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1566—1573年

十四

埃布里马·达博的美梦成真了。他是自由之身,生活富足而安乐。

1566年夏,周日下午,埃布里马和搭档卡洛斯·克鲁兹徒步出安特卫普城区,来到野外。两个人生意兴隆,衣着华贵,住在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两人联手经营着安特卫普第一大造铁商行,比头脑才智不相上下——埃布里马琢磨自己老成谨慎,而卡洛斯则胜在年轻,大胆机灵。卡洛斯娶了远亲扬·沃尔曼的女儿伊玛可为妻,而今家里添了两个小不点儿。埃布里马来年就满五十岁了,他娶了艾微·迪克斯。艾微和他同龄,之前守寡,儿子如今十几岁了,跟他这个继父做炼铁的营生。

埃布里马常常怀念自己出生的村子。倘若可以回到从前,没有被俘虏、当奴隶卖掉,他还会住在村子里,过着毫无波澜、心满意足的日子,走完漫长的一生。每次想到此处,他就忍不住惆怅。可他没办法回去。一来他根本不晓得怎么回去。不止如此——他见过了大千世界。他吃了智慧树上的果子,像基督徒那则神话里的夏娃,再也回不去伊甸园了。他通晓西语、法语还有当地的布拉班特方言,多少年都没讲过曼丁语了。他家里挂着油画,他爱听乐团演奏繁复的曲子,并且只喝好酒。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凭借头脑、苦干和运气,铸造了崭新的生活。如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得来的一切。他总担心做不到。

今天出城的不只有他和卡洛斯。天气晴好,安特卫普市民纷纷来野外散步,不过今天人多得反常。乡下的羊肠小道上挨挨挤挤,有几百号人。

很多都是埃布里马认得的。有卖他铁矿石的,有从他那儿买铁的,有街坊邻居,还有他常光顾的那些小店的店主,供给肉类、手套、玻璃器皿等等。大家要去的是同一个地方,一片叫作胡贝特领主牧场的广阔草地。卡洛斯的两个孩子最爱在那儿野餐。不过路上这些人可不是要去野餐的。

他们都是新教徒。

许多教徒随身带着一本小书,是诗人马罗译成法文的《诗篇》,安特卫普当地刻印的。买这本书可是违法之举,卖书更是死罪一条,但书随处都买得到,只要一便士。

不少年轻人还配了武器。

埃布里马暗想,新教徒集会之所以选在胡贝特领主牧场,一是因为这里不属于安特卫普市议会管辖,城守没办法干涉,二来当地捕役不足,没办法驱散这么多人。纵然如此,也未必不会起冲突。瓦西屠杀惨剧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有几个年轻人看样子来势汹汹。

卡洛斯信奉天主教;埃布里马应该就是基督徒口中的异教徒,自然啦,他们看不穿他的心思,他是众人眼中热忱的天主教徒,和卡洛斯一样。就连太太艾微也给蒙在鼓里。丈夫喜欢在主日黎明时到河边散步,她也许起了疑心,但她是明白人,故意不说破。平常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带着家人去堂区教堂,庆日则去安特卫普主教座堂。尼德兰的宗教之争叫他们担惊受怕,只怕好日子要一去不返,毕竟毗邻的法国已经有无数人遭遇不幸。

卡洛斯心思单纯,不爱琢磨事情,他说不明白怎么有人要改信别的宗派。埃布里马却看出尼德兰人为何接纳新教。为此,他心中忧愁又忐忑。

天主教是西班牙霸主规定的信仰,而许多荷兰人不甘受外族奴役。此外,尼德兰人崇尚革新,而天主教会则事事守旧,对新想法不由分说加以诅咒,不愿改变。最糟糕的是,大多数尼德兰人都是因为经商而致富,但神职人员轻视商业,尤其是银行,可若不犯下取利之罪,也就没有这一行可言了。和天主教相反,举足轻重的约翰·加尔文则允许借贷时收取利息;加尔文是日内瓦的新教徒领袖,已于两年前去世。

今年入夏以来,日内瓦又派出一拨加尔文宗的传教士来到荷兰,在林子里、田间地头进行通俗的讲道,终于使新教的涓涓细流汇成大潮。

对新教徒的惩罚虽然严厉,但时断时续。尼德兰总督帕尔玛公爵夫人玛格丽塔是西班牙腓力国王的异母姐姐,是老皇帝的私生女。为长治久安,她主张宽容对待异教徒,但国王弟弟却铁了心,要把领土上的异端扫除干净。她有心宽容时,心狠手辣的宗教裁判官彼得·蒂特尔曼斯却展开镇压,新教徒惨遭折磨、肢解、被活活烧死。这些残暴手段,就连天主教徒中也极少有人赞成,大多数时候,法律较为宽松。像卡洛斯他们,关心的只是买卖。

新信仰已蔚然成风。

影响如何了?埃布里马和卡洛斯这次就是要来看个究竟。市议员想知道有多少信徒改投这个新宗派,但平常很难看出个究竟,因为新教仍然不能公开,但今天的集会是个难得的机会,可以一窥新教之全貌。一位议员私底下叫了卡洛斯和埃布里马,吩咐两人暗暗数一数人数。两个人是忠诚可靠的天主教徒,又不是官吏。

两个人瞧着路上人潮涌动,就知道人数比料想的还多。埃布里马边走边问:“画得怎么样了?”

“要收尾了。”卡洛斯请了安特卫普一位大师为主教座堂作画。埃布里马知道卡洛斯祈祷时感谢主的恩赐,请主允许他长此下去。他和埃布里马一样,从不把眼前的顺遂当成天经地义。他总讲起约伯的典故:约伯生活美满,后来落得一无所有,但他说:“上主赐的,上主收回。”

埃布里马心中奇怪,他以为卡洛斯在塞维利亚遭迫害,会因此反对教会。说起信念时,卡洛斯总是三言两语带过,这些年来,埃布里马从卡洛斯的随口之言还有字里行间中得知,天主教仪式带给卡洛斯极大的慰藉,类似他自己行水礼。新教教堂里四壁萧然,两个人都觉得索然无味。

埃布里马问:“最后你们决定什么题目了?”

“加纳的神迹,就是耶稣变水为酒的典故。”

埃布里马哈哈笑了。“圣经里你最喜欢这个典故。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人人都知道卡洛斯嗜酒如命。

卡洛斯微笑着说:“下周就送去教堂了。”

这幅画表面上是城中冶金匠的捐赠,不过人人都清楚,钱是卡洛斯一个人出的。从中不难看出,卡洛斯已迅速成为安特卫普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性格和善,爱与人交往,再加上头脑精明,当上市议员应该是早晚的事。

埃布里马则不同,他性格内敛谨慎。比头脑,他不输给卡洛斯,但他对当官不感兴趣。再有,他喜欢攒钱。

卡洛斯又说:“过后大伙聚一聚,你带着艾微也来吧。”

“那还用说。”

还没走到牧场,耳边就传来一阵歌声,埃布里马觉得脖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歌声着实不可思议,他早习惯了在天主堂里听唱经班齐唱;主教座堂里的唱经班人数也不少,但和眼前这一幕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从没听过数千人齐唱一首歌。

两个人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一处矮坡顶,正好俯瞰整片牧场。草场向一条浅溪延伸,远处缓缓升高,总共少说也有十英亩,挤满了男女老幼。远处,一位牧师站在临时搭成的高台之上领唱。

他们唱的是法语:

我虽经阴翳之谷、不虞遭害、

因尔相偕、尔杖尔竿、用以慰我兮……

埃布里马听懂了,这是《诗篇》第二十三首,可以说耳熟能详。他在教堂里听过拉丁语唱诗,但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歌声仿佛自然之伟力,让他想起海上的风暴。这些教徒对诗章所言深信不疑:纵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埃布里马瞥见继子马图斯站在不远处。马图斯每逢主日都跟着父母去教堂,不过近来对天主教会啧有烦言。艾微叮嘱他不要到处嚷嚷,可他不听;十七岁的少年眼中,是非容不得颠倒。埃布里马看见同他为伍的少年都带着吓人的棍棒,心中预感不妙。

卡洛斯也瞧见了马图斯,紧张地说:“那些孩子看样子是来打架的。”

埃布里马感觉草地上笼罩着平静欢乐的气氛,乐观地说:“看来他们今天要扫兴而归了。”

“竟然有这么多人啊。”

“你看有多少?”

“几千吧。”

“这可怎么数得过来。”

卡洛斯擅长算术。“从小溪分开,一边算一半。从这儿到牧师那儿画一条线。最近的四方块里有多少人?再分四份。”

埃布里马略一估算。“一共十六格,每格五百人?”

卡洛斯没回答,只说:“有麻烦了。”

埃布里马看见卡洛斯望着自己身后,于是也扭头张望,立刻明白了卡洛斯紧张的由头。只见林子里走来一伙人,是几个教士和士兵。倘若是来驱散集会,那人也太少了些。这些新教徒有备而来,并且自以为是,他们绝不是对手。

走在正中间的是一位神父,六十四五岁,身穿黑袍,胸前挂着一枚惹人注目的银十字架。神父走近了,埃布里马看出他深凹的眼窝里嵌着两颗黑眼珠,高鼻梁,嘴角勾勒出坚毅的线条。埃布里马不认得这人,只听卡洛斯说:“是彼得·蒂特尔曼斯,龙塞总铎,宗教裁判官。”

埃布里马紧张地瞥了一眼马图斯和他那群朋友。他们还没注意到这位来客。等一会儿他们发现宗教裁判官来监视他们集会,不知会如何收场?

蒂特尔曼斯那伙人越走越近,卡洛斯说:“咱们还是躲开好——他认得我。”

可惜迟了一步,蒂特尔曼斯瞧见卡洛斯盯着自己,微微一惊,说道:“在邪恶之穴见到你,真叫我好生失望。”

卡洛斯不服气:“我可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

蒂特尔曼斯脑袋微微一扬,仿佛饥肠辘辘的老鹰察觉草间有动静。“那么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怎么也来参加新教徒的狂歌乱舞?”

埃布里马答道:“市议会想知道安特卫普的新教徒数目,叫我们来数一数。”

蒂特尔曼斯满脸狐疑,问卡洛斯:“雇士人之言岂可取信 [7] ?他十有八九是个穆斯林。”

埃布里马暗想,你猜得差远了。他瞧见蒂特尔曼斯一行人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面皮泛红,一看就知道好酒贪杯。“这位胡斯神父认得我。”胡斯是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咏礼司铎。

胡斯轻声说:“彼得总铎,这两位都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是圣雅各伯堂区教堂的会众。”

这时一曲赞美诗终了,传教士提高了嗓音布道,一些教徒纷纷往前挤,好听得清楚些。几个教徒瞧见蒂特尔曼斯和他的大银十字架,不满地嘀咕。

胡斯紧张地说:“大人,新教徒数目比咱们料想的要多,倘若起了冲突,咱们人少,怕对您保护不周。”

蒂特尔曼斯不理睬,阴险地说:“倘若你们两个所言不虚,那么就把那些邪恶之徒的名字告诉我。”他冲着新教徒泛泛地一挥手。

埃布里马自然不会把邻人出卖给这个刽子手,他知道卡洛斯也一样。他瞧卡洛斯正欲开口反驳,抢先说:“自然,彼得总铎。我们乐意效劳。”他四下张望,接着说:“不巧了,这会儿没有一个是我认得的。”

“胡说八道。这儿至少有七八千号人。”

“安特卫普住了八万人,我不能每个都认得。”

“即便如此,总该有几个认得的吧。”

“不然。也许因为我的朋友全都是天主教徒。”

蒂特尔曼斯无言以对,埃布里马松了口气。他通过了审讯。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喊,说的是布拉班特方言:“卡洛斯!埃布里马!你们好啊!”

埃布里马一扭头,瞧见是自己的小舅子,铁匠艾尔贝特·威廉森。六年前逃难到安特卫普,多亏有艾尔贝特帮忙,他也盖了鼓风炉,同样生意兴旺。艾尔贝特一家都来了:太太贝彻和女儿德丽克。十四岁的德丽克亭亭玉立,生着天使般的面庞。他们一家三口都诚心信奉新教。

艾尔贝特兴高采烈:“是不是很了不起?这么多人齐唱上帝圣言,没人叫他们闭嘴!”

卡洛斯轻声提醒:“小心失言。”

但艾尔贝特正兴兴头头,压根没瞧见蒂特尔曼斯和那枚十字架。“哎,得了,卡洛斯,你心胸宽广,不是认死理儿的人。你不会觉得我们这儿有什么惹得慈爱的上帝不悦吧。”

埃布里马见情况不妙,急忙提醒:“噤声。”

艾尔贝特又是不悦又是纳闷,这时太太贝彻一指裁判长,艾尔贝特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不少人瞧见了蒂特尔曼斯,周围的大部分新教徒都不再注视牧师,转而瞪着总铎;马图斯那伙少年提着棍棒聚拢过来。埃布里马大喊:“小伙子们,别过来,这儿不需要你们。”

马图斯充耳不闻,走过去护在德丽克身边。他长得人高马大,四肢还不大协调,脸孔上总挂着一副半是恐吓半是忐忑的表情。埃布里马瞧见他对德丽克多有回护,想他莫不是情窦初开,暗自提醒自己回去记得问问艾微。

胡斯神父说:“彼得总铎,咱们该回城去了。”

蒂特尔曼斯好像铁了心,不能空手而回。他一指艾尔贝特:“告诉我,胡斯神父,此人姓甚名谁?”

胡斯答道:“对不住,总铎,这个人我不认得。”

埃布里马知道他说了谎,暗暗佩服他这份勇气。

蒂特尔曼斯又问卡洛斯:“那么你显然认得——刚才他跟你说话,听口气像是老朋友。他是什么人?”

卡洛斯迟疑着没有接口。

埃布里马以为蒂特尔曼斯要得逞了。艾尔贝特口气热络,卡洛斯没办法硬说不认得。

蒂特尔曼斯催促说:“快说,快说!倘若你没有说谎,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那一定乐意指认此等异教徒。要是现在不说,就把你带到另一个地方,自有办法叫你实话实说。”

卡洛斯忍不住一哆嗦,埃布里马猜想他是想起塞维利亚遭受水刑的佩德罗·鲁伊斯。

艾尔贝特挺身而出:“我绝不会让朋友们因为我而受刑。本人艾尔贝特·威廉森。”

“做什么的?”

“铁匠。”

“那两个女人呢?”

“和她们没关系。”

“上主仁慈,眷顾每一个人。”

“我不认得她们,”艾尔贝特被逼无奈,“是路上碰见的两个妓女。”

“看样子可不像妓女啊。不过真相瞒不过我。”蒂特尔曼斯扭头对胡斯说,“记下来:艾尔贝特·威廉森,铁匠。”说罢,他提起袍子,一转身,顺着原路走了,随行的紧紧跟上。

大家默默望着他们远去。

卡洛斯骂道:“王八蛋。”

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北塔高四百多英尺。本来还应该有一座南塔,只是迟迟未能动工。在埃布里马看来,这孤零零的一座塔反倒更显气势恢宏,如同一根手指,直指天国。

他踏入中殿,不由得不心生敬畏。窄窄的中央甬道上方对着拱顶,仿佛深不见底。他有时候不禁想,说不定基督徒信奉的主确实存在呢。可他转念一想,人的手艺再高明,也无法媲美江河的气势磅礴。

主祭台之上是一件基督受难的大型雕像,他同一左一右两个强盗一同钉死。这件作品令全城人引以为傲。当地人富庶且风雅,教堂里的油画、雕塑、彩绘窗和珍品琳琅满目。这一天,埃布里马的朋友兼生意伙伴卡洛斯也来锦上添花。

之前和讨人厌的彼得·蒂特尔曼斯不欢而散,埃布里马暗暗希望能借此赔罪。和宗教裁判官结仇可是大大不妙。

中殿南面的一间小堂供奉着圣乌尔巴诺,酿酒人的主保圣人。新画已经挂好了,上面用红丝绒布遮盖。小堂里坐满了人,都是卡洛斯的亲朋好友,还有冶金行会的要人。另有一百名左右邻居和商人站在堂外,各个穿着讲究,迫不及待地要一窥画作。

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满面春风。这座教堂耸立在这了不起的城市中央,而他占了一席之地。这场仪式将巩固他的身份,他备受爱戴尊敬,生出安身立命之感。

胡斯神父到了,捐赠仪式开始。布道不长,神父称赞卡洛斯潜心向主,父慈子孝,并为教堂锦上添花。字里行间暗示卡洛斯将在市里出任要职。埃布里马对胡斯很有好感。胡斯常告诫信徒警惕新教,不过也仅止于此。看得出,他并不赞成蒂特尔曼斯的做法,只是逼不得已。

祈祷时,两个孩子坐不住了。听大人长篇大论,的确苦了他们,何况大人说的还是拉丁文。

卡洛斯叫两个孩子别闹,语气温和。他一向惯着孩子。

最后,胡斯请卡洛斯上前,掀开画上的红布。

卡洛斯攥住红布一角,却犹豫了。埃布里马担心他要致辞,普通百姓不可以在教堂里发言,那是新教徒的做法。好在卡洛斯没说话,动手扯红布,起初有几分紧张,随后大起胆子。红布如同绯红的水帘倾泻而下,画作呈现在众人眼前。

婚礼的背景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邸,像是安特卫普某个钱庄老板的住处。主基督身披蓝袍,坐在首席;旁边坐着男主人,只见他肩膀宽阔,蓄着浓密的黑须,有八九分像卡洛斯;男主人身边则是一个笑容温婉的标致妇人,说是伊玛可也不为过。中殿里的邻人交头接耳,认出宾客中的熟悉面孔,都忍俊不禁:埃布里马戴着阿拉伯风格的帽子,旁边的艾微穿着长裙,凸显丰满的胸脯;伊玛可旁边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一看就是她父亲扬·沃尔曼;一个又高又瘦的管家对着空酒坛子愁眉苦脸,俨然是安特卫普第一大酿酒商亚当·斯米茨。画中还有一条狗,像极了卡洛斯家的参孙。

画作挂在古老的石墙上,阳光从南窗射进来,照亮了画面,贵客的华服或橘或蓝或绿,和洁白的桌布、餐厅的灰墙相映成趣。

卡洛斯喜形于色。胡斯神父和他握手告别。大家伙都想向他道贺,卡洛斯于是在众人间走来走去,满脸笑容,接受大家的称赞。最后,他双手一拍,说道:“各位!请移步寒舍!保证有喝不完的酒!”

众人拉起长队,沿着镇中心蜿蜒的街道,来到卡洛斯家。卡洛斯引大伙上到二楼,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备好酒菜。宾客们都敞开了肚皮;几个新教徒也来道贺,其中有艾尔贝特一家——他们没有去教堂。

埃布里马举起酒杯,咕咚喝了一大口。卡洛斯家的酒都是佳酿。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一杯酒下肚,他浑身暖融融的,人也放松下来。他和扬·沃尔曼聊起生意,同伊玛可聊她的小孩子,提醒卡洛斯说有个主顾还欠着账——埃布里马看那人来捧场,认为正好可以催上一催,但卡洛斯不想坏了气氛。客人扯开了嗓门,小孩子吵吵闹闹,少年人对少女大献殷勤,有家室的男子和朋友的太太打情骂俏。埃布里马暗想,天底下的宴席都一个样,连非洲也不例外。

彼得·蒂特尔曼斯不请自来。

埃布里马先是察觉屋里静了下来,起初是门口附近,随后一片鸦雀无声。他正和艾尔贝特讨论铸铁火炮和铜炮的优劣,两个人同时发觉气氛异样,抬头张望。只见蒂特尔曼斯挂着那枚大银十字架,站在门口,身后跟着胡斯神父和四个守卫。

埃布里马咕哝:“那个魔鬼来干什么?”

艾尔贝特神色紧张,但乐观地说:“或许是为油画的事来祝贺卡洛斯吧。”

卡洛斯从不言不语的宾客间走到门前,和气地招呼:“日安。彼得总铎大驾光临,荣幸之至。请饮一杯薄酒吧?”

蒂特尔曼斯充耳不闻,开口问:“这里有没有新教徒?”

“不会。我们刚从主教座堂回来,给一幅画——”

“你们在主教座堂做什么,我一清二楚,”蒂特尔曼斯不客气地打断他,“这里有没有新教徒?”

“我打包票,据我所知——”

“你要说谎骗我,我一闻就知道。”

卡洛斯脸上挂不住了。“既然不信,又何必问我?”

“这是考验你。你可以闭嘴了。”

卡洛斯气急败坏:“我可是在我自己家里!”

蒂特尔曼斯提高声音,让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来找艾尔贝特·威廉森。”

看样子蒂特尔曼斯认不准哪个是艾尔贝特,毕竟他们只在胡贝特领主牧场见过一面。埃布里马想,只要大家都假装艾尔贝特不在,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机灵,不少糊涂家伙纷纷将目光投向艾尔贝特。

艾尔贝特心下忐忑,犹豫片刻后迈步上前,壮着胆子问:“找我有何贵干?”

“还有你太太。”蒂特尔曼斯伸手一指。贝彻的确就站在丈夫身边,蒂特尔曼斯猜中了。贝彻脸色苍白,神色惊惶,也迈步上前。

“还有那个女儿。”

德丽克不在父母旁边,蒂特尔曼斯自然也不会记得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长什么样。卡洛斯心一横:“那孩子没来。”埃布里马心里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能保住这孩子。

但她不愿被保住。只听一个稚嫩的少女声音高声说:“我是德丽克·威廉森。”

埃布里马心一沉。他望见一身白裙的德丽克站在窗边,怀里抱着卡洛斯家的猫咪,正和继子马图斯说话。

卡洛斯说:“总铎,她不过是个小丫头,自然——”

德丽克却接着说:“我信仰新教,”她语气透着轻蔑,“对此我感谢主。”

一屋子宾客交头接耳,有的敬佩,有的担心。

蒂特尔曼斯命令:“过来。”

德丽克昂首挺胸,走了过去。埃布里马暗暗叹一句糟糕。

“把他们三个带走。”蒂特尔曼斯对随行的人吩咐。

有人高喊:“你就不能让我们安生片刻?”

蒂特尔曼斯气冲冲地四下张望,却不知道是谁在嘲讽自己。埃布里马却清楚,那是马图斯的声音。

另一个人跟着喊:“对,滚回龙塞去吧!”

客人们纷纷响应,冲他喝倒彩。几个守卫押着威廉森一家出了卡洛斯的家门。蒂特尔曼斯刚转身要走,马图斯冲他扔了一条面包,正好打在他后背。蒂特尔曼斯佯装不知。接着一只酒杯飞了过去,贴着他飞过,砸在墙上,酒溅了他一身。宾客们不住谩骂,越发起劲。蒂特尔曼斯生怕出事,落荒而逃。

屋子里哄堂大笑,抚掌相庆。埃布里马却笑不出来。

两周后,德丽克将被火刑处死。

蒂特尔曼斯在主教座堂宣布了这条消息,并说艾尔贝特和贝彻夫妇放弃新教信仰,请求上主宽恕,恳请教会对他们再次敞开怀抱。蒂特尔曼斯应该知道夫妻俩并非诚心悔罪,但也只能收了罚款放人。德丽克不肯背弃信仰,人人惊骇不已。

蒂特尔曼斯不准任何人去探监,艾尔贝特买通了狱卒,进去劝说,但德丽克说什么也不肯改变心意。她以年轻人的赤诚之心,坚持说宁愿一死也不背弃主。

行刑的前一天,埃布里马和太太艾微去探望艾尔贝特和贝彻夫妻。他们想来宽慰两个朋友,可惜无济于事。贝彻哭个不停,艾尔贝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夫妻俩只有德丽克这么一个孩子。

当天,市中心立起了木桩,旁边堆了一车干柴。行刑地点周围环绕着座堂、典雅的中央市场、尚未竣工的宏伟的市政厅。

行刑定在日出时分。天没亮,百姓纷纷赶来。埃布里马察觉到气氛凝重。处决盗匪暴徒之流可谓大快人心,围观的百姓看着恶人受刑,不住嬉笑怒骂。但今天不同。人群里有不少新教徒,他们各自悬着一颗心,担心自己遭到同样的命运。至于卡洛斯等天主教徒,虽然不满新教徒惹是生非,担心法国的宗教战争席卷尼德兰,但将一个小姑娘活活烧死,几乎没有人赞同。

德丽克由负责行刑的埃格蒙特押出议会楼。埃格蒙特长得五大三粗,穿了件皮罩衫,一手举着火把。德丽克则一袭白裙,是被捕时的装束。埃布里马立刻看出,自以为是的蒂特尔曼斯棋错一着。德丽克宛若处女——这一点毫无疑问;她脸色苍白、楚楚可怜,宛如画中的圣母马利亚。大家一看到德丽克,不由齐声惊叹。埃布里马对太太艾微说:“这是一场殉教。”他朝马图斯瞥了一眼,那孩子正强忍泪水。

教堂西面共有两扇门,只见其中一扇打开了,蒂特尔曼斯率一众司铎走了出来,像一群乌鸦。

两个卫兵将德丽克绑在桩子上,在她脚边堆起柴火。

蒂特尔曼斯向众人宣讲真理及邪说。埃布里马看出,这家伙压根没有自知之明。他的言行举止无不惹人生厌:恫吓的语气、傲慢的神情,还有,他是外省人。

这时德丽克开口了。她清亮的嗓音盖过了蒂特尔曼斯的叫嚣。她念的是法语:

耶和华为我牧、我不匮乏兮……

是那天在胡贝特领主牧场听到的那首赞美诗,《诗篇》第二十三篇,首句是“耶和华是我的牧者”。群情沸腾。

埃布里马鼻子一酸,有人失声啜泣。人人都觉得他们在见证一出神圣的悲剧。

蒂特尔曼斯怒不可遏。他对刽子手发火了。埃布里马离得近,听得分明:“你怎么没把她舌头拔掉!”

监牢里有种工具,状似爪子,专门用来拔舌。这东西本来是为了惩罚骗子,有时候却用来对付异教徒,免得他们临死前妖言惑众。

艾格蒙特阴沉沉地答道:“除非有明确吩咐。”

只听德丽克念道:

使我卧于草场、导我至憩息之水滨兮……

她仰着头,埃布里马知道,她看到了青青草地和可安歇的水边,这是一切信仰都向往的来生。

蒂特尔曼斯说道:“打掉她的下巴。”

“遵命。”艾格蒙特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但看样子蒂特尔曼斯的心狠手辣连他也不屑,并不着意掩饰厌恶之情。尽管不满,他还是把火把递给了一个卫兵。

马图斯扭头大喊:“他们要打掉她的下巴!”

母亲慌忙叫他闭嘴,可马图斯声音洪亮,已经有不少人听见了。众人异口同声地抗议。众口交传,一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

马图斯又喊:“让她祈祷!”众人跟着喊:“让她祈祷!让她祈祷!”

艾微着急道:“你要惹祸了!”

艾格蒙特走到德丽克身前,双手按住她的脸,两只拇指塞进她嘴里,紧紧扣住下颌,好让她下巴脱臼。

埃布里马感觉身旁猛地一动,原来是马图斯对准艾格蒙特的后脑勺撇了一颗石头。石头不小,瞄得极准,扔的人又是手臂结实的十七岁少年;石头砸中艾格蒙特的脑袋,埃布里马听见咚的一声响。只见艾格蒙特脚下打跌,好像要昏倒了,按着德丽克的手也松了。众人齐声欢呼。

蒂特尔曼斯瞧出情势不妙,急忙命令:“行了,算了算了,快点火!”

马图斯大喊:“不要!”

几颗石头飞出去,但都没有打中。

艾格蒙特拿过火把,对准柴火。干柴很快烧着了。

马图斯推开埃布里马,朝德丽克跑去。艾微大喊:“回来!”但儿子充耳不闻。

几个守卫拔剑在手,但慢了一步,马图斯飞快地踢开德丽克脚边烧着的木柴,又奔回人群里。

守卫举着剑追过来,众人吓得纷纷闪开。艾微急哭了:“他们要杀了他!”

埃布里马急中生智,要救这孩子只有一个办法:煽动暴乱。这并非难事,众人已经摩拳擦掌了。

趁木桩前无人把守,埃布里马率先冲过去,不少人跟了上来。他拔出匕首,挑断德丽克身上的绳索;艾尔贝特不知从哪儿冲过来,一把抱起女儿——小姑娘身子轻——两人消失在人群中。

众人涌向那群司铎,几个守卫只好不再追马图斯,冲回来保护几个教士。

蒂特尔曼斯迈开步子朝座堂走,几个司铎匆忙跟上,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众人不去追逐,不住喝倒彩。一行人穿过精雕细刻的石头拱道,推开宽阔的木门,隐匿在教堂的幽暗之中。

当夜,艾尔贝特一家离开了安特卫普。

只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埃布里马是其一。他们决定去阿姆斯特丹。那儿是个小镇,但更靠近东北,离西班牙的权力中心布鲁塞尔更远。正因为这个缘故,阿姆斯特丹正迅速兴起。

埃布里马和卡洛斯买下艾尔贝特的铁铺,付了黄金给他,他找了一匹壮实的矮马,把金子锁在鞍囊里。

马图斯不愿同恋人分别,想一起去。按埃布里马的意思,不如让他跟去算了——他模糊地记得少年人情窦初开时难舍难分。倒是艾尔贝特推说德丽克年纪尚幼,不是嫁人的时候,叫两人等上一年。届时,倘若马图斯依然钟情于她,就来阿姆斯特丹提亲。马图斯发誓一年后再见,他母亲则说:“等等看吧。”

蒂特尔曼斯没了动静。他没再去找谁的麻烦,也没再逮捕什么人。也许他终于明白自己手段残忍,惹得安特卫普的天主教徒厌恶;也许他在酝酿。

埃布里马真希望新教徒也就此罢手,可惜他们反倒越发自信,甚至是自满。他们要求容忍、要求随心所欲地敬礼,但埃布里马看出他们并不满足于此,不禁愤愤然。在他们眼里,天主教徒不仅离经叛道,更是邪恶堕落;天主教仪式——欧洲人延续了数百年的传统——亵渎神明,必须革除。他们呼吁宽容,却不宽容他人。

西班牙领主及其教会同盟越发不得民心,这叫埃布里马心生不安。平静的日常之下,仇恨、暴力一触即发。他是个生意人,只想过平静安定的日子,好经营他的生意。

八月二十日这天,他在铺子里和一个买主讨价还价;天气炎热,他微微冒汗。麻烦就是这时起的。

他听见街面上一片嘈杂:咚咚的脚步、玻璃哗啦碎裂、激动的喧嚷。他忙出去查看,卡洛斯和马图斯也闻声赶来。只见街上几百个少年人步履匆匆,中间还有几个少女。他们抬着梯子、滑轮、绳子,也有人拿着普通的木杖、铁锤、铁条、铁链之类。

埃布里马大喊:“你们要干什么去?”可惜没一个人回答。

刚才听见的玻璃碎裂,是住在这条街上的胡斯神父家的窗子。不过看样子只是谁一时兴起,一群人直奔城中心,看样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卡洛斯问:“他们究竟要搞什么鬼?”

埃布里马心里有个答案,盼望自己多虑了。

三个人跟着人群来到集市广场,也就是他们帮德丽克逃脱的地方。那群少男少女聚拢在广场中央,其中一个开口请求上帝保佑,说的是布拉班特方言。新教徒随口祈祷,并且不说拉丁语,只用日常语言。埃布里马担心他们是冲着座堂去的。果然不出所料。祈祷终了,他们排成一队,朝座堂走去,显然早有预谋。

座堂入口是一处哥特式尖拱,上面罩着葱形穹顶,中间的弧形山墙雕着主在天国之中,一圈圈拱券上则雕满了天使圣徒。埃布里马听见身边的卡洛斯惊呼一声,只见那群人提起锤子等各式工具,一边猛砸雕像一边高喊经文,好像诅咒一般。

卡洛斯喝止:“快住手!当心报复!”可没人理睬。

埃布里马看出马图斯跃跃欲试,见他刚一迈步,埃布里马一把拽住,紧紧扣住。他到底是铁匠,马图斯挣不脱。“想想你母亲!这儿是她敬礼的地方!别动手,三思吧。”

“他们在履行上帝之命!”马图斯大喊。

暴乱的人群发现几扇大门上了锁,一定是神父瞧见他们来了。埃布里马总算松了口气,看来不至于酿成大祸。他们大概要扫兴而归了。他松开马图斯。

新教徒跑到教堂背面,找寻入口;三个人也跟了过去。有一扇侧门没锁;显然是教士惊慌失措,没能顾及。埃布里马大惊失色。一群人涌进教堂,马图斯也跟着冲了进去。

埃布里马进去的时候,新教徒已经分散在各个角落,得意扬扬地大喊大叫,见到雕像、画像,一律损毁。

他们仿佛一群醉鬼,但不是喝了酒,而是被破坏的狂热撅住了。卡洛斯和埃布里马高声喝止,几个上了岁数的市民也不住劝阻,可惜都是徒然。

内殿有几个司铎,埃布里马瞧见他们顺着南侧门廊匆匆逃走。其中有一位却朝捣乱的人走来,他举着两只手,似乎叫他们住手。埃布里马认出是胡斯神父。只听他反复说:“你们都是主的孩子。”一伙人猛冲过去,他不闪不避。“住手吧,有事可以商量。”一个大块头把他推倒在地,其余的人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闹事的少年扯下珍贵的帐幔,堆在交叉甬道中央,几个少女从祭坛上拿了蜡烛,一边纵声尖叫一边点火。木雕砸坏了,古籍撕烂了,珍贵的法衣被割成碎布,一并扔到火堆里。

埃布里马心下骇然,他担心的不只是这种恣意破坏,还有后果。他们公然挑衅腓力国王和庇护教宗,这是全欧洲权势最盛的两个人,这种行为绝不容姑息。安特卫普全城都要遭到牵连。国际政治错综复杂,也许惩罚姗姗来迟,但那一天一定是人间惨剧。

这里面有一伙人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围拢在主祭坛周围,对准了那尊雕像。他们三下五除二,将梯子和滑轮准备好,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卡洛斯倒吸一口气。“他们要亵渎受难的耶稣!”他目瞪口呆。只见那伙人用绳子捆住耶稣,在他两腿上又敲又凿,想把雕塑弄倒。他们一边破坏,一边高喊偶像崇拜之罪,然而,即便不信神的埃布里马也看得出,犯下渎神之罪的正是这群新教徒。那伙人合力拉动滑轮,绳子越拉越紧,垂死的耶稣身子不住前倾,双膝开始碎裂,最终从祭坛上跌了下来,脸孔朝下。那群新教徒仍不满足,举着锤子砍砸跌倒的雕像,直到把雕像的手臂和头部砸成了碎片,那般兴高采烈,如同撒旦附体。

祭坛上,一左一右的两个盗贼垂头对着耶稣的残躯,仿佛心生怜悯。

有人找出一壶圣餐酒和一只金圣爵,一伙人举杯庆祝。

这时南边传来一声呐喊,埃布里马和卡洛斯齐齐扭头。一望之下,埃布里马大惊失色:几个少年聚在圣乌尔巴诺小堂,打量卡洛斯请人画的那幅加纳神迹。

“不要!”卡洛斯怒吼一声,但声音被淹没了。

两个人急忙跑过去,可惜迟了一步,一个少年扬起匕首,把画布割成了两半。卡洛斯扑过去,把他撞倒在地,匕首也飞了出去;剩下的几个少年揪住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两个人挣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破坏。

那个少年从地上爬起来,看样子毫发无损。他捡起匕首,对着画布上的婚礼宾客划了一刀又一刀,耶稣及其宗徒、卡洛斯的亲朋好友都面目全非。

一个少女举着细蜡烛,点着了破烂不堪的画布。浸了油彩的画布先是冒起黑烟,却不见火星,好一会儿才见一股小火苗蹿出来,火焰很快吞噬了整张画。

埃布里马不再挣扎,转头望着卡洛斯,见他闭上了眼睛。

那几个小流氓松开手,去别处捣毁圣像了。

卡洛斯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十五

艾莉森·麦凯和苏格兰女王玛丽被软禁了。

苏格兰利文湖中央有座小岛,两个人就关在岛上的城堡里,日夜有十五个士兵看守,要对付两个弱女子,他们实在绰绰有余。

两人计划逃走。

玛丽不屈不挠。她缺乏远见——漫漫长夜,艾莉森思来想去,女王的每一个决定几乎都以失败告终。但她从不气馁。这一点叫艾莉森由衷佩服。

利文湖景象一片凄凉。城堡呈方塔形状,由灰石砌成;水面劲风凛冽,就连夏天也嫌冷,因此墙上只开了狭长的小窗。院子不足一百码,墙外连着窄窄一片灌木丛林地,再过去就是水面。起风的日子,湖水漫过林地,拍打着围墙。湖面宽阔,划船过去,就算壮汉也要摇半个小时。

从这里逃出去并非易事,但她们不得不放手一搏。日子苦不堪言;艾莉森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百无聊赖,恨不得一死了之。

两个姑娘在法兰西宫廷长大,见惯了华冠丽服、珠光宝气,日日穿梭于宴饮、典礼、戏剧之间,日常的话题是朝野倾轧、阴谋秘技,身边的男子皆为戎首,或号令千军、或罢战息兵,身边的女子莫不是女王、皇太后。见惯了这些,利文湖真好比炼狱。

此时是1568年,艾莉森二十七岁,玛丽二十五岁。她们囚禁在利文湖近一年,期间艾莉森反复思索,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玛丽犯的第一个错误,是看上了伊丽莎白女王的亲戚亨利·达恩利勋爵。此人仪表堂堂,可惜是个酒鬼,还染了花柳病。艾莉森百般为难,一面祝福玛丽同心上人终成眷属,另一面也为她遇人不淑而扼腕。

恩情转瞬即逝,玛丽有了身孕,达恩利怀疑妻子不忠,把她的私人秘书给杀了。

倘若说苏格兰贵族里有谁比达恩利还不堪,在艾莉森看来,那就要数好勇斗狠的博斯韦尔伯爵,而玛丽的第二个错误,就是怂恿博斯韦尔杀了达恩利。达恩利果然死了,其中缘故,人人心照不宣,至少猜出八九。

苏格兰百姓愤而造反,这叫两个人都出乎意料。当地人性格豪爽,不管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看不惯王室荒淫无耻,女王与子民的关系可谓一落千丈。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后博斯韦尔竟将两人掳走,还强迫玛丽与他同房。按说女王遭人蹂躏,百姓会怒不可遏,揭竿而起,可惜玛丽的名节已遭玷污,只怕百姓未必响应。两个人一番衡量,认为要保全玛丽的名誉,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她嫁给博斯韦尔,以掩盖遭强暴之事。博斯韦尔夫人早受够了丈夫,很快离了婚;至于离婚并不受天主教教会认可,那也顾不得了。玛丽和博斯韦尔不日完婚。

这是第三个错误。

二十六名苏格兰贵族义愤填膺,领兵大败玛丽和博斯韦尔,将玛丽俘虏之后,逼她退位,并将王位传给年仅一岁的儿子詹姆斯,随后将她囚禁在利文湖——母子不得相见。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自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伊丽莎白口中承认玛丽为正统的苏格兰女王,身份无可非议,却一直按兵不动。至于她心里如何想,这就好比夜里听到门外两个醉鬼大打出手,谁输谁赢无所谓,只要别打进家里来就好。

玛丽嫁给达恩利之后,艾莉森嫁了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此人生着一对淡褐色的眸子、一头浓密的金发,有几分像皮埃尔·奥芒德。他为人和善,对艾莉森也是一片真心,可惜总怪她侍候玛丽,不是为妻之道。其实艾莉森早该有所预料,一时左右为难。她有了身孕,四个月后不幸小产,不久之后,丈夫出门打猎时意外身亡,艾莉森简直松了口气。她又能全心侍奉玛丽了。

然而又横生变故。

利文湖长夜漫漫,一天晚上,玛丽突然感叹:“谁也不像你这般爱我。”这话叫艾莉森生出一种异样之感,模糊但强烈,不由红了脸。玛丽又说:“我出生没多久父王就死了,母后和我聚少离多,三个丈夫各有各的怯懦。你对我而言,是母亲、父亲也是丈夫。很奇怪不是?”艾莉森泣不成声。

负责看守她们的是利文湖堡主威廉·道格拉斯爵士。玛丽凭借颠倒众生的魅力,使威廉爵士成了裙下之臣。爵士把她当成家中贵客,生怕怠慢。他的几个女儿也极仰慕玛丽,在她们眼里,昔日女王沦为阶下囚,真是浪漫至极。只有爵士夫人艾格尼丝不为所动。她尽职尽责,把两个人盯得紧紧的。

不过近来艾格尼丝刚诞下第七子,还在卧床休息;趁此时逃跑,胜算又多了一分。

玛丽仍由德赖斯代尔队长及手下看守,不过这天是五月二日主日,正值五朔节期,大家比平常都多喝了几杯。艾莉森暗暗盼他们到了傍晚时分疏于职守,因为她们就定在今晚出逃。

这可并非易事,好在有人相助。

堡里除了爵士一家,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威廉爵士的异母兄弟乔治,绰号“美男子乔第”的,还有一个叫威利·道格拉斯的孤儿,十五岁了,身材高大;艾莉森猜他是威廉爵士的私生子。

玛丽对美男子乔第展开美人计。玛丽从前的行头里,苏格兰人只扣下珠宝首饰,衣服却没有限制,她不愁衣装打扮。对付乔治根本手到擒来,玛丽天生丽质,在这个小岛上绝无对手。几个人困在一处,不生出些情愫也难。

艾莉森暗想,玛丽也许乐在其中,毕竟乔治样貌英俊、风流倜傥,玛丽和他假戏真做也说不定。

至于玛丽给了乔治什么甜头,艾莉森则拿不准。应该不止是亲吻吧,乔治又不是小孩子,但不至于同房,因为玛丽名节有亏,万一珠胎暗结,更加抬不起头来。艾莉森没有细问。毕竟,她们早已不是巴黎那两个无话不谈、天真快乐的小姑娘了。无论如何,总之乔治一片痴情,一心要效仿中世纪骑士,拯救心上人于绝望之堡。

至于艾莉森,则负责俘虏小威利。艾莉森的年纪将近他两倍,但也易如反掌。威利血气方刚,有个迷人女子对他青眼相加,免不了动心。艾莉森和他说话,问起他的生活起居,贴得和他稍嫌近了些;吻他的时候像姐姐,但又不止那么单纯;瞧见他盯着自己的胸脯,报之以一笑,娇嗔地抱怨一句“你们男人哪”,算是鼓励。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艾莉森点到为止,不必以身相许。她羞于承认,但她的确模模糊糊地感到一丝遗憾。好在威利很快上了钩,眼下对她是言听计从。

几个月来,乔治和威利一直暗中替玛丽送信,为此绞尽脑汁。可见逃走更是难上加难。

院子里住了五十来号人,除了威廉爵士一家和守卫,还有几个秘书、几十个下人,要是玛丽穿过院子,不可能没人看见。大门上了锁,进进出出得叫人开门,不然就要靠翻墙。湖岸边总泊着三四条船,得找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划船,即便如此,也可能被追上。等上了岸,还需要有人备好马匹接应,带她到一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哪一步都可能出岔子。

在小圣堂做晨祷时,艾莉森如坐针毡。

她拼了命地想逃走,可又担心被抓回来:她和玛丽十之八九会被锁起来,连沿着围墙散步也不准了——景色虽然凄凉,至少可以透透气,遥望远处。最最糟糕的,莫过于把她们两个分开软禁。

玛丽胆识过人,愿意冒这个险,艾莉森也一样。只是一旦不成,后果不堪设想。

晨祷之后,五朔节的庆祝开始了。威利抽中“糊涂王”的角色,演了个醉鬼,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不过他是岛上为数不多的没醉的。

美男子乔第下了岛,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湖边的金罗斯村。他负责安排人马接应玛丽和艾莉森,以免被追兵找到。不知道他办妥没有,艾莉森急得要发狂,一心盼他快快回来送信。

下午,玛丽同威廉一家早早用饭,艾莉森和威利帮忙侍候。餐厅设在方塔二楼,从小窗能眺望到对岸,这是防守必须的。艾莉森总忍不住向水面张望,勉强劝自己镇定。

用过饭,威利先走一步。他要翻墙出去,等候小船捎来乔治的口信,通知她们一切就绪。

计划的时候,威利想叫玛丽也翻墙出去。墙高七英尺,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稳妥起见,艾莉森试着跳了一次,结果扭了脚腕。要是玛丽也扭伤脚,只怕跑不快,她们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人只能从大门出去,如此一来,就得偷钥匙。

艾莉森既是侍女也是命妇,饭后入席陪大家聊天。几个妇人吃炒货水果,威廉爵士只喝酒。利文湖谈资不多,但百无聊赖,也只有靠聊天解闷。

威廉爵士的母亲玛格丽特夫人向窗外瞟了一眼,瞥见对岸有些不对头。她好奇心起:“不知是哪来的骑士?”

艾莉森吓得动弹不得。乔治太大意了!该让那些人藏好的!要是威廉爵士起了疑心,把玛丽锁在房间里,那就前功尽弃了。难道就这么输了?

威廉爵士皱着眉朝外望去。“我倒没听说。”

玛丽应对自如。“玛格丽特夫人,我有句话要跟你说一说。关于令郎、我哥哥詹姆斯。”语带挑衅。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玛丽的父亲詹姆斯五世国王生前情妇如云,其中就有玛格丽特夫人。两人育有一子,取名詹姆斯·斯图亚特,艾莉森在圣迪济耶行宫见过。当时詹姆斯劝玛丽不要返回苏格兰,身边还带了个名叫内德·威拉德的神秘男子。玛丽提起这个话头,实在有失礼貌。

玛格丽特夫人十分难堪:“詹姆斯人在法国。”

“去见科利尼上将,胡格诺派的大英雄!”

“夫人,詹姆斯的所作所为,我也无法左右,您自然明白。”

大家都注视着玛丽,没人往窗外看。玛丽气愤愤地回敬:“枉我一向看重他,还封他做默里伯爵!”

玛格丽特夫人见这个年轻女王好端端地勃然大怒,不由惊慌失措。她小心翼翼地赔话:“承蒙厚爱,他自是感激不尽。”

谁也不记得窗外的事了。

玛丽嚷道:“所以要算计我?”艾莉森知道,虽然玛丽只是借题发挥,但这份怒气可不是装出来的。“我给带到这儿之后,他逼我签了退位诏书,让我那襁褓中的孩子当了詹姆斯六世国王,他自封摄政王。他现在根本是苏格兰国王,只差个名头而已!”

道格拉斯一家虽然同情玛丽的遭遇,但显然赞成詹姆斯·斯图亚特的做法,因此个个一脸窘迫。艾莉森暗暗松了口气,这会儿他们早把岸边的骑士忘在了脑后。

威廉爵士想息事宁人。“夫人,这诚然是违背您的意愿,不过退一步说,小王子继承王位,您的长兄代为摄政,也算得上符合正统,无可否认。”

艾莉森偷偷瞥了一眼窗外。骑士已经不在了。她想象乔治气冲冲地喝令那些人藏好。大概是在金罗斯等了一两个小时,焦躁不安,一时疏忽。好在现在看起来毫无异样。

风头过去了,不过足以看出计划漏洞百出,艾莉森越发坐立不安。

玛丽好像没了耐性:“我累了,五朔节闹的。”她说着站起身,“我要去歇息了。”

艾莉森陪她离席。门外是一处又暗又窄的螺旋楼梯,连通楼上楼下。两个人迈上楼梯,回到女王的寝室。

玛丽压根也不累。她又兴奋又紧张,不时站起来走到窗前,转一圈又走回椅子坐下。

艾莉森查点用来掩饰身份的衣物,都收在玛丽放裙子的箱子里。

她们准备了两套自家做的简陋长袍,是羊毛和亚麻的混纺料子,堡里不少女仆套在衬裙外头。另外还有两顶叫作佛兰德兜帽的,能把头发全包起来,侧面很难认出是谁。下人有时候穿结实的皮靴,但玛丽和艾莉森穿着连走路都费力,好在下人也捡女主人不要的丝绸缎子便鞋。几周以来,玛丽和艾莉森只捡旧鞋子穿,想磨得破旧些,像人家扔掉不要的。

玛丽的个子是个大难题,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岛上众女子间,就连和她差不多高的也没有。艾莉森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混出去。

她把行头收好。

还得等一个小时。六点钟,玛丽在房间里吃晚餐。

晚饭一向是威廉爵士亲自送来,算是看守对王室犯人的礼节。艾莉森借故回避,去找威利打探情况。院子里,士兵和下人分成两队在打手球庆祝节日,围观的不断呐喊助威。艾莉森瞧见士兵队的队长是德赖斯代尔,他该牢牢看住玛丽的。看他开小差,艾莉森暗暗心喜。

威利朝她走过来,脸上难掩兴奋之色。他对艾莉森耳语:“来了!”说着伸开手,只见他手心里有一枚珍珠耳环。

这是乔治的信号:耳环表示一切就绪。艾莉森喜不自胜,可威利也太大意了。“快攥好!”她压低声音,“免得有人探头探脑。”

好在院子里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游戏。

“对不住。”威利攥起手,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耳环交给艾莉森。

艾莉森吩咐说:“好了,溜到墙外,留一条船,剩下的都凿坏。”

“早有准备!”他一掀外衣,露出腰间的锤子。

艾莉森回去见玛丽。她只吃了几口。艾莉森有同感,她也紧张得没胃口。她把耳环交给玛丽说:“之前找不见的那只耳环,叫一个侍童捡到了。”

玛丽心照不宣,露出灿烂的微笑:“太好了!”

威廉爵士望向窗外,接着惊讶地咕哝道:“那傻小子在船边搞什么?”听语气半是宠爱半是无奈。

艾莉森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只见沙滩上横着三条船,威利跪在一条船边忙乎着什么,远远的看不清。艾莉森知道他要把船体凿破,以免追兵坐船追赶。艾莉森一时吓得魂飞魄散,竟不知所措。她扭头望着玛丽,不出声地说:“威利!”

玛丽明白威利的任务,再次展现出随机应变的本事。她说:“我晕得厉害。”说着眼睛一闭,瘫在椅子里。

艾莉森和她心有灵犀,立刻嚷嚷着:“哎呀,老天,这是怎么了?”她装作吓坏了的样子。

她知道玛丽在演戏,但威廉爵士可不知道。他紧张地走到玛丽身边。倘若玛丽死了,他看守不周,是要被问罪的。摄政王詹姆斯·斯图亚特自然要否认串谋杀害玛丽,为表清白,说不定要处死威廉爵士。

只听威廉爵士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艾莉森答道:“得找烈酒来。威廉爵士,堡里可有加纳利酒?”

“自然,我马上去。”他说着就奔了出去。

艾莉森轻声说:“做得好。”

玛丽问:“威利还在那儿吗?”

艾莉森向窗外一望,见到威利跪在另一条船边。她呻吟一声。“快啊,威利!”在船上凿个窟窿得多久?

威廉爵士回来了,身后一个管家端着一壶酒和一只酒杯。

艾莉森说:“我手抖得厉害,威廉爵士,麻烦您来吧?”

威廉爵士二话不说拿起酒杯,一只手温柔地托住玛丽的脑袋。他早忘了窗外的事儿。

玛丽喝下一口酒,咳嗽几声,假装好些了。

艾莉森伸手摸了摸玛丽的额头,又去探脉搏。

“陛下应该没大碍了,不过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也好。”玛丽答道。

威廉爵士如释重负。“那么我不打扰了。晚安,两位夫人。”他向窗外一瞥,艾莉森也望过去。威利已经看不见了,至于船凿破没有,那就不得而知了。

威廉爵士没再言语,退出去了。

下人清理好杯盏,也跟着走了。屋子里终于只剩下艾莉森和玛丽两个。玛丽问:“瞒过他没有?”

“应该瞒过了。威廉爵士说不定会把这事儿忘在脑后,毕竟整整一下午他都在喝酒,这会儿少说也该有些糊里糊涂。”

“只盼他不会起了疑心,警觉起来。威利还没偷到钥匙呢。”

威廉爵士总把钥匙带在身边,有人上下岛,他要么亲自开门,要么把钥匙交给守卫,离开视线仅几分钟。除此以外,也不需要出院子,外面无非只有几条船。

玛丽和艾莉森却得出去,而艾莉森试过,不能靠翻墙,只能走大门。威利跟艾莉森和玛丽打了包票,说能把钥匙偷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只能看他的了。

艾莉森说:“咱们先换好衣服吧。”

她们褪下华丽的裙子,套上简陋的短裙,又换上穿旧的鞋子,用佛兰德兜帽包住了整个脑袋,正好盖住玛丽那头显眼的红发。

接下来的就只有等。

威廉爵士喜欢让威利伺候自己用晚饭。他对这个孤儿百般宠爱,所以大家都猜威利是他亲生的,但威利为了艾莉森,不惜背叛爵士。

艾莉森仿佛看见楼下的情形,威利把盘子、餐巾、酒壶拿起又放下。钥匙就放在威廉爵士的酒杯旁边。威利放下餐巾,正好盖在钥匙上,拿起餐巾时顺走钥匙。能成吗?威廉爵士喝了多少?除了等,她们无计可施。

倘若计划奏效,玛丽的出逃将掀起轩然大波。她会宣布签署让位诏书实乃被逼无奈,并领兵夺回王位。届时,那位兄长詹姆斯会召集新教兵马,而玛丽则有天主教徒组成的军队——那些依然支持她的人。内战再起,法国国王、玛丽的小叔子会拊掌叫好,为了打击胡格诺派,法国连年内战。教宗自然欣许,也会宣布玛丽同博斯韦尔的婚姻无效。近如罗马,远至斯德哥尔摩,诸国朝上又将纷纷讨论她的下一位夫君人选,欧洲的权力制衡将天翻地覆。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定然暴跳如雷。

这一切,都系在十五岁的威利·道格拉斯身上。

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透着迫切。艾莉森打开门,威利喜滋滋地站在门外,手里攥着一把大铁钥匙。

他迈进屋子,艾莉森随即关上门。

玛丽站起身:“咱们立刻动身。”

威利却说:“他们还没离席。威廉爵士喝醉睡着了,玛格丽特夫人正和几个孙女说话。门开着,这会儿下楼可能会被看见。”螺旋楼梯对着堡内每一层的房门。

艾莉森说:“可现在机会难得——那些守卫还在玩手球。”

玛丽心意已定:“只能冒险一试。动身吧。”

威利一脸沮丧:“我刚才真该把餐厅门带上。怎么就没想到呢。”

艾莉森安慰说:“别自责了,威利,你已经很了不起了。”她在威利唇上轻轻印下一吻,瞧威利的表情,仿佛上了天堂。

艾莉森打开门,三个人出了屋子。

威利打头,玛丽走在中间,艾莉森跟在最后。三个人蹑手蹑脚,怕在螺旋楼梯的石板台阶上弄出响动,引人注意。经过餐厅大门时,两个女子把兜帽尽量往前拉。屋里的光照亮了门道,艾莉森听见女人的低声絮语。威利走了过去,没有向屋内张望。接着是玛丽,光亮照在她身上,她伸手遮住脸。艾莉森以为会听见一声惊呼。她从门口走了过去,跟着两个人下了楼梯。她听见一阵哄笑,不禁怀疑是玛格丽特夫人嘲笑二人伪装拙劣,不过看样子这笑声另有缘由。她们没被发现;就算玛格丽特夫人恰好抬头,也会以为是几个下人来来去去,不足为奇。

她们溜出了城堡。

出了城堡大门,到院门口只隔了几步,却仿佛那么遥远。院子里挤满了人,都在看手球比赛。艾莉森瞥见德赖斯代尔,见他双手紧扣,全神贯注地击球。

威利走到大门口了。

他把铁钥匙塞进大门锁里一旋。艾莉森背对着人群,免得被谁认出来,不过这样一来,她也看不见有没有人朝她们这边瞧。她费了极大的定力才忍住,没有扭头张望。威利推开门,高大宽阔的木门吱呀作响:阵阵叫好声中,有没有人听见?三个逃犯溜出大门。没人跟上来。威利关上门。

艾莉森说:“锁好,能拖延一阵子。”

威利锁好门;门口立着一口火炮,他把钥匙扔进炮管。

谁也没瞧见他们。

三人向岸边跑去。

威利把完好的那艘船推进浅水,龙骨抵在岸边,扶稳了。艾莉森第一个爬上船,回身扶玛丽上去。女王踏上船,坐了下来。

威利把船推进水里,跳了上去,奋力划桨。

艾莉森回头张望,看样子还没人发现她们不见了:城墙边没人,窗前没人张望,沙滩上也没人追来。

她们真的逃出来了?

太阳还没落山,夏日的黄昏十分漫长。微风扑面,但也是暖融融的。威利不遗余力,他生得长手长脚,又是为爱人而战。即便如此,湖面广阔,再快也让人心焦。艾莉森不时回头,一直不见有人追来。就算堡里发现女王不见了,也得先把船补好,才能追赶过来。

艾莉森这才敢确定,她们真的逃出来了。

船快靠岸了,艾莉森瞧见岸上有张陌生面孔。“该死,是什么人?”她心惊肉跳: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被逮个正着。

威廉回头一看,说道:“是阿利斯泰尔·霍伊,乔治的人。”

艾莉森的心不再怦怦乱跳了。

船划到岸边,三人跳下船,跟着阿利斯泰尔穿过小径;两侧都是房舍。艾莉森听见马匹的声音,四蹄乱踏,不耐烦地喷着鼻息。他们走出村子,踏上主路,就见到美男子乔第满面春风,周围跟着一队士兵。

马已经配好鞍鞯,只等这几个逃犯。乔治扶玛丽上马,威利则乐颠颠地握住艾莉森一只脚,助她翻身上马。

一行人骑马出了村子,朝着自由驰骋而去。

整整两周之后,艾莉森认为,玛丽将要犯下这辈子最大的错误。

玛丽和艾莉森躲在邓德伦南隐修院。邓德伦南地处苏格兰南岸,和英格兰之间只隔了一道索尔威湾,一度是苏格兰第一大修院。如今各间修院都改为俗用,不过恢宏的哥特教堂得以保存,陈设舒适的大片寮房也没有废弃。玛丽和艾莉森两个人坐在从前院牧奢华的房间,闷闷不乐地筹划未来。

玛丽女王的计划再次以失败收场。

玛丽和哥哥詹姆斯·斯图亚特的两队人马在格拉斯哥附近的朗赛村交战,玛丽御驾亲征,勇武过人,一心想身先士卒,被手下劝住。可惜这一仗打输了,玛丽再次败走。她一路向南逃走,穿过冷风呼啸的苍茫荒野,沿路烧毁桥梁,拖延追兵。一个凄苦的晚上,艾莉森替玛丽剪掉那头惹人喜爱的红发,借此掩饰身份。如今她只戴一顶棕色假发,毫不起眼,衬得她越发可怜。

玛丽打算去英格兰搬救兵,艾莉森不住劝阻。

“还有几千人马效忠你呢,”艾莉森故作轻松,“苏格兰天主教徒居多,只有那些新贵和商贾信奉新教。”

“虽然是夸大其词,但有几分道理。”玛丽答道。

“你可以重整旗鼓,集结更多的人马再战。”

玛丽摇头说:“朗赛一战就是我方兵马多。没有救援,这场仗看来是打不赢的。”

“那不如回法国去。你有土地,也不愁没钱花。”

“我在法国是昔日的王后。我还年轻,当不起。”

艾莉森暗想,你在苏格兰也是昔日的女王。她忍着没说。“你的法国亲戚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倘若你亲自开口,他们或许会召集兵马相助。”

“倘若我现在去法国,那今生再也不能回苏格兰了。我心里有数。”

“这么说,你心意已决……”

“就去英格兰。”

她们反反复复谈了几次,每次玛丽都是同一个结论。

玛丽接着说:“伊丽莎白虽然是新教徒,但她也认为,君主加冕时由主教傅油祝圣乃神授之君权——我九个月大的时候登上王位。她绝不会赞同詹姆斯篡权夺位之举,她自己最怕被人篡权!”

艾莉森却以为未必。伊丽莎白继位十年来,并没有谁愤而造反,不过或许身为君主,时刻担心王位岌岌可危。

玛丽接着说:“伊丽莎白必得帮我夺回王位。”

“大家却不这么想。”

这话不假。追随玛丽在朗赛决战并护送她向南溃逃的贵族一致反对。可她一向一意孤行。“我料得准,他们都错了。”

艾莉森了解玛丽,她向来任性固执,可这次无异于送死。

玛丽站起身说:“该动身了。”

两个人出了门,乔治和威利在教堂前候着,一众贵族和追随女王的几个下人也来送行。一行人上了马,沿着汩汩的小溪,踏着乱草漫漫的小径,穿过修院,奔向海边。他们沿路经过春意盎然的林地,野花点缀其间;再往前走,是一片坚韧顽强的金雀花灌木丛,满眼是金橘色的花朵。春暖花开是希望的象征,可艾莉森满心绝望。

一行人来到广袤的卵石滩,小溪在此汇入大海。简陋的木头突堤旁横着一条渔船。

玛丽踏上突堤,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着艾莉森,压低声音说:“你不必追随我。”这话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诚然。艾莉森可以抽身而去。在玛丽的仇敌眼中,艾莉森不足为惧,也不值得除掉:区区一个侍女,量她也没本事号召复辟——这也不假。艾莉森在斯特灵有个叔父,为人和善,欢迎她过去住。她可以再嫁,她还年轻。

可是为了自由而离开玛丽,那才比什么都痛苦。艾莉森从小到大都陪在玛丽身边,就算困在利文湖那段漫长的几个月,她也别无所求。她不得脱身,但并非受困于石墙,而是爱。

“怎么?”玛丽问,“你可要跟来?”

“当然要。”艾莉森答道。

两个人上了船。

艾莉森还不死心。“还是可以去法国的。”

玛丽微微一笑。“有一点你忘了。教宗和欧洲诸位君主都认为伊丽莎白是私生子,根本无权继承英格兰王位。”她顿了一顿,目光掠过二十英里宽的水面,眺望远方的河口。艾莉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薄雾之中,英格兰青翠的小丘依稀可见。“倘若英格兰女王不是伊丽莎白,那就是我。”

怀特霍尔宫召见厅里,内德·威拉德向伊丽莎白女王禀道:“苏格兰的玛丽已经抵达卡莱尔。”

内德的任务就是收集消息,他一向面面俱到,不负所托。是以女王赐给他爵士的封号。

“她住进堡里,”内德接着禀告,“卡莱尔副司令官写信来请示陛下,拿她如何是好。”

卡莱尔位于英格兰西北角,紧邻苏格兰边境,因此有一座要塞。

伊丽莎白来回踱步,华贵的丝裙簌簌作响。“见鬼,我该怎么回他?”

伊丽莎白今年三十有四,掌权十年来,一向雷厉风行。她深谙欧洲形势,对大风大浪和暗流涌动也应付自如——有威廉·塞西尔爵士替她掌舵。可对这个玛丽,她却一筹莫展。苏格兰女王这道难题总找不到恰当的答案。

“总不能放任苏格兰的玛丽在英格兰四处流窜,煽动天主教徒造反吧,”伊丽莎白怏怏不乐,“到时候他们要嚷嚷着玛丽才是正统女王,没等你说完‘圣餐变体论’,就打过来了。”

律师出身的塞西尔说道:“陛下不必让她留下。她是异国君主,未经陛下答允,擅自踏上英格兰土地,往轻了说是失礼,往重了说就是侵略。”

“那百姓又要骂我冷血无情,把她扔回苏格兰狼窝了。”内德清楚,该她冷血的时候她毫不手软,不过她一向重视民意。

内德说:“玛丽希望陛下出兵苏格兰,替她夺回王位。”

伊丽莎白脱口而出:“我哪儿来的钱!”女王痛恨战争,也痛恨花费。她想也不想就回绝,内德和塞西尔并不奇怪。

塞西尔答道:“倘若陛下不肯,她也许会去法国亲戚那儿搬救兵。法国出兵苏格兰,我们可不愿意见到。”

“上帝保佑。”

“阿门。咱们也不要忘了,当年她和弗朗索瓦自称统领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以及爱尔兰,甚至餐盘上都印了。私以为,玛丽的法国亲戚野心勃勃,漫无止境。”

“她真好比我脚上的芒刺,”伊丽莎白说,“圣体啊,我可如何是好?”

内德想起七年前去圣迪济耶行宫,见到玛丽无论容貌身姿都令人瞩目,个子比自己还高,美得超凡脱俗。在内德看来,玛丽有勇无谋,常意气用事,不计后果。这次来英格兰,几乎可以肯定是棋错一招。内德接着想起玛丽身边的侍女艾莉森·麦凯,此人和自己年纪相若,乌发碧眼,风姿不及玛丽,但智谋应该远胜于她。那次还有一个傲慢自大的年轻朝臣,叫作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的:内德第一眼就起了反感。

塞西尔和内德早料到伊丽莎白会怎么决定,不过两人深知女王的脾气,并不直言劝谏,而是罗陈利弊,由女王来否决不利的选择。只听塞西尔语气自然平淡,言明他的打算:“也可以把她囚禁起来。”

“囚禁在英格兰?”

“不错。让她留下,但不得自由。其中有若干益处。”这番话是塞西尔和内德商量过的,但听塞西尔的口气,就像是随想随说。“陛下随时知道她人在何处。她无法煽动天主教徒造反。此外,苏格兰的天主教徒之首在异国他乡被囚,势力自然削弱。”

“可她留在英格兰,本国的天主教徒自然知道。”

“这的确是个弊端,”塞西尔答道,“或许可以严加防范,使她无法联络心怀不轨之徒——无法联络任何人。”

在内德看来,叫一个犯人不和任何人接触,只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伊丽莎白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沉吟道:“我把她关起来,也是事出有因。毕竟她自称英格兰女王。换作是腓力国王,要是有人自称西班牙正统国王,他会如何决断?”

塞西尔果断地答道:“自然是处死。”

“如此说来,”伊丽莎白是在给自己找理由,“我只将玛丽囚禁,倒是宽大为怀。”

塞西尔答道:“百姓也会这样想。”

“那么就这么决定。有劳你了,塞西尔。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好?”

“陛下过奖。”

女王吩咐内德:“你最好亲自去卡莱尔走一趟,要办得妥妥帖帖。”

“遵命。至于将玛丽拘押的名头,该怎么说?以免百姓议论纷纷,说我们无缘无故把她扣下。”

“问得好。我也答不出来。”

塞西尔答道:“这一点嘛,我倒有个主意。”

卡莱尔要塞气势夺人,延绵的围墙间只开了窄窄一道门。城堡是砂岩垒成,呈淡红色,和对面的主教座堂一样,都是就地取材。围墙之内耸立着一座方塔,塔顶立着几尊火炮,炮眼一律瞄准了苏格兰。

艾莉森和玛丽住在院子角落的小塔楼。卡莱尔和利文湖一般的荒凉,六月里也是寒意逼人。艾莉森真希望有马骑,玛丽酷爱骑马,在利文湖的时候常念叨。可惜两人只有既来之则安之,在一队英国兵的看守下散散步而已。

玛丽决定不去找伊丽莎白讨说法,要紧的是请英格兰女王帮她夺回苏格兰王位。

她们苦苦等待,终于盼来了伊丽莎白的使节。人是昨天夜里到的,一来就歇下了。

艾莉森想方设法联系了玛丽在苏格兰的朋友,托人送了衣物和假发来,至于珠宝,还是攥在她那个新教徒哥哥手里——那些宝贝大多是弗朗索瓦二世国王赏赐给王后的。这天早上,玛丽打扮一新,如女王临朝,早膳过后,就端坐在简陋的小屋里,默默等待她们的命运。

一个月来,两个人没日没夜地揣摩伊丽莎白其人:她的宗教信念、对君权的见解;都说她学识渊博,但做事专断跋扈。她会不会答应帮助玛丽夺回王位?两人反复猜想,但总是没有定论。或者说,每天的结论都不同。今天她们就知道了。

伊丽莎白的使节比艾莉森年长一两岁,应该快上三十了。他身材修长,笑容亲切,长着一对金棕色的眼睛;穿着讲究而朴素。艾莉森仔细打量,发现竟然认得此人。她瞧了玛丽一眼,见她微微皱着眉头,看样子也在回想。对方对玛丽女王鞠躬行礼,又对艾莉森一颔首,艾莉森一下子想起来了。她脱口而出:“圣迪济耶!”

对方接口说:“七年前。”他说的是法语。他知道——要么是猜到玛丽说法语最自在,苏格兰语其次,英语最不流利。他彬彬有礼,但并不拘束。“本人是内德·威拉德爵士。”

艾莉森暗想,此人表面上谨慎有礼,但绝不好对付,好比一把利刃收在丝绒剑鞘里。为了让他放下戒心,艾莉森装作热切的口气:“如今是内德爵士了!恭喜恭喜。”

“多谢。”

艾莉森想起内德当时扮作詹姆斯·斯图亚特的随从,但和皮埃尔·奥芒德据理力争,看出大有来头。

玛丽说:“你当时劝我不要回苏格兰。”

“您应该信我的话。”他面无表情。

玛丽不加理会,进入正题。“我乃是苏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女王否认不得。”

“不错。”

“一群叛臣贼子犯上作乱,将我关押。相信伊丽莎白姐姐也明白孰是孰非。”

叫姐姐并不准确,两个人亲缘甚远:伊丽莎白的祖父亨利七世国王是玛丽的曾祖。内德爵士没有开口反驳。

玛丽接着说:“此次来英格兰,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只求面见伊丽莎白,请她伸出援手。”

“我一定如实转达。”内德说道。

艾莉森暗暗呻吟一声。内德是在敷衍她们。这可不妙。

玛丽火气来了,气冲冲地嚷:“如实转达!我以为你来宣布她的决定!”

内德不为所动。想必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女王动怒了。“女王陛下无法立刻做决定。”他语气平静,像在讲道理。

“这是何故?”

“还有一些事情尚未有定论。”

玛丽不肯容他含糊其词,追问道:“什么事?”

内德勉强说:“您的夫君达恩利勋爵、苏格兰伴君,即伊丽莎白女王的表亲,死得……不明不白。”

“与我绝无关系!”

内德说:“我相信。”艾莉森怀疑他在说谎。“伊丽莎白女王陛下也相信。”还是骗人。“不过我们不得不澄清事实,给世人一个交代,之后伊丽莎白女王才可以召见您。女王陛下盼望您身为女王,设身处地,予以谅解。”

也就是一口回绝了。艾莉森忍不住想哭。达恩利勋爵之死只是一个借口罢了,事情明摆着,伊丽莎白不打算见玛丽。

也就是说,她不打算帮玛丽。

玛丽也想明白了。“天理何在!”她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眼里泛着泪光。“姐姐为何忍心如此待我?”

“陛下请您既来之则安之,一切所需,绝不会怠慢。”

“我不答应。我要去法国,伊丽莎白不肯帮,我的亲人自然肯。”

“伊丽莎白女王不愿见到您率法军攻入苏格兰。”

“那么我只好返回爱丁堡,和那个狼子野心的哥哥、你那个朋友斯图亚特决一死战。”

内德踌躇着没有回答。艾莉森瞧出他脸色微微发白,双手握在背后,似乎如坐针毡。女王大发雷霆,的确叫人惴惴。但局势都控制在内德手里,他口气坚决,掷地有声:“只怕行不通。”

这下轮到玛丽面露惧色。“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王陛下有令,您务必留在此地,等待朝中查明达恩利勋爵的死因,还您一个清白。”

艾莉森鼻子一酸,忍不住大喊:“不要!”这是最糟糕的结果了。

“很抱歉,我带来的消息令二位如此失望。”艾莉森听出内德语气诚恳,他天性善良,却带来了无情的消息。

玛丽颤颤地问:“那么,伊丽莎白女王是不肯叫我入宫了?”

“不。”

“她也不肯放我去法国?”

“不。”

“那么我可否返回苏格兰?”

“不。”内德一连答了三个“不”

“那么,我是个囚犯了?”

“是。”内德答道。

“老样子。”

十六

母亲过世,内德伤心不已,越发觉得孤单,但最强烈的感情是愤怒。爱丽丝·威拉德的晚年本该富足安乐,志得意满,却因为被宗教之争所害,郁郁而终。

1570年复活节,内德回家奔丧。恰巧巴尼也在家,逗留几日后又要出海。复活节星期一,兄弟俩在王桥主教座堂庆祝耶稣复活,翌日,两人并肩立在墓园,注视母亲的棺材下葬,和父亲同眠。内德怒火中烧,心中又苦又涩,他再次立誓,要穷尽毕生之力,叫朱利叶斯主教之流不得为所欲为,无法陷害爱丽丝·威拉德这样本本分分的商人。

兄弟二人出了墓园,内德强打精神,料理母亲的后事。他对巴尼说:“房子归你,不消说。”

巴尼是家中长子。他刮掉了那把大胡子,虽然才三十二岁,却因为海风吹烈日晒,容颜十分苍老。他答道:“我知道,可我很少在家。你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尽管住下。”

“这么说,你这辈子都要在海上讨生活了?”

“是啊。”

巴尼近年来渐渐发迹。辞掉飞鹰号的火炮长之职后,他先是替人当船长,能分得一份进账,再之后买了船,自己当船东。他随了母亲,有赚钱的天分。

内德望着集市广场对面的老房子,那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眷恋这个家,喜欢从窗户凝望座堂。“我很乐意代你看管着。家里的事有珍妮特和马尔科姆两人照看,不过我会常来看看。”

“他们俩也老了。”

“五十多了。不过艾琳才二十二岁。”

“她哪天嫁了人,兴许丈夫乐意接替马尔科姆的活儿。”

内德是明眼人。“艾琳可是非你不嫁。”

巴尼一耸肩。多少女子对他一片痴心,可怜的艾琳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内德问:“你真的不想成家立业?”

“何苦呢。做水手的,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妻子几面。那你呢?”

内德略一沉吟。母亲故世,他突然想到自己也终有一死,诚然,他之前也并非不晓得,只是这种心思更加迫切,他扪心自问,如今的生活是否有遗憾。答案叫他自己也吃了一惊。“我想像他们一样,”他扭头望着父母之墓,“相伴一生。”

巴尼答道:“他们多早啊,二十岁就结婚了,二十左右,是吧?你呢,这都耽搁了十年。”

“我也有七情六欲……”

“那就好。”

“可从来遇不见一个女子,让我想与她白头偕老。”

“有倒是有一个。”巴尼说着,向内德身后张望。

内德一转身,就看见了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她应该是来参加葬礼的,只是来的人多,内德没瞧见。他的心微微一颤。玛格丽一身素服,和往常一样,还戴着帽子,这天是一顶紫色的丝绒软帽,斜斜地卡在浓密如云的鬈发上。她神色严肃,正同年迈的保罗神父说话。保罗从前是王桥修院的修士,如今在座堂担任法政牧师 [8] ,十有八九还信奉天主教。玛格丽执迷于罗马公教,内德本该不以为然,但事实却相反,他反而暗暗钦佩她这份执着。他说:“可惜世上只有一个她,并且是有夫之妇了。”他不由焦躁起来,这件事多说也无益。“这次出海要去哪儿?”

“我还想跑一次新大陆。贩卖奴隶我不喜欢——货物随时可能死掉。好在那儿什么都缺,只是不缺糖。”

内德微微一笑:“我记得好像听你提起一个姑娘……”

“我说过吗?什么时候?”

“也就是说有喽。”

巴尼一脸扭捏,似乎不愿承认自己动了真心。“好吧,不错,贝拉是独一无二的。”

“都过去七年了。”

“我知道。她大概早嫁了一个富庶的种植园主,生了两三个孩子。”

“可你还是不死心,”内德大感诧异,“原来咱们兄弟俩也不是天差地别嘛。”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到废弃的修院前。内德说:“教会收回这片旧房舍,却一直空着。母亲当时打算把这儿改成室内集市。”

“母亲有远见。这点子很妙,咱们该试一试。”

“我可出不起那笔钱。”

“我倒说不定。看大海待我如何了。”

玛格丽朝他们走来,身后跟着一个侍女和一个护卫。她如今是夏陵伯爵夫人,极少独自出门。两个随从守在几码之外,玛格丽和巴尼、内德握过手,叹道:“今天真是大悲的日子。”

巴尼答道:“谢谢你,玛格丽。”

“葬礼上来了好些人。令堂深受爱戴。”

“是啊。”

“巴特叫我替他道个歉——他有事去了温彻斯特。”

巴尼说:“恕我失陪——我有句话要跟丹·科布利说。这次出海,我想叫他也出一份钱,摊一摊风险。”他转身走了,只剩下内德和玛格丽。

玛格丽的语气轻柔而亲昵:“你还好吗,内德?”

“母亲六十岁了,算不上突然。”凡是有人问起,内德都这样回答,但只是客气罢了;他很想对玛格丽说说心里话。他郁郁地说:“可人毕竟只有一个母亲。”

“我懂。我和父亲一向不亲,他逼我嫁给巴特后,我对他更加疏远,可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那一代人差不多都不在啦,”内德微微一笑,“还记不记得第十二夜的宴席?十二年前的那天,威廉·塞西尔也来了。那时候他们好像叱咤风云:令堂、家母,还有巴特的父亲。”

玛格丽目光狡黠。“怎么不记得?”

内德知道她在想什么:两个人在废弃的面包烤炉里热情拥吻。想起往事,他面露微笑,冲口而出:“来家里坐坐吧。咱们把盏言欢,今天是追思的日子。”

两个人缓缓穿过集市。人群熙攘:不能因为葬礼就不做生意呀。两个人穿过主街,迈进威拉德家门。内德领着玛格丽进了小小的前厅。母亲从前总坐在这间屋子里;窗户正对着座堂西墙。

玛格丽吩咐两个随从:“你们去厨房歇着吧。”

内德说:“珍妮特·法夫会给你们准备麦芽酒和点心。再请二位捎句话,叫她端酒给伯爵夫人和我。”

两个人下去了,内德随即掩上门。他开口问:“小宝宝怎么样了?”

“巴特利特可不是小宝宝了。他都六岁了,走路、说话活像个大人,到哪儿都带着把木剑。”

“巴特没有怀疑……”

“提也别提,”玛格丽压低声音,对他耳语,“斯威森一死,世上只有你跟我知道。这个秘密千万要守住。”

“自然。”

玛格丽肯定巴特利特的生父不是巴特,而是斯威森。在内德看来,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她嫁给巴特十二年,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还是遭公公强奸之后怀上的。

他问:“你心里会不会别扭?”

“对巴特利特?不会。从见他第一眼,我就把他当块宝。”

“那巴特呢?”

“也宠得要命。巴特利特的样貌有几分像斯威森,这再自然不过。巴特一心要把这孩子教养成跟自己一模一样……”

“这也再自然不过。”

“内德,听我说。我知道在男人看来,女人生养,必定乐在其中。”

“这话我可不信。”

“因为并不属实。不信随便找个女人问问。”

内德明白,她想听一句安慰话心里才踏实。“不用问。真的。”

“你不会想是我勾引斯威森,对不对?”

“当然不会。”

“希望你没有怀疑。”

“就算我怀疑自己叫什么,也不会怀疑你。”

她眼里泛起泪花儿。“谢谢你。”

内德握住她的手。

静默了一会儿,玛格丽问:“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吧。”

“有没有别人?”

内德迟疑着没有回答。

她明白了。“这就是有了。”

“对不起,我也有七情六欲。”

“这么说不止一个。”

内德没言语。

玛格丽说:“几年前,苏珊娜·布雷克诺克曾跟我说,她有一个情人,年纪小她一半。她说的是你,对不对?”

内德暗暗诧异,她的直觉竟这么准。“你怎么猜到的?”

“听着就像。她说那人不爱自己,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床笫之间十分快活。”

内德尴尬万分,想不到两个女人讨论这种事。“你生气了?”

“我没这个资格。我和巴特同房,你又何必禁欲?”

“可你是被迫才嫁给他。”

“而你迷上一个心地善良、身体温软的女子。我不气,只是嫉妒。”

内德把她的手按在唇上。

门开了,内德急忙放开手。

是管家珍妮特。她端了一壶酒、一盘炒货和果干。

玛格丽体贴地说:“珍妮特,今天对你也是大悲的日子。”

珍妮特直掉眼泪,没说话就出去了。

“苦了她。”玛格丽叹道。

“她打小就跟着母亲。”内德想再握起玛格丽的手,但忍住了。他换了个话题:“有个小麻烦,我得找巴特说一说。”

“哦?什么事?”

“女王陛下封我做韦格利领主。”

“可喜可贺!这下你要变成财主了。”

“财主不至于,只是宽裕些。”以后每户农民都要向内德交租。君主常常用这个办法奖赏手下的谋士,尤其是伊丽莎白这样吝啬的国君。

玛格丽说:“这么说,你如今是韦格利内德·威拉德爵士。”

“父亲总说韦格利自古就是威拉德家的,他说我们是造桥匠梅尔辛的后人。按《提摩太书》记载,梅尔辛的兄弟拉尔夫是韦格利领主,梅尔辛当年修建的水磨现在还在呢。”

“所以你祖上是贵族。”

“至少是乡绅吧。”

“那你说的小麻烦是什么?”

“有个佃户砍掉了小溪对岸的一片林子,那是你们家的地。当然是他坏了规矩。”佃农总是想方设法扩大田地。“他有干劲儿,我也不想罚他,所以想找巴特商量,想个法子弥补这几英亩的损失。”

“不如下周来新堡用膳,和他谈一谈?”

“也好。”

“周五中午?”

内德的心情一下子开朗起来。“好,就周五。”

内德要来了,玛格丽兴奋莫名。她暗暗觉得羞愧。

她认为女子要从一而终。虽然嫁给巴特是被逼无奈,但既然嫁了他,就要对他一心一意。即便他蠢笨无能、仗势欺人、淫乱无度,越发像他死去的父亲,这些都不是变心的借口。罪就是罪。

内德答应来新堡做客时,玛格丽心里顿时燃起一股欲火,为此大感难堪。她暗暗发誓,对内德要彬彬有礼,只是客气的女主人招待贵客而已,不必过分热情。她盼望内德遇见意中人,成家立业,从此不再把自己放在心上。那时彼此便可以坦然相对,旧日的热情已似冷灰。

前一天,她吩咐厨子挑两只肥鹅宰了,把毛摘净。当天早上,她正要去厨房吩咐他们准备,就见到巴特房里有个丫头走了出来。

她认出此人是诺拉·约瑟夫斯,才十五岁,是女仆里最小的。只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模样虽不好看,胜在年轻丰满,最讨巴特欢心。

夫妻俩约莫五年前开始分房睡,这是玛格丽的意思。巴特偶尔和她同房,只是越来越少。玛格丽清楚他在外面风流,她提醒自己不必介意,反正并不爱他。只是,她还是遗憾没能过上夫唱妇随的生活。

就她所知,巴特并没有私生子,他好像从来没想过原因。巴特谈不上心思缜密,就算疑惑,八成也会以为是主的旨意。

玛格丽本来打算装作没看见,偏偏那小丫头得意地瞟了自己一眼。这就不能视而不见了。玛格丽哪能任人羞辱?得立刻给这个诺拉一个教训。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得心应手。“跟我来,小丫头。”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诺拉不敢违拗。

玛格丽领着她回到卧房,自己坐下了,让她站着。那丫头这会儿怕了,看来不至于无药可救。“仔细听着我的话,你下半辈子是好是坏,都看你这会儿的表现。听懂了吗?”

“懂了,夫人。”

“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到处卖弄同爵爷的关系,当着别的下人撩拨他,逢人炫耀他送你的东西,甚至当着我和他亲热,叫我难堪。宅子上下、半个夏陵郡都知道你是伯爵的人。自然是风光无限。”

她顿了一顿。诺拉不敢抬眼看她。

“只是哪天他玩腻了,那该如何?不消说,我立刻把你打发出门,巴特理都懒得理。你想在别人家里谋个差事,却发现没一个太太愿意要你,担心你勾引她们的丈夫。你可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她又顿了一顿。诺拉轻声应答:“不知道,夫人。”

“在库姆港水边的窑子,每天晚上给十个水手吹箫,染了恶病,横死街头。”

玛格丽并不晓得窑子里有些什么勾当,但侃侃而谈;诺拉听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玛格丽接着说:“你也可以恭恭敬敬地侍奉我。要是爵爷叫你侍寝,一等他睡下,立刻回自己的地方,有谁问起,一个字也不说。白天里,不跟他使眼色,不和他说话,不当着我或者任何人撩拨他。这样的话,等他厌倦了你,你在这家里还有一席之地,过回你的正常日子。这两个选择,你可明白?”

“明白,夫人。”诺拉轻声细语。

“下去吧。”诺拉开门时,玛格丽怏怏地说,“挑男人的时候,可别挑我家这种。”

诺拉匆匆走了。玛格丽去了厨房,看两只鹅烹饪得如何了。

晌午时分,内德到了。他穿着气派的黑外套,围着蕾丝白领——玛格丽瞧出,富庶的新教徒如今都是这副打扮。这套装束衬得内德有几分严肃,她喜欢看他穿明朗的颜色,像绿和金。

玛格丽的爱犬米克跑过来舔内德的手;巴特很是客气,吩咐端上最好的葡萄酒。玛格丽松了口气。也许巴特忘了她当初想嫁的人是内德。或者他并不在乎,毕竟玛格丽是他的人;巴特这种人眼里只有胜败。

巴特不擅思考,父亲为人所害,他压根也没怀疑内德,只深信是清教徒首领丹·科布利的奸计;当年雷金纳德爵士和罗洛害死了他父亲,他设了陷阱来报仇。丹对罗洛怀恨在心,这倒不假。

斯蒂文·林肯和他们同席,这叫玛格丽暗暗捏了一把汗。内德应该猜得出斯蒂文的身份,但没有说破。贵族天主教徒把神父安顿在家里,这是人尽皆知的,但双方心照不宣。玛格丽通常不屑于表里不一:所谓的孤儿,明明有父亲,却不相认;修女和情人私相授受,但人人视而不见;没嫁人的管家妇接连生育,孩子长得都像东家神父。不过,这一次还是不说破为妙。

至于斯蒂文是不是和内德一般圆滑,玛格丽却拿不准。斯蒂文痛恨伊丽莎白,内德却对女王忠心耿耿。内德仇视天主教会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教会以取利为由,害得他母亲倾家荡产。

这顿饭只怕吃不安生。

巴特和气地说:“内德呀,听说你如今是女王身边的要人了。”他语气里稍带着一丝不忿,在他看来,大臣应该由伯爵来做,轮不到商人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心里也有数,说起变幻莫测的欧洲政局,他也没有献策的本事。

内德答道:“我是替威廉·塞西尔爵士办事,十二年来一直如此。他才称得上要人。”

“不过女王赐了爵位,如今又封你做韦格利领主。”

“女王恩德,我感激不尽。”

玛格丽望着内德,生出一种异样之感。内德机变灵活,目光中常常流露出狡黠。她喝着酒,真希望这顿饭永远也吃不完。

斯蒂文·林肯开口问:“内德爵士,敢问您替伊丽莎白打理什么事务?”

“留心问题的苗头,请女王防患于未然。”

玛格丽听他对答如流,想必是经常被人问起,早想好了一套答案。

斯蒂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是不是监视和她意见相左之人?”

玛格丽暗叫不妙。斯蒂文要咄咄逼人,把这气氛给破坏了。

内德正襟危坐:“女王并不关心是否有人和她意见相左,只希望他们不要惹是生非。斯蒂文,你该明白这一点吧。巴特伯爵不去教堂,每周都要交一先令的罚款。”

巴特气哼哼地说:“王桥座堂的典礼我可没落下。”

“的确是明智之举——请不要介意我多言。伊丽莎白继位以来,英格兰上下没有一个人因为信仰遭受酷刑,没有一个人被活活烧死,和先主玛丽女王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巴特却问:“那北方叛乱又怎么说?”

玛格丽明白他的意思。圣诞节前不久,几个天主教徒伯爵联手起兵造反,自伊丽莎白当权以来,这是唯一一次叛乱。几个叛臣在达拉谟座堂庆祝拉丁弥撒,占领了北边的几个镇子,一路向塔特沃思挺进。苏格兰玛丽女王就囚禁在那儿,叛军显然是打算救出玛丽,拥戴她登上英格兰王位。这场起义响应者寥寥,女王的军队很快平定了叛乱,玛丽·斯图尔特依然是阶下囚。

内德答道:“雷声大雨点小。”

“五百兵将被绞死!”巴特愤愤然,“还说玛丽·都铎心狠手辣!”

内德温言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相信天下各国皆如此吧。”

巴特和父亲一样听不进劝诫,他对内德的话充耳不闻:“北方已然入不敷出,又被洗劫一空,田地充了公,牲口尽数赶往南方!”

玛格丽暗暗担心,不知道内德会不会想起当年遭父亲强取豪夺之事。不管内德心里在想什么,表面却不动声色。巴特口无遮拦,他却镇定自若,玛格丽暗想,内德身为谋臣,十几年来训练有素,懂得争执时淡然以对。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可以告诉你,女王并没有拿到多少战利品。总之远不及平息骚乱的耗费。”

“北方也是本国土地,怎能当成异邦对待,抢夺一空?”

“那么北方百姓就该本本分分,遵从女王之命。”

玛格丽眼见情况不妙,忙转移话题。“内德,跟巴特讲讲韦格利的情况吧。”

“巴特,这件事三言两句就能概括。有个佃户占用了你的土地,在河对岸你的林子里砍了一片树,占了几英亩地。”

“把他赶走就得了。”

“假如这是你的意思,我自然会吩咐他不许用那块地。”

“要是他不听呢?”

“那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庄稼。”

玛格丽明白,内德毫不容情的口吻是做给巴特看的,好叫他放心。

巴特却不晓得内德是以退为进。他心满意足地说:“他自作自受。说起地界,那些庄稼人比谁都清楚,他占了地,一定是有意为之。”

“我也这么想。不过还有一个办法,或者更有利,”内德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庄稼人赚的多了,地主收的也就多了。不如我另划四英亩林地给你,算作赔偿他占用的那两英亩?这样咱们都有赚头。”

巴特一脸不情愿,不过一时想不出理由推辞。他敷衍说:“咱们一起去韦格利,瞧过再说。”玛格丽知道巴特不擅长思考抽象的事物,想看过了地再决定。

内德答道:“自然,我乐意奉陪,不过越快越好——母亲的丧事已了,我得尽快回伦敦去。”

玛格丽心生失望,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暗暗盼着内德能在王桥多留几天。

巴特说:“下周五如何?”

玛格丽留意内德的神色,知道他大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除了自己,大概没人看得出来。显然内德想早些解决这件琐事,毕竟还有国家大事等着他处理。他说:“周一呢?”

巴特一脸不悦,玛格丽明白他的心思:难道要堂堂一个伯爵给区区一个爵士腾时间?他硬邦邦地答道:“不行,只怕我没空。”

“那好吧,下周五。”

葬礼之后的几天里,内德总想着自己去见造物主的那一天,他反躬自省,这一生可有意义?他为着一个理想而鞠躬尽瘁,这也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宏愿:英格兰王土之上,百姓不会因信仰而丧命。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可有竭尽所能?

西班牙国王腓力或许算得上是最大的威胁。腓力穷兵黩武,其中多以宗教为由,他曾东征地中海,讨伐奥斯曼帝国的穆斯林,也曾出兵尼德兰镇压新教徒。在内德看来,他迟早要把矛头对准英格兰以及圣公会。

论财力、兵力,西班牙都无可匹敌,如何捍卫英格兰,人人一筹莫展。

内德跟哥哥吐露心事。“伊丽莎白女王唯一不吝惜的就是军费,可英格兰的海军舰队远不是西班牙盖伦船的对手。”

兄弟俩刚吃完早饭。巴尼一会儿就要赶去库姆港,眼下船正在装货,预备出海。巴尼给船改名为爱丽丝号,为了纪念母亲。

巴尼答道:“英格兰并不需要盖伦船。”

内德大感诧异。他刚挑了一块熏鱼喂给淘淘——这只玳瑁该是儿时那只小猫的女儿或是孙女了。他身子一僵,抬头问:“那依你看,英格兰需要什么?”

“西班牙造大型船,是为了装下几百士兵,他们擅长接舷战,方便士兵登上敌船,制服船员。”

“有道理。”

“几乎是百战百胜。不过盖伦船要容下那么多军官贵族,艉楼不得不建高,好比一面没法升降的风帆,推着船只朝风向掉转,船长没办法随心所欲。换句话说,舰船难于操控。”

小猫等得不耐烦,哀声叫唤,内德喂了鱼肉,又问道:“要是不需要大帆船,那该如何防御?”

“女王该建造狭长低矮的船只,容易掌握方向。船只灵敏迅捷,可以随意掉转,绕着盖伦船开火,对方无法靠近,士兵也就无法登船。”

“我得回去禀明陛下。”

“打海战的另一个要诀是重装弹药要快。”

“当真?”

“这比配备重型火炮还要紧。我训练手下的水手,清理炮管、重装弹药,一要迅速,二要稳当。所谓熟能生巧,五分钟就够了。只要敌船在射程之内,保证弹无虚发,胜败就看开火的次数了。几轮炮火下来,敌方必定士气大挫,自乱阵脚。”

内德听入了迷。伊丽莎白手下没有常备陆军,英格兰仅有的军力就是海军。放眼欧洲,本国算不得财力雄厚,其收入也来自海上贸易。英国海军名闻遐迩,别国船只素来不敢轻易攻击英国商船;小岛与欧陆之间隔着一道海峡,本国得以独霸水路,也是依仗海军的威名。伊丽莎白向来节俭,不过深知轻重缓急,对舰船尤为重视。

巴尼站起身说:“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了。”

内德心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他替巴尼拿起厚重的外套,帮他穿好,叮嘱说:“时刻小心,巴尼。”

兄弟俩不拘客套,简单话别。

内德走进前厅,在母亲用惯了的书桌前坐下。趁着记忆清晰,他把巴尼传授的战舰要诀一一记录下来。

写完之后,他扭头望着窗外的座堂西墙。他沉思道,自己今年三十岁了。父亲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有了他们两兄弟。再过三十年,自己也将和父母一样,长眠于地下。那时候,有谁会站在坟边悼念自己?

这时他瞧见丹·科布利朝门口走来,于是收起愁思。

丹进了门,内德招呼说:“巴尼刚走。”他以为丹是来找巴尼商量入伙的事。“他要搭驳船去库姆港,你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我跟巴尼已经谈妥了,双方都满意,”丹答道,“我是来找你的。”

“那请坐吧。”

丹三十二岁,越发圆胖,还总是一副无所不知的神气,好似十几岁的少年。虽然内德不喜欢他这个人,但也承认丹头脑精明,把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如今身家在王桥是数一数二的。他一直想换个大宅子,看中了修院门,出价慷慨,但罗洛不想出手。除此之外,丹是本镇清教徒之首,这也毋庸置疑;他们常在洛弗菲尔德郊区的圣约翰教堂礼拜。

不出所料,丹是来谈宗教的。

他身子前倾,像做戏似的。“王桥主教座堂藏着一个天主教徒。”

“果然?”内德叹了口气,“这种事,你又怎么会知道?”

丹答非所问。“保罗牧师。”

保罗·沃森为人和善,已经上了岁数。他是王桥修院的末任院长,估计一直接受不来新教。“那么保罗牧师犯的是哪项罪名?”

丹得意扬扬:“他躲在墓穴,锁起门来,偷偷庆祝弥撒!”

“他一把年纪了,”内德觉得索然无味,“叫他们把信仰变来变去,也太为难人了。”

“他犯了亵渎之罪!”

“那倒不假,”在信仰上,内德和丹所见略同,但在行事上,两人则南辕北辙,“你亲眼见过他们举行非法仪式?”

“礼拜日黎明时分,我亲眼见到有人偷偷摸摸地从侧门溜进教堂,其中有几个人,我早就怀疑他们重又堕入偶像崇拜的邪道,比如罗洛·菲茨杰拉德,还有他母亲简夫人。”

“你可曾知会卢克主教?”

“没有!我看他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你找我来是有什么打算?”

“卢克主教非走不可。”

“要是我料得不错,你想叫圣约翰的杰里迈亚牧师接替主教之位。”

丹迟疑着没有接口,他没想到内德一下子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清清嗓子:“这自然是由女王陛下决断,”这话并不诚心,“圣公会中,唯有君主有权任免主教,你也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将事情禀告给陛下——倘若你不肯,我会亲自面圣。”

“丹,我这番话你听仔细了——虽然你未必爱听。伊丽莎白的确厌恶天主教徒,但她更痛恨清教徒。要是我去跟她打小报告,她一定会把我赶出召见厅。她只希望一切太平。”

“可庆祝弥撒是异教行为,并且犯了法!”

“可惜执法不严。莫非你还看不出?”

“倘若不执行,那要来还有什么用?”

“用处是安抚民心。禁了弥撒,新教徒满意;望弥撒也无妨,天主教徒满意;大家各行其是,不以信仰为由相互残杀,女王陛下满意。我奉劝你,还是不要为此去面圣。她不会把保罗牧师如何,倒是可能迁怒于你。”

“这成何体统!”丹霍地站起身。

内德不想和他争辩。“很抱歉,丹,你要扫兴而归了。可惜事实如此,倘若我答应,那倒是敷衍你了。”

丹勉强说:“你快言快语,我很感激。”两个人表面上和和气气,就此道别。

五分钟后,内德出了门,沿着主街走到修院门前。有个念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盖这座宅子的钱,是从母亲那儿偷去的。他瞧见罗洛·菲茨杰拉德出了门。罗洛如今三十四五岁,一头黑发不如从前浓密,显得额头高高的。雷金纳德爵士过世后,罗洛想顶库姆港司库的职位,不过这种肥缺一向是君主用来奖赏忠心不二之臣的,后来果然给了一个热忱的新教徒。虽然司库的事落了空,不过菲茨杰拉德家一直经营羊毛生意,罗洛打理得井井有条,比父亲能干。

内德没有和他打招呼,匆匆穿过商业街,进了圣马可教堂旁边一间破旧的大宅子;王桥仅剩的几位修士就安顿在这儿。亨利八世国王将修院财产据为己有之后,拨给修士一小笔薪俸,如今还在世的几位老人家仍有收入。保罗牧师来应门,只见他弓腰驼背,鼻子红红的,头发稀疏。

他请内德进了客堂,直言:“令堂过世,请节哀。她是位贤妻良母。”

昔日的朱利叶斯主教也住在这儿。内德见他坐在客堂一隅,目光呆滞。朱利叶斯年老糊涂,不会言语,脸上总是挂着怒冲冲的表情,对着墙壁喃喃自语。

内德说:“您一直照顾朱利叶斯,真是好心肠。”

“这是修士的职责:照顾病弱、贫苦、孤寡之人。”

内德不由得想,要是修士都记得这些,说不定修院能留到今天呢。他开口答道:“可不是,创立医院的奇女子凯瑞丝就是王桥的修女。”

“愿她安息,”保罗脸上浮现出期盼之色,“不如喝一杯吧?”

内德最讨厌一大早醉酒。“不用客气了。我不久留,这次是来给您提个醒儿。”

保罗苍老的面孔现出紧张的神色。他皱着眉头叹道:“哎,看样子是坏消息。”

“是,算是吧。有人跟我说,礼拜日黎明时分,墓穴里有些不对头。”

保罗脸色煞白。“我完全不知情——”

内德伸手制止。“我没有问消息是否属实,您什么也不必说。”

保罗神色慌张,勉强镇定心神。“那好。”

“我说的这个时辰,不管墓穴里有什么人,又在那里做什么,总之该知道,清教徒起了疑心。为免节外生枝,也许仪式——倘若是仪式的话——该改换到别处。”

保罗咽下一口唾沫。“我明白。”

“女王陛下认为,信仰在今生带给我们慰藉,在来世赐予我们救赎,尽管大家意见有分歧,但英国人绝不应因为信仰而彼此残害。”

“是。”

“我点到为止。”

“你的意思我一清二楚。”

“另外,我来拜访的事,您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自然。”

内德和他握手道别。“很高兴能和您聊一聊。”

“彼此彼此。”

“再会了,保罗牧师。”

“主保佑你,内德。”

周五早上,玛格丽的丈夫身体抱恙。这没什么稀奇,前一晚酒足饭饱,第二天不舒服也是常有的。只是这天巴特伯爵约了内德·威拉德爵士在韦格利见面。

玛格丽说:“你不能叫内德白跑一趟啊,他还得特意赶过去。”

巴特躺在床上说:“只好由你替我走这一趟了,回来跟我说说也一样。”他拉起毯子,蒙住头。

想到能和内德共度一两个小时的时光,玛格丽暗暗心喜。她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呼吸也急促起来。幸好巴特把脸藏了起来。

她推托说:“我可不想去。”这是谎话。“堡里有忙不完的事。”

巴特隔着毯子,声音闷闷的,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别傻了,让你去就去。”

夫命难违。

玛格丽吩咐下人备好家里最好的马,那匹叫“赤褐”的高大母马,接着又叫上贴身的侍女和护卫准备,有这两个人就够了。她换上出门的行装:蓝色长外套、遮挡尘土的红头巾和帽子。她跟自己解释,这是为了出门方便,至于颜色衬得皮肤白皙、帽子显得她尤其可人儿,那也没有办法。

出门前,她吻过巴特利特,接着打个呼哨,米克跑了过来——它最爱跟她出门了。这就出发了。

这天春意融融,玛格丽叫自己抛下烦恼,专心享受旭日清风。她二十七岁,是堂堂伯爵夫人,家境殷实、身体康健、明艳动人。她要是不快乐,天下还有谁快乐?

走到半路,她在一家客栈停下休息,要了一杯啤酒、一角芝士。米克好像不知疲倦,趴在池塘边喝水。护卫给几匹马各喂了一捧燕麦。

晌午过后,一行人赶到了韦格利。村子欣欣向荣,有些土地还沿袭传统的带状种植法,也有些归农人自己所有。溪水湍急,溪边立着一座古老的水磨,叫作梅尔辛磨坊,是漂洗布料用的。村子中央有一间酒馆、一座教堂和一处不大的领主宅院。

内德已经在酒馆里等着了。他问道:“巴特呢?”

玛格丽答道:“他病了。”

内德脸上接连浮现出诧异、喜悦、疑惧的神色。玛格丽明白他为何疑惧:诱惑就在眼前,她自己又何尝不担忧。

内德说:“希望没有大碍吧。”

“没有,只是好酒贪杯,身体不适而已。”

“啊。”

“所以换成我来——一个拙劣的代替品。”她故作谦虚。

内德咧嘴笑了。“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过去吧?”

“你不想填填肚子?”

玛格丽才不想坐在气闷的屋子里,任六七个庄稼人打量。“不了,多谢好意。”

一行人骑马踏上田地间的小径,小麦大麦都出了苗,一片青翠可爱。玛格丽问:“你以后要住在领主宅子里吗?”

“不,我舍不得王桥的老房子,有事过来的话就住一两晚而已。”

玛格丽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自己夜里偷偷溜进内德家的画面,急忙止住这邪念。

一行人来到林地边。推动磨坊的小溪也是韦格利的地界,对岸的土地归伯爵所有。他们沿着小溪走出一英里,就看到内德说的那片地。

显而易见,对岸伯爵的林子被清出一大片地,一群羊正啃食刚钻出来的韧草。可见是个勤劳苦干的佃户——或者说贪心不足,要么两者兼具。

内德说:“我想用那一片地给巴特做补偿。”

玛格丽看见他指着韦格利的一片林地。

两人骑马蹚过小溪,下了马,牵马走进林子。玛格丽瞧见不少成熟的橡树,都是上好木材。两人走到溪边的一片空地,只见绿草茵茵,野花点点。玛格丽说:“我看巴特没理由不答应。依我看,倒是我们占了便宜。”

“那太好了。不如在这儿歇一会儿吧?”

玛格丽心中暗喜。“好,有劳了。”

他们找了一片草地,拴了马,任它们啃草。

内德说:“不如叫你的人去酒馆买些酒菜。”

“好主意。”玛格丽吩咐护卫和侍女:“你们两个回村里一趟。走着去吧,马儿得歇一歇。买一壶麦芽酒、几块冷火腿、面包。自然,也买够你们自己的。”

两个下人朝林子走去。

玛格丽坐在溪边草地上,内德在她身边躺下了。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流水潺潺,微风吹拂新叶,簌簌作响。米克趴在地上,闭上眼睛打盹,要是有人走近,它一定警觉。

玛格丽说:“内德,我知道你去见过保罗神父。”

内德眉毛一挑。“消息传得还真快。”

“我要谢谢你。”

“想必圣饼是你准备的吧。”玛格丽不知如何作答,内德忙说,“我不想打探详情,就当我没问吧。”

“你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密谋对付伊丽莎白女王,”玛格丽得说个清楚,“她由主教傅油,是正统的君主。上主智慧无穷,选中一个异教徒继承王位,我虽然心中疑惑,但没有资格违抗他的选择。”

内德躺着没动,只拿眼睛望着她,笑着说:“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他碰了碰她的手臂。

玛格丽凝视着这张和善聪慧的脸庞。他目光中透出强烈的渴盼,叫她心碎。她知道,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如此深爱自己。那一瞬间,她觉得唯一的罪孽就是拒绝他这份真心。她垂下头,吻在他唇上,接着合上眼睛,全心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浑身暖融融的。上一次拥吻之后,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经过这些年的苦等,吻只有更甜蜜。她裹住他的下唇,用舌尖轻舔他的上唇,舌头探进他嘴里。和内德在一起,她永不餍足。

内德按着她双肩,让她伏倒,整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玛格丽隔着衬裙,感觉到他身下雄壮起来。她生怕弄疼了他,想侧身躺下,但内德紧紧搂着她。她放下心,享受这种亲密无间,感觉两个人好似要融为一体。世上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他们的两副身体。

然而没过多久,她又贪心起来:和内德在一起,她总是贪得无厌。她跪坐在内德膝上,解开他马裤裆部,露出玉茎。她凝神细看,轻轻抚摸。那物颜色粉白、微微翘曲,斜斜立着,下端生着一丛赤褐色的卷曲毛发。她俯身吻了一吻,随即听见他愉悦的呻吟,又见尖儿流出一滴玉露。她不能自已,张口吮吸。

她欲火难耐,骑在他胯间,撑开裙子,盖住他腹股,接着身子缓缓下沉,引他进入体内。她身下湿滑无比,内德长驱直入。她弯下腰,亲吻着他。两个人身体轻晃,许久许久;她盼着这样天长地久。

接着,是他贪心起来,不及抽出阳物,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她岔开双腿,曲起膝盖,让他进得再深,将自己填满。她感觉到他再也禁持不住,望着他的眼睛说:“是你,内德,是你。”紧接着,他猛地一颤,一股暖流喷出,叫她欲仙欲死。她满心欢喜,这些年来,她第一次打心底里欢喜。

罗洛·菲茨杰拉德宁死也不肯改变信仰。他心里容不得妥协。天主教会无可置疑,其余宗派一律混淆是非。这根本一目了然,主不会宽宥视而不见之徒。灵魂握在手中,好比一颗珍珠,倘若遗失在海中,救赎就无望了。

伊丽莎白·都铎篡权夺位竟有十二年之久,真是难以置信。在她的统治下,百姓享受一定的信仰自由,所谓的宗教和解 [9] 竟然一直无人撼动,着实叫人诧异。天主教徒众伯爵起义功亏一篑,而她佯装要嫁给虔诚的天主教徒,令欧洲各国君主举棋不定。总而言之,罗洛灰心丧气,简直怀疑主打盹去了——这可是亵渎之言。

1570年5月,情况有了转机。不只是对罗洛而言,而是涉及全英格兰的子民。

接到消息的时候,罗洛正在修院门、用早饭,玛格丽也在。简夫人卧病,玛格丽回王桥来照顾母亲,住了好一段日子。眼下母亲身体见好,这天也下床来用饭,但玛格丽并不急着回夫家。正吃着,就见侍女佩吉带了封信进来给罗洛,说是伦敦来的。很大一张信纸,沉甸甸的,四边折向中间,用红漆封了,印着菲茨杰拉德的印章。罗洛认出是戴维·米勒的笔迹;戴维替他打理伦敦方面的生意。

戴维平常来信无非是报告羊毛价格,这一封却不同。教宗颁布了一份通谕,即“教宗诏书”。不消说,英格兰不会公布诏书内容,罗洛只是略有耳闻,不过据戴维信中说,有人胆大包天,把诏书贴到了伦敦主教府大门上,如今人尽皆知。戴维约略叙述了诏书内容,罗洛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教宗庇护五世将伊丽莎白女王逐出教会。

“这是喜讯!”罗洛嚷道,“教宗称伊丽莎白为‘伪冒英格兰女王、姑息养奸’。总算等到这一天了!”

“伊丽莎白定然怒不可遏,”玛格丽接口,“不晓得内德·威拉德知不知道。”

简夫人沉着脸说:“内德·威拉德无所不知。”

“还有更妙的呢,”罗洛兴高采烈,“英国子民不必再效忠伊丽莎白,誓言一律作废。”

玛格丽皱着眉头说:“你大可不必高兴。要有麻烦了。”

“这是事实!伊丽莎白信奉异端,篡权夺位,谁也不必服从她。”

简夫人说:“罗洛,你妹妹说得对,这可未必是喜讯。”

罗洛又低头看信。“恰恰相反,教宗呼吁咱们反对她,凡是服从她的人都在革除教籍之列。”

玛格丽叹道:“大事不妙了!”

母女俩的态度叫罗洛不解。“这不过是就事论事,而教宗总算开口了!这怎么会是坏事?”

“你怎么不明白?”玛格丽说,“教宗这是把英国天主教徒通通打成了叛国贼!”

“人人心知肚明,他只是挑明罢了。”

“有时候还是心照不宣的好。”

“这是什么话?”

“保罗神父给咱们祝圣弥撒,还有斯蒂文·林肯,还有所有的秘密司铎,这就是人人清楚,但并不说破,咱们能维持至今,全有赖于此。可如今,一切岌岌可危,咱们都可能被冠上叛徒的罪名。”

罗洛明白是明白了,可还是不以为然。世人愚昧无知,自由如燎原之火。就算千辛万苦,甚至要赔上一条命,也要反抗伊丽莎白的异端统治。他说:“你们女人家的,对政治一窍不通。”

这时候玛格丽的儿子巴特利特跑了进来。罗洛望着小外甥,引以为傲。这可是日后的夏陵伯爵。

巴特利特问:“今天能去看小猫咪吗?”

玛格丽答道:“当然可以,宝贝。”跟着又解释说:“内德家那只玳瑁刚生了一窝小猫,巴特利特喜欢得不得了。”

简夫人说:“我要是你,可不会在威拉德家久留。”

罗洛听出母亲语气冷冰冰的,一时不解,紧接着才想起来,当年玛格丽认定了内德,为了劝她嫁给巴特,可费了好一番工夫。都是陈年旧事了,不过看来简夫人还不放心,怕玛格丽出入内德家另有私情,招来风言风语。

或者母亲并非多虑。

罗洛不去细想,他有更要紧的事要考虑。“我还得去市议会议事,回来用饭。”他吻别母亲,出了家门。

王桥共有十二名议员,都是本地商贾,以市长为首。罗洛继承了家族羊毛生意,也就接替父亲做了议员;现任市长叫以利亚·科德魏纳,和丹·科布利一个鼻孔出气。议事厅设在会馆,这是几百年来的惯例。

罗洛沿着主街向北,过了十字路口就是会馆。他上了楼,进到会议厅,感到一种庄严:这是一项珍贵的传统。房间里镶着木头嵌板,已经让烟火熏黑了。屋子中央摆着一张会议桌,四周一圈皮椅;桌面满是刻痕,很有年头了。餐具柜上备了牛股肉和麦芽酒,来不及吃早饭的议员可以填填肚子。

罗洛入座。他是唯一一个天主教徒:保罗神父的秘密仪式中,他从没见过哪个议员露面。罗洛隐隐有些不安,仿佛羊入虎口。这种感觉还是生平第一次,他暗暗琢磨,也许是因为教宗诏书一事。莫非叫玛格丽说中了?但愿没有。

议会负责管理本市工商事宜,这天讨论的是度量衡、工钱和物价、师傅和学徒。据闻市场上有外地来的商人使用禁止了的塔磅,比通用的金衡磅要轻。另有传言说,伊丽莎白女王要改变“英里”标准,从五千英尺改为五千两百八十英尺。讨论了一上午,快要午休时,科德魏纳市长临时添了一条事项:教宗诏书。

罗洛大惑不解。市议会从来不插手宗教事务。科德魏纳唱的是哪一出?

只听科德魏纳说:“很不幸,身在罗马的教宗一番权衡之后,命令英国子民不得服从伊丽莎白女王陛下。”

罗洛不耐烦地问:“这和本议会有什么相干?”

科德魏纳一脸不自在:“啊,这个嘛,科布利议员以为,或者有人会有疑问……”

罗洛暗忖,原来是丹·科布利搞鬼。他不由心中惴惴。丹因为菲尔伯特的死对自己怀恨在心,一心要为父报仇。

众人齐齐望着丹。

丹说:“倘若王桥议会出了谋逆之徒,那自然对本市不利。”看来他早打好了腹稿。“相信诸位都同意吧。”

各议员喃喃应和。罗洛想起吃早饭时玛格丽断言这道诏书把天主教徒打成了叛国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丹接着说:“为了防患于未然,我有个简单的建议:凡是王桥商人,一律宣誓尊奉《三十九条信纲》。”

一片鸦雀无声。大家心知肚明,这矛头对准了罗洛。《三十九条信纲》规定了圣公会教义,要是天主教徒宣誓尊奉信纲,那就等于背弃信仰。罗洛是宁死也不肯宣誓的。

这一点,众议员也是心知肚明。

丹立场强硬,但王桥的新教徒并非人人如此,大多人只想和和气气地做生意。不幸的是,丹生性狡猾,叫人不好拒绝。

只听保罗·廷斯利说:“国会数次讨论,想让大小官员宣誓尊奉《信纲》,但伊丽莎白女王不予通过。”廷斯利是位律师,担任本镇的治安书记。

丹却说:“下一次,陛下就不会不准了——因为这份诏书。陛下不得不严肃法纪。”

“或许如此,”廷斯利答道,“那不如等到国会决定之后,咱们不好擅做主张。”

“等什么?”丹不依不饶,“在座的自然没有人不以《信纲》为准绳吧?倘若有,这份教宗诏书颁布之后,咱们岂能容他留在王桥经商?”

廷斯利依旧慢条斯理。“科布利议员,你的话在理,我只是想说咱们不该草率行事。”

罗洛开口了。“廷斯利议员说得对。就说我吧,要是科布利议员把一份宗教宣言摆在我面前,我断断不会签。”他又昧着良心说:“倘若是女王陛下的旨意,那另当别论。”罗洛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但事已至此:这可关系到他的生计。

丹说:“要是此事传了出去,说咱们讨论之后决定无所作为,那岂不惹人怀疑?”

几个议员勉为其难地纷纷点头,罗洛心头一紧,看样子丹要得逞了。

科德魏纳说:“既然如此,不如举手表决。赞同科布利议员的请举手。”

十只手举了起来。只有罗洛和廷斯利反对。

科德魏纳宣布:“提议通过。”

罗洛愤愤离去。

七月初的早上,玛格丽躺在床上,听着堡外鸟雀叽喳。她有喜有忧,良心不安。

欢喜,是因为和内德两情相悦。五月里,内德在王桥住了整一个月,两个人每周都要幽会几次。到了六月,他接到命令,要去南方沿岸各地查看防事。至于玛格丽,她惯常要和斯蒂文·林肯赶去偏远村落和市郊谷仓,偷偷祝圣弥撒,每周少说也要出一次门,于是和内德约好了,在同一个镇子或是附近村落共度良宵。入夜之后,旁人纷纷歇息,就是两人见面之时。玛格丽要是投宿在客栈,内德就溜去找她。有时天气和暖,也约在林子里碰头。揣着这个秘密,玛格丽几乎激动得难以自持。眼下内德住的地方离新堡只有几英里,玛格丽琢磨找个什么理由出门,赶去见他。这段日子,她总是兴奋不已,简直茶饭不思,整天只拿小麦面包、黄油和兑了水的酒充饥。

巴特却浑不在意。他绝不会怀疑妻子不忠,好比他从不以为自己养的狗会咬他一口。

母亲简夫人好像起了疑心,但不想生事,因此缄口不言。玛格丽心里其实也明白,她和内德没办法一直这样下去。纸包不住火,一周或是一年,迟早会有人发现。道理她虽然明白,但总不肯罢手。

欢喜之余,她也羞愧难安。她反复回想,是哪一步走错了。就是她吩咐侍女和护卫走回韦格利买些酒菜。那时她心里已然知道,自己要和内德在溪边野花盛开的草地上共赴云雨,但她心心念念,耐不住诱惑。

她见到遍布荆棘的险路通往天国,偏选了寻欢作乐的沉沦之路 [10] 。她犯了罪,沉醉其中,且屡犯不改。每一天她都起誓要斩断情丝,可一见到内德,就把这念头抛在了九霄云外。

她担心今生来世要自食苦果。主定然会惩罚她,让她染上恶疾,或者发了疯,再或者双目失明。有时候思来想去,不禁头痛欲裂。如今,她又添了一份烦恼。接到教宗诏书的消息时,她就有种大难临头之感,结果不幸言中。现在清教徒扬扬得意,指认天主教徒危及社稷;党同伐异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巴特不去教堂,原本每周交一先令的罚款,现如今涨到一镑。这可不是小数目,抵得上一杆滑膛枪、一件华贵衬衣、一匹小矮马。巴特每周约有五十镑的租金进账,交罚款就蚀了不少。堂区俗家执事自然不敢顶撞伯爵,但每周还是硬着头皮来城堡收钱,巴特也不得不如数交上。

最倒霉的还要数罗洛。他因为不肯宣誓尊奉《三十九条信纲》,以致无法从商,只好卖掉修院门;丹·科布利眉飞色舞地买下了。简夫人搬来新堡,住在女儿家里。罗洛不知所终,连简夫人都没告诉。

内德要气炸了。伊丽莎白女王为了信仰自由的理念力排众议,并维系了十年之久,可见并非纸上谈兵,可如今呢——他愤愤不已,女王竟然遭人暗算,偏偏还是教宗。玛格丽听他痛批教宗,心中不悦,不过她心里向着内德,只是不想起口舌之争。

说起来,玛格丽尽量什么要紧事都放在一边,一心惦着欢爱。和内德分开时,她就琢磨下次见面时如何消磨韶光。她想着两人耳鬓厮磨,内德温柔地抚摸自己,依稀听见他在耳畔情话绵绵,熟悉的愉悦感蔓延在腹股之间,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两腿之间。说来也怪,和内德私会后,欲火非但不减,反而越发炽盛,仿佛罪罪相长似的。

米克本躺在床脚酣睡,突然惊醒了,嗷呜一声。她喃喃说了声“嘘”,但米克吠叫不止。紧接着,玛格丽就听见有人砰砰敲门。

一听这动静,玛格丽就心知不妙。敲门声又响又急,可见是情况紧迫,且理直气壮。来伯爵府而如此咄咄逼人、毫不客气,天下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胆子。玛格丽跳下床,奔到窗前,看见郡长马修森带着手下,大概有十个人。

郡长的来意,她虽猜不出,但一定是为了宗教。

她抓过晨衣,跑出房间。巴特正站在门口张望,见她匆匆跑过来,傻乎乎地问:“怎么了?”

“别开门。”玛格丽叮嘱。

敲门声不绝于耳。

玛格丽快步走过楼梯平台,直奔斯蒂文·林肯的房间,直接冲了进去:没时间拘礼了。好在斯蒂文穿戴整齐,正跪在祷告台上。她开口说:“郡长来了,快跟我走。带上圣物。”

斯蒂文二话不说,拿起装着举祭圣物的匣子,跟着玛格丽出了房门。

玛格丽看见巴特利特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奶妈。她匆匆说:“巴蒂,快回屋去,等一会儿来叫你吃早饭。”她奔下楼梯,暗暗祈祷下人还没开门。她险些迟了一步:诺拉·约瑟夫斯正在拔门闩,口中喊着:“听见了,听见了,这就开!”

玛格丽忙压低声音喊:“慢着!”

堡中下人都是天主教徒,都明白其中原因,也会闭口不言。

玛格丽领路,斯蒂文紧随其后,两人匆匆穿过走廊,由储藏室来到旋转楼梯前。玛格丽奔上楼梯,接着顺着一段短短的台阶下楼,来到走廊尽头。这是旧堡的烘烤间,已经废弃了。她拉开铁门,里面就是宽敞的面包烤炉;多年之前,她曾和内德躲在里面拥吻。她对斯蒂文说:“快进去,藏好!”

“他们不会搜到这儿?”

“一直往里走,用力推墙面,里面是间暗室。快!”

斯蒂文抱着匣子爬了进去,玛格丽把门一关。她气喘吁吁地返回前厅。母亲也出来了,她还戴着睡帽,一脸紧张。玛格丽紧了紧晨衣,跟着对诺拉一点头。“开门吧。”

诺拉这才开门。

玛格丽语气轻快:“郡长您早啊!敲门敲得这么响!莫非有急事?”

马修森生得人高马大,对作奸犯科之徒毫不客气,但面对伯爵夫人,倒不敢轻举妄动。他下巴一扬,朗声说:“女王陛下有令,捉拿天主教司铎斯蒂文·林肯,此人涉嫌勾结苏格兰女王,意图谋反。”

这罪名荒谬至极。斯蒂文连见也没见过苏格兰玛丽女王,况且他根本没谋反的胆子。显然是有人恶意中伤,玛格丽怀疑是丹·科布利搞的鬼。她微微一笑,答道:“那也不必一大早把我们吵醒啊。斯蒂文一不是司铎,二也不在堡里。”

“他明明住在这儿!”

“他从前给伯爵当书记,但已经走了。”她灵机一动,说道,“好像是去了坎特伯雷吧。”说这么多就够了。“况且,我想他和苏格兰女王并无往来。很对不住,您是白跑一趟了。不过既然来了,何不带这些兄弟进来用早饭?”

“不必了,多谢好意。”他转身吩咐手下,“给我搜。”

玛格丽听见巴特嚷:“哼,你休想。”她一转身,瞧见巴特迈下楼梯。他穿着马裤马靴,腰间还佩了剑。

“马修森,你反了不成?”

“爵爷,我是奉女王之命,望爵爷不要阻挠我当差,违背女王之意。”

玛格丽站在巴特和郡长之间,低声说:“别动手,不然和你父亲一样,要给处死的。让他搜好了,他搜不到。”

“见鬼去吧。”

郡长说:“爵爷涉嫌包庇天主教司铎兼叛徒斯蒂文·林肯,还是把他交出来的好。”

玛格丽提高嗓音,对巴特说:“我已经说过了,斯蒂文既不是司铎,也不住在这儿。”

巴特一脸茫然。他走到玛格丽身边,耳语道:“可那些——”

玛格丽连忙嘘了一声:“信我的!”

巴特不再言语。

玛格丽又朗声说:“咱们句句属实,不过眼见为实,不妨叫郡长查证,也好叫大伙满意。”

巴特突然开了窍,不出声地问:“旧烤炉?”

玛格丽说:“不错,我也这样想,就让他搜吧。”

巴特对马修森说:“那好吧,不过我会铭记在心——尤其是郡长的所作所为。”

“爵爷,此事并非我能做主,还望见谅。”

巴特轻蔑地哼了一声。

“大伙进去吧,”郡长吩咐手下,“仔细旧堡的边角——想必有不少藏身之处。”他可不是傻子。

玛格丽吩咐诺拉:“去餐厅侍候早饭吧——只有一家人,没有外人。”这会儿也不必装客套了。

巴特气哼哼地去了餐厅,简夫人也跟了过去。郡长带着手下搜找斯蒂文,玛格丽可没心思坐下来用饭,她还没那份定力,于是跟在郡长身边。

马修森吩咐手下搜寻新堡的厅室,自己则提着灯笼去了旧堡。他从小堂找起,瞧见不知哪一位先祖的棺材,抓住棺盖上的骑士雕像,想看看打不打得开。棺盖纹丝不动。

他差不多搜了个遍,才搜到烘烤间。他拉开铁门,提着灯笼照亮,玛格丽大气不敢喘,装作若无其事。马修森脑袋和肩膀都探了进去,灯笼四下晃。玛格丽记得瞧不出里面有门,不知记错没有?马修森哼了一声,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

他探出身子,摔上门。

玛格丽活泼地说:“莫非郡长以为我们会把司铎藏在烤炉里?”但愿他听不出那一丝颤抖。

马修森一脸愠怒,没理会这句打趣。

两个人回到门厅。马修森满肚子气,他隐隐知道自己被耍了,但猜不出究竟。

他正要告辞,就见前门开了,内德·威拉德爵士走了进来。

玛格丽呆望着他,惊恐万状。内德知道旧烤炉的秘密。他怎么来了?只见他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儿,呼吸粗重,显然是快马加鞭而来。应该是听说了郡长来拿人。那他为什么赶来?自然是担心玛格丽会出事。可他是新教徒,会不会一时兴起,把逃犯从藏身处骗出来?他对伊丽莎白女王忠心耿耿,近乎倾慕;比起对玛格丽的爱恋,孰轻孰重?

他怒冲冲地瞪着马修森:“怎么回事?”

郡长又解释说:“斯蒂文·林肯涉嫌谋反。”

“我倒没听说此人可疑。”

“据我所知,爵士复活节前回来后就再没去过伦敦,是以没有听说。”郡长用词客气,但语带讽刺。

玛格丽瞧着内德的脸色,看出他大感窘迫:他事无巨细,都是第一个知道,并引以为傲。这次却慢了一步——无疑是因为自己。

玛格丽说:“斯蒂文·林肯不在堡中。郡长仔仔细细搜了个遍。就算食品间藏了一只天主教老鼠,相信也给他捉住了。”

内德说:“郡长执行女王之命如此一丝不苟,我很是欣慰。”听这口气,他是变了立场,“做得好,郡长。”

玛格丽心烦意乱,简直要失声尖叫。内德接着会不会说“可你知道旧烤炉后面有间密室吗?”她强自镇定,说道:“郡长,倘若没有别的事……”

马修森面色迟疑,但的确毫无办法。他一脸震怒,转身就走,连声告辞都没说。

那几个手下鱼贯出了门。

巴特从餐厅里赶过来,开口问:“他们都走了?”

玛格丽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

巴特搂着她安慰:“好了好了,你真了不起。”

玛格丽隔着他的肩膀望向内德。他的表情透出左右为难。

罗洛誓要报仇雪耻。

1570年7月,他风尘仆仆,终于来到尼德兰西北部的法语区大学城杜埃,此时此刻,他筋疲力尽,满腔愤恨。杜埃叫他想起了昔日就读的牛津:一眼望去,尽是教堂、雅致的学院楼和花果园,师生漫步其间,谈天说地。他心下怅然,那是黄金时代了:父亲还在世,家业兴旺;坚定的天主教徒坐在英格兰王座之上;罗洛可谓前途无量。

途中经过佛兰德斯的漫漫平原,双脚固然酸痛,却不及心中酸涩。他愤愤地想,新教徒真是贪得无厌。好好的英格兰,如今新教徒女王当政,主教曲意逢迎,英语圣经通行,还添了新修订的《公祷书》。教堂里,绘画被摘走,雕像砍了头,金十字苦像投进炼炉。但他们还是不罢休,硬是夺走了罗洛的营生和家宅,逼得他背井离乡。

他们迟早会后悔的。

他一路打听,法语里夹杂着英语,总算找到了这座砖砌的宅邸。这条街上店铺和房舍林立,这宅子面积不小,但称不上雅致。眼下,这间普普通通的房子寄托了他的全部希望。要让英格兰回归真信仰,自己大仇得报,这儿就是开端。

门没有锁。

门厅里有个年轻人,面色粉红,眉眼活泼,约莫比自己小十岁——罗洛三十五岁了。罗洛用法语礼貌地寒暄:“您好,先生。”

对方和气地说:“你是从英国来的吧?”

“这儿是英格兰学院吧?”

“当然喽。”

“感谢主。”罗洛松了口气。他长途跋涉,总算到了。剩下的就是瞧瞧这儿是否名副其实。

“伦纳德·普赖斯,叫我伦尼就行了。先生来这儿,是为着什么?”

“我不肯签《三十九条信纲》,在王桥无法立足。”

“好样的!”

“多谢。我愿为英格兰回归真信仰出一份力,听说这正是你们的使命。”

“不错。我们这间学院培养司铎,再送他们带圣物回去给忠诚的天主教徒——自然是秘密地。”

罗洛为之激动。如今伊丽莎白女王已经露出暴君的真面目,教会岂会袖手旁观。罗洛也不会。他如今一无所有。他本该是名利双收的王桥议员,住着最好的宅子,和父亲一样,有朝一日接过市长的位子;可事与愿违,他成了过街老鼠,在异国他乡的土路上风雨兼程。这笔账,他早晚要算个清楚。

伦尼压低声音说:“要是你去问威廉·艾伦——这学院就是他创办的——他只会说这里唯一的使命就是培养司铎,不过某些人的志向要更远大些。”

“此话怎讲?”

“废了伊丽莎白,拥戴苏格兰的玛丽。”

这话正合罗洛的心意。“你们已经在筹划了?”

伦尼犹豫片刻,看样子是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当是白日做梦吧,总之是很多人的理想。”

这话毋庸置疑。天主教徒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玛丽才是正统的英格兰女王。罗洛急急地问:“我能见见威廉·艾伦吗?”

“咱们去问问吧。刚刚来了一个要紧的客人,不过呢,要是听说有新血脉加入,或者他们二位都愿意见见。随我来吧。”

伦尼领着罗洛上了楼梯,来到二楼。罗洛满心兴奋,跃跃欲试。看样子,他还不至于穷途末路。伦尼走到一扇门前敲了两下,跟着推开门。屋子宽敞明亮,堆满了书,两个男子正全神贯注地说话。伦尼对那个脸庞瘦削的男子说:“先生,打扰了,有个客人刚刚从英格兰赶来,您或许想见见。”罗洛见此人比自己年长几岁,衣冠不整,颇像牛津的先生。

艾伦对客人说:“您不介意吧?”说的是法语。

这位客人年轻一些,衣着华贵,上身是件黄色绣花的绿色束腰外衣,样貌极为英俊,一双浅褐色的眼睛,衬着浓密的金发。只见他一耸肩,答道:“请便。”

罗洛走上前去,一边伸出手一边说:“鄙人罗洛·菲茨杰拉德,打王桥来。”

对方和他握了握手,说道:“鄙人威廉·艾伦。”接着介绍说:“这位是鄙学院的至交好友,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从巴黎来。”

那法国男子冷冷地对罗洛一颔首,没有伸手相握。

伦尼说:“罗洛不肯签《三十九条信纲》,丢了营生。”

艾伦称赞说:“有骨气。”

“他想加入咱们的行列。”

“你们两位都请坐吧。”

奥芒德·德吉斯先生用英语字斟句酌地问:“罗洛,你念过什么书?”

“我是牛津出身,之后在格雷律师学院念法律,再之后替父亲打理家族生意。我没有受圣秩,但现在这就是我的目标。”

“很好。”奥芒德客气了几分。

艾伦说:“这里的学生肄业之后,为了履行使命,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你可清楚?一旦被捕,必死无疑。倘若不能视死如归,还请三思。”

罗洛小心地回答:“如此结果,倘若等闲视之,的确过于天真无知。”他瞧见艾伦赞许地点头,暗暗得意。“但既然有主的指引,我相信自己不畏艰险。”

奥芒德又问:“你对新教徒有什么想法?我问的是你本人。”

“本人?”罗洛正要斟酌一番,无奈一腔怒火按捺不住。他握紧拳头,说道:“我对他们恨之入骨。”他激动不已,简直说不出话来。“我要把他们通通消灭,摧身碎首,一个不留。这就是我的想法。”

奥芒德嘴角微微上扬。“既然如此,我看你在这里或者有用武之地。”

罗洛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

艾伦要谨慎一些。“那么希望先生就此住下,至少勾留几日,以便相互了解,再打算将来吧。”

奥芒德说:“得给他想个化名。”

艾伦问道:“这么快?”

“他的真名,越少人知道越好。”

“言之有理。”

“就叫他让·英吉利吧。”

“法语的‘英格兰人约翰’。不错。”艾伦望着罗洛说,“从今以后,你就是让·英吉利。”

“为什么?”

奥芒德接口说:“到时候你自然会明白。”

是年夏,英格兰笼罩在外敌入侵的阴影之下。教宗诏书如同一句号令,天主教国家随时可能出兵讨伐,说不定哪一天,地平线上就要出现浩浩荡荡的盖伦船队,满载全副武装的士兵,蓄意烧杀抢掠。南部沿岸,石匠加紧修葺年久失修的城堡外墙,锈痕斑斑的港口火炮经过清洗、上油、试射。村里的青壮年踊跃加入当地民兵队,在礼拜日午后的骄阳下练习拉弓射箭。

夏陵郡伯爵夫人则另有心事。她赶着去见内德,路上想着与他肌肤相亲,身下不觉潮热。她曾听人说起,法国那些高等妓女勤于清洁私处,还搽上香水,准备给男子亲吻。她当时觉得不足为信,至少巴特没做过,但内德不同,所以如今她也学着高等妓女的法子。她心里明白,自己是要犯下大罪,也深知日后将遭受惩罚;可想到这些,脑袋就隐隐作痛,她忙抛下这些念头。

她来到王桥,住在麻风病人岛巴特的祖宅里。她谎称来找纪尧姆·福尔内龙。此人本是法国的新教徒,为避难移居此地,他家的麻纱在英格兰南部是数一数二的。玛格丽给巴特置备了衬衣,给自己添了亵衣和睡袍。

翌日,她一早出了门,赶往苏珊娜家,和内德会面。苏珊娜如今做了特怀福德夫人,她继承了父亲在王桥的宅子,勋爵出门在外时,她就常常回王桥来住。在苏珊娜家幽会是内德的主意,他和玛格丽都认为苏珊娜信得过,会替他们保守秘密。

苏珊娜一度是内德的情人,对此玛格丽已不介意。玛格丽坦言自己猜到了,苏珊娜很是发窘,但又说:“他的心给了你,我只得到了他的人,幸好我别无他求。”玛格丽给热情冲昏了头脑,对这番话不及细品——什么事她都不放在心上了。

苏珊娜在客厅里迎她,在她唇上吻了吻,说道:“快上去吧,你这个幸运儿。”

客厅里有一段围起的楼梯通向苏珊娜的卧室,内德已经在等着了。

玛格丽扑在内德怀里,两人热烈拥吻,仿佛久旱逢甘霖。吻毕,她说道:“床。”

两个人进了卧室,褪下衣衫。内德身材修长,皮肤白皙,胸前铺着密密的黑色毛发。单是看着他,玛格丽就心满意足。

可内德显然心事重重。他身下毫无反应。巴特喝醉了酒常常如此,但内德还是头一次。玛格丽跪坐在床上,张口吮咂;这是巴特教她的,偶尔管用,但这次没奏效。玛格丽坐直了,双手按着内德的脸,望着他金棕色的眸子。看得出,内德大感窘迫。她问道:“怎么了,我的宝贝?”

“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

“咱们如何是好?怎么走下去?”

“何必去想?两情相悦就是了。”

内德摇头说:“我得做个决断。”他摸索扔在一旁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玛格丽问:“是女王陛下的?”

“是威廉·塞西尔爵士。”

玛格丽只觉得夏日里突然刮来一阵冬风。“是坏消息?”

内德把信一撇。“我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玛格丽盯着那封信。信搁在床单上,像一只死掉的鸟儿,折起的四边微微翘起,如同僵硬的翅膀,破损的红蜡仿佛血污。她有种预感,这信昭示了自己的厄运。她低声说:“信里说了什么,讲给我听。”

内德坐起身,盘着腿。“是法国的消息。那儿的新教徒,也就是所谓的胡格诺派,在内战中占了上风。伊丽莎白女王给了他们一大笔资助。”

玛格丽早有耳闻。异端邪说屡战屡胜,叫她不胜心惊,但内德却欣然自喜。玛格丽尽量不去想这些,凡是两人意见相左的事,她都不去想。

内德接着说:“情势所迫,天主教徒国王正同新教徒首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商谈和议。”

这一点上,两人所见略同。他们都不愿基督教徒相互残杀。只是这怎么会拆散他们呢?

“伊丽莎白女王打算派我们的一位同僚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前去与会,从中斡旋。”

玛格丽不解。“法国人议和,真的需要一个英国人在场?”

“并非如此,那不过是掩人耳目。”他踌躇半晌,“信里没有提及,不过我猜也猜到了。我很乐意跟你说一说,但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我答应。”玛格丽的心思并不在上面。宣告命运的可怕时刻即将来临,她只是想方设法拖延。

“沃尔辛厄姆是个密探。女王想打听法国国王对苏格兰的玛丽有什么打算。倘若天主教徒和胡格诺派讲和,国王可能转而对付苏格兰,或者更进一步,对付英格兰。伊丽莎白素来留心别人有何图谋。”

“所以要派一个密探去法国。”

“你这么一说,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好吧,我不会再说了。求你快告诉我,这和你我又有什么关系?”

“沃尔辛厄姆要找一个精通法语的帮手,塞西尔想叫我去。我看是因为我一直不回伦敦,惹得他颇为不悦。”

“这么说,你要抛下我了。”玛格丽悲痛欲绝。这就是死鸟的含义了。

“未必。我们还可以像这样,彼此相爱,偷偷幽会。”

玛格丽摇了摇头。几周以来,她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咱们每次都冒着千般危险,而且总有一天会给人发现,到那一天,巴特会杀了你,休了我,把巴特利特从我身边夺走。”

“那私奔吧。咱们装成一对夫妻:织布匠夫妇。咱们坐船去安特卫普,我在那儿有个远亲,叫扬·沃尔曼,他会帮我找活儿。”

“那巴特利特呢?”

“一起带上——反正他不是巴特亲生的。”

“那咱们就犯了大罪:绑架伯爵世子,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咱们俩都得死。”

“咱们骑马去库姆港,等他们察觉,咱们已经在海上了。”

玛格丽心里巴不得答应他。从十五岁到现在,这三个月来,是她第一次觉得快乐。她只想和内德厮守,这种愿望像热病一样,撅住了她的身体。可就算内德不知道,她也知道,叫他给安特卫普的亲戚做活儿养家,他一辈子也不会满足。打成年起,他就和英格兰政务密不可分,在他心里,这比什么都要紧。他爱戴伊丽莎白女王,敬仰威廉·塞西尔,日思夜想的,就是替他们效力解忧。倘若让他为自己而抛下这一切,那等于是毁了他。

至于自己,也有一份使命。这几周以来,她不知羞耻,借着神圣的使命来私会情人,但在心底里,对上主派给她的任务,她没有丝毫动摇。倘若放弃,那和行淫一般恶劣。

该做个了断了。她会悔过,求主慈悲。她会重新投入神圣的任务,为如饥似渴的英国天主教徒带去圣物。假以时日,她也许会得到原谅。

她打定主意,忍不住哭了。

内德安慰说:“别哭,总有办法的。”

她却知道不可能。她紧紧抱着内德,两个人躺倒在床上。她轻声说:“内德,我最爱的内德。”两人亲吻着,她的眼泪湿了内德的脸。他身下突然雄壮起来。玛格丽说:“再一次。”

“但不是最后一次。”他说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她在心里说,是了,是最后一次。她说不出话来,全心沉浸其中,体验这忧伤和喜悦。

六周后,玛格丽发觉自己有了身孕。

十七

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笃信名册,一如他笃信福音书。昨天见过什么人,还有明天要见什么人,他通通记成名册。此外,在巴黎现身的英格兰人中,凡是形迹可疑的,也让他和内德·威拉德爵士记录在案。

1572年,沃尔辛厄姆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出任法国外交大使,内德随行。沃尔辛厄姆和威廉·塞西尔一样,令内德满心敬重,只是少了那份顶礼膜拜之意。替沃尔辛厄姆办事,内德虽然忠心不二,但并不将他敬若神明,虽则钦佩不已,但没有望尘莫及之感。这两位重臣为人处事颇有不同,这自然不消说,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给沃尔辛厄姆担任副手的内德,早已不是那个一心图报塞西尔知遇之恩的少年人了。

从为伊丽莎白效命伊始,内德负责的就是秘密任务;如今,情报处越发庞大,严防一切不利于伊丽莎白、不利于朝政的阴谋诡计。

伊丽莎白掌权十年来,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在英格兰的土地上各行其是,不料一纸教宗诏书,伊丽莎白的地位陡然岌岌可危。他们发现了一宗推翻伊丽莎白的重大阴谋。教宗派往英格兰的特使罗伯托·里多尔菲密谋刺杀伊丽莎白,拥戴玛丽·斯图亚特为王,并安排玛丽嫁给诺福克公爵。好在情报处及早察觉,几天前,公爵的脑袋搬了家。不过,谁都不敢掉以轻心,认为此事并不会就此了结。

内德等伊丽莎白手下的谋臣担心类似的阴谋层出不穷。十四年来,他兢兢业业,但辛苦却付诸东流。说不定一夜之间,信仰自由的美梦就变成搜捕和酷刑的噩梦,英格兰又将嗅到男男女女被活活烧死的恶臭。

富庶的天主教徒中,已有数十人逃离英格兰,其中大多来了法国。内德和沃尔辛厄姆认为,谋害伊丽莎白的下一个阴谋很可能就在巴黎酝酿。两人的任务是查明这些人的身份及意图,挫败他们的奸计。

英格兰使馆位于左岸,即塞纳河南岸的大学区,地方宽敞。沃尔辛厄姆手头并不阔绰,英格兰国库也并不充实,对法国贵族府邸林立的奢侈右岸,他们无能为力。

这天,内德和沃尔辛厄姆要去罗浮宫上朝。内德跃跃欲试。全法国最具权势的男女聚集在一起,最容易探听到消息。王公大臣交头接耳,总有人说走嘴。内德要和每个人都攀谈一番,打探风声。

内德微微捏了一把汗,但不是为自己,而是担心这位主子。沃尔辛厄姆正值不惑之年,才华横溢自不必说,缺点是不懂得察言观色。譬如第一次面见夏尔九世国王,场面就不无尴尬。他是个自视清高的清教徒,和平常一样,穿了一身黑衣,在浮华奢侈的法国宫殿里,仿佛是新教徒的无声谴责。

那一次,内德一眼就认出了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十一年前,他去圣迪济耶行宫求见玛丽·斯图亚特时,曾见过奥芒德一面,至今印象深刻。此人相貌英俊、衣着讲究,但总叫人不寒而栗。

夏尔国王语气咄咄逼人,诘问沃尔辛厄姆,伊丽莎白是否果真有必要囚禁玛丽·斯图亚特、法国先王之后、遭废黜的苏格兰女王、他夏尔的长嫂。按说沃尔辛厄姆通晓《箴言》,该记得那句“回答柔和,使怒消退”,可他却得理不饶人——清教徒一概如此。结果夏尔国王对他们冷若冰霜。

那之后,内德格外小心,既然这位主子不懂屈伸,他就着意随和可亲。在穿着上,他效仿身份低微的外交使节,并不拘泥信仰。这天,他穿了件菘蓝色紧身外套,袖子开衩,露出浅黄褐色的里子。这种打扮在巴黎并不显眼,不过和坚持一身黑衣的沃尔辛厄姆相比则要得体得多,他希望能借此转移视线。

内德站在阁楼窗户前,目光掠过塞纳河,凝望巴黎圣母院塔楼。烟玻璃镜子旁,摆着玛格丽送他的一张小像。画中的玛格丽皮肤白皙、面颊桃红,不似真人,只有那一头浓密的鬈发和让他痴迷的狡黠笑容惟妙惟肖。

内德依然痴情于她。两年前,他明白玛格丽绝不会抛下丈夫,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没了盼望,热情之火渐渐烧尽,但不曾熄灭,或许会一直烧下去。

王桥一直没有消息。巴尼音信全无,应该还在海上。他和玛格丽约定互不通信,免得徒增苦恼。从英格兰启程之前,内德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撤销斯蒂文·林肯的逮捕令,理由是不可听信丹·科布利一面之词。既然玛格丽要为天主教徒带去慰藉,将之视为神圣的使命,那内德就绝不会让丹·科布利坏事。

内德对着镜子正了正蕾丝领子,想起前一天晚上看的那出戏,忍俊不禁。那本喜剧叫作《情敌》,极富新意,剧中人物不过是些普通人,对白自然,不是韵文,主角是两个年轻男子,打算绑架同一个姑娘,结果出人意料,这女子是其中一人的胞妹。整个故事发生在短短的一段街面,只有这一个布景,时间上从头至尾不出一天。不管是在伦敦还是巴黎,内德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精妙的戏目。

内德正要出门,这时下人进来了,用法语说:“有个妇人上门来,说全巴黎再也找不到更便宜的纸和墨了。这是她的原话。要不要让她进来?”

内德负责替沃尔辛厄姆起草给女王和塞西尔的密函,并译成密文,平时要耗用大量的纸和墨,这两样花销都不小,而女王对手下人从来吝啬,探子也不例外,内德也习惯了货比三家。他问道:“弗朗西斯爵士在做什么?”

“习读《圣经》。”

“那来得及。让她上来吧。”

等了一分钟,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进来了。内德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她称不上娇美,但自有一股动人处;衣着朴素;表情坚毅,但一对蓝眸子透出几分温柔。她自称泰蕾兹·圣康坦,接着从皮口袋里拿出纸和墨,请内德先试过。

内德在写字桌前坐下;纸和墨都是上乘货。他问:“这些货是哪里来的?”

“纸是巴黎近郊圣马塞尔区造的。另外也有意大利法布里亚诺造的意大利纸,十分美观,写情书再合适不过。”

这话听起来像打情骂俏,但她模样并不轻佻,内德猜想这是惯用的叫卖说辞。“那墨呢?”

“自家做的,所以便宜——不过质量不差。”

他在心里算了一算,和平常的价格相比,她开的价钱的确便宜,于是订了货。

女子说:“今天就给您送来。”她突然压低声音,“您有没有法语的圣经?”

内德吃了一惊。这个样貌端庄的年轻女子竟然出售禁书?

“那可是违法的!”

她平静地答道:“自从颁发《圣日耳曼赦令》,触犯法律者不再被判处死刑。”

这份合约正是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前往圣日耳曼参加的会议达成的,因此内德对其中条款了如指掌。胡格诺派获得一定的礼拜自由。在内德看来,天主教国家宽容新教徒,和新教国家宽容天主教徒,两者同样可喜,允许自由最为重要。然而,这种自由并不稳固。法国不是没有颁布过赦令,但没多久就遭到撤销。巴黎传教士言辞激烈,远近闻名,每次双方意图讲和,就要大声疾呼一番。至于这一份赦令,将由一场联姻来加以巩固:国王那位风流成性的妹妹玛戈公主同性格随和的纳瓦尔新教徒国王亨利·波旁订婚。然而,一年半过去了,婚礼却毫无动静。内德说:“赦令或者会撤销,说不定哪天出其不意,就要镇压你们这些人。”

“也算不得‘出其不意’吧。”内德正要问个究竟,但她不等内德开口就说:“我觉得您是信得过的。您既然是伊丽莎白的特使,那一定是新教徒。”

内德谨慎地问:“你问这些有什么用意?”

“要是您需要法语《圣经》,我有办法。”

内德暗暗赞叹她这份胆量。他的确想要一本法语《圣经》。他法语流利,充当本地人也不成问题,不过和新教徒聊天时,听他们引用经文和典故,他总有些吃力,为此常常琢磨着读一读有名的篇章,好熟悉一下。他身为外国使臣,家里有法语《圣经》也不大可能有人知道,就算发现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于是问:“价钱如何?”

“有两种,都是日内瓦刻印的。普通一点的,两个里弗赫,物美价廉。此外还有一种,装订精美,两种颜色的文字,配有插画,七里弗赫。我可以一并带来,请您过目。”

“也好。”

“我瞧您是要出门去——穿着这么华美的外衣,是要去罗浮宫吧。”

“不错。”

“晚饭时间会回来吧?”

“大概吧。”内德心里一片茫然。她倒成了对话的主角,说什么自己答应什么。她有些强人所难,但言语坦白、态度亲切,倒叫他生不起气来。

“那么我晚饭时候把文具送过来,再带上两本《圣经》,您选中意的一本。”

内德暗想,自己并没有答应买上一本,但没有说出口。“我拭目以待。”

“那么下午再见。”

如此沉着,内德由衷钦佩。他说:“你真是勇敢。”

“主给予我力量。”

内德暗想,这一点毫无疑问,不过她本身也有过人之勇。“我有个问题,”总算由他先发话了,“你怎么会卖禁书的?”

“家父本是印书商。1559年,他被判为异教徒,火刑处死,家产也被抄了,母亲和我无依无靠,全部家当就是父亲印的几本《圣经》。”

“这么说,你已经做了十三年了?”

“差不多吧。”

这份勇气叫内德诧异。“这期间,你随时可能被处决,像令尊。”

“不错。”

“不过你自然也可以靠卖纸墨,过清清白白的日子。”

“可以是可以,但我们深信,每个人都有权利阅读上帝之言,自行定夺什么是真福音。”

内德深以为然。“为了这个理想,你愿意奋不顾身。”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一旦被发现,她死前定要遭受严刑拷打。

“不错。”

内德为之着迷,定睛望着她。她毫不羞怯地迎着他的目光,片刻之后,她开口说:“那么下午见。”

“再会。”

她出了门,内德走到窗前,眺望莫贝尔广场。果蔬市场上人来人往。她不惧怕王室镇压新教徒。她说那也算不得“出其不意”。他好奇起来:她怎么知道天主教徒有什么打算呢。

片刻之后,内德瞧见她出了大门,脚步轻快踏实,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她和内德一样,坚信宽容的理想,为此她不惜一死。他暗暗叹道,真是个奇女子。女中豪杰。内德目送她渐渐走远。

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精心修剪金色的胡须,准备前往罗浮宫。他总是修出两撇尖尖的胡子,这是仿照少主人兼远亲,二十一岁的吉斯公爵亨利。

他打量镜中的面孔。近来他得了一种皮肤干痒的病症,眼角、嘴角和头顶的皮肤又红又干,时有脱落,膝盖窝和肘窝也有,痒得要命。吉斯家的大夫说他“气血过旺”,开了些药膏给他涂,倒弄得更严重了。

这时十二岁的拖油瓶阿兰跑了进来。这小子个头矮小,性格怯懦,像个小姑娘,很不招人喜欢。他刚才替皮埃尔去街角的乳品铺子买牛奶和芝士,此刻手里端着奶壶和杯子。皮埃尔问他:“芝士呢?”

那小子愣了片刻,答道:“今天卖完了。”

皮埃尔盯着他说:“说谎,是你忘了。”

阿兰吓坏了。“没有,我没有,真的!”说着就号啕起来。

这时骨瘦如柴的女佣纳塔走了进来,见状问道:“阿兰,怎么哭了?”

皮埃尔答道:“他对我扯谎,害怕挨板子。你有什么事?”

“有位司铎来见老爷——叫让·英吉利。”

这个化名是皮埃尔取的。此人真名叫作罗洛·菲茨杰拉德,来英格兰学院避难的学生中,属他有天资。皮埃尔说:“让他上来。把这个哭哭唧唧的小子带出去,再去买点芝士,我要用早饭。”

皮埃尔后来见过罗洛两次,每次都印象深刻。此人智谋过人,同时心念坚定,眼光灼灼,那是神圣使命之火。他对新教徒恨之入骨,其中有私人恩怨:他来自王桥,当地的清教徒害得他倾家荡产。皮埃尔对罗洛寄予厚望。

片刻之后,罗洛上楼来了。他穿着及地长的法衣,胸前挂着木十字架。

两人握手寒暄,皮埃尔随即关上门。罗洛问:“刚才那位小姐是尊夫人吧?”

“怎么可能。奥芒德·德吉斯夫人是韦罗妮克·德吉斯的侍女。”这话并不属实,奥黛特不过是个使唤丫头而已,但皮埃尔不愿外人知道。“她出去了。”去了鱼市。“刚才那个应门的是家里的下人。”

罗洛十分尴尬:“多多见谅。”

“客气。寒舍浅陋,我大多时候待在圣殿旧街的吉斯府,不过要是在那儿见面,怕有二十个人瞧见。至于这儿,则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因为毫不起眼,谁都懒得瞧上一瞧。”其实皮埃尔巴不得搬出这个狗窝,只是公爵尚不肯答应在府宅给他腾一间屋子。他如今已然是吉斯家的谋士之首,不过说起论功行赏,吉斯一家总是拖了再拖。“杜埃近况如何?”

“好极了。自从教宗将伊丽莎白开除教籍,又有十五个忠诚的年轻教徒从英格兰赶来。这次来找您,正是为威廉·艾伦传个口信:我们不久就可以送一批学生返回英格兰了。”

“具体如何计划?”

“艾伦神父委托我来安排。”

皮埃尔暗暗赞同。以罗洛的才华,只做一个秘密司铎的确是屈才了。“你有什么计划?”

“我们会安排他们黄昏时分在偏僻的沙滩上岸,连夜赶到舍妹家——她是夏陵郡伯爵夫人,数年来一直秘密安排天主教仪式,和各地的秘密司铎均有联络。到了那儿之后,他们再分别前往英格兰各地。”

“不知令妹信不信得过?”

“绝对信得过,只要不流血——她坚守这条底线,说来遗憾。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了完成教会的使命,暴力有时候必不可少。”

“女人嘛。”罗洛显然“明白”必要时得采取暴力手段,皮埃尔很满意。

只听罗洛问:“巴黎又如何?我们在杜埃听到消息,都忧心忡忡。”

“圣日耳曼赦令是对我们的重大打击,这无可否认。教宗庇护五世的宗旨十分清楚,对新教徒决不容情,可惜夏尔九世国王不加理会,偏要讲和。”

罗洛点头说:“不过国王的军队节节败退,多多少少也是迫不得已。”

“不错。想不到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竟有将帅之才,率领胡格诺派士兵大败我方。再就是皇太后卡泰丽娜,纵容罪大恶极的异端邪说。”有时候,皮埃尔不禁感叹自己孤军奋战。“不过话说回来,之前也颁发过赦令,还不是都撤销了。”他心情明朗起来。

“玛戈公主真要嫁给亨利·波旁?”

罗洛的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亨利是已故的安托万·波旁之子,继承了纳瓦尔王位;力主宽容的波旁与蒙莫朗西联盟中,属亨利地位最为尊贵。要是他和瓦卢瓦王室联姻,说不定就要延续日耳曼赦令。到时候波旁、蒙莫朗西和瓦卢瓦三大家族联手,吉斯怕再无出头之日。皮埃尔说:“为了拖延婚礼,我们想尽了办法,只是有科利尼在,始终是个心头大患。”

“可惜了,怎么没人在他胸口捅上一刀。”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相信我。”他皮埃尔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科利尼可不傻,不给人下手的机会。他极少在巴黎现身。”耳边传来圣埃蒂安教堂的钟声,十点了。“我得上朝去了。你在哪里借宿?”

罗洛环顾四周。看得出,他本打算在皮埃尔家里借宿,来了才知道他家地方狭窄。“还没着落。”

“博利厄伯爵向来乐意接待英格兰来的天主教徒。住在那儿,或许能遇到一些人是用得上的。不过你也得留心那些英格兰新教徒。”

“在巴黎的多吗?”

“有几个,主要是那些使臣。外交大使叫作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此人性格乖戾,但精明得很。”

“还是个亵渎神的清教徒。”

“我早派人盯着他了。不过说到不好对付,倒是他那个副官,这个人除了智计过人,为人处世也讨人喜欢。此人叫作内德·威拉德爵士。”

罗洛吃了一惊。“当真?内德·威拉德是外交副使?”

“看来你认得他。”

“他也是王桥出身,想不到他如此举足轻重了。”

“嗯,可不是。”皮埃尔回想起威拉德当年假充苏格兰新教徒,去圣迪济耶行宫求见玛丽·斯图亚特。后来他收到艾莉森·麦凯的密函,得知去卡莱尔堡宣布软禁玛丽的,也是这个威拉德。眼下,此人又出现在巴黎。“内德·威拉德不容小觑。”

“念书那会儿,他常常挨我的鞭子。”

“当真?”

“当时就该把他打死。”

皮埃尔站起身。“博利厄伯爵家在圣丹尼街。我告诉你怎么过去。”他领着罗洛下到一楼,来到街面上。“你离开之前,记得再来见我。我或许有信给威廉·艾伦。”他替罗洛指了路,两个人握手告别。

皮埃尔目送罗洛走远,瞥见一个女人也朝同一个方向走去。他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但不及细看,那女人就转过街角,看不见了。从穿着看来,并不是什么贵族小姐,因此不会是什么要紧人物。皮埃尔迈进家门,不去费心思。

他进了厨房,阿兰也在。他的语气比平常和气:“阿兰,我有个坏消息。出了件祸事,你妈妈给马踢了,她死了。”

阿兰瞪圆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面孔皱成一团,号啕大哭。“妈妈!”他边哭边喊,“妈妈,妈妈!”

“叫也没用,”他又恢复了平常那副不耐烦的口气,“她听不见,她死了。她走了,咱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阿兰哭得撕心裂肺。这番谎话如此奏效,皮埃尔简直要后悔了。

闹了一分钟,就见到奥黛特提着鱼篓跑进来,大喊:“怎么了,怎么了,阿兰?”

小孩子睁开眼,看到妈妈,一把抱住,哭喊道:“他说你死了!”

奥黛特骂道:“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下流胚。你干吗要骗他?”

“给他个教训而已,”皮埃尔得意扬扬,“他跟我说谎,所以我也跟他说谎。这下他就不敢轻易骗人了。”

罗浮宫始建于中世纪,是座四方形堡垒,圆锥顶的圆形角楼矗立在四角,护城河上悬着吊桥。沃尔辛厄姆和内德穿过吊桥,进到院子。内德既紧张又兴奋。这里是法国的权力中心,有的是号令千军的戎首,有的提携亲友享受功名利禄、令仇敌身败名裂,还有的手握着生杀大权。内德一会儿就要同这些人同朝议事。

已故国王亨利二世当年下令拆毁西墙,盖起一座时兴宫殿,凹槽壁柱、长长的高窗、叫人目不暇接的雕塑,尽显意大利风尚。内德心想,伦敦可没有类似的建筑。不久前,亨利的儿子夏尔九世又下令扩建,如今整栋建筑呈L形状。

宫中各厅室相互连通,象征着各级身份。马夫、女仆和护卫只能在院子里守着,不论刮风下雨。内德和沃尔辛厄姆穿过正门,进到宴会厅。西翼的底层只有这一间屋子,侍从女官等高一级的侍从出入自如。两人穿过大厅,正要上楼,内德突然发觉一个绝色女子怔怔地瞧着自己,神色古怪,夹杂着震惊、希望和疑惑。

他定睛望去,这名女子和自己年龄相仿,是那种公认的地中海美人,乌发如云,蛾眉浓重,双唇饱满娇艳。她身着黑红两色的裙子,和周围的众位贵妇小姐相比,虽然算不上华贵,但无疑最为醒目。内德瞧着她,觉得她不像普通侍女。

只听她说:“不对,你不是巴尼。”她说话有些口音,既不是法国人也不是英国人。

这话乍一听叫人莫名其妙,不过内德立刻懂了。“家兄名叫巴尼,不过他个子比我高,也比我英俊。”

“那你一定是内德了!”

是西班牙口音。“正是,Se orita [11] 。”他鞠了一躬。

“巴尼总提起你,他可疼爱这个弟弟了。”

沃尔辛厄姆不耐烦了:“我先上去了,你别耽搁太久。”

女子对内德说:“我是耶柔玛·鲁伊斯。”

内德心里一动。“你是在塞维利亚认识巴尼的吧?”

“认识?我打算嫁给他呢。可惜缘分不到。”

“现在你住在巴黎。”

“我是罗梅罗枢机的外甥女儿,他是西班牙国王腓力派来的外交使节。”

倘若是公务,内德自然会听说;这显然是为了什么私事。他想探探口风,于是说:“想必腓力国王不希望玛戈公主嫁给胡格诺教徒吧。”各国关系如同下棋,西班牙国王支持法国天主教徒,英格兰女王则保护新教徒。

“我不过是个小女子,对这些事兴致索然。”

内德微微一笑:“一听就知道外交经验老到。”

她并不松口。“我呢,只是替舅舅布菜。枢机没有妻室,不消说。”她别有深意地瞟了内德一眼,“这可不同于贵国牧师,百无禁忌。”

内德察觉她魅力非凡。“你当初怎么没嫁给我哥哥?”

她脸色一变。“父亲给宗教裁判庭带去‘问话’,就此故去,家也被抄了。罗梅罗——他那会儿还是总执事,见我可怜,请我去他家里。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断了嫁人的念头。”

内德听出弦外之音。她哪里是什么外甥女,分明是罗梅罗的情妇。这位神父见她家中遭逢巨变,于是乘人之危。内德看见她眸子里满是凄苦。“你被恶人利用。”

“是我自己的主意。”

内德思忖,她会不会因为这番遭遇而痛恨天主教会?倘若如此,她又会不会转而帮助新教徒,借此报仇雪恨?他不敢贸然发问,于是说:“但愿还有机会长谈。”

内德见她瞥了自己一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不由心里一慌。只听她说:“那好。”

内德鞠躬告辞。他经过由四根女像柱支撑的乐师席,迈上楼梯。他心中暗想,果然风姿不凡,难怪巴尼中意。那我自己呢?中意什么样的女子?——玛格丽,还用说。

他进到护卫室,负责保护国王的是瑞士佣兵。过去就是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叫作衣帽室,要面见国王的,不管是小贵族还是告御状的,一律在这儿候着,至于国王是否传见,那倒说不准。

沃尔辛厄姆没好气:“你真不慌不忙,跟那个西班牙婊子说个没完。”

“好在有收获。”

“当真?”沃尔辛厄姆半信半疑。

“她是罗梅罗枢机的情妇,或许能把她收为己用,替咱们通风报信。”

沃尔辛厄姆口气一变:“妙!我正想知道那个道貌岸然的西班牙司铎打什么鬼主意。”他说着瞧见了拉尼侯爵,此人大腹便便,性格和善,头发掉光了,戴了顶镶金戴玉的帽子。拉尼也是新教徒,并且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走得很近。只要胡格诺派贵族没有公然反对国王,宫里就不得不迁就他们。沃尔辛厄姆对内德说:“跟我来。”两人走到房间对面。

沃尔辛厄姆同侯爵寒暄,他一口法语流利准确:伊丽莎白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姐姐玛丽·都铎“血腥玛丽”执政期间,他大半时间流亡国外,通晓好几种语言。

他向拉尼打听西班牙属尼德兰的情况,这是人人心头惦记的话题。腓力国王派出阿尔瓦公爵出任总督,此人冷酷无情,作风强硬,对当地的新教反抗军进行残酷镇压。法国任命让利领主让·昂日为主帅,率领新教徒军队前往支援。

拉尼说:“科利尼已经吩咐昂日同奥兰治亲王威廉的人马会合。”这位奥兰治亲王是荷兰首领。“奥兰治请伊丽莎白女王借款三万镑。弗朗西斯爵士,不知女王陛下可会答允?”

沃尔辛厄姆答道:“说不准。”内德以为不大可能。伊丽莎白未必拿得出三万镑,就算有,也有更好的用处。

这时有人用英语跟他寒暄,内德再无心听两人谈话。说话的是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内德爵士!这件外套真讲究。”

这个妇人名叫玛丽安,是英格兰天主教徒,丈夫是法国贵族博利厄伯爵。伯爵夫人带了女儿同来,这位小姐年方十八,体态丰盈,活泼可爱,叫作阿弗罗迪特:伯爵酷爱钻研希腊文明。伯爵夫人把内德当成女婿人选,总找机会让他和女儿说话。她绝不会把女儿嫁给新教徒,但有把握内德会改宗。内德对阿弗罗迪特很有好感,但不至于生出情愫,她天真烂漫,思想轻浮,叫内德很快就觉得乏味。虽然如此,内德还是打起精神向母女俩献殷勤,目的是得到圣丹尼街博利厄伯爵府的请帖;府上收留了不少外逃的英国天主教徒,说不定就有人在那儿酝酿杀害伊丽莎白女王的阴谋。伯爵府还尚未请他去做客。

内德提起巴黎人尽皆知的秘密:玛戈公主同吉斯公爵亨利之间的私情。

伯爵夫人沉着脸说:“向公主‘献殷勤’的男子,亨利公爵也不是头一个了。”

阿弗罗迪特涉世不深,听到母亲暗指公主荒淫,震惊中夹杂了兴奋,她嚷道:“母亲!这种谣言可传不得。玛戈可是要嫁给波旁家的亨利!”

内德喃喃地说:“兴许她是把这两个亨利给弄混了。”

伯爵夫人给逗得咯咯笑。“这个国家叫亨利的也太多了。”

更加耸人听闻的传闻还有,内德没来得及说:据传玛戈和她十七岁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不伦。

这时伯纳德·乌斯走了过来,打断了谈话。乌斯年少有为,懂得为国王分忧。阿弗罗迪特和他寒暄,笑容娇美,内德暗想,这两个人才般配。

内德转身要走,正好迎上尼姆侯爵夫人的目光。路易丝是贵族新教徒,和内德年纪相仿,风姿绰约,是老侯爵的续弦夫人。她出生在富庶的商贾之家,和内德一样。她一张口就是最近的闲话:“玛戈和亨利·德吉斯给国王捉个正着!”

“果真?然后呢?”

“国王把妹妹拖下床,抽了一顿鞭子。”

“老天。她十八岁了吧?这么大还抽鞭子。”

“国王嘛,还不是为所欲为。”路易丝不知看见什么,脸色一变,笑容一扫而空,好像看见了死老鼠。

这变化如此之大,内德不由回头要看个究竟,结果看见了皮埃尔·奥芒德。“看来夫人不喜欢奥芒德·德吉斯先生喽。”

“他是毒蛇一条。而且他哪是什么吉斯人。我跟他算是同乡,知道他的底细。”

“哦?说来听听。”

“他父亲是某位吉斯公子的私生子,吉斯家送那个野种念了书,还安排他在托南克·莱·茹安维尔做堂区司铎。”

“既然是司铎,怎么会生了皮埃尔?”

“皮埃尔的母亲是司铎的‘管家妇’。”

“这么说,皮埃尔是吉斯家私生子的私生子。”

“还不止,皮埃尔娶了吉斯家的女仆,那女人怀了家里一个风流公子的骨肉。”

“有趣至极。”内德又扭过头,打量皮埃尔。他穿了件淡紫色紧身上衣,上面开了饰孔,露出紫色的里子,尽显奢华。“看样子并没有妨碍他步步高升。”

“此人可怕至极。他曾经对我无礼,让我教训了一句,从此对我怀恨在心。”

皮埃尔正和一个凶神恶煞的男子交谈,对方衣着算不得华丽,显得格格不入。内德说:“我一直觉得皮埃尔这人透着几分阴险。”

“才几分?”

这时沃尔辛厄姆示意他过去,内德和他一同朝门口走去。过去就是最紧里、也是最要紧的地方:国王的私人房间。

皮埃尔注视着沃尔辛厄姆和跟班内德·威拉德走进国王的私室。他一阵反胃:吉斯家族的荣华富贵,正是叫他们这种人横加阻挠。他们来自穷乡僻壤,出身并不高贵,还是异教徒——尽管如此,皮埃尔却对他们又恨又怕。

他身边的人是探子头目乔治·比龙。此人出生在普瓦捷市蒙塔尼小村,是当地领主,虽然是贵族出身,但地位微不足道,几乎没有俸禄可言,唯一的好处是在贵族圈子里来去自如。经过皮埃尔精心调教,比龙变得心思狡诈,不择手段。

比龙说道:“我派人盯着沃尔辛厄姆有一个月了,但没抓到什么小辫子。他不近女色,也不好男色,不好赌贪杯,也没有打算收买什么人,不管是国王的下人还是任何人。此人要么清白正派,要么极为小心。”

“我看是小心。”

比龙一耸肩。

皮埃尔有种直觉,这两个英格兰来的新教徒绝对有所图谋。他当机立断:“改盯那个副手。”

“威拉德。”这个姓氏用法语不好念。

“老办法,不分昼夜,找出他的软肋。”

“遵命,大人。”

皮埃尔一个人进了召见室。能享受这一殊荣,他引以为傲,可一想起从前曾跟着吉斯兄弟和王族一起住在宫里,心中一阵惆怅。

他暗暗发誓,我们会东山再起的。

皮埃尔走到吉斯公爵亨利身边,鞠躬行礼。皮埃尔初次见到他时,他不过十二岁,当时皮埃尔赶去报信,说他父亲遇刺,幕后指使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皮埃尔言之凿凿。如今亨利二十一岁了,至今念念不忘要为父报仇——这也是皮埃尔的功劳。

亨利公爵和父亲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大英俊、凶强好斗。十五岁那年,他就奔赴匈牙利讨伐土耳其蛮子。要是脸上再添一道疤,就和父亲“疤面”公爵弗朗索瓦毫无差别了。从小他就受到家人谆谆教导:他毕生之命就是捍卫天主教会、守卫吉斯家族,他坚信不疑。

宫里一个口齿伶俐的家伙打趣说,亨利和玛戈公主的风流韵事,无疑表明他胆色过人,因为玛戈可不是好啃的骨头。皮埃尔暗想,这一对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大门打开,只听喇叭声一响,夏尔国王驾到。

夏尔继位时年仅十岁,此后政务全由他人代为决断,导致卡泰丽娜皇太后大权独断。如今国王二十一岁了,本可以亲自理政,但因为体弱多病——听说是脾虚肺弱——仍然为旁人所左右,这里面既有卡泰丽娜也有其他朝臣,只可惜吉斯人不在此列。

国王坐在雕花漆椅上,满朝文武都立在殿上。他一一询问众臣,处理例行事务,期间不时咳嗽几声,听声音仿佛病入膏肓。皮埃尔预感国王有事要宣布,果不其然。只听夏尔说:“王妹玛戈与纳瓦尔国王亨利·波旁于去年八月订婚。”

皮埃尔感觉到身边的亨利·德吉斯身子一僵。论及原因,不仅因为亨利是玛戈的情人,更因为波旁和吉斯两家世代为敌。这两个亨利还没出生的时候,两个家族就在朝廷上明争暗夺。

夏尔国王接着说:“这次联姻将进一步巩固宗教和解。”

这正是吉斯家的心头刺。皮埃尔猜想,这番金口玉言背后,是皇太后一心求和。

“因此我决定,两人于八月十八完婚。”

群臣一阵交头接耳。这可是大事。不少人暗暗希望婚事不了了之,也有不少人担心如此。现在日子定了,波旁家如愿以偿,吉斯家遭遇重挫。

亨利怒不可遏。他嫌恶地骂道:“亵渎神的波旁,和法兰西王族结了亲。”

皮埃尔心灰意冷。对吉斯家不利,就是对他自己不利;眼前的一切得来不易,怕要一笔勾销了。他阴郁地答道:“爵爷的苏格兰表姐玛丽·斯图亚特当年嫁给弗朗索瓦,咱们可是皇亲国戚。”

“这下波旁家成了皇亲国戚。”

亨利说得不错,而他之所以勃然大怒,自然也是因为妒火中烧。玛戈想必叫人欲罢不能:她神态中透着不羁。现如今亨利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被人抢走,嫁给姓波旁的。

皮埃尔要冷静一些。他沉吟半晌,想到亨利忽略了一点,于是说:“这门亲事未必能成。”

亨利和父亲一样直爽,厌恶别人故弄玄虚。“你卖什么关子?”

“这场婚礼会是法国新教兴起以来第一大盛事,胡格诺派自然欢欣鼓舞。”

“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届时他们从全国各地赶到巴黎,除了应邀而来的客人,还会有成千上万教徒来观礼。”

“惨不忍睹。我都能想到,他们在街上大摇大摆,炫耀那一身黑衣。”

皮埃尔压低声音说:“如此一来,怕要招惹麻烦。”

亨利恍然大悟。“依你看,得意扬扬的外省新教徒和心怀不满的巴黎天主教徒,或者要大打出手?”

“不错,届时就是咱们的机会。”

西尔维要赶去仓库,途中在圣埃蒂安酒馆用午饭,点了一盘熏鳝。她另外买了一杯淡啤酒,打赏了跑堂的,叫他送到街角皮埃尔·奥芒德家,从后门进去。这是她和皮埃尔家的女仆纳塔商定的暗号,她有空的话会赶过来。西尔维只等了几分钟,纳塔就来了。

纳塔二十四五岁了,还是那般骨瘦如柴,只是少了从前那种怯生生的神色。马棚阁楼的会众中,她是忠实的一员,因为不再孤苦无依,她人也添了几分自信。自然,有西尔维这个朋友,也让她开朗不少。

西尔维开门见山。“今天早上,我瞧见皮埃尔和一个陌生司铎在一起。我从门口经过,他们刚巧出门来。”那个男子让人过目难忘,倒不是因为样貌:他头发乌黑,已经谢顶,蓄着棕红色的胡子,并无显眼之处,只是神色坚毅;西尔维猜他是个狂热的信徒,怕对她们不利。

“对,我正要告诉你呢。他是个英格兰人。”

“啊!有点名堂。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让·英吉利。”

“不像是真名。”

“他之前并没有到家里来过,但皮埃尔好像认得他,看样子在别的地方见过。”

“他们说些什么,你听到没有?”

纳塔摇头说:“皮埃尔把门给关上了。”

“可惜。”

纳塔紧张地问:“你经过的时候,皮埃尔瞧见没有?”

西尔维知道,也不怪她担心。她们怕皮埃尔起疑心,发觉身边有新教徒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应该没有。我没和他打照面,他从背影大概认不出我吧。”

“他怎么可能把你忘了呢。”

“的确。毕竟他娶过我。”想到这段不堪的往事,西尔维一脸嫌恶。

“不过他倒从来也没提过你。”

“在他看来,我已经无足轻重了。这样更好。”

西尔维吃过饭,和纳塔一前一后出了酒馆。她要去城墙街,因此向北走去。她暗想,这个英格兰司铎的事,内德·威拉德会乐意听一听。

她对内德心生好感。不少男人把卖货的女人当成调笑对象,更有甚者,以为她为了卖一瓶墨水,甘愿替他们吹箫。内德却不同,他的态度透着好奇和尊重。他身居要职,但并不目中无人,相反,他待人谦和,惹人好感。不过他也绝非胆小如鼠之辈:她瞧见他衣服旁边还挂着长剑和西班牙长匕首,可不像是为了好看。

城墙街四下无人,西尔维从砖头后摸出钥匙,进了仓库。这是间破旧的马厩,墙上没开窗户,这些年来,禁书一直藏在这儿。

书不多了。她不得不再次联系日内瓦的纪尧姆。

替她送信的,是鲁昂一个开钱庄的新教徒,此人有个亲戚住在日内瓦。西尔维把钱交给这位钱庄老板,对方再叫亲戚付钱给纪尧姆。为了拿到书,西尔维还是得搭船,沿着塞纳尔北上去到鲁昂,不过总比去日内瓦轻松多了。她亲自收了货后,再坐船返回上游的巴黎。有当船货经纪的吕克·莫里亚克替她打点,海关不会打开她的“文具”箱子查验。风险自然是有的,毕竟这是违法之举,不过她一直平安无事。

她拣了两本《圣经》,包好了放在挎包里,返回大学区的窄巷子塞尔庞特街,回到店里。她从后门进屋,和母亲打招呼:“我回来了。”

“我在招呼客人。”

西尔维查点好内德要的纸和墨,分别包好,装在手推小车上。她想跟母亲说一说,一个讨人喜欢的英国人买了一大批货,却犹豫了。她骂自己犯傻,和他只见过一面,竟然动了心。母亲性格坚毅,很有主见,无论什么事,和她意见相同也就罢了,要是不同意,总得说出道理来。

母女俩有事从不瞒着彼此。每天晚上,她们各自讲起一天的经历。到了晚上,西尔维已经见过内德第二次了,说不定这一次就没了好感。她喊道:“我去送货了。”接着出了店门。

她推着小车,从塞尔庞特街经过宏伟的圣塞弗兰教堂,穿过宽阔的圣雅克街,绕过不起眼的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再经由人头攒动的莫贝尔广场和绞架,来到英格兰使馆前。街面是鹅卵石铺就,并不好走,好在她习惯了。

从店铺到这儿不过几分钟;内德去了罗浮宫,还没回来。她先把东西搬下车,一个下人帮她一起抬到楼上。

她在大厅里等内德。她坐在长凳上,挎包放在脚边。包上有条布带子,她有时候系在手腕上,免得被人偷走:书籍是贵重品,巴黎小偷横行。不过在这里她很安心。

坐了几分钟,就见沃尔辛厄姆进门来了。西尔维看他棱角分明,眼角眉梢都透着精明,就知道此人不容小觑。他一身黑衣,领口不是蕾丝,只是朴素的白亚麻布,帽子也是简单式样,没插翎毛之类的饰物。这副打扮让人一目了然:他是一位清教徒。

内德跟着也进门来了;他穿着那件蓝色紧身上衣。见到西尔维,他笑脸相迎,接着对沃尔辛厄姆说:“这就是我提过的那位女子。”他说的是法语,为的是让西尔维明白,“泰蕾兹·圣康坦姑娘。”

沃尔辛厄姆伸手和她相握。“姑娘勇气可嘉,请再接再厉。”

沃尔辛厄姆随即进了隔壁房间,内德引西尔维来到楼上,看样子这里既是更衣室,也兼作书房,文具都摆在书桌上。内德说:“国王宣布了大婚日期。”

至于是哪一场大婚,西尔维不问也知道。“天大的喜讯!看样子这份赦令不会白费了!”

内德手一扬,警告说:“毕竟还没到呢。日子定在八月十八。”

“真想马上告诉母亲。”

“请坐吧。”

西尔维坐下了:“我也有个消息,您或者有兴趣听一听。您可听过一个人,叫作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的?”

“当然知道。为什么问起此人?”

“今天早上,有个叫作让·英吉利的英格兰天主教司铎去见过他。”

“你有心了。我的确有兴趣。”

“我从他门前经过,正巧那个司铎出门来,让我瞧见了。”

“样貌打扮如何?”

“他穿着法衣,挂着木十字架。个子比常人高一些,除此以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也只是瞥了一眼。”

“要是下次见到,还认得出来吗?”

“应该认得。”

“谢谢你告诉我。你果然消息灵通。你又怎么会认得皮埃尔·奥芒德?”

这就要说起痛苦的往事。西尔维对内德了解尚浅,只一句带过:“说来话长。”接着岔开话题问,“尊夫人也在巴黎吗?”

“我尚未娶亲。”

西尔维露出诧异之色。

“我原本有一个心上人,在我的故乡王桥。”

“莫不是小像上那一位?”

内德显然吃了一惊,好像料想不到西尔维能看见镜子旁的画像,猜中他的心思。“不错,不过她已经嫁人了。”

“真可惜。”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多久?”

“十四年。”

西尔维想问“可您还留着她的小像?”她忍着没说,伸手打开挎包,拿出两本书,说道:“普通印本物有所值,译文流畅,字迹清晰,要是家里出不起高价,再划算不过。”她接着打开印制精美的那一本,这才是她想让内德买下的。“这一本则叫人爱不释手,可谓表里如一,不愧是承载上帝圣言之书。”内德叫她很有好感,但这笔钱还是得赚;她经验老到,明白要说动买主,就要让他相信这本昂贵的书能彰显身份,让他人另眼相看。

内德为人谦和,但也被她说动,买下了这本价格不菲的《圣经》。

她算好价钱,内德付了账,送她走到大门口,问道:“贵店开在哪里?也许哪天我会去拜会。”

“塞尔庞特街。我们母女俩不胜欣喜,”这是真心话,“再会。”

她推着空车回家,轻松又快活。信奉天主教的公主就要在巴黎和新教徒国王举行大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许真的要结束了。

除此之外,她又多了一个买家,做了一笔好买卖。内德的里弗赫金币在她的口袋里叮当作响。

他真和气。他真的会到店里来吗?他对画像里的那个姑娘可还念念不忘?毕竟他把小像珍藏了这么些年。

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母亲公主大婚的消息。至于内德,她不晓得该如何开口。母女俩这些年来患难与共,因此无话不谈,西尔维很少有什么事想瞒着母亲。可这一次,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思。

她回到家,把推车收在后院棚子里,接着迈进门,喊了一声“我回来了”,接着走进店里。母亲刚送走一个客人,回头瞧着她,说道:“老天,瞧你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莫不是遇见了意中人?”

十八

巴尼·威拉德乘着爱丽丝号来到伊斯帕尼奥拉岛北岸的无名小镇,在海湾停船下锚。他是为贝拉而来。

他不敢把船拴在突堤码头,要是岸上有人图谋不轨,轻而易举就能登上船。他把右舷火炮一律对准那间珊瑚灰岩砌成的小宅子;快十年了,这里还是只有这么一座显眼的建筑。至于左舷火炮,则刚好对着海上,以防有船只靠近。

巴尼以为得小心为上。其实不见得会有什么麻烦。

爱丽丝号是一艘三桅商船,船体长九十英尺,重一百六十吨。巴尼买下船后翻修过,艏楼艉楼都减了高度,又装了十六门长管“寇非林”炮,这是一种中等重量的加农炮,用的是十八磅弹。寇非林炮管长十五英尺,是他精心挑选的;船体最宽处才三十英尺,因此火炮在炮甲板上交错排列,以免后坐时发生碰撞。长管炮射程远,也容易瞄准,根据以往经验,巴尼知道要想击败威力十足的西班牙盖伦船,唯一的办法就是趁敌船尚未接近先发制人。

他手下只有二十名船员,一般来说,这种型号的船少说也得有四十名水手,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人手,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因为总有人中途毙命,除了战死的,也有不少染上经常爆发的热病而毙命。巴尼则另有一番心思,据他看来,船上人满为患时更容易传染,还是减少人手、注意干净为妙,果不其然。另外,船上还养了活牲口,备了几桶苹果和梨子,这样大家总有新鲜食物。这个办法还是从海盗船长约翰·霍金斯爵士那儿学来的。然而,再小心也总有水手丧命,他就再雇人顶上——港市总不愁找不到。现在船上有三个皮肤黝黑的非洲水手,是从阿加迪尔招来的。

等到日落时分,他派了几个水手坐小船上岸,买了新鲜鸡肉和菠萝,又借着镇里那条清澈的小溪,把水桶洗净装满。他们回来时说,当地人听说爱丽丝号上的货物,无不兴高采烈:有托莱多钢材做的剪子刀具,尼德兰产的上好布匹、鞋帽手套等等——无论是珍贵货品还是日常所需,都是这座加勒比海岛造不来的。

巴尼恨不得立刻上岸,打听贝拉的消息。横渡大西洋的漫漫旅途中,好奇渐渐化为渴盼。他耐着性子,得等到明天。他不知道她如何了,倘若贸然冲到她家里,发现她家中一片父慈子孝,那可着实丢脸。当年离开时,贝拉正是青春美艳,自然不愁嫁人;不过她自己经营生意,手头宽裕,并不需要男人养活。巴尼盼她习惯了自给自足,不愿嫁做人妇。依她的烈性,这也不奇怪。

巴尼打算以老朋友的身份去探访,以免尴尬。要是她已经嫁人,那就收起一腔失望,大方握手,夸她丈夫好福气。要是她还是一个人——上帝保佑!那就把她拥在怀里。

等到第二天早上,他换上镶金扣子的绿色外衣。这件衣服一则显得庄重一些,二来是为了盖住腰间的剑,不为完全遮住,只是不想太显眼。他和乔纳森·格陵兰一同去见市长。

镇子除了规模大了,还是老样子。两个人穿过中央广场,路人纷纷侧目,和九年前并无差别,说不定还是那群人。不过这一次巴尼也直视他们,寻找那个面容秀丽、眼睛湛蓝的非洲姑娘。他没有找到。

两人在凉爽的宅子里等了许久。主人要借此彰显身份不凡。

随后,一个穿法衣的男人领他们上了楼。巴尼已不记得伊格纳西奥神父长什么样子,也分辨不出是不是同一个人。

至于大腹便便的阿方索先生,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人绝对不是他。

只听这位市长说:“阿方索先生故世了,有五年了。”这也不足为奇,移居加勒比海的欧洲人极易感染热带的种种怪病。“由我接任市长之职。”此人年纪不大,但也未必长命,巴尼见他皮肤微微发黄,像是黄疸的症状。“本人是堂霍尔迪。阁下是?”

巴尼自报家门,接着两个人一阵你来我往,堂霍尔迪假装拒受贿赂,巴尼假装绝无此意,最后以“临时贸易许可”的名头,达成一笔数目,之后神父端出酒来。

巴尼品了一口,问道:“这朗姆酒是贝拉家的?”

“不晓得。贝拉是谁?”

听着不妙。“从前她家的朗姆酒是最好的,”巴尼掩盖失望之情,“莫非是搬走了?”

“十居其九。这酒不合你胃口?”

“正相反。敬咱们的友谊。”

出了市长府,巴尼和乔纳森穿过广场,直奔贝拉家。两人经过中央拱券,来到后院。看样子生意越发红火,现如今有两个蒸炉了。

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朝两人走过来。他约莫三十岁,皮肤黝黑,头发却是直的,看样子是种植园主和奴隶结合所生。他客气地微笑着说:“两位好。想必两位是来买天下第一的朗姆酒吧。”巴尼悚然心惊,此人和贝拉可谓是天作之合。

他答道:“的确如此。顺便也想卖一对西班牙手枪。”

“请进屋来,品过酒再说。本人是巴勃罗·特鲁希略,这儿的主人。”

巴尼再也按捺不住,问道:“贝拉呢?”

“两年前,我从她手里买下这爿生意,不过酿酒的方子还是她的。”他引着两个人进到屋子里,挤了莱姆汁,这正是贝拉当年的法子。

“那贝拉去哪儿了?”

“她住在阿方索先生的庄园里。阿方索先生死了,种植园归别人所有,不过给贝拉留了一间房产。”

巴尼觉得他有所隐瞒。“她嫁人没有?”

“应该没有。”巴勃罗说着,端出玻璃杯和一瓶酒。

巴尼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句句不离贝拉。他怕别人嘲笑自己千里迢迢只是为一个姑娘,于是不再追问,专心品酒。他买了两桶酒,价钱便宜到不可思议。

离开前,他放下面子,问道:“我可能要去拜访贝拉。镇子里有没有谁肯带路?”

“隔壁就有。毛利西奥·马丁内斯每隔几天就赶着骡子去种植园送货。”

“多谢。”

隔壁是间杂货铺,一进去香气扑鼻,混着稻米、豆子和香草束的芬芳。店里也摆着锅碗、钉子、彩带等等。

巴尼说明来意,毛利西奥答应把店关了,马上带他过去。“左右去,面粉橄榄油缺。”他仿佛赶时间似的,说话连不成句子。

巴尼让乔纳森先回船去照看。

毛利西奥给马上了鞍,叫巴尼骑上,自己则牵着骡子步行。两人沿着土路出了镇子,进了山区。巴尼不想多说,毛利西奥虽然句句言简意赅,倒是健谈。好在他不指望巴尼搭腔,似乎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得懂,巴尼于是专心回想往事。

没多久,他们就走到甘蔗田,青翠的甘蔗秆有巴尼个子高。田里的非洲人正忙着耕作,男子穿着破烂短裤,妇人则套着宽松袍子,小孩子光着屁股,不分男女老少都头戴自家编的草帽。一片田地里,奴隶正在挖坑种植新苗,烈日之下,一个个汗如雨下。巴尼又瞧见一伙奴隶用一架庞大的木头碾轧工具榨甘蔗,底下用水槽承接汁水。再往前走,一间木头房屋里火光四射,水汽滚滚,毛利西奥解释说:“锅炉间。”

巴尼说:“这种天气还在里面劳作,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很多受不了。大难题,锅炉间奴隶都死了。费钱。”

总算有间庄园映入眼帘。这是间二层建筑,和镇里的宅子一样,材料是颜色发黄的珊瑚灰岩。两人越走越近,毛利西奥指着一片棕榈树荫下的小木屋,说道:“贝拉。”说完独自往主屋去了。

巴尼下了马,在棕榈树上拴了,不觉喉咙发紧。九年了。九年间,变故数不胜数。

他走到门前,瞧见门开着,抬脚迈进屋子。

只见角落里横着一张窄窄的床,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屋里再没有别人。巴尼用西班牙语问:“贝拉在哪儿?”

妇人怔怔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这声音,他仿佛五雷轰顶。他定睛望着老妇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贝拉?”

“我不行了。”

屋子狭小,他两步就跨到她面前,跪在床边。

真的是贝拉。她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当年金色的皮肤仿佛旧羊皮纸的颜色,从前结实的身子羸弱不堪,唯独没变的是那双蓝眼睛。“怎么会这样?”

“登革热。”

闻所未闻,但也无关紧要:谁都看得出来,她奄奄一息。

他俯身想吻她。贝拉别过头,说道:“我丑死了。”

巴尼吻了吻她的面颊。“我最爱的贝拉。”他悲痛欲绝,一时哽咽,强忍着不争气的眼泪。他好不容易开口:“有什么需要我替你做的?”

“有,”她答道,“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我都答应。”

她还没开口,巴尼就听见身后有个小孩子的声音:“你是什么人?”

他一扭头,看见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金色皮肤,头发卷曲,看得出是非洲血统,但颜色是红棕的。他长着一对绿眼睛。

巴尼望着贝拉:“看样子八岁……”

贝拉点头说:“他叫巴纳多·阿方索·威拉德。替我照顾好他。”

巴尼感觉像被发狂的马踢中,险些喘不过气来。接连两场惊吓:贝拉垂死,自己有个儿子。短短一分钟,他的生活俨然天翻地覆。

只听贝拉说:“阿福,这是你父亲,我跟你说过的。”

阿福紧紧盯着巴尼,小小的面孔上满是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你为什么要来?她一直在等你——现在她要死了!”

贝拉安慰说:“阿福,别吵。”

“你走!”小男孩接着喊,“回英格兰去!我们不需要你!”

贝拉制止:“阿福!”

巴尼安慰说:“不要紧,贝拉,让他骂个痛快。”他望着小男孩,“阿福,我母亲不在了,我明白。”

阿福的愤恨转为悲伤。他大哭起来,扑倒在床边。

贝拉伸出皮包骨的手臂搂住儿子,小孩子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巴尼抚摸着他的头发。发丝柔软,又打着卷儿。他在心里说,我儿子,我苦命的儿子。

三个人都默默无语,阿福渐渐止住了哭泣。他裹着拇指,抬头望着巴尼。

贝拉合上了眼睛。巴尼想,很好,她在歇息了。

安睡吧,我的挚爱。

十九

西尔维忙得不可开交——也加倍地危险。

王室大婚在即,大批胡格诺信徒涌进巴黎城,塞尔庞特街小店的纸和墨供不应求。他们也要禁书——除了法语《圣经》,约翰·加尔文和马丁·路得抨击天主教会、针针见血的著作也成了抢手货。西尔维每天不辞辛苦,赶去城墙街仓库取书,再一一送到新教徒家里、下榻处,为此跑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跑得腿脚酸痛。

她还得时刻提防。虽然驾轻就熟,但从来也没这般忙碌过。从前一周跑三趟,眼下一天就要跑三趟,每一趟都冒着被捕的危险。如此劳累,叫她身心俱疲。

内德就好比一片绿洲,让她觉得平静安稳。他关心自己,而不是紧张。他从来气定神闲。他夸她勇气过人——称赞她是女中豪杰。其实西尔维整日提心吊胆,但听了他这番赞美,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这天他第三次来店里,母亲跟他透漏了真实姓名,还请他留下来用午饭。

伊莎贝拉事先没有和女儿商量过,自己拿了主意,这叫西尔维吃了一惊。内德欣然答应。西尔维有些措手不及,也不由心喜。

母女俩于是关了店门,请内德进了后屋。伊莎贝拉做了新鲜河鳟。鱼是当天早上刚捞的,配上西葫芦和茴香,喷香扑鼻,内德吃得津津有味。用过饭,母亲端出一碗青梅,果肉黄中带红,又拿出一瓶白兰地,颜色金棕。家里并不常备着白兰地,母女俩喝不惯烈酒,平常只喝葡萄酒,还要兑些水。看样子伊莎贝拉瞒着女儿早有准备。

内德讲起尼德兰的近况,听来让人忧心。“昂日不听科利尼指挥,中了埋伏,结果溃不成军,给俘虏了。”

伊莎贝拉的心思并不在昂日身上。她问内德:“您在巴黎还会住多久?”

“伊丽莎白女王需要多久,我就住多久。”

“那之后,您大概要回英格兰故乡吧?”

“这要看女王如何差遣。”

“您真是忠心耿耿。”

“能为她效力,是我三生有幸。”

伊莎贝拉换了一套问题。“英格兰的房舍和法国差别大吗?譬如说府上?”

“我家里很宽敞,正对着王桥主教座堂。房子如今归家兄巴尼所有,不过我回去的时候还住在那儿。”

“正对着座堂——想来地方不错。”

“再好不过了。我最喜欢坐在前厅,从窗户能看见教堂。”

“令尊生前做的是哪一行?”

西尔维连忙制止:“妈,你怎么像宗教裁判官似的!”

“没关系,”内德答道,“家父是经商的,原先在加来有间库房。父亲死得早,生意由母亲打理,一做就是十年。”他怅然一笑,“后来你们法国人从我们英国手里夺回加来,害得母亲倾家荡产。”

“王桥有没有法国人?”

“各地都有流亡的胡格诺教徒。洛弗菲尔德郊区有一位制麻纱的纪尧姆·福尔内龙,他家的衬衣远近闻名。”

“那么令兄做什么营生?”

“他是船长,打理爱丽丝号。”

“他自己的船?”

“是。”

“不过听西尔维说,您有一处庄园?”

“伊丽莎白女王封我为韦格利村领主,地方离王桥不远。村子不大,不过有一座庄园,我一年回去住两三次。”

“在法国,要称呼您作‘韦格利阁下’了。”

“是。”韦格利和威拉德一样,用法语不好念。

“虽然令堂遭遇不幸,您兄弟二人也出人头地了。您是德高望重的使臣,巴尼经营自己的船。”

西尔维暗想,内德自然清楚母亲是在打听他的身价地位,但他似乎不以为意,还乐意表明自己值得托付。西尔维大不自在,怕内德误会自己非嫁他不可。她于是打断问话,说道:“该开店了。”

伊莎贝拉站起身说:“我去好了。你们两个坐着,再说一会儿话。西尔维,我需要帮忙会叫你。”她说着就出去了。

西尔维开口道歉:“母亲实在不该问这么多。”

“不必道歉,”内德咧嘴一笑,“女儿结识了一个年轻男子,做母亲的自然该问清楚。”

“你太客气了。”

“受她这一番试问的,我不会是头一个吧。”

西尔维知道,过去的事迟早要告诉给他。“是有过一个,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问话的是父亲。”

“恕我冒昧一问:为什么不了了之?”

“那个人是皮埃尔·奥芒德。”

“老天爷!他原先是新教徒?”

“不,他为了混进会众,把我们都骗了。婚礼后一个小时,所有人都被捕了。”

内德的手伸过桌面,握住她的手:“何等残忍。”

“他叫我伤透了心。”

“对了,我听说了他的来历。他父亲是个乡下司铎,是吉斯家的私生子;母亲是给司铎当管家妇的。”

“你怎么会知道?”

“尼姆侯爵夫人告诉给我的。”

“路易丝?她是我们的教友,可她从来没跟我提过。”

“或者是怕你尴尬,不好提起。”

“皮埃尔谎话连篇,因为他,我不敢再对任何人交心……”

内德瞧了她一眼,她知道他在问:“那对我呢?”但答案如何,她自己都不清楚。

他静默片刻,看她不肯再多说,于是说:“刚才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多谢款待。”

西尔维站起身,准备送客。瞧他一脸沮丧,她又于心不忍,冲动之下,她绕到桌子对面,给了他一个吻。

她本来只想轻轻一吻,以示友好,但不知怎的,吻落在了内德唇上。滋味如此甘甜,她欲罢不能,忍不住伸手抱住他的脑袋,贪婪地吻着。

内德大受鼓舞,伸开双臂,把她抱在怀中。早已遗忘的喜悦涌遍全身:和一个人肌肤相亲。她反复提醒自己,再吻一秒。

内德双手按在她胸前,轻轻揉捏,喉咙里微微呻吟。她一个激灵,同时清醒过来,轻轻推开他。她微微气喘:“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内德没说话,粲然一笑。

她这才发觉,言外之意是说自己不想逾矩,但此刻她已不再顾忌。尽管如此,她还是说:“你还是走吧,不然我过后要反悔的。”

内德听了这话,好像愈加欣喜。“那好。什么时候再见?”

“很快。去和我母亲道别吧。”

内德还想吻她,但她手按在他胸口,说道:“到此为止。”

内德没有反驳,去店里和母亲告辞。“帕洛太太,多谢款待。”

西尔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片刻之后,她听见店门合上了,接着母亲走进来,一脸兴高采烈。“他走了,不过会再来的。”

西尔维说:“我吻了他。”

“瞧他那一脸喜笑颜开,也猜到了。”

“我真不应该。”

“我看没什么不该。我要是年轻二十岁也会吻他。”

“妈,你别没大没小的。这下他以为我非嫁他不可了。”

“我要是你,可要抓紧时间,免得有人抢先一步。”

“快别说了。你明明晓得我不能嫁给他。”

“我可不晓得!你胡说些什么?”

“咱们的使命是把真福音散布到全天下。”

“或者咱们已经尽了使命。”

西尔维震惊不已。母亲以前可从来不说这种话。

伊莎贝拉瞧出她神色有异,解释说:“上帝创世之后,第七日不也休息了吗?”

“咱们的任务尚未圆满。”

“到审判日的号角吹响,也未必能圆满。”

“所以更不能懈怠。”

“妈不过想让你开开心心的,我的宝贝闺女。”

“可上帝的旨意呢?是你教我时刻扪心自问。”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是啊。我年轻的时候心肠太硬。”

“是明智。我不能嫁人,我有使命在身。”

“话说回来,不管有没有内德,咱们要实现上帝的意愿,将来或许得另想办法。”

“我却想不到什么办法。”

“也许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全都握在上帝的手里,是不是?”

“是啊。”

“因此咱们要知足。”

伊莎贝拉又叹了口气,说了句“阿门”。这一句是否出自真心,西尔维拿不准。

内德走出店铺,注意到街对面的酒馆前有个衣衫破旧的年轻男人鬼鬼祟祟。他要回使馆,于是向东走去,回头一瞥,见到那个脏兮兮的男人也跟了过来。

内德兴高采烈。西尔维吻了他,看样子对自己有意。至于他对西尔维,则是一见倾心。他终于遇见一个女子可以和玛格丽媲美。西尔维开朗有趣,同时智勇双全。真巴不得马上再见到她。

至于玛格丽,他依然念念不忘。他这辈子也放不下。然而,她不肯答应跟他私奔,两人此生再无缘分。他另觅新欢,也是情有可原。

西尔维的母亲也让他大有好感。伊莎贝拉年近半百,但风韵犹存,身材丰满,五官标致,一双蓝眼睛,眼角的皱纹只显得她更有韵味。言谈举止间,看得出她对自己很满意。

他为西尔维的遭遇愤愤不平。皮埃尔·奥芒德竟然还娶了她!难怪她独身至今。西尔维在大喜的日子遭他算计,想到此处,他就恨不得亲手掐死皮埃尔。

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沮丧。值得高兴的事太多了。法兰西即将成为天下第二个奉行信仰自由的国度,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

他穿过圣雅克街,回头一看,那个衣着寒酸的男人还远远跟着。

非弄个清楚不可。

他过到街对面,转身欣赏宏伟壮观的圣塞弗兰教堂。那个男子匆匆穿过马路,目光躲躲闪闪,跟着钻进一条巷子。

内德迈进低矮的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穿过空无一人的墓园。他走到东侧拐角,闪身躲在门廊凹处,接着拔出匕首,用右手倒握,剑柄抵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内德等到跟梢的男子走到门口,立刻闪出来,剑柄狠狠砸在对方脸上。男子大叫一声,向后跌去,口鼻处鲜血淋漓。他很快站稳了,转身想跑。内德急忙抢上,腿一伸,把他绊倒在地,随即跪在他背上,刀尖对准了他的喉咙,喝道:“你是什么人指使?”

男子咽下嘴里的血,说道:“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对我下手?”

内德手上用劲,刺破了他满是污垢的皮肤,血汩汩地涌出来。

男子连忙求饶:“求你饶了我!”

“四下无人,我杀了你也没人看见——除非你老实交代,是谁叫你跟踪我?”

“我说,我说!是乔治·比龙。”

“这又是何方神圣?”

“他是蒙塔尼领主。”

内德心念一动。“他要知道我的下落,目的何在?”

“我不知道,我向主基督发誓!他从来不说原因,让我们听吩咐就是了。”

这么说,还不只他一个。比龙自然是头目了。这个比龙,或者他的主子,派人盯着内德。“他还让你跟踪谁?”

“原先是沃尔辛厄姆,后来换成你。”

“比龙是不是替什么大官做事?”

“可能吧,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们的。求你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内德暗想,这也说得过去。像这种可怜虫,的确没必要跟他解释原因。

他于是站起身,收起匕首,转身走了。

他穿过莫贝尔广场,回到使馆。刚巧沃尔辛厄姆在大厅里,内德问:“大人可曾听过蒙塔尼领主乔治·比龙这个人?”

“听过。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一伙的,名册上有他。”

“啊,难怪了。”

“什么难怪?”

“难怪他派人跟踪咱们俩。”

皮埃尔打量塞尔庞特街上的小店。这条街他再熟悉不过,多年前念书的时候,他就住在附近。他经常光顾店铺对面那间酒馆,那时还没有这间文具店。故地重游,他不禁想起往事。当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学生,如今他如愿以偿——他不禁得意起来。他是吉斯家最信赖的谋士,绫罗绸缎应有尽有,还面见过国王。他不仅手头阔绰,还握有更重要的东西:权力。

但日子并非尽如人意。胡格诺派尚未铲除干净,反而日益壮大。除了纳瓦尔那个蕞尔小国,北欧诸国和日耳曼各城邦也坚持信奉新教。苏格兰和尼德兰两地,两派势力尚未决出胜负。

尼德兰传来捷报,胡格诺援军将领昂日在蒙斯吃了败仗,和几个手下一起被关进了地牢;阿尔瓦公爵心狠手辣,对他们严刑拷打。巴黎的天主教徒志得意满,编了两句口号,每天晚上在酒馆里都能听到:

昂——日!

哈哈哈!

昂——日!

哈哈哈!

然而,蒙斯一战并未决出胜负,叛乱尚未平息。

最要命的是,法国居然效仿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在天主教和新教之间两边倒,采取纵容态度,这好比一个醉汉,想要往前迈步,却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王室大婚在即,可现在还没引发暴乱,迫使双方悔婚。

不过这是早晚的事,皮埃尔早准备好了。近来新教徒纷纷赶到巴黎,那本黑皮簿子又充实不少。此外,他和亨利公爵又商量出一条新计策。两人琢磨出另一份名单,找信得过的天主教贵族,每人指派一个刺杀对象。等胡格诺派造反之时,就以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钟声为暗号,届时钟声不绝,天主教贵族对各自的目标下手。

虽然那些贵族都满口答应,不过皮埃尔知道,到时候自然有人下不去手,不过也不足为惧。一旦胡格诺派造反,天主教徒就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势必砍下这头妖兽的脑袋。接着,那些平头百姓就交给城镇民兵队对付。如此一来,胡格诺党大势已去,再也无法兴风作浪,而朝廷对新教可恶的宽容之策也无法延续,吉斯家东山再起,再次成为法兰西第一大家族。

眼前的地址,是黑本子里新添的。

乔治·比龙回报说:“那个英国佬有了心上人。”

“是什么人?能拿来要挟他吗?”

“是个卖纸墨文具的女子,在左岸有间铺子。”

“姓名?”

“泰蕾兹·圣康坦。她母亲叫杰奎琳,两人一起打理店铺。”

“自然是新教徒了。那个英国人不会看上天主教徒。”

“要不要去查查她们的底?”

“我亲自去瞧瞧吧。”

圣康坦母女家只有两层,看起来家境普通;房子一侧有一条巷子,刚好容得下推车经过,应该是通往后院的。墙面修葺完好,门窗等新上过漆,料想生意不错。八月里天气酷热,店门敞开着;橱窗精心布置:纸张交错叠压铺开、花瓶里插着几管羽毛笔、大大小小的墨水瓶。

他吩咐几个护卫:“在这儿等着。”

他迈进店门,见到是西尔维·帕洛,不禁大吃一惊。

是她没错。他心里一算,她今年三十一岁,但显出几分苍老,无疑是因为遭遇坎坷。她比当年清瘦,不复少女时期的风姿,坚毅的下颌周围已经现出皱纹,只有湛蓝的眼睛一如当年。她穿了件朴素的蓝色亚麻裙子,看得出身体结实健康。

一瞬间,他仿佛中了魔法,十四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第一次在鱼市同她搭话,圣母院阴影下的书店,狩猎小屋里的秘密教堂,还有年轻懵懂的皮埃尔——一无所有,盼着平步青云。

店里只有西尔维一个人。她站在书桌后,正对着账本核算数目,没有立刻抬头。

皮埃尔继续打量她。她死了父亲,书店也没了,但还是想办法活了下来,更名改姓,自己开了店铺,看样子生意兴隆。皮埃尔大惑不解:主为何容许这么多亵渎之徒事业有成。他们赚了钱,给牧师薪俸、盖会所、买禁书。有时候,上主的旨意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她现在还有了追求者,而且还是他皮埃尔恨之入骨的劲敌。

静默了一阵子,他开口了:“你好啊,西尔维。”

他语气和善,但她吓得失声惊叫。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着他的声音。

瞧见她满脸惧色,皮埃尔心中暗喜。

她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听得出声音发颤。

“纯粹巧合。真是惊喜。”

“我不怕你。”皮埃尔听出她在说谎,更是得意。她又说:“你还能把我怎么样?我这辈子已经让你毁了。”

“我还是可以毁了你。”

“你休想。现在有圣日耳曼赦令。”

“不过卖禁书也还是违法。”

“我们不卖书。”

皮埃尔四下张望。的确没有书籍,店里只有空账簿,像她手边那种,再就是小一点的记事本,用作自家的日记账。她当年眼睁睁看着父亲被烧死,看样子从此改邪归正了;这也正是教会的初衷,不过也不乏反例,有些人把受刑的犯人视为殉道者兼榜样。她也可能继承了父亲遗志,把异教书籍藏在别的地方。可以派人不分昼夜地盯着她,不过这一次不可打草惊蛇,得格外谨慎才是。

他改变战术。“你当年痴情于我。”

她脸如死灰。“愿主宽恕我。”

“得了。你吻我总吻不够呢。”

“蘸了蜜的苦菜。”

他逼近一步,不是想吻她——从来就不想。她越是害怕,他就越是兴奋。“我知道,你还想吻我。”

“我想把你的臭鼻子咬下来。”

这倒像是真心话,但他并不罢休。“你能懂得爱,都是我教会的。”

“你教会我一个基督徒也可能满口谎话。”

“咱们都是罪人,所以需要主慈悲。”

“有些罪更为恶劣——有些罪人是要下地狱的。”

“你吻过那个英国情人没有?”

这下子她真的慌了。他喜不自胜。显然她没料到自己知道内德爵士的事。她还嘴硬:“不知道你胡说什么。”

“你明明知道。”

她勉强镇定。“皮埃尔,你拿了奖赏,心满意足了?”她一指他身上的外套,“你穿的是绫罗绸缎,我还见过你和吉斯公爵并辔而行。你得偿所愿了,你恶事做尽,值得吗?”

他忍不住炫耀:“我享尽荣华富贵,还有做梦也想不到的权力。”

“但这都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你忘了,我对你清楚得很。”

皮埃尔顿时心烦意乱。

她毫不留情:“你最想要的是成为真正的吉斯,因为你小时候他们不肯认你。”

“我做到了。”

“你没有。他们谁都知道你的出身,是不是?”

皮埃尔一阵慌乱。“我是公爵最信赖的谋士!”

“但不是他的亲戚。他们看着你一身华服,就想起你是私生子的私生子,嘲笑你装模作样,我说错了吗?”

“你听谁造的谣?”

“尼姆侯爵夫人知道你的底,她和你是同乡。你后来又娶了亲,是吧?”

他皱起眉头。她是胡乱猜中还是听说的?

“看来并不如意喽?”他掩饰不住难堪,她全看在眼里。“可惜不是贵族小姐,而是出身低微之人——所以你恨死了她。”

全叫她说中了。他如愿以偿地随了吉斯的姓,代价是娶了一个丑婆娘,还得替别人养一个拖油瓶。这是他一辈子的耻辱,他无法不动声色,恨得咬牙切齿。

西尔维看在眼里,叹道:“那女人真可怜。”

他恨不得冲过去,一拳把她打倒在地,再叫几个护卫进来狠狠折磨她;可他觉得力不从心。他本该怒不可遏,却发觉自信全消,不知所措。她说得不错,她太了解他了。皮埃尔被她击中要害,只想爬到角落里舔舐伤口。

他转身要走,刚好伊莎贝拉从后屋进来,一眼认出他来。她震惊不已,本能地退后一步,表情中夹杂着惧怕和厌恶,好像瞧见的是一条疯狗。她很快从震惊中平复,发起火来。“魔鬼!”她扯着嗓子大喊,“你害死我家吉勒,毁了我女儿的一生。”那声音尖利刺耳,仿佛失心疯发作,皮埃尔连忙朝门口退去。她大喊:“要是我有把刀,我要把你的黑心肝都剜出来!下贱胚!残花败柳的野种!臭气熏天的行尸走肉,我掐死你!”

皮埃尔快步奔到店外,摔门而去。

大婚这天,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异样。

周一一早,人群蜂拥而来;举凡盛事,巴黎人是绝不肯错过的。巴黎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搭起了一圈木头看台,罩着金线帐子,高高的走道通往教堂和附近的主教府。内德只是无名小卒,离仪式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就入座了。八月的这天万里无云,大家只好忍着骄阳炙烤;看台周围人挤人,不免各个汗流浃背。近处的房屋里更是挤满了人,有的扒着窗户,有的爬上屋顶。然而,气氛却平静得出奇。巴黎的忠坚天主教徒本来就不愿把这个淘气的心肝宝贝嫁给下三滥新教徒;每逢主日,更有布道教士煽风点火,将这场联姻斥为造孽,令听众越发愤愤不平。

内德隐隐担心这婚未必结得成。可能有人闹事,导致仪式取消;此外还有传言说,玛戈公主扬言要当场悔婚。

宾客纷纷入席。下午三点左右,耶柔玛·鲁伊斯坐到了他身边。罗浮宫一见后,内德一直惦着要找她详谈,苦于这几天没有机会。他热情地寒暄,耶柔玛则语气惆怅:“你笑起来和巴尼一模一样。”

“罗梅罗枢机大失所望了。看样子婚还是结了。”

耶柔玛压低声音:“他跟我说了一件事,你准想知道。”

“太好了!”内德原本打算费一番唇舌,劝她透漏些消息,看来她不需要劝。

“吉斯公爵握有巴黎重要新教徒的姓名地址,分别指派了一个信得过的天主教贵族。一旦起了暴乱,对胡格诺教徒格杀勿论。”

“上帝!他们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这是吉斯家人的本色。”

“多谢你通风报信。”

“我恨不得杀了罗梅罗,但我还不能动手,因为我还得依靠他。这是退而求其次了。”

内德打量耶柔玛,好奇中夹杂着一丝恐惧。说起心狠手辣,可不只有吉斯家人。

这时人群间一阵骚动,两人不再交谈,扭头一看,是新郎一行人从罗浮宫现身了。他们穿过圣母桥,从右岸上了岛。只见纳瓦尔国王亨利·波旁身穿淡黄色缎子礼服,衣服上绣满了金银珠宝。随行的都是贵族新教徒,其中有尼姆侯爵。巴黎百姓望着这一行人,脸色阴沉,一语不发。

内德正要和耶柔玛说话,一回头才发现她已经走了,座位上的人换成了沃尔辛厄姆。他于是说:“我刚刚听到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接着将耶柔玛的话转述一番。

沃尔辛厄姆答道:“其实也不该惊讶。他们早计划好了——想想也是。”

“眼下咱们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还得多亏那个‘西班牙婊子’。”

沃尔辛厄姆难得笑了。“好了,内德,你有理。”

夏尔国王扶着新娘从主教府走了出来。国王和亨利·波旁一样,一身淡黄色缎子礼服,以示兄弟之情。不同的是,他衣服上的珠宝更大更多。两人望着新娘一行人走近,沃尔辛厄姆凑在内德耳边,轻蔑地说:“有人跟我说,国王这件礼服花了五十万埃居。”

内德差点以为听错了。“那可是十五万镑!”

“等于英国国库半年的开销。”

这一次,内德明白了沃尔辛厄姆为何对奢侈挥霍不屑一顾。

玛戈公主一身亮紫色天鹅绒长裙,披着蓝色斗篷,三个侍从女官拖着斗篷长长的后裾。内德不由想,她可要热死了。大家口中的公主总是天姿国色,这位玛戈的确名不虚传。只见她面孔艳若桃李,浓眉大眼,丹唇欲滴,仿佛是为亲吻而生。然而,这张娇美的面庞上却透着怨怼之色。内德对沃尔辛厄姆说:“她大不高兴呢。”

沃尔辛厄姆一耸肩。“她自小就知道,她可不是想嫁谁就嫁谁的。法国王室奢靡无度,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内德想起玛格丽当年也是屈服于父母之命。“我倒同情玛戈。”

“要是那些传言属实,她嫁了人也不会收敛。”

国王的几个弟弟跟在两人身后,穿的也是黄缎子礼服。意思显而易见:从今以后,瓦卢瓦同波旁两家亲如兄弟。新娘子至少有一百个命妇随行,内德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珠玉宝贝,随便哪个女子身上佩戴的珠宝都比伊丽莎白女王多。

依旧没人欢呼。

新娘一行人沿着走道,缓缓步入看台,走到新郎身边。王室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办婚礼,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为了不得罪任何一方,仪式就费了不少心思。

按照传统,新人在教堂外行礼,波旁枢机为二人主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内德听着誓词,心中肃然:这个纵横四海之国,虽然步履维艰,但正朝着宗教自由的理想而迈进。内德满怀憧憬。这是伊丽莎白女王的心愿,也是西尔维·帕洛的期盼。

最后,枢机问玛戈,是否愿意嫁给纳瓦尔国王为妻?

玛戈直视着他,面无表情,嘴紧紧闭着。

内德暗暗担忧。她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儿悔婚吧?倒是听说她任性妄为。

新郎焦躁地跺起脚来。

公主和枢机两个人对视良久。

突然间,公主身后的夏尔国王手一伸,在她头上推了一下。

玛戈公主点头了。

内德想,这显然不是出于自愿,上帝看在眼里,大家都看在眼里。不过枢机却不以为意,匆忙宣布二人结为夫妇。

礼成——不过此刻夫妻尚未同房,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婚姻就要宣告无效。

一对新人进入圣母院望婚礼弥撒。这是天主教仪式,新郎没有逗留,片刻后就走出教堂,和胡格诺将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攀谈起来。他们或者并非有意,但两人姿态随便,仿佛是不屑教堂里的仪式。百姓怒从心起,纷纷叫嚷起来,随即喊起那两句凯旋之歌:

昂——日!

哈哈哈!

昂——日!

哈哈哈!

这位胡格诺将领还关在阿尔瓦公爵的地牢里遭受严刑拷打。看台上的几个显贵转来转去,交头接耳;喊声越来越响,他们没心思说话,都紧张地四下张望。

近处屋顶上的一群胡格诺教徒唱起了赞美诗,其余人纷纷响应。地上的人群里,有几个年轻无赖朝那间屋子走去。

怕要闹起来了。一旦起了冲突,这场婚礼就不再是和平的开始,而是混乱的发端。

内德看见沃尔辛厄姆的朋友拉尼侯爵也在,他戴的还是那顶镶珠宝的帽子。他连忙走过去。“能不能叫那些胡格诺教徒别唱了?只会惹得这些人越来越气。万一闹起来,咱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拉尼说:“可以是可以,但那些天主教徒也得住口。”

内德四下张望,看有没有相熟的天主教徒,结果瞧见了阿弗罗迪特·博利厄,连忙拦在她面前说:“你能不能请一位司铎之类的人,叫他们别再喊昂日那句口号?不然只怕要生事端。”

阿弗罗迪特通情达理,明白情况严重。“我去教堂找我父亲。”

内德又望向亨利·波旁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心念一动。这才是根源所在。他又走回拉尼面前。“麻烦您去请那两位回避一下吧。我知道他们是无心的,只是举止触犯了众怒。”

拉尼点点头。“我去说。他们俩都不想惹麻烦。”

几分钟后,亨利和加斯帕尔进了总主教府,看不见了。接着,一位司铎从圣母院里走出来,警告他们不得打扰弥撒,天主教徒渐渐住了口。屋顶上的胡格诺教徒也不唱了。广场恢复了平静。

内德想,风波平息了——至少是眼下。

婚礼之后大宴三天,没人闹事。皮埃尔大失所望。

街面上、酒馆里,得意扬扬的新教徒和怒火中烧的天主教徒撞个正着,打架斗殴是免不了的,但最后都不了了之,没有像他所盼望的那样闹得不可收拾。

卡泰丽娜皇太后不愿双方兵戎相见,而科利尼又是个狡猾的胡格诺派,将避免流血奉为上上之策。这两个温吞家伙凑到一块,维持了太平的局面。

吉斯人一筹莫展,眼睁睁看着荣华富贵渐渐溜走,一去不返。幸好皮埃尔有了对策。

刺杀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周四这天,一场马上比枪将庆祝推向高潮,众位贵族纷纷前来观战。罗浮宫旧堡一间中世纪风格的房间里,地面落满尘土,墙面粗糙。皮埃尔和乔治·比龙并肩而立。

比龙把桌子搬到窗前借亮。他挎着一只粗帆布包,从里面拿出一支长管火枪。

皮埃尔说:“这是把火绳钩枪,不过有两条枪管,上下并列。”

“这样一来,万一第一枪没打中,还有一次机会。”

“好极了。”

比龙指着扳机说:“它靠簧轮点火。”

“那是自行引燃喽。只是能结果科利尼吗?”

“只要在一百码以内,没问题。”

“还是西班牙滑膛枪稳妥。”滑膛枪又大又重,更容易一枪毙命。

比龙摇摇头:“不好携带,怕人人都能猜出他有所图谋。况且卢维埃也上了年纪,未必扛得动滑膛枪。”驾驭这种枪需要力气,滑膛枪手是出了名的人高马大,也是为这个缘故。

皮埃尔把夏尔·卢维埃请到了巴黎。卢维埃行事谨慎,奥尔良一计不成,并非他的过错,都怪弗朗索瓦二世国王昏聩无能。几年后,他刺杀了胡格诺头目吕泽队长,领了两千埃居赏金。卢维埃是贵族出身,会信守承诺,皮埃尔看中的也是这一点。要是随便找个流氓地痞,为一瓶酒都可能翻脸不认人。皮埃尔暗暗希望没看错人。

“那好。咱们去看看路线吧。”

比龙把火枪塞进挎包,跟皮埃尔来到院子里。四方院落两边围着古老的围墙,另外两侧是两座时兴的意大利风格宫殿。比龙说:“加斯帕尔·德科利尼从住处步行过来,再步行回去,身边总有一队守卫,约莫二十个人,都佩带武器。”

“这是个难题。”

皮埃尔顺着科利尼的路线,穿过古老的宫门,走到普利街上。罗浮宫正对面就是波旁府,隔壁是国王的弟弟埃居尔·弗朗索瓦居住的府宅。皮埃尔望向街道尽头。“科利尼住在哪儿?”

“转过街角就是,在贝蒂西街,只有几步距离。”

“过去瞧瞧。”

两人背对河面,向北走去。

街面上的气氛依旧剑拔弩张。皮埃尔瞧见胡格诺教徒穿着讲究而朴素的衣服,或黑或灰,迈着方步,一派旁若无人。要是他们识时务,就不会这么耀武扬威的。皮埃尔转念一想,要是他们识时务,也就不会信奉新教了。

巴黎百姓笃信天主教,心里恨透了这些客人。他们的耐性不堪一击,好比用稻草桥阻拦铁轮大车。一旦有个由头,就要大打出手。倘若人死得多了,内战又要卷土重来,圣日耳曼赦令只有作废,这场联姻是白费心血了。

这个由头,就由皮埃尔来铺垫。

他边走边四下张望,想找一个方便向街面开枪的地点:高塔、大树、阁楼。难处是得有路线供刺客逃走,那些护卫自然要紧追不舍。

他在一间宅子前停下脚步。这是亨利·德吉斯的母亲安娜·埃斯特的产业。埃斯特后来嫁给了内穆尔公爵,但对于害死丈夫的罪魁祸首科利尼一直恨之入骨。亨利少爷念念不忘为父报仇,除了有皮埃尔的功劳,也多亏了埃斯特耳提面命。她自然赞同这个计策。

皮埃尔抬头查看。楼上的窗户前罩着木头藤蔓架子,格调雅致,无疑出自公爵夫人之手。不过这天架子上搭着湿衣服,看样子夫人不在府上。皮埃尔心中暗喜。

他伸手敲门,一个下人来应门,认出是他,立刻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地说:“德吉斯先生,给您请安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皮埃尔喜欢别人巴结奉承,但总是装作无动于衷。他一语不发,径直走了进去。

他来到楼上,比龙提着装火枪的布包,跟在他身后。

楼上有间宽敞的客厅,正对着街面。皮埃尔打开窗户,朝罗浮宫的方向张望。花架子上的衣服迎风飘动,不过街道两侧都看得清清楚楚。他说:“把枪给我。”

比龙打开布包,把枪递到他手里。皮埃尔把枪支在窗台上,顺着枪管观察。只见有衣着华贵的一男一女手挽着手走近了。他把枪口对准那男子,随即认出此人是尼姆老侯爵,不禁吃了一惊。皮埃尔把枪微微一转,对准侯爵身边的女子。她穿着鲜艳的黄裙子,是路易丝夫人无疑。这女人曾两次叫他受辱,第一次是多年之前,在狩猎小屋的新教礼拜上给他脸色看,第二次是一周前,在塞尔庞特街的铺子里,西尔维用路易丝透露的秘密奚落自己。此时此刻,只要他扣动扳机,就能算清这新仇旧恨。他瞄准了她胸口。路易丝三十四五岁,风姿不减当年,胸脯越发丰满。皮埃尔想象黄裙子上染着她的鲜血,依稀听见她尖声哭叫。

他在心里说,有朝一日;还不是时候。

他摇摇头,站直身子,把枪交给比龙。“正合适。”

他走出客厅,那个下人正在楼梯平台上候着,等他吩咐。

“有后门吧。”

“是,先生。小的带您过去?”

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厨房、浣衣室,进到后院,这里开着一扇门。皮埃尔打开门,认出外面连着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的内院。他低声对比龙说:“真是天助我也。到时候在这儿备马,上好鞍,卢维埃开枪结果了他以后,一分钟内就能溜之大吉。”

比龙连连点头。“好办法。”

他们走回屋子,皮埃尔赏给那下人一枚金埃居。“今天我没来过。没有人来过,你什么也没看见。”

“多谢先生。”

皮埃尔沉吟片刻。单利诱是不够的。“吉斯一家怎么对待叛徒,不需要我多说吧。”

对方一脸惊恐。“小的明白,先生,心知肚明。”

皮埃尔一点头,扬长而去。比起受人爱戴,他更喜欢叫人畏惧。

他沿着贝蒂西街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排树篱遮挡的矮墙,墙后是一处不大的墓地。他走到街对面,回头一望,内穆尔府看得清清楚楚。

他又忍不住叹道:“天助我也。”

周五上午,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要前往罗浮宫议事。没人敢不去,否则就是欺君罔上。倘若生了重病无法下床,派人前去请罪,国王说不定鼻子里哼一声,说既然病入膏肓,何不干脆一死了之?

按照科利尼的习惯,他从罗浮宫出来,必然经过内穆尔府。

十点左右,夏尔·得卢维埃已经守在楼上窗前,准备妥当。

比龙躲在后门,牵着一匹快马,鞍鞯已经备好。皮埃尔躲在墓园矮墙后,隔着树丛张望。

他们只能等。

亨利·德吉斯听了皮埃尔的计划,满口答应,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手为父报仇。

街角走来一群人,看样子有十几二十个。

皮埃尔心头一紧。

科利尼五十开外,器宇不凡,一头银白的鬈发,修剪整齐,胡须也是精心修饰。他走路昂首挺胸,一派大将之风,不过这天他边走边看书,脚步缓慢——这对卢维埃有利,皮埃尔越发兴奋,也越发紧张。科利尼身边簇拥着十几个守卫和随从,不过态度散漫,说说笑笑,并不仔细查看四周,似乎并不担心主人有危险。他们太大意了。

这一行人走到大街中央。皮埃尔在心里说,别忙,还不是动手的时候。要是离得太远,周围有人挡着,不容易打中目标;等他们走近内穆尔府,卢维埃躲在楼上,位置大大有利。

科利尼走近了。皮埃尔盘算,再过几秒就是最佳时机。卢维埃此刻应该瞄准了。

皮埃尔暗暗念叨,就是现在,不要拖太久……

科利尼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和一个随从说话。就在这时,皮埃尔听见一声枪响,屏住了呼吸。

科利尼一行人都僵住了。四下一片死寂,接着科利尼大骂一声,捂住左臂。他中枪了。

皮埃尔心如死灰。想不到科利尼突然停下脚步,救了他一命。

好在卢维埃的火绳枪有两支枪管,第二枪紧随其后。科利尼跌倒在地,皮埃尔看不见他了。

他死了没有?

那些随从把他围在中央,一片混乱。皮埃尔焦急地想看个究竟,却只见到人群中央科利尼那一头银发。他们把他抬起来了?

皮埃尔随即看见科利尼睁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他站起来了。他还活着!

皮埃尔万分焦灼,快重装,卢维埃,快开枪啊。此时科利尼的守卫如梦初醒,开始四下查看,其中一个指着内穆尔府楼上;敞开的窗前,白窗帘正微微飘动。四个守卫奔了过去。

卢维埃是不是还在镇静地重装弹药?守卫冲进大门。皮埃尔站在围墙后,一动不动,等着枪响,但没有听到。要是卢维埃还没走,这会儿该被抓住了。

皮埃尔又望向科利尼。他的确是站着的,不过也许有人扶着。他只是受了伤,但未必能活下来。片刻之后,他甩开下人,叫他们别围得这么紧,周围的人这才散开来,皮埃尔得以瞧个清楚。科利尼没人搀扶,双手按着伤处,袖子和衣服被血染红了,但看样子只是皮外伤。皮埃尔暗叫不妙。他朝住处走去,显然是想先回家去再找大夫。

冲进内穆尔府的四个人出来了,其中一个举着那把双管火绳枪。皮埃尔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从摇头、耸肩、比画逃跑的手势看来,卢维埃已经溜之大吉。

一行人朝皮埃尔这边走来。他急忙转身,匆匆穿过尽头的大门,垂头丧气地走了。

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听到消息,立刻知道情况不妙:他们和伊丽莎白女王所期盼的局面,或许就此告终。

两人急忙赶往贝蒂西街。科利尼躺在床上,拉尼侯爵等几个胡格诺首领围在床边。几个大夫守在一旁,医生安布鲁瓦兹·帕雷也在其中。帕雷已是六十开外,头发稀疏,一把长长的黑胡子显得他心事重重。

内德知道,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最常用的办法是用滚油或是烧红的铁灼烧,而有些病人疼痛难忍,一命呜呼。帕雷则主张在创口处敷用一种含有松节油的药膏,他还著书立说,题目为《火绳枪及箭伤疗法》,可惜的是,虽然帕雷声誉卓著,他的疗法却鲜有人采用:行医之人大都保守。

科利尼面色苍白,显然是伤口疼痛,不过头脑还清楚。帕雷说,科利尼右手食指中枪,断了一截,令一颗子弹卡在左手肘。帕雷已经把子弹取了出来——这个过程叫人疼得死去活来,难怪科利尼如此苍白。他还拿了那枚直径半英寸的铅丸给两个人看。

科利尼说科利尼没有大碍,这叫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如此,胡格诺派心目中的大英雄遭人毒手,人人怒不可遏,要平息他们的怒火着实困难。

病床周围有好几个人就要动手,科利尼的朋友都恨不得替他报仇。他们认定此事的主谋是吉斯公爵,想立刻冲进罗浮宫,向国王讨个说法,并请他立刻下令逮捕亨利·德吉斯,否则将号令全国的胡格诺派起义。甚至有个糊涂家伙扬言要挟持国王。

科利尼不住请众人少安毋躁,然而他受伤卧床,语气半死不活,没人听得进去。

沃尔辛厄姆劝阻。“我收到消息,也许事关重大。”历数举足轻重的诸国,唯独英格兰奉行新教,沃尔辛厄姆是该国使节,他一开口,众胡格诺贵族无不洗耳恭听。“忠坚天主教徒正等着各位造反。吉斯公爵密谋在婚礼后将新教徒一网打尽,屋子里的每一位……”他缓缓扫视一周。“屋子里的每一位,都指派了一个狂热的贵族天主教徒刺客。”

屋子里一片哗然,又是震惊又是愤慨。

拉尼侯爵摘下镶珠宝的帽子,搔了搔光头,狐疑地问:“沃尔辛厄姆大使,恕我冒昧一问,这一消息您又是如何得知?”

内德心头一紧。沃尔辛厄姆应该不至于说出耶柔玛·鲁伊斯,她说不定还会通风报信。

好在沃尔辛厄姆没有透露内德的消息从何而来。他答道:“吉斯家里自然有我的眼线。”

拉尼向来主张和平,但这一次,他也愤愤然:“那么,我们每个人都要准备好,以防不测!”

有人嚷道:“以攻为守才是上策!”

无人不赞同。

内德是后生小辈,但他不得不开口。“吉斯公爵盼的就是新教徒起义,从而逼迫国王撤销圣日耳曼赦令。如此一来,正中了他的奸计。”

但没人听得进去。他们个个摩拳擦掌。

内德正一筹莫展,夏尔国王突然驾到。

他们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国王会来探病,并且没有通传。卡泰丽娜皇太后随同,内德猜这是她的主意。两人身后跟着一队重臣,对科利尼恨之入骨的贵族天主教徒大半都在,唯独吉斯公爵没露面。

夏尔十一年前继位,但眼下也不过二十一岁;内德暗想,他今天看起来尤其年少无助。他脸色苍白,上唇淡淡的一抹八字胡,下巴上的胡须更是没有几根;只见他一脸焦灼苦恼,是真情流露。

内德心里涌起一丝希望。国王率重臣来探病,此举殊不寻常,足以见得体恤之心,胡格诺派不能不动容。

夏尔随后的一番话叫内德越发振奋。只听他对科利尼说:“痛在卿家之身,但怒在我之心。”

显然是预先想好的说辞,预备传遍全巴黎。尽管如此,也足以叫人感动。

他们匆忙搬了椅子,国王正对着病床坐下。“我保证,一定要查出幕后主使——”

有人嘀咕:“亨利·德吉斯。”

“——不管是何人所为。我已经派人着手调查,此刻正在刺客行凶的地点查问下人。”

内德暗想,这不过是表面功夫。真想水落石出,就不会如此兴师动众;但凡明君,明知道真相可能引起轩然大波,就绝不会允许外人插手。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目的并非查清真相,只是平息众怒——这正是明智之举。

“请您前往罗浮宫养伤,在我身边,绝没有人敢再下毒手。”

内德暗想,这可就不大明智了。科利尼在哪里都未必安全,与其受夏尔国王的保护,倒不如留在这儿,由朋友看守。

科利尼也是一脸犹豫,但不敢开口违拗国王之命。

幸好有安布鲁瓦兹·帕雷解围:“陛下,他必须留在这儿静养,稍微一动都可能扯开伤口,他已然失血过多,万万受不起。”

国王点点头,接着说:“既然如此,我就派科桑领主挑选五十名长矛手和火枪手前来守卫,毕竟这里人手不足。”

内德不由皱起眉头。科桑是国王的人,而守卫另有其主,未免形同虚设。难道是夏尔心思天真,为了表示安抚而未加思索?他没瞧出科利尼面露难色,足以见得年少单纯。

国王的第一个安抚之举已然遭到拒绝,科利尼不好再拂他的面子:“多谢陛下美意。”

夏尔站起身,坚定地说:“我一定不会饶过这个逆贼。”

内德望着身边的胡格诺首领,从他们的举止表情看来,大多数都相信国王是诚心诚意,因此愿意迁就这一次,避免流血。

国王大步离开,卡泰丽娜皇太后跟着离开,和内德四目相对。内德微微一点头,感谢她为了维持大局而请国王亲自探病,一瞬间,他见到皇太后的嘴角动了一动,露出一抹心领神会的微笑。

沃尔辛厄姆写了一封长信给伊丽莎白女王,不厌其详地记述这周的种种变故,以及卡泰丽娜皇太后如何竭力维系大局。周六,内德大半时间耗在把信转译成暗文,直到黄昏时分才译妥,于是出了使馆,朝塞尔庞特街走去。

此时暑气未散,不少青年人站在酒馆外喝酒,冲着叫花子骂骂咧咧,见到姑娘路过就打呼哨,一如王桥那些吵吵嚷嚷的少年人,身上揣着闲钱和用不完的精力。一会儿非打起来不可:周六晚上一贯如此。内德注意到,街上一个胡格诺教徒也没有,八成都锁了大门,躲在家里用饭。这是明智之举;走运的话,今天晚上能避免一场骚乱。明天就是礼拜日了。

内德来到店里,西尔维母女请他坐了,接着说起皮埃尔·奥芒德来过的事。伊莎贝拉忧心忡忡:“我们都以为他早把我们给忘了。不知道他怎么会找过来。”

“我知道,”内德深感内疚,“他派了手下跟踪我,一定是上周到这儿来用饭,被他发现了。是我对不起你们。我不知道有人盯梢,是回去的路上才察觉的。”

西尔维问:“你怎么知道人是皮埃尔派来的?”

“我把那人按倒在地,用刀抵着那人咽喉,逼他老实交代,不然就割破他喉咙。”

“啊。”

母女俩静默片刻,内德随即发觉,她们俩从没有想过自己也会下狠手。他打破僵局:“依你们看,皮埃尔会有什么打算?”

西尔维答道:“我也猜不出,不过这一阵子得格外小心。”

内德讲起国王亲自去科利尼府上探病。

西尔维听到每个新教徒都指派了刺杀者,立刻说:“倘若吉斯公爵有这样一份名册,那一定是皮埃尔的杰作。”

“我也不清楚,不过八九不离十。他显然是公爵的探子头目。”

“倘若如此,我知道名册放在哪儿。”

内德身子一僵。“果真?在哪儿?”

“他有本小簿子,平常就放在家里。他怕放在吉斯府不安全。”

“你见过?”

西尔维点点头。“见过好多次了。所以我知道哪些新教徒有危险。”

内德心念一动。她的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西尔维接着说:“不过里面可没有什么杀人凶手的名单。”

“能让我看一看吗?”

“应该可以。”

“马上?”

“说不好,不过周六晚上通常是好机会。咱们去看看吧。”西尔维说着站起身。

伊莎贝拉劝道:“街上不安全。城里的男人个个一肚子火,还都喝了酒。还是别出门了。”

“妈,咱们的朋友可能送命,得去通风报信。”

“那么上帝保佑,你多加小心。”

内德和西尔维出了店铺,下了城岛。此时夜幕尚未降临,暮光下,圣母院洒下庞大的黑影,笼罩着这个多灾多难的都城。到了右岸,西尔维领路,两人穿过大堂区挨挨挤挤的房舍,来到圣埃蒂安教堂旁边的酒馆。

西尔维要了一杯麦芽酒,吩咐送到临街一户人家的后门;内德猜这是暗号。酒馆里人满为患,没有座位,两个人只好在角落里站着。内德紧张地等着。真的能偷看到皮埃尔·奥芒德的秘密名单?

等了几分钟,就见到一个二十多岁、毫不起眼的瘦削女子走过来。西尔维说她叫纳塔,是皮埃尔家的女用人。“她是我们堂区的教友。”

内德明白了。西尔维把皮埃尔的用人收为己用,所以能偷看他的东西。真是足智多谋。

西尔维对纳塔说:“这是内德,他信得过。”

纳塔咧嘴一笑,冲口而出:“你要嫁给他了?”

内德不由想笑,连忙忍住。

西尔维窘得要命,随即开玩笑带过:“今天晚上不行。”她连忙拨转话头,“家里情况如何?”

“皮埃尔大发脾气——昨天出了什么岔子。”

内德说:“科利尼没死,这就是皮埃尔的‘岔子’。”

“无论如何,他傍晚出门去了吉斯府。”

西尔维问:“那奥黛特在家吗?”

“她带阿兰回娘家去了。”

西尔维对内德解释说:“奥黛特是皮埃尔的太太,阿兰是他的养子。”

内德有种异样的感觉:皮埃尔是臭名昭著的狠角色,此次竟得以一窥他的家事。“我倒不知道他有个养子。”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告诉你。”西尔维接着对纳塔说,“内德得看一看那个本子。”

纳塔立刻说:“那就走吧。这会儿时间刚好。”

三个人拐过街角,看得出这里住的都是穷苦人,皮埃尔住在一处联排房舍,十分窄小。内德想不到他住得如此简陋:看他衣着考究、穿金戴银,显然手头宽裕。不过贵族总把谋士安排在简陋的住处,免得他们忘乎所以,吉斯公爵也不例外。另外,这种地方正适合密谋。

谨慎起见,纳塔领他们从后门进屋。一层只有客厅和厨房两间屋子。竟然来到叫人闻风丧胆的皮埃尔·奥芒德家里,内德觉得像在做梦,好似大鱼腹中的约拿。

三人来到二楼客厅,里面放了一只上了锁的匣子,纳塔拿了针线口袋,捡了一根别针,仔细弯成钩子形状,开了锁。

内德暗暗赞叹。这样就成了。再简单不过。

纳塔掀开匣子盖。

里面空无一物。

“呀!本子给拿走了!”

三个人目瞪口呆。

西尔维第一个开口:“皮埃尔带着本子去了吉斯府。”她沉吟着说,“为什么?”

内德答道:“因为用得上。也就是说,他打算杀光巴黎的贵族新教徒——可能就在今天晚上。”

西尔维大惊失色。“上帝保佑我们。”

“你得去通风报信。”

“让他们马上离开巴黎——要是行得通。”

“要是行不通,那就嘱咐他们去英国使馆。”

“加上来观礼的客人,总有成百上千人,使馆可容不下。”

“不错,不过你也没办法知会所有人,得耗几天呢。”

“那如何是好?”

“只能尽力而为,多救一个算一个。”

二十

周六晚上,亨利公爵大发脾气,只因他年少气盛、踌躇满志,不承想天下竟有不如意事。他冲皮埃尔破口大骂:“给我滚!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皮埃尔一向畏惧亨利的父亲疤面公爵,但这些年来,还第一次怕起他来。他腹中绞痛,像受了伤一般。他连忙说:“我明白爵爷说的是气话。”要是想不到法子劝亨利息怒,他这辈子就再没有出头之日。

亨利咆哮:“你说他们会闹事,压根也没有。”

皮埃尔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皇太后出面安抚。”

两人在圣殿旧街的吉斯府里;十四年前,皮埃尔初次见到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就是在这间奢华的客厅。当年他是一介书生,因为冒用吉斯的姓氏给抓来府上,免不了受一番羞辱,此时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苦心得到的一切,可能就此付诸东流。他仿佛看见仇家一脸幸灾乐祸,不禁鼻子一酸。

要是夏尔枢机在家就好了,眼下正需要他的权术手腕。可惜夏尔为教会事务去了罗马,皮埃尔只有孤军奋战了。

亨利骂个不休:“你说刺杀科利尼,结果失手了!没用的废物。”

皮埃尔不服气。“我跟比龙说让卢维埃用滑膛枪,可他偏说太大。”

“你还说,就算科利尼只是受了伤,胡格诺派也一样会造反。”

“国王亲自探病,他们消了气。”

“你说的没一样准!那些胡格诺贵族不久就要离开巴黎,趾高气扬地回老家去了。大好机会白白浪费,就因为我信了你的鬼话。我可不会重蹈覆辙。”

皮埃尔一边忍着亨利辱骂,一边绞尽脑汁。他已经有了对策,只是亨利盛怒之下,不知是否听得下去?“我一直在想,爵爷的夏尔叔叔会有什么办法?”

亨利给镇住了,火气小了一点,若有所思。“嗯,他会怎么说?”

“依我看,他会建议咱们干脆就当新教徒开始造反了。”

亨利没反应过来。“此话怎讲?”

“叫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敲钟,”皮埃尔举起黑皮本子,里面已经列好了一对对的刺客和刺杀对象,“效忠陛下的贵族以为胡格诺派起兵造反,为了保护国王,杀死反贼头目。”

这个计策可谓胆大包天,亨利虽然震惊,但没有断然否决;皮埃尔觉得有些眉目了。亨利说:“胡格诺派会反抗。”

“出动民兵队。”

“那得行会长下令。”行会长也就是市长。“他可不会任我摆布。”

“包在我身上。”皮埃尔只有隐约的计较,不过眼下一帆风顺,亨利又和自己坐在一条船上,他绝不会给细枝末节绊倒。

亨利说:“民兵队打不打得过胡格诺派?城外还有几千人呢。要是他们快马加鞭冲进城来支援怎么办?只怕胜负难料。”

“关闭城门。”巴黎城墙外有一条运河,环绕了大半个都城,出了城门,得经由小桥才能穿过河面,城门一关,无论进出都难如登天。

“还是得行会长下令。”

“还是包在我身上。”此时此刻,为了赢回亨利的信任,他什么都肯答应。“爵爷只消吩咐手下准备,赶往科利尼府,等我口信一到,立刻取他性命。”

“科利尼有科桑领主和国王的五十个卫兵守护,这还不算他自己的人。”

“科桑是国王的人。”

“国王会命令他撤走?”

皮埃尔不及细想,冲口而出:“科桑会‘以为’国王命令他撤走。”

亨利瞪着皮埃尔,半晌不出声,最后说:“你有把握,这些都办得成?”

“是。”皮埃尔并没有把握,但不得不放手一搏。他语气恳切:“不过爵爷您没有危险。即便我没有成事,您也只是白白吩咐人马集合而已,没有大损失。”

公爵放心了。“你要多久能办妥?”

皮埃尔站起身。“我午夜前回来。”

这个诺言,他还是没把握能信守。

他揣着黑簿子,出了房间。

乔治·比龙正在外面候着。皮埃尔吩咐:“备两匹马。咱们有一堆事要办。”

大门外围了一群胡格诺教徒,吵吵嚷嚷。他们认定亨利是主谋——人人这么想,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不过除了叫骂,他们尚没有动手,因此府上的守卫没有借口开火。皮埃尔他们没办法走正门,好在公爵府大得很,占了一整片街区,出入口不止一个,两个人从侧门出了府。

两人直奔市中心的格列夫广场,行会长就住在那儿。巴黎的街道狭窄曲折,一如皮埃尔脑中渐渐清晰的计划。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只是事发仓促,他只有随机应变。他放缓呼吸,叫自己冷静。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危险的一场赌局,计划可谓漏洞百出,哪怕有一步出了岔子,也是满盘皆输。到时候,他百口莫辩,吉斯家谋士的地位不保,荣华富贵的日子要到头了。

他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行会长名叫让·勒沙朗,做的是印书、卖书的生意,家境富裕。

皮埃尔赶到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在吃晚饭,皮埃尔谎称国王宣他觐见。

这是没有的事,勒沙朗会不会相信?

事有凑巧,勒沙朗当上行会长才一周,见到大名鼎鼎的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登门造访,不禁诚惶诚恐。再听说国王要召见他,更是喜不自胜,哪还顾得上分辨真假,撂下刀叉就要动身。第一道坎,皮埃尔越过去了。

勒沙朗上了马,三个人在暮色之中赶往罗浮宫。

三人进到四方院子,比龙在外面候着,皮埃尔带勒沙朗比龙进去了。皮埃尔身份非比寻常,直到衣帽室都畅通无阻。再往里就是召见厅。

这一刻又是险之又险。夏尔国王并没有召见他或是勒沙朗,而他的身份远没那么尊贵,国王可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皮埃尔让勒沙朗在一侧等着,走到守门侍卫前说:“劳烦通报陛下,吉斯公爵亨利派我过来捎个口信。”他的语气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不容回绝。

自行刺一事之后,夏尔国王还没有传召亨利,皮埃尔拿准了夏尔想听听亨利有什么话说。

过了良久,里面传皮埃尔进去。

皮埃尔吩咐勒沙朗在衣帽室等着,随后踏进召见厅。

夏尔国王和卡泰丽娜皇太后坐在餐桌旁,刚用过晚饭。见到卡泰丽娜也在,皮埃尔暗叫不妙。骗过夏尔是小菜一碟,但皇太后可是精明又多疑。

皮埃尔开口说:“家主吉斯公爵不能亲自前来,恳请陛下恕罪。”

夏尔一点头,表示并不怪罪,但他对面的卡泰丽娜可没那么好敷衍。她厉声问:“是什么缘故?莫非是良心有愧?”

皮埃尔早料到会有此一问,从容答道:“陛下,公爵有性命之虞。一群胡格诺教徒日夜守在爵爷府门外,他迈出家门一步,都怕生死未卜。胡格诺派一心报仇,城里城外共有数千人,都配了武器,准备大开杀戒——”

“此言差矣,”皇太后打断他,“国王陛下已经平息了他们的怨愤,命人彻查刺杀一案,并立誓还他们公道。陛下还去科利尼府上探望,就算圣殿旧街还有少数几个意气用事之徒,他们的首领已然心满意足。”

“我对亨利公爵也是这番劝解,但爵爷说胡格诺派蓄谋造反,只怕唯一的活路是先发制人,使对方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国王说:“传我的话,夏尔九世国王保他性命无忧。”

“多谢陛下。我会如实把话带到,有了这份保证,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这份保证根本无足轻重。倘若国王握有实权,众贵族无不敬畏,他或者能保住科利尼,但夏尔身体虚弱,性格更是软弱。就算夏尔不明白,卡泰丽娜却是心知肚明,于是皮埃尔对她说:“不过亨利公爵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他屏住呼吸。

这是僭越了:国王或者会听取贵族进言,但由属下转达却不寻常。

死一般地寂静。皮埃尔厚颜无耻,怕是要被赶出去了。

卡泰丽娜眯起眼睛打量他。她看出这才是皮埃尔求见的真实目的,但没有说破。这足以看出,她对维持局势已经力不从心,巴黎城岌岌可危。

国王开口问:“你有什么话要说?”

“不过是简单的安全保障,使双方都不得轻举妄动。”

卡泰丽娜半信半疑:“譬如说?”

“锁上城门,城墙内外任何人都进出不得,不管是城外的胡格诺派,还是天主教援军。”皮埃尔顿了一顿。天主教援军是子虚乌有,他的目的是阻止胡格诺派进城。卡泰丽娜能不能看穿?

夏尔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卡泰丽娜一语不发。

皮埃尔只当国王准了。“再把岸边的船锁了,在河面上扯起铁索,以防敌船靠近。这样一来,闹事的就没法从水路靠近巴黎。”胡格诺派也没办法逃出去。

“同样是明智的防御办法。”国王说道。

皮埃尔感到胜利在望,于是再接再厉。“命令行会长集合民兵队,派士兵防守城中各重要路口,吩咐下去,见到任何佩带武器的人群,一律不得通行,不管来者是哪一宗派。”

卡泰丽娜马上听出此举并非不偏不倚。她说:“民兵队里可都是天主教徒。”

“自然,”皮埃尔不否认,“但为了稳住局面,唯有这个法子。”他不再多说,不想论及允执厥中,毕竟他这个计策根本就不是不偏不倚。索性稳住局面是卡泰丽娜最关心的。

夏尔对母亲说:“这些不过是预防的手段,我看也无妨。”

“或许如此。”卡泰丽娜信不过吉斯一家人,但皮埃尔的建议合情合理。

“公爵还有一个建议。”亨利公爵什么建议也没有,只是规矩如此,皮埃尔得假称这些都是贵族主人的点子。“部署火炮。用火炮包围格列夫广场,有备无患,以保护市政厅——或者见机行事,部署在其他地点。”他心说,或者残杀新教徒。

国王点头说:“这些都值得采纳。吉斯公爵果然运筹帷幄,请替我转达谢意。”

皮埃尔一鞠躬。

卡泰丽娜对夏尔说:“得传召行会长。”看样子是想趁这个间隙权衡斟酌一番。

皮埃尔却不打算让她有时间考虑。“陛下,我斗胆请行会长随我同来,他此刻就在门外,等候召见。”

“果然周到。让他进来吧。”

勒沙朗深深鞠躬行礼。得到国王召见,他又是激动又是忐忑。

皮埃尔代为传达旨意,吩咐勒沙朗采取上述措施,他一边说,一边暗暗担心夏尔三思之后改变主意——更可能是卡泰丽娜。好在两人只是频频颔首。卡泰丽娜显然怀疑亨利公爵此举并非单纯出于自保和防止暴乱,但她无论如何也猜不透皮埃尔的图谋,因此没有反对。

勒沙朗千恩万谢,感激国王器重,并发誓不辱使命;国王吩咐两人退下。

皮埃尔鞠躬告退,不敢相信自己侥幸过关了。他怀疑下一秒卡泰丽娜就要叫住他,直到战战兢兢地退到大厅外,大门一关,才确定离大功告成又迈出了一步。

他和勒沙朗依次穿过衣帽室和护卫室,走下楼梯。

走近四方院子的时候,暮色四合,比龙牵马等着他们。

告别勒沙朗之前,还有一张网要撒。他说:“刚才有一件事,国王忘了提。”

换作经验老到的臣子,听到这句话必定立刻起疑,但勒沙朗以为皮埃尔备受器重,早已将他敬若神明,一心只想巴结。他答道:“定当效命。”

“倘若国王有性命之忧,圣日耳曼奥塞尔就会钟声不绝,其余教堂里赤胆忠心的天主教神父也会效仿,届时钟声将响彻巴黎城。钟声就是讯号,说明胡格诺派起兵造反,你一定要出兵围剿。”

“真会有这种事?”勒沙朗听得呆了。

“说不定就在今天晚上,你要时刻小心。”

勒沙朗不虞有诈,对这番话深信不疑。“我会小心。”他信誓旦旦。

皮埃尔从鞍袋里拿出黑皮簿子,撕下列着贵族刺客和刺杀对象那几页;剩下的都是巴黎无足轻重的胡格诺教徒。他把簿子递给勒沙朗:“巴黎已知的新教徒都记在里面,还有他们的住址。”

勒沙朗诧异地说:“我可不知道还有这种记录!”

“是我多年的心血,”皮埃尔不禁为之骄傲,“今天晚上,就要成全它的使命了。”

勒沙朗毕恭毕敬地接了。“多谢。”

皮埃尔严肃地说:“要是听见钟声,这里面的人要统统杀掉,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勒沙朗咽了一口唾沫。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卷入一场屠杀,而皮埃尔一步步地引他上钩,每一步都显得合情合理,此刻,他点头答应,还献计说:“万一出兵,我会命令民兵队做个记号,譬如胳膊上系条白布,彼此好认得。”

“妙极了,”皮埃尔说,“我会禀告陛下,说是你的点子。”

勒沙朗兴奋不已。“感激不尽。”

“你快动身吧,还有很多事要准备。”

“是。”勒沙朗翻身上马,黑皮簿子一直攥在手里。动身前,他挣扎了片刻。“但愿这些防范都是咱们过虑了。”

“阿门。”皮埃尔言不由衷。

勒沙朗骑着马,踢踢踏踏地走远了。

比龙也上了马。

皮埃尔转身望着那座意大利式样的宫殿。他不敢相信居然骗过了这里的主人。可见君主担心天下大乱,已经孤注一掷,哪怕是半生不熟的点子,也愿意一试。

不过,现在也并非万无一失。前几天的打算都以失败告终,而今天晚上情况更加复杂,时刻有可能出错。

他跃上马背,对比龙说:“去贝蒂西街,走吧。”

科利尼住得不远,只见大门外守着国王的卫兵,有的提着火枪长矛,站成一排,有的席地而坐,武器放在手边。如此阵仗,足以叫人望而却步。

皮埃尔一拉马缰,对一个守卫说:“国王陛下传口谕给科桑领主。”

对方答道:“我会转达给他。”

“放肆。快去请他出来。”

“他歇息了。”

“你想让我返回罗浮宫回报,说国王传口谕,你们主子却不肯下床?”

“不,先生,请多包涵。”他说着进去了,不一会儿就见到科桑匆忙赶来,看样子他没更衣就睡着了。

皮埃尔说:“计划有变。胡格诺派蓄谋挟持国王,篡权谋反,幸好有忠良之士挫败他们的奸计,国王下令逮捕科利尼。”

科桑可没有勒沙朗那么好骗。他将信将疑,大概想到国王不大可能派吉斯公爵的谋士来传口谕。他忧心忡忡地问:“可有手谕?”

“你不必逮捕他,国王会派人过来。”

科桑听到不必自己动手,一耸肩说:“那好。”

“你待命就是。”皮埃尔说完就催马离开了。

凡是能做的,他都做成了。他用一连串小小的诡计,铺就了通往阿玛革冬之路。眼下能做的,就只有希望这些人会按他预料的行事,上至国王,下至圣日耳曼奥塞尔的神父。

此时夜幕降临,聚集在圣殿旧街的人少了,不过还是有几个怒气冲冲的胡格诺教徒守在门口,皮埃尔和比龙只好走侧门。

第一个疑问是亨利公爵是否召集了人马。他年少气盛,一向跃跃欲试,不过他对皮埃尔不再信任,没准反悔了。

只见内院里五十个士兵整装待发,马已配好鞍鞯,由马夫牵着。皮埃尔的忧虑一扫而光,大喜过望。他认出其中有没鼻子的拉斯托和跟他形影不离的布罗卡尔。火光之下,护胸甲和头盔闪闪烁烁。这五十个人中既有乡绅也有士兵,各个训练有素,一语不发地待命,寂静中透着杀气。

皮埃尔挤到中央,来到亨利公爵面前。亨利一见到他回来,立刻问:“如何?”

“万事俱备。咱们的要求,国王通通准了。说话的当儿,行会长就在召集民兵队,部署火炮。”他在心里说,但愿如此。

“科桑呢?”

“我告诉他说,国王正派人去捉拿科利尼。倘若他不相信,那爵爷只有冲进去了。”

“拼了。”亨利面对手下,高声说:“走正门。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众人上马。一个马夫递过一条佩剑腰带和一把收在鞘中的武器,皮埃尔接过来,绑上腰带,接着翻身上马。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亲自动手,不过还是得防身。

他的目光顺着拱廊望向门口,只见两个下人正缓缓推开宽大的铁门。门外的人群根本没想到吉斯公爵会命人敞开大门,一时不知所错。公爵一踢马腹,骑兵小队朝大门冲去,马蹄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崩地裂。门口的人急忙散开,有人躲避不及,惊叫声声之间,膘肥体壮的马匹冲进人群,士兵挥舞着长剑,死伤者不下数十人。

杀戮开始了。

骑兵队快马加鞭,在街上飞奔。天色已晚,路上行人寥寥,都匆忙闪避。皮埃尔心里喜忧参半。自从夏尔国王签下那份耻辱的圣日耳曼赦令,皮埃尔就在为这一刻做打算,今天晚上,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法兰西绝不会容忍异端邪说,吉斯家也绝不容轻慢。皮埃尔又是胆战心惊,又是跃跃欲试。

他暗暗担忧科桑。要是能劝动他配合就好了,可他不是傻子。要是他不肯放行,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科利尼可能趁机逃脱。成败与否,就系在这个枝节上。

吉斯府位于城东,科利尼府则在最西面,好在相隔并不远,夜里路上又畅通无阻。不出几分钟,骑兵队就赶到了贝蒂西街。

科桑的手下想必远远听到马蹄声,星光之下,皮埃尔瞧出科利尼府门前的守卫排得整整齐齐,举着长枪火枪,比半个小时前整齐有序,越发叫人望而生畏。

亨利公爵勒住马,大喊道:“我前来逮捕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国王有令,打开大门!”

科桑走上前来,骑兵队的火把映照下,他的脸狰狞可怖。他说:“我没有接到命令。”

亨利喝道:“科桑,你是规规矩矩的天主教徒,也是夏尔国王陛下忠心耿耿的臣子,但我绝不会心慈手软。我奉了国王之命,定会不辱使命,就算要先杀了你,也不会留情。”

科桑踌躇半晌。皮埃尔料到他进退两难。他受了国王之命保护科利尼,但国王未必不会改变主意,下令拿人。要是他阻拦亨利,两路兵马打起来,不少人要命丧当场,十有八九,他就是其中之一。

不出所料,科桑决定先保住自己的命,其余后果以后再论。他大声命令:“开门!”

门开了,吉斯的人马趾高气扬地进了院子。

正房上是一重双扇门,本身就沉重结实,又包了铁皮。皮埃尔骑马进到院子,看见大门紧锁,想必科利尼的护卫正守在门后。吉斯的手下提剑砍砸,有人开枪射击门锁。皮埃尔暗暗后悔没带两把锤子来,真是失策。他一阵心焦,又担心科利尼趁机脱身。谁也没想到事先查看有没有后门。

门撞开了。六七个护卫拼死抵抗吉斯家的士兵,毕竟寡不敌众,不出几分钟,护卫们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奄奄一息。

皮埃尔跳下马,冲上楼梯。几个士兵挨间查看,一个人大喊:“在这儿!”皮埃尔顺着声音,走到一间宽敞的卧室。

科利尼跪在床脚。他身穿睡袍,银白的头发上扣着便帽,中枪的手臂打着绷带支架。他正大声祷告。

几个士兵犹豫不决,谁也不敢杀一个祷告之人。

但更恶劣的行径他们也做过。皮埃尔大喊:“你们怕什么?

杀了他,该死!”

一个叫贝姆的吉斯府随从一剑刺进科利尼的胸口。他猛地拔出剑,一股鲜血喷涌而出。科利尼向前栽倒。

皮埃尔冲到窗前,推开窗子,看见亨利骑着马立在前院,大喊:“亨利公爵!我荣幸地报告爵爷,科利尼死了!”

亨利跟着大喊:“我要见到尸体!”

皮埃尔扭头吩咐:“贝姆,把尸体拖过来。”

贝姆双手架在科利尼胳膊下,把尸体拖到窗前。

皮埃尔吩咐:“举到窗前。”

贝姆照办了。

亨利大喊:“我看不清他的脸!”

皮埃尔大不耐烦,揪着尸体腰部一推。尸体从窗口跌了出去,砰的一声摔在卵石地上,背部朝天。

亨利跳下马,伸脚将尸体翻转过来,满是轻蔑。

“是他,害死我父亲的凶手。”

众人齐声欢呼。

“大仇得报,”亨利宣布,“吩咐圣日耳曼奥塞尔敲钟。”

西尔维心急如焚:要是有匹马就好了。

她要通知到马棚阁楼的每一个教友,挨家挨户地跑下来,她快要发疯了。她得找对房子,解释一番,让他们相信这绝不是自己异想天开,接着再匆匆赶往下一家。她计划好了:顺着城中央的主路圣马丁街往北走,遇见小巷就抄近路。即便如此,一个小时也只能跑三四家。要是骑马,就能快上一倍。

有马的话,也安全得多。醉汉想把身强体健的女子扯下马可没那么容易。她独自一人走在黑黢黢的巴黎街头,担心各种各样的危险,四下又没人能看见。

拉尼侯爵府快到了,这里离藏书的仓库不远。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钟声。她不由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出其不意的时候敲钟,通常是出了什么乱子。钟声越来越响,各间教堂接二连三地敲起来。全城戒备,只有一个原因:她和内德发现皮埃尔的簿子没放在家里,立刻预感情况不妙,看来是应验了。

几分钟后,她赶到侯爵府前,大力敲门。应门的是侯爵本人:下人睡了,只有他醒着。他光着头,西尔维发觉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戴那顶镶珠宝的帽子。他头顶秃了,四周一圈头发,像个教士。

拉尼开口问:“怎么敲起钟来了?”

“因为他们要把咱们通通杀了。”她一边说,一边迈进门。

拉尼领她进了客厅。侯爵夫人已经故世,几个子女长大成人,不在家里住,府上只有些下人。西尔维看出他原来是在借着锻铁铸的树状烛台看书,正是她卖给他的那一本。

椅子旁放着一只长颈瓶,拉尼给她倒了点酒。西尔维这才发觉自己又饿又渴,她已经跑了好几个小时。她大口大口地喝光了,但没有要第二杯。

她说明来意:她料到天主教徒蓄谋动手,一晚上挨家挨户地通知新教徒,但看来对方已经下手,来不及再去通风报信了。她最后说:“我得赶回家去。”

“真的?留在这儿或者更安全。”

“我得知道妈妈怎么样了。”

拉尼把她送到门口,才一转门把手,就听见重重的拍门声。西尔维连忙喊:“别开门!”可惜她迟了一步。

她站在拉尼身后,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贵族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几个手下。拉尼认得这个人,诧异地说:“维尔纳夫子爵!”

维尔纳夫穿着一件华贵的红色外套,西尔维瞧见他握着剑,吓得心惊胆战。

拉尼不慌不忙。“子爵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主基督的使命。”维尔纳夫手一扬,剑刺进拉尼腹部。

西尔维失声惊叫。

拉尼痛苦地尖叫,跪倒在地。

趁着维尔纳夫拔剑,西尔维沿着门厅朝屋后跑去。她慌不择路,冲进一扇门,发现进了宽敞的厨房。

地上躺着不少下人。床铺是有钱人才能享受的,巴黎的下人和全天下的下人一样,只能睡在厨房地上。十一二个下人惊醒了,惊恐地问出了什么事。

西尔维朝对面跑去,一路小心不踩到惊醒的下人。她跑到尽头的门前。门上了锁,周围没看见钥匙。

她看见一扇窗户开着——八月的晚上溽暑蒸人,下人开了窗户通风。她不及细想,从窗户爬了出去。

外面的院子里摆着一处鸡舍和一排鸽笼,院子尽头立着一面高高的石墙,墙上有一扇门。她奔过去,发现这扇门也锁了。她又急又怕,快要哭了。

身后传来阵阵惊叫:维尔纳夫带着手下闯进了厨房。他们自然会想,主人是新教徒,下人当然也是——情况通常如此。他们会先杀了那些下人,再来追她。

西尔维手脚并用,爬到鸡舍顶棚上,里面的鸡受了惊,嘈杂一片。顶棚和院墙间约莫只有一码的距离。她奋力一跃,跳到窄窄的墙头,站立不稳,膝盖狠狠撞在墙上,好在没有摔倒。她跳到墙外,进了一条臭烘烘的巷子。

她拔腿就跑,出了巷子,正是城墙街。她拼命朝仓库跑去,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她开了门锁,溜进仓库,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锁。

安全了。她倚着木门,脸贴在上面。她有种异样的兴奋之感:自己逃过一劫。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叫她吃了一惊:我不想死,因为我遇见了内德·威拉德。

沃尔辛厄姆一听说小簿子不见了,立刻明白关系重大,派了内德等几个人去巴黎几个英国新教徒首领家中送口信,请他们来使馆暂避。马匹不够,内德只好步行,虽然夜里暖和,他还是穿上了马靴皮衣,配了一把剑和一把两英尺长的锋利匕首。

他送完信,刚离开最后一家,就听见了钟声。

他担心西尔维有危险。皮埃尔只打算除掉贵族新教徒,但人一旦动了杀机,就收不住了。

两周前,西尔维说不定还不会有事,她行事谨慎,没人知道她暗中售卖禁书,一周前,是内德把皮埃尔引到了她家里,眼下她很可能被记在了皮埃尔的小本子里。内德打算接她们母女到使馆躲一躲。

他赶到塞尔庞特街,重重地敲门。

二楼的一扇窗开了,一个身影探出头来问:“是谁?”是伊莎贝拉的声音。

“内德·威拉德。”

“稍等,我就下来。”

窗户关上了,片刻之后,前门打开了。“快进来。”

内德迈进屋子,伊莎贝拉立刻关上门。店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照亮了摆着账簿和墨水瓶的架子。内德问:“西尔维呢?”

“她去送信还没回来。”

“现在报信太迟了。”

“她可能藏起来了。”

内德又失望又担心。“依您看,她人在哪儿?”

“她沿着圣马丁街往北,最后会是去拉尼侯爵家。她可能留在那儿了。或者……”伊莎贝拉顿了一顿。

内德焦急地问:“在哪儿?她可能性命不保!”

“有个秘密地方。你发誓绝不能说出去。”

“我发誓。”

“在城墙街,圣丹尼街拐过去走两百码,有一间破旧的砖砌马厩,只有一扇门,没有窗户。”

“还算安全,”内德犹豫片刻,“您不会有事吧?”

伊莎贝拉拉开一只抽屉,只见里面放着两只簧轮打火的单发小手枪,另外有六颗子弹、一盒火药。“我备着这些东西,是怕对面酒馆里的醉鬼以为抢两个妇人开的铺子是小菜一碟。”

“你开过枪没有?”

“没有,我拿在手里晃一晃,他们就吓跑了。”

内德伸手按住门把手。“把门锁好。”

“自然。”

“检查窗户,每一扇都关严了,从里面插好。”

“好。”

“吹了蜡烛。谁来都不要开门。听见敲门也别出声,假装不在家。”

“好。”

“我找到西尔维就回来,然后咱们一起去英国使馆。”

内德打开门。

伊莎贝拉抓住他胳膊。“照顾好她,”她声音哽咽,“无论如何,照顾好我的宝贝闺女。”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内德匆匆走了。

钟声敲个不停。左岸的街面上行人寥寥无几,他穿过圣母桥,来到繁华的右岸,见到街上横着两具尸体,大惊失色。这一男一女穿着睡衣,被人刺死。这家常的一幕叫内德直犯恶心:夫妻二人并排躺着,好像在床上安睡,只是睡衣上浸满了血。

旁边一间珠宝铺子门大开着,内德瞧见两个男子挎着包袱跑出来,想必是趁火打劫来了。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他急忙往前走。他怕动起手来耽搁,那两个人想必也不想生事,没跟过来。

一伙人围在一间房子门口,咚咚敲门。内德看见他们手臂上都绑着白布条,该是相认的记号。大部分人握着匕首短棒,只有一个提着长剑,看穿着就知道出身高贵,谈吐也不俗:“开门,亵渎神的新教徒!”

这么说这些人是天主教徒,由一名军官指挥。内德猜想是民兵队的。耶柔玛只说他们打算杀光贵族新教徒,但这里是普通人家,要么是手艺人,要么是小商贾。他之前的担忧应验了,一旦大开杀戒,对象就不只是那些贵族。这一次必定惨绝人寰。

他觉得自己像个懦夫,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盼着那些系白布的人没瞧见。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即便想救这一家人,他一个人也根本对付不了六个。倘若冲过去,也只是白白送命,他们还是会杀进去。他还要找寻西尔维。

内德沿着宽阔的圣马丁街向北,星光晦暗,他睁大眼睛查看两侧的巷子,盼着那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昂首挺胸、步履轻快地向他走来,脸上挂着释然的微笑。一条小巷里又有一伙系白布的家伙,这次只有三个人,但衣着粗陋,没人佩剑。他正想赶路,随即发觉这一幕有些异样。

三个人都背对着他,低头望着地上,内德仔细一看,不禁心惊肉跳:那好像是一条纤长秀美的大腿。

他停下脚步。巷子里黑黢黢的,好在其中一个人举着火把。内德定睛细看,看见一个少女被按在地上,第四个男人跪坐在她大腿上。少女不住呻吟,内德听出她不断喊:“不要,不要……”

他直觉想撒腿就跑,但他不能无动于衷。看样子那人还没有得逞,他现在制止,还能救下这个姑娘。

或者搭上自己一条命。

那几个人都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女子,谁也没瞧见他,不过随时可能回头张望。内德来不及细想,放下灯笼,拔出长剑。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来不及害怕,剑尖刺进离他最近的那人的大腿。

对方惨叫一声。

内德拔出剑,第二个男子扭头张望,内德挥出一剑,刚好刺在他脸上,从下巴挑到左眼,疼得他一阵哀号,双手捂着脸,只见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

第三个男子看到两个同伴受伤,吓得拔腿就跑。

片刻之后,那两个受伤的人也抱头鼠窜。

地上的男人慌忙跳起来,双手提着裤子跑远了。

内德收起血淋淋的长剑,弯下腰,替那女子拉下裙裾。

他这才看清女子面孔,竟是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她可不是新教徒。内德暗暗诧异,她一个小姐,三更半夜跑到外面做什么?就算白天,伯爵夫妇也不会放任女儿独自出门。或许是约了人。内德顿时想起她在罗浮宫对着贝尔纳·乌斯嫣然一笑。她本来不会有事,可惜这一夜,有人放出了战争的猛犬四出蹂躏 [12]

阿弗罗迪特望着他:“内德·威拉德!谢谢主!你怎么会……”

内德握住她的手,拉她站起身。“来不及解释了。”博利厄府离得不远。“我送你回家。”他提起灯笼,挽着她手臂。

阿弗罗迪特惊魂未定,说不出话来,连哭也没哭一声。

内德一路警觉地四下张望。眼下人人自危。

眼看伯爵府就快到了,突然小巷里冒出四个胳膊上系白布的人,拦住了他们。其中一个喝道:“你们是要逃走吗,新教徒?”

内德心头一凉。他想要拔剑,但对方也配了剑,并且有四个人。刚才那伙人被吓走,是他攻其不备,现在这四个人正对着他,手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他绝不是对手。

只能智取了。他们自然会怀疑外国人,好在他的法语字正腔圆,足以蒙混过去——巴黎人还以为他是加来出身。不过他偶尔也马虎,像小孩子一样,分不清le和la。他暗暗祈祷,一会儿千万别弄混了,露出马脚。

他冷笑一声。“这位是博利厄小姐,你这笨蛋。她是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博利厄伯爵府就在你身后。你要是敢碰小姐一根寒毛,看我不把府里人都叫出来。”这并非虚张声势,他要是敞开喉咙大喊,府里的确听得见。阿弗罗迪特却手上一紧,看样子偷偷溜出府的事她不想让父母知道。

那个领头的半信半疑。“她要是天主教的贵族小姐,那深更半夜,在外面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请她父亲回答吧,”内德勉强装出气势汹汹的模样,“然后他也可以问问你,难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骚扰他的女儿。”他深吸一口气,头一扬,做出要喊人的架势。

“好了好了,”对方只好作罢,“胡格诺派起兵造反,民兵队领命到处搜查,见一个杀一个,你们最好马上回府,别再出来。”

内德暗暗松了口气,但脸上不动声色:“你们也最好小心点,对贵族天主教徒不要没上没下。”他挽着阿弗罗迪特走了过去,那个领头的没再言语。

等走到他们听不见了,阿弗罗迪特才开口说:“我得从后门进去。”

内德点点头。他也猜到了。“有一扇门没锁?”

“女仆在等着。”

这是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小姐出去和人私会,女仆帮忙望风。不过内德何必多管闲事?他陪阿弗罗迪特绕到屋后,见她走到一扇高高的木门前敲了敲。门立刻开了,里面站着个小丫头。

阿弗罗迪特激动地抓起内德的手,吻了吻他的手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溜进门,门随即关上了。

内德朝拉尼府走去,心里越发警惕。他现在孤身一人,更容易引起怀疑。他紧张地碰了碰剑柄。

许多房舍里都亮起了灯,想必是被钟声惊醒,起来点了蜡烛。不少苍白的脸孔凑在窗前,紧张地张望。

庆幸的是,拉尼府离得不远。他踏上门前台阶,里面既没有光亮,也没有响动。也许拉尼和下人假装不在府上,内德就是这么叮嘱伊莎贝拉的。

他伸手敲门,门却开了,看样子只是虚掩着。只见大厅里一片漆黑。内德闻见一股腥臭,像进了肉铺子。他提起灯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地上满是尸体,铺砖地板和护墙板上血迹斑斑。拉尼侯爵仰面朝天,腹部胸口尽是刀伤。内德心里一凉,提着灯笼查看每一具尸体,只怕会看到西尔维。

都是不认识的人,看穿着该是下人。

他进了厨房,看到更多的尸体。有扇窗户敞开着,外面是院子,他暗暗希望有人从窗户逃出去了。

他搜了个遍,查看每一张毫无生机的面孔。没有西尔维,他长舒了一口气。

他得去找那间秘密仓库。要是她不在那儿,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出门前,他扯下衬衣的蕾丝领子系在左臂上,假装是民兵队的。这也未必安全,他可能被拦下询问,发现是冒充的。他权衡一番,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他越发忐忑。认识西尔维短短几周,但在他心里,已经将她视为全部。他暗想,我失去了玛格丽,我不能再没有西尔维。我可如何是好?

他找到城墙街,看见一间简陋的砖砌房舍,没有窗户。他奔到门前,敲了敲木板门。他压低声音,语气迫切:“是我,内德。西尔维,你在吗?”

没有动静。他觉得心跳越来越慢。紧接着,就听见门闩哗啦一响,锁眼里咔嗒一声。门开了,他连忙迈进去。西尔维锁上门,插上门闩,这才转身对着他。内德提起灯笼,望着她的脸。她噙着眼泪,一脸惊慌失措,但还好好地活着,毫发无损。

内德开口说:“我爱你。”

西尔维扑进他怀里。

皮埃尔想不到计划如此顺利。巴黎民兵队大肆屠杀新教徒,其残忍无情,比他料想的更甚。

他明白,这并不是因为自己神机妙算。那场婚礼叫巴黎人心里窝火,布道神父又告诉他们理应如此。仇恨在巴黎城蔓延,一触即发,只待有人引燃火药。皮埃尔不过是擦着了火柴。

到了主日,圣巴托罗缪庆日 [13] 这天黎明,巴黎城的大街小巷,已经有几百个胡格诺教徒或断了气,或苟延残喘。皮埃尔暗想,一举杀光城里的新教徒,或者真的并非空想。他又是得意又是惊讶:屠杀就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皮埃尔叫了几个凶狠之徒跟着,答应他们说,杀人之后,爱拿什么就拿什么。这里面有布罗卡尔和拉斯托、他手下的探子头目比龙,再加上比龙手下的几个地头蛇,平时负责盯梢之类的。

皮埃尔把黑皮本子给了市长勒沙朗,不过不少姓名地址他都熟记于心。毕竟,十四年来,他就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先领着一群人来到圣马丁街,在裁缝勒内·迪伯夫家门口停下脚步。他吩咐说:“没有我的命令,先别杀掉他们夫妻。”

手下破门而入,有几个直奔楼上。

皮埃尔拉开抽屉,翻出裁缝的账本,里面记着客人的姓名地址。他早就惦记着这个本子,今天晚上就能派上用场。

迪伯夫夫妻穿着睡衣,被拖到楼下。

勒内五十岁上下,身材矮小,十三年前,皮埃尔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已经没了头发。他妻子倒是年轻标致,现在她满脸惊惶,姿色倒也不减。皮埃尔对她微微一笑:“弗朗索瓦丝,我没记错吧。”他扭头吩咐拉斯托:“剁掉她一根手指。”

拉斯托咯咯笑了,声音尖利。

那女人哭哭唧唧,裁缝哀声乞怜,一个手下把她左手按在桌面上,拉斯托一刀下去,砍掉了她小指,还有一半戴戒指的无名指。桌子上鲜血淋漓,染红了一卷浅灰色的羊毛料。女人连连尖叫,晕死过去。

皮埃尔问裁缝:“钱都放在哪儿?”

“在矮柜子里,夜壶后面。求您放过她吧。”

皮埃尔冲比龙一点头,比龙上楼去了。

皮埃尔瞧见弗朗索瓦丝转醒过来,说道:“拉她站起来。”

比龙拎着一只皮袋子回来了,他一提袋子,一堆硬币撒在血泊里。

皮埃尔说:“他可不止这点钱。把她衣服扒下来。”

弗朗索瓦丝比丈夫年轻,身材妙曼。一时鸦雀无声。

皮埃尔又问裁缝:“剩下的钱在哪儿?”

迪伯夫嗫嚅着不肯说。

拉斯托兴冲冲地问:“要不把她奶子切下来?”

迪伯夫松了口:“在壁炉里,烟囱上头。求你们别伤她。”

比龙伸手在烟囱道里摸索——八月天没生火。他掏出一只上了锁的木匣子,用剑尖儿挑开锁头,翻倒在桌子上。一大堆金币。

皮埃尔说:“两个都割开喉咙,钱你们分了。”说罢就走出了屋子。

他最想报复的人是尼姆侯爵夫妇,他要当着那女人的面杀了她丈夫。想着这一幕,他心里一阵痛快。可惜他们住在城外圣雅克区,城门都已上锁;这次算他们走运。

动不了他们,皮埃尔紧接着想到帕洛母女。

几天前,皮埃尔去到店里,伊莎贝拉·帕洛不止对他破口大骂,还吓得他落荒而逃。西尔维观察入微,都看在眼里。该叫她们吃点苦头了。

皮埃尔等了半天,不见几个人出来。应该是先把那女人玩弄一番再杀掉。他早就察觉到,内战期间,杀戮常常伴着奸淫。破了一条戒,似乎就再无顾忌了。

他们总算出来了。皮埃尔领他们往南走,沿着圣马丁街穿过城岛。他想起伊莎贝拉的羞辱:下贱胚、残花败柳的野种、臭气熏天的行尸走肉。她苟延残喘之时,他要念给她听。

内德暗暗佩服:西尔维的书藏得很隐秘。要是有人进来查看,只能看见一摞摞木桶,一直堆到顶棚。大部分木桶里装的是沙子,西尔维告诉他哪几只是空桶,后面就是装书的箱子。她还说,这个秘密从来没人发现。

两人担心光亮会从门缝透出去,于是吹熄灯笼,手握着手,坐在黑暗中。

钟声响个不停,叫人心烦意乱。耳边传来打斗声:尖叫、打斗的嘶哑呼喊、时不时一声枪响。西尔维担心母亲有危险,内德安慰她说,伊莎贝拉躲在家里,总比他们俩走在街上安全。

就这样,他们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坐就是几个小时。门缝透出微弱的光亮,像画框一般:天亮了。外面渐渐没了动静。西尔维说:“咱们不能一直躲下去。”

内德把门推开一条缝,小心地探出头去。晨光中,他左右张望。“安全了。”他迈出门。

西尔维跟在他身后,锁了门。“他们可能已经住手了。”

“也许光天化日之下不敢作恶。”

西尔维念道:“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这是约翰福音里的一句。

两人肩并着肩,加快脚步。保险起见,内德没摘下手臂上的白布条,不过他还是更信任腰间的剑,手一直握在剑柄上。

两人一路向南,朝河边走去。

拐过第一个街角,就见到卖马鞍的铺子外横着两具尸首。

内德心下诧异:这两具尸体衣不蔽体,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穿着脏兮兮的衣服,正弯着腰,把尸体遮住了一半。内德愣了一下才明白,这妇人是在偷衣服。

旧衣服能卖上不少钱,毕竟富贵人家才有钱添置新衣。就算是别人穿过的脏内衣,也有造纸商收。这个老太婆是在偷死人的衣服卖钱。只见她从一具尸体上拽下短裤,往胳膊下那堆衣服里一塞,跑走了。地上的尸体刀痕累累,更让人目不忍视。内德瞧见西尔维移开了目光。

笔直的大路上容易暴露,两人只挑狭窄蜿蜒的巷子,穿过大堂区。这些背街的深巷里也横着尸体,大部分被剥光了衣服,有的摞在一起,仿佛给人让路似的。尸体有的面孔黝黑,是做体力活的;有的双手白嫩,是富贵人家的女子;还有的四肢纤细,是小孩子。他记不清一路见了多少。眼前的一幕幕有如天主堂里悬挂的地狱画面,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座远近闻名的都城里。他胆战心惊,直犯恶心,要不是空着肚子,怕真要吐出来。他瞥了一眼西尔维,见她面色苍白,表情肃穆。

这还不是最骇人的景象。

河沿上,民兵队正在清理尸体。死了的,还有只剩一口气的,随随便便往塞纳河里一抛,好像不过是些毒死的老鼠。有些尸体顺着水流漂走,也有些陷在河滩上,堆成一堆。一个人握着长篙,想把尸体拨到河中央,好给岸边腾地方,却久久拨不动,仿佛尸体恋恋不舍。

他们忙得热火朝天,没留意内德和西尔维,两人匆匆朝桥头走去。

塞尔庞特街的文具店近了,皮埃尔兴奋难耐。

他犹豫不定:要不要让他们轮番糟蹋伊莎贝拉?是她活该。他略一思索,想到了更妙的法子:让他们当着伊莎贝拉的面强暴西尔维。父母最见不得孩子受罪,这还是从奥黛特身上明白的。他又想着亲自玩弄西尔维,但恐怕会在手下面前失了威严,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肮脏勾当,就交给他们做吧。

他没有敲门。这会儿巴黎城里没人会应门,而敲门就等于警告,让他们抄起家伙。皮埃尔命手下用大锤破门,片刻后,他们就冲了进去。

皮埃尔听见一声枪响,悚然心惊。他们可没有枪。火器是稀罕玩意儿,通常只有贵族才会佩带。紧接着,他就看见伊莎贝拉站在屋子紧里头,一个手下倒在她脚边,看样子已经断了气。皮埃尔眼见她举起另一只手枪,对准了自己。他还没来得及闪开,一个手下举着长剑向她冲了过去。她没开第二枪就倒下了。

皮埃尔骂了一句;他本打算狠狠折磨她们一番。好在还有一个西尔维。他冲手下大喊:“还有一个女人,给我搜。”

屋子不大,片刻之后,比龙奔下楼梯:“没人了。”

皮埃尔瞪着伊莎贝拉。光线幽暗,看不清她是死是活。“把她拖到外面。”

只见伊莎贝拉肩膀上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弯下腰,气恼地喊:“西尔维在哪儿?快说,贱人!”

她忍着剧痛,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喃喃地说:“魔鬼,下地狱去吧,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皮埃尔咆哮一声,站直身子,一脚踢在她伤口上。没用了:她断了气,双眼空洞洞地瞪着他。

她解脱了。

他又回到店里,几个手下正四处翻找值钱东西。店里都是纸张一类的东西,他扯下架子上的账本,又翻箱倒柜,把本子、纸张通通堆在屋子中央,从布罗卡尔手里抢过灯笼,打开了,凑到纸边。火苗立刻蹿了上来。

内德暗暗庆幸,他和西尔维安全到了左岸。民兵队并非见人就杀,他们找的似乎是皮埃尔那个小本子上记下的人家。不过内德还是捏着一把汗,毕竟护送阿弗罗迪特·博利厄回家时就曾被人拦下盘问,再有一次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总算赶到了塞尔庞特街,内德不由松了口气。两人快步朝小店走去。

街上躺着一具尸体。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西尔维也一样,她抽噎一声,飞跑过去。尸体周围的卵石路上已被血染红,内德一眼就知道,伊莎贝拉已经不在了。他碰了碰伊莎贝拉的脸,尸体尚有余温,可见死了没多久,难怪衣服没被偷走。

西尔维泪流满面:“你能不能背上她?”

“好,帮我一把。”伊莎贝拉身子并不轻,好在使馆离这儿不远,另外他突然想到,如此一来倒像民兵在丢弃尸体,不至于被盘问。

他伸出双手,拖在伊莎贝拉瘫软的双臂下,突然嗅到一股烟味儿,不由停下手。他朝店里一望,里面有人影晃动。好像是着火了?一团火焰蹿起来,借着火光,他看见几个人翻箱倒柜,想必是在找值钱东西。他对西尔维说:“他们还没走!”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破了相,鼻子只剩两个洞,周围一圈皱巴巴的浅白伤疤;另一个人一头浓密的金发,小胡子尖尖的,正是皮埃尔。

内德连忙说:“咱们不能带她了——快跑!”

西尔维伤心欲绝,呆立片刻后,拔腿就跑,内德随即跟了上去。他们迟了一步,只听皮埃尔在背后喊:“就是她!拉斯托,别让她跑了!”

内德和西尔维肩并着肩,跑到塞尔庞特街尽头,经过圣塞弗兰教堂的大窗时,内德一扭头,看见那个叫拉斯托的人举着长剑,紧追不舍。

两人顺着宽阔的圣雅克街,一直跑到穷苦者圣朱利安教堂墓园,西尔维脚步滞重,眼见拉斯托就要追上来了。内德心急如焚。拉斯托三十多岁,身强力壮,鼻子显然是在打斗中给人削掉的,看样子久经沙场,剑术过人,只怕自己不是对手。要是不能在几秒钟之内制服他,就会让他凭着体力和经验占上风。唯一的法子就是打他个措手不及,三两下就结果他。

内德对这片地方再熟悉不过,上次就是在这儿截住了那个盯梢的。他直奔教堂东面尽头,一闪身,拉斯托暂时看不见了。他猛地停住脚步,一拉西尔维,让她躲进门廊凹处。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内德听见拉斯托沉重的脚步声,他右手持剑,左手握匕首,等待时机:不能让对手从眼前跑过去。说时迟那时快,他听着脚步声近了,立刻从门廊闪出来。

可惜早了一步。拉斯托似乎怀疑有诈,刚才放缓了脚步,离内德还隔着一段距离,但来不及停住脚步,只一闪身,就躲过了内德的剑尖。

内德不及细想,提剑猛刺,刺中了拉斯托侧腰。

拉斯托闪避不及,依旧向前跑去,剑挑破了,拉斯托身子一斜,脚步踉跄,重重跌倒在地。内德麻木地提剑乱刺。拉斯托扬起长剑,画了个大圈子,内德吃不住力,长剑飞了出去,掉在一座坟上。

拉斯托趁机翻身站起,别看他人高马大,手脚却灵便。内德瞥见西尔维从门廊里奔出来,大喊:“快跑,西尔维,快跑!”拉斯托冲过来,左刺由砍。内德连连后退,挥着匕首抵挡,躲开正面的一刺、斜里的一挥、又是正面的一剑。他清楚,自己抵挡不了多久了。

拉斯托虚晃一剑,明明是提剑下砍,突然变成正面一刺,内德措手不及。

眼看剑举在半空,拉斯托突然一动不动,紧接着剑尖从他腹中捅出来。内德连忙向后一跳,闪开他刺来的一剑。其实已无必要,拉斯托手里早松了劲儿,只听他惨叫一声,向前扑倒。只见西尔维那娇小的身影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内德被打飞的剑,从拉斯托背后抽了出来。

两人来不及理会拉斯托是死是活,手握着手跑过莫贝尔广场,跑过绞刑架,来到使馆前。

门外站着两个守卫。他们不是使馆的人,内德从来没见过。其中一个拦下内德:“你不能进去。”

内德说:“我是副使,这位是我夫人。快让开。”

楼上窗前传来沃尔辛厄姆不容置疑的声音:“他们受国王庇护——让他们进来!”

守卫闪在一旁,内德和西尔维迈上台阶,还没走到门前,大门就打开了。

他们迈进了避风港。

我娶了西尔维两次,第一次是在小小的穷苦者圣朱利安天主堂,就是在这间教堂外,西尔维杀了那个没鼻子的人;第二次是在英格兰使馆的小礼拜堂,我们按着新教仪式成婚。

西尔维三十一岁,仍是处子之身,我们像是要弥补损失一般,成婚后的几个月,每晚欢爱,早上亦云雨。我将她压在身下,她紧紧抱着我,仿佛溺水之人,之后常常在我怀里哭泣着睡去。

伊莎贝拉的尸体不知所终,西尔维无法悼念亡母。最后,我们把烧毁的店铺当作她的坟墓,每个礼拜日,都要站在店外哀悼几分钟。我们手握着手,怀念这个英勇无畏的妇人。

圣巴托罗缪纪念日惨案并未将新教徒击垮。巴黎城有三千人遇害,其他各地更有数千人死于残杀,但胡格诺派毫无惧意。新教徒居多的城镇收留了大批逃难者,对国王派去的人马关紧了大门。内战再次爆发,吉斯家族作为拥护王权的天主教徒,再次如日中天。

会众继续在马厩或阁楼礼拜;全国上下,新教徒重新聚在秘密地点。

沃尔辛厄姆受命返回伦敦,我们也一起离开了巴黎。西尔维把城墙街仓库的秘密告诉给纳塔,售卖新教禁书的担子就交给了她。然而,夫人并不愿就此卸下使命,答应还会从日内瓦偷运书籍。为此,她要经由英吉利海峡前往鲁昂,接收运货,送回巴黎,打点关系,将东西运到城墙街。

我担心她遭遇不测,但我也知道,有些女子不会任由男人摆布,伊丽莎白女王就是一例。况且,她也未必会听我劝阻。她肩负着神圣使命,我不能夺走。长此以往,她总有一天会被发现,到那时,她必死无疑。我很清楚。

这是她的宿命。

二十一

罗洛站在小花号货船甲板上;英格兰海岸越来越近,这一刻可谓千钧一发。

货船由瑟堡出发,驶往库姆港,船舱里满载着一桶桶苹果白兰地、圆墩墩的芝士,外加杜埃英格兰学院肄业的八位年轻司铎。

罗洛身穿法衣,胸前挂着十字架。头发越发稀疏,胡子倒是又长又密。他还披了一件白斗篷,这不是神父惯常的装束,而是记号。

他事无巨细地做了安排,但真正实施起来,还是觉得漏洞百出,譬如说,他连船长是否信得过都拿不准。为了买通此人,他出了一大笔钱,但说不定另有人——伊丽莎白女王的手下,譬如内德·威拉德——出了更高的赏钱,叫他出卖自己。

此外,这个计划大半要靠妹妹接应;他真不希望如此。她聪颖、谨慎、无畏,但到底是个妇人。罗洛暂时还不想踏上英格兰土地,所以不得不靠她。

黄昏时分,船老大在一处没名字的海湾下了锚,前面三英里就是目的地了。谢天谢地,海上风平浪静。海湾离岸边不远,那里泊着一条圆艏圆艉的一桅小渔船,备好了船桨。这条船罗洛再熟悉不过,当年父亲担任库姆港司库的时候,还叫作圣阿瓦号,如今改叫阿瓦号。海滩尽头的山坳处,立着一间结实的灰白色石屋,烟囱里炊烟袅袅。

罗洛紧盯着石屋,紧张地等待信号。他满心期待,整个人都绷紧了,万一功亏一篑,他怕自己要吐出来。这是预示结局的先兆。他护送的这几个年轻人是天主派来的密探,只是一支小小的先遣部队,以后还有更多的跟随者。黑暗的岁月终将走向尽头,英格兰会抛下宗教自由的蠢念头,愚昧无知的庄稼汉和苦力会再次欣然敬拜唯一的、真正的教会。菲茨杰拉德一家也会夺回他们应有的荣光,甚至光宗耀祖:罗洛当上主教,妹夫巴特受封为公爵。王桥也将效仿圣巴托罗缪庆日,将清教徒斩尽杀绝——这一步计划他可没有告诉玛格丽,要是妹妹知道他打算动用暴力,一定要断然拒绝。

终于看到信号了:楼上窗前,有人挥舞着白被单,呼应他身上的白斗篷。

这也许是陷阱。石屋的主人马尔·罗珀捕鱼为生,是个热忱的天主教徒,他可能被内德·威拉德擒住拷问,而白床单正是诱饵。就算是圈套,罗洛也束手无策。他们一行人可能性命不保,也都做好了准备。

天色渐渐暗了,罗洛吩咐八位司铎围拢在甲板上,他们每个人都背着包袱,里面除了衣物用品,还藏着圣物:饼、酒、坚振礼用的圣油和圣水,这些将给英格兰千家万户教徒送去慰藉。罗洛低声叮嘱:“进门之前,一路上绝不要弄出任何声响。就算低语,水面也能听到。除了渔人一家,这片海湾通常没有外人,但还是小心为上,否则还没踏上英格兰,使命就告终了。”此次前来的司铎中包括开朗热情的伦尼·普赖斯,他是罗洛在杜埃学院遇见的第一张面孔,也是最年长的。“伦尼,上岸之后,就由你来指挥。”

船长放下小船,只听哗啦一声,船落在海面上。几个司铎顺着绳梯依次爬了下去,罗洛是最后一个。两个水手横起船桨,小船静静地劈开海浪。罗洛瞧见岸上依稀有个女子身影,旁边还跟着一条狗。是玛格丽。呼吸畅快多了。

船撞在沙滩缓坡上。几个司铎纷纷跳下船,蹚过浅水。玛格丽和他们一一握手,并不言语。那条狗十分乖巧,叫也不叫一声。

罗洛没有下船。玛格丽和他目光相接,咧嘴一笑,伸手碰了碰下巴,像在抚胡须:她还没见过罗洛这副模样。他心里骂道:傻瓜!连忙转开目光。决不能让他们知道罗洛和玛格丽是兄妹,他们只知道自己叫让·英吉利。

两个水手用力推开船,划回小花号。罗洛坐在船尾,望着玛格丽领着几个司铎,蹒跚地走过卵石滩,走到石屋前,挤进正门,看不见了。

石屋底层唯一的房间内,马尔·罗珀、他妻子佩格和三个人高马大的儿子跪在石地上,听伦尼·普赖斯主持弥撒。玛格丽看见这几个淳朴的教友领受圣餐,不禁热泪盈眶。她暗想,为了这一刻,她死也甘愿。

她时常想起已故的姨奶奶琼修女。十六岁时,她即将嫁为人妇,满心苦恼地来到琼居住的顶楼——她把两个小房间变成了修会小室和小堂。琼告诉她,主自有安排,她必须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哎,琼说得不错。玛格丽苦苦等待,果然等到了主给她安排的命运。

英国天主教司铎奇缺。巴特去国会参政时,玛格丽就趁机接触伦敦那些非富即贵的天主教徒。她明敲暗击,很快得知许多人渴望圣餐。在伦敦时,为避免密谋之嫌,玛格丽小心翼翼地避开法西两国使馆,还劝巴特也要小心。巴特赞成她担起这一使命。他对新教恨之入骨,但步入中年后,变得懒散消极,一切都由妻子代劳,功劳却归自己。玛格丽也不以为意。

仪式后,佩格端上了自家做的粗面包,用木碗给每个人盛了满满一碗炖鱼。几个司铎吃得津津有味,玛格丽很是欣慰:日出前,他们还有一段远路要赶。

罗珀一家并不宽裕,但马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多谢夫人好意,但这是主的旨意,我们绝不会要报酬的。”玛格丽看出他说这话时透着骄傲,也就不再强求。

一行人午夜出发。

玛格丽带了两盏灯笼,自己提了一盏领路,另一盏伦尼拿着,走在最后。她沿着熟路,朝正北走去。每次快到村庄或是农家,她都要叮嘱他们不要发出声响,以防有人听见或是瞧见。九个人连夜赶路,不管谁瞧见都会起疑心的。经过庄园时,玛格丽尤其小心,因为主人家可能派守卫举着火把出来盘问。

夜色和暖,路也不泥泞,但玛格丽还是觉得吃力。生下小儿子罗杰之后,她就得了背痛的毛病,走远路最容易犯。她咬紧牙关,叫自己忍住。

她事先选好了远离人烟的角落,每走两三个小时,就停下来歇息片刻,就着溪水解渴,吃几口佩格给他们准备的面包,方便过后再上路。

玛格丽一路都竖起了耳朵,留意路上的行人。城里总有人在巷子里鬼鬼祟祟,通常是做些罪恶勾当,但乡下人罕有值钱家当,很少有盗匪出没。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听闻圣巴托罗缪庆日屠杀惨剧时,玛格丽哭了一整天。那么多人死于天主教徒之手!战场上是将士厮杀,这可比打仗可恶百倍,巴黎人残害了上千名手无寸铁的妇孺。主为什么袖手旁观?教宗还给法王去信道贺,更是助纣为虐。这不会是主的旨意。纵然是难以置信,但教宗的确是错了。

玛格丽知道内德当时身在巴黎,生怕他遭遇不测,后来听到消息,英国使馆里的人都逃过了这一劫。紧接着,她又听说内德娶了一个法国女子,心里一阵不痛快——她知道这毫无道理。她本可以和内德私奔,是她自己不肯答应,又怎么能指望内德为自己耗上一辈子呢。他渴望娶妻生子,而今如愿以偿,她该欣慰才是。话虽如此,她却高兴不起来。

不知道这位威拉德夫人是什么样的人。都说法国女子高雅不凡,她是不是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玛格丽不由得盼着她胸无点墨、轻浮任性,叫内德很快腻烦了。她随即想,这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应该祝他夫妻恩爱才是。我希望他快乐。

快到新堡了,这时东边露出了鱼肚白,她借着光亮,分辨出城垛的轮廓。她不由松了口气,想瘫倒在地:走了这么远的路。

小路径直通到门口。墙上的老鸦见了客人,免不了一阵奚落。

玛格丽用力敲门。一张面孔在门楼的弓箭口后一闪而过,紧接着,睡眼惺忪的守卫拉开了沉重的木门。他们鱼贯而入,门随即关上了。玛格丽觉得总算安全了。

她领着一行人穿过庭院,来到小堂。“下人很快会送早膳和床被来。你们尽管歇息,睡上一天一夜也不妨。不过得记着要严守秘密。堡里的人都是天主教徒,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询问他们的姓名,更不可透露自己的姓名。也不要打听这里是什么地方,城堡的主人是谁。不知道的事,就没办法泄露,就算是遭到严刑逼供。”这些罗洛都叮嘱过,不过多说几次总不为过。

第二天,她就要安排他们两两一对,前往不同的地点。其中两个往西去往埃克塞特,两个往北前往威尔斯,两个往东北方向赶往索尔兹伯里,剩下的两个往东赶去阿伦德尔。道别之后,就得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出了小堂,又穿过庭院。下人知道司铎来了,都下床忙活起来。她上了楼,来到两个儿子的睡房。两个孩子各睡一张床,并在一起。她弯腰吻了吻巴特利特的额头;他七岁了,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她又望着罗杰,这孩子还不到两岁,一头金发。她吻了吻儿子柔嫩的脸蛋儿。

罗杰张开眼睛。眼珠是金棕色的,和内德一模一样。

西尔维早就盼着去王桥了。那个镇子造就了她的挚爱。成婚不到一年,她总觉得对内德还是知之甚少。她知道内德英勇、善良、智谋过人;她熟悉他的每一寸肌肤,珍惜两人肌肤相亲的每一刻,欢爱之时,她觉得仿佛融进了他的头脑,知晓他的每一个念头。可是,对他的了解总有空缺,有些事他不愿多谈,有些过往他极少提起。至于王桥,他时刻挂在嘴边,她早就想去一探究竟。她最想认识那些他熟悉的人,不论是好友还是仇敌。而她最好奇的,就是他摆在巴黎书房镜子旁那张小像上的女子。

促成王桥一行的,是内德的哥哥巴尼的一封来信。信里说他回家来了,还带着儿子。

两人在圣保罗主教座堂附近租下一间小房子。内德在客厅里读信,纳闷地说:“我不知道他生了儿子呀。”

“她娶亲了吗?”

“看样子是娶了,不然哪儿来的孩子。这倒奇怪了,他没提到妻子。”

“你要离开伦敦,沃尔辛厄姆会答应吗?”西尔维知道,内德和沃尔辛厄姆整日不得空闲,替伊丽莎白女王的情报处招兵买马,凡是有意推翻女王、拥戴玛丽·斯图亚特的人,都一一记录在名册里。

“会。他会让我暗中打探夏陵郡有哪些天主教徒,尤其是巴特伯爵,不过这件事不难办。”

夫妻二人骑着马,优哉游哉地走了五天才到王桥。西尔维并未有孕,骑马也无妨。肚子一直不见动静,她很是失落,幸好内德毫无怨言。

西尔维对都城见怪不怪,她在巴黎长大,婚后跟随内德来到英格兰,一直住在伦敦。省城安全、宁静,没那么匆匆忙忙的。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王桥。

见到座堂尖顶的天使石像,她大吃一惊。内德告诉她,传说天使是仿照凯瑞丝的容貌雕刻的,是凯瑞丝修女着手兴建了医院。西尔维不以为然。圣徒和天使像都被砍掉了脑袋,何以这一座还留着?内德说:“因为够不到嘛,还得搭脚手架。”他一派漫不经心,在这些事上头,他看得很淡。他接着说:“有空你真该去塔上看看,从那可以俯瞰全镇,景色美不胜收。”

沿河的码头和镇中央的教堂让她回想起鲁昂,这两个地方都散发着热闹繁荣的气氛。想到鲁昂,她立刻想起偷运新教书籍的打算。纳塔来了一封信给她,是托英国使馆转寄的。纳塔热情高涨,卖书的生意入账不菲,现在还有不少存书,等快卖完的时候,她会再写信来。

除了巴黎的生意,她又生出一个念头。胡格诺教徒大批逃离法国,在伦敦的就有几千之多,许多人正苦学英语,她琢磨可以卖法语书给这些人。内德说,异国人不得在伦敦城内经营书店,因此她打算在城外找个合适地方。她看准了萨瑟克区,那儿聚集了不少逃难过来的胡格诺教徒。

西尔维见到巴尼,立刻生出好感。内德笑着说,大多女子都如此。巴尼穿着水手的宽松短裤,鞋带系得紧紧的,头上戴着一顶皮毛帽子;红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黝黑的脸孔给遮住大半。他笑起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西尔维暗想,许多姑娘见了不免要膝盖发软。他来开门的时候,先是热情地拥抱内德,接着亲了亲西尔维,吻得稍嫌热烈。

内德和西尔维满以为会见到一个小婴儿,不想阿福都九岁大了。只见他一副水手打扮,和巴尼一模一样,连皮毛帽子也是。阿福生着浅棕色皮肤,一头卷曲的红发,随了巴尼,眉眼也像父亲,但眼珠是绿色的。看得出,他是非洲血统,更加看得出,他是巴尼的孩子。

西尔维蹲下身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巴纳多·阿方索·威拉德。”

巴尼说:“我们都叫他阿福。”

西尔维说:“你好啊,阿福,我是西尔维婶婶。”

“幸会。”那孩子一板一眼的。看样子教养得不错。

内德问巴尼:“嫂嫂呢?”

巴尼眼圈一红。“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子。”

“她人呢?”

“埋在新西班牙伊斯帕尼奥拉岛。”

“节哀顺变,哥哥。”

阿福说:“是艾琳照顾我的。”

家里仍是法夫一家打理。夫妻俩如今上了岁数,女儿艾琳也二十多岁了。

内德笑着说:“不久你就要进王桥文法学校念书,像你爸爸和我一样。先生会教你写拉丁文、数钱。”

“我不想念书。我要当水手,和船长一样。”

巴尼说:“再说吧。”他对内德解释说,“他知道我是他父亲,不过船上大家都喊我船长,他也跟着叫习惯了。”

翌日,内德带西尔维去拜访福尔内龙一家,他们是王桥最有声望的胡格诺教徒。他们说起了法语。西尔维学英语学得很快,不过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不必字斟句酌,还是备感轻松。福尔内龙夫妇十岁的女儿瓦莱丽像个小大人儿,自告奋勇教了几个实用的英语句子给西尔维,大家都忍俊不禁。

福尔内龙关切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一事,如今欧洲各地谈起此事,仍然心有余悸。每个人见到西尔维都要询问一番。

第三天,西尔维收到一份昂贵的见面礼,是一匹上好的安特卫普布料,足够裁一件裙子用的。送礼的人是丹·科布利,王桥第一大富贾。西尔维听过这个人,她和内德从巴黎返回伦敦,搭的就是丹的船。内德说:“他是想巴结我,以防哪天求我在女王面前替他做人情。”

隔天丹登门造访,西尔维请他在对着教堂的前厅坐了,并吩咐端来了酒和糕点。这个人大腹便便,又自视清高,内德一反常态,对他态度生硬。等丹告辞之后,西尔维问他何以对丹如此反感,他答道:“他这个清教徒道貌岸然,一边穿着黑衣服,数落戏剧里的角色当众亲吻,一边又在生意上占人便宜。”

两人应约去苏珊娜·特怀福德夫人家里用饭,西尔维于是知道了内德的一段重要过往。苏珊娜五十多岁,风姿绰约,面见一分钟,西尔维就猜出她同内德有一段旧情。她和内德说话时不拘礼数,只有情人才会这般亲昵。内德和苏珊娜相处融洽,毫无戒心。西尔维很是不知所措。她知道成婚时内德并非童男,但此刻见他对昔日的相好笑逐颜开,一时不是滋味。

苏珊娜看出西尔维大不自在,于是坐到她身边,握起她双手,说道:“内德娶了你是这般快乐,西尔维呀,我见了你就明白了。我一直盼着他遇见一个才貌双全又胆识过人的女子,他卓尔不群,就该有一个卓尔不群的女子才配得上。”

“他好像对您十分在意。”

“不错,”苏珊娜大方承认,“我对他也很在意。不过他钟情于你,这可就不同了。我真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我也一样。我认识内德的时候,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倘若以为他从没动过情,那是自欺欺人。”

“说来也怪,越是爱一个人,就越容易想傻事。”

西尔维看出这位夫人善解人意,心情没那么沉重了。

圣灵降临节这天,西尔维第一次踏进主教座堂。两人走进中殿,西尔维赞叹:“真叫人高兴。”

“的确叫人叹为观止,我是百看不厌。”

“是,但我不是说这个。这里面没有大理石雕像,没有俗丽的画像,也没有盛着老骨头的珠宝匣子。”

“胡格诺派的教堂和会堂也是这样啊。”

西尔维用法语痛快地说:“可这是主教座堂!如此宏伟壮丽,历经百年岁月,正是教堂的意义所在,而且还是新教教堂!在法国,胡格诺礼拜总是临时找个地方,还躲躲藏藏的,总叫人觉得不是正道。能在这个屹立数百年的敬拜之所参加新教礼拜,我真是喜出望外。”

“那就好。你经历的不幸,比随便五个人加起来都多。应该苦尽甘来了。”

两人走到一个高个子男人面前。他和西尔维年纪相仿,相貌堂堂,因为好酒贪杯,皮肤发红,精致的黄色外衣裹着他发福的身材。内德说:“西尔维,这位是夏陵伯爵巴特。”

西尔维想起内德说要探查当地的天主教徒,其中巴特身份最为尊贵。她屈膝行礼。

巴特微微一笑,略一颔首,别有用心地瞟了她一眼。“内德,你可真有办法,带了个标致的法国娘儿回来了。”

西尔维隐约知道“娘儿”这个词有些粗鄙,但决定不加理会。她见伯爵身边有个打扮华贵的小男孩儿,于是问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呢?”

“犬子巴特利特子爵。刚满九岁。巴特利特,快握手问安。”

小男孩依言照做。他个子不高,但和父亲一般孔武有力。西尔维瞧见他腰间别着一把木剑,忍俊不禁。

只听内德说:“这位是玛格丽伯爵夫人。”

西尔维一抬头,不禁大吃一惊:这正是小像上的女子。她紧接着又是一惊:这女子比小像上还要动人。她眼角嘴边隐约添了皱纹,约莫三十岁,举手投足透出一股活泼俏丽,仿佛风雨交加的天气,夺人心魄。她一头鬈发,梳不妥帖,头上斜斜扣着一顶红色小帽。西尔维不由感叹,难怪他会爱你。

西尔维对玛格丽行礼,对方回礼,接着大方地打量她,随后望向内德;西尔维瞧出她目光中饱含深情。她和内德寒暄,难掩喜悦;西尔维在心里说,你忘不了他。你这辈子也忘不了他,他是你此生挚爱。

西尔维扭头望着内德。他同样是喜形于色。玛格丽占据着他心里的一大块位置,再明显不过。

西尔维郁郁不乐。苏珊娜叫她有些不痛快,但她对内德只是在意。玛格丽却是旧情难忘,西尔维不由起了戒心。她觊觎我的丈夫。

哼,她休想得到。

西尔维随即看到一个小孩子,约莫两岁,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正躲在母亲红裙宽大的下摆后。玛格丽顺着她的目光一瞧,说道:“这是我的小儿子罗杰。”她说着弯下腰,轻松地抱起儿子。“罗杰,这位是内德·威拉德爵士。他可了不得,是替女王办事的。”

罗杰指着西尔维问:“她就是女王吗?”

几个人哈哈大笑。

内德答道:“她是我的女王。”

西尔维在心里说,谢谢你,内德。

内德问玛格丽:“令兄在吗?”

“近来不大见到罗洛。”

“那他在哪儿?”

“他如今给泰恩伯爵做谋士。”

“以他的法学出身,加上经商的经验,想来会是伯爵的得力助手。那他住在泰恩堡吗?”

“是,不过伯爵的产业遍布英格兰北部,罗洛好像经常要出门。”

内德在打探当地的天主教徒,西尔维却仔细盯着小罗杰。她总觉着异样,一分钟后恍然大悟:这孩子瞧着眼熟。

他模样酷似内德。

西尔维扭头望向内德,他微微皱眉,也在打量罗杰。他也有所察觉。西尔维总能猜中他的心思,从那副表情看来,内德还没想明白。在看两人是否相似这一方面,男子总不如女子敏感。西尔维和玛格丽四目相对,两个女子心照不宣,但内德还是一片茫然,巴特伯爵更是不明所以。

开始唱赞美诗了,接着仪式开始,直到结束,都没有说话的机会。晚上他们设宴,忙来忙去,直到上床歇息,西尔维才得以和内德独处。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两个人都没穿睡衣。西尔维抚弄内德胸前的毛发。“玛格丽还爱你。”

“她嫁给了伯爵。”

“那也不妨碍她爱你。”

“你怎么说这种话?”

“因为她和你曾有肌肤之亲。”

内德一脸愠怒,但一语不发。

“大概是三年前,你去巴黎不久之前。”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罗杰两岁。”

“啊。你瞧出来了。”

“他那双眼睛随了你,”她凝视内德的双眼,“迷人的金棕色。”

“你不气?”

“成婚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是你爱上的第一个女子。只是……”

“说吧。”

“只是我不知道你对她还是不能忘情,更不知道你们有个孩子。”

内德握住她的双手。“我不能骗你,说对她毫不在意,或者毫不惦念。我只想你知道,有了你,我已别无他求。”

这番话恰如其分,但西尔维拿不准该不该相信。她只知道一件事,自己爱他,也绝不会让他被人抢走。“吻我。”

内德亲了亲她,打趣说:“老天,你可真难伺候。”记着又亲了一下。

但西尔维并不满足。她要的是一样纪念,无论是苏珊娜·特怀福德还是玛格丽·夏陵都不曾体会的。她盘算起来,说道:“你有没有常常想着和一个女子如何亲热?”她从来没有和他、和任何人说过这种话。“你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但从来没有做过?”她屏住呼吸。他会怎么回答?

内德沉吟片刻,露出一丝忸怩的神色。

“这就是有了,”她扬扬得意,“看得出来。”他想什么都瞒不过自己,为此她很是欣慰。“是什么?”

“真是难以启齿。”

他一脸窘迫,分外叫人心动。西尔维贴得更近了,低声说:“那悄悄说好了。”

内德凑在她耳边低语。

西尔维望着他,忍不住咧嘴笑了,有几分诧异,也勾起了情欲。“当真?”

他摇摇头。“算了,当我没说过。”

西尔维跃跃欲试,看得出内德也一样。“说不好,不妨试一试。”

他们真的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