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遗弃的教堂

二人马上骑乌达出城。所谓“乌达”,是提醒比达鲁巴巴小得多、大约现世的小马驹般大的动物,高地卫士们巡视草原或岩场时 喜欢以之代步。乌达比达鲁巴巴转弯灵便,在狭窄的地方也能畅通无阻。乌达也很聪明,容易与人相熟。亘缠了托伦半天,让他教自己,结果就能轻松乘坐了。乌达全身被簇生的毛覆盖,即使没有鞍,屁股也不痛。在整个南大陆,人们出远门是驾达鲁巴巴车,去近处就骑乌达。

托伦顺利抵达出问题的岩场山脚。这里的景观虽然不如草原东端、螺丝头狼出没的峡谷一带险峻,但凹凸不平的岩石,在蓝天下重重叠叠,仿佛巨人之子在玩垒大石,被一声“吃饭啦”叫走了,丢下这么一个摊子。

“在这种地方的水井嘛……”托伦绷着脸,“草原上的水井,全都由附近的城镇轮流负责管理。所以位置也很明确。这里应该没有水井啊。”

“可能是那个教会的信徒挖掘的水井吧。所以,现在都要荒废掉了吧。”亘说道,“过去教堂废墟看看吧。是在哪里?”

“好吧好吧,知道啦”托伦露齿一笑,“不过,对你来说,这是头一次查案,要按照我的指令行事。”

“是!”

托伦策骑跑过一个小岩场,绕过一个中等岩场,在一个高高的赤褐色岩场前停下。

“啊,就在那里!”

不必指点,亘也看见了。几根烧得黑糊糊的建筑物柱子,突兀地竖立在寸草不生的坚硬地面上,简直就像不详的黑矛自天而降。不是眯眼远看的话,还不能一下子明白这几根黑矛从整体上构成了建筑物的外形。

“屋顶烧塌了啊。”

“火灾之后还有的。之后风吹雨打,逐渐坍塌瓦解。说来有十年之久了。”

二人缓步绕教堂一周。单纯路过,一无所知的话,可能只有火灾遗迹的印象,并无不祥之感。但亘因为听说了关于教会的事,想到柱子围成的地面上,那些黑黝黝的灰土块里头,也许就混杂着烧焦的人体残骸,心情就恶劣起来了。

托伦的乌达哀伤地喷着鼻息,向后退,托伦用手拍着乌达的颈脖,抚慰着它。

“它在害怕呢。”

亘的乌达也在同一地方踏步不前,似乎想与火灾遗迹保持一定距离。

“加萨拉镇至今都没有收到报告,说有些事件或者奇怪的火光之类,与这个地方有关?”

“没有,是因为出入加萨拉镇的人于这种地方不相干吧。”

“既然是这样,所谓宝石闪光,不走到跟前,就应该看不见……”

托伦对亘的喃喃自语给予“噢噢”的回应。“所以嘛,未必肯定就是宝石,对吧?咦?下去看看?”

二人把乌达的缰绳绑在岩场上,徒步走向火灾遗迹。托伦两手空着,迈开大步,亘觉得,当自己的右手碰到勇者之剑的剑柄时,心里沉甸甸的。

“真有点心寒……”

“可不是嘛。”

二人走进残柱圈内,踏看一番。每逢踩到什么东西发出声响,或者有踩到什么东西的感觉时,亘都有些心惊胆战,心想是踩到人骨了吧。

“据说信徒的遗骸已全部运走,葬在镇上的公共墓地了。”托伦边查看四周边说,“所以,这里没有留下遗骸了。我们即便踩塌了什么东西,都不会得罪人的。”

“咳,那就放心了。”亘这么说着,却仍不自觉地踮着脚。

“你看,”托伦摸着一根烧成焦黑的柱子,说道:“多细的柱子,你的小腿比它还粗吧?全都是老弱病残和女人,充其量只能用这种程度的柱子来搭建教堂的吧。”

日已西斜,但天还足够亮。亘却出奇的觉得,置身烧塌了墙壁的、原建筑物的范围之内,只剩骨架支在那里,空隙极多,却显得有点昏暗。

“亘,找到井了。”

托伦这么一喊,亘连忙走过去看,只见在建筑物后面,倒下的柱子压着一口小小的水井。水井周围被瓦砾覆盖,但砌石的井口还很牢固,探头窥看,没想到自己的脸映在近前。

“水挺慢的。”

“噢,这一带地下会丰富。”

托伦伸手掬起一捧水。清澈的水滴晶亮地闪烁着落下,他举手到鼻尖,嗅一嗅水的味道。

“弄不清楚……好像有点味。”

托伦用别的腰间的皮袋装了水,扎紧袋口。然后,他又和亘一起,用带来的绳子把井口圈起来,挂上“禁止使用”的牌子。

“看来,那个行商进入到教堂废墟里面啦。否则,不可能发现位于这种地方的水井。”

“他不知道教堂的历史,也就不觉得可怕了吧。”

“所谓利欲熏心,也可能重利之下有勇夫呢!”托伦这句话让亘突然想起妈妈,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妈妈每逢大减价时外出,抱了一大堆东西回家时,总是这么说的:“抗这么多东西,竟然不觉得重哩。真是重利之下自然神勇啊!”

“好,撤吧。”托伦说道:“多待也没用,打冷战啦。”

二人先到了诊所,把井水交给医生,请他帮忙检验,然后返回警备所。他们听说行商的精神好多了,也就放下心来。

之后亘便帮着托伦翻查旧记录,一直忙到天黑。看来这卡克达斯·维拉和那个教会的确让当时的加萨拉警备所头疼不已,在薄纸装订起来的案件记录面,甚至有人在纸边悄悄写一些骂人话,有损公文的严谨。

“最终,卡克达斯·维拉这人的正身也未能查明。”托伦取下夹鼻眼镜,说道,“什么事旧神呢?”

“所谓包治百病的水,就是那口井的水吗?如果是,可能不仅带有药性,而且有毒吧。”

“混合了什么东西吧。”托伦吁一声,伸个懒腰,“亘,可以回家啦,肚子饿了吧!”

亘回到大胡子店老板的旅馆,吃了晚饭。他向上饭菜的大婶试探地问一下关于卡克达斯·维拉的事,她回答说不知道。

“迄今有方可提过岩场的教堂埋有财宝的事吗?”

“哎呀,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晚一点上桌的大胡子店老板,说的跟大婶完全一样。不过,亘不肯罢休。从教堂废墟透出的,炫目的光。它的真实面目是什么?

——可能白天不会闪光。

也许晚上到那里去,情况会不一样。这么一想,他忍不住了。亘稍作准备,确认勇者之剑挂在腰间之后,便离开了旅馆。

已是加萨拉镇大门即将关闭的时刻,匆匆忙忙赶到的商队和达鲁巴巴商人挤成一团。亘借了头乌达,挤进混乱的人堆里,驰向夜间的草原。因为乌达是擅长夜视的动物,所以它轻快地跑着,一点也不怕黑。

再跑一会儿便可抵达教堂之时,从草丛之夜的远方,正好在地平线处,看见有无数如萤火虫般的光在闪烁。像是一点一滴在移动着。可能是舒丁格骑士团返回了。基·基玛也跟他们在一起吗?如果他回来了,亘不在旅馆的事马上就会暴露。不想让基·基玛白白担心,得赶快做完就回去。

别在腰间的提灯冒着黑色油烟。亘在白天的相同地方下了乌达,迈步走过去,耳中只听见浸了油灯的灯芯“吱吱”燃烧的声音。

火灾后的教堂废墟看起来比夜间的昏黑还要黑暗的多。亘边会议白天托伦走过的路径,边留心着脚下,慢慢走进瓦砾之中。

夜风带着烧糊的味儿——他觉得。可白天完全感觉不到。亘右手按着勇者之剑,尽量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寻找光,因为那是唯一的目标。

岩场某处传来“哇”的一声,吓人一跳。可能是在夜间岩场歇息的猛禽,被噩梦魇住了。只要带来的乌达不害怕就好。嘿,说不定它比我还勇敢。

一片漆黑。哪里都看不见什么“炫目的光”。站在井边环顾四周好一会儿,闪亮的却只有头顶上的星星。他半放心半心虚的笑了。将举到齐眼高度的马灯放下来,照清脚下,向右转身。

这时,在马灯光线和黑夜的交界处,有个白东西一晃。

亘猛一转头。这一次则是在左边,白色的东西像掠过马灯的光线一样上下浮动。亘像被人拍了一下左膊,转过头来。

一只白色的手悬浮在空中。

与其说是恐惧,莫如说这过于离奇的景致,让亘一时间看得出神。手臂直接从黑暗中长出来。是上臂以下的部分,雪白柔软,修长。是女人手臂,右臂。

手臂左右晃晃,食指便指向亘,然后示意“来、来”。是跟着它走的意思。

手臂如同一条白皙细长的鱼游动在黑夜里,畅行至某处,突然指向地下,倏地被吸入地面。这是,手臂消失指出开始发出白光。光线映照到亘脸上,令人炫目。

亘泡了过去,“嗵”,脚下垮塌了一块,他差点儿摔倒。像是踩穿了地板。

——有地下室!

白天被瓦砾掩盖没有发现。亘蹲下查看,马上找到了刚才踏穿了的盖板的把手。光线从盖板下面透出来。他拉起盖板,光线一下猛烈起来,眼前白茫茫,但随即又“嘶”地减弱,如同光源远去一样。

有楼梯通向地下。台阶在超过四十级处结束。好长!说明至楼梯尽处,相当高,虽然不知下面是怎么回事。多想的话会感到可怕的,此刻只管走下去就好。

身体渗出汗,到几乎喘不过气时,皮靴的硬鞋头终于碰到与台阶触感不一样的东西。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梯子,探头往下看,在马灯的光线下,看得见湿漉漉的岩石。好像是到达了。

洞窟——没错,脚下梯级已尽,小径蜿蜒通往幽深之处。

那道白光似乎是在最深远的地方。可见光比在楼梯上方所见的弱得多。

亘拿好马灯,紧握勇者之剑,小心地迈开步子。周围墙壁的颜色和感觉,类似在现世见过的坟墓石头——叫做花岗岩吧?水不知从哪里渗出,点点滴滴,濡湿了洞壁和地下。摸一摸,很凉。再把指头放到鼻尖嗅嗅,没有药味。因为出门匆忙,把手套忘了,所以不能再大一触摸洞壁。有水之处可能有生物,这些生物有毒或有刺针都不奇怪。

稍往前走,岩石通道几乎成直角向右转。在拐角处,亘先贴近洞壁倾听,然后迅速拐弯,摆好架势。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穿岩而过的通道继续延伸而已。虽然没有人,但亘伸一下舌头。他就要那么弄弄看。

这条路比刚才的更窄,天花更低。小路左歪右歪,时高时低。终于走到了道路尽头,正面是岩壁,与地面的结合处,有一个人可勉强通过的洞口。从中透出那道微弱的白光。

——感觉不好。

钻这么狭窄的地方实在不情愿。不过,不进去就不能向前走,再怎么着,也看不见有别的路。

没有办法。亘把马灯放在脚旁,全身贴在地上,窥视洞穴那一头。似乎路仍在延伸。光色微明,微风拂面。

好吧。亘下定决心,脑袋先伸入洞中,贴地爬行,洞壁很薄,一下子就穿过了。

里面不单纯是通道,头顶上是圆拱形巨岩,有加萨拉的旅馆第三层那么高,还很宽,几乎有亘的校园打。若以小型的独院住宅来比较,这洞里是以容纳十套这样的住宅。

——地底下竟然有大得像广场般的洞窟。

亘一边拭汗,一边以惊异的目光四处大量。广场对面一侧,并列着两个通道入口,通向更深处。右边的隧道较大,入口处堆叠着金属残骸似的东西,左边较小的隧道看不见任何东西从里头透出白光。

不知何处传来涓涓细流的声音。

对了,马灯。他急忙蹲下,正要伸手到洞穴另一头时,却眼看着那具马灯被人拎走了。一只漆黑、干枯如木乃伊的手伸过来,抓起马灯的把手,从视野里头消失了。就是眨眼间的事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是什么手?不,那真是一只手吗?

作为一个高地卫士,应当在此钻过洞口,返回那边去吧。那只怪手,也许是妖怪。也可能是窃贼,木乃伊贼。总而言之,必须夺回马灯。

不过,这里很亮。前面的通道也有白光照射着。即使没有马灯也可以走动,还是向前闯吧。就这么办,这是有进取心的决断。绝不是害怕遇上那只枯手的家伙。

亘手按勇者之剑,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到广场中央。走到这里,右边随道前堆叠的金属物的真面目便看清楚了,是矛枪——极原始的矛枪,只将金属弄成尖头,像铁杆子似的。还进一步看见广场右边深处的岩壁上,有从前曾安装过大型装置的痕迹。看得见往岩壁上打入了什么东西的印记,也许是燃烧松明的原因吧,许多煤烟屑反复粘在同一个地方,连岩石的色泽也改变了。仔细观察之后,按痕迹的轮廓向空无一物处连上虚线,可猜测大致摆放在那里的,是现世的教堂祭坛(以亘所知)似的东西。

说不定,这里就是卡克达斯·维拉和信徒们的礼拜堂。

——不过,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有矛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