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分手

烈火焚城、土崩瓦解的皇都索列布里亚,死者以被吞噬。少数侥幸者的行列,正从溃塌的城墙缺口,像伤口淌血一样向外流动。

皇都中央是静寂无声的水晶宫。

此刻,塔尖升起一道光柱,直指苍穹,向上,向天空,远离污浊的地面。

这就是前往命运之塔的道路,只有收集齐全五颗宝玉的“旅客”才能踏上这条通道。

黑袍披身的美鹤冲上光柱。谁都无法妨碍他,任何人都不能阻拦他的去路。

活下来的人仰天抬头,遥望着光柱。不一会儿,冲上光柱的小小黑影被苍天吸收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风止了,龙卷风消失。拥挤在索列布里亚的戈列姆们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极小的振动从内部撼动戈列姆们。驱动它们的美鹤的魔力开关关闭了。它们在自己搅动的漫天尘土中沉默了。

戈列姆们开始重返泥土,它们像海浪冲刷堆沙之城般瓦解,混于瓦砾中,踪迹全无。

当戈列姆们消失,在它们待的地方只留下了泥土和岩石碎片的小山时,除了火焰仍执拗地舔噬着皇都的废墟,没有活动的东西了。曾经熊熊燃烧的烈焰,也渐渐丧失了力气,变成一截红红的舌头,带者饥饿一摇一摆地爬动着,探寻何处有可供吞噬之物。

一场破坏生涯盛宴之后的空虚——

但是,人们不久边感觉到脚下开始震动。类似脚步声的轰鸣来自地底,如波浪般气势汹汹地迫近。

水晶宫又一次放射出名副其实的、硬质的光芒。光芒一消失,城堡的形状开始变化。四角突出的屋顶垮塌。正门的拱形歪斜。尖塔倾侧。露台扭曲。

人们怀疑起自己的眼睛。原以为再置身何种险景都已不足为奇。冲击超过了接受的极限。沉默的人群,心灵麻木得身边失去至亲都仿佛是遥远的事了,现在却被眼前呈现的光景震撼。

水晶宫在瓦解。并不仅仅是坍塌瓦解。在它的内部——城堡深处,知情者明白那时皇帝宝座所在的房子——以那一点为中心,正在收缩起来。乳白色的巨石之城,被收叠起来,被吸收掉。无数的窗户,是无声惨叫的嘴巴。水晶宫被吞噬。

仅仅数十秒钟,水晶宫从地面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从刚才城堡被吸收的中心点,冒起一股浓黑色的烟雾。烟雾像微小的鸟群蠢动着扩大,眼看着笼罩了原先水晶宫所占的空间。

黑雾的天空中,勾画出一对漆黑的翼。翼缓缓扑动,浮起,将地面沉睡的某个东西带往上空??

是常暗之镜。

出现在天空中的常暗之镜,看起来如同并悬着的另一个太阳。它与仍斜照着废墟的太阳相反,是一个充满黑暗的、异样的太阳,其中孕育着无限的黑暗。

常暗之镜的表面喧哗着,仿佛从漫长的封印中解放出来,不胜惊喜。同时,它开始倾斜出黑色的洪流。

此时,在鲁鲁德国营天文台的研究室里,帕克桑博士挂着夹鼻眼睛,目光落在一本厚书上。他孤零零地坐在他习惯的木头靴子上,在周围埋头工作的弟子们说话声中,小手中的小羽毛营笔飞快蠕动着,正要解读意味深长的一段话。

突然,像被人敲了以下似的,博士抬起了视线。他一下子脸色煞白。

“怎么啦。博士?”罗美察觉到了,问老师。

帕克桑博士张口结舌,目光游移着望向窗外。

“不、不行。”博士喃喃道。未等罗美抱住他,他以从木靴子上滚落下来。

“空中飞人马戏团”滞留在加萨拉,他们是在舒顶格骑士团的戒严令下来到这里的,此刻正为傍晚的公演忙碌着。在吉尔首长被捕、警备所失去控制的加萨拉,不但进出受到限制,连在镇上走动也受限制。人们都垂头丧气、忐忑不安。卜卜荷团长打算利用有限的时间和材料,尽量表演开心的节目,为加萨拉的人们鼓鼓劲。

团长正在知道帕克等人练特级,一名团员慌慌张张来找他。

“老婆婆说,请团长马上过去。”

团长感到诧异,匆匆前往老婆婆的帐篷。团长撩起垂帘探头一看,见老婆婆坐在占卦的水晶球前,眯缝着双眼。

“老婆婆,怎么啦?”团长这一问,老婆婆睁开眼睛。

“封印已被解开。”老婆婆的瞳仁里,映照着水晶的微光。她的声音带着颤动,“那时常暗之镜啊。噢噢,魔族来了!”

与此同时,在龙岛上,龙王从洞窟的裂缝仰望着针雾笼罩的天空。他看见了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印记。

恐惧和决心的震撼掠过龙王老迈的躯体。

“你们大家。”

龙王缓缓站起来。

“封印被解开了。常暗之镜出现在地面上。战斗的时刻到了。现在来祈祷女神保佑我们的钢翼、保卫幻界吧!”

龙们愤怒、叹息、义无顾反的咆哮从岛上轰然迸发,隔海连针雾也被震撼。

这是——在哪里?

脸颊紧贴着地面。尘土的气味。

亘睁开眼睛。平坦的地面,摆在眼前、沾满泥土的两只手。不过,右手还紧握着勇者之剑。

用肘部支撑着,抬起头。身边躺着那位白裙少女。她像摔坏的人偶似的趴着,一只靴子掉了,裙子脏得面目全非,像亘一样一身尘土。

他们被美鹤从水晶宫的镜厅弹开了。亘尝试跪立起来。视线打者旋转,他腿一软跌坐地上。亘晃一晃脑袋,再次跪立起来。

索列布里亚的城墙隐约可见。被弹飞至如此远的地方,实在难以置信。环顾周围,是零散的树林子。草原上植被干枯,暴露出地面,处处是突出来的岩石。

寒冷。北大陆的风扑面而来。但这是自然风。

水晶宫怎么样了?美鹤怎么样了?在我昏迷期间,发生了什么事?

看不见卡茨的身影。她被弹飞到那里去了?

白裙少女痛苦地呻吟起来,手脚动了一下。亘拐着脚跑过去,扶起她。

“挺住啊。还好吗?”

少女茫然地睁开眼睛,费了老大的劲儿,目光才聚焦在亘的脸上。

“这、这是哪里?”

“是在索列布里亚附近。不过,是在没有路的树林和草丛中间。”

美鹤在最后一刻喊道:“逃命吧!”那是怎么回事?

“常暗之镜??”

亘向皇都索列布里亚方向一望,倒吸一口凉气。那些黑雾是什么?哄哄然蠢动着,聚焦在索列布里亚上空。

龙们还在索列布里亚上空飞来飞去。他们在与黑雾搏斗——被黑雾缠身,眼看着一头龙抵敌不住地掉在地面上。

亘不顾一切地向索列布里亚冲去,他将勇者之剑发射魔法弹。

“乔佐、乔佐!你在哪里?”

连发数弹之后,低空处出现了一个鲜红的点。是乔佐,正向这边飞来,疾速而来。在他身后,一团黑雾紧迫不舍。

“乔佐!我在这里!”

亘挥舞双手跑边喊,但紧接着的瞬间 ,他愕然地停下了脚步。随着乔佐接近,追逐他的雾团呈现出面目。

是翼。它们长着漆黑的翼,多不胜数!一个个大如成年人,手脚长着尖利的勾爪,骨瘦如柴的躯体,全身无一不是漆黑。

这些家伙就是魔族吗?

“亘!”

乔佐直飞过来,高度降至贴着地面。

“上来、上来、快上来!”

亘在要撞上乔佐翅膀的前一刻,向乔佐身上一个鱼跃,触到乔佐的同时,抱紧了翼根。猛烈的冲劲让乔佐身体摇晃起来,龙脚差一点触地。

“把她、把她也带上!”

白裙少女仍精疲力尽竭地坐在原处。亘探出身子,当乔佐擦着她飞过时,双手把她抱起。

少女的上半身靠在乔佐背上。此时,追上来的一头魔族伸出丑陋的手抓了少女一只脚,向前倾倒的亘与魔族打了个照面。

是骸骨,黑透骨髓的骸骨。“耶耶”笑着的骷髅头,该有眼睛处空着两个洞,该有嘴唇处爆突出异样煞白的两排牙齿。一只只手指头与其说是皮包骨,简直就是骨头本身。骸骨一边扑翼,一边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声。被抓住脚的少女被猛一拉,回头望去,这才发现了魔族,发出厉声惨叫。亘一只手拉着她,拧着身子举起勇者之剑,照准魔族脏兮兮的肋骨处捅下去。魔族发出呕吐似的沙哑声,放开了少女的脚。亘把少女拉到乔佐背上,对仍要紧迫不放的魔族再砍一剑。

“乔佐,上升!甩开它们!”

乔佐猛地爬开。他的尾巴尖在伤心沼泽被亘削去了,长度有点儿不三不四,此刻被两头魔族咬住不放。亘挥舞勇者之剑将其斩落,然后向后面的魔族群发射魔法弹。光弹一命中,魔族们哇哇怪叫着炸了群。拉开了一点距离。

“乔佐,喷火!”

乔佐一张翼,扭头向着魔族群,喝一声:“亘趴下!”

烈炎奔流着向亘侧脸窜过,被直接击中的魔族成了火球,带者一股烟坠落。大群魔族畏缩着退开去。

“乔佐,大伙儿在哪里?”

“米娜和基?基玛和头领们在一起。”乔佐狂喘着,“我累坏了,要摔下去了。亘,该怎么办呀?”

“七大支柱”的龙们仍在索列布里亚上空。刚才眼看着一头龙掉下来了,是怎么回事?

乔佐精疲力竭,身上各处流血,眼中含着泪水,飞得也不平稳,时高时低。

白裙少女因过于恐惧而全身僵硬,只有嘴角在哆嗦,发不出声音。

“乔佐,带上着女孩到那片林子去!”亘指向右前方一片葱郁的树林,“降落在树林里,可以避开魔族。在我和大伙儿回合之前,你们在那里别动,好吗?”

乔佐泪水扑簌簌而下。“噢、噢。亘,对不起,你要怎么办?”

“我没事。好,快躲起来。”

亘再次向勇者之剑祈求:到米娜的火龙背上!

瞬间移动成功了。亘一回过神,自己落在“七大支柱”之一的龙背上,这龙头头顶戴了一顶类似鸡冠的帽子。米娜紧抱着这头龙的脖梗子,发觉亘回来了,一跃而起扑了过来。

“米娜,受伤了吗?”

“没事,我没事!”

米娜脸色发青地笑着。

“看那里,亘,快看!”

亘望过去,只见有一对巨翼的长暗之镜飘在空中。从镜里涌出黑色的魔族军团,永不枯竭的罪恶之泉。恶魔军团覆盖了索列布里亚的上空,向东南西北飞去。

飞向整个幻界。

搭乘亘等人的火龙族长勇敢地尝试冲击长暗之镜。他喷吐烈焰,猛力振翅,击落冲上来的魔族们。但是魔族多得数不胜数。

“这样赢不了。接近不了长暗之镜!”

龙族长一甩强韧的长脖子,把扑上来的魔族抖落。

“先躲开吧。寡不敌众。保护下面的人不要被魔族伤害,叫他们逃金树林里去。我们也躲进森林!”

“真遗憾!”

龙族长龇牙怒吼着,不断地吐出大火球逼退魔族们,然后改变了飞行方向。亘站在他背上,用尽力气喊道:

“大家往森林跑!快撤退!这样下去都完蛋!”

“亘!”

靠近来的龙的背上站着基·基玛,他抡着大斧,哑着嗓子大声应道。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他如此无精打采的声音。基·基玛身后,搭载着几个受了伤的索列布里亚人。基?基玛挺身保护瑟缩的伤员,斩落死缠不放、飞扑上来的魔族,嘴里头恶狠狠地骂道:

“你们这些废物!就这样收拾你们!这样、这样、就这样!”

“哎呀!”一声衰嚎,一头魔族被从头劈成两半,但仔细一看,基?基玛的肩头和上臂都伤痕斑斑。

“去森林!快到树林里去!”

“明白!”

满眼无尽的魔族飞来飞去,遮天蔽日。亘边飞边呼喊着卡茨的名字。一头又一头撤出来的龙背上,看不见她的身影。

亘焦虑万分地扫视着,担心自己视而不见。镇定,要镇定!亘用魔法弹击退扑上来的魔族,米娜给龙指示方向。

嘿,前方瓦砾沟中看见了卡茨挥鞭的身影。她在掩护索列布里亚的人。一个倒下了,另一个蹲着,都是孩子!

“卡茨女士,我们来了!”

龙一边滑翔前去,一边由亘发射魔法弹助阵。卡茨冲上瓦砾堆,一边跃下一边挥鞭狂抽。由四面八方涌来的魔族遇上卡茨的鞭子,纷纷头破翼折。

龙低空悬停,亘一跃跳到卡茨身旁。米娜敏捷地将尾巴绕紧龙翼,倒悬着身子伸出双手抱起一个孩子,一骨碌返身将孩子送到龙身上。接着又一个。

“孩子没事了,拉上来啦。”

听了米娜的话,亘回头对卡茨说:“卡茨女士快走!”

“我把这一片收拾掉再说!”

卡茨“刷”地平抡皮鞭,将前面的魔族扫倒在地。她的右眼已完全血肉模糊,而且左手也不行了,几乎动不了。可能被美鹤施魔法从镜厅弹飞时受了重伤。

“交给我!您快登上龙背!”

亘揪住卡茨马甲后背猛一拉。

“干什么!”

“快上龙背!”

亘用勇者之剑对付龇齿咧嘴扑上来的魔族。龙族长喷出烈焰,逼退面前的魔族群。

卡茨为攀上龙背,把鞭柄衔在嘴里。左手用不了,她用一制手拉器身体。亘驱开魔族的同时,全身冷汗淋漓。

“挺住,卡茨女士!抓紧!”

米娜拉住卡茨的手。此时,米娜身后的孩子们发出了惊叫。两头魔族从死角偷爬上龙背,露出脸来。

“米娜,看身后!”

卡茨大叫一声,皮鞭从嘴边掉下。她已来不及捡起,一跃而上龙背,徒手扑向魔族。一头魔族被她踢翻,滚下龙背;另一头扭成一团。魔族被卡茨推开,但仍龇呀咧嘴,利用一瞬间的空子,咬住了她的脖梗子。鲜红鲜红的血“噗”地喷出。

“混帐,竟敢胡来!”

卡茨大怒,右手掐住魔族的脖子。米娜也猛踢魔族,用爪子狠抓它的脸。卡茨失去平衡仰倒,魔族更是把身体压上去。

“色鬼!”

卡茨大喝一声,凭一只右手拧断了魔族的脖子,把骷髅头揪在受里。无头的魔族躯体从龙身上滑落地下。亘向逼近龙周围的魔族群连法魔法弹,然后一跃跳上龙背。

“好了,起飞!”

龙腾空而起。米娜搂紧两个哭叫的孩子。亘爬近仰倒着的卡茨身旁。

卡茨仍抓着揪下的魔族脑袋。她把那骷髅提到面前看一眼,“呸”地骂一句“瞧你那邋遢相!”扬手甩了出去。

“敢吻我的脖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卡茨脖子上的伤口很深,血流如注。亘脱下外套,团起来按住伤口。沾满尘土、烟屑、汗水的外套被鲜红浸染变色。与此同时,卡茨的脸颊变得苍白。

“没事,别那副表情。”

卡茨说着,笑了一下。她带着无所畏惧的笑容,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七大支柱”已变成了五头龙。乔佐侧躺着,睡着了,呼吸颇为不易的样子。

亘等人避入的这片树林里,也有索列布里亚的人在藏身。救回了多少人呢——只能数出二三十人而已。其他地方也有逃出来的人吧。

拥有百万人口的要塞城市,半日间成了这个样子。

无人身上不带伤。既有连坐也不易的人,也有茫然望天,谁搭化都不理的人。一些孩子在哄其他哭着的孩子。

即便要处理一下伤口也没有药。龙们浑身创伤,只好舔伤口止血。他们伏地放松脖子和双翼,闭目休息。

黄昏已过,夜幕降临,只有细如丝线的月牙是光源。树林里笼罩着深海般般的宁静和令人动作迟钝的、水压般沉重的哀伤。

北大陆的针叶树在寒气中紧挨着并肩而立,披一身深绿色的尖叶子。只从上空俯视的话,与南大陆丰饶的森林景色相比,北大陆的树林缺少色彩和趣味,显得冷漠疏远。但是,此时此刻枝枝杈杈的树林,却给人尽展双臂,庇护众人的感觉。仿佛寒冷之国的沉默哨兵,以其怀抱掩藏起逃难而来的人们,若无其事地、沉静地面对天空。

魔族振翅飞过树林上空的声音时而传来,但那是零散的,它们的进攻似已终止。那些异形怪物们在黑夜里不便行动吗?它们需要休息吗?或者,它们隐身于黑暗中,窥测着行动时机吗?

“休息好恢复力气之后,暂时返回龙岛吧。”

龙族长们向亘建议道。

“封印被解开时,龙王一定一察觉,作好了战斗准备。也许已有伙伴向这边出发了。”

“总而言之,目前寡不敌众,不能成事啊。”

米娜和基·基玛到伤员中跑了一圈。返过来的米娜说,当中有人对地形比较了解。

“他说附近有水源。穿过树林往西的话,有一座岩山,隐藏在那里的洞窟,应该比这里更为安全。可以设想大伙儿黎明前转到那里去吗?”

若要移动,且不说理由,时机上以此时为宜——魔族已沉静下来。说不定这是树林里的人们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对呀。把这里的人平安送到洞窟里后,我们也返回龙岛,还得回南大陆。必须尽早报告消息,让大家做好迎击魔族的准备啊。”

亘对基·基玛的话表示同意。不过,他心底里怀疑是否来得及。算了,管它呢。即便来得及,又将如何?即便集中整个南大陆的高低卫士,集中所有舒丁格骑士团,就可以跟魔族一决胜负吗?

一切都完了——这句话在口腔里震荡。没能守住长暗之镜的封印,失败了。

一切都结束了吧。亘背倚树干,感觉绝望从内部渗透全身。

丢下一切,逃吧。真想挖个地洞藏起来。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没时间了。

输给美鹤了,这回是决定性的失败。

“哎——”

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亘一抬头,见是一位小个子老人看着他。老人衣衫褴褛,头发烧糊了。

“有什么事吗?”

“那边的、您的伙伴——”

老人回头望望另一边的草丛。卡茨躺在树下杂草上。

“她说请您过去。”

亘手扶树干,挣扎着站起来。他身体晃了一下,老人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

“哪里哪里。您能走吗?”

亘自己也身负无数小伤。左脚?一跳一跳地疼,是扭伤了吧。

老人压低声音说:“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年轻时曾在帝国军队任卫生兵,大致能明白伤员的情况。”

亘望着老人。

“您的伙伴情况不好。照此下去,大概…………”

亘不禁拉住老人的手,停住脚步。老人无言,轻轻拍着亘的手背,安慰他。

“想想办法吧,我很想救活她呀。”

“伤太重了,出血过多。无法可想啊。她本人似乎也察觉了。”

所以才叫亘过去?

只要可能,都不想面对着一幕。不想知道。亘本已拖着腿,步履迟缓。

即便如此,一步一步地,卡茨躺在杂草上的身影呈现在眼前。

她身上盖一件不知谁人的衬衣。伤口处扎着撕开衣服作的绷带。身边有一位老妇人看护着她。

“这是内人。”老人说道,“全靠你们,我们才能逃到这里来。”

卡茨睁着双眼。她眼珠子一动,看着亘。仅此就几乎让亘哭出来。

“你,没事吧?”是卡茨一向的口吻,但有气无力。

“噢,我还行。”亘说着,挤出笨拙的笑容。

“您也是呀。虽然中了招,不过会好的。”

“呵呵。”卡茨被逗乐似的笑了,“这个嘛…………这回倒像是不行了,我自己明白。”

淡淡的语气。不仅仅是身体衰弱,她很平静。她永远是——即便是一动不动之时,即便只是坐在警备所的椅子上,她都是热血奔腾。她本应是那样的人啊。此刻她沉静了。

“别说泄气的话呀。”

亘有意岔开她的话头。

“休息一晚就有精神了。我们返回龙岛,料理好伤口。明白?忍耐一下而已。”

卡茨挣开她手指的手,抬起这只手,抚着亘的脸。

“抱歉啦。”她和蔼地喃喃道。

“我说了那么勉强你的话,把你带来这种地方。可是,却成不了任何事。”

“不是您的错。”

亘无法控制声音的哆嗦,眼底发热。

“事到如今,先离开的我…………看来没有资格请你原谅了…………”

“您别说这样的话!”

卡茨微笑着,望着亘,缓缓地抚摩着他的脸颊。

听见踏草而来的脚步声,亘以为是米娜,扭头一看,是那位白裙少女。她双手抱肩站在一旁。

“皇帝,死了吧?”卡茨声音沙哑。

“噢。”

皇帝倒在美鹤身边,在常暗之镜的镜厅。的确已经死了。

白裙少女在亘身后低着头。

“可是,我的计划…………不能说是成功了。而且丢了皮鞭。”

卡茨的手指朱墨着亘的脸。那种柔滑的触感。她的手是如此温柔,如此漂亮,原先竟一无所知。

“说不定,我也许犯了天大的…………错误。不单是这一次。一直、一直、好多次。”

亘想说“不是的”,但没有开口。她不是对亘说话。她是对心中的另一个热说话。她望着远方,心里已经回到了南大陆。也许她耳畔听见了令人怀念的、加萨拉镇的喧哗。

“卡茨女士是我的警备所长官。”亘说着,把自己的手按在卡茨手上,“她是杰出的高地卫士。他尽忠职守,一直都是幻界的护法卫士。”

卡茨微笑道:“谢谢。”

“亘,你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不能死。”

亘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

“因为,你的旅途还没有结束。”

“不能放弃!”卡茨说道。话尾已近于喘息声,几乎听不见了。

刚才的老人和护理卡茨的老妇人并排跪地,几乎听不见了。

“我们夫妇是你们救助的索列布里亚人。您听得见吗?”

卡茨微微动了一下头,将视线转向他们的脸。

“您将被女神召唤,至再次投生时止,将成为照耀幻界的光。”

卡茨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之后,用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噢,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离开地面之前,您想做赎罪的祈祷吗?如果需要,我们想协助您。”

卡茨点头。他嘴唇嚅动,似乎是说“拜托了”,但没有变成声音。

老人托起卡茨的一只手,然后自己一手按胸口。老妇人也一样一制手按在胸口,空着的另一只手抚慰似的放在卡茨额头。

“我们,神赐之子,此刻将远离尘土,重归于神。”

平静的祈祷之声从老人口中汩汩而出。

“我先祖根源只清净之光啊,引领她吧。照亮这位上路者晦暗不明的脚下吧。迎接她去除污秽、洁净无暇之魂到上天吧。”

老妇人抚好卡茨的乱发。

“孩子啊、地上之子啊,你忏悔曾经违逆神的意志吗?”

卡次闭着双眼,下颚一动,微微点头。

“你忏悔与人争执口角、为虚伪愚昧心动、屡犯人子之罪吗?”

第三次——卡茨点了头。老人也予以回应,鼓励地用力点头。

“你已深深忏悔,在次赦免地上的你的罪。安心吧,人子啊。永远的光与和平将围绕蒙召的你。维斯纳·埃斯达·菏里西亚。人子寿命有限,而生命永恒。”

从卡茨眼中淌下一串泪水流到眼角,落入黑发之中。

在亘手中,那只曾抚摸亘脸颊的、卡茨的手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卡茨咽了气。她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思,虽伤痕斑斑仍如睡眠般安详。

老人的眼泪湿润了。老妇人哭着,一直轻柔地抚着卡茨的额头。亘也跟着他们的祈祷声,喃喃道:

晚安,人子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