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了。两张并排摆放的单人床旁边的床头柜上,放着收音机和闹钟,昨天晚上,我把闹钟设置为七点五十分。
我按停闹钟,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昨晚大概十点半,我回到了房间。虽然晚餐当中,响起了莫名其妙的录音,但后来大家一致认为,那些都是船主的恶作剧。
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件事情,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聊消耗热;虽说是漫无边际,可是,这些都是有地位、有教养,从事专门职业的人,所以,闲聊也妙趣横生;而且,他们还不忘照顾到最年轻、最缺乏人生经验的我,特意选择一些我也能加入的轻松话题。
晚餐非常丰盛,酒也都是上乘佳酿,我喝了不少拉图堡红葡萄酒。
然而不可否认,我的心中,还是泛起了莫名的不安,和一丝受到威胁的紧张感。
就算是恶作剧,宇野家的人,到底是怎么查出来的呢?关于我和胁村雄一郎的关系……
但我很快把这个念头,驱逐出了脑海。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让烦心事影响自己,只考虑眼前最重要的事情。这是我从爸爸那里,学来的人生法则。
晚饭后不久,龙崎剑四郎去交接,换回东顺司回来吃饭了。九点左右晚餐结束,奈良井开始收拾碗碟。大家一起把盘子拿到厨房,接下来的事情,只要交给洗碗机就可以了。
奈良井说他要准备明天的早饭,所以留在了厨房里。其他人就坐在沙发上继续喝酒。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奈良井从厨房里出来了。我和久世元子,还有奈良井三个人一起下楼,回到起居甲板上。
久世元子先用浴室,然后是我。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差不多是十点半。我和平时一样,写完日记才上床睡觉,当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在我思念爸爸的时候,胁村的脸突然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桶谷瑶,你在1986年4月,造成胁村雄一郎死亡。”高亢的录音声在耳边回响,我盖上毯子努力让自己快点入睡。
幸亏船身轻轻摇晃,宛如摇篮,我很快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
想起早饭是八点半开始,我精神抖擞地起了床。拉开枕头边上的窗帘,灿烂的阳光照了进来。窗户的下半部是清澈碧蓝的海水,上半部是耀眼透亮的天空。
我洗好脸,换上一件柠檬色的小西装,简单地化好妆后走出客舱。
打开船厅门的一瞬间,烤面包的香味立刻飘了过来,但是厨房里空无一人。
东川、鳅泽、久世三个人站在甲板上。东川抽着烟斗,几人凭栏远眺。
我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
“今天又是好天气。”我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海风,“船现在开到哪里了?”
“刚才问了阿东,他说在伊豆半岛南边。”东川回答,海风吹拂着他贝雷帽下面,露出的灰色卷发。“已经看不见陆地了啊。”
“现在四周都是海面,阿东说,再开一段会遇上黑潮。”
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可能因为船开在外海,虽然天气晴朗,风浪却很大,船身晃动得也比昨天要厉害。
“今天傍晚在御前崎靠岸,对吧?”背对着我,站在船尾的鳅泽弘,转过身来说道。
“嗎,不是说船主会上船嘛。”久世元子回答。
鳅泽弘把视线投向大海,把眼镜往上推了推,又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后来一直盘算,今天见到船主,我先要问一问他,关于昨天录音的事情。就算是恶作剧,那些话也太过分了。我要听听船主怎么回答,说不定我就在御前崎下船。”
东川牧彦和久世元子对视了一眼。鳅泽昨天还说搞不太懂,大家为什么如此在意,一个无聊的恶作剧。
“您没有必要这么生气。”东川牧彦一边做颈部舒展运动,一边说道,“这只是个黑色幽默,我还庆幸自己又多了一个写散文的题材。当然了,录音里说鳅泽先生您,杀害了一个女人,罪行最为严重,也难怪您无法接受。”
“你什么意思……”鳅泽弘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你不是也逼死了一个女人吗?”
一瞬间,两个人屏息睨视着对方。
“无论是杀了某某,还是导致谁谁死亡,只不过是措词的不同,说到底,大家都犯了同样的罪。”
鳅泽医生加上一句,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
“说什么‘你们的行为在事实上相当于杀人’,这完全是在胡扯八道。”
“我也赞成找船主问清楚,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是啊。希望尽快搞清楚状况。”
看到两人握手言和,我如释重负。这次我是特意来散心的,可不愿意每天剑拔弩张的样子。
“但是,也不能保证问了船主,就能够真相大白。”久世元子摸着脸颊,表情复杂。
“何出此言?”
“因为也有可能,是眼下在船上的某个人,把磁带偷偷地放进去的。”
“你的言下之意是……印第安那号、宇野这个名字,还有那些陶瓷动物……”
“名字相同可能是偶然,说不定有人利用了这个偶然。那些陶瓷动物,可以上船后再放上去,那两个船员好像之前也没有察觉。”
“如果真是哪位客人捣鬼,那只有奈良井先生了。”东川牧彦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舔了舔嘴唇,“我们分好房间后,他马上就去了厨房,后来一直在那里。”
“这样一说,我也觉得那人有点不对劲……”说到这里,我慌忙回头瞥了一眼船厅,餐桌附近没有奈良井的身影。
“什么?……”久世元子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那个……有可能是我搞错了……那人说自己是职业高尔夫球选手奈良井,对吧?因为我以前看高尔夫精英赛,所以,一开始就感觉似曾相识。听他自我介绍后,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是打高尔夫的奈良井啊。”
“嗯。”
“但是,昨天在餐桌上,他给我们分汤的时候,我在近旁看到了他的侧脸,发现一件怪事。打高尔夫的奈良井先生的右眼角处,留有一块伤疤。那块伤疤虽然不大,但是,电视里放特写镜头的时候,会因为光线原因很显眼。五、六年前他还不时能赢球,所以报上也登过他的照片。”
“奈良井先生……也就是说现在船上的这个人,脸上没有伤疤?”
“没有,昨天我就觉得蹊跷。”
“是他在冒充别人?”久世元子惊讶地号叫起来。
“嗯,怎么说呢,毕竟我也没有见过奈良井先生本人……”
我看着这两位男士,本来想征求他们的意见,可他们的表情也模棱两可。
“我不太懂高尔夫球……”
“我只知道那些有名的选手……”
“他的烹饪技术还是不错的。”久世元子笑着说。
“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是厨师?”东川牧彦半开玩笑地说。
“先别管这些了,该吃早饭了吧。”
听到久世元子的提醒,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四十了。站在甲板上感觉有点冷了。
我们陆续走进船厅,室内仍然弥漫着面包的气味,但是,闻不到咖啡的香气,厨房也还是昨天的老样子,似乎奈良先生,井并没有起来做早饭。
“奇怪,昨天是他说八点半吃早饭的呀。”东川歪着头,疑惑不解。
“睡过头了吧。”
“但是,昨天他不是说,打高尔夫球的人,都习惯早睡早起吗?”
“会不会是晕船了?”鳅泽弘眉头紧锁,“有时候看似身强力壮的人,往往最容易倒下。我去看看。”
医生走出船厅下楼后,我和久世元子进了厨房。
“看来只能靠我们两个了。”
“您平时做饭吗?”
“我可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呢。每天早晨上班之前,都给丈夫和孩子们做好早饭。”
“啊,这里有烤面包炉。”我看着烤箱旁边说。
“昨天晚上事先设置好了,今天早上八点,自动开始烤面包。”
“怪不得闻到面包香味,那也就是说,奈良井先生果然没有起床……”
久世元子打开冰箱,我开始准备煮咖啡。听到开门的声音,我们回过头去。
鳅泽医生盯着我们,脸色苍白,有些精神恍惚。鹰钩鼻上的眼镜突然滑了下来,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那厨师怎样了?”久世打趣地问,“还在床上?”
鳅泽医生轻轻点了点头。
“晕船这么厉害?”
“不是晕船……比晕船更严重……”
“什么?……”我们吃惊地望着鳅泽医生。
鳅泽弘喘了一口气,嘴里发出奇妙的叹息声:“奈良井先生,已经死在自己的床上了。”
“胡说!……”久世元子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嘴唇有些痉挛,“混蛋,请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是真的,我的心现在还砰砰地乱跳着呢。”
我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胸口。
叼着烟斗的东川牧彦,突然走到鳅医生泽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鳅泽医生回过头,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动作缓慢、呆滞,眼镜也滑落在鼻尖上。他看着东川,重复了一遍:“奈良井先生,死在床上了。”
“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自己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鳅泽医生打开门走了出去,大家都默默跟在后边,从船长室旁边那个陡立的楼梯往下走去。
起居甲板上,中间走廊的两边是客房。奈良井的房间是楼梯右边的一号房。
鳅泽医生没敲门就推开了门。
房里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奈良井仰面躺在外侧床上。他身上胡乱缠着毯子,穿着条纹睡衣的上半身探到床边,右手垂向地面。
东川牧彦飞快地跑到跟前,鳅泽医生和久世元子也紧跟在后面,而我走了两、三步就走不动了。奈良井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以及向上翻的白眼映入我的眼帘,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几乎站立不稳。
“奈良井先生!……奈良井先生!……”东川牧彦一边大声呼唤着,一边摇晃他的身体。
“真的……身体已经冷了!……”
听到这句嘟囔,我鼓足勇气把视线移回来。从鳅泽医生和久世元子之间的空隙,能看到奈良井的脸,和刚才一样,他翻着白眼,纹丝不动。
“已经没有脉搏了,瞳孔也已经完全扩散了。”鳅泽扒开奈良井的眼睑,从口袋里取出小手电筒,照射他的瞳孔。
“刚才我也不敢相信,所以,就回房间拿来手电筒,检查他的瞳孔,确认死亡以后,我才去通知的大家。”他轻轻地合上奈良井的眼睛。
“但……但是,死因是什么?”东川牧彦吃惊地问。
“尸体表面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特征,现在只能说,可能是急性心肌梗塞,具体原因要解剖后才清楚。”
“难道他有心脏病?”
“半夜里一个人痛苦地……?”久世元子询问鳅泽。
“他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所以,有可能是半夜里突然发病,如果他当时能爬到我的房间,或许还有办法抢救。”
“真可怜啊!……”久世元子泫然欲泣地双手合十。看到两位男士也在为死者祷告,我便也效仿他们。
过了一会,久世元子抽泣着,整理好凌乱的毯子,盖在奈良井的脸上。我这才敢靠近床边。自从小学二年级,母亲生病去世以后,我再也没有亲眼目睹过去世的人。我只是模糊记得母亲去世后的脸,留在记忆里的,是被放进棺木前母亲的身体。我触碰过,不但没有体温,而且冰冷得如同石头,让人不寒而栗。
别人的尸体对我而言,又可怕又肮脏,我根本不敢细看。久世元子认真地整理着毯子,还蹲下身来,把奈良井的右手也放进毯子里。
“啊……”久世元子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注射器,这里……”
奈良井右手边十厘米处的地板上,滚落着一支注射器,应该是从他手里掉下来的。旁边还有一个塑料袋,想必是装注射器用的。
鳅泽医生迅速捡起注射器,举在半空中观察。注射器里面基本上是空的,只残留着少许透明液体。
鳅泽弘把注射器放在鼻子前面闻了闻,然后搁在床头柜上。他掀起毯子,露出奈良井的手,卷起死者左袖,凑上去从手腕处开始仔细检查。
片刻之后,他长吁了一口气。
“就是这里,你们看,有注射的痕迹……对吧?”他拽过奈良井的手腕,指着靠近腋下的一块地方,让大家仔细看,只见发青的手臂上,有一块米粒大小的血痕。
“就注射在这里。”
“注射什么?”东川问道。
“有可能是劳德力莘……注射器里还剩了一些无色无味,类似水的液体……”
“劳德力莘,不就是以前印第安人,涂在箭上的毒药吗?”听到久世元子的这个问题,东川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频频点头。
“是啊。我曾经读过一本书,有几个发现亚马逊河的探险家,被印第安人用涂了劳德力莘的毒箭射死了。”
“嗯。以前劳德力莘被叫作印第安人的箭毒,主要是被南美原住民用来狩猎。但是现在很多医院,都把它当作肌肉松弛剂使用。天然劳德力菲采自植物,因为稀少而价格昂贵,所以现在一般都采用化学方法合成。”
“太可怕了!……”我颤抖着身子哭丧道。
“做大手术的时候,这是一种为了让呼吸暂停,好便于插入气管;或为了防止肌肉痉挛,而起麻醉作用的特效药。”鳅泽医生侃侃而谈,“不过现在被认为是毒药,一旦过度注射,就会让呼吸肌麻痹,导致人窒息而死。”
“您的意思是,奈良井是自己注射了劳德力莘?”
“这个究竟是不是劳德力莘,光凭目测还不能肯定……”
“这个自己也能注射吗?”
“嗯,可以。一般是静脉注射,但也可以用肌肉注射。不过,我觉得蹊跷的是,这个注射器……”
鳅泽医生对比着注射器和塑料袋,袋子里面,似乎装有注射器的盖子。
“无论如何,先报告船长吧?”大家计议着。
我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
“快点和警察联系,一调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我虽然惴惴不安,但也有冷静的一面。
“对啊,应该告诉警方。”东川牧彦也立即响应我的建议。
三个人一起回头看我,刚才他们可能忘了我的存在。
“船长可以用无线电和海上保安厅联系吧?”我跑出房间,好几次差点在铺了地毯的楼梯上跌倒。
一打开船厅的门,我差点儿和东顺司迎面撞上。
“我刚才还纳闷大家都去哪里了,还没吃早饭吧。”
我飞快地对一脸惊讶的阿东,介绍了刚才的大致情况。
“什么,奈良井先生死了?”阿东惊叫起来,夸张地扭曲了面容。
“我刚才也不敢相信,但是……大家都在下面,你快去告诉船长。”我说话的语气,变得像是在命令爸爸的用人。
阿东尽管怏怏不乐,但还是出去走到操舵室门口,敲了敲舱门。听到阿东在里面报告情况,我回到起居甲板。
那三人还在房间里,不过已经离开了床边。久世元子在翻看抽屉里的东西,东川牧彦打开衣柜向里张望,而鳅泽医生站在床头柜边。
我立刻意识到他们在找遗书。
“我刚才跟阿东说了,他们应该马上会来这里。你们找到什么了吗?”我问鳅泽。
“没有……”医生推了一下眼镜,视线仍然停留在桌上的注射器和塑料袋上。袋子上印着生产厂家的名称和编号。
“奈良井先生是自杀的,对吧?所以一开始就准备了药水和注射器……”
我渴望听到肯定的回答。
鳅泽医生歪了歪头说:“我刚才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这个注射器是我的。”
位于驾驶甲板最前方的操舵室里,洒满了明晃晃的阳光。在宽三米、长一米左右的空间里,到处都摆放着复杂的仪器。中间是硕大的船舵,眼下阿东正站在舵前方的踏板上。紧急无线设备就在后面配电盘的旁边。
“这里应该是下田海上保安部的管辖范围,我马上和他们联系。”
船长龙崎剑四郎说完,麻利地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的话筒,我们四个人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狭窄的操舵室里,总共有六个人,我们四位客人分别站在龙崎船长的两边。本来这种联络工作,交给船长就可以了,然而,出于一种奇妙的心理,大家在潜意识的支配下,采取了一致行动。
我也不例外,我本来是在外面走廊上等待的,看到另外三人挤进了操舵室,就也下意识地跟了进来。
龙崎拿下话筒,里面传来“嘀”、“嘀”的声音。接着,他按下另一个开关。与此同时,刚才话筒里的杂音,通过扬声器传了出来。
他按了话筒中间的一个键,墙壁上的一盏红灯,随之亮了起来,同时杂音消失,看样子是无线电开始发送信号了。
“呼救呼救。我是印第安那号,我是印第安那号。”
红灯一闪一闪地,对方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是海上保安厅。请讲。”
“船内发现死者,一名男性客人在客舱里自杀。请讲。”
“请告知地点。请讲。”
龙崎转头瞟了一眼船舵右边的卫星导航仪,答道:“北纬34度55分,东经139度26分。请讲。”
“请调频到2150。请讲。”
“明白,马上调频。”龙崎又按了一下开关,传来“嘀”的一声后,开始发送信号。
“我是印第安那号,我是印第安那号。海上保安厅,听到后请回答!听到后请回答!……”
“我是海上保安厅。”是刚才的男声,“请介绍详细情况。”对方的语速比刚才略微缓慢了。
“印第安那号昨天十五点,从叶山码头出发,计划一周后抵达那霸。现在位于伊豆半岛以南四十二海里,北纬34度55分,东经139度26分。今天早上九点,一位三十一、二岁的男性乘客,被发现惨死在客房的床上。乘客中的一位医生检查后,怀疑这名男子自己在手臂上,注射了劳德力莘之后,大约于今天凌晨死亡。接下来应该采取什么措施?请回答。”
“需要紧急救援吗?……请讲。”对讲机里传出问话声。
“不,我认为并不需要。请讲。”
“那么……”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对策,“现在附近没有巡航船只,请尽快在御前崎靠岸。请讲。”
“明白。”龙崎船长放下听筒,灯也随之灭了。
“你们都听到了。估计下午两点半左右,就能到达御前崎港。”他简短地说完,开始给阿东下达指令。
我们四个暂且松了一口气,离开操舵室回到船厅,各自往沙发或椅子上坐了下来。
“为了让我们都听到,用了扬声器。”东川的声音有些疲惫,“能够直接听到和海上保安厅的对话,让人更放心了。”
“好像提到过调频……”我好奇地问道。
东川牧彦点了点头,耐心地解答了我的问题。
“一开始无线通信用的是2181这个频率,是接国际紧急无线电话。不光是海上保安厅,还连接到附近所有港口、商船、渔船上。这条线路不能长时间被占用,所以,介绍详细情况的时候,一般会切换到类似普通电话的无线,只和海上保安厅通话。”
“哇,您知道的可真详细,东川先生。”
“哎,其实我也算经常坐游艇,还和几个朋友一起,买了一艘远洋快艇,有时候也出海……”
“怪不得您对此很熟悉。”我点头赞叹着。
“船正在转向,波浪的角度不一样了。”他侧耳倾听,好像船正在慢慢改变方向,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
“最近的港口只有御前崎吗?”久世元子焦急地问道。
“这么大的游艇,能够靠岸的港口也有限。”
“而且,船主也在那里等待我们。”
一提到船主,沉闷的空气,立即开始在室内弥漫开来。昨天晚餐时冷不防响起录音,自称是审判官的男人,用冷酷的声音,揭露了七个人的罪行;然后又是天亮以后的事件。虽然那盒磁带,肯定和奈良井的死毫无关联,但是,这些事情相继发生,让大家莫名七窍地恐惧起来。
“奈良井先生是几点钟去世的?”东川挺直脊背问道。
“船长说是凌晨。”
“脸和手已经开始变冷,下巴和颈部也开始僵硬。从这些来判断,应该已经死了四、五个小时……”
“也就是凌晨三四点左右?”
“大概吧!……”鳅泽医生含糊地说。
“我们昨天回到房间,差不多是夜里十点,对吧?”女律师久世元子看着我,开始用一种梳理案情的语气说话。
“对。我们洗澡的顺序是您、我、奈良井先生。我十点半洗完澡后,去敲一号房间的门,他还在里面回答了我,声音很开朗,没有听出不对劲……”
“十一点左右,我还听到他洗好澡,从浴室出来回房间,打开房门的声音,因为我就在他隔壁。不过,后来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收音机……”
“收音机……”东川牧彦摸着下巴沉吟道。
“反正,奈良井先生应该在那时,不,应该是在昨天准备晚餐的时候,或者上船以前,就决心自杀了吧。”
久世元子把视线投向空中,试图从记忆中,寻找一些帮助判断的材料。
“虽然他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事先早就准备好了注射器和毒药……”
“不对,那个……”鳅泽医生沉闷的声音打断了东川。
“我刚才跟桶谷小姐说到一半,正好船长进来了;因为取得无线联系是首要任务,所以,还没有来得及说完……”
他环视了一下船厅,走到甲板上,把放在门边的一个厚厚的黑色皮包拿了过来。
可能是我刚才去向船长报告情况的时候,他从自己房间里拿来的吧。
刚才我回到一号房间后,鳅泽医生正准备说话,龙崎剑四郎和东顺司就先后进来了。
龙崎剑四郎了解了状况以后,就说要马上和海上保安厅联系,大概是在大家去操舵室的路上,鳅泽医生把包放在船厅门口了吧。
鳅泽医生在桌上打开了包。
这是医生出诊的专用包,里面有听诊器、血压计、手术刀、剪刀等医疗器具,还有一些密封的注射药水,和装在塑料袋里的注射器。
他从里面抽出一支注射器。虽然装在袋子里,但是已经打开封口了。
“这是掉在奈良井先生房间地板上的那一支。注射器和袋子分别掉在了两个地方,我暂且把它放回了塑料袋。其实,我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很有可能,是我包里的东西,因为生产厂家和大小都相同。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包检查,果然发现少了一支。”
“您的言下之意是,奈良井先生私自从您的包里,拿了一支注射器?”
“只能这样认为。”医生点头答道。
“药水也是您的吗?”久世元子连珠炮似的发问。
“不……不,怎么可能,劳德力莘禁止在医院以外的地方使用。”鳅泽医生连连摇头。
“那么,奈良井先生自己准备了毒药,而使用了您的注射器?”
“上船以后,这个包一直放在我房间里。因为没有锁门,所以,有很多机会可以溜进房间偷拿。”
昨天分配好房间后,大家把行李都搬进了各自的房间,然后六点钟在船厅集合。虽然奈良井宣称一直在厨房,但也有可能趁鳅泽医生上来,悄悄下去溜进了五号房。晚餐后,鳅泽和东川在船厅喝酒,这段时间内也很容易得手。
“但是,我还是觉得解释不通。自己准备毒药,注射器却碰运气而用别人的,和准备自杀的心理不符吧。”久世元子分析得冷静而透彻。
“不一定,如果事先知道,一同上船的人里面有医生,就可以猜到,那个人会带着医药用品,而且一般船上,也备有这些东西。”
“但是,如果房间上锁了,没办法拿到那个包怎么办?”
“还有别的机会!……”我突然回忆起一件事,叫了起来。
“在从叶山摩瑞拿上船的时候,东顺司曾开摆渡船来接我们了,对吧?他当时提议行李太多,要分两次,奈良井先生不是说,自己留下来看行李,让我们四个人先去吗?”
“啊,那时我把包留在岸上了!”鳅泽医生用力地点了点头。
“可能就是他趁这个时候,东顺司还没有回去之前,从包里拿出来的。”
“嗎,很有计划性。”东川牧彦也从沙发上探出身子。
“还有一点不自然。”久世元子继续反驳,“如果奈良井先生是自己注射的,为什么现场没有留下药瓶?”
“哦,这一点也并非不可能。”鳅泽医生摇了摇头,“把药水抽到注射器里,只要盖上盖子,就可以保存几个小时,甚至几个月之久。奈良井先生在叶山的岸上,从我的包里偷出一支注射器。上船后把药水抽到注射器里,接着,他把药瓶扔进大海。然后,他躺在床上给自己注射,地板上只留下了注射器和袋子。”
久世元子貌似暂时没有问题了。谁也没有再开口。奈良井的死,可以被解释为自杀。
相互确认了这一点之后,大家好像还在细细揣摩着,这种释然的感觉,室内被奇妙的沉默笼罩了。
过了一阵子,东顺司悄悄地走了进来。
“大家还在这里?都用过早餐了吗?”
给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吃早饭,舵形的挂钟,指着十点二十五分。
“哎呀,还没有。”
“船长请大家不要把这件事情太放在心上。船上和密室一样,人的精神,此时容易发生异常,也容易出事。大概还有四个小时,在御前崎靠岸以后,自然就真相大白了。请大家先用餐怎么样?担任厨师的奈良井先生去世了,可能有一些不方便……”
“没关系,我们来做。”久世元子轻快地站起来。
“你们两位也饿了吧。我先简单做一些,很快就好。”
我也只好去帮忙打下手。
“能麻烦煮点咖啡吗?”东川牧彦从嘴里拿出烟斗问道。
“嗯,然后做一点吐司面包和鸡蛋……反正面包已经烤好了。”
“真的呢。昨晚上就设置好了,今早八点开始自动烤的。”
烤面包的香味已经闻不到了。
“奈良井先生在决心自杀之前,还设置好烤面包机,为我们准备第二天的早饭,我们要好好品尝才行。”久世元子说着,又哽咽了起来。
“好了,好了,听听音乐,转换一下心情吧。”阿东走到激光唱机边上。
我跟在久世元子后面,准备进厨房,很自然地把视线投向音响的方向。
书架上放着一些书,旁边是游戏桌。里面的装饰架上,摆着一个金属圆盘,上面有一些陶瓷动物。
老虎、牛、马、兔……我下意识地开始数。
不知不觉我停了下来。
“只有六个。”
“什么?……”久世元子回头看着我。
“奈良井先生属什么来着?”
“他好像说是属猴。”
一瞬间,我觉得这个答案,全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果然……猴子不见了!……”
“有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只陶瓷生肖不见了。”东顺司问了话以后,没有人回答。
接下来,大家如临大敌似的,四处寻找那只陶瓷生肖。可能失去磁性,掉在哪里了吧……
“没有啊。”
“找不到。”
“不可能滚到太远的地方。”
……
大家停止寻找,六神无主地面面相觑着。东川牧彦和鳅泽医生回到船厅,另外三人进了厨房。
奇怪的是,谁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先不说我,至少除了东顺司以外的三个人,应该都有所联想吧?昨天他们都说,自己读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无人生还》。
在那本小说里,餐桌上放着十个印第安陶瓷人偶,书里的人一个一个地被杀,人偶也一个一个地离奇消失了……
无聊的猜测,这之间肯定没有任何关联!……
我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这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而且,也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其他人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
阿东、久世和我先后进了厨房。
烤面包机的旁边,叠放着昨天奈良井穿戴过的厨师帽和衣服。东顺司匆匆地卷起这些东西,塞进了墙上的柜子里面。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是烤炉和微波炉,炉灶也是用电的。海上风浪大的时候,可以固定起来,不过,现在还用不着。”
“电从哪里来?”我问。
“船舱里有发电机在发电。燃料用的是轻油,其他的东西,像空调啊,都是用电的。这边是冰箱和冷冻箱,还有电饭煲。”
然后,他又介绍了如何放热水和冷水,还有垃圾粉碎机的用法。
“这里面也能煮咖啡,但是,我还是去船厅的吧台那里煮吧。”东顺司笑着说,语气轻松地吩咐着,“麻烦你们准备好面包和鸡蛋。”
“没问题,交给我们吧。”久世刻意发出开朗的声音。
我把面包切好,放进烤面包机,久世元子则在一旁,准备培根和鸡蛋。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动作非常娴熟。
“我来拿瓶啤酒。”东川牧彦探进头来说,“喝一点酒,放松一下心情。”
我们打算稍后为正在操舵室值班的船长准备早餐,所以,暂时先把五个人的分量摆上了餐桌。不仅有面包和鸡蛋,久世元子还麻利地做好了色拉,我把奶酪和意大利香肠摆上了桌。
“啊,还真是饿了。”东川牧彦笑着说说。
“已经快到中午了。”久世元子语气尖酸地警告着。
“开饭吧。”鳅泽医生也拿起面包,随便塞进了嘴里。
让我惊叹的是,大家都表现出了旺盛的食欲:就说我自己吧,平时从来不沾的煎鸡蛋,也吃了两个。
这是在四面被大海包闱的船上。虽然不久就能靠岸,但是还是要填饱肚子。或许潜意识里大家都被这样的心理支配着吧。
“不过,奈良井先生还那么年轻,怎么……”喝着咖啡的鳅泽医生,终于露出沉痛的表情。
“属猴的话,今年只有三十一、二岁。”
“他还干劲十足地说,自己被任命为这里的厨师……但是,到底是谁让他做厨师的呢?”久世侧着头问道。
“是不是船主呢?”东顺司过了一会才说,听起来缺乏自信。
“奈良井先生有没有提起过,他是被宇野家的哪位邀请来的?”
“这倒是没有……但是他眉开眼笑,说这真是一件好事。”
“好事?……”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瞧着东顺司。
“嗯。昨天分配好房间后,他马上就来厨房了,我教他用这些设备的时候,稍微和他聊了几句。他在爱知县一个有名的俱乐部里,打职业高尔夫球。但是,你们也知道,他最近的成绩,一直不尽如人意;所以,这个赛季结束,他的合约到期后,球场不准备和他续约。”
“这样啊,听说现在的高尔夫球场,都不愿意和专业球员或者实习生签约。”东川牧彦侃侃而谈,“但是,像他这样,没办法靠奖金生活吧……”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平时关注这些球员的实业家,向宇野先生推荐了他,问宇野集团筹备新开的高尔夫球场,要不要聘请他。宇野先生似乎正有此意,说我们4月份准备请一些客人去琉球群岛,你要不要一起去?宇野先生就提议,在船上谈具体条件,顺便在那霸打一局,如果满意的话,就正式签约。昨天奈良井先生是这么介绍的。”
“那么,让他做厨师是……”
“听起来是他主动请缨的。他说:让自己免费坐游艇很惭愧,干脆做厨师,为大家服务吧,毕竟自己的手艺,不输给专业厨师,可能也是为了讨好宇野先生吧。”
“跟他直接谈这件事的,是宇野家的哪一位?”久世元子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很在意这一点。
“这个嘛,是宇野先生的某位公子吧,大概是接下来,要做新高尔夫球场老板的那位……”
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不禁哑然失笑。
招待我们的人,到底是宇野家的哪一位呢?问一问龙崎剑四郎先生和东顺司,这问题不就清楚了吗?……游艇主人因为对游艇感兴趣,才买了这条船,肯定经常和兴趣相投的水手出海,龙崎先生和东顺司,应该就是其中的成员吧。
“东顺司先生,您一直是和宇野家的哪一位一起出海?”我开口问他。
谁知他竟愕然地看着我:“我谁也不认识。”
“为什么?……你平时不是一直在这艘船上吗?”
“我是第一次开这艘船,是龙崎先生叫我来的。”
“啊,那你是临时上场咯?”
陡然间,我没理由地心头火起,轻蔑地翻了一下白眼。
“那么,龙崎先生应该经常和船主他们在一起吧。”
“不,他也是昨天第一次,开上了这艘船。”东顺司的语气,简直有点幸灾乐祸,“龙崎先生和我,经常在一起开船。这次是有人请他,所以,他就叫上了我一起来。”
“有人请你们开船?”我吃了一惊。
“也就是说你们是专业船员?”鳅泽医生插了一句。
“没错!……”东顺司理所当然地回答道,“龙崎先生的家住在藤泽,同时,还在家里办公。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开起了游艇,是个有将近三十年航海经验的老将,各地的游艇港口、游艇业者都会请他去工作。”
“工作,也就是开船……”我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对。乘客不够的时候,选手参加同外线路比赛时,把船开到比赛地,还有比赛后的回航等等。我还没有在这么大的船上做过船长,但是,像龙崎先生这样级别的,一个星期到十天赚一百万,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嗯……也就是说,你和龙崎先生,都是专业船员。这次龙崎先生接到印第安那号船长的邀请,然后叫上你,对吧?”
“是的!……”东顺司老实巴交地点了点头。
“那么,发起这次活动的人,是宇野家的哪位,问龙崎先生就知道了吧。”
“他也不一定知道,不过,你可以当面问一问他。”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也不是直接和宇野家的人联系的,工作是从其他朋友那里介绍来的。据说,船主计划了这次旅行,原来的那位船长,突然身体不适,没有办法出海了;他和别的朋友一商量,就有人介绍了龙崎先生……”
“那么,我们当中,到底有没有人,是直接和宇野家联系的?”久世元子神色仓皇地轮流打量每个人。
没有人回答。我迅速在脑海里,整理自己的记忆。
最初是我工作的美峰观光公司的专务理事告诉我,公司的一个大股东,在一家高尔夫球场做理事,他和宇野家很熟。宇野家通过他找到我,希望我能参加这次海上之旅……
说起来,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仔细问过邀请我的,到底是宇野家的哪一位?……我只是陶醉在被邀请的理由中。据说是经常乘坐豪华游艇出海的某位公子哥,来我工作的高尔夫球场打球,遇见了在事务所工作的我,对我一见钟情,于是说服父亲邀请我……
公司专务理事性子又急工作又忙,我不好多问,加上听到宇野这个名字,就觉得不会有错,心想,反正上船以后,就能够知道到底是谁了……
“其实我这次是……”东川牧彦开口刚要说话,阿东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替换船长,让他来吃饭。”阿东起身到一半的时候,弯着腰不动了。
“咦,船停了。”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果然,刚才一直没注意,现在才发现,窗外海面的波浪,只是原地起伏,并没有后退。
更明显的是,上船后一直能够听到的引擎声,现在竟然完全消失了。本来已经听惯了,现在反而安静得让人不适应。
厨房旁边的门被推开了,龙崎剑四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引擎突然停了。”他看着阿东,“走,跟我一起去修。”
“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是燃料管子堵住了。”
龙崎剑四郎急匆匆地往回走,东顺司紧随其后。
门快要关上的时候,鳅泽医生猛地大声叫住了他们。那种极度亢奋失控的声音,与今天早上他和东川争辩时的声音一样。
龙崎船长没说话,往回走了几步。
“船长,这种故障是怎么发生的?”鳅泽提升的语气里面,充满了质疑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引擎突然熄火了,现在要赶紧找出原因,把它修好。”
“真的是机械故障吗?还是……人为的原因?”
我大吃一惊,抬头仰望着鳅泽医生。
“我现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龙崎能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冷静,“我搞清楚原因之后,马上告诉大家。”
鳅泽医生还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他深吸了一口气:“反正请尽快修好开船,我们上船后自我介绍时,你曾经说你是船长,航行中一切由你负责,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连续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并不认为这都是你的责任;但是,因为引擎发生故障,导致船不能开动,这显然应该由船长负责。机械发生故障,说明开船前的检查有问题。万一是人为的原因,你作为一个船长,在管理问题上,也难辞其咎。请你务必确保这艘船,平安无事地在御前崎靠岸,一定一定!”
龙崎剑四郎抿紧了嘴,默默地走了出去。
务必平安无事!……一定!……一定!……
鳅泽医生长着鹰钩鼻子,下巴前凸,一张尖酸刻薄的脸上,露出了胆怯的神情。
我也被这份胆怯传染了。在这艘“印第安那号”游艇上,会不会继续发生非常事态?
龙崎剑四郎和东顺司走出去,关上门以以后,久世元子回头看着鳅泽医生。
“您刚才说是人为的原因,您难道发现什么了吗?”
鳅泽医生啜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苦得皱起了眉头。
“开船还不到一天,引擎就坏了。这也太不合常理了吧。虽然我对机械仪器一窍不通,但从常识上说……”
“你分析得很对。”东川牧彦拿开烟斗,“我有过好几次远洋航行的经验,只要不遇上大风暴,这样的游艇,是不会这么容易坏的。”
“难道说,是那个自称是奈良井的人搞的鬼?”
“奈良井先生在自杀前捣鬼?”久世元子惊问。
“嗯。那家伙自称是职业高尔夫球手,其实是冒牌货,对吧?”鳅泽医生盯着我说。
“嗯,奈良井义昭先生的右眼角旁边有道疤,但是那人没有。刚才那具尸体上,也确实没有……”我莫名地觉得恐惧,声音发抖。
“那人可能是精神病吧……他想成为职业高尔夫球选手,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不觉之中,竟然把自己当成了真的奈良井义昭,或者说,他处在失意和错觉之间,这样一种非常危险的心理状态中。我有一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他的患者里有这样的人。”
“我的妈呀!……”我和久世元子都张大嘴巴,吐着舌头惊叫起来。
“在失意的谷底,他决定向世界上的成功人士复仇,所以,他就混上了这印第安那号。他在船厅里装上那盒磁带,又摆放上瓷器小动物,还故意拿掉一个。他就通过这些伎俩,制造出诡异的气氛,还破坏引擎,然后自杀。这样一来,剩下的人,就会被莫名的恐惧包围着,漂流在海上……”
久世元子仿佛要扔掉什么恶心的东西似地,把手里的最后一块面包一把扔在盘子里。
“也不知道他还做了什么手脚。”
“是啊。假装好心设置好烤面包机,万一下了毒……”刚才久世元子还说,要好好品尝这些面包才行。
我拼命忍住呕吐的冲动,心脏砰砰地直跳,浑身直冒冷汗。
久世元子也拿起餐巾,用力地擦了一下嘴。
“确实可以认为,这些都是他的把戏,但是,他是怎么上的这艘船的?冒牌货不可能收到邀请的。”
“不不不,精神异常的人陷入错觉,以为自己就是本人,通常对正身的情况一清二楚。听我那个精神科医生朋友介绍,这种人对模仿对象的性格、生活习惯、癖好了如指掌,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这是模仿。”鳅泽医生连连比画着说,“因此,昨天死的那个男人,可能纠缠在奈良井义昭先生身边,偶然知道有人邀请奈良井先生上‘印第安那号’,却被奈良井先生拒绝了。所以接下来,他就打电话给宇野先生的秘书,说再三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参加,就这样混上了船。他打算能暂时骗过就行,反正也决心自杀。”
“连奈良井先生过去做的坏事,他也调查出来了?”
久世元子的这句话,让大家从头凉到了脚,每个人都想起了昨天晚上,磁带里宣告的自己的罪状吧。
“那个,我想起来了。四、五年前,确实有一些关于奈良井先生的流言飞语在四处传播。”不知谁插了一句嘴。
“流言飞语?”大伙都吃惊地瞪大了两眼。
“在那之前的三年左右,是奈良井先生的鼎盛时期,他经常得冠军,奖金排名每年都在前五位。”
“是啊。奈良井经常和一个叫上尾彻的年轻选手,争夺冠军。”我也对职业高尔夫略知一二。
“两个人受欢迎的程度也不相上下,被称为宿敌。但是,严格地说起来,上尾略胜一筹,奈良井总是被压着一头。”
“是的。有一段时间,进决赛的总是他们两个,但每次都是上尾得冠军,舆论普遍认为,奈良井赢不了上尾。不过,后来……”我的记忆也慢慢复苏了。
“后来,上尾和黑帮打架,身受重伤,再也站不起来了,过了一年就去世了。在后来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奈良井扬眉吐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如以前出彩,逐渐萎靡不振,没过多久,他也消失了……”
“在他消失以前,曾经传出了一些负面新闻。”
“啊,听说奈良井先生出席了一个暴力集团成员的婚礼。”
“传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但是,在那之前,在新宿的路上,跟喝醉的上尾打架,把他打成重度骨折的那两个黑帮流氓,因为伤害罪被起诉,最后判刑一年。法院判决以后不久,就有周刊杂志披露,奈良井出席暴力集团成员的婚礼,还和黑帮头目一起打高尔夫球,而且,那两个被判刑的流氓,就是这个集团的。”
“是吗?那不是……”我吃惊地说。
“那些负面传言,媒体多少也知道一些吧。我现在也想起来了。”东川牧彦也加入了我们的讨论。
“因为缺乏证据,报道得不够详细。其实,负责调查那两个流氓的检察官,是我学司法时候的同学。上尾彻死了,奈良井也差不多被人遗忘以后,有一次闲聊的时候,我从检察官那里,了解到一些真相。据说在取证过程中,接到了告密电话,说那两个人听命于头目,找茬打伤了上尾,而头目是受奈良井委托。不过在审讯过程中,那两个人一口咬定,只是路上的打架斗殴,警方也没办法证明,他们就是受头目命令的;再加上匿名的告密电话,也有可能是上尾那方面的人,陷害奈良井的阴谋。最后因为缺少确凿证据,只能以伤害罪起诉那两个人。”
“嗯,这个传言在高尔夫界流传得很广,黑色周刊还专题报道过。”东川牧彦以前是报社记者。
“那个名叫上尾彻的选手,后来就是因为那次受伤死掉了?”对高尔夫不甚了解的鳅泽医生问道。
“住了半年院以后,上尾的伤是治好了,但身体不能恢复,没法继续打高尔夫球,后来自暴自弃开始酗酒……后来怎么来着?”
“对外宣称是急性心肌梗塞,晚上倒在自家附近的路上,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可是,听说其实是在住院期间,打了太多吗啡而中毒了。”
“这样啊,有可能。”鳅泽医生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所以,假设奈良井义昭果真借助流氓团伙之手,打伤了上尾彻,那确实可以认为,是他一手造成了上尾选手的死亡,就和昨天磁带里说的一样。”
“磁带里怎么说的?”我问道。
“具体年月可能不一定对,大概的内容还记得。奈良井义昭,你在1983年9月,造成了上尾彻的死亡。”
不知是谁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如果昨天自杀的人,是冒充奈良井先生的话……这又怎么解释?”
“刚才不是说了吗?冒牌者对真人的情况烂熟于心。他可能也知道这个传言,就巧妙地利用了它。”
“那么,其他人的那些事呢?他连我们六个人都调查了?或者说,那些都是凭空捏造的?……大家对磁带里提到的名字,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我期待地环顾大家,关于这一点我很好奇。
就我自身而言^我曾经和那个叫作胁村雄一郎的人交往过,他在1986年4月死亡,那也是事实。然而,真的是我造成了他的死亡吗?
“完全是无中生有,但是坦白讲,那个名字也不是没有听过。”鳅泽医生义正辞严地辩解,“宫雪子,是一个患者,死在我的医院。可是,说什么我杀了她,简直一派胡言!……”
最后他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太阳穴青筋暴起。
“我也记得那个名字。”久世元子接过话头说,“岩城坚次郎,是我做法庭指定律师时的一个被告。不过,他是在服刑中生病死的。”
“我也认识桥口由枝。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说,是我逼死了她。她死之前半年,我们就已经完全没有接触了。”
东川牧彦苦笑着,戴着贝雷帽的头左右摇晃。
接下来,大家都沉默了,各自陷入了沉思。
我也有冲动,要把我和胁村雄一郎的关系,以及他死亡的前因后果,告诉大家的意思,让大家明白,不是我造成了他的死。最终,我还是按捺住了这个冲动。
那个男人的事情,应该抛在脑后。
在日常生活中,尽量避免让烦心事影响自己,只考虑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此时此刻,我仍然不忘实行爸爸教我的人生原则。
“不管这些,早点修好船,靠岸就好了。”
“那两个人是专业船员,特别是龙崎先生,好像很有经验,应该没有问题吧。”东川牧彦笑着说。
“到了御前崎,一问船主就全明白了。打高尔夫球的奈良井,还有那盒磁带和陶瓷动物,如果船主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肯定是昨晚自杀的那个人干的。”
“嗯,就能断定是那个家伙的把戏。”鳅泽医生一字一顿地断言。大家再度沉默。
仍然听不到引擎的声音。
外面阳光灿烂,大海碧波荡漾、一望无际。
“几点钟了?……”久世元子回头看墙上的钟。
“一点二十。”东川牧彦回答道。
“正常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快到御前崎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累……”
“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吧。就算在这里等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开船。”
每个人都站了起来。
大家一起把餐具拿到厨房,我和久世元子一起,把它们放进洗碗机。我们约定,万一到傍晚,游艇仍然不能靠岸,就和昨天一样六点吃晚饭,我和久世元子五点来厨房碰头。
“我们也来,尽量帮忙。”
“哎呀,晚饭应该在御前崎的饭店吃嘛。”大家说着话,先后走下楼梯,下到起居甲板上。
再下面一层的机房里,传来“印第安那”号游艇船长龙崎剑四郎和东顺司的声音。
没有人往一号房间里面看。
来到各自的门前,大家停下脚步,互相对望了一下。
“客房里没有钥匙啊。”鳅泽医生假装漫不经心地嘟囔道。
“昨天船长是不是说了,钥匙保管在操舵室里?”
“那么,等一下还是问他拿来吧。”
“门可以从里面反锁上。”久世元子打开自己的房门说。
我走进四号房间,反手锁上了房门。我立刻感到全身无力,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背部能感受到船的晃动。
但是四周非常安静。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引擎声也听不到,只有波浪撞击船体,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打开床头柜下面的收音机,里面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声音,不知道是哪国的语言。
我心烦意乱,粗暴地关掉了收音机。真希望快点开船啊。
同时,我又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心底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而且会越来越严重。
我突然很想见到爸爸。爸爸现在还躺在虎门医院的病床上吧。
昨天下午上船之前,我打电话给爸爸,距离现在还不到一整天,但感觉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爸爸呢?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便涌了出来。我拿过毛毯,翻了个身。
混蛋,胡思乱想什么!……最迟傍晚就能到御前崎,一下船,就打电话给爸爸,马上坐车连夜返回东京。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打算睡一觉。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胁村雄一郎的脸,浓密的眉毛以及倔强的厚嘴唇。从那嘴唇间,发出男子汉坚定有力的声音:“这样下去可不行,肯定会出大事的。你也提醒你爸爸注意吧。”
我用毛毯盖住头。声音依旧回荡在耳边。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肯定会出大事的……”
……
我不知道迷迷糊糊地睡了多久。睁开眼睛,室内光线已经昏暗。
我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指针指着四点二十分。
我凝视天花板,侧耳倾听。听不见,仍然听不见引擎声。故障还没有排除。本来这个时候,早就应该靠岸了。
大事不妙!……
不祥的预感掠过我的脑海。我正在被卷入不寻常的事态,而且是我不曾经历过的危险事态,形势岌岌可危……
爸爸,救我!……
脑海里仿佛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上船以后,一定要先确认救生船和救生衣放在哪里。……但也要防备万一,有些东西已经破损了,或者数量不够,别忘了先拿一件救生衣,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是上船之前,爸爸给我的嘱咐。我立即从床上下来。对了,现在正是好机会。
窗户的上半部分,仍是蔚蓝的天空,但太阳已经逐渐西沉了。
我穿上风衣,轻轻打开门。走廊上一片寂静。因为铺着地毯,所以听不见脚步声。
我来到楼梯边,探头往下张望,机房里好像亮着荧光灯,但是,没有说话的声音。我走上楼梯。上面也悄无声息。
船厅里一个人也没有。约好五点钟在厨房集合,现在大家还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吧。
我沿着右边走廊往前走,经过船长室门口的时候,我把脸凑到挂着蕾丝窗帘的窗户上,悄悄地往里窥视,没有发现龙崎剑四郎船长的身影。当然了,引擎还没有修好,他不可能在房间里休息。
我打开走廊尽头的门,走上前方甲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操舵室门口。
我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瞧,里面果然空无一人,两名船员肯定还在船舱里,忙碌地修理那些机器。船已经停了,没必要留人在这里瞭望。
只要操舵室里没有人,就不用担心,有人发现我到飞桥甲板上去。这也是我认为,现在是最佳时机的原因。
前方甲板上的白色长椅,应该是用来晒日光浴的,不知道谁把一副太阳眼镜忘在了上面,显得十分寂寥。
我沿着右边梯子,爬上了飞桥甲板。甲板上面的风很大,很冷。
这里的正下方,应该是操舵室和船长室的天花板,中间立着烟囱和错综复杂的天线。
后面有一艘倒扣过来的摩托艇,另外,还有上船的时候,我们坐的黄色橡皮船,以及写着“Life Raft”字样的大箱子,和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机械设备。
混蛋,救生衣在哪里?……我放低身体重心,四处张望。昨天我问阿东的时候,他确实说过“放在上面”。
应该在某个箱子里吧。
我扶着摩托艇的边缘,朝摆放箱子的地方走过去。一阵风刮过来的瞬间,我闻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不是海水的味道。
摩托艇的另一侧,堆放着几只箱子。绕到船后面,一个男人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男人斜躺在木箱和船之间窄小的空隙里,两条腿伸向这边。虽然他的头隐藏在船头下面,但是,我看到洗得发白的绿色工作服,我知道这是船上的技师东顺司先生。
“阿东先生!……阿东先生!……”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叫他。这样一来,正在修理东西的技师东顺司,应该会抬起头来看我。
我希望能这样,好让自己相信所有的一切,都能恢复正常了。
东顺司没有回答我。我站在他的肩膀旁边。
他的脸朝下,后脑勺朝上。粗硬的头发有一部分,好像被割倒的稻谷一样,上面沾满了血浆。
刚才那股怪异的味道,顿时充满了我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