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愁将孤月梦中寻

沧荒又下起了雨。

春天正好是南域的雨季,雨水连绵不断,夜空一片漆黑。

淮王刚从徐敬业的牢房中回来,心中不免得意,回到主帐中拿起指示旗插在了帝京的方向:“这个地方,本就不该属于他。”如今子瑾和梁王已经有了云中,无异于尉尚睿心中的一根刺。吴王搁在中间,摇摆不定。梁王一直和先储亲密,自然是不疑冉郁来历。至于吴王这个老狐狸,要子瑾先自证身份,才肯开口合作。

这倒是好办,那块高辛宝玉谁不认识?

淮王知道吴王的心机还有一层,吴王要见高辛玉,是有传言说玉里有一份秘宝。若是传言是真,对起义无异于如虎添翼。

若是他们几人联手,徐敬业现在又在他手上,尉尚睿必定分寸大乱。

这么多年来,他被困在荒芜的封地上,做着藩王,还不如帝京一个芝麻官享福。

到时候,千里江河万里山峦都在自己脚下。甚至徐氏害死先皇,这些仇都一并算清楚。

只是,他之前已经派人去云中联系子瑾,却迟迟未归。想必子瑾也知晓玉蝉是成事之关键,不能随意授予他人。若是这样,那便让菁潭去,希望子瑾不会再疑。

淮王这样想着,多日来的疲累让他坐在座椅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久,帐外却来人禀道:“主上,齐先生请主上到北门白马庙一会。”

淮王眼睛一眯道:“可有说何事?”

“军师说派往徐家军的探子刚刚带回来一张对方的布防图。”

淮王闻言顿时没了睡意,拿上披风就走。

这位齐先生,正是才子齐安。日前他献计活擒了徐敬业,淮王已对他深信不疑,十分器重。

齐安一身布衣,拱手见了礼,直接说道:“这是刚才暗探送来的布防图。”

淮王借着灯展开一看,大悦道:“天助我也!如此一来还怕那徐敬业不开口?”

“不过,如今徐敬业在我们手上,唯恐徐家军孤注一掷。殿下该小心防范为是。”齐安道。

“无奈,他软硬不吃,无论如何也不肯归降本王。”

“属下之前就提醒过主上,他虽然携子征战,但是全副家当都在帝京,他若是一降,徐家必定满门皆灭。”

“不过我们放出那样的话,他已与尉尚睿生出嫌隙,劝降便如虎添翼,倘若不降也罢,留着他也寒碜死他儿子,看他敢不敢上前一步。”

“主上英明。”

“我们放出风声,就说徐敬业已归我麾下,徐家军闻讯必定大乱,溃不成军。我们此时痛击,必定大胜。”

齐安蹙眉:“主上,如今战线过长,难道就不担心补给吗?”

淮王不屑道:“若是事事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整日束手束脚,如何能成大事。”

齐安又道:“主上难道不怕燕平王带着梁王投靠今上,到时候腹背受敌?”

淮王冷笑道:“我令他去从徐敬业手中夺下云中,他却趁机占地为王,与梁州连成一气,想和我划清界限,这是我失算。但是帝京那些人杀了他父母,害他落到今天这个境地,若说他要去投奔尉尚睿那愣头青,我却是不信。”

他又说:“如今他听不听我的也无所谓,只待我直取帝京,灭了尉尚睿,再回过头来收拾他。”

“那殿下挥师北上所用的‘匡复正室’的旗号,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又让为此而来投奔殿下的正义之士情何以堪?”齐安问。

“这有何惧,”淮王讥笑道,“隔了这么多年,旁人又如何知道谁真谁假?娶我延庆郡主的才是真正的燕平王,另外那个必定是假的。假冒先储遗孤的乱臣贼子,诛杀了便是。”

齐安平静道:“主上竟然半点不念及先储的情谊,只是为了一己私欲,想杀了今上,取而代之吗?”

淮王皱眉:“齐安,你好大的胆子。”

“属下不敢。”

淮王斜睨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良久之后,齐安对着帐后说道:“沈、白二位将军,出来吧。”

观音像旁的帷幔后面走出三个人,一人是尚睿身边的何出意,剩下两个人皆穿着武将的甲胄,矮个子是沈觅,另外一个是白传,则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布条,脖子上还架着何出意的刀。

齐安作了一揖:“二位将军得罪了,主上的话你们已经听见了。”

沈觅幽幽答道:“我无话可说,我沈某人竟然一直听他蛊惑,被他所骗而为他卖命。”

另外那个已经被松了绑的白传,冷哼一声:“齐先生,枉我过去佩服你的谋略,没想到你却是个两姓家奴。”

没想到齐安未恼,只是微微一笑道:“敢问白将军,何为两姓家奴?淮王起兵来邀我入盟之时,我已是今上的人。”

白传冷嗤:“那你便是阳奉阴违的小人。”

“小人也好,家奴也罢,只要白将军解气,随意称呼哪一个都好。只是齐某有一席话不得不说。淮王谋逆这半年来,南域如何?将军可见尸横遍野,难民颠沛流离?”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白传答。

“可是为何要打这仗?若说为了向今上讨回一个先储应有的公道,将军方才亲耳听闻淮王所述,誓言已被当作儿戏。若说今上昏庸无能,民不聊生,我等需要替天行道。可是今上君临海内至今十余载,这九州四海可还安好?”

白传脸色稍霁,答道:“那……是他受祖荫庇护。”

“那今上与淮王相比,又如何?”齐安追问。

白传不言。

“其实白将军心中已有定夺。”齐安顿了一顿,又说,“何况今上已经承诺,会洗清先储的冤情,将先储夫妻追封帝后之位,迁进北陵安葬。”

两位武将闻言皆是一震:“齐先生,所说可是真的?”

“齐某以项上人头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沧荒日日下雨,地面全部都泡成了泥浆。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利于日夜行军,军中兵卒不少人生了病。

可是淮王一意孤行,连续两日按照那张布防图端掉了卫军两个前哨,不免扬扬得意起来。

在离卫军不到二十里的地方,淮王下令扎营。

快到天明时分,从马上奔下来的士兵急急忙忙地跑进营帐里,跪在地上禀报,北线军营里的粮草全部被烧。

淮王大怒,拍桌而起:“怎么回事?”

士兵哆嗦着回答:“不知怎么回事,有人突然从后方偷袭,放火烧了粮草以后便又迅速撤兵回去了。”

“是谁?”

“属下不知。”

“混账。”淮王怒着踹倒了最近那人。

“属下看那个带头的主帅,很像京畿行营的徐承致。”

“徐承致是何许人?”淮王的印象中压根没听说过这名字。

这时,又有士兵来报,敌军同时夜袭了风回镇的军营,洪武又带五万兵马从身后包抄。

淮王又急又怒,拔出佩剑,大喝一声将桌案劈成两半。

他怒然喝道:“将徐敬业给我带上来,他儿子这样行事,就休怪我无情。”

帐内的人领了命急忙去办。

随后淮王又对旁边副将说:“替我传话过去,叫徐阳赶紧缴械投降,不然我明早拿他父亲来祭旗。”

话刚传下去,却见刚才被淮王打发去带徐敬业前来的那人神色慌张地返回,跪地道:“主上……徐敬业在牢中自缢身亡了。”

淮王目眦欲裂:“你再说一次?”

那人惶恐着又重复一次,可话还未说完,淮王已经一刀刺进他的眼眶,让他当场毙了命。

他以为他活捉了徐敬业,尉尚睿必定分寸大乱,前线陡失主帅,军心不稳,正是他借机而攻的大好时机,可是却不想反被人杀了个措手不及。

这明明就是尉尚睿已经布好局,待他心中松懈,再全力一击。可是徐敬业为何也死得这么巧?

他正欲追问徐敬业的详情,却想起禀告消息的那人已经被他杀了,于是提着剑,去了关徐敬业的地方。

淮王一直将徐敬业随军关押,今日安营扎寨后,又将他关在南侧一处破庙内,看管十分严密。

他一进破庙后堂的居室,就看到徐敬业的尸体如一块破布似的挂在梁上。

淮王看着那张脸,难以置信地问道:“徐敬业真的死了?”这句话并非是问谁,而是在喃喃自语,似乎不太相信。现在徐敬业死了,弑父之仇焉能不报。如此一来,徐阳必定悲痛交加,他年轻气盛,论攻心哪里是司马霖的对手,论带兵威望又不及洪武,徐家军自然只有听命于那二人。

副将又道:“主上,此刻应封锁徐敬业身亡的消息,战场上再叫个身形相似的人假冒,以之性命,逼迫徐家军退防。”

这时,又有人连滚带爬地大喊一声:“报——”

淮王闭上双眼,不祥的预感充盈全身:“又有何事?”

“主上,沈觅带着他帐下军士叛变,趁乱从吴家庄直杀而来,如今已到齐山脚下。”沈觅原本被他派在右翼,作为先锋,不曾想他却投了敌,还杀了个回马枪。

淮王闻言,又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半空的徐敬业,“噗”地一下,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主上!”众人大骇。

半晌后,淮王才缓过气来,孱弱地带人仓促逃走,上了马才想起来叫随行的部下带上徐敬业的尸体。

可待这行人再回到破庙里,哪还有那具尸身的影子。

寥寥数日,洪武带兵势如破竹。

淮王一党兵败如山倒,已经从沧荒退守到了淮州,眼看淮州前沿的徐州再度失手,几乎无路可退。

菁潭在仓促中从徐州穿过乱军,来到云中见到子瑾的时候没了郡主的光鲜。

菁潭在云中城内,一见子瑾和梁王便痛哭不止地喊道:“六叔,郁哥哥,你们救救我父王好不好?”

梁王叹了一口气:“菁潭你连夜赶路,定是累了,什么事都先休息休息再说吧。”

菁潭一听,就知道希望不大了。梁王素来和她父亲没什么来往,如今还想劝他以身涉险来帮淮州,更是不太可能。

她本是王府家的娇小姐,之前经历过的人生最大的痛苦不过是心上人不喜欢她,此刻她完全没了分寸,“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六叔,菁潭求求你了。”

梁王起身道:“菁潭你知道你父王如今在做何事?”

菁潭一愣,摇摇头:“菁潭离开淮州的时候,是父王命人突围送我来,其余的事菁潭不知。”

梁王道:“他败走沧荒,节节溃败,现下退守淮州被困城内,没了粮草,便下令在城中征粮,先前还是自愿,后来竟然强取豪夺,杀无辜百姓抢粮。”

菁潭倒是不信,直接摇头说:“不会的。”

梁王冷笑,又说:“他身为淮州国主,败退之时为了挡住身后的追击,居然挖断淮州和沧荒之间的堤坝,河水一泻千里,淹了多少人?他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别说我不助他,就连老天也不容他。”

梁王拂袖而走。

菁潭哑口无言,见求他没用,又扑到子瑾跟前:“郁哥哥,郁哥哥……”

子瑾俯身将她扶起来:“菁潭你起身说话。”

“郁哥哥,救救我爹。”菁潭扑在他怀里,痛哭道。

梁王见状,脚步一滞,回身厉声说:“冉郁他秉性纯良,你莫要利用他的本心害了他。只要本王不同意,他答应你也无用。”

菁潭听闻后,放声大哭,直呼父王。

哭了半晌,她也有些累了。

子瑾叫人煮了一碗汤饼给她。

菁潭自小养尊处优,依旧不习惯这样的粗食,虽然饥肠辘辘,却只吃了两口就搁下筷子。

子瑾解释:“这里条件艰苦,你多少吃一点,免得夜里饿。”

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吃了。

“郁哥哥你从小也吃这样的东西?”

子瑾一笑:“如何吃不得。”

“救你的那个喻晟对你好吗?”

“好。”

“我爹爹说你称他为义父?”

“嗯。”

“若是这喻晟他也如我爹一般,你会救他吗?”

子瑾微怔。

旁边的楚仲微微蹙眉,这姑娘拐着弯要劝子瑾救她父亲。

“我父王,他既是你叔父,还是你岳丈,你将来也要称他为父亲的,你却狠心见死不救。”

“菁潭,”子瑾皱眉,“你也知道,你我均未答应这门婚事。”

“我知道父王他们都在利用你,郁哥哥你这么聪明,定然也能看出来。”

子瑾没说话,望着菁潭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以前虽然说我喜欢九叔,不想和你成亲,我错了,我现在改主意了,所以我父王才叫我来说服你。郁哥哥,现在父王被困在淮州,粮草被断,洪武的大军随时会破城而入,如果你这个时候不帮父王,那父王真的完了。”她说到后面,又开始哭。

她哭了一会儿就改口,说哪怕子瑾不救他父亲,好歹把高辛玉借她一用。

身旁的楚仲知晓子瑾心软,有些焦急,就怕他被菁潭的狡诈给蒙骗了。

子瑾拍了拍菁潭的肩:“菁潭,你这么大了,懂得很多事了。这世间事,无法拿对错来衡量,更别提个人私情。”

他奔波了一日有些累,说话也吃力,顿了顿,思索了一下又说:“要是说起九叔,我想在这些叔伯当中,没有几个是不恨他的。可是偏偏菁潭还能一直谅解九叔的苦衷,甚至还喜欢他。菁潭为了救自己的父亲,可以放弃对九叔的感情。我懂你的心。”

楚仲顿觉不妙,忙走到他跟前,打断他的话,呼了一声:“殿下……”

他抬起手止住楚仲的话,看了菁潭一眼,又看了看楚仲,目光移到窗外,喃喃道:“我也一样希望菁潭懂我。我们将九叔暂且放在一旁不提。你想用自己的一切去换你的父王,可是我心中也有这样一个人,哪怕搭上我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那如果我拿我的命来求你,你也不愿意?”

子瑾叹气:“如果单单只是我一个人,你要什么都行,但是,为了她,我不可以。”

菁潭听到这里,冷笑一声。知道子瑾早是做好了思量,此时此刻不能动摇他。

她嘴角挂着讥讽,抹干眼泪,朝着子瑾躬了躬身子,疏离地说:“那我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子瑾看着菁潭的背影,叹了一口气,生于这尘世,一生要遇见多少身不由己。哪怕神佛入世,也救不了每一个人,所以,他只想保护好夏月,此生便足矣。

就是这个念头,让他一步一步在这样艰辛难熬的路上不敢回头。

回房后,子瑾招来楚仲:“事情如何?”

楚仲答:“按大哥飞鸽传书所言,他今日便可到帝京。”

翌日,菁潭默不作声地辞去。她那样活泼任性的性子竟然变得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南域四处兵荒马乱,子瑾想要留她,话到嘴边却咽下,他又有何脸面叫她舍弃心中所念。

子瑾怕她有危险,带着人送她出了云中。哪知路上遇见淮州逃出来的流民,怕她被误伤,于是又往西多送了她一截。

这两天,云中的雨倒是停了,只是驿道上的泥早就被雨水泡得坑坑洼洼。菁潭坐在车上,觉得头都颠晕了。

她实在忍不住想吐,只好叫唤着要下车歇一歇。

子瑾本来骑马走在前面,见此状况,便下马回头去照看她。

菁潭下了车就跑到驿道旁的一块巨石跟前,扶着石壁吐了起来,吐了一会儿,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却闻到一阵恶臭。

她嫌恶地捂住鼻子,准备往回走,却不想在草丛中绊到一个东西,害得她一个趔趄。她稳住脚步,往草丛里一看,尖声叫了起来。

子瑾与楚仲,一个眼见一个耳闻,几乎同时拔剑奔来。

菁潭扑到子瑾的胸前,不敢回头再看,伸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身后草丛中:“死人……”

众人仔细一看才发现膝盖高的草丛里散卧着好几具尸体,有男有女。大概是从沧荒逃水灾和战乱的,身体没有明显致命的伤痕,不知是饿死还是病死的,发出阵阵恶臭,脸上身上连块好肉也没有,明显是被乡间野兽啃过,尤其是其中一个婴儿几乎被咬得散了架,只剩下半边头颅。

菁潭觉得胃中翻滚着,“哇”地又吐了起来。

可是她刚刚才吐过,此刻只剩下酸水往外呕。

楚仲四处查看,发现此地草丛里的尸体还有好几处,唯恐众人染上瘟疫,便催促着子瑾上路。

子瑾却怔怔地盯着尸体,眉目的神色难以捉摸。

就在此刻,驿道上突然有了喧哗。

两匹马在驿道上追着一个妇人,那妇人自知跑不过,便朝山路奔去,哪知一个不小心,从斜坡上滚了下来,额头磕在石尖上,血流不止。可是马上那两个人依然不放过她,将她提了起来,扔上马背。

得了子瑾的允许后,楚仲派了旁边的两个侍卫追了上去。

子瑾则和楚仲一道,护着菁潭跟在后面。

翻过这个斜坡,看到前面的驿道上有一个车队,有五六辆车,大概为了路上安全,带了好几个家丁。

那逃跑的妇人从马背上下来,跪在地上掩面失声痛哭起来。马车上下来一位中年胖子,对妇人高声责骂着。

楚仲护着子瑾和菁潭不好生事,觉得那衣衫破败的妇人十分可怜,不忍见死不救,只叫人过去问怎么了。

中年胖子满脸怒容:“刚才我们在此地喝水歇息,我家家丁看这婆娘鬼鬼祟祟,又突然撒腿就跑,以为她偷了我们车上的东西便去追她。后来发现她不是贼,而是将自己的亲骨肉塞到了车里。”说着,胖子将车上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抱了下来。那孩子不知道是生病还是睡着了,一动不动。

妇人却不回答,只是揽过孩子继续哭,几乎哭岔了气。

楚仲不忍道:“这位大嫂,你若是被人欺负了,说出来我们帮你。”

胖子见楚仲身型魁梧,手下几个人也都是身型敏捷的习武之人,不免有些犯怵,急忙解释:“你这婆娘,你倒是说啊。你刚才是不是趁着我们歇脚,就扔了孩子?”

子瑾带着菁潭也跟了过来。

楚仲三言两语向子瑾说了个大概。于是,子瑾看着地上的妇人,轻声问道:“大嫂,他说的可是真的?”

妇人点了点头,捂着脸哭得更加厉害。

那胖子为了自证清白也耐着性子,叫人费了一番工夫才问了个大概。

原来这妇人本来是淮州人,丈夫从了淮王,攻打沧荒的时候战死了。一个多月前,因为打仗占了地,家里也被踏平了,庄稼颗粒无收,公婆相继饿死。她孤苦伶仃地带着儿子肯定活不下去,便想着回到沧荒娘家。哪知走得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了老家,却见全村被淹成了一片汪洋,从山上看去满是浮尸。

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听说附近的云中收留难民,开仓发救济。她便一路挖着野菜,带着孩子朝云中逃。

可是前天,孩子病了,她实在走不动,也没法带他看病,也许母子都要死在这里。就在这时,她见到胖子这车队远远过来,知道这是有钱有粮食的人家,指望着有点善心收养这孩子,让孩子能活命,便将孩子偷偷塞进车里。

妇人一边说一边哭,旁人闻之无不动容。

楚仲瞄了菁潭一眼。

菁潭倒是冷嗤着不说话,依旧在草上擦她那双被弄脏了的鞋。

子瑾一直紧盯着妇人说话的嘴,她方才所哭诉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他的心里,好似一刀一刀割着他,手脚一片冰凉。

不待子瑾开口,那胖子主动说道:“这位大嫂,我们本来也是去云中的,你快上我的车,我们先带孩子去医病。”

楚仲掏出一袋银子递给胖子,请胖子好生照看这对母子。

两队人马互相告辞后,分道扬镳。

菁潭在马车上撩起帘子说道:“郁哥哥,生老病死都是天命,他们自己投错了胎,你也别怪到我父王头上,难不成没了我父王,他们就可以活得如意自在了?一群贱民而已。”

子瑾看了看菁潭,没有说话。

菁潭见他如此,嘴角挂着嘲讽:“你与九叔难道就是什么好人?不过都是为了一己私欲而已。”

离别前,菁潭又换了副面孔,双眼含泪道:“郁哥哥,你难道看见我死也不心疼吗?”

子瑾淡淡答:“那你跟我回云中去,我定会保你周全。”

瞧着子瑾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菁潭问着身旁来接她的淮王心腹:“若是一会儿伏击偷袭,你们有几成把握能擒住尉冉郁?”她说这话时候的神色,哪还有刚才那番娇憨的影子。

那人老实答:“燕平王身边那位贴身护卫,武艺十分了得,属下一行人无论人数和实力都十分劣势,毫无把握,何况此处地域敏感,若是引来大卫的士兵,唯恐连累了郡主。”

“那就算了。”菁潭说,“我本来备了迷药,没想到一路上他们都十分谨慎。”

随即,那人又呈上一封信说:“这是主上交给郡主的手书。”

菁潭拆封匆匆读了一遍,冥思片刻后吩咐道:“父王叫我们先不要回淮州。”

“那?”对方疑惑。

“你调集人马,随我北上。”菁潭道。

夜里,回到云中的子瑾坐在月下独酌,他自小就不沾酒,可是从上次在夏月面前宿醉后,他竟然有些爱上这玩意。

梁王找到他后,坐下自斟了一杯酒:“郁儿,你也不要怪六叔狠心。”

子瑾摇头:“六叔替侄儿揽下干系,怎么会反过来怪六叔。”他也早有察觉,菁潭绝对不是他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那你为何喝闷酒?”

子瑾端起酒盏,望着杯中清澈的夜空。

他幼年陡失怙恃,今日见菁潭如此,突然忆起了当年的自己,又想起今日山坡上的那对母子。他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对人倾诉心中郁结,便独酌于此,半晌后千言万语,只能挤出一句:“突然想起父王和母妃。”

梁王长叹一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子瑾起身,走到院中,抬脸仰望空中明月。

春日的夜里,月光皎洁。

“郁儿。”梁王从身后叫了他一声,他并未觉察,于是梁王端着酒盏走到他身侧,碰了碰他,待他回头又问了一遍,“郁儿,你有心事?”

“六叔心中可有日日惦念之人?”

“年轻时有过,那个时候比你年纪还小。后来朝堂变故,被迫到梁州就藩,去而不得返,人家便嫁了人。我后来觉得孑然一身也甚好,就没想过要娶亲。”说完,梁王无奈一笑。

两个人又回到桌前坐下。

梁王神色一改,又问:“如今徐敬业已除,淮王大势已去,你是如何打算的?”

徐敬业便是当年亲手杀害先储夫妇的凶手,如今他终于死了,让梁王十分痛快。

“倘若你有与他一争四海九州之心,大可现在出手,淮王正深陷水火没了锐气,你此去雪中送炭,他定然唯你马首是瞻,然后再联络吴王。虽说直取帝京有些风险,但是我们以横水河为界养精蓄锐,与他两分天下,待时机成熟再挥师北上,也不是不可。”

子瑾沐在月色中,半晌不语。

梁王皱眉:“郁儿,你可是因为闵姑娘,受制于尚睿?”他知晓尚睿留书给子瑾之事。

子瑾侧了侧头:“六叔,我曾经的确有过与他一争之心,他虽然未曾亲手杀了皇爷爷、父王和母妃,可是这一切皆是由他而起。”

太子府几百号人,一夜俱灭;当年朝中维护先储的忠臣,非死即贬;梁王在梁州那样的荒凉之地,孤身只影;喻晟一生颠沛流离,死后坟前连碑文也不能写;夏月至今背负着逆臣之女的罪名,不敢以真名示人;他耳聋不能闻声,甚至拖累自己心爱的女人受辱。

“可是这么做真的对吗?”他清澈的双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郁儿你心纯至善,可知这世上许多事情并无对错,只有胜负。成者为王,败者便为寇。你如果想要保护自己的女人,并非要步步退让,而是要成为胜者。待你羽翼丰满时,拿出尉尚睿所需之物,他定然会欣然换之。”

子瑾缄默不言。

夜幕中的下弦月渐渐被飘过的云层遮住了,眼前的光线也随之暗淡下来。他一直不喜欢黑,于是起身将廊下的灯笼点燃,挂在了柱子上。

他愣愣地盯着灯笼里的光,半晌后又回身对梁王说了句:“我想我是错了。”

梁王诧异:“郁儿,何出此言?”

“若是没有我一时意气,南域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不,”梁王断然反驳道,“这都是淮王、徐太后、徐敬业还有尉尚睿共同酿成的苦果,你何错之有?”

他起身,对着子瑾说:“你以为没了你,淮王就不会谋反了吗?他之前迟迟找不到你的时候,就曾多次试探我,还专心挑选了一个替身假冒你。他不需要你,只需要尉冉郁这个名字,哪怕当年你就死了,他一样可以任意得逞。他原本就野心难驯,和尉尚睿这一仗,早迟而已!”

子瑾看着梁王说完这些后,静静地又将视线转到身前的灯笼上,橘色的灯光从纸里透出来,照着他的侧颜,如无瑕的白璧一般。

“以前我的一位先生问过我,何为天下之道。当时我尚且年幼,答的是义,君子以义为上,天下间以邪攻正者必亡,所以天下之道乃大义。”子瑾喃喃自语道。

“那此刻呢?”梁王走到灯下。

子瑾并未答他,只是将今日送菁潭路上的所见告诉了梁王。他说得极慢,断断续续,用字也极其简单,却让旁人听来有一种莫名的沉痛。

梁王闻言哀叹一声,又回到桌前自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这时,一只蛾子蹿到了灯笼里面,扑哧扑哧地,扇着翅膀跟瞎子似的在里面横冲直撞,火苗闪烁不定。

子瑾取下灯笼,吹了火,将蛾子放了出来。

就在眼前再次陷入黑暗之时,那轮下弦月又从云层里突然跳了出来。

子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着梁王说道:“若是此刻再问,我会答,幼孤得长,众不暴寡,耆老得遂,父子相保,这才是我想要的天下之道。”

他说这席话的时候,神色并无波澜,语气十分平静,整个人站在夜幕下皎若明月,身似芝兰,竟然不似尘世中人。

此刻已是深夜,本来他已经盥洗准备歇下,辗转反侧后着了衣裳来此喝闷酒,因为不见外人,并未绾发,便任由一袭青丝披在身后,夜风拂来,发丝微动,竟然给人一种要奔月而去的错觉。

“你真是和先储当年一模一样的性子。”梁王说完后,看着手中空杯,浅浅叹了一口气,“那你又如何得知尉尚睿便是明君?”

“九叔在信里,不但许了为父王正位,还喻晟清白,还对我提到了大道之行,当时我心念着夏月的安慰,并未放在心上,今晚回想起来,竟然觉得如同知音一般。”

梁王见状欲言又止。

子瑾垂眸道:“我知道,他对我不过一半真情,一半假意而已。”

“你看得清就好。”梁王说。

“我在锦洛有位恩师,名讳齐安,是个让我十分敬佩的人。”

“淮王身前的那位齐安?”梁王诧异。

“是的,他就是当时问我何为天下之道的那位先生。当年他听完我的回答后,只叹我太年轻。如今,六叔大概不知道,他已辅佐九叔。齐先生身负绝学,孤高难测,但是他却决心将此生托付给九叔。我不了解九叔,却了解齐先生,所以,”他看了看梁王,“我想试一试。”

梁王握起拳头,轻轻捶着额头,半晌不语。

夜风又再次袭来,微微拂面,带着冰凉的惬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梁王开口道:“那就试试吧。”

子瑾说:“若是选错了,我死不足惜,只是拖累了六叔。”

梁王一笑:“我一个人本来了无牵挂,有什么可拖累的。在你父王一事上面,我后悔了整整十年,经常夜半难眠,只恨自己那时没有为他在朝堂上以死相搏,却苟且偷生至此,如今幸好有你,让我能重来一次。”

说完这席话,梁王曲臂,手肘支在桌面,摊开手掌。

子瑾见状走近后,以右掌击之,再将它紧紧握住。

梁王一边点头,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