陆咬枝清醒过来,望着陌生的床帐。
有瞬间的晃神。
直到她回忆起昨夜的事,脸色一白,倏尔转头,看到‘嵇照云’握着她的手,头靠着床沿,便这样在地上睡了一夜。
她有些愣神。
不知道究竟是她竟然被‘嵇照云’救了这件事值得惊讶,还是‘嵇照云’竟然守了她一夜这件事,更值得她惊讶。
直到她闻到了嵇照康身上的脂粉气息,陆咬枝的心头一刺,神色便淡了许多。
她面无表情地要抽回手,结果,她的手只是一动,‘嵇照云’便醒了。
“枝枝,你醒了?身体可还有不适?”
她轻轻应了声,道:“我昨晚留了个账本在竹林里,你去找找,千万别被人捡了去。”
嵇照康见她神色凝重,不及多问,便立刻起身去寻。
向来整洁的衣裳现在也皱巴巴的,像是菜干一样穿在他身上,但陆咬枝只看了一眼,便错开了目光。
她起身。
嵇照康在竹林里找账本,找了好会儿,才找到的。
但整件事他已经可以留在竹林里的痕迹判断出来,陆咬枝应当是突发心悸,在晕倒前将账本扔掉,然后被朱极带走了。
究竟是什么导致她突然心悸?
嵇照康心里存下疑问,将账本带回了清柳院。
陆咬枝已经起身,在用清水净脸,她的左手受了伤,只能单只手清洗,洗得有些慢。
嵇照康道:“我帮你吧。”
他走了过去,但陆咬枝像是没有听到,仿佛很不经意地去拿巾帕擦脸,但身体就是这般恰恰好地避开了嵇照康。
“不用,我洗好了。”
嵇照康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故意避着他的,还是只是一个巧合。
陆咬枝擦完脸,道:“账本拿回来了吗?”
嵇照康“嗯”了声,将账本举起来,给她看,陆咬枝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嵇照康道:“你是为了这账本进的景园?”
不是为了来见他。
陆咬枝道:“嗯,我听伙计说你和太子住在一起,这事又实在紧要,我便想潜进来找你。”她抬起脸,向嵇照康笑了一下,“想请你帮帮忙。”
这是这次重逢之后,陆咬枝第一次见到陆咬枝向他露出了笑脸,却不知为何,嵇照康所能感受到的只有心酸苦涩。
他顿了会儿,道:“坐下细说。”
他让却玉去拿早膳。
陆咬枝道:“不必了,我说完这件事便走了,早膳就不吃了。”
嵇照康的目光深邃了起来,他终于可以确定,陆咬枝在生他的气,并且这气还很大。
嵇照康望了她一眼:“却玉,把早膳取来。”又对陆咬枝道,“既然来了云州,你就在景园住着。”
并不是那种好商好量,可以被拒绝的态度。
陆咬枝抿了下唇,暂时不想把‘嵇照云’惹生气,但也不肯住下,便没接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说着正事:“我昨天在铺子里遇到了本州州牧的千金。”
嵇照康反应平平,没什么波澜。
陆咬枝吃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态度,便不敢把话说得太完整,将整件事弄出小女儿家的争风吃醋,道:“她剪烂了铺子里的一件新衣,铺上的伙计却不敢要她赔偿,她走后,我细问伙计才知道,这些年她一直在成衣铺里白拿,把成衣铺当作她的库房使,导致铺子有许多坏账,我昨晚粗略一算,大概有十万两雪花银。”
嵇照康皱着眉看向她的手指:“你的手指就是因为打算盘打伤的?”
那声音里的不悦,不赞成很明显,陆咬枝一愣。
嵇照康叹气道:“你可知你这账本根本没有用?”
陆咬枝望着那叠不算薄,她赶了一整个夜晚和大半个白天才理出来的账本,不可置信,道:“没有用吗?她身为州牧之女,竟然鱼肉百姓,与劫道无异,还不足以弹劾吗?”
嵇照康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你没法将这账本定性成她索贿,成衣铺行贿的证据,因为一旦
这样做了,叔叔也会被牵连,要受牢狱之灾,而她完全可以说,这是你们主动孝敬。”
陆咬枝紧紧捏着账本,像是在捏一个希望破碎的浮沫。
嵇照康忙道:“枝枝,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吗?”
陆咬枝怔怔地看着嵇照康:“昨晚景园的情形我看到了,宴会上那般肆意妄为,其中若没有任何的勾结我是不信的,照云,你可否随意抓个证据,把州牧弹劾了?”
但又一想也不对,昨晚正是太子殿下举办的宴席,若要弹劾追究责任,太子也跑不掉,‘嵇
照云’肯定不会这么做。
只是一时之间,要让陆咬枝再想点别的什么主意出来,却又是不能了。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嵇照云’,只感觉世界惨淡无比,眼角滚落泪珠。
那些泪珠仿佛落在嵇照康的心尖,烫得他要蜷缩起来。
陆咬枝道:“嵇照云,你想想办法吧,那位千金小姐似乎要把父亲的成衣铺子赶出云州,这是父亲的心血,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嵇照康更是听得不明所以,事实上,他连朱家的那位姑娘究竟是圆是扁都不记得,自然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她会跟陆家的成衣铺子结成仇来。
又或许,这位姑娘娇蛮任性惯了,一时看什么不顺眼,就扬言要关了别人的铺子。
但陆咬枝并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人,能让她相信朱姑娘会做出这种事的,一定有其他原因。
只是陆咬枝现在哭得伤心又无助,嵇照康没有急着去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心安。
嵇照康道:“枝枝,你别急,我与你保证,朱极在州牧的位置上坐不长了。”
陆咬枝不认识朱极,嵇照康便解释给她听,但不知道为何,今日陆咬枝格外不信任他,哪怕他已经如此说了,还捏着账本问:“朱极当真做不长久了?为何?他是要被调官了?”
嵇照康不便多说,只道:“你等着便是。”
陆咬枝见他不想多说,便‘哦’了声。
他们谈完,却玉就将早膳端了进来,是鸡茸粥配着几个样式精巧的面果。
陆咬枝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便罢,嵇照康只当她是喝了药,吃不下,便没在意。
他用完早膳,趁陆咬枝不在意,把却玉叫到一边,道:“昨天铺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玉当时就站在陆咬枝身边,自然是把所有动静都听了去,于是一五一十告诉了嵇照康。
嵇照康的面容凝重了起来。
他根本记不得这位朱姑娘长什么样,况且他的婚姻大事一向由他自己做主,这个朱姑娘以为
自己是谁?说要抢婚便抢婚?以为他嵇照康是个死的吗?
嵇照康冷笑道:“你们姑娘便信了?”
“婢子猜测主要是之前姑娘看到了那几件要送来景园的纱衣,大约是想坏了。”
嵇照康冷笑一凝。
他倒是忘了,陆咬枝是借着送衣的名义进了清柳院,那她不仅见了纱衣,应当还见过那些美人,遇到过景园里的客人。
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陆咬枝大约是把他也当作那等好色薄情之人了。
怪不得今日对他神色那么冷淡。
嵇照康正要折身回清柳院与陆咬枝解释清楚,太子身边的人便找了过来,嵇照康心知是昨晚
的计策有了结果,也耽误不得,于是他匆匆吩咐:“看好你家姑娘,让她在清柳院等我。”
陆咬枝尚未等来‘嵇照云’,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朱极之女朱桢净。
昨夜宴请,太子确实也邀了女眷,只是女眷与男客在不同的院子里,因此女眷对外头的动静不甚清楚。
后来等时间一晚,玩累了的女眷便各归各府,早早地歇了,连府里的动静都不知晓,何况景园这儿。
这朱桢净打扮了许久,却连嵇照康的面也没碰上,心里着急,于是借口今日要给父亲送醒酒汤,特意来见他一面。
这时是还没有见过朱极,先绕来敲清柳院的门了。
却玉去应的门,她没见过朱桢净,却听过声音,一下子就板起了脸,道:“任凭你是朱家的姑娘还是狗家的小姐,我们公子说了,他住的院子,除了陆姑娘外,无人可踏足。”
朱桢净打扮得珠光宝气,光彩夺目地来见嵇照康,却连门都进不去,被个丫鬟堵了个死,面子搁不住,冷道:“你去通报声,你家公子知道我,届时他自会请我进去。”
却玉不肯让步,正僵持着,陆咬枝走了出来:“却玉是谁?”
朱桢净望去,却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不着脂粉,却嫩脸红唇,肌理细腻,身形颀长明艳,纤秾合宜,缓步慢行,聘婷韵致。
朱桢净不敢轻视,道:“这位姑娘是?”
却玉一抬下巴:“我们公子的未婚妻。”
朱桢净一愣,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来,不是都说那陆氏只是个商户之女吗?这气质仪态,究竟哪里像商户之女了?都差点把她比下去了。
陆咬枝也瞧见了她,神色倒是很淡:“朱姑娘既然来了,便进来坐坐罢。”
却玉道:“姑娘……”
陆咬枝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是要却玉记得她究竟是谁的丫鬟:“我在这儿待得够久了,也该回去了。”
陆咬枝可不愿意平白在这儿当不识趣的障碍,还要装作一无所知地看‘嵇照云’与朱桢净暗度陈仓。
朱桢净看着陆咬枝俨然女主人的模样有些难受,不过她很快安慰自己,霍显可以将许皇后毒死,把女儿嫁给汉宣帝,她也有母亲的帮助,自然也可以效仿霍显。
就在她暗自得意时,倏然传来嵇照康的声音:“枝枝,你去哪儿?”
朱桢净回身,见到几日未见的嵇照康正站在陆咬枝面前,那张一向严肃冷淡的脸,此时都是温柔,朱桢净竟然有些看痴了。
相比之下,陆咬枝的神色可谓冷淡到了极点:“朱姑娘找你。”
嵇照康便望了过来。
朱桢净忙打起精神,正要向前叙旧,言说当日嵇照康阴差阳错救她一命的恩情,好侧面衬托出两人关系的非比寻常。
可还没等她理好思绪,嵇照康的目光便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谁啊?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