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志诚满头大汗,神色慌张,像只无头苍蝇般一头撞进了黎正的休息室,一进门就重重关上了房门。黎正恰好在研究徐子倩的旧作《慢慢长大的船》,关门的巨大响声把他的手提电脑震得微微摇晃了两下,他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很不喜欢在看书时被人打扰,尤其是现在,他还正看在兴头上。
“志诚!什么事?”他不客气地问道。
“先让我歇口气。”
“你的信文不过是早离开几个小时罢了!犯得着这么激动吗?”黎正背对着好朋友,期望对方能明白,现在他要继续看书。可惜钟志诚完全没留意他的暗示。
“少废话!快给我水!”钟志诚躺到沙发上上气不接下气。
罗惠给他拿了一小瓶矿泉水。
“谢谢你,Linda,还是你最好。”
“你怎么啦?”她笑着问道。
钟志诚没有回答,一口气喝掉半瓶矿泉水。
“志诚,你流了好多汗,干什么去了?”罗惠又问。
“我去追陈影了。”钟志诚答道。
黎正一惊。
“你说你去追陈影了?”他转过身来。
钟志诚又喝了口矿泉水。
“先不说她,你们刚刚一直在这里吗?”
“是啊。”罗惠跟黎正面面相觑。
“天!难道你们没听到枪声吗?”钟志诚站起身,大声问道。
枪声?黎正十分困惑。他一直都在专心致志看那本《慢慢长大的船》,的确没听到任何声音。
“我一直在看书,Linda休息了一会儿,如果你不来的话,她还能继续休息……好吧,这次又是谁?”现在,在这条船上出任何事,他都不会感到惊讶。
“信文那个凶神恶煞的老妈。我上二层甲板的时候,枪声正好响起,我看见她倒了下来,这时候,我的眼角忽然扫到走廊的尽头有个人影一晃,我认识那条裙子,波希米亚风格的紫红色长裙,长头发,陈影就是这么打扮的,”钟志诚望着前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我追了上去,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她,她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如果她还活着,就证明那个法医的判断是对的,她是假死。”
“后来呢?”黎正问道。
“走廊是通往三层甲板的,当时旁边有不少人,她用围巾包住了大半边脸,没人认得她。这不奇怪,她不是什么大明星,我跟着她一路上了三层甲板,那里人少,我跟了她一段路后,就在后面叫她,妈的,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真的是陈影!”钟志诚叫道,“她那张脸,烧成灰我也认识!”
“后来怎么样?”罗惠问。
“她看见我后就拼命逃,我在后面追,现在才发现这条船大得出奇,她在三层甲板跟我捉迷藏,我们转了好几圈,最后她又下到二层甲板,进了最大的船舱,就是我们举行记者招待会的大厅。她拐弯进茶水间,等我追过去的时候,人就不见了,茶水室空空如也。”钟志诚神情困惑地注视着前方,目光向黎正投来时,语速不由得减慢了,“有意思的是,通往走廊的门是锁着的,是从里面锁着的,所以她不可能从茶水室逃往走廊。她是在茶水室那间不到8平方米的小房间里突然离奇失踪的……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钟志诚把小瓶矿泉水放在他的电脑边。
“你怎么想?”黎正道。
“我觉得这条船有秘密,否则陈影不可能突然消失。还记得小林那次吗?她跟陈影一样,也是突然不见的,后来是Linda在厨房看到了她。这条船有问题!”钟志诚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一眼罗惠,“我记得信文那时候说过一句话,我本来没把她的话当真,可现在由不得不信她。她说,假如这是条幽灵船的话,那每个房间都有第二道门。”钟志诚的目光在休息室的各个角落搜寻起来。
黎正想,现在该轮到他说话了。
“是有第二道门,”他道,“船主把每个舱室的第二道门称为‘侧宫’,他说侧宫之门犹如空中之桥,可通往梦境中的黄金宝殿―我说的船主可不是现在的杜嘉祥,而是它真正的主人左量,就是信文父亲的哥哥,是他改造了这艘船。”黎正很高兴此刻能有机会卖弄一下他刚刚从书里看到的内容。
“侧宫?黄金宝殿?”钟志诚重新拿起了那小瓶矿泉水,这次他不是为了喝水,而是为了把玩那个瓶子。
“是不是觉得像神话?”黎正回头朝他一笑。
“你信吗?”钟志诚问道。
“我以前不信。”
钟志诚笑了笑,朝沙发上一靠,问道:
“Joe,你还知道些什么?”
“志诚,你不觉得你现在应该跟赵城探长说一说你看见陈影的事吗?”黎正提醒道,他料想这位性格浮躁的警探现在一定焦头烂额了。
“不急,我等会儿再去找他。陈影在船上跑不了。我现在想先听听关于这艘船的事。”钟志诚看见桌上有日式小鱼干,便拣了两根丢在嘴里,继续说道:“我真的好奇死了,Linda也一样吧?”
罗惠抱着胳膊在床边坐下。
“我当然也很好奇,但我更想快点离开这里。我想回家。”她道。
“Linda,他们不会永远把我们困在这里的,总会有解决的方法。”黎正明白女友的心情,其实他也一样。
“我也这么想,长期扣留是不可能的。”钟志诚也安慰罗惠,随后又催促黎正道:“说吧,这艘船到底有什么秘密?等你说完,我就去找那个姓赵的。”他现在已经完全从追捕陈影的兴奋中平静了下来。
枪击发生后,小林一家被暂时安置在11号休息室。张医生就在船舱里给小林的母亲动手术取出了子弹。张医生走后,赵城留在休息室继续跟父亲林月山商讨他们的去留问题。父亲坚持要走,但赵城却举棋不定,两人争执不下,后来父亲就突然提到了卓云。
“爸爸,你说什么?卓云来找过你?”小林很意外。现在对她而言,卓云决不仅仅只是过去邻居的名字。
“两个月前,卓云来过我们家。她不知道你已经跟我们分开了,以为你还跟我们住在一起。要不是当时你跟我们说,你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没告诉任何人地址,那时候我们一定会把你找回来。”父亲林月山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点起了一支烟。
“卓云这个女人,在两年前出狱后就不知所踪。她怎么会来找你?”赵城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看上去非常疲倦。
“她突然在我家门口出现,我也很吃惊。我遇到过她父亲,只知道她婚后日子过得不如意,后来还坐过牢。”林月山把烟盒递给赵城,后者从里面抽了一支。
林月山给他点上了烟。
“她找你干吗?”赵城吸了口烟问道。
“她是为了小文才来的。”
“为了我?”坐在床边的小林微微蹙眉,她已经知道自己是所有事件的中心了,但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主角感受”。
“她想来提醒我们,有人在打听你。”父亲道。
“她都说了些什么?”赵城问道。
“她说有人要害小文。”
“具体点,我要知道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赵城闷头抽烟。
林月山轻轻咳了一下道:
“事情发生在一年多前,那时她出狱快10个月了,因为有前科,一直找不到工作,只能四处打零工为生。”
“我记得卓云姐姐的爸爸是开茶室的,她可以去她爸爸的茶室工作啊。”小林插嘴道。
“他们父女俩哪像我们关系那么好?”林月山吸了口烟道,“她出狱后不久,老卓就一个人搬到茶室楼上去住了,根本不想见她,他们平时也很少往来。我看卓老头跟我说的话,比跟他女儿说的多得多。”
“林先生……”赵城催道。
“事情并不复杂,我说简短些,”林月山语调平淡地说,“卓云坐过牢,出狱后就搬回了原来的住处。那时候我们已经搬家了,但房子还没出售,我太太喜欢置产,收点租金补贴家用,不管怎么说,那里总有人住。有一天,她收到一封寄给林信文的信,信肯定是邮递员错投到她的信箱里的。她拆了信,发现里面有一张法国化妆品公司的提货券,大概凭那张券可以领3000块左右的化妆品。她经济拮据,几乎不假思索就打算据为己有。可是,当她拿着那张券到那家化妆品公司所在的办公地点后,却遭到了袭击。她的头被打破了,后来还被人扔进了海,要不是她擅长游泳,她早就死了。”
“有这种事?可是……”小林忽然想到一点,“一年前的事,为什么两个月前,她才会来找你?”
“她游回来后,生怕被害,很快就离开了原来的住处,找了个男人同居。对方是菜市场卖肉的,有点势力,她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她男友的肉摊想扩大店铺,她需要钱。”
小林无法相信,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曾经跟她亲密无间,曾经还手把手教她游泳的卓云会变得如此现实。
“卓云姐姐怎么会这样!她如果真的关心我,应该早就跟我说!应该早就来找我们,如果我早知道……”
“小文,人都会变的。她再也不是你过去认识的那个人了,”林月山叹了口气,回头对赵城说,“我给了她一些钱,她才把她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还把她的话都录了音,以后可以提供给警方。”
“她还说了什么?”赵城望着地面,问道。
“她告诉我,袭击她的是一男一女,她隐约听到那个男人叫那个女人,Lily,是英文的Lily,不是中文的读法。他们袭击她后,那个女的看了她的身份证说,这不是林信文。后来,她就被捆起来丢在后备箱,最后被扔进了海里。幸亏捆她的绳子突然断了,她又会游泳,不然早没命了。”
“那家化妆品公司在哪里?”
“在A区万宝大楼右翼22楼F室,后来她再没敢去那栋大楼。她有前科,本能地对警察有敌意,所以也没报警。她就知道这些,来找我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年,有些细节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林月山深吸了一口烟道:“但是,警官,针对小文的阴谋早就开始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从对付卓云的手段看,他们想加害小文,所以我必须带她下船,她只有跟我们在一起,才会安全。这也是他妈妈的意思。”林月山望着床上昏睡的妻子,说道。
赵城没有回应林月山的请求,却问:
“这个卓云现在在哪里?”
“在某个菜市场当肉摊的老板娘。她没告诉我她在哪个菜市场,她口风很紧。警官,你想找她?”
“当然要找她,通过她或许能找到那对男女。”赵城阴沉沉地说。
黎正给自己泡了杯浓浓的咖啡,又打电话通知餐厅送来了新烤的小甜饼,等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安顿好后,才开始讲故事。
“幽灵船的事应该发生在1992年。不过我想还是从幽灵船的主人左量的经历开始说起吧。从现有的情况看,他是你那个小女朋友的伯伯。”黎正指出。
“是的。”钟志诚点头。
“可我觉得她更有可能是左量的亲生女儿。”黎正抛出这句话后,很高兴地从钟志诚的脸上看到了震惊、怀疑和兴奋的复杂表情。
“Joe,你说什么?”他道。
黎正指着电脑上的一行:
“志诚,念念这一句。”
钟志诚念出声来:
“1984年2月4日晚上,我梦见自己坐在海边,一个小女孩坐在我膝上玩耍,无忧无虑。我认为那是神的暗示,我将有个女儿。两个月后,4月22日下午,上天果然给我带来了一个小天使。”
“再看这一段。”黎正滑动鼠标,把页面移到下面几行。
钟志诚念道:
“她四岁,小手搭在我腿上,问我是谁,当我想开口时,一阵狂风吹开了房门,一个男人冲进来带走了她。那时我正在发烧,无力追赶,但我知道谁曾经来过。”
黎正等待钟志诚的反应。
“他是在说信文吗?”钟志诚困惑地看着他。
“信文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1984年4月22日。”钟志诚道。
房间里静了一秒钟。
“假如,他说的小女孩就是信文,那么那个带走她的男人会不会就是她现在的父亲林月山?”钟志诚打破了沉默。
“书里没有点明这个男人的名字,但他一直叫这个人鹰。我记得杜嘉祥说过,林月山以前就叫魔法师鹰。另外还有一点颇为符合,左量在书里说,女孩的母亲善于骑马,性格像火一样热烈。小林的母亲身材不错,是马戏团的演员,不排除她也会马术。”
“这本书是左量写的?”钟志诚注视着电脑问道。
“这事有点奇怪,现在我看的中文简体版,作者居然是你的女朋友之一徐子倩。”
“徐子倩?!”钟志诚大为吃惊,想动手抢鼠标,却被黎正挡开了。
“这本书是登在她的旧博客里的。”黎正迅速点开收藏夹,翻到了徐子倩的旧博客,那上面虽然没有徐子倩的照片,但旁边的作者小传里,就有徐子倩的自我介绍。
“真的是她?”钟志诚一脸难以置信。
“我也觉得很奇怪,所以,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帮我问问她,这本书到底是怎么回事。”黎正道。
钟志诚却摇摇头。
“我不想见她!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不想再跟她沾边。还是让Linda去吧,女人之间说话更容易。”钟志诚看了一眼优雅地斜靠在床上的罗惠。
罗惠耸耸肩。
“这没问题,我跟子倩还算谈得来,她应该会说的。”
黎正喝了口咖啡,道:
“好吧,我继续。先说说左家的两兄弟。”
“说吧说吧,我洗耳恭听。”钟志诚重新在沙发上坐下。
“左量1954年出生,从小家境贫寒,父亲在街口摆面摊做小生意,母亲是个家庭主妇。根据书上的说法,左量的父亲左水生性格暴躁,有暴力倾向,左量小时候经常看到母亲被打,从小就在心里痛恨父亲,大概因为想要保护母亲,所以他自己也没少挨打。12岁那年,他有一次看见左水生用烟头烫母亲的手臂,便用木棍把他父亲击昏后离家出走,几天后才被警察送回来,自那以后,他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很紧张。”
“书里有没有提到他弟弟?”钟志诚问道。
“只是隐约提到,他没说那人是他弟弟,只是说,家里有个比他小几岁的近亲,从小就像猴子一样灵活,会爬树,会翻墙。他离家出走那天,这个近亲还帮了他的忙―我猜那是左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肯写下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恨弟弟,他很想自己被收养,但是最后父母送走的却是弟弟。”罗惠猜测道。
“我也这么想,”黎正点点头道,“1972年,左量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化。那年元旦,他跟父亲发生争执,烧伤了腿,他的母亲当晚在附近的河里投河自尽。他没有具体说元旦那晚火灾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只说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他的腿虽然被严重烧伤,他却丝毫没觉得痛。他也一刻都没闭过眼睛,眼前一幕幕全是日本武士挥刀拼斗的情景,耳边听到的全是咿咿呀呀的嘶叫声,医生问他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见。等那些幻觉终于消失后,他觉得心里无比平静,所以他说,那天晚上,是他的开悟之夜。”
“开悟之夜,他悟到了什么?”罗惠问道。
“也许是悟到他是什么人,将来该怎么做吧。其实整本书,左量都有很强的自恋倾向。他认为自己是战神附身,一旦进入战场就会战无不胜,所向披靡,可以随时让任何人脑袋搬家,有时候他还自称项羽,或者秦始皇,看看这句,”黎正回头看着电脑大声念道,“‘项羽我天生善战,若给我刀,我必将让敌人身首异处,若给我剑,我必将刺入敌人的心脏,’再看这句,‘始皇我的国,只有这条船,船在哪里,我在哪里,哪天弃之而去,必是有了新的国度’。”
“他是不是有狂想症?我怎么觉得他疯疯癫癫的?”钟志诚道。
“极度自恋的狂人,但未必就是疯子,别忘了,是他改造了那艘船,他应该是个很聪明的人。”
“他被烧伤后,一定也经历过很多磨难吧。”罗惠叹息道。
“他从医院回到家,发现父亲左水生不见了踪影,后来才知道他父亲为了躲债住到一个老相好家去了。”黎正从电脑前回转身,“他找到父亲后,向其要钱,被断然拒绝,两人就此断绝了关系。那段时间,左量过得的确很艰难,几乎已经到了三餐不继的地步,他还曾经自杀过,但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说是一个近亲接济了他。”
“是他弟弟?”钟志诚问。
“只有他了。他没有别的亲戚。左量说每次这个亲戚来,他才有机会去洗澡,因为去澡堂洗澡需要钱。但这个近亲的姐姐那时得了绝症,所以也没多大能力帮助他。左量为此好像很不高兴,大概认为对方是他的亲弟弟,应该把钱都给他。不过,其实看起来,那时候两兄弟感情还不错,他们有时候一起逛夜市,一人叫一碗云吞面,他弟弟还会买几个叉烧包让他带回家去。左量说,那时候,他最盼望见的人就是这个近亲。”
“左量其实也是个可怜人。”罗惠充满同情地说。
“是很可怜,所以他后来走投无路就给政府写了信。这一招还挺见效,”黎正不知不觉语带嘲讽,“他抓的时机很好,正赶上那时候有选举,于是不少人就在他身上大做文章。他也很懂得那些人的需要,积极配合表演,于是,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资助人。某位政客表示愿意供他上大学并资助他的生活。就这样他终于有钱上学了。后来,他不负期望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本地名牌大学的建筑系,大学毕业后,这位政客还送他出国进修。这段时间,他还算顺利。回国后,他就开始在建筑师事务所工作。”
“他工作顺利吗?”罗惠问。
“不顺利,”黎正摇头,“他的设计大多不被接受。那时候大部分建筑都强调实用性,不需要太多的装饰,但他好像更喜欢一些虚幻浮华的东西,比如什么艺术雕塑啊,在外墙涂金粉啊,涂彩色油漆的旋转楼梯啊。书里对他在建筑方面的事没有多谈,只说他的大部分设计都不被采纳,29岁那年,他被建筑师事务所解雇了。”
“被解雇也未必是坏事,很多人自己创业后才发达的。”钟志诚道。
“说的也是。29岁那年,他开始做自己的老板。他的第一单设计业务是为一个死去的富翁设计坟墓,他把这座墓称为‘无极的第一站’。他完全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在里面融入了很多他自己对死亡的看法。他认为自己完成得很出色,但对方却并不满意,最后,对方只付了一半钱。这件事让左量很生气,他骂这个人该死。我必须说一下,在这里左量点了这位客户的名。请他设计坟墓的人叫杜伯汶。”
“老杜的哥哥!”罗惠叫了起来。
“呵呵,不错,就是他。我看英文版的时候,根本没留意到这点。”黎正道。其实,他之所以会从温哥华的图书馆把它借回来,完全是受封面吸引。他记得那是一幅水彩画,画的中间是两个背影,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男人穿着黑西装,女孩一身白裙子,背景是红彤彤的天空和蓝幽幽的海洋。书的内容简介上说:“一个中国人迷恋海洋深处的秘密,于是自己造了一艘大船独自远行,他发现了什么?”当时这本书给他的印象是,叙述凌乱,缺乏实质内容,所以他并没有认真看,这次有机会重读中文版,才发现自己真的错过了很多。
“真是不可思议。说下去,说下去。”钟志诚听得津津有味,连连催促。
黎正把思绪拉了回来。
“设计坟墓是他的第一单生意,他的第二单生意是为一个女演员设计她新买的房子。女演员很挑剔,把他的设计批得一无是处,最后一分钱都没付。但是……”黎正停顿了一下才说下去,“很有趣,左量在书里提到她的时候,倒没有破口大骂,他称她为‘黄鹂鸟’,说她的嗓音很好,还说当她的声音从大堆的丝绸里冒出来的时候格外动听。志诚,你能听懂这句话吗?”
钟志诚大笑。
“哈哈,大堆丝绸里?她正好躲在一床丝绸被子里叫他?”
“哈哈,我就是这么想的。”黎正也大笑。
罗惠白了两人一眼。
“你们两个好无聊,Joe,快说下去。”她道。
“他在后面也提到这位黄鹂鸟小姐,在幽灵船上,他讥讽黄小姐老了很多,过去像橘子肉,后来就像橘子皮了。”
“哈哈,看来左量也就是个普通的男人嘛。”这个话题让钟志诚眉飞色舞。
“没错,”黎正止住笑道,“在这本书里,左量对自己的两性关系写得很模糊,但我认为黄鹂鸟肯定跟他有关系。她后来带着儿子和丈夫一起上了幽灵船,应该也是受了金币的诱惑。”
“左量是29岁那年遇到黄鹂鸟的,那是1983年,也就是信文出生的前一年,”钟志诚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你刚刚说,你怀疑左量是信文的亲生父亲,难道,你是想说,黄鹂鸟是她的亲生母亲?”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那年碰到的不止黄鹂鸟一个女人。我认为他的第二个女人才跟小朋友有关。”
“不要叫她小朋友好不好?我的信文是个很诱人的小女人。”钟志诚笑着反驳。
“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觉得徐子倩更有女人味。”黎正讪笑。
“徐子倩?她们两个有本质区别。徐子倩像矿泉水,渴的时候喝一口,喝了也就喝了,可信文就是一泓清泉,我就算渴了,还舍不得喝,因为太稀有。算了,跟你这大咪咪爱好者没有共同语言。其实Linda……”钟志诚把目光转向罗惠,后者正虎着脸瞪着他,他连忙改口,正色道,“Joe,左量遇到的第二个女人是谁?”
黎正大笑,随后说:
“实际上是,左量自称迷奸了一个近亲的未婚妻。他把这个女人称为红,还说这个女人美丽骄傲又任性,从来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所以,他要教训教训她。在这个女人结婚前夕,他以送结婚礼物为名把她骗到了某个地方,给她喝了迷药。等红晕倒了,他就……”黎正摊摊手,微微一笑问道,“怎么样?我给你念念左量写的隐晦床戏吧。”
“还等什么?”钟志诚兴趣盎然。
黎正在电脑上找到他想要的那段念了起来:
“假如有人问我,是喜欢自然光还是人造光,我的答案是,白天我喜欢自然光,因为身体有寻找光明的渴望,但在晚上我更喜欢人造光,因为目光会渴望寻找着陆点。在白天,把她平放在草地上,阳光或者隐匿在云层中的自然光会激发我回归自然的欲望;在晚上,把她放在离台灯两米远的地方,正好可以让我看见她最美的那一侧。我不喜欢黑暗,在黑暗中摸索,容易产生不安和胆怯,任何事都应该在微光中进行,一点点光,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遐想。不过,我想得越多,做得越少。我试图跟时间赛跑,跟自己赛跑,跟上一次的自己赛跑,在奔跑中忘了过去和将来,眼前只有一片光。我说的是微光,既不是自然光也不是人造光,而是一小片未知世界照在心里的光―Over。”
钟志诚微笑着轻轻鼓掌。
“很精彩,但也够隐晦的。”他道。
“一般人能看懂吗?”罗惠轻轻摇头。
“志诚,分析一下,这段话你怎么看的?”
“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他都试过了。他跟那个女人至少做爱三次以上,但他的性能力没有自己期望的那么强,他为此很困扰,所以不断鼓励自己比上次好。他希望时间更长,自己更强壮。那个地方,应该有一片草地,卧室有台灯。呵呵,他不觉得他仅仅是在性交,他觉得他是在做爱,也就是说,他对那个女人未必仅仅是憎恨,应该也有爱。他很不甘心她成为别人的女人―这是我一个男人的看法,我们问问Linda。”
“Linda,你怎么看?”黎正笑着问。
罗惠想了想道:
“我觉得,他不断提到光,又说他不喜欢黑暗,说明在他心目中,他希望这段关系是光明正大的。他在努力美化他跟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和自己的行为,也享受这种幻想带来的好感觉。我想,如果他有这种企图,应该说明他是很爱这个女人的。”
“两位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有同感。”黎正喝了口咖啡,说话的热情更高了,道:“就像林月山说的,左量是个内心充满愤怒的人,但有时候他是真的愤怒,有时候却只是在用愤怒掩饰自己。”
“呵呵,假如这个被他迷奸的女人就是信文的老妈,那信文应该就是她跟左量的女儿了。”钟志诚道。
“很有可能。他在书里说,红醒来后,用马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顿,随后逃走了。过了三个月,红如期结婚,左量被禁止踏入婚宴现场。第二年,也就是1984年的4月22日,红生下一个女儿,左量一直认为这个孩子是他的,他自己给她取名云珠,在书里的很多地方,都曾提到他对这个被夺走的小女儿的思念。他好像在孩子一岁的时候,还曾经绑架过这个孩子,但是孩子的父母很快就找到他们,把孩子抢了回去。他气得暴跳如雷,但又无可奈何。他说他打不过那个近亲。我想林月山在体能上应该胜过左量。”黎正轻拍电脑桌,想象书里描述的情景―左量嘴角流着血,一路狂奔追到路口,忽然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离我的女儿远点!不然我就要你死!”那个人在他的耳边说话,嗓音里带着滋滋声,好像被点着的爆竹引线……
“左量没法抢回女儿,因而心怀不满,这点倒可以理解。但孩子毕竟还是可以再生的。他后来有没有结过婚?”钟志诚喝了一口矿泉水,问道。
“结过。1986年,他跟房东的女儿结了婚。对方是个寡妇,比他大5岁,有个10岁的儿子。他们一开始好像感情还不错,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很有钱,左量依靠她可以维持较高的生活质量。结婚后,左量的事业也有了发展,他的设计逐渐被认可,开始接较大的设计项目。但是……”黎正顿了顿说,“左量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很快就对他的妻子心生不满。”
“什么原因?”钟志诚问。
“婚后他才知道妻子不能生育了。他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这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于是他就开始流连烟花柳巷,他妻子因此跟他有了摩擦。婚后第二年,他妻子就向他提出了离婚,但左量提出的离婚条件是,要她全部财产的五分之四,那个女人只好放弃了。从那以后,他们一直关系不佳。左量好像总有办法让别人讨厌他,我发现他跟谁都处不好。”
“他为什么不肯离婚?离婚再娶,也许别的女人能给他生孩子呢?他不是想要孩子吗?”钟志诚很不理解。
“他那时的心思好像又不在这件事上了。从1987年开始,他突然迷上了船,他的这种爱好需要钱,而那个女人继承了丈夫的遗产,很有钱。左量经常向这女人要钱,如果不给钱,就挥拳相向,这个可怜的女人大概为了逃避他的折磨,每次都只能屈从。”
“我越来越讨厌这个人了!”罗惠气愤地说。
黎正拿了块小甜饼放在嘴里嚼起来。
“左量每次要的钱都在限度之内,所以这女人还能容忍。其实,我估计他是把那些钱攒起来买了艘船。”
“就是这艘?”钟志诚吃惊地问。
“不,当然不是,这女人还不至于能给他那么多钱。他一开始买的是小船,从1987年底开始独自驾船出海航行。起初,每次都三天左右回来,后来随着他的驾船技术日渐娴熟,出海的时间慢慢拉长,从三天到一周,然后到十天、一个月,最长的一次航行,出去了三个月,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子和继子都大吃一惊,因为他驾着小船出航,回来的时候,却换了艘大船。”黎正噔噔噔在地板上跺了三脚,说道:“就是这艘船。”
“哪儿来的?这艘船是哪儿来的?”钟志诚问。
“他说他驾着小船出航,途中遇到了风暴,幸好被大船的主人救起才幸免于难。后来他受主人之邀在那艘船上住了下来。当时船主的弟弟也在船上。”
“怎么样?”
“这个弟弟买通了船主的部分手下,意图谋杀船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行动之前被左量看出了端倪。左量就跟船主下棋时打赌。他说,假如我救了你的命,你能不能把这条船送给我?船主说,我也救过你的命啊?左量说,你的命比我的命值钱,你有亿万财产,有孩子,有事业,有幸福的家庭,我有什么?左量口才不错,这个船主后来被左量说服了,他们就打了这个赌。当晚船主的弟弟就对船主下了手,但左量还是快了一步,早就在船主的船舱安排了埋伏,那个弟弟最后被制伏,叛将也被找了出来。最后,船主为了感激他,就把这条船送给了他。”
“好玄啊……”钟志诚愕然地看着他,又回头问罗惠,“你看呢,Linda?”
黎正把放小甜饼的盘子递给罗惠,她拿了一块,道:
“是有点玄,不过要不是别人送他的,船又是从哪儿来的呢?谁买得起这艘船?”
“这件事就无从考证了。他没在书里说明船主的名字,也没说明他是在哪个海域遭遇这艘大船的,”黎正道,“总之,他在1989年获得了这艘船,接着,用一年半的时间自行修缮。他扬言要把这艘船修建成他自己的皇宫,然后,他要让他唯一的女儿跟他一起住在这座宫殿里,永远幸福地生活。”
“听上去好变态!”钟志诚骂道。
“为了防止敌人入侵,他在船上设计了很多秘道和陷阱,但对秘道的设置只是一笔带过,这可以理解,他当然不会在书里详述这些,这是他的秘密。用他的话说,‘我的船就是我的家,除了小宝贝,禁止外人进来。进入者死。’船修完后,在1991年的下半年,他再次驾船出航,四个月后,他回航的时候,已经变得财大气粗。”
“这是怎么回事?”钟志诚问道。
黎正把甜饼盘子递给他,他摇头拒绝。
“他说他是项羽再世,武功盖世,智勇双全,古今第一人,因而上苍眷顾他的才气和英雄气节,指引他挖到了金矿。”
“金矿!真的假的?”钟志诚怪叫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黎正想到的却是杜嘉祥说起过的一个细节―金币。
“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挖到金矿,但他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那次回来,他把过去花掉的妻子的钱都如数还给了她。他太太高兴地在房间里尖叫转圈,最后还抽泣着发誓要跟他好好度过下半生,但左量嫌她又老又丑,拒绝跟她同房。他回来后,几乎夜夜都去夜总会。”
“这男人真可恶!一点都不值得同情!”罗惠厌恶地说。
钟志诚哈哈笑道:“男人的劣根性嘛!”
“也不仅仅是男人的劣根性,左量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太太,说假如他太太用刀刺他,也许,他会对她另眼相看,但是看到钱后,这个女人立即原谅了他的一切,于是他就觉得这个女人很贱。他说,‘一样是妓女,为什么我不找年轻的,娇嫩的,没见过的,新鲜的?’他看不起他太太。其实,我觉得说白了,他是看不起他身边的每个人,同时也仇恨他们,所以才会有1992年的事嘛。”
“那件事书里也有写吗?”钟志诚瞄了一眼他身后的电脑。
“很模糊。但我觉得他应该是有预谋的。你听听这段。”黎正转身在电脑里找了一会儿,念道:“‘今天我看见了小宝贝,她长高了,头发乌黑,穿着小红裙子。我在墙角下等着她,给了她一块糖,她很聪明地让我先咬一口。我蹲在她身边跟她说话,她一开始小心翼翼,后来渐渐解除了戒心。她说她不想练习空中飞人了,还把手给我看。她的手心肿了,红红的拱起一块,我看了心痛不已,甚至红了眼眶。再也无法等待了,神在召唤我,我必须带云珠离开这里。’”黎正注视着钟志诚,“我认为这很可能是92年那件事的动机,他的原始动机是要带着女儿离开。他把起航日定在他妻子生日的那天,借口给他妻子过生日,请来一批客人,然后驾船带他们离开。从那以后,这些人再没出现过。”
钟志诚神情专注地望着他。
“如果他想带女儿走,把她带走不就完了,还要请那批客人干什么?而且,杜嘉祥说,客人中还包括他自己的父亲,这是为什么?”
“说到左量的父亲,在他发迹后,他在穷街陋巷里找到左水生,给了他钱,还帮他租了体面的房子。但是我相信不管怎么做,都是伪装,他恨左水生。当然,他也恨杜嘉祥的哥哥杜伯汶,因为杜伯汶曾经赖掉他一半的设计费;他也恨黄鹂鸟,她看不懂他的设计,一分钱都没付;他也恨他的妻子,因为她不会给他生孩子;他的继子,他根本把他当只老鼠。”
“这些都是他的客人吗?”
“是的。我本来想搞一张宾客名单的,想不到左量自己就写了,我总结了一下,他们是杜伯汶夫妇和儿子、黄鹂鸟夫妇和儿子(没有说明黄鹂鸟的名字)、还有男明星林宝明和他的太太,宾客一共八名,外加他的妻子、继子和父亲,一共十一人。如果我猜得没错,还有小女孩林信文,他一定是绑架了她之后,才启程的。不然这次行动就毫无意义……后来,我想,林月山和他的太太一定也上了船,他们当然是为了救女儿……”
“所有这些上船的人,除了小林外,都是左量的仇人。”罗惠道。
黎正朝她一笑。
“左量在书的末尾说,他很高兴能跟这些人同行,还说他梦见自己跟那些人在船上厮杀,他是项羽,当然所向披靡,后来他又梦见远方有一条幽灵船,经常在夜里发出凄厉的叫声,警方上船检查,无一幸免,没有人能从幽灵船里出来―看起来,他都是在说自己的梦,但我觉得这更像是躲在梦境里诉说自己的邪恶计划―他打算自己制造一条幽灵船。他邀他们上船是有阴谋的,他想把他们通通消灭,然后带着女儿离开,到他所谓的理想国。”黎正刻意停顿了一下,才说出自己的下一个猜测:“左量,他是下了决心才远走高飞的,所以,他一定是把他身边所有值钱的东西,他的所有财产都藏在了船上。”黎正一想到“金矿”两个字就浑身血液沸腾,他奇怪自己看原版书的时候,竟然毫无感觉。
钟志诚跟他会心一笑,眼睛闪过一道灵光。
“Joe,你是说,那些失踪的人都被左量杀了?”罗惠面露恐惧。
“很有可能。左量有疯狂的复仇欲望,神经又有点不正常,他做得出来。当然,”黎正又喝了一口咖啡,“书里这么说,并不代表左量就一定真的付诸了行动。书是书,不能代表现实。要想知道真相还是要问当年的幸存者。”
“林月山夫妇?”罗惠道。
“应该还有徐子倩。”
“她不可能知道什么!”钟志诚断然道,“我听了大半天,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本书肯定不是她写的,以她的阅历,她写不出这样的文字。Linda应该知道,她只会写些时尚的小短文,人物专访什么的。这八成是抄的!”
“她会不会是某个幸存者的后代?无意中从长辈那里获得了这本书的书稿?”罗惠猜测,“我对子倩的家庭了解得不多,志诚,她父母是干什么的?”
“不一定是宾客,左量说,他的船上至少有20个工作人员。没准她是他们的后代。”黎正道。
“她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家庭主妇,应该没机会上船,”钟志诚予以否认,但马上又道,“不过,我知道她的一个叔叔是船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