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上,各位陪审员。”
H.M.一手背在背后,两脚分得很开,真的是正视着他们的脸。可是我真希望他的态度不要这么像个拿了鞭子和手枪走进笼子里的驯狮人,或者至少不要那样恶狠狠地瞪着那些陪审员。
一号法庭挤满了人。有意外发展的谣言传遍全城。打从清早七点开始,门口就已经大排长龙。一直排到我们头顶上的长廊里。昨天还只有三两个记者在场,今天却似乎全伦敦的每一家报社都派了一个人来挤在空间显然不足的记者席里。在开庭之前,乐丽波普隔着被告席的栏杆和嫌犯谈了好久;他看来大为震惊,但仍颇能自制,最后无力地耸了下肩膀。这番谈话显然让那位阴郁的雷金纳·安士伟上尉很感兴趣,因为他一直望着他们。到了十一点差二十分的时候,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站起来,为辩方作开庭陈述。
H.M.把两臂交叉在胸前。
“庭上,各位陪审员。你们大概在想我们在这里会提出什么样的辩护理由。呃,我可以告诉各位,”H.M.很宽宏大量地说,“首先。我们要让各位看到检方所提出来的说法,没有一件可能是真的。”
华特·史东爵士干咳一声,站了起来。
“庭上,这样的断言太过惊人,我想要澄清一下,”他说,“我假设我这位饱学的朋友不会否认死者已经死了吧?”
“嘘——”乐丽波普看到H.M.举起两个拳头,连忙示意。
“怎么样?亨利爵士?”
“不否认,庭上,”H.M.说,“我们承认这是检察总长在这个案子里唯一未经他人协助就发现的事。我们也承认斑马身上有黑白条纹而土狼会嗥叫。不必再提来比较一下土狼和——”
“动物学的问题与我们无关。”法官包德金大人眼皮都不眨一下地说,“请继续,亨利爵士。”
“土狼——我说到哪里去了?啊,我知道了。各位陪审员,”H.M.把两手撑在桌上继续说道,“检方把这个案子提给各位时有两个要点,他们对各位说:‘如果不是被告犯下这个罪行,那是谁做的?’他们也说:‘不错,我们提不出任何动机;但因此动机想必非常强烈有力。’以这两点来作为基础,对各位继续讨论是相当危险的事。他们的成案基础居然是一个他们找不到的犯人和他们不知道的动机。
“我们首先来看看动机的问题。他们要各位相信被告在口袋里带着一把实弹手枪到艾佛瑞·胡弥先生的家里去。为什么呢?哎,负责侦办这件案子的警官说:‘一般人通常不会随身带着武器,除非是他们认为可能会用得到。’换句话说,也就是委婉地要各位相信被告去的时候就有了谋杀艾佛瑞·胡弥的意图。可是为什么呢?作为婚姻生活的前奏,这未免有点手段太过激烈了吧。而且是什么事让这小子有这种打算的呢?各位所听到的唯一件事就是那一通电话——我要提醒各位,在通话的过程中没有说过一句难听的或是火气大的话。‘考虑到我所听说的那些事情,我认为我们最好把和我女儿有关的问题解决一下。你能不能在六点钟到我家里来一趟’等等云云。他有没有对被告说‘我要制得你服服帖帖的,你这该死的东西’呢?他并没有。他是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说的,他是在自言自语。被告只听到——所有的证人也说他只听到——一个冷淡而一本正经的声音邀请他到那栋房子去。而检方要各位相信他因此抓起了别人的手枪,满脸杀意地冲到那栋房子去。
“为什么呢?检方暗示说被害人听到关于被告的一些坏话。各位并没有听到那些话是什么;你们只听到说他们没办法告诉你那些话是什么。他们只是说:‘无火不生烟,事出必有因。’可是你们甚至连烟都没听说,他们完全提不出任何原因来解释为什么艾佛瑞·胡弥突然做出好像疯子的行为。
“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可以。”
他毫无问题地抓住了他的听众。他的话说来轻松随便,两拳插在腰间,两眼由眼镜上方炯炯有神地瞪着。
“那些事实,在这个案子里的实质证据都没有问题,我们要问的是造成这些事实的原因。我们要让各位看到被害人有那种言行的原因;我们要让各位看清楚那和被告毫无关系;我们要提出的是,整个案子从头到尾就是刻意陷害我当事人的一个陷阱。检方无法对任何一个人的行为提出任何动机;我们可以。检方无法告诉你们神秘失踪的那一大截羽毛到哪里去了;我们可以。检方无法告诉各位,除了被告之外,其他人怎么可能行凶;我们会告诉各位。
“一分钟之前,我说过这个案子提给各位的重点是:‘如果不是被告犯下这个罪行,那会是谁做的?’可是你们不能对自己说:‘很难想象这不是他干的!’如果你们有这样想法,你们就必须将他开释。可是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仅只证明对他的罪行有合理的怀疑;我们的意思是要让各位看到他的清白无辜没有任何合理的怀疑。哼,哎呀——”
在H.M.把脖子伸出去的时候,乐丽波普警告似地挥舞着那张奇怪的打字文件。
“好啦!好啦!——换句话说,你们会听到另外一种说明。哎,如果说被告没有行凶,那么真凶是谁的问题,不能由我来说。那不在我辩护的范围。可是我会让你们看到一支羽毛的两小截,藏在一个明显到做这次眼花缭乱大搜查的人都没想到去看的地方;我也会问你们真正认为艾佛瑞·胡弥死的时候,凶手站在什么地方。你们已经听过了很多的看法和意见,你们听到说被告有邪恶的狞笑和古怪的行为:起先他们告诉各位说他紧张得连帽子都拿不住,接下来他又变得冷酷而无情地在抽烟;不过为什么这两种行为很可疑,就不是我这简单的头脑想得通了。你们听说他怎么起先威胁胡弥说要杀他,然后胡弥又怎么起身把门闩上,好让他更方便行事。你们也听说了他可能做了些什么事,大概做了些什么事,还有哪些是他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做不到的事。现在,就如陀斐特燃烧的号角,是你们该听到真相的时候了——我传被告作证。”
H.M.大口喝着一杯水的时候,在被告席上的其中一位法警碰了下安士伟的手臂。被告席栏杆的门锁打开,法警领着他走到另外一边来,他走得很紧张不安,经过陪审团时也没有看他们。他的领带因为一再用手摸弄而有些松脱;而他的手还不时地会伸到那里去。我们又有机会来细看一个受煎熬的人了。安士伟的浅色头发边分;他的五官端正,看来想象力丰富而敏感,倒并不见得非常聪明;而除了摸领带和微微动动他很宽的肩膀外,唯一的动作就是抬眼去看证人席的顶盖。顶盖上面隐藏着一面镜子,是从当年当做聚光用的工具时遗留下来的,那面镜子好像常常让他入迷,他的两眼看来有些凹陷,目光呆滞。
尽管H.M.态度很粗鲁——他喝水的声音就像在漱口——我却知道他很担心。这是这个案子的转机。在这段时间里,被告在证人席(通常要一个小时以上,有时还会是一整天)的每一秒钟命运都控制在他自己的嘴里。他要是个好人,在等着他的严酷交互询问面前不会迟疑畏缩。
H.M.的神态极其轻松。
“哎,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对方回答道。
虽然他的音调很低,几乎听不清楚,声音却突然岔开了,他转过头去清了几次嗓子,然后有点尴尬地看了看法官。
“你没有工作,住在公爵街二十三号?”
“是的,我是说——我住在那里。”
“在去年十二月底左右,你是不是和玛丽·胡弥小姐订了婚,准备成亲?”
“是的。”
“当时你是在哪里?”
“上索塞克斯郡富瑞安的施东曼夫妇家里。”
H.M.慢慢地引导他谈到那几封信的事,可是并没能让他轻松下来。“在礼拜五,也就是一月三日,你是不是决定第二天要进城来?”
“是的。”
“你为什么决定这样做呢?”
一阵听不清楚的低语。
“你一定得大声说话,”法官语气犀利地说,“你说的话我们一字也听不见。”
安士伟四下环顾,可是他眼中那呆滞而沉郁的表情始终没变。他很费力地找到了他的声音,似乎话讲到一半才想清楚事情:“——而且我想要买个订婚戒指,我还没有戒指。”
“你想要买一个订婚戒指,”H.M.重复了一遍,始终带着鼓励的语气,“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要走这一趟的?我是说,是在礼拜五的哪一段时间决定的?”
“礼拜五晚上。”
“啊哈。是什么事让你想起走这一趟呢?”
“我堂哥雷金纳那天晚上要进城来,他问我说要不要替我买一个订婚戒指。”停顿了好久。“我这才第一次想到这件事。”又停顿了好久。“我想我应该早点想到的。”
“你有没有告诉胡弥小姐说你要进城?”
“当然说了,”安士伟回答道,脸上突然有一抹很奇怪的笑意,但立刻就消失了。
“你知不知道就在那个礼拜五晚上,她打了通电话到伦敦去找她父亲?”
“不知道,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是后来才听说的。”
“你是在她打这通电话之前还是之后决定第二天进城的?”
“之后。”
“嗯,那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哦,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对方好像松了口气似地说,“她说她要写封信给她父亲,她就坐下来写了。”
“你有没有看过这封信?”
“看过。”
“在这封信里,有没有提到你在早上会搭哪一班火车?”
“说了,是九点钟由富瑞安站开的班车。”
“车程大概是一小时又三刻钟,对吧?大约如此吧?”
“是的,是快车。不像去契赤斯特那么远。”
“信上有没有提到出发时间和到达时间呢?”
“说了,十点四十五分抵达维多利亚车站。玛丽自己要进城的时候都是搭这班车的。”
“所以他对这班车相当清楚了,呃?”
“想必很清楚。”
H.M.让他有很充裕的时间回话,而且很细心地照顾着他。安士伟始终一脸呆滞而沉郁的表情,常常一句话开头说得很清楚,可是后面就含糊了。
“你到伦敦之后做了些什么事?”
“我——我去买了个戒指,还有些别的东西。”
“然后呢?”
“我去了我住的公寓。”
“你是什么时候到那里的?”
“大概是一点二十五分左右。”
“死者就是那时候打电话给你的吗?”
“是的,大约是一点半的时候。”
H.M.俯身向前,拱起了肩膀,伸开两只大手撑在桌上。同时被告的手开始抖得很厉害,他抬眼看了下头上顶盖的边缘;好像他们正要达到什么高潮,那里的线不能拉得太紧,否则就会断掉了。
“呃,你听到证人说死者在那天早上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到你的公寓去,都没有人接听的事吧?”
“是的。”
“事实上,他早在早上九点就开始打电话到那间公寓去了吧?”
“是的。”
“你听到戴尔说这件事吧?”
“是的。”
“啊哈。可是他想必很清楚地知道他不可能找得到你的,对吧?九点钟的时候,你才正离开富瑞安,开始一小时又三刻钟的车程。他面前清清楚楚地有你动身和抵达的时间,那班车还是他女儿经常搭乘的。他想必知道,对吧?他要两个钟头之后才有希望找到你。”
“我想是这样。”
(“这个人在搞什么呀?”艾芙莲在我耳边问道,“找他自己的证人麻烦?”)
“现在我们来谈谈那次通话的内容。死者说了些什么呢?”
安士伟的证词和其他证人所说的完全一样,他开始用急切得可怕的态度说话。
“死者所说的话里有没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呢?”
“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一般而言,你有什么感觉?”
“呃,他的话听起来并不很友善,可是有些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想他只是个性保守而已。”
“你会不会觉得是他发现了你生活里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想没有吧,我根本想都没想到这点。”
“那天傍晚你去见他的时候,有没有带着你堂哥的手枪呢?”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带枪呢?”
“你是六点十分到达死者的住处吧?是的,好,我们已经听说你失手掉了帽子,好像脾气不好,又拒绝脱掉大衣。孩子,这些行为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法官包德金大人在被告急促的含糊申诉中插嘴说道:“要是你想帮你自己忙的话,就一定要大声说话。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被告转身向着他,两手很为难地比了下。
“庭上,我想尽量给人一个好印象,”他停顿了一下。“尤其是他在电话上听起来很——你知道——不热诚。”又停顿了一下。“结果,我进门的时候,帽子从我手里滑掉了,这让我很生气,我不希望我看来像个——”
“像个什么?你说什么?”
“像个该死的傻瓜。”
“‘像个该死的傻瓜’,”法官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继续。”
H.M.伸出一只手来。“我猜年轻人第一次去见他们岳家人的时候,通常都会有你这样的感觉吧?那大衣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想说那样的话。可是在我说出口之后,就收不回来了,否则情况会更糟。”
“更糟。”
“更像头笨驴,”证人冲口而出地说。
“很好。然后管家带你去见死者?是的,他对你的态度如何?”
“有点保留也——很奇怪。”
“我们把事情弄弄清楚,孩子。你说‘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就是奇怪。”
“好吧,告诉陪审团,你们两个彼此都说了些什么。”
“他注意到我在看挂在墙上的那几支箭。我问他是不是对射箭很有兴趣,他就开始谈起他小时候在北方就玩弓箭的事,还说在伦敦也很流行,他说那几支箭是他所谓肯特郡护林官协会‘年度比赛’的奖品,他说:‘在那些竞赛里,最先射中金标的,就成为下一年的护林官长。’”
“‘金标’,”H.M.用浑厚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金标’,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说那就是靶心的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以一种很奇怪的样子望着我——”
“解释一下,别着急……”
安士伟又比了下手势。“呃,就好像他觉得我是来谋财的。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好像你是来谋财的,可是我觉得不管说你什么,就是不能说你谋财吧?”
“我希望就像你说的一样。”
“接下来他又说了什么呢?”
“他先看了看他的手指头,然后瞪着我说:‘这些箭都可以杀得了人。”
“哦,然后呢?”H.M.很柔和地追问道。
“我觉得我最好换个话题,所以我想把场面弄得轻松点,我说:‘哎,先生,我不是到这里来偷东西的,也不是来杀人的,除非真有那个必要。’”
“哦?”H.M.大声地说,“你在说其他那些话之前,先说了句‘我不是到这里来偷东西的’。你知道,我们先前可没听说过呢,你说了那句话?”
“是的,我知道我先说了那句话,因为我当时还在想着‘金标’,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个想法。这样说很自然嘛。”
“我同意你的说法。然后呢?”
“我觉得不用再拐弯抹角了,所以我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要娶胡弥小姐,这事怎么样?’”
H.M.慢慢地引导他说到倒酒的供词。
“现在我要你非常地小心注意,我要你告诉我们,在他倒了威士忌酒之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注意,就你记忆所及的每一个表情和手势都要说清楚。”
“他说:‘祝你财源茂盛。’他的表情似乎变了,变得——我不喜欢他的样子。他说:‘詹姆士·卡普隆·安士伟,’是对着空中说的,好像在重复说一次。然后他望着我说:‘那件婚事会有好处——可以说对双方都大有好处。”
H.M.举起手来拦住他的话。
“等一下,小心一点,他说:‘那件婚事’,是吗?他没有说:‘这件婚事’?”
“没有,他没有说。”
“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说:‘你也知道,我已经答应了。’”
“我再重复一遍,”H.M.很快地插嘴说道。他举起粗短的手指来,细数着那句话里的用字,“他真正说的是:‘那件婚事会有好处;我已经答应了’?”
“是的。”
“我明白了。后来呢,孩子?”
“他说:‘我完全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我有幸见过已故的安士伟夫人,我知道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很稳定。’”
“再等一下!他说的是‘你的经济状况’还是‘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
“是‘你们家族的经济状况’。然后他说:‘所以我准备告诉你——’我能清楚听到的就只有这些。威士忌酒里下了药,药效发作了。”
H.M.深深地吐了口气,甩了下袍子;可是仍然维持着响亮而单调的语气。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那次把你召到格鲁斯维诺街去的电话交谈。死者知道你搭九点钟由富瑞安开往伦敦的火车?”
“想必知道。”
“他是不是也知道那班车要到十点四十五分才会抵达;而他在十一点以前是不可能联络到你的呢?”
“玛丽跟他说过了。”
“一点也不错。可是他还是从早上九点钟开始就一直不停地打电话到你的公寓去——那时候你都还没从富瑞安动身吧?”
“是的。”
“你在礼拜六下午一点三十分和他通电话,之前,曾听过他的声音,或是见过他吗?”
“没有。”
“我想听听那次电话交谈开始的情形。告诉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电话铃响了,”安士伟以镇定的声音回答道,“我拿起了听筒,”他表演了当时的状况,“我正坐在长沙发上,一面看报纸,一面伸手去接电话,当时我认为他说:‘我要找安士伟先生,’所以我说:‘我就是。”
H.M.往前俯过身来。
“哦?你认为他说:‘我要找安士伟先生。’可是,后来,等你再回想起来,你是不是发现他说的是另外一个称呼?”
“是的,确实如此。我知道一定是那样。”
“那,他真正说的是什么?”
“是另外一个称呼。”
“他真正说的是不是这个——他真正说的是不是‘我要找安士伟上尉’呢?”
“是的。”
H.M.把手里的卷宗丢在桌上。两手叉在胸前,极其柔和地说道:
“简而言之,”H.M.说,“在整个交谈过程中,以及后来在他自己家里,他都以为他是在和你的堂哥,雷金纳·安士伟上尉说话,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