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在格鲁斯维诺街十二号门前下车的计程车司机很感兴趣地望着那栋房子。那是一栋那种窄窄的暗褐色建筑,最近很多这种房子的窗子里都贴着“出租”的告示。通常都离路边往里缩进去一点,留下一块铺了水泥的小小前院,还围着铁栏杆。一条狭窄通道隔开了左边的那栋房子。我由台阶走到前门口,一阵冷风在时间转到下午的时候,由格鲁斯维诺街那头一路吹过来,来应门的苗条小女仆不等我话出口就准备关门。
“对不起,先生不能见胡弥小姐,生病——”
“麻烦你告诉她,我有封从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里送来的信。”
那个女仆很快地走开,门半开半掩。她既没有请我进去,也没有当我面关上门,所以我走了进去。在门厅里,一个巨大的挂钟一本正经地对着你,似乎不是在滴答走动而是在沙沙作响。由左边一道拱门下门帘的摆动,可以看得出女仆的去向。里面传来轻微咳嗽的声音,雷金纳·安士伟由里面走进门厅来。
现在这样面对面地见到他之后,更印证了先前的印象。他那张长下巴、神情忧郁而好看的面孔让他感觉颇为黝黑,和他金色的头发并不相配。在高而斜的额头下,两眼有点凹陷,但很率直,虽然比先前镇定,却不像在“老贝利”的楼梯上那样一副人之将死的谦卑模样,我判断他通常会是很有魅力的一个人。
“你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那里来的?”他问道。
“是的。”
他压低了声音,用有点激烈的语气说:“哎,老兄,胡弥小姐她——不太舒服。我就是为这事过来看一下的。我是——呃,我是这家人的朋友,当然也是她的朋友,如果你有什么信件之类的,我可以代为收下。”
“对不起,可是信是要给胡弥小姐的。”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天啦,你们这些律师真是一群多疑的人!哎,我真的会把信给她的,你知道。这里又不是食人魔的洞或是……”他停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觉得最好能见见她。”
从走廊后面传来一阵快步下楼的脚步声。玛丽·胡弥看来毫无病容,反倒是一副强自温顺下相当亢奋的模样。报上的照片出奇地精准,她有一对分得很开的蓝眼,短短的鼻子,以及丰满的下巴;这些应该都不算是美丽,但在她脸上却都很美。她的金发中分,在颈后挽成一个髻,但一点也不显得随便。她穿着半似丧服的衣裳,戴着订婚戒指。
“我是不是听到说你有从H.M.那里来的信?”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胡弥小姐吗?是的。”
雷金纳·安士伟开始在帽架上翻找着。他的脸出现在那一圈帽子边,露出很有魅力的笑容。
“呃,我要先走了,玛丽。”
“谢谢你。”她说。
“哦,不客气,公平交易嘛,”他开玩笑似地说,“那,都同意了?”
“你知道我的,雷。”
在这一小段神秘的对话中,她一直用同样温顺的口气说话。等到他点头招呼,走出门去,很小心地将大门关上之后,她把我带到左边的房间里,那是一个安静的小客厅,有一具电话放在两扇窗户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大理石的壁炉里生着很旺的火。她接过信封,走到炉火前面去打开封蜡,看完里面的短简之后,很小心地把信丢进了火里,把头左右摆动着一直看到连纸角都烧光了。然后她转回来看着我,两眼闪着光。
“告诉他说好的,”她说,“好的、好的、好的!——不要,拜托!等一下,不要走。你今天上午在法庭里吗?”
“在。”
“请你坐一会儿吧,抽根烟。在那边的盒子里。”她在壁炉前一张宽大的矮榻上坐了下来,把一条腿盘在身子下面,火光让她的头发更蓬松。“告诉我,会不会——很可怕?他好不好呢?”
这次她说的不是H.M.。我说他行为举止都很好。
“我知道他会的,你站在他这边吗?抽根烟吧,请来一根,喏,”她怂恿道。我把烟盒递给她,替她点上一根烟。她一双手很纤巧;微有点颤抖,用两只手拿住烟,隔着火柴的火焰,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他们证明了很多事吗?如果你是陪审员的话,会有什么感觉呢?”
“没有多少。除了开场白之外,只有两个证人,因为讯问的时间相当长。两个证人是乔丹小姐和戴尔——”
“哦,那没关系,”玛丽·胡弥很实在地说,“艾蜜莉亚并不见得真的不喜欢吉姆,她太沉迷在恋爱的年轻美梦里:要不是她那样喜欢我父亲的话,她甚至还会更喜欢他。”
她迟疑了一下。
“我——我从来没去过‘老贝利’。告诉我,他们对那些去当证人的人会怎么样?我是说,他们会对着证人的耳朵大吼大叫,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发脾气,大叫大嚷吗?”
“他们绝对不会那样,胡弥小姐。别这样乱想!”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她侧目望着炉火,变得更加平静了些。她朝着火焰吐出一大口烟,烟又给吹了回来,她也再转过头来。“哎,你跟我老实说好吗?他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胡弥小姐,你可以相信H.M.会照顾好他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知道,最初就是我去找H.M.的。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吉姆的律师拒绝再受理这个案子,因为他觉得吉姆在说谎。我——我原先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她不知所云地解释道,显然以为我早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我当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H.M.起先说他不能帮我,又叫又骂的;我怕我当场哭了起来;结果他又吼了一阵之后就说他答应了。麻烦的是,我的证词也许可以帮吉姆一点忙;可是没法让他摆脱那件可怕的案子。即使是现在,我都还一点也不知道H.M.打算怎么个做法。”她停顿了一下。“你知道吗?”
“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承认道,“说老实话,就他完全不声不响的这件事看来,他一定另外有什么妙计。”
她比了个手势。“哦,我想也是。可是我不知道的事就不能让我安心。光是说一切都没问题有什么用?”
她话说得很激动,从壁炉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缩着肩膀,两手紧握在一起,好像她很冷的样子。
“在我尽量把我所知道的事告诉他的时候,”她继续说道,“似乎让他感兴趣的两件事都简直没有道理。一件就是讲到个什么‘犹大之窗’的事,”她又坐了下来,“另外一件事是史本赛叔叔最好的那件高尔夫球装。”
“你叔叔的高尔夫球装?那怎么了?”
“不见了!”玛丽·胡弥说。
我眨了下眼睛。她的话说来好像包含了某些意思。我得到的指示是只要她想谈,就和她讨论这个案子,可是现在我却除了保持沉默之外,完全无计可施。
“衣服应该是挂在小柜子里的,可是并不在那里,”那女孩子说,“我也不明白打印台能跟这有什么关系,你明白吗?”
我很能同意她的说法。要是H.M.的辩护在某方面只靠一扇犹大之窗、一套高尔夫球装和一个打印台的话,那可真是一场很奇怪的辩护了。
“也就是说,打印台是在那套衣服的口袋里,傅来明先生急着想拿到。我——我本来希望你知道什么。可是事实上衣服和打印台都不见了。哦,我的天啦,我不知道家里还有别的人。”
最后那句话说得声音低到我几乎听不见。她站了起来,把香烟扔进火里;瞬间之后,她的表情变了,成了一个温顺的女主人,用一张空白得像汤团的脸对着她的客人。我回头一看,看到史本赛·胡弥医师走了进来。
他的步伐很快而轻悄,好像要配合目前的状况。胡弥医师在那头分线至少有四分之一时宽,梳理得很整齐的头发下,一张圆脸显露出为家人担忧又同情的表情。他用那对鼓突的眼睛——和照片中他死去哥哥的眼睛很像——毫不关心地看了我一眼,倒像在细看整个房间。
“哎,亲爱的孩子,”他轻快地说,“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镜在哪里?”
“没有,叔叔,我确定不在这里。”
胡弥医师捏着下巴,走过来看着桌上,然后又看着壁炉架上,最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光转向我,带着询问的表情。
“这是我的一位朋友,史本赛叔叔,他姓——”
“布莱克,”我说。
“你好,”胡弥医师语气平板地说,“我好像认得你的脸,布莱克先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是的,你的脸看起来也很面熟,大夫。”
“也许是今天早上在法庭里吧?”他说。然后他摇了摇头,别有含意地看着那女孩子,从她脸上完全看不出才几分钟之前所有的那份活力。“太糟糕了,布菜克先生,别耽误玛丽太久的时间,好吗?”
她很快地说道:“审判进行得怎么样,史本赛叔叔?”
“就像预期的那样好,亲爱的。不幸的是”——我后来才知道他的花样是先用充满希望的肯定句开场,然后再说“不幸的是”,一面还皱起眉头——“不幸的是,我怕到头来只有唯一的判决。当然啦,要是梅利维尔很在行的话,他就会以医学的证据来证明被告精神失常。不幸的是——天啦,对了,我现在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布菜克先生!我想我注意到你在‘老贝利’的大厅里和亨利爵士的秘书说话。”
“亨利爵士和我共事有很多年了。胡弥大夫,”我很诚实地说。
他看来很感兴趣。“可是你没有参与这个案子?”
“没有。”
“对了。我能不能问一下(只是你我私下谈谈),你对这件不幸的事有什么想法?”
“哦,他会获得开释的,毫无疑问。”
一阵沉寂。只有火光照亮这个房间;外面天色转黑,刮起风来。我执行“散布一点神秘不安的气氛”指令的效果如何,我却说不上来,可是胡弥医师粗心大意地从他背心口袋里掏出了一副绑了黑色缎带的眼镜来,小心地戴在鼻子上,然后望着我。
“你是说有罪可是精神失常?”
“正常而无罪。”
“可是这太荒谬了!简直荒谬绝伦!那孩子疯了!哎,单是他关于威士忌的供词——对不起;我想我真不该讨论这件事,我相信他们今天下午会传我当证人。对了,我一向以为所有的证人都会赶在一堆,像陪审团一样受到监管;可是我听说只有在某些案子里才会这样做。检方并不觉得这个案子有这个需要,因为那个——呃——问题太明显了。”
“如果你是检方证人的话,史本赛叔叔,”那女孩说,“他们会让你说吉姆精神失常吗?”
“大概不会吧,亲爱的孩子;可是我会想办法提出这点来。我至少该帮你这个忙,”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哎,我说,布莱克先生,我很了解你的立场。我知道你想尽量安慰玛丽,让她在大审的时候振作精神。可是给人虚幻的希望是——该死的,先生,这样太没心肝了!我就是这样说:太没心肝了。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记住了,玛丽,你可怜的老父亲就躺在那里,死了,被谋杀的,埋在地下了;这些才是你需要用来支持你的东西,”他略为停顿,然后看了下表,“我得赶紧走了,”他轻快地继续说道,“就像他们说的,‘时间与潮水,一刻不待人’。呃——对了,我听说你是不是在胡说什么我那套咖啡色苏格兰呢衣服,那套旧衣服的事?”
她坐在壁炉前的位子上,双手环抱着两膝。现在她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套很好的衣服,史本赛叔叔。值十二个金币呢,你也希望能找回来,不是吗?”
他担心地看着她。“哎,玛丽,这正是个好例子,说明了人生这种——这种生离死别的时候却会注意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的天啦,亲爱的,你为什么那样在意那套衣服呢?我跟你说过我送到洗衣店去了。当然啦,后来有那么多事情要想,我就没再管那套老高尔夫球装的事了!我只是忘了去取回来,据我所知,衣服还在洗衣店里。”
“哦。”
“你明白的,是吧?亲爱的孩子?”
“明白,”她说,“你是连放在口袋里的打印台和橡皮章一起送洗衣店的吗?还有那双土耳其的拖鞋?”
这话虽然不是很明白,可是看来应该不会让人烦心才对。可是胡弥医师把他的眼镜取了下来,放回口袋里。同时我注意到门口的门帘动了动,有人在往里张望,那里的光线还不够亮到能把他看清楚:他看来是个很瘦的男人,一头白发,还有张毫无特征的脸;可是一只手抓紧了门帘的一角,好像在用力扭着。
“我想大概我真是那样送洗的,亲爱的孩子,”胡弥医师的声音改变得就像那抓住门帘的手一样突然,可是他还是尽量想说得轻松,“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去管这种小事。洗衣店的人都很诚实的。哎呀,哎呀,我真的得走了。呃——哦,对不起,这位是崔甘农医师,我的朋友。”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把手放下,微微地鞠了个躬。
“崔甘农医师是精神科的专家,”另外那位医师微笑地解释道,“好了,我还是一定得走了。再见。布菜克先生。别给玛丽的脑袋里装满了胡说八道的东西,也别让她对你做同样的事。今天下午睡一下吧,亲爱的孩子,我今晚会给你开点药,让你忘记所有的烦恼。莎士比亚不是说过‘那织补起你纷扰愁结的睡眠’吗?嗯,的确如此。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