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咬枝说这话时,眼眶发热。
却玉不知该劝还是不该劝。
她是陆府里仅有的,早在嵇照云还在时,便发现嵇照康喜欢陆咬枝的那一位。
嵇照康沉默寡言,可是玉容俊颜,仪表堂堂,加之学问做得好,还是有不少姑娘喜欢的。
小门小户的姑娘,没有高门大户的贵女那样多的规矩,求爱总是大胆的。
今日抛花,明日留信,手段繁出。
但嵇照康无一应约。
其中有个姑娘名叫陆月熙,是陆咬枝的堂妹,她托到了陆咬枝那边去,上元灯节,她想请嵇照康一起出去看花灯,想请堂姐帮帮忙
陆咬枝想到嵇照康往日那种木头不开窍的模样,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她走到嵇照康书案前,他正在批她做的文章,朱笔密密麻麻,看得陆咬枝有几分心虚。
嵇照康却已停笔,抬头问她:“有事?”
陆咬枝道:“上元灯节,你可有空?”
嵇照康的目光落到了那卷文章上,意思是他还得改她做的文章。
陆咬枝一窒,伸手卷起文章,道:“总坐在书房闷得慌,该出去走走,散散心,上元灯节,你必须来啊。”
她拿着文章,仓皇而逃,躲到无人处,摊开自己那被嵇照康批得一无是处的文章,羞臊得捂住了脸。
那年的上元灯节,嵇照云正巧跟着陆老爷外出了,并不在,嵇照康便产生了误会,以为陆咬枝是来约他。
陆咬枝很少单独约他,不是兄弟二人,便只是兄长。
那天,他少见的打扮了一下,穿了件月白色的圆领襕衫,腰间挂一枚翠玉玉佩,丰神俊朗。
他确实等来了陆咬枝,只是陆咬枝身后还跟着个陆月熙还有个他记不得姓名的少年。
整个上元灯节,陆咬枝都和那个少年待在一起,嵇照康能察觉到陆咬枝是刻意在促成他和陆月熙,所以当他看到陆咬枝对那少年言笑晏晏的脸时,格外得糟心。
猜灯谜时,他拔得头筹,得了个兔子灯笼,陆月熙双手捧心,满怀期待地看着嵇照康,等着他将兔子灯笼送给自己。
嵇照康的目光却落在站在摊前,对灯谜一筹莫展的陆咬枝身上。
原来方才他连猜十个灯谜皆中,围观群众纷纷喝彩的场景,陆咬枝并未注意。
她宁可和那个少年想破脑袋猜一个灯谜,也没想过要他的灯笼。
在她心里,他和陆月熙更配。
嵇照康握着灯笼的手微微发紧,半晌,他终于走过去,眼风都不曾在陆月熙身上停一下。
“陆咬枝。”
他叫了声,陆咬枝拿着灯谜疑惑回头,看到他手上的兔子灯,笑了:“哇,你赢到了兔子灯,你好棒啊照康。”
她还不如不笑。
嵇照康那口气被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能,只能一把将兔子灯塞进她的手里,语气冷硬:“给你。”
说完,他扭头转身就走。
陆咬枝愣愣地看着他的身影入了人海,在回头看到被丢下后难过的陆月熙,如梦初醒,拔腿去追:“照康,你去哪儿?”
嵇照康听到她的声音,原本走得飞快的脚步还是顿住了,他道:“回家。”
陆咬枝轻轻‘啊’了声,道:“那月熙妹妹该怎么办?她期待今天很久了,她簪着的那朵绒花你看到了吗?那是她平时都舍不得戴的发饰,今天因为见你,才戴出来,她希望你喜欢。”
嵇照康不为所动,道:“她的心意,我一定要领情吗?”
陆咬枝被问得一愣。
嵇照康冷道:“若这样的心意,各个都要领,我领得过来吗?”
他说完,这次没有再等陆咬枝,硬生生挤开人群走了。
陆咬枝回去后把这件事说给了却玉听,她始终不曾明白为何嵇照康欢欢喜喜来赴约,到了后面,竟然会生这样大的气,乃至于提前离开。
“难不成是月熙妹妹惹到他了?可照康脾气一向不错,月熙妹妹也不是那等刁钻之人,两人如何能闹出这样大的矛盾。”陆咬枝趴在床榻上剥杏仁吃,说着眉头便皱了起来,“却玉,你不知道,月熙妹妹回来时,哭得可伤心了。”
却玉到底比陆咬枝年长几岁,知道的多些。
陆咬枝说陆月熙为了见嵇照康,将珍藏的绒花簪戴了出来,嵇照康何尝不是如此?
那件月白圆领襕衫用料讲究,刺绣精致,嵇照康是被陆府收养的孩子,平时根本舍不得穿这样一件金贵的衣裳。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但却玉不敢说,盖因嵇照云此次随陆老爷外出行商前,找过她一次,告诉她,他想要在这次回来后与陆咬枝表明心意,请她到时候能配合将陆咬枝带出去。
双生兄弟二人同时喜欢上一个女子这样的事,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却玉不敢,也不能宣之于口,只敢闷在肚子里,静观其变。
后来的事,不出所料的发展着,却玉如约将陆咬枝约到了镜湖的游船上,双目含笑的郎君早早候着。
再后来,嵇照康便病倒了。
他那病来得突然,但府上也无人在意,毕竟风寒总是染得突然。
唯独却玉,在奉命给嵇照康送去补汤时,见过被病丝熬得身骨瘦削的年轻公子,披着氅衣,拖着病躯,疯了般在澄心堂的纸上默着什么。
却玉只感觉他是被秋风狂卷起的落叶,不敢开口唤他,怕将他唤醒,落叶入泥垢,任人碾碎踩踏。
她偷偷捡了一页纸,拎着食盒跑出去,直到无人寂静处,才敢展开。
那上面反反复复地默着五个字。
“罗敷自有夫。”
——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是《陌上桑》。
竟是《陌上桑》。
怎么可以是《陌上桑》
却玉心脏砰砰跳,将那纸撕碎,扔进园中溪流,顺着水儿漂转出去。
再后来的后来,嵇照康病愈,此时春寒还料峭,陆咬枝怕他又经风受冷,将手炉塞给他。
却玉紧张地看着嵇照康。
嵇照康眼眸低垂,神思内敛,手指慢慢摩挲过陆咬枝搭过的手炉边侧。
就在却玉担惊受怕,以为他要说什么,做什么时,嵇照康慢慢地笑了:“谢谢枝枝。”
仿佛一如从前,还未等却玉缓过紧张的心绪,嵇照康又缓慢开口:“但我觉得你更需要手炉。”
他把手炉递给她,眼皮微抬,幽深的黑眸静静地看着陆咬枝,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小嫂嫂。”
却玉惊起。
但好在,陆咬枝的反应比她更大,她四下一看,见只有他们三人,松了口气,拧了下嵇照康的肩头:“你瞎叫什么?”
嵇照康道:“往后总要叫的,提前适应。”
他的长睫垂下阴翳,若非那唇边淡淡一抹苦笑,就连却玉这个知情者都要被欺骗了过去。
却玉一愣,反应过来,慢慢侧过脸,才发现自己出了身冷汗。
自那之后,嵇照康总会在私下叫陆咬枝‘小嫂嫂’,陆咬枝抱怨过几次,便随他去了。
只有却玉明白,嵇照康是把‘小嫂嫂’三个字,当作了人伦枷锁,紧箍魔咒,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越过雷池半步。
事实上,嵇照康确实做的很好,四年前,嵇照云执意要去陇西挣个军功,好求娶陆咬枝。
此去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能还,沙场刀光剑影,不知可否能还。
陆咬枝哭着求嵇照云不要去,可那时候王衙内已流露出了对陆咬枝的觊觎之心,嵇照云虽可用拳头将他打跑,却压不过王家的势力。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头一次意识到了原来比银子更重要的是权势。而嵇照云于学问上没有天赋,何况科举这条青云路难走,好在,他还有一身好功夫,还能搏一搏,因此他执意要去陇西。
陆老爷道:“你去戍边,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你和枝枝的亲事便先按下不议了。”
嵇照云虽则伤神,却也答应了。
但陆咬枝不肯,她心底里总有个极强的预感,她害怕嵇照云去了陇西,便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姑娘大胆,决意要与情郎私定终身。
此事是偷偷摸摸进行的,因为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所以最后只有却玉与嵇照康二人负责采买布置,做他们的见证。
却玉偷偷观察着嵇照康的神色,少年神色无异,像是在采买最普通的货物般,平静得很。
甚至在陆咬枝穿着红裙,与嵇照云拜天地时,他还能微笑地祝福这对新人。
却玉以为,一年过来,陆咬枝与嵇照云感情甚笃,嵇照康大约早早死心。
于是她不以为意。
直到后来,拜完天地,新人对着红烛独处,却玉将正房留给他们,走到了院里。
这是临时租赁的小院,东边的厢房是留给她和嵇照康住的,现在既然无事,嵇照康已经可以回屋歇息。
但他没有。
石桌上磊着几坛酒,只开封了一坛,他倒在酒碗里慢慢地喝着,月下孤影,好不寥落。
却玉预料有些不好,果然,屋内传来少女的惊痛声,那声音仿佛过了水般,湿淋淋的,娇嫩婉转得很。
那背影一僵,端着酒碗的手指发白。
却玉回身,见是有扇窗没关实,留了道两指宽的缝,因此才将声音泄漏出来。
她担忧嵇照康,想要关上,可不知道房内究竟是个什么场景,有些犹虑。
这一踌躇间,嵇照康已经走了过来。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却玉觉得,嵇照康的脚步已经摇摇欲坠了。
却玉的声音堵在喉间,想制住他,但已经迟了,窗边的声音更重,那种潮湿黏糊的水声,和咬在枕间的轻吟声,是春雨一捧,野草漫长。
嵇照康的手指搭在窗扉上。
那窗户老旧,需要将窗子推高,再用力关上,否则容易卡住,留下宽缝。
却玉就是关的时候不够用力,才出了这样的纰漏。
可却玉也知道,这样就意味着,免不了要看到室内的场景,也会惊醒室内的人。
却玉低声道:“二公子,我们回屋就听不见了。”
所以,算了罢。
这里的一切,原本也只有明月清风才知道,因此这个窗户关和不关,没什么两样。
嵇照康淡淡地眄她一眼,将窗户推高。
细纱的红帐垂落,能看到高大的声音下拢着一个娇弱的娇躯,半跪,脊背直薄,臀线圆滑。
一只手颤颤地探出,手指凝着汗,绞缠着帐帘,在烛光下,照得如玉一样白。
它时而无力地张开,时而又用力地抓着帐子,将红帐弄得一团糟。
红帐是临时挂的,也不知道嵇照康与却玉两个平时甚少干粗活的人,有没有将它挂严实,会不会将它扯落。
但好在,这样的担忧是不必要的,因为一只古铜色的大掌很快伸出来,将那只手捉了回去。
嵇照康面无表情地用手按住窗户,把窗户砸下,突然其来的一声,让房内的人一顿。
“怎么了?”
这是嵇照云的声音,低沉沙哑,还有几分爽意。
嵇照康转身就走。
却玉结结巴巴道:“是奴婢见窗户没关实,怕夜里会有野猫跑进去,所以才不小心惊扰了姑娘和公子。”
嵇照云轻笑:“哪来的小野猫。”
这本是一句调/情,因为下一瞬,他的吻便火热地贴到了陆咬枝的脊背上。
可是却玉听了,反而有些难过。
她看着举起酒碗,一饮而尽的嵇照康。
看着平素最喜洁,举止端庄的公子喝口酒喝得七零八落,那酒水尽数都从他的下颌流下,溅到了衣衫上。
她低着头,想,是啊,哪来的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