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后到去。身体被拽向后。亘茫然仰面倒下,感觉站在波涛边上,脚下的沙子被波浪淘去——亘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要倒下了、要倒下了、倒——
然而他未能倒下。
他看见自己被分成了两个。
从前身悄然分离出一个半透明的亘,恍如灵魂出窍。它站在沼泽的泥浆里,回头望向亘,亲切地笑了笑。
亘动弹不得,连声音也发不出,就像麻痹了一样,连动一根指头也不行。
——刚才的泥浆。
溅到脸上的泥浆含有沼泽的水。他中了水的毒了,所以麻痹了,动弹不得。而此刻眼前的另一个亘,是沼泽毒水呈现的幻觉,是幻影。
幻影向雅哥姆走去,并一下子抽出勇者之剑。
雅哥姆仍坐在地上,摆出瑟缩的防备架势,对着亘的幻影叫嚷着什么。
亘的幻影举起勇者之剑。雅哥姆用没有负伤的手护住了脸。这期间他仍拼命喊叫道。
——不行。我没打算那样做。
勇者之剑握在幻影手中,剑尖寒光一闪。
我没想杀雅哥姆我没想杀爸爸我没恨爸爸这不是爸爸这不是我——
勇者之剑劈下。
一剑、二剑。雅哥姆惨叫着,四脚着地逃窜。剑锋砍在他背上。雅哥姆抵挡着,要从幻影的亘手中夺剑。剑砍在他的掌心。
此刻,雅哥姆一身泥浆,脸上溅满自己的血。他魂飞魄散地哆嗦着,似想逃脱。幻影的亘从后揪着他的衣领。然后对准他的脖子——
——住手!
勇者之剑猛捅下去。鲜血喷涌。反溅到幻影的亘衬衣上。
雅哥姆趴卧在地上,手伸向天,仿佛在求救。不一会儿,那只手“吧嗒”地掉下。
亘的幻影从雅哥姆的尸体抽回剑。挥一下,甩掉留在剑刃上的血。亘的幻影收剑入鞘,后退一步俯视雅哥姆,从容地飞起一脚,把他的身体踢飞。
雅哥姆的尸体滚到沼泽浅水处。亘的幻影再加一脚,把它踢到水更深处。雅哥姆的衣裳吸了沼泽的水。重量拽着尸体下沉。
凯伦的背鳍突然冒出黑色水面。亘依然动弹不得,恐惧浸透他全身,他只能悚立注视着。
凯伦画着圈绕着雅哥姆的尸体游动。雅哥姆迅速下沉。当他的背部和衬衣的一部分在水面消失时,凯伦镰刀状的尾鳍翘起来,拍打水面,在亘眼底留下汹涌的银光之后,潜入水下。
一留神,见幻影的亘望向自己。和刚才一样,幻影的亘呈现出亲切的微笑。
亘想摇头,但脖子动不了,想喊“你干了什么”,但出不了声。
幻影的亘带着微笑,转身迈步走开。亘也跟它走。腿脚明明动不了、走不了,人却随之而去。仿佛亘这一边是没有实体的幽灵,飘荡在空中似的。
去哪里?幻影的亘步伐坚定地朝前走。它踩着泥浆,高昂着头。
不久,出现了莉莉·茵娜的简陋小屋。幻影的亘向小屋走去。它不敲门,直截了当地打开房门,走进屋内。
黑衣女子坐在那天晚上请亘走的椅子上,低垂着带了头巾的头,双手掩面。
当幻影的亘在女人身旁停下时,莉莉·茵娜抬起头。她在啜泣。
“啊——”她哭道,“你杀死了他。”
亘的幻影面带微笑,抽出勇者之剑。
“我救了你,你却杀死了我爱的男人。”
莉莉·茵娜向幻影的亘伸出收,捉住不放。
“为什么?你什么杀了我的雅哥姆?他、我们,难道干了什么坏事吗?我们只不过相爱而已。我们只不过是想爱下去而已。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像处决罪犯那样砍杀了他?他沉到沼泽里,成了凯伦的盘中餐了?”
幻影的亘举起了利剑。
“为什么?因为你们是邪恶的!”
幻影面带微笑,用亘的声音说着。一剑刺入莉莉·茵娜胸膛。黑衣女子一声不吭地从椅上倒下,在地上成了一堆黑布的样子。
幻影的亘收剑入了鞘,走近亘。亘想逃:不能与之成为一体,做了那种事情的不是我。它不是我。我做不出这种事。
但是,幻影的亘轻易就重返亘身上。
就在这一瞬间,亘双脚着地了,就像在瞌睡中醒来一样,劲勃猛然一震,身体僵硬了。
他站在莉莉·茵娜的小屋外面。
小屋的门关得严严的。亘像是全速冲刺之后似的喘息着,大汗淋漓。这也跟从噩梦中醒来时一样。
——对了,这是幻觉。
我产生了幻觉。那些不是真正发生了的。此刻我伸手去打开门的话,莉莉·茵娜会做坐在那张椅子上,用黑毛线打着婴儿睡袍吧。她没有死。因为我并没有杀害她。
要证实很简单。敲敲门就行。只须汉一声“有人吗”,她一定来开门。好,试试吧。试一试。
不行,双脚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不行。我办不到。
返回沼泽边吧。在救助乔佐的地方,乌达一直等待着。跨上乌达,返回提亚兹赫云吧。要请诊所的医生看病。我中了沼泽水的毒了,给我解毒的药,然后换下冷汗湿透的衬衣,去看看莎拉……
莉莉·茵娜小屋的门悄然打开了。
门大概只开了约十厘米吧。那隙间伸出一只小手,手臂,接着出现脑袋。
是个婴儿。
赤裸的婴儿,手脚胖嘟嘟圆滚滚。婴儿闭着眼,安详的脸宛如画在书上的天使。
不过,好像有点不对劲。有点古怪。他不是普通的婴儿。他的肌肤——
灰色皮肤,是石头的颜色。没错,这婴儿是石头做的。
婴儿整个儿出现后,把闭着的眼睛转向亘。亘醒悟了:对了,这孩子是盲的。
婴儿张开嘴,向亘说话。不是婴儿的声音,是沉缓的、沙哑的老人声音。
“你这冷酷无情的杀人犯。”
亘毛骨悚然,双腿发颤。
“你亲手杀死我父母。是我无法享有这世上的人生。我的眼睛不能见光,我的嘴巴含不到乳头,我的耳朵听不见摇篮曲,我的脚不能踏上这片土地。”
亘倒退着,缓缓地摇头。
“不是我。”从亘颤抖的唇间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不是我杀的。”
“辩解毫无意义。你这杀人犯。”婴儿胖乎乎的指头指向亘,“该怎么处置你肮脏的灵魂?我的悲伤何时终止?我的身体走投无路,变成了石头,连眼泪也流不出……”
亘绝望地叫道:“不是我杀的!”
婴儿的嘴扭曲得更难看:“既然如此,就拿你的剑扎你的身体,剜出灵魂瞧瞧吧。让你的肉腐烂,把你的骨头丢在地上,让它们风吹日晒,发出空洞的声音吧。诅咒你一百个白天和黑夜吧。让你死无葬身之地,让你彷徨无着的灵魂沉到混沌的深渊,被孽罪的业火焚烧吧!”婴儿以爬动的姿势向亘扑来,速度令人难以置信。亘瞠目结舌,跌冲冲地逃走。
跑啊跑啊,扭头回望,仍见石婴像风一样追来。石婴的脸跟之前安详的赤字相差甚远。亘连滚带爬——摔倒滚翻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跑,回头瞥一眼是否被追上了,却见婴儿脸上有无数个人。看见有雅哥姆、有莉莉·茵娜、有萨达米。看见了父亲,看见了母亲,看见了理香子,看见了所有憎恶人、诅咒人的人脸,看见了所有伤害人、虐待人的人脸。
毫无疑问,当中也有自己的幻影的脸。
跑啊跑啊,从自己的乌达旁边平跑过时,连它也在发楞。从雅哥姆的货车旁跑过,车上装载了沼泽水瓶子。跑啊跑啊,沼泽水面露出了凯伦的背鳍,亘发现它随着自己前进。
凯伦明白有猎物了。它等着石婴击倒亘,把亘抛入沼泽。亘在恐惧中哭泣,狂喘,脚下仍然跑啊跑啊。
不一会儿,眼前开始漂起白雾。脚下的地面业好,沼泽的黑色水面也好,被白雾阻隔着看不见了。亘像游泳一样挣扎着跑到浓雾之中。不知是第几次回头望时,他发觉后面的石婴不见了。
——不能大意,必须逃。
虽然心中激烈着自己,但脚下已迈不开步子。他膝头一软向前趴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行、不行,要跑啊。
畏缩起来的魂魄哭喊着救命。亘听着身体内的喊声,失去了知觉。
黑暗涌入白雾底下。不久黑暗满天,亘趴在黑暗中,精疲力竭地昏睡起来。
叽罗罗罗…………叽罗罗罗……
不知何处传来了哇鸣。
叽罗罗罗……。亘亘亘……叽罗罗罗……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青蛙?中断的意识深处,只有亘身体里的小聪明人醒着,竖耳倾听四周。
叽罗罗罗……亘亘亘……听见了吗?
有个甜甜的声音对亘说话。是那个听见过好多次的声音。很熟悉的声音。
叽罗罗罗……不必太在意啦。你没有错。你做了正常的事情。你真的做了该做的事!现实也好,幻界也好,充满了假冒的善意。那种东西没有任何价值。你做了正确的事情呀。
了结性命,也要选对时机。你只不过杀了邪恶之人而已。你是对的呀……
“不对!”亘叫喊到,“我没有杀人!”
亘“嘶嘶”喘息着,用手悟住嘴,止不住颤抖。在哪里?这是在哪里?那个石头婴儿呢?
“你还好吧?”
身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亘又“哇”地叫起来。起身想逃,却摔了下去,落在地板上。
“哎哎,振作振作吧。你做梦啦。你醒来啦。这里很安全。”
一双黑眸在窥看亘的脸,带着认真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