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照云与嵇照康这对双生子,可以说,出了外形之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嵇照康喜静,嵇照云好动。
嵇照康善文,嵇照云习武。
嵇照康寡言,嵇照云话多。
陆咬枝是嵇照云的爱人,只要待得时间略久些,便能分辨出这其中的差别。
嵇照康有自己的私心不假,只是如今陆咬枝还未嫁给他,两人也尚未培养出属于陆咬枝和他的回忆和感情,因此远还不到暴露的时候。
嵇照康眉目沉沉地看着她。
陆咬枝见他神色严肃认真,眉间还有几分悲色,终于意识到,‘嵇照云’此言,并非什么托词借口,他是真真切切地在为这件事而感到了……
感到了什么呢?
陆咬枝竟然有些分辨不出‘嵇照云’此时脸上的情绪。
她不由地坐下,道:“照云,你可以和我说说,究竟怎么了。”
‘嵇照云’沉默了会儿,仿佛难以启齿似的,陆咬枝身子靠了过去,用自己小小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自然是包不严实的,只是一大一小,放在一起,格外显眼。
陆咬枝道:“照云,你不相信我吗?”
‘嵇照云’默默地摇了摇头。
“还记得从前我是因何要去陇西?”
陆咬枝道:“你看不惯王衙内权势压人,因此想挣番功业回来,保护我。”
“是,我当时确实是这般想的,十分的幼稚可笑。直到到了陇西,第一次拿着武器站上了战场,我才知道什么叫生死。明明前一刻还在与你说笑的人,下一瞬就没了。大家杀人,就和宰杀鸡鸭鹅一样。我,我大约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嵇照云’没有说得很清楚,陆咬枝却听明白了。
甜水巷里也住着从战场回来的老兵,陆咬枝以前不知道,但很怕他。
那老兵门前总是安静的,因为他不喜吵闹声,若哪家顽童敢在门口嬉闹,他会直接拿笤帚来赶人。
他也不与人说话,独着一只眼,抽着寒烟,阴森森地看着路人。陆咬枝不知被吓到过几次,
后来还是嵇照云护着,她才敢从那老兵面前走过。
后来她听陆夫人提起过,那老兵在上战场前,也是个活泼俊朗的后生,最爱小孩,结果戍边十年,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就成了如今这阴沉的性格。
‘嵇照云’担心的大约是这个。
陆咬枝想明白了,便笑了起来:“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
‘嵇照云’惴惴不安地问道:“你不在意?”
陆咬枝歪过脑袋:“我为何在意,照云,那仍是你。”
‘嵇照云’困惑道:“可是,你从前喜欢我,当是喜欢我身上的外向,开朗,如今我最缺的就是这两样,每日沉闷无比,你与我在一起,还会开心吗?”
陆咬枝摇摇头,道:“照云,这世上没有谁是一尘不变的。你看过的书,去过的远方,经历过的风雨,都会在你不经意间细细揉进你的性格里,或者让你更为沉稳,又或者让你更为潇洒,不一而足。照云,那都是你要历经的岁月磨难,我们没有人可以例外。”
‘嵇照云’眼眸半垂,若有所思,道:“那你也会喜欢沉默寡言,没什么情趣的人吗?”
陆咬枝道:“只要你本性未变,继续是那个善良温柔的,可以带给我温暖的照云,我便喜欢你。”
嵇照康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陆咬枝。
陆咬枝道:“你的担忧说完了?”
嵇照康点了点头。
陆咬枝望着他,突然冷笑了声:“就为了这样的一件事,这两天,你欺负我。”
她拿起枕头,就往‘嵇照云’身上打来。
她的力气不大,就算拿着枕头打人,嵇照康也感觉不到任何的痛感,反而是她自己,打了没会儿便累了,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发热而泛着点红。
“好没意思。”她嘟着嘴说,“照云,你还是同从前一样,让我有些成就感吧。”
嵇照康闻言一僵。
他知道现在他还是嵇照云,哪怕找了借口去解释那些性格差别,那也只是用纸勉强糊住了漏洞,坚持不住太久。
为了避免露馅太早,他还是要时不时扮一下‘嵇照云’。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太难的事,毕竟他作为兄嫂爱情的见证者,有些过于清楚那些甜蜜了。
他沉默着,陆咬枝的神色已经从期待转为了失望,她想起刚不久结束的谈话,觉得或许有些太过为难现在的‘嵇照云’了,因此预备找个话把眼前的尴尬遮掩过去。
就在此时,‘嵇照云’身子往后一躺,好似胸口中箭,他并无甚感情:“好疼,枝枝,我求饶了,我知道错了。”
陆咬枝知道他有些勉强,但还愿意这般配合自己,便笑了起来。
她手臂撑着床榻,膝盖抵在床板上,爬了过去,青丝垂落,拂在嵇照康的肩窝里,送来阵阵清香。
陆咬枝柔软的唇碰在了嵇照康的颊侧,就在那颗泪痣下:“照云,你真好。”
嵇照康的长睫颤了颤,眼眸微动,能看到烛光温柔抚过陆咬枝的侧脸,莹润出圣洁的光晕来。
嵇照康慢慢把眼眸转动回去,好似这个脸颊吻并未有什么,只是那喉结到底止不住滚了滚。
那天晚上回去,嵇照康把那个梦做完整了。
白绫曼垂,棺椁黑沉,三柱香前的乌木牌位漆黑,只有朱色的名字血红无比。
蒲团上都是水,他仍觉不够,大掌捞起一痕细腰,收紧掌心,握着。结实的肌腹贴过曼妙的曲线,他侧过头,从背后咬着那小巧的耳垂。
他的心跳如擂鼓般,声声震动。
嵇照康声音低哑道:“我是谁?小嫂嫂,我是谁?”
青丝无力的在地板上蜿蜒,顺着青丝望去,是供桌,供桌上有一个乌木牌位,上面刻的不是‘嵇照康’,而是‘嵇照云’。
嵇照康抬眸,看着那三个字,仿佛看到了兄长的名字。
他五指张开,拢住细弱的腰身,狠狠一掐,陆咬枝呜咽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照康。”
是照康。
是弟弟。
是本该成为小叔子的人。
嵇照康蓦地睁开眼。
此时天光未明,尚在寅时,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候,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从迷信来说,此时阳气未上浮,阴气还在下沉,因此鬼门未关,若在野地里走,兴许能看到百鬼夜行。
嵇照康再睡不着,点起蜡烛,换上干净的衣物,提灯走出了星河苑。
他原本是预备白天亲自去青璧山谢罪的,毕竟那里埋着兄长的骨灰,而星河苑里供着的只是个牌位,那上头刻着的还是他的名字,跪了也没有意义。
可是现在看来,是等不及了,他迫切要和兄长说说心里话。
城门未开,嵇照康出不了城,只能将就着在牌位前跪了下来。
除了黑漆漆的棺椁与白惨惨的绫缎,这里与梦中一模一样。
嵇照康跪在蒲团上,可以借着这里,一点点勾勒出他在梦中是如何陆咬枝意乱情迷的。
当真是乱了,胆子大了,当时稍微一想,都恨不得在嵇照云坟前跪满十二个时辰的场景,现
在却可以在牌位前,肆无忌惮地畅想了。
嵇照康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喉咙里轻呵出声。
他抬起眼眸,目光并未看着那牌位,只是落到了虚空中。
嵇照康说着话,好像嵇照云的鬼魂果然从鬼门出来,逗留在这星河苑似的。
“忏悔?我自是要向兄长忏悔的,毕竟是我对不住兄长。”
“枝枝可是小嫂嫂,兄长最爱的人,我身为弟弟,又怎肯抢夺小嫂嫂。”
“毕竟兄长从前对我那般好,还说要给我找个好娘子。”
轻笑声,落在这空旷的房间里,有说不出的诡异。
“这些我都知道,因此兄长若是生气,要发火,都冲着我来吧,没关系,那些都是我该承受的。”
“只是,我希望,兄长也可以稍许理解我一点。”
“毕竟兄长已经不在了,不在的人,怎么还可以巴着小嫂嫂不放。”
他的眼眸抬起,瞳孔黑得如万丈深渊,衬得那张脸特别白。
房间内没有风,唯一的蜡烛的火苗却不知为何跳跃了一下,像是要熄灭,但很快又燃了起来。
嵇照康看见了,但并不是很在意。
“兄长既然在,便听我把话说完吧。”
“兄长既然死了,就该老老实实地投胎去,这样流连人间,像什么样子?难道你在地狱里受些
苦,小嫂嫂就会与你在一起吗?阴阳两隔,人鬼殊途的道理,我还是希望兄长能明白。”
“小嫂嫂还活着,她需要人照顾她。她生得那么美,到处都是觊觎她的男人,需要人保护她。”
“还有陆叔叔也与我说了,他想要小嫂嫂生下一个陆家血脉的孩子。”
“所以,小嫂嫂是要嫁人的。”
“哪怕你不在了,她还是要嫁人的。”
“既然她注定要嫁人,那么,那个男人为何就不可以是我?”
“你能保证其他男人也能和我一样爱她,护着她,愿意给她一切吗?还是你宁可看着她被别的男人欺骗,欺负,为别的男人落泪、难眠,也不愿她嫁给我。”
“就因为我是你的双生子弟弟?”
“兄长,那真是太过分了。”
“兄长,你还记得吗?你以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觉得小嫂嫂好,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真巧,我也觉得她很好,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既然如此,不如把她给我吧。”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这样兄长日后也不用担心我婚姻不幸了。”
“因为我娶了小嫂嫂后,肯定会很幸福的。”
嵇照康的目光终于落到了那个乌木牌位上,他道:“所以,兄长会祝福我们吧?”
那蜡烛的火苗一跳,这次是真的熄灭了。
满室阴暗。
好生奇怪,这屋内门窗紧闭,究竟哪里吹进来的风。
作者有话要说:兄长:谢谢,已经快被气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