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六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礼拜五,西尔维·帕洛和皮埃尔·奥芒德漫步在城岛南面,一边是巍峨耸立的圣母院,一边是波光粼粼的河面。西尔维问:“你到底想不想娶我?”
西尔维满意地瞧见皮埃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可不寻常。他很少失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他很快恢复了镇定,快到西尔维怀疑自己眼花了。“我当然想娶你啦,宝贝儿,”他一脸委屈,“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西尔维马上后悔了。她对皮埃尔死心塌地,不忍看到任何事惹得他不悦。而此刻他的样子是那么醉人,一头浓密的金发在河面吹来的微风中轻轻飘动。可她不得不硬起心肠追问:“订婚一年多了,也太久了。”
西尔维的生活中样样如意。父亲的书店生意兴隆,还打算在河对岸的大学区再开一间铺子。贩售法语《圣经》等违禁书籍的秘密生意也越来越好,西尔维差不多每天都要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取一两本书,卖给新教徒家庭。新教区会在巴黎等地不断滋长,像春天的蓝铃花。帕洛一家不仅播散了真福音,而且获利颇丰。
只有皮埃尔的犹豫叫她困惑、叫她不安。
只听他答道:“我得先完成学业,穆瓦诺神父说我要是成了家,就不能再留在大学。我跟你解释过的,你也答应等我。”
“说好了就一年。再过几天入夏,你的课业就结束了。成亲的事我家里都同意了,经济也不愁,成亲后可以先住在书店楼上,等有了孩子再计较。可你一直提也不提。”
“我给母亲写信了。”
“你没跟我说啊。”
“我还在等她回信。”
“问的是什么事?”
“她身体如何,能不能来巴黎参加婚礼。”
“要是不能呢?”
“先不要担心吧,到时候再说。”
西尔维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决定不再追问。她换了一个话题:“在哪儿办好呢?”皮埃尔抬眼望着圣母院的塔楼,西尔维笑着说:“那儿可不行,贵族才能去的。”
“就在堂区教堂吧。”
“之后在咱们的教堂办真正的婚礼。”她指的是林子里那座废弃的狩猎小屋。法国一些城镇里新教徒已经可以公开礼拜,但巴黎还不行。
“估计还得请侯爵夫人。”皮埃尔一脸厌恶。
“因为地方是侯爵的……”很不幸,皮埃尔一开始就开罪了侯爵夫人路易丝,之后一直没能同她修好。他越是献殷勤,她反倒越冷淡。西尔维本以为皮埃尔会一笑置之,但他好似一直耿耿于怀。他为此怀恨在心,西尔维发觉,虽然未婚夫表面沉着自信,内心却对轻辱至为敏感。
看出他这个弱点,西尔维更加怜惜他,可不知为什么,也隐隐感到不安。
“看来是没办法喽。”皮埃尔语气淡然,表情却十分阴郁。
“你要不要裁一件新衣裳?”西尔维知道他最看中衣着打扮。
他微微一笑:“我应该像个新教徒,穿肃穆的灰色,是不是?”
“是啊。”皮埃尔诚心诚意,每周礼拜都不错过。他很快认识了每一个教友,对巴黎其他地方的信徒也十分热情,甚至曾去其他区会礼拜。五月巴黎召开全国宗教会议,这是法国新教徒第一次鼓起勇气组织开会——他迫切地想参加,然而会议极为秘密,只有德高望重的教友才在受邀之列。他没能实现心愿,不过已为教会所接纳,这叫西尔维由衷地喜悦。
“八成有个裁缝专门替新教徒置办深色衣服吧。”
“是啊,圣马丁街的迪伯夫。父亲就在他家做衣服,不过都是母亲逼着他去的。他其实每年都做得起新衣裳,但他说这些东西‘华而不实’,不愿意破费。我看他这次得出钱替我置办礼服,要不高兴了。”
“他要是不肯,交给我好了。”
西尔维挽住他的手臂,示意他停下脚步,吻了吻他。“你真好。”
“你会是全巴黎最美的姑娘。全法国。”
她咯咯笑了。这不是实话,不过白领子的黑裙的确配她:她一头乌发,皮肤白皙,穿新教徒认可的颜色恰到好处。
这时她又想起一开始的话题,脸色一沉。“等你接到母亲的回信……”
“怎么?”
“咱们得把日子定下来。不管她怎么说,我都不想再拖了。”
“那好。”
他答应了:西尔维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该不该欢欣雀跃。“你是认真的?”
“当然了,咱们把日子定下来,我发誓!”
西尔维幸福地笑了。“我爱你。”她又停下来吻他。
真不知道还能拖延多久。皮埃尔烦躁不安。他把西尔维送到书店门口,穿过圣母桥往北,向右岸走去。过了河就没有风了,他很快出了一身汗。
拖了这么久,的确说不过去。西尔维的父亲异常暴躁,她母亲虽然一向青睐皮尔埃,对他也爱搭不理的。至于西尔维,对他是死心塌地,但也不甚满意。夫妻俩怀疑皮埃尔对女儿是虚情假意——诚然,他们猜对了。
另一方面,拜西尔维所赐,他硕果累累,那本黑皮簿子里记下了数百个巴黎新教徒的姓名,还有他们举行异教礼拜的地点。
就连今天,她还给了他一份惊喜:新教徒裁缝!他当时只是试探着开玩笑,结果傻乎乎的西尔维证明他猜得不错。这很可能是无价之宝。
夏尔枢机的本子越摞越高,但奇怪的是,他连一个新教徒也没逮捕。皮埃尔打算过一阵子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收网。
他一会儿就要去见夏尔枢机,不过时候还早。
他拐上圣马丁街,找到了勒内·迪伯夫的铺子。表面看来,这儿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巴黎房舍,不过窗户开得更大,门上还挂着招牌。他迈进门。
屋子里井然有序、一尘不染。虽然塞得满满当当,却摆得整整齐齐。只见架子上规规矩矩地放着一卷卷丝料和毛料,纽扣按颜色分别盛在一只只碗里,每只抽屉上都用小小的标签列着里面存放的东西。
一个秃顶男人弯腰立在桌子前,正用一把硕大的纱剪小心地裁剪布料,剪刀看上去十分锋利。靠里的地方有个模样标致的女子坐在枝形铁吊灯下,借着十二支蜡烛的光亮飞针走线。皮埃尔思忖,不知她身上是不是贴着“妻子”的标签。
区区一对新教徒夫妇充不得数,皮埃尔打算守株待兔,看有什么人进来。
那男人放下剪刀,过来招呼皮埃尔。他自称迪伯夫。他审视皮埃尔开衩的紧身上衣,看样子是在掂量同行的手艺。皮埃尔担心自己的装扮太招摇,不像个新教徒。
皮埃尔报上姓名,然后说:“我想做一件新外衣,不要太俗丽,也许要深灰色的。”
“好的,先生,”裁缝语气里有一丝提防,“请问是有人介绍您来的?”
“印书商吉勒·帕洛。”
迪伯夫放下戒心。“我和他相熟。”
“他是我未来的岳父。”
“恭喜。”
皮埃尔蒙混过关。这是第一步。
别看迪伯夫身材矮小,但轻轻松松地就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卷沉甸甸的布料,显然是熟能生巧。皮埃尔挑中了一块深灰色料子,灰得发黑。
叫他失望的是,其间一直没有顾客上门。他琢磨这个新教徒裁缝能派上什么用场。显然没办法整天守在店里。倒可以派人盯着这里,譬如叫吉斯家的护卫队队长加斯东·勒潘派个小心谨慎的属下。可那又没法知道出入的顾客姓名,也就等于白费工夫。皮埃尔绞尽脑汁:肯定能派上用场啊。
裁缝拿起一条上好的长皮尺,替皮埃尔量尺寸,不住地用彩针扎在皮尺上,记下他的肩宽、臂长、胸围、腰围。他称赞说:“奥芒德先生,您身材真标准,穿上这件衣服一定风度翩翩。”皮埃尔没理会店家的奉承,一心琢磨怎么能把迪伯夫的顾客姓名弄到手。
量好之后,迪伯夫从抽屉里拿住一本簿子说:“奥芒德先生,请您留个地址吧?”
皮埃尔瞪着簿子。不错,迪伯夫得知道客人住在哪儿,免得有人定做衣服后反悔了,不来取走。他记性再好,也不可能记得住每个客人、每份生意,要是没有白纸黑字的记录,少不得因为账目起争执。不错,这个整洁成癖的迪伯夫自然会有这么个簿子。
得想办法看一看。里面的姓名和地址该属于他自己那个本子,那个黑皮封面的本子,列着他打探出的所有新教徒。
迪伯夫追问:“先生,您的地址?”
“圣灵学院。”
迪伯夫瞧见墨水瓶空了,讪笑着说:“失陪一下,我再去拿一瓶墨水。”说完就穿过门道进了里屋。
皮埃尔瞧见机会来了。最好先把那个妻子支开。他走到女子面前。只见她约莫十八岁年纪,而裁缝在三十开外。“有劳——能否讨一小杯酒喝?天气干得很。”
“当然,先生。”她放下针线,出了屋子。
皮埃尔打开簿子。果然如他所料,里面记着客人的姓名地址,另外还有衣服式样、布料、费用和已付数目。有些名字是他已经知道的。他心里一阵狂喜。估计这里面涵盖了巴黎半数的异教徒,对夏尔枢机可谓无价之宝。他简直想把簿子塞进口袋。他知道不该轻举妄动,于是迅速地默记起来。
他正全神贯注,冷不防听见背后传来迪伯夫的声音:“你做什么?”
只见他面色苍白,一脸惊恐。也怪不得他怕:把簿子留在桌子上是个致命的错误。皮埃尔合上簿子,笑着说:“闲来无事,一时好奇,请见谅。”
迪伯夫严肃地说:“这簿子是私人东西!”看得出,他吓得不轻。
皮埃尔打趣说:“你这些客人我认得不少呢。看到我这些朋友按时付账,我倒高兴!”迪伯夫没有笑,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静默片刻,迪伯夫开了新墨水,用笔蘸了蘸,记下皮埃尔的姓名地址。
这时那女子端着酒杯回来了。她对皮埃尔说:“先生,您的酒。”
迪伯夫说:“有劳你,弗朗索瓦丝。”
皮埃尔瞧出她身段窈窕。不知道她怎么会看上比她年长不少的迪伯夫。也许是为了找一个经济宽裕的丈夫,吃穿不愁。也许是两情相悦。
迪伯夫说:“劳烦您一周后再跑一趟,来试一试新衣服。价钱是二十五里弗赫。”
“好极了。”皮埃尔看今天再打探不出什么,喝完酒就走了。
他还是口渴,于是就近去了酒馆,要了一杯啤酒,还买了一张纸,又借了笔墨。他一边喝酒,一边工整地记录:“勒内·迪伯夫,裁缝,圣马丁街。弗朗索瓦丝·迪伯夫,其妻。”接着他又把还记得的所有姓名地址默写下来。等墨干了,他把纸塞在内侧口袋。稍后再誊到黑皮本子里。
他啜着啤酒想心事。不知道夏尔枢机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信息用上。他不耐烦起来。眼下枢机似乎满足于收集姓名地址,不过总有一天要把那些人一网打尽。那一天一定是腥风血雨。夏尔大获全胜,也有皮埃尔的功劳。想到数百个男男女女遭到逮捕、拷打甚至被活活烧死,他有些坐不住了。许多新教徒都是自以为是的伪君子,他很乐意看到他们遭殃——特别是路易丝侯爵夫人。可也有一些对他关怀备至,在那间狩猎小屋教堂热情欢迎他,邀请他去家里做客,面对他别有用心的提问,胸无城府地坦白以对。想到自己欺骗了他们,他不禁羞愧难安。从前,他最恶劣的行径也不过是靠一个风流寡妇吃软饭,那不过是一年半之前,可他觉得过了很久似的。
他喝完啤酒,出了酒馆。这里离圣安托万街不远,今天有场马上比武。巴黎又在狂欢。法国和西班牙签了协议,亨利二世以和平为由大肆庆祝,假装没有输掉这场仗。
圣安托万街是巴黎最宽阔的一条路,所以才用作比武场。街道一侧矗立着宏伟却破败的图尔内勒宫,只见窗前挤满了观战的王公贵胄,华冠丽服仿佛一卷鲜亮的图画。街道另一侧,平头百姓争抢好位子,他们各个衣着粗陋,只见一片深深浅浅的棕色,仿佛冬日里的庄稼地。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带了凳子,还有的危险地扒着窗台、立在屋顶。比武是件盛事,加上比试的勇士非富即贵,可能受伤甚至战死,更叫人拭目以待。
皮埃尔进了宫,奥黛特托着一盘点心过来侍奉。这个丫头二十岁上下,身材丰满圆润,可惜相貌平平。她冲皮埃尔媚笑,露出歪歪扭扭的牙齿。这丫头是出了名的水性,可惜皮埃尔对女仆不感兴趣,不然托南克·莱·茹安维尔也多的是。皮埃尔倒是乐意见到她,因为这意味着能见到可爱的韦罗妮克。他于是问:“你家小姐呢?”
奥黛特一噘嘴:“小姐在楼上。”
大多数大臣都挤在楼上,因为窗户正对着比武场。只见韦罗妮克和一群贵族小姐围坐在桌子旁,喝着水果甜酒。她是吉斯兄弟的远亲,是最没地位的亲戚,但到底是贵族。她穿了一件淡绿色的裙子,像是丝绸和亚麻混纺的料子,质地轻柔,裹着她完美无瑕的身段,好像在飘荡。皮埃尔幻想这般贵族女子一丝不挂地躺在怀中,不由得头晕目眩。
这才是他的意中人,才不是什么新教徒印书商的闺女。
起初,韦罗妮克有点瞧不起他,但渐渐就热络起来。人人都知道他不过是乡下神父的儿子,但也清楚他是重臣夏尔枢机的心腹,所以都对他另眼相看。
皮埃尔对她鞠躬行礼,问她喜不喜欢看比武。
她答道:“不大喜欢。”
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小姐不爱看男子骑着快马,把对方从马上摔下去?咄咄怪事。”
她咯咯笑了。“我更爱跳舞。”
“彼此彼此。好在今天晚上有一场舞会。”
“我等不及了。”
“那么到时候见。我有事情得去找小姐的夏尔叔叔。失陪。”
交谈虽然短暂,他却十分满足。他博得美人一笑,而且从她的言行举止看,几乎愿意和自己平起平坐。
夏尔坐在一间偏厅,屋里还有一个金发小男孩,是他侄子亨利,今年八岁,是疤面的长子。皮埃尔清楚这孩子很可能是未来的吉斯公爵,于是对他鞠了一躬,问他玩得开不开心。亨利答道:“他们不让我马上比枪,可我明明能行。我可会骑马了。”
夏尔说:“好了,亨利,你去吧——马上又有一轮比试,别错过了。”
亨利跑开了,夏尔示意皮埃尔坐下。
皮埃尔替夏尔做探子有一年半了,这期间两人的关系已不同往日。皮埃尔探查姓名地址有功,深得夏尔赏识,自从有了他,枢机掌握的巴黎秘密新教徒比之前丰富了许多。不过,夏尔仍免不了态度轻蔑、倨傲不逊,不过这并非针对皮埃尔一人。此外,他似乎较为看重皮埃尔的意见,有时候两人泛泛谈论政治,皮埃尔的话,他也听得进去。
“我有个发现,”皮埃尔开门见山,“不少新教徒在圣马丁街的一个裁缝那儿做衣服,裁缝有个小簿子,记着所有人的姓名地址。”
“一座金矿!主啊,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
“我直想拿起来就跑。”
“我还不想让你暴露身份。”
“是。不过总有一天我会拿到那个簿子,”皮埃尔掏出衣服里的纸条,“不过我尽量记下不少姓名地址。”他把名单交给夏尔。
夏尔扫了一遍。“有用得很。”
“我不得不让裁缝做一件衣裳。”皮埃尔谎报价钱,“四十五里弗赫。”
夏尔从钱袋子里摸出一把金币,数给皮埃尔二十枚金埃居,一枚值两个半里弗赫。“该是件上好衣裳。”
皮埃尔问:“什么时候把那些邪教徒一网打尽?咱们已经掌握了巴黎几百个新教徒的姓名。”
“少安毋躁。”
“但少一个异教徒就少一个敌人。何不尽早铲除?”
“等动手的时候,要让人人都知道出自吉斯之手。”
皮埃尔一点就通。“这样一来就能把忠坚的天主教徒招致麾下。”
“而主张宽容的那些人——两面派、中庸分子,一律算作新教徒。”
皮埃尔寻思其中之妙。吉斯家的劲敌就是那些主张宽容之徒,这些人甚至危及家族根基。一定得逼这些人站一个立场。夏尔精明的政治头脑常常叫他叹服。“可是铲除异端的事,会不会由咱们牵头?”
“小弗朗索瓦迟早要继承王位。最好迟一点——我们需要他先摆脱卡泰丽娜王后的控制,对王妃,也就是我们的外甥女玛丽·斯图尔特言听计从。届时……”夏尔挥一挥皮埃尔那张纸,“就轮到这个上场了。”
皮埃尔大失所望。“我没有想到大人计划得如此长远。这下我可为难了。”
“怎么?”
“我和西尔维·帕洛订婚一年多了,能用的借口都用完了。”
“那就娶了那贱人。”
皮埃尔大惊失色。“我不想让一个新教徒太太拴住。”
夏尔一耸肩。“有什么不好?”
“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哦?是谁?”
机会来了,他要向夏尔开口索要报酬。“韦罗妮克·德吉斯。”
夏尔放声大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想娶我家亲戚?魔鬼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别做梦了。”
皮埃尔觉得额头到喉咙都涨红了。他看错了时机,结果自取其辱。他不服气:“我并不以为这是痴心妄想。她不过是远房亲戚。”
“她是玛丽·斯图亚特的表姐,玛丽可是日后的法兰西王后!你以为你是谁?”夏尔手一挥,“行了,滚吧。”
皮埃尔退下了。
艾莉森·麦凯如鱼得水。自从玛丽·斯图亚特做了弗朗索瓦的妻子,而不再是未过门的妻子,她的身份愈发显赫,艾莉森也跟着沾光。下人多了,衣柜满了,手头也更宽裕;对玛丽的鞠躬礼和屈膝礼行得更深更久。现如今,她是毋庸置疑的法国王室一员。玛丽乐在其中,艾莉森也一样。未来也将如此,因为玛丽是下一任法国王后。
这一天,两人坐在图尔内勒宫最奢华的大殿,对着最宽敞的那扇窗户,陪玛丽的婆婆卡泰丽娜王后观赏比武。卡泰丽娜穿了件金银相间的裙子,正是时兴的宽袍大袖,可以想见所费不赀。此时已近黄昏,但天气燠热,所以开了窗子,吹吹微风。
国王来了;他一身有着浓浓的热汗味儿。人人起身恭迎,只有王后安坐不动。亨利一脸春风得意。他与王后同龄,正值不惑之年,可谓年盛力强、风度翩翩。亨利嗜好马上比枪,这天连连得胜,连大将军吉斯公爵疤面都成了手下败将。“最后一场。”他对卡泰丽娜说。
“天快黑了,”王后一直改不掉浓重的意大利口音,“陛下也累了,不如就歇了吧?”
“我可是为王后而战!”
这句讨好用错了地方。卡泰丽娜别开目光,玛丽皱起眉头。亨利的长枪上系着黑白相间的丝带,那是迪安娜·德普瓦捷的绶带,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亨利大婚不满一年,就被那女人迷了心窍,过去这二十五年来,卡泰丽娜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迪安娜要比国王年长,再过几周就是花甲之年;亨利虽然还有别的情妇,但视她为一生挚爱。卡泰丽娜虽然习以为常,但亨利不经意间还是会触动她的心头刺。
亨利出去穿戴盔甲,房间里的小姐命妇一阵窃窃私语。卡泰丽娜示意艾莉森趋前。王后对她一向青眼有加,因为她一直悉心照顾病弱的弗朗索瓦。此刻卡泰丽娜微微探过身子,背对着其余的朝臣,示意讨论的是私事。她压低声音说:“已经十四个月了。”
艾莉森明白王后所指:这是弗朗索瓦和玛丽成婚的时间。艾莉森接口说:“而她不曾怀孕。”
“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该知道的。”
“她说没有。”
“可你半信半疑。”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
“我婚后也迟迟不见喜讯。”
“真的?”艾莉森吃了一惊。卡泰丽娜可给亨利生了十个子女。
王后点头说:“我心急如焚——陛下被夫人勾引了之后就更加如此。”大家都把迪安娜称作“夫人”。“我对他一片痴心,至今依旧。可她抢走了他的心。我以为有了孩子,就能让他回心转意。他终于回来陪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的意思。”艾莉森不禁皱眉:真叫人心酸。“可我就是怀不上。”
“陛下想了什么办法?”
“我不过十五岁,家人又远在数百英里之外,我满心绝望无助,”她压低声音,“我决定偷看他们。”
听到王后向自己吐露这么难以启齿的秘密,艾莉森吃了一惊,也有些难堪。卡泰丽娜却不以为意。亨利那句没心没肺的“我可是为王后而战”,叫她心里不是滋味。
“我怀疑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就想瞧瞧夫人是不是有别的法子。他们常常午后欢爱。我叫女仆找到一个方便偷看的地方。”
艾莉森脑海里浮现出奇异的一幕:王后透过什么小孔,偷窥夫君同情妇缠绵。
“我目不忍视,因为陛下对她百般宠爱。此外我也没看出什么名堂。两个人先是玩了一阵游戏,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最后陛下肏了她,和肏我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陛下乐在其中。”
卡泰丽娜语气干巴巴的,满是怨愤。虽然她情绪没有异样,但艾莉森听得只想落泪。她暗想,卡泰丽娜定然伤透了心。她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但怕破坏了王后追忆往事的心情。
“什么方子都叫我试遍了,有的叫你直想吐——粪便做的膏药涂在私处之类的。可惜一概不管用。幸而后来瞧了费尔内尔大夫 [1] ,才知道为什么一直怀不上。”
艾莉森听入了迷。“为什么?”
“陛下的命根子又短又粗,虽则好看,只是不长。他进入不深,所以我一直是处女之身,精子进不去。大夫用一种特别的工具替我刺破,一个月后,我就怀上了弗朗索瓦。立竿见影。”
这时窗外爆发出一阵欢呼,仿佛他们也听到了故事,正为这美满的结局喝彩。艾莉森猜测是国王绰枪上马了。卡泰丽娜一只手按在艾莉森膝头,好像叫她少安毋躁。“费尔内尔大夫不在人世了,不过他儿子同样医术高明。叫玛丽去瞧瞧。”
艾莉森心下奇怪:王后何不亲口告诉玛丽呢?
卡泰丽娜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说道:“玛丽心高气傲。要是她会错了意,以为我当她生不出,也许会怨我。这种事婆婆不好说,还是朋友说恰当。”
“我懂了。”
“就当是替我做个人情。”
王后本可以命令,却说成请求,可见为人谦恭。艾莉森满口答应。“自然。”
卡泰丽娜这才起身。她走到窗边,众人纷纷围拢过去,艾莉森也凑了过去。大家一齐向外张望。
道路中央用两排篱笆围起了一段长而窄的小径,一头立着御马“不幸”,另一头则是蒙哥马利伯爵加布里埃尔的坐骑。小径中央横着一道栅栏,免得两匹马相撞。
比武场中央,国王正和蒙哥马利交谈,窗前听不清内容,但看样子是起了争执。比试将近尾声,有一些观众正待退场;依艾莉森猜测,好武的国王还想再战一回合。
这时就听国王朗声说:“这是命令!”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蒙哥马利鞠躬表示从命,接着戴上头盔。国王也套上头盔,两个人各自驱马回到小径两头。亨利放下面甲;艾莉森听见卡泰丽娜喃喃地说:“扣紧了,我爱。”只见国王扣下插销,以免面甲掀起来。
亨利急不可待,不等吹号,就脚跟一夹,催马冲了过去。蒙哥马利也迎了上去。
这两匹坐骑都是战马,久经沙场,高大强壮;马蹄铿锵,仿佛巨人提坦用巨大的鼓槌敲击地面。
艾莉森兴奋中夹着恐惧,感到一颗心怦怦直跳。两名骑士加快速度,战马朝彼此奔腾而去,丝带迎风飞舞,观众热烈叫好。两个勇士提着木枪,刺穿了中央的屏障。枪头都磨平了:比武只是点到为止,把对方掀下马就赢了。尽管如此,艾莉森还是暗自庆幸,这个比赛只限男子参加。要是换作自己,准保要吓破了胆。
紧要关头,两个人各自双腿一紧,夹住坐骑,身子前倾,迎面相撞,只听砰的一声,蒙哥马利的长枪击中国王的脑袋,刺穿了头盔。国王的面甲飞了上去,艾莉森立刻明白,搭扣在撞击中碎了。木枪折成两截。
马跑得太快,一时勒不住,驮着鞍上的骑士依旧向前冲。电光火石之间,蒙哥马利手里那半截长枪又一次刺中了国王的面颊。国王向后仰倒,好像昏过去了。卡泰丽娜失声尖叫。
艾莉森瞧见疤面公爵一跃翻过围栏,朝国王奔去;几个贵族也跟着跑过去。几个人稳住马,把国王从马鞍上抬了起来,因为盔甲太重,费了不少力气。国王躺在地上。
夏尔枢机跟在哥哥疤面之后,皮埃尔紧紧跟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替国王卸下头盔,立刻看到他伤势严重。只见他满脸血污,一根又长又细的木刺扎进了眼睛,头脸部也扎了不少木刺。国王一动不动,看样子没有痛觉,像昏死过去了。医生一直在旁候命,就是怕出意外,只见他跪在国王身边查看伤情。
夏尔对着国王端详许久,退到后面,对皮埃尔耳语:“他快不行了。”
这叫皮埃尔猝不及防。这对吉斯家族意味着什么?吉斯家的前途和他皮埃尔休戚与共。夏尔刚刚对他勾画的长远计划现在泡了汤。皮埃尔满心焦急,竟有一丝恐慌。“太早了!”他发觉声音异样地尖细。他勉强镇定,又说:“弗朗索瓦还不能上朝理政。”
夏尔又往外退,免得谈话被人偷听。这其实是过虑,此时此刻,每个人都在关注躺在地上的国王。“按照律法,十四岁就可以理政,而弗朗索瓦十五岁了。”
“的确。”皮埃尔转动脑筋。恐慌退去,他冷静下来。“不过弗朗索瓦需要有人辅佐,谁能成为他最倚重的谋臣,谁就等于是名副其实的法国国王。”他豁出去了,凑近夏尔,压低声音,语气迫切:“枢机,这个人一定得是您。”
夏尔扫了他一眼,目光凌厉。皮埃尔熟悉这种眼神:他想在了夏尔前头。夏尔缓缓地说:“你说得不错。只是波旁家族的安托万才是自然而然的人选,他毕竟是第一宗室亲王。”宗室亲王指的是法王的嫡系子孙,除了王族,就属他们的身份最为尊贵,论资格也排在其他贵族之前。安托万是家族之首。
“主保佑,”皮埃尔说,“要是安托万成了弗朗索瓦二世国王的左膀右臂,那吉斯家就永无出头之日了。”他在心里加了一句:我的前途也如此。
安托万是纳瓦尔国王,这是夹在法兰西和西班牙之间的小国。更重要的是,他是波旁家族之首,并且同蒙莫朗西氏族结盟,是吉斯家的劲敌。虽然他们的宗教政策一变再变,但总体而言,波旁与蒙莫朗西两家对异教的态度不像吉斯家那么强硬,因此深受新教徒爱戴,而这种支持力量未必是好事。要是这位少年君主为安托万所左右,那吉斯家只怕有失势之险。皮埃尔不敢往下想。
夏尔说:“安托万是个蠢货,况且有信奉新教的嫌疑。”
“最要紧的是,他人在外地。”
“是。他在波城。”纳瓦尔王宫位于比利牛斯山脚,和巴黎相距五百英里。
“不过天黑之前,就会有信使赶去送信,”皮埃尔语气迫切,“您可以先发制人,但一定要快。”
“我得去见我那个外甥女玛丽·斯图亚特。她很快就是法国王后了。一定要让她劝服新君,不得器重安托万。”
皮埃尔摇摇头。夏尔也转起了脑子,但慢自己一步。
“玛丽只是个漂亮的小丫头,如此要紧之事,她靠不住。”
“那么就是卡泰丽娜。”
“她纵容新教徒,未必会反对安托万。我有个更妙的主意。”
“说吧。”
夏尔全神贯注,像把皮埃尔视为同等。皮埃尔心头一喜。他靠着精明的政治头脑,赢得了法兰西第一大重臣的尊重。“跟卡泰丽娜说,倘若她答应由您和令兄做法王的辅佐大臣,您就将迪安娜·德普瓦捷逐出王宫,一辈子不得露面。”
夏尔沉思良久,然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亨利国王受伤,这叫艾莉森·麦凯心中窃喜。她换上朴素的白色丧服,甚至时不时地挤出几行泪,不过这些都是做样子罢了。她暗地里欢欣雀跃。玛丽·斯图亚特即将成为法国王后,而艾莉森可是她最亲密的朋友!
国王被抬回图尔内勒宫,群臣在他卧病的寝宫外候着。国王尚有余息,不过只怕是在劫难逃。会诊的大夫中包括安布鲁瓦兹·帕雷,当年就是他替弗朗索瓦·吉斯公爵拔出脸颊的箭头,使公爵得了“疤面”的绰号。帕雷说,倘若木片只伤到眼睛,只要伤口不感染,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可惜木片刺得太深,伤及大脑。帕雷找了四个死囚做实验,仿照伤口把木片刺到他们的眼睛里,结果一个人也没能幸存。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玛丽·斯图亚特十五岁的夫君、未来的弗朗索瓦二世国王耍起脾气,躺在床上不知哼哼些什么,发疯似的左摇右晃,还用脑袋撞墙,大家没法,只好把他绑起来。玛丽和艾莉森跟他打小就是朋友,此刻也嫌他无能。
卡泰丽娜王后从不曾得宠,但看国王即将撒手人寰,也不禁悲从中来。不过,她还是硬着心肠,不准情敌迪安娜·德普瓦捷见国王。艾莉森两次瞧见王后同夏尔枢机长谈,夏尔也许是在安慰她节哀,更有可能是帮她策划继承一事。这两次她都见到皮埃尔·奥芒德陪在左右,他是一个英俊而神秘的年轻人,约莫一年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并且越发频繁地伴在夏尔身边。
七月九日上午,亨利国王受临终傅油礼 [2] 。
一点刚过,玛丽和艾莉森正在城堡的房间里用午饭,这时皮埃尔·奥芒德进来了。他深鞠一躬,对玛丽说:“国王快不行了。咱们得马上准备。”
她们一直等待的时刻来了。
玛丽没有佯装悲痛,也没有歇斯底里。她咽下口中的饭菜,放下餐刀和勺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问道:“我该怎么做?”看到主子如此镇定,艾莉森为之骄傲。
皮埃尔说:“殿下须得安抚太子。吉斯公爵正陪着他。我们要立刻同卡泰丽娜王后动身前往罗浮宫。”
艾莉森说:“你们要挟持新君。”
皮埃尔警觉地看着她。艾莉森发觉,皮埃尔眼里只看得到重要人物,其余的都仿佛不存在。他是在掂量自己。
“一点不错,”他答道,“皇太后和你家主子的两位舅舅弗朗索瓦和夏尔意见相同。此事关乎社稷,弗朗索瓦只能依靠太子妃玛丽女王——不可依赖旁人。”
艾莉森知道这是一派胡言。弗朗索瓦和夏尔需要新君依赖弗朗索瓦和夏尔,他们不过把玛丽当障眼法。国王驾崩之后,一时群龙无首,而掌握实权的并非新君,而是把新君攥在手里的人。艾莉森说“挟持”,正是这个意思——这让皮埃尔明白,她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艾莉森猜想玛丽未必晓得,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皮埃尔的计策对玛丽有利。一方面,和两位舅舅结为同盟,玛丽更加大权在握。另一方面,倘若控制弗朗索瓦的是安托万·波旁,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排挤玛丽。权衡之后,艾莉森看见玛丽向自己投来探寻的眼光,于是微微一点头。
玛丽说:“那好。”接着站起身。
艾莉森打量皮埃尔,看出刚才那番无言的交流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艾莉森随玛丽来到弗朗索瓦的房间,皮埃尔跟在后面。只见门外有士兵把守。艾莉森认出加斯东·勒潘,他是吉斯家那群无赖的首领。艾莉森判断,必要的话,他们准备强行挟持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一边啜泣,一边由下人服侍着更衣。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已经到了,两个人一脸不耐烦,但只能默默看着。片刻之后,卡泰丽娜王后也到了。艾莉森暗想,掌权的人齐了。弗朗索瓦的母后和玛丽的两位舅舅做了笔交易。
艾莉森思索会有哪些反对派。第一个就是法兰西王室统帅蒙莫朗西公爵。不过他的王室盟友安托万·波旁头脑一向不灵光,眼下尚未赶到巴黎。
艾莉森判断,吉斯家掌权已成定局,即便如此,立即行动仍不失为明智之举,免得夜长梦多。有机会却不抓住也是枉然。
皮埃尔对艾莉森说:“新君同王后即刻前往罗浮宫大殿。吉斯公爵住迪安娜·德普瓦捷的房间,夏尔枢机安顿在蒙莫朗西公爵的房间。”
艾莉森暗自叹服。“这样一来,吉斯家既守住国王,又占据了王宫。”
艾莉森见皮埃尔一脸得意,猜测这是他的主意。
她又说:“看来你们已经把敌对势力化于无形。”
皮埃尔答道:“没有什么敌对势力。”
“可不是,我真笨。”
皮埃尔瞧她的目光中有一丝敬意。她不禁涌起自得之感,随即察觉自己对这个精明自信的年轻人大有好感。她思忖,你和我可以结为盟友,或者更进一步。她大半辈子都耗在法国朝廷,和那些王公大臣一样,在她眼中,婚姻并非两情相悦,而是结盟策略。要是她和皮埃尔·奥芒德结为夫妇,将大有可为。此外,早上醒来看到身边躺着这般英俊的男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行人迈下大楼梯,穿过大厅,站在门口台阶。
门外聚了一群巴黎市民,都在观望动静。看到弗朗索瓦,人群欢呼起来。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未来的国君。
前院已备好马车,由吉斯家的喽啰看守。艾莉森瞧见马车位置刚好方便人群瞧见上车的人。
加斯东·勒潘拉开为首那辆马车的车门。吉斯公爵同弗朗索瓦缓步上前。百姓认得疤面,也都瞧得清清楚楚:国王由他辅佐。艾莉森醒悟,这一切都经过精心谋划。
弗朗索瓦朝马车走去,踏上唯一的一级台阶,进了车厢,没有出丑。艾莉森不由得松了口气。
卡泰丽娜和玛丽随后上车。玛丽踏上台阶,示意卡泰丽娜先进,卡泰丽娜却摇摇头,没有迈步。
玛丽昂首挺胸,迈进车厢。
皮埃尔问告解神父:“娶自己不爱的人为妻是罪吗?”
穆瓦诺神父五十开外,脸形方正、身材壮实,他在圣灵学院书房里的藏书多过西尔维父亲的书店。他是个谨小慎微的学究,但喜欢同年轻人做伴,也深受学生爱戴。皮埃尔替夏尔枢机办事,他是知情人。
“自然不是。”穆瓦诺答道。他嗓音深沉动听,不过因为嗜喝加那利烈酒 [3] ,变得有几分粗哑。“贵族王侯是义务使然。倘若国王娶心爱之人为妻,反倒可能是罪呢。”他浅笑几声。他酷爱悖论,这些讲师都是。
但皮埃尔心情沉重。“我会毁了西尔维的一生。”
穆瓦诺特别喜欢皮埃尔这个学生,显然愿意有肉体关系,不过他很快明白皮埃尔没有这种癖好,除了慈爱地拍拍他的后背,再没有狎昵之举。穆瓦诺受他的语气感染,也严肃起来。“我懂了。你想知道,这是否顺应主的意愿。”
“正是。”皮埃尔不常受良知拷问,不过他对任何人的伤害也不及对西尔维严重。
“听我说,四年前他们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签了一份合约,也就是所谓的《奥格斯堡议和书》,其中规定,德意志各邦领主有权自行决定奉行路德宗异端。从此新教在有些地方不再违法,这是有史以来头一遭。这对基督信仰无异于滔天大祸。”
皮埃尔用拉丁语念道:“Cuiusregio, eiusreligio。”这是奥格斯堡合约的主旨,意思是“教随国定”。
穆瓦诺接着说:“查理五世皇帝签署合约,是想结束宗教纷争。可结果呢?今年初,可憎的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勒令子民改信新教,害得这些可怜百姓被夺去圣事之慰藉。宽容大肆蔓延。这就是可怕的事实。”
“要力挽狂澜,我们只有不择手段。”
“你说得恰到好处:不择手段。眼下国王少不更事,由吉斯家左右。要打击异教,这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良机。听着,我明白你的心情:凡是有良知的人,都不愿看到有人被活活烧死。你跟我提过西尔维,听上去她再正常不过。或许有些轻佻吧。”他又浅笑几声,随即又严肃地说,“总体看来,可怜的西尔维不过是被心术不正的父母蛊惑,才误入异教。而这正是新教徒的可恶之处,他们要劝他人改变信仰,置他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您的意思是,我娶了西尔维再背叛她,并不算作恶。”
“恰恰相反。这是主的意愿,为此你在天国会得到嘉奖,相信我的话。”
皮埃尔心里踏实了。“谢谢您。”
穆瓦诺神父答道:“主保佑你,我的孩子。”
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日,西尔维嫁给了皮埃尔。
天主教婚礼是周六在堂区教堂举行的,不过在西尔维眼中并不作数:法律规定如此,不得不走个过场。周六晚上,两人各自回家。礼拜天,两人在新教徒的教堂林间狩猎小屋结为夫妇。
时值夏末秋初,天气宜人,虽然阴沉沉的,却并不潮热。西尔维穿着淡鸽子灰色的礼服,皮埃尔说这颜色衬得她容光焕发,双目熠熠生辉。皮埃尔则穿着迪伯夫裁制的新外套,英俊得不像话。婚礼由贝尔纳牧师主持,尼姆侯爵做证婚人。西尔维念誓词的时候心中一片澄澈,好像生命终于开始了。
礼成之后,新人请到场的所有宾客回书店庆祝,楼下的店面和楼上的寓所挤满了人。西尔维和母亲一整个礼拜都在准备招待客人的点心:番红花浓汤、姜丝猪肉馅饼、奶酪洋葱挞、奶油酥饼、炸苹果馅饼、温柏果冻。西尔维的父亲一反常态地和气,不断替客人往平底酒杯里斟酒,还端上一盘盘的点心。大家站着吃喜宴,坐下的除了一对新人就是侯爵夫妇,他们有落座的特权。
西尔维察觉皮埃尔微微有些紧张,这可不寻常。越是人多的重要场合,皮埃尔越如鱼得水,对男人的谈话洗耳恭听,对女人殷勤有加,见到小宝宝总夸漂亮,不论是否属实。可今天他仿佛坐立不安。他两次走到窗前查看;教堂钟声响起的时候,他竟一个惊跳。西尔维猜他忧心是因为新教徒聚在城中心,于是安慰说:“放心吧,这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喜宴。谁也不知道咱们是新教徒。”
“可不是。”他挤出一个笑。
西尔维想的却是洞房的事。她迫不及待,同时也有点紧张。母亲告诉她:“失去童贞倒不怎么疼,而且不过是眨眼的事儿。有的姑娘几乎没什么感觉。要是没有见红也不用担心,并不是人人都会的。”
西尔维担心的并不是这些。她满心期待和皮埃尔肌肤相亲,吻个够、抚摸个够,不必再矜持。她忐忑不安,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讨皮埃尔喜欢。她总觉得配不上他。雕像中的女子胸脯总是一般大小,可自己的却不是。还有,画中的裸身女子私处毫不显眼,有些只画着淡淡的绒毛,可自己阴户饱满,耻毛浓密。他第一次见到自己一丝不挂,会有什么反应?这些心事,她羞于向母亲吐露。
西尔维突发奇想:倒可以去问路易丝侯爵夫人。她只比自己年长三岁,而且胸脯丰满。可又一想,路易丝总爱端架子——刚想到这儿,思绪就被打断了。她听见楼下书店里有人高声说话,接着什么人尖叫起来。皮埃尔又走到窗前,这倒奇怪,声音无疑是屋里传来的。她听见玻璃哗啦碎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听动静像是打起来了。莫非是有人喝醉了?他们居然在自己的大好日子闹事?
侯爵夫妇一脸慌张,皮埃尔脸色煞白。他背对着窗户,透过敞开的门盯着缓台和楼梯。西尔维跑到楼梯前,隔着后窗一望,看见一些客人正往后院跑。她一低头,见到一个陌生男人上楼来了。只见他穿了件无袖的紧身皮衣,手里还提着棍子。她惊觉,这比客人喝醉打闹糟糕百倍,是突击搜查。她本来还满心气愤,此刻全化作恐惧。见到那恶棍上楼来,她慌了神,急忙跑回餐厅。
那男人也跟进来了。他个子不高,却孔武有力,一只耳朵残缺了大半,一脸凶神恶煞。五十五岁的贝尔纳牧师手无缚鸡之力,却勇敢地拦在他面前问:“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本人是加斯东·勒潘,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而你是个亵渎天主的异教分子。”他扬起棍子就打,贝尔纳一闪身,棍子落在肩膀上,他跌倒在地。
勒潘扫视一众宾客,他们都退到墙边,似乎想穿墙而逃。他问:“还有谁有问题要问?”没人应声。
两个打手跟了进来,立在勒潘身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勒潘面向皮埃尔问:“哪个是侯爵?”
西尔维大惑不解。怎么回事?
更莫名其妙的是,皮埃尔伸手一指尼姆侯爵。
勒潘说:“那想必这个大奶子贱人就是侯爵夫人喽?”
皮埃尔默默点头。
西尔维觉得天翻地覆。大喜的日子成了一场噩梦,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路易丝侯爵夫人站起身,对勒潘愤愤然:“你好大胆子!”
勒潘扬手狠狠就是一巴掌。路易丝惊叫一声,跌在地上。她脸颊立刻泛起红印子,大哭起来。
大腹便便的老侯爵也想站起来,但知道无济于事,又坐下了。
勒潘吩咐两个手下:“把那两个人带走,别让他们跑了。”
侯爵夫妇被押走了。
跌倒在地的贝尔纳牧师指着皮埃尔喊:“你这个魔鬼,竟然是奸细!”
西尔维恍然大悟。她惊觉,突袭就是皮埃尔安排的。他混进会众,目的是要出卖他们。他假装爱上自己,只为了骗取信任。怪不得他对婚事一拖再拖。
西尔维呆望着他,发觉自己深爱的男子竟是一头怪兽。她如同被砍断了一只手臂,眼中只见到血流不止的残肢,但比断手要痛苦。毁掉的不仅是婚礼,更是她的一生。她真恨不得死了。
她朝皮埃尔走去。“你怎么做得出?”她一边朝他逼近一边大喊。“加略人犹大,你竟然做得出!”她觉得后脑挨了一下,跟着眼前一黑。
“对加冕礼,我有一事不解。”皮埃尔对夏尔枢机说。
两人在圣殿旧街吉斯府奢华的小客厅密谈。当初皮埃尔初次见到夏尔和他脸上带疤的长兄弗朗索瓦,就是在这间小室。那之后,夏尔又买下不少画作,都取自圣经典故,但也充满肉欲:亚当与夏娃、苏撒纳及长老、普提法尔之妻等等。
有时候夏尔爱听皮埃尔献策,有时候也大不耐烦,细长优雅的手指打个响指,示意他闭嘴。这一天他有兴致听下去。“说吧。”
皮埃尔背诵道:“弗朗索瓦及玛丽,蒙天主恩典,统领法兰西、苏格兰、英格兰及爱尔兰各国。”
“一点不错。弗朗索瓦是法兰西国王,玛丽是苏格兰人的女王,此外,依照继承权和教宗授意,玛丽也是英格兰和爱尔兰女王。”
“这些字会刻在新家具、印在王后的新餐盘上,供众人瞻望——包括英国外交大使。”
“你的意思是?”
“让玛丽向世人宣告她才是英格兰女王,等于同伊丽莎白女王为敌。”
“那又如何?伊丽莎白又不足为惧。”
“可咱们有什么好处?倘若树敌,总该有利于自己,不然只怕要自食恶果。”
夏尔那张马脸上浮现出贪婪之色。“继查理曼大帝之后,我们将统治最伟大的欧洲帝国,甚至连西班牙的腓力也无法匹敌,他的属地太过分散,统治起来比登天还难,而法兰西新帝国的领土紧密相连,其财富与军力集中统一。陆地上,南起爱丁堡、北至马赛,都是我们的疆土;海洋上,上自北海、下至比斯开湾,也都受我们管辖。”
皮埃尔壮着胆子和夏尔争辩。“既然有此雄心,就应该韬光养晦,不该让英国人知道。现在他们已经有所防范。”
“那又能奈我何?伊丽莎白手下的国家一穷二白,还没有陆军。”
“但有一支海军。”
“不成气候。”
“但岛屿易守难攻……”
夏尔打了个响指,表示不想再听。“说眼前的事吧,”他递过一张厚纸,上面还盖了官印,“你要的东西。婚姻无效判决书。”
皮埃尔感恩戴德地接过了。事实明摆着:两人不曾同房;可即便如此,拿到无效判决也并非易事。他仿佛卸下包袱。“想不到这么快。”
“我这个枢机可不是白当的。你还真行了礼,倒是有胆色。”
“好在不是白费工夫。”夏尔和皮埃尔策划的这次全面突袭中,城中共有数百个新教徒被捕。“只是大多交了罚款了事。”
“他们放弃信仰,咱们就不能烧死他们,尤其是那些贵族,比如尼姆侯爵夫妇。贝尔纳牧师必死无疑,谁叫他严刑拷打也不肯改变信仰。还有,我们在印刷间搜出几页法语《圣经》,所以你这个前任岳父无论如何也不能靠改宗脱罪。吉勒·帕洛等着烧死吧。”
“凡此种种,吉斯家成了天主教英雄。”
“多亏了你呀。”
皮埃尔垂下头,表示感谢赏识,心中得意扬扬。这是发自肺腑的心满意足。这正是他想要的:成为本国最具权势之人的心腹。这一刻是他的凯旋。他极力掩饰心中狂喜。
只听夏尔说:“不过,我急着替你弄到文书,还有一个原因。”
皮埃尔眉头一皱。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在整个巴黎城,论诡计多端,能和他皮埃尔媲美的只有一个夏尔。
夏尔接着说:“我替你相中了一个人。”
“老天!”皮埃尔大吃一惊。这一下猝不及防。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韦罗妮克·德吉斯的名字。莫非夏尔改变了主意,同意皮埃尔同她结为连理?他心头一喜。莫非两个美梦都成了真?
夏尔又说:“我侄儿阿兰才满十四岁,跟一个女仆勾搭上了,还搞大人家了肚子。要他娶了她,那可不行。”
皮埃尔如遭雷击。“一个女仆?”
“阿兰呢,以后会给他安排政治联姻,吉斯家的男子一律如此,只有我等出任圣职的除外。不过我想好好照顾这个女仆。我相信你会明白,毕竟你们身世相同。”
皮埃尔想吐。他本以为和夏尔初战告捷,自己的身份会更像家族一员。此刻他终于醒悟,自己同他们根本是天差地别。“您想让我娶一个女仆?”
夏尔哈哈大笑。“听你这话说的,像死刑似的!”
“更像无期徒刑。”这可如何是好?夏尔讨厌被人顶撞。眼见着前途无量,要是一口回绝,说不定再无出头之日。
只听夏尔说:“会付给你供养费。每个月五十里弗赫。”
“我在乎的不是钱。”夏尔挑起眉毛,诧异皮埃尔胆敢抢白。“是吗?那你在乎什么?”
皮埃尔思忖,有一样东西或许能弥补这份牺牲。“我想要的是一项权利,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娶了她,再商量。”
“不行。”皮埃尔知道,成败在此一举。“婚书上的名字必须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否则我不会签字。”这是他第一次在夏尔面前放肆。他屏住呼吸,等着夏尔的反应。也许是勃然大怒。
只听夏尔说:“你这个小杂种还真是铁了心,啊?”
“不然也不会成为您的得力助手。”
“这倒是。”夏尔一阵沉吟,然后开口说,“那好吧,我答应你。”
皮埃尔长舒一口气,几乎浑身瘫软。
夏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多谢大人。”
“那丫头就在隔壁,沿着走廊就是。去见见她,认识认识。”
皮埃尔朝门口走去。
“客客气气的,”夏尔叮嘱,“亲她一下。”
皮埃尔没接口,直接出了门。他在门口呆立片刻,觉得腿脚发软,一时难以消化。他分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刚摆脱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却又逃不掉另一段。可他毕竟是堂堂正正的吉斯人了!
他振作精神。还是该瞧瞧这个未来的妻子。显然身份低贱,不过说不定是个美人儿,毕竟她迷住了阿兰·德吉斯。可话说回来,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挑起他的兴致也不需要多少姿色:最要紧的就是肯投怀送抱。
他沿着走廊来到隔壁房间门口,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沙发上有个女子捂着脸啜泣。她一副下人打扮。皮埃尔看出她体态丰满,也许是怀了孕的缘故。他反手关上门,女子抬起头。
皮埃尔认得她。是那个相貌平平的奥黛特,韦罗妮克的侍女。一见到她,皮埃尔就想起自己求之不得的新娘,这根刺会梗着他一辈子。
奥黛特也认出是他,含着泪勉强微笑起来,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她开口问:“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皮埃尔答道:“主保佑我。”
父亲吉勒·帕洛被烧死之后,母亲终日郁郁。
对西尔维而言,这才是最大的打击,比皮埃尔的背叛还痛心,甚至比父亲的行刑更惨痛。她一直把母亲看作岿然不动的磐石,是她生命的基石。小时候磕了碰了,有母亲给她涂药;肚子饿了,母亲给她准备饭菜;父亲发脾气,也是母亲护着她。可如今伊莎贝拉意志消沉,整天呆坐在椅子上,西尔维生火,她怔怔望着;西尔维做好饭菜,她就呆呆地吃喝;要是西尔维不替她更衣,她一整天连衣服也不换。
书店里搜出了刚印好的几页法语《圣经》,摞成一摞,吉勒死罪难逃。那几页纸只等着裁好装订,随后转移到城墙街的秘密仓库。可惜迟了一步。吉勒罪恶昭彰:不仅信奉异教,还传播邪说。他罪无可恕。
在教会看来,所有禁书中,属《圣经》最是危险,尤其是译成法语、英语的,还用批注解释此段证明新教教义之恰当云云。神父说天主圣言岂是普通百姓理解得了的,他们需要指引。新教徒则认为《圣经》能让人豁然开朗,明白神父的舛误。总之,两派都认为,席卷欧洲的这场宗教冲突,追根究底就在读经。
吉勒店里的伙计都一口咬定对那些印刷纸一无所知。他们经手的只有拉丁圣经和允许刻印的书籍,一定是吉勒趁他们回家之后夜里偷偷印的。到底还是罚了钱,但他们保住了性命。
按照律法,倘若犯人因为异端罪处决,则财产一律没收;不过执行起来并不严格,也总有空子可钻。但吉勒倾家荡产,妻女二人落得身无分文,幸好两人揣着店里的现钱及时逃走,书店随即被同行的印书商占了去。
母女俩回店里求情,想把衣物拿上,却得知已经给卖掉了——旧衣服是抢手货。她们租了一个房间,挤在一起。
西尔维不善女红,从小家人只教她卖书,她没学过穿针引线。家境优渥的女子落魄了,走投无路时为了讨生计,常常替人缝衣服,可她根本不会。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教友当洗衣妇。突袭之后,大部分信徒依然坚持真信仰,交了罚款之后,很快重新召集会众,也找到了新的秘密礼拜地点。从前的熟人常常多付给她工钱,但仍然不够维持母女俩的温饱,从书店里带的钱也渐渐花光了。那是十二月,天冷得刺骨,寒风如一把利刃,刮过巴黎高而窄的大街小巷。
这天西尔维来到塞纳河边,浸着冰冷的河水替让娜·莫里亚克洗被单。双手冻僵了,她再也忍不住,哭个不停,这时一个男人路过,说五个苏给他吹箫。
西尔维不答话,只是摇头,继续洗她的被单,男人就走了。
但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生了根。五个苏合六十便士、四分之一里弗赫,够买一担柴火、一条猪腿、一周的面包。只要把男人那话儿含在嘴里。总不至于比现在这份活计糟糕吧?当然,那是罪过,可双手冻成这样,谁还有心思管什么罪过。
她把洗好的床单抱回家,晾在屋子中央。柴火眼看要用完了,不够明天烘干衣服的。要是她拿着潮乎乎的被单上门,就算是新教徒也不会付钱。
当晚,她大半夜都睡不着。她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迷人之处。皮埃尔只是逢场作戏。她从不自认容貌姣好,现如今更是又瘦又脏。但河边那个人却不嫌弃她,那么应该不止他一个吧。
早上出门,她用最后的一点钱买了两枚鸡蛋,点了剩下的柴火煮熟,母女俩一人一个,就着上周剩下的干面包吃了。她们一无所有了,只能活活饿死。
新教徒总说上帝会供给我。可他没有。
西尔维梳好头发,洗干净脸。家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长袜脏了,她翻过来穿。她出了门。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沿着路边走,可没人搭讪。也是,谁会主动开口?该她去招揽。她对迎面走来的男人媚笑,但他们都面无表情;她对其中一个说:“五个苏,给你吹箫。”对方一脸难堪,匆匆走了。是不是该露出胸脯?可天这么冷。
她瞧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红色旧外套,挽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看她的姿势,仿佛怕他跑了。
女子瞪了西尔维一眼,当她是抢生意的。西尔维很想跟她搭话,但对方一心要把男子带去什么地方。西尔维听见她说:“拐个弯就是,宝贝儿。”西尔维这才想到,要是拉到主顾,还没有地方可去。
她不知不觉走到城墙街,路对面就是帕洛家藏禁书的仓库。这条路车马不多,不过男人大概更愿意在背街小巷招妓。果不其然。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停下脚步,开口说:“奶子不错。”
西尔维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儿。她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五个苏,给你吹箫。胃里翻江倒海。真要走这一步?可自己又冷又饿。
只听男人说:“睡一次多少?”
她压根没想过,一时答不出来。
男人见她犹豫,大不耐烦。“住在哪儿?近吗?”
不能带她去家里;母亲在。“我没住处。”
“傻娘们儿。”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西尔维忍不住想哭。她就是个傻娘们儿,什么准备都没有就出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马路对面的仓库。
禁书应该都销毁了。新书商要么用仓库来放书,要么租了出去。
不过钥匙可能还藏在砖块后面。说不定这仓库就是她的“住处”。
她穿过马路,取下门柱旁那半块松砖头,伸手一摸。
钥匙还在。她掏出钥匙,堵上砖头。
她踢掉门前的垃圾,用钥匙开了门,迈进屋子,关上门,上了门闩,又点亮油灯。
里面还是老样子,木桶还是从地板摞到棚顶。木桶和墙壁之间的地方足够用。仓库里铺的是坚硬的石板地面。这里将是见证她无耻行径的地方。
桶上落了一层灰,看样子仓库没怎么用过。不知道那几只空桶动过没有。她试了试,轻轻松松就提了起来。
后面装书的箱子也还在。她心里冒出个怪念头。
她掀开一只盖子。满满一箱子法语《圣经》。
怎么回事?母女俩都以为新书商接管了一切,但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这间仓库。西尔维皱着眉思索。父亲一定要她们保守秘密,就连手下的印刷工人也不知情。父亲还告诫她,等成婚之后再跟皮埃尔透露。
除了西尔维和母亲,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仓库。
这么说,书也都没人动过——有好几百本呢。
这可值不少钱。但得找到买主才行。
西尔维捡了一本法语《圣经》。这可比卖身的五个苏值钱多了。
和从前一样,她用粗麻帕子把书包好,用细绳系上。她出了仓库,仔细锁好门,藏好钥匙。
她朝家走去,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
母亲正呆望着壁炉的余烬。
书是贵重东西,得去哪儿找买主呢?自然只有新教徒。她的目光落在昨天洗好的被单上。这是让娜·莫里亚克家的,而让娜也是圣雅克郊外狩猎小屋的教友。让娜的丈夫是做船货经纪的——谁知道做些什么。她想起他家没买过圣经,不过肯定出得起钱。只是夏尔枢机的突袭不过是六个月前的事,他又敢不敢买?
被单晾干了。她让母亲帮忙叠好,然后用被单裹住圣经,朝莫里亚克家走去。
她算好时间,赶在一家人吃午饭的时候来敲门。女仆瞧她一副穷酸打扮,叫她在厨房里等着;西尔维孤注一掷,怎么能坏在一个女仆手里?她一把推开对方,走近餐厅。炸猪排的香味钻进鼻孔,叫她胃里一阵抽搐。
吕克、让娜夫妇和儿子乔治正围着桌子吃饭。吕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总是乐呵呵的。让娜则一脸警惕。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丈夫和儿子专爱插科打诨,叫她苦不堪言。乔治曾追求过西尔维,如今几乎不忍正眼瞧她。西尔维从前是印书商的女儿,家境殷实、衣着体面,而今已经沦为脏兮兮的乞丐。
西尔维拿出被单里的书递给吕克,买主十有八九是他。她说:“我记得您还没有法语的《圣经》呢。请过目。”她很早就学到,客人要是亲手翻看过,就更愿意买下。
吕克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赞。他对太太说:“咱们该有一本法语《圣经》。”
西尔维对让娜露出笑脸。“上帝自然会欣许。”
让娜说:“这可是违法的。”
吕克答道:“信仰新教也违法。书可以藏起来。”他望着西尔维问:“多少钱?”
“父亲从前卖六里弗赫。”
让娜啧啧一声,好像嫌太贵。
西尔维又说:“不过因为现在的情况,五里弗赫就给您。”她屏住呼吸。
吕克有些犹疑。“要是四里弗赫嘛……”
“成交。书是您的了,愿上帝赐福于您。”
吕克摸出钱袋子,数了八枚泰斯通银币,一枚等于十个苏、半里弗赫。
“多谢,”西尔维说,“还有被单的十便士。”她现在不缺这几个铜板,但想起双手挨过的苦痛,又觉得是自己辛苦赚得的。
吕克笑了笑,又挑了一枚小“迪散” [4] 硬币,正好十便士。
吕克又翻开书。“等我那个合伙人拉迪盖看见,一定眼红。”
西尔维急忙说:“仅此一本。”物以稀为贵,所以新教书籍才卖得上价。父亲教她不可让人知道存货富裕。“要是我哪天找到,就带去给拉迪盖。”
“有劳了。”
“请别说我给了您便宜价!”
吕克心照不宣地一笑。“至少等他付了钱之后。”
西尔维谢过吕克就告辞了。
她有种解脱后的虚脱感,甚至没力气庆祝。她进了临近的酒馆,要了一大杯啤酒,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肚子没那么饿了。走出酒馆的时候,她觉得轻飘飘的。
快到家了,她买了火腿、奶酪、黄油、面包还有苹果,又买了一小坛酒。之后又去买了一麻袋柴火,花十便士雇了个小厮,替她扛回家。
她进了家门,母亲诧异地望着她手里的东西。
“好呀,妈妈,”西尔维说,“咱们的苦日子到头了。”
1559年圣诞节后第三天,郁闷至极的皮埃尔第二次娶了亲。
他本来打定主意,婚礼走个过场了事,他才懒得假装庆祝。他既没有邀请客人,也没安排早上的喜宴。他不想让人瞧不起,所以穿了那件新做的深灰色外套。颜色沉郁,恰好配他的心情。他踏进堂区教堂,刚好听见敲钟,时间一分不差。
他瞧见韦罗妮克·得吉斯,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坐在小教堂后排,周围还有六七个吉斯府上的女仆,想必是奥黛特的姐妹。
在皮埃尔看来,韦罗妮克目睹自己这一场奇耻大辱,是糟糕至极。韦罗妮克才是他的意中人。他同她攀谈、向她献殷勤,竭力表现出同她门当户对。可惜这都是他痴心妄想,夏尔枢机毫不留情地点醒了他。韦罗妮克亲眼见证皮埃尔同自己的女仆成亲,这简直比死还可怕。他想打退堂鼓。
接着他又想起自己得到的报酬。熬过去之后,他就要在登记簿上签上新名字: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荣耀。他从此跻身大名鼎鼎的吉斯家族,成为光明正大的一员,谁也没法夺走。他虽然娶了一个丑八怪女仆,还要替别人养孩子,但他从此就是吉斯人了。
他一咬牙,发誓忍辱负重。
仪式匆匆结束,司铎收的是最低的费用。
其间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丫头不住地嘻嘻哈哈。皮埃尔搞不懂哪里好笑,忍不住觉得她们是在嘲笑自己。奥黛特老是扭头对她们傻笑,那一口坏牙仿佛破败墓地里的墓碑,紧紧排成一排,东倒西歪。
礼成之后,奥黛特挽着玉树临风、野心勃勃的新郎走出教堂,一脸自豪,似乎忘了这桩婚事并非他自愿。莫非她在自欺欺人,以为博得了他的爱慕?
白日做梦。
两个人一路走回家。房子是夏尔枢机替他们置办的,陈设简单,位于大堂区,临近圣埃蒂安酒馆。大堂区是巴黎人每天光顾的集市:肉、酒、有钱人穿旧不要的衣服。韦罗妮克和那几个侍女不请自来。一个丫头带了一瓶酒,她们硬是要进门,说要为新郎新娘举杯。
她们好不容易才走,不停打趣说新人等不及要入洞房了。
皮埃尔和奥黛特来到二楼。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这一刻之前,皮埃尔并没有想过是否会和妻子过正常的夫妻生活。
奥黛特往床上一躺。“哎,好啦,现在咱们是夫妻啦,”她撩起礼服,赤身裸体,“来吧,别浪费嘛。”
皮埃尔恶心到不行。她的一言一行如此伧俗,叫他厌恶到了家。他打心底里憎恶。
这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绝不会同她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今天还是这辈子。
十
巴尼·威拉德恨透了当兵。饭菜叫人反胃,天气冷的时候冻死人,热起来也要人命,而且周围的女人只有跟着营地跑的娼妓,都是些走投无路、一脸苦相的女子。巴尼他们连队的队长戈麦斯心肠歹毒,爱仗着身材魁梧欺凌弱小,酷爱用那只铁手惩罚违纪的属下。最最倒霉的是,他们几个月都没发军饷了。
巴尼想不通西班牙腓力国王怎么可能入不敷出。他可是天下第一富豪,可又总是亏空。
巴尼在塞维利亚海港曾亲眼见过一艘艘盖伦船满载秘鲁的银子。钱都挥霍到哪去了?反正没给部队。
两年前,他们乘着何塞与玛利亚号逃离塞维利亚,来到这个叫尼德兰的地方。这是个松散的联邦,共有十七个城邦,临着欧洲北海岸,夹在法德之间。出于什么历史原因,尼德兰归西班牙国王统治,具体为什么巴尼一直没弄明白。西法交战之时,腓力派兵驻扎在尼德兰。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三个人是冶金的行家,所以给派去当炮手,负责检修和发射那些大家伙。虽然交过战,不过很少轮到炮手上阵跟敌军短兵相接,三个人也因此幸免于难。
1559年4月,西法两国签订议和条约,距今快一年了。腓力国王战胜还朝,但没有调动部队。巴尼猜想,国王是想震慑这些阔绰无比的尼德兰人,看着他们乖乖交税。可战士们无所事事,心中不忿,渐渐不服管教。
戈麦斯的连队驻守在莱厄河畔的科特赖克镇,当地人对士兵多有不满。他们是一群外国人,佩带着武器,爱酗酒闹事、大呼小叫,因为拿不到军饷,常顺手牵羊。
尼德兰人生性桀骜不驯。他们想叫西班牙军队滚蛋,对此并不遮掩。
三个人都不想留在军队。巴尼自己有家,王桥住得舒舒服服,他也很想念家人。卡洛斯琢磨出新式炼炉,日后保准发大财,他想重操旧业,做回铁匠。至于埃布里马有什么打算,巴尼虽不清楚,总之不会是当一辈子兵。然而逃走可没那么容易。其实每天都有人当逃兵,一旦抓住就是枪决。巴尼几个月来一直在等机会,可等来等去也不见。难不成是自己太谨慎了?
这期间,他们的时间都耗在酒馆里。
埃布里马好赌,像着了魔似的,手头有一点钱就想狠狠赢一笔。卡洛斯的钱都败在酒上。巴尼的弱点则是一个色字。科特赖克镇旧市场上的圣马丁酒馆同时满足了这三份需要,那里有牌局、西班牙葡萄酒和一个俊俏的女侍。
巴尼听女侍阿努克用法语絮絮抱怨死鬼丈夫;卡洛斯要了一杯酒,喝上整个下午。埃布里马、铁手戈麦斯和另外两个西班牙士兵开了牌局,埃布里马大杀三方。其他三个人不停喝酒,不管是输是赢都大声叫嚣,只有埃布里马轻声细语。他对赌牌十分认真,总是小心算计,押得不高也不低。他也有输的时候,不过还是赢的时候多,因为别的赌客不动脑筋,乱押一气。这一天,他手气又不错。
阿努克闪进厨房,卡洛斯对巴尼说:“西班牙陆海两军应该统一弹丸大小,英格兰就是一般标准。造一千个同样大小的铁炮弹,和给二十种炮造二十种不同大小的炮弹相比要省钱。”他们同往常一样,说的是西班牙语。
巴尼说:“这样一来,就不会上膛的时候才发现炮弹比炮筒宽一寸——这事儿咱们可不止一次遇到了。”
“千真万确。”
这时埃布里马从牌桌旁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了,几位绅士承让。”
“慢着,”戈麦斯没好气,“总得让我们把钱赢回来吧。”
另外两个士兵也跟着嚷嚷,一个大喊“就是”,另一个在桌子上捶了一拳。
“不如明天吧,咱们玩了一整个下午,我想喝一杯,趁这会儿买得起。”
“来吧,最后一把,要么押双倍,要么一笔勾销。”
“您剩下那些可不够哩。”
“算欠你的。”
“借账难免借成冤家。”
“快来!”
“别了,队长。”
戈麦斯腾地站起身,撞翻了桌子。他身高六英尺,身材壮硕,几杯雪莉酒下肚,面泛红光。他大声嚷:“我说玩儿!”
酒馆里的客人眼见情况不妙,纷纷往边上躲。
巴尼忙走到戈麦斯身前,轻声劝说:“队长,我请您喝一杯吧,那杯洒了。”
“下地狱去吧,英格兰蛮子!”戈麦斯咆哮。西班牙人总把英国人看作北方的蛮夷,和英格兰人对苏格兰人的态度如出一辙。“他非玩儿下去不可。”
“非也,”巴尼张开双臂,做一个讲讲理的姿势,“总有散局的时候,对吧?”
“散也得我来说,我是队长。”
卡洛斯也来帮腔。“没这么个理儿。”他愤愤然。他爱打抱不平,也许因为他自己经受过不公待遇。“在牌桌上,咱们人人平等。”他说得不错:军官和士卒打牌时有这么条规矩。“戈麦斯队长,您心知肚明,不必装傻。”
埃布里马感谢卡洛斯解围,从掀翻的桌子旁走开了。
“给我回来,你这个黑魔鬼!”戈麦斯喝道。
埃布里马极少跟人起争执,而每一次吵架,对方或早或晚,莫不要拿肤色侮辱他。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好在埃布里马极沉得住气,没理会这个陷阱。他一声不吭,只扭过身子。
天底下的恶霸都一样,最受不了你不把他放在眼里。戈麦斯怒不可遏,对着埃布里马就是一拳。他喝得醉醺醺,哪管打在哪里?埃布里马只是后脑给擦着了,但戈麦斯挥的是那只铁铸的假手,埃布里马脚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戈麦斯追上前,显然还不解气。卡洛斯从背后将他一把抱住,好让他动弹不得,但戈麦斯已经气急了眼,谁也拦不住。他拼劲挣扎。卡洛斯虽然强壮有力,但戈麦斯更胜一筹,挣脱了。
他用那只好手拔出匕首。
巴尼眼见不妙,连忙抢上,和卡洛斯合力抱住戈麦斯。埃布里马头晕目眩,挣扎着起身。戈麦斯甩开两兄弟,逼近埃布里马,扬起了匕首。
巴尼惊恐万分:眼下已经不是普通的醉酒生事,戈麦斯动了杀机。
卡洛斯伸手去抓戈麦斯那只握匕首的手臂,但对方铁手一挥,只见一道亮光一闪,卡洛斯跌倒在地。
趁着这两秒钟的耽搁,巴尼武器出鞘,那把两尺长、弧形刀柄的西班牙短刀已握在手里。
只见戈麦斯一只手举在半空,伸直了铁手维持平衡,胸前暴露无遗。埃布里马仍头昏眼花,脖子毫无防护,他对准了就要下手,说时迟那时快,巴尼匕首一挥,画了一个大弧,刺中了戈麦斯左侧胸膛。
这是冥冥中的好运,抑或是厄运。巴尼只是胡乱一刺,但尖利的双刃钢刀无巧不巧地刺在两条肋骨之间,深深地嵌入胸膛。戈麦斯痛苦的咆哮只持续了半秒,就戛然而止。巴尼用力抽出刀,伤口喷出一股鲜红的血。巴尼一惊:刀刺中了心脏。
片刻之后,戈麦斯瘫软下去,刀也从无力的手指间松脱。他仿佛一棵大树,轰然倒地。
巴尼惊呆了,卡洛斯骂了一句。埃布里马回过神来,惊问:“这是怎么了?”
巴尼跪下身子,伸手在戈麦斯的脖子上试探脉搏。不跳了。伤口也不再流血。“死了。”
卡洛斯说:“我们杀了一名军官。”
巴尼只是为了救埃布里马,但空口无凭,有什么证据?他放眼四周,只见一屋子证人仓皇逃走。
其中的是非对错,谁也懒得去分辨。醉酒斗殴中,一个小兵杀了一个军官。军队绝不会姑息。
巴尼看见店主对一个十几岁的伙计交代了几句,说的是西佛兰德方言,片刻之后,伙计匆匆而去。巴尼说:“这是去报官了。”
卡洛斯说:“应该是去市政厅。不出五分钟,咱们就要给逮捕了。”
巴尼说:“那么我必死无疑。”
“我也一样,”卡洛斯答道,“我是帮凶。”
埃布里马说:“对非洲人罕有公道可言。”
他们不敢耽搁,夺门而去,跑到集市广场。此刻天上阴沉沉的,日头渐渐西沉。巴尼暗暗庆幸。不出一两分钟就该黄昏了。
他喊道:“去码头!”
三人奔过广场,转上直通河边的莱厄街。莱厄街是这座商埠的通衢,人山人海、车水马龙,满载的手推车、挑着重担的脚夫比比皆是。
巴尼提醒:“慢慢走,免得惹人耳目,瞧见咱们的去向。”
三个缓步慢行,却仍不免引人侧目。看佩剑就知道他们是当兵的。虽然穿的是不起眼的便服,但也太好认:巴尼身材高大、一把乱蓬蓬的红胡子,埃布里马是个非洲人。好在天快黑了。
三人赶到河畔。巴尼说:“得弄一条船。”他一向痴迷航海,基本对付什么船都不成问题。船只放眼皆是,有的系在水滨,有的泊在河中央。然而,极少有人笨到把船扔下不管,毕竟城里到处是外国士兵。大船都配了守夜的,就连小一点的划艇也收了桨、上了锁。
埃布里马说:“蹲下。无论如何,咱们不能让人看见。”
三个人跪在泥滩上。
巴尼张皇四顾。时间紧迫。城守多久能搜到河边?
偷一条小艇不成问题,只要把系在木桩上的链子弄断就是了,难在没有桨,只能顺流而下,无异于束手就擒。更好的办法是游近驳船,制服守夜人,收锚逃走。可来得及吗?况且船越值钱,城守就越穷追不舍。思来想去,巴尼说:“说不好,不如过了桥,拣最近的路出城。”
这时一条木筏子映入眼帘。
这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不过是十几根树干扎成的,中央搭了个矮矮的棚子,可供一个人歇息。船主立在舱板上,顺流而行,用一根长篙调整方向。他旁边堆着一些器具,借着暮色,巴尼瞧着像是捕鱼用的麻绳和桶子。
“这就是咱们的船,”巴尼说,“轻着点儿。”
他跪着潜进水里,其他两个人跟在后面。
河水陡然变深,很快就没到脖子。眼看木筏驶来,三人抓住筏子边沿,先后跃到舱板上。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卡洛斯已经蹿过去,把他掀翻在舱板上,捂住他的嘴,叫他呼救不得。巴尼连忙捞起掉进水里的长篙,把筏子拨回中流。他瞧见埃布里马扯下老头儿的衬衣塞在他嘴里,又从那堆杂物里拿了条绳子,缚了手脚。巴尼发觉他们三个配合默契,无疑是因为曾经联手操纵过重型船炮。
他环顾四周,判断劫船的事没人瞧见。接下来呢?
他开口说:“咱们得——”
“别说话。”埃布里马打断他。
“怎么?”
“说话要留神,不要透露消息。他说不定懂西班牙语。”
巴尼一点就通。这老头儿迟早会跟人说起这番经历——除非杀了他灭口,不过三个人谁也不忍下手。他会交代劫船者的身材样貌,因此他知道的越少越好。埃布里马比两兄弟年长二十岁,因此经验老到,两人欲要冲动时被他及时劝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巴尼于是问:“怎么处置他?”
“先把他留在筏子上,等咱们上了岸,把他扔在河边,绑了手脚、堵了嘴。他没有性命危险,不过等到被人发现,也得到早上了,到那时咱们已经走远了。”
巴尼认为他计划得很周到。
那之后呢?趁夜里赶路,白天藏好。离科特赖克镇多走一英里,就越不容易被追到。再之后呢?要是记得不错,这条河的尽头是斯凯尔特河,流经安特卫普。
他有亲戚住在安特卫普: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他转念一想,扬也是卡洛斯的亲戚。梅尔库姆、安特卫普、加来、塞维利亚这条贸易航线是四兄弟合力之功:巴尼的父亲埃德蒙·威拉德、威拉德的胞弟迪克叔叔、卡洛斯的父亲还有扬。要是能逃到安特卫普,应该就安全了。
入夜了。巴尼本想趁夜色赶路,看来是太乐观了。黑暗中很难认清方向;船上没有灯笼,就算有,他们也不敢点,不然被人发现就糟了。云层间,微弱的星光若隐若现。巴尼一会儿能瞧见眼前的河面,一会儿又一抹黑,把木筏划到岸边,只好重新掉头。
他总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所以然,接着才想起自己杀了人。真奇怪:这么可怕的事竟然忘了个精光,冷不防地又想起来。他的心情就如同这夜色,暗沉沉的。他一阵心乱如麻。戈麦斯倒地那一幕在脑海里浮现。他跌倒之前,似乎已经断了气。
这并不是巴尼手里的第一条人命。他开过炮,远远地瞄准进攻的士兵,看着几十个身影跌倒,有的当即毙命,有的重伤不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感慨,或许因为他不曾见到那些死者的脸孔。戈麦斯则不同,这是他亲手犯下的惨事。刀刃触到戈麦斯,随即刺入他体内,手腕的力道挥之不去。他仿佛瞧见跳动的心脏喷出鲜红的血液。戈麦斯为人可憎,结果了他等于为民除害,可巴尼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借着有光的间隙,他们瞧见一处地点,似乎远离人烟,于是把老头儿丢下船。埃布里马把他背到远离河面的干燥角落,让他躺得舒服些。巴尼没下船,只听见埃布里马低声向老人说了什么,似乎是赔罪。的确应该,毕竟老人家什么也没做,无缘无故地遭殃。巴尼听见钱币碰撞的叮当声。
埃布里马跳上木筏,巴尼撑起长篙。
卡洛斯问埃布里马:“你把从戈麦斯那儿赢的钱给他了,是不是?”
月光下,埃布里马一耸肩。“咱们偷了他的木筏,这可是他的饭碗。”
“现在咱们两手空空。”
“你早就两手空空,”埃布里马毫不客气,“现在我也两手空空。”
巴尼又琢磨起追兵的问题。他们会投多少人力财力,巴尼拿不准。官府痛恨人命案子,不过死者和凶手都是西班牙士兵,科特赖克镇议会才懒得浪费钱,为一个死掉的外国人捉拿几个外国人。至于西班牙驻军,要是给他们拿住,那是必死无疑,至于他们是否有心力组织追捕,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军队大概会走走过场,最后不了了之。
埃布里马一语不发,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严肃地问:“卡洛斯,有件事,得一次说个清楚。”
“什么事?”
“咱们现在不在军队里了。”
“倘若他们抓不住咱们。不错。”
“当初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你对那个军官说我是自由民。”
卡洛斯说:“我知道。”
巴尼感觉到气氛紧张。这两年来,大家都把埃布里马当作普通士兵对待。他虽然是一张异国面孔,但和其他士兵平起平坐。现在又该怎么对待他?
只听埃布里马问:“卡洛斯,你认为我是不是自由民?”
巴尼注意到那句“你认为”。言外之意是,埃布里马自认是自由民。
巴尼猜不透卡洛斯的心思。自踏上何塞与玛利亚号甲板,他们就没提过埃布里马的奴隶身份。
卡洛斯沉默良久,最后开口说:“你是自由民,埃布里马。”
“多谢你。我很高兴,咱们把事情挑明了。”
巴尼有些好奇:要是卡洛斯答不是,埃布里马会怎么做?
云层渐渐散开。夜色明亮了些许,巴尼让木筏稳稳地顺着中流,速度加快了。
过了一会儿,卡洛斯开口问:“对了,这条河通到哪儿啊?”
“安特卫普,”巴尼答道,“咱们去安特卫普。”
埃布里马拿不准卡洛斯的话能不能信。主人一句体己话,还是不信为妙;这是塞维利亚一众奴隶的信条。一个人把你当犯人一般拘着,强迫你替他白干活,不听吩咐就一顿毒打,兴致来了就奸淫玩弄——这种人绝不吝惜哄骗你。卡洛斯虽然不同于大多奴隶主,可这种“不同”又有几分?这个答案将决定埃布里马余生的命运。
挨了戈麦斯那一下,他脑袋现在还隐隐作痛。他小心地往头上一摸,感觉到伤处肿起一个大包。好在没有思绪混乱、头晕目眩的症状,他觉得没有大碍。
黎明时分,河流穿过一片树林,他们决定在林中休息,于是把木筏拖上岸,又用树枝掩好。三个人轮番看守。埃布里马梦见自己一觉醒来戴上了手铐。
到了第三天早上,他们远远就望见安特卫普主教座堂的高塔,于是上了岸,任木筏顺流漂浮,徒步走完最后几英里地。埃布里马揣测,现在还不算安全。说不定立即被拿下、扔进大牢,接着交给西班牙军方处置,以谋杀铁手戈麦斯的罪名胡乱审判一通,即刻行刑。不过,进城的路上虽然人来人往,看样子倒没有谁听闻三个西班牙士兵——其中一个红胡子、一个非洲人——在科特赖克镇杀了一名队长、畏罪潜逃。
各地之间沟通消息主要靠商人之间的布告,大部分都关于买卖。埃布里马不识字,不过据卡洛斯说,这种通告里要是包含违法犯罪之事,那一定涉及政治:刺杀、暴乱、谋反。几个外国兵醉酒生事,这种消息很少有谁关心。
三个人在城郊绕来绕去,埃布里马瞧出安特卫普四面临水。西边是斯凯尔特河,其余三面则由运河围绕,同陆地隔开。水道两侧垒了围墙,上面架着一座座桥,分别通到几座城楼。据说安特卫普是天下第一大商埠,守卫自然森严。
就算守卫对科特赖克镇的案子毫不知情,见到几个衣衫褴褛、风餐露宿又佩了剑的人,会不会放进城?几个人忐忑地来到城楼前。
几个守卫似乎并没有奉命捉拿三个逃犯,这叫埃布里马松了口气。他们只是有些狐疑地打量三个人:衣服还是两年前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那一身。一听巴尼说是扬·沃尔曼的亲戚,守卫立刻不再怀疑,还主动指路:就在三个人远远望见的那座教堂附近。
这座小岛上布满了长而狭的码头,条条蜿蜒的河道贯穿其间。三个人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埃布里马心中忐忑:不知道扬·沃尔曼会如何迎接一对身无分文的远房亲戚和一个非洲人?他们也许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扬·沃尔曼的居所很是气派,几座高高的房子连成一排。几个人忐忑地敲门,下人神色迟疑地引他们进屋。接着扬出来迎客,十分热诚。他看着巴尼说:“你可真像先父年轻的时候,我那会儿还小呢。”扬也继承了威拉德氏族的红头发和金棕眼珠。
他们不想连累扬,决定不告诉他从科特赖克镇出逃的真正原因,只说当了逃兵,因为西班牙军队拖着不发军饷。扬信以为真,似乎还认为拿不到军饷的士兵开小差合情合理。
扬知道他们饿着肚子,马上吩咐备了酒、面包和现成的冷牛肉,接着让他们梳洗一番,找了干净衬衣,他打趣说,因为他们“臭气熏天”。
埃布里马从没进过这样的房子。虽然不如宫殿宏大,却有那么多间屋子,而且还位于城中心。地方虽然宽敞,屋里却塞满了珍贵的家具摆设,像墙上挂的镶框大镜子、土耳其地毯、威尼斯的彩色玻璃器具、各式乐器、精致的瓷壶瓷碗——看样子只是摆设,并不使用。至于屋里挂的画像,也是他见所未见的。尼德兰人似乎喜欢描绘生活场景的画作,画中人物和主人相似,或读书、或打牌、或奏乐,背景是舒适的房间,也和主人的住处相似。他们似乎只着迷日常生活,对西班牙画作中常见的宗教先知和传说人物不大感兴趣。
埃布里马住的房间不如巴尼和卡洛斯的宽敞,不过也没有安排去和下人同住。据此猜测,扬也摸不透他的身份。
当晚,扬为他们接风。他们见到扬一家:女主人海尼、女儿伊玛可和三个小儿子,分别叫弗里茨、耶夫和达恩。
他们靠好几种语言交流。尼德兰西南地区主要讲法语,其余各地有不同的方言。当地许多商人都通晓好几种语言,包括西班牙语和英语,扬也不例外。
扬的女儿伊玛可十七岁了,生得娇美动人,总是笑意盈盈,衬着鬈曲的金发,该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伊玛可对巴尼一见倾心,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有心讨好她,却是徒然。巴尼笑起来有种痞气,最叫年轻女子动心。在埃布里马看来,卡洛斯为人忠厚可靠,会是个好丈夫,可惜妙龄少女不谙世事,看不透这一层。埃布里马对年轻姑娘心如止水,倒觉得女主人海尼秀外慧中,大有好感。
海尼问起他们从军的始末,埃布里马于是从头讲起,西法两种语言混着说,偶尔夹一两个方言词汇。他讲得绘声绘色,不一会儿就吸引了整桌人。他讲到新炼炉,不厌其详,强调自己的功劳不亚于卡洛斯。他解释如何鼓风,令炭火烧到高温,熔铁源源不断地流出,炼炉每天有一吨的产量。其间他发觉扬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沃尔曼一家是天主教徒,但听说塞维利亚教会欺压卡洛斯,不禁惊怒交加。扬插嘴说安特卫普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但埃布里马不以为然,毕竟两国教会尊崇的是同一位教宗。
扬对鼓风炉兴奋不已,说要带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去见艾尔贝特·威廉森,他的金属主要从艾尔贝特家买的。要尽快去——就明天好了。
翌日上午,一行人徒步来到码头附近的居民区,这里显然不如城里繁华。艾尔贝特一家住在一间朴素的房子里,家里还有妻子贝彻和两人文静的八岁女儿德丽克,再就是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她模样标致,守了寡,儿子马图斯约莫十岁。艾尔贝特的房子像极了卡洛斯在塞维利亚的家,都是一条走道连接门口和后院的作坊:一只炼炉、一堆堆铁矿石、石灰石和煤炭。对卡洛斯、埃布里马和巴尼在院子里盖鼓风炉一事,艾尔贝特满口答应;扬说需要的费用就由他先垫上。
之后的几天、几周,三个人在镇里差不多混熟了。尼德兰人辛勤苦干的精神叫埃布里马大为惊诧。除了穷苦人能吃苦——天底下的穷人皆如此,叫他诧异的是连富人也毫不懈怠。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财主,可他也每周劳作六天。换作西班牙人有这般财富,早就去乡下颐养天年了:买一间大庄园,请一个管家去跟佃户收租,免得阿堵物脏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同时再给女儿说一个贵族当女婿,好叫孙儿承袭个把爵位。尼德兰人似乎不怎么重视爵位,只是爱财。扬买进铁和铜,制造枪支弹药;买下英格兰羊毛,制成呢子,再卖回给英国;他在船货、作坊、农场和酒馆都有投资;他借钱给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入不敷出的主教,甚至郡王。不消说,都是收利息的。大家丝毫不理会教会严禁取利的规矩。
安特卫普同样不在乎异端不异端。城里多的是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坦然穿着彰显信仰的衣饰,生意面前人人平等。市民样貌各异,有和巴尼一样的红胡子,和埃布里马一样的非洲人,还有浅棕色皮肤、一撇小胡子的土耳其人,黄皮肤、头发又直又黑的汉人。安特卫普市民不排斥任何人,除了那些赖账的。埃布里马喜欢这儿的生活。
他是否真正自由,一直没人提起。白天,他同卡洛斯和巴尼来到艾尔贝特家院子,晚上回扬家里吃饭。每逢主日,他都同他们去教堂,到了下午,趁他们午饭醉酒后睡着了,他就溜出门,在乡下找一处地方行水礼。谁也没叫他奴隶,但日常生活间,就仿佛回到了塞维利亚,叫他暗暗担忧。
三人在艾尔贝特家院子里搭炼炉,休息的时候,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常坐下来同他们攀谈。艾微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在尼德兰,衣食无忧的中年妇人大多如此——一双蓝绿色的眸子顾盼生辉。她跟三个人搭话,不过和埃布里马最聊得来,大概因为两人年岁相仿。她谈吐活泼,又爱打听,喜欢问起他在非洲的种种,常刨根问底;有些事他的印象已经淡了。她是个寡妇,又带着孩子,十有八九打算改嫁;埃布里马寻思,艾微该是看卡洛斯和巴尼年轻,不会中意她,所以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和埃莉萨一别之后,他就一直没碰过女人,不过他并不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像个戒色的修士。
他们花了一个月,总算大功告成。试炉子的这天,扬和艾尔贝特两家人都聚在院子里。
埃布里马想起之前只垒过一次,这一次能不能成还真没有把握。万一不成,那可要丢人现眼了。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前途说不定要毁在上面——想到此处,埃布里马猛地意识到,他有心在这儿安顿下来。要是当着艾微的面出丑,那真是无地自容。
卡洛斯点着炉子,埃布里马填好铁矿石和石灰石,巴尼则拿鞭子吆喝拉风箱的两匹马。和第一次一样,很久不见动静,大伙只能瞪着眼干着急。
巴尼和卡洛斯紧张地走来走去;埃布里马一向泰然自若,但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他感觉自己把全部家当都押在了一张牌上,只等着揭开牌面。
看热闹的人瞧着没趣儿。艾微和海尼扯起家常,抱怨十几岁的孩子难教。扬的三个小儿子追着艾尔贝特的闺女满院子跑。艾尔贝特的妻子贝彻用托盘端了橘子出来,可埃布里马哪里吃得下。
这时,熔铁终于流出来了。
只见烊金从炼炉底部缓缓流进预备好的石槽里。起先慢得叫人好生心焦,但没多久就喷涌而出,注入地上铁锭形状的土坑里。埃布里马又往炉子顶端添材料。
他听见艾尔贝特惊叹:“快看——源源不断啊!”
“不错,”埃布里马接口,“只要不停地填炉子,就能不停地炼出铁。”
卡洛斯提醒说:“不过是生铁——得精炼过才行。”
“瞧出来了,”艾尔贝特答道,“那也很厉害了。”
扬的语气透着不可思议:“听你们的意思,西班牙国王对这个改进不屑一顾?”
卡洛斯答道:“我估计根本没传到腓力国王耳朵里。塞维利亚那些铁匠如临大敌;西班牙民族不喜欢革新,管我们这一行的十分保守。”
扬点头说:“国王从我们外国人手里买了那么多大炮,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西班牙本国供不应求。”
“他们还总啧有烦言,说美洲的银子刚运到西班牙,眨眼就流到外国去了。”
扬笑着说:“这个嘛,我们不是西班牙大公,而是尼德兰商人,所以咱们进屋去,边喝边谈生意。”
大家进了屋,围坐在桌边,贝彻端了啤酒和冷香肠,伊玛可给了几个小孩一把葡萄干,免得他们吵闹。
扬开门见山:“新炼炉一盈利,首先用来偿还我垫的款子,连本带利。”
卡洛斯答道:“这个自然。”
“其余收入则由艾尔贝特和你们平分。你们是不是也这样想?”
埃布里马体会到扬故意用了模棱两可的“你们”。他拿不准埃布里马跟那两兄弟是不是平等。
此时容不得谦逊。埃布里马说:“炼炉是我们仨一起搭的:卡洛斯、巴尼和本人。”
大家齐齐望向卡洛斯;埃布里马屏住呼吸。卡洛斯迟疑着没有说话。埃布里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试炼。三个人乘木筏逃亡的时候,卡洛斯那句“你是自由民,埃布里马”,并没有关系到利害,这次可不同。要是他当着扬·沃尔曼和艾尔贝特·威廉森承认埃布里马与自己身份平等,那就再不能反悔了。
埃布里马也才真正获得自由。
卡洛斯总算开口了:“那么就分四份。艾尔贝特、巴尼、埃布里马和我。”
埃布里马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但表面上不动声色。他和艾微目光相交,瞧见她面露喜色。
这时平地里一声惊雷,只听巴尼说:“别算我了。”
卡洛斯惊问:“你说什么?”
“这个炼炉全是你和埃布里马的功劳,我也没帮上什么。再说,我也不打算留在安特卫普。”
埃布里马听见伊玛可倒吸一口气。她要失望了:她迷上了巴尼。
卡洛斯问:“巴尼,你打算去哪儿?”
“回家。我跟家里失了音信,都两年多了。我早料到加来失陷后母亲倾家荡产,咱们到安特卫普的时候,扬也跟我讲了。我弟弟内德没有接手家族生意——没有生意可言了。他现在好像给伊丽莎白女王当什么秘书官。我想回去见母亲和弟弟,看他们是否一切安好。”
“那你怎么回王桥去?”
“眼下正好有一条库姆港来的船,停靠在安特卫普,飞鹰号,是丹·科布利的船,船长叫乔纳斯·培根。”
“可你哪来的船费——你现在身无分文。”
“昨天我跟大副乔纳森·格陵兰攀谈起来。他是我打小儿就认识的。他说来的路上殁了一个船员,所以现在缺一个铁匠兼木匠,我就揽了这活儿,只是为了坐船回家。”
“可既然家族生意没有了,你回去之后要怎么谋生?”
巴尼露出玩世不恭的嬉笑——叫伊玛可等姑娘心碎的,正是这副表情。“谁知道,走着看吧。”
飞鹰号驶进大海,船员不必一心惦着掌舵,心思活络起来。巴尼立刻去找乔纳森·格陵兰打听消息。
乔纳森在王桥过的冬,几周前才出海,所以知道近来的事。他去拜访过巴尼的母亲爱丽丝,以为她还像从前,爱听海外的见闻。他上门的时候,看见爱丽丝坐在前厅,一动不动地呆望主教座堂的西墙,周围堆满了旧账簿,但她碰也不碰。听说她倒是照常去市议会开会,但从不开口。巴尼怎么也想不到母亲会不忙生意。自打他有记忆以来,就知道买卖、佣金、利润就是母亲的生命,她一心一意琢磨如何靠贸易赚钱。母亲竟然像变了个人,这他让生出不祥之感。
乔纳森还告诉他,算计爱丽丝的罪魁祸首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还当着他的市长,现在住进了气派的新宅修院门。朱利叶斯主教倒是失势了。伊丽莎白女王出尔反尔,下令英格兰奉新教为国教,还命令所有牧师宣读至尊誓言,奉女王为圣公会至高无上的领袖,如有不从,则以叛国罪治之。地位较低的神职人员都宣了誓,但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主教则拒不从命。按理这些主教是要治罪的,不过伊丽莎白曾立誓不以信仰为由害人性命,她的确言行一致——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主教只被除去圣职;朱利叶斯跟两三个修士住在王桥北面圣马可教堂的耳房。乔纳森记得有个周六晚上在贝尔客栈里看见他,他喝醉了,扯着人唠叨说英格兰不久会回归天主教真信仰。乔纳森感叹说朱利叶斯很是可怜,巴尼却觉着这坏心肠的神父老头儿报应得不够。
乔纳森又给巴尼讲出海的种种好处。船就是他的家:他皮肤黝黑、身手矫健,手脚结实有力,攀着缆索就像松鼠般灵活敏捷。法国一战将近尾声时,飞鹰号俘虏了一艘法国船,掠来的财物除了给培根船长和丹·科布利,船员也各自分了一份,乔纳森除了月钱之外又多得了六十镑。他用这笔钱在王桥置办了一间房子给寡母住,之后再次出海,指望再赚上一笔。
巴尼听完说:“可现在也不打仗了。要是俘获法国船,那可是私掠行为。”
乔纳森一耸肩:“打不打,还不是说话间的事儿。”他一扯绳索,看绑得是否结实。巴尼心知他不想细说海盗的事。
他于是岔开话题,打听弟弟内德的消息。
内德回王桥过圣诞来着。他穿了件奢华的黑色新外套,样子老成,不像二十岁的人。乔纳森知道内德替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办事,王桥的乡亲都说内德年少有为,在宫里越发了得。圣诞节当天,乔纳森在教堂里跟内德攀谈,可惜没打听出什么:对自己替女王办什么事,内德说得含含糊糊,依乔纳森看,应该是什么邦交秘事。
巴尼说:“真想马上见到他们。”
“情理之中。”
“快了,也就两三天的事儿。”
乔纳森查看另一条绳索,接着别开了目光。
从安特卫普经由英吉利海峡驶入库姆港,这期间应该不会开战,不过巴尼不好意思白坐船,还是对飞鹰号上的武器进行了一番检修。
商船同其他船只一样,大炮是必不可少的,毕竟航海中危机四伏。战乱时,一国舰船袭击敌国船只再正当不过,而国势强盛的各个国家总是动不动就宣战。不打仗的时候,同样的行为就属于掠夺,但仍然屡见不鲜,所以船只必须做好防备。
飞鹰号上有十二门炮,都是小口径的“米农”铜炮,只能发四磅的炮弹。顶层甲板下就是炮甲板,左右舷各六门炮,木船身上开着方形炮窗。显然船体经过改良。旧型船要是开这种炮门,结构会严重受损;飞鹰号船壳板采用平铺式,选用厚重梁木拼成骨架,壳板与其紧密相连,如同在肋骨外张一层皮。这种构架还有一个优点:就算被敌船的炮弹击中,船壳上开了几个洞,也不见得会沉船。
巴尼给大炮挨个擦洗、上油,检查轮轴是否转动自如;至于小毛病,去世的那个铁匠留下一些工具,巴尼用来修修补补。他查点弹药:十二门炮口径一致,用的是铸铁炮弹,都可以上膛。
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持弹药完好。火药容易受潮,在海上尤其如此;炮甲板顶悬着装木炭的网兜,用来吸收湿气。再有一个问题是时间久了火药面容易分离:火药的成分是硝石、木炭粉和硫黄;硝石较重,自然下沉,那么火药粉就起不到作用了。巴尼在军队里学了一招,每隔一个星期就把火药桶上下颠倒一次。
他甚至还测了射程。他本来不想浪费火药,不过培根船长说不妨开几炮试试。这几门炮左右两侧都铸有炮耳,一种像把手的部件,炮身通过炮耳卡在炮架的凹槽,方便上下调整角度。炮身同水平呈四十五度角时射程最远,四磅弹能飞出将近一英里远,也就是一千六百码左右。调整角度时,要用楔子固定在炮身底端。水平角度时,炮弹飞出三百码左右,扑通掉进水里。巴尼据此估算,仰角每高七度,射程就增加两百码多一点。他身边正好有一把铁做的分度规,是从部队里拿的。这东西就是一只弧形刻度尺,带了一根铅垂线。长臂探进炮膛,能精确测量炮筒角度。在陆地上测得挺准,但在海上,船不断颠簸起伏,开火时没那么精确。
到了第四天,能干的活都干了,巴尼又在甲板上遇见乔纳森。此刻飞鹰号正穿过一片海湾。海岸线在船首左舷,自从驶出韦斯特谢尔德河口进入英吉利海峡,就一直如此。巴尼不精通航海,但琢磨着这会儿英国海岸线该是在船首右舷。他眉头一皱。“你看什么时候能到库姆港?”
乔纳森一耸肩。“我哪知道。”
巴尼突然有种不祥之感。“咱们不是去库姆港,对不对?”
“最终还是要去的。”
巴尼越发心惊。“最终?”
“培根船长没跟我说他什么打算。也没跟别人说。”
“可你好像认为不是回家。”
“我只是看海岸线判断的。”
巴尼定睛眺望。海湾深处,靠近海岸的地方,一座小岛从水中高高耸起,形成一面陡峰,峰顶立着一间宏伟的教堂,仿佛一只巨大的海鸥。这幅景象看着眼熟,巴尼心里一沉,想起自己的确见过——两次。此地叫圣弥额尔山,他第一次路过是三年前去塞维利亚途中,第二次是两年前从西班牙逃亡尼德兰的路上。他问乔纳森:“咱们是要去西班牙,对吧?”
“看样子是喽。”
“可你没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啊。何况我们得有一个炮手。”
他们为什么得有炮手,巴尼一猜便知。巴尼早就奇怪,船上铁匠的活儿这么少,培根怎么还雇人;原来如此。“这么说,你和培根合伙把我骗上了船。”
乔纳森还是一耸肩。
巴尼朝北面望去。六十英里外就是库姆港。他又扭头望着岛上的教堂。隔着一两英里,但海浪至少三尺高。他知道跳船游过去是没戏了,那是死路一条。
他沉思良久,又开口问:“不过咱们离开塞维利亚就回库姆港,是不是?”
“兴许是,”乔纳森回答,“也兴许不是。”
十一
奥黛特要生了。她喊得撕心裂肺,皮埃尔则盘算着怎么摆脱掉这婴儿。
主因她不守妇道而降罚于她。是她罪有应得。皮埃尔寻思,看来到底还是有天理在的。
孩子一生下来,她就休想再见一面。
逼仄的房子里,皮埃尔坐在楼下翻看黑皮簿子,稳婆在楼上寝室替奥黛特接生。早饭没吃完,还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面包、火腿、几根早熟小萝卜。皮埃尔家可谓家徒四壁:裸露的墙面、石板铺就的地面、阴冷的壁炉、一扇对着阴暗窄街的小窗户。皮埃尔讨厌这个住处。
平日里,他一吃完早饭就出门,一般先去圣殿旧街的吉斯府。府里铺的是大理石地面,墙上的油画叫人赏心悦目。他要么一整天留在府里,要么去罗浮宫,伺候夏尔枢机或是弗朗索瓦公爵。傍晚,他常常同手底下不断壮大的探子碰面,往黑皮簿子里添几个新教徒的姓名。除了晚上回大堂区的蜗居就寝,平时很少在家。但这一天,他得等孩子生出来。
1560年5月,他们结婚五个月。
新婚后那几周,奥黛特还想勾引他圆房,为此拗着性子,百般卖弄风骚。她扭着腰肢,一对大屁股晃来晃去,还故作媚笑,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叫皮埃尔好不反胃。一计不成,她又使起了激将法,讽刺他不是个男人,要么嘲笑他有同性癖,可两样都没说中皮埃尔的心事,只叫他怀念起寡妇博谢纳的羽毛床、床上那些个漫长的午后。即便如此,听奥黛特冷嘲热讽的也不免心烦。
眼见奥黛特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过了严冬、进入阴雨连天的初春,两人从相互看不顺眼成了冤家对头,彼此都懒得多说一个字,话题只剩下吃什么饭、什么衣服要洗、生活费多少,再就是骂家里那个十几岁、整天苦着脸的女仆纳塔不好好干活。皮埃尔心里窝着一团火。一想到这个母夜叉,他什么心情都给破坏了。以后不仅要忍受奥黛特,还要替她养这个野种,他忍无可忍。
说不定这小杂种生下来就死了。但愿如此。那就不用愁了。
奥黛特不叫了,片刻之后耳边传来婴儿的啼哭。皮埃尔叹了口气:愿望没能成真。看样子这小畜生健康得很,可恶。他疲惫地揉揉双眼。什么事儿都不好做,什么事儿都不顺心,总是要扫他的兴。有时候他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的处世哲学有什么差错?
他把小簿子放进文件匣,上了锁,钥匙揣进口袋。簿子没法留在吉斯府,因为还没分派房间给他用。
他站起身,接下来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他来到楼上。
奥黛特合着眼睛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不过呼吸平稳,要么睡着了,要么是在歇息。小丫头纳塔正在卷床单,上面沾满了血污黏液。接生婆左臂抱着那个小不点儿,右手拿着一块布,在水盆里蘸湿了,擦拭婴儿的头脸。
那东西丑得要命,又红又皱,头顶一丛黑头发,吵闹得叫人心烦。
皮埃尔看见接生婆把婴儿裹在一张淡蓝色的毯子里——他想起来,这是韦罗妮克·德吉斯送的。
“是个小子。”接生婆说。
刚才婴儿赤身裸体,但他没细看是男是女。
奥黛特闭着眼说:“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恨不得杀了她。她不仅要他抚养孩子长大,还要时刻提醒他这野种的生父是阿兰·德吉斯那个纨绔子弟。哼,等着瞧吧。
“喏,给您抱抱。”接生婆把裹好的婴儿交给他。他看出韦罗妮克送的是张柔软的羊毛毯,价格不菲。
奥黛特喃喃地说:“别把孩子给他。”
太迟了,皮埃尔已经把孩子抱在怀里。小东西那么轻,好像没有重量。一瞬间,他有种异样的感觉,莫名地只想保护这个无助的小人儿,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他暗想,这个没用的废物休想连累我一辈子。
奥黛特坐起身:“把孩子给我。”
接生婆伸手要接,但皮埃尔不肯放手。他不怀好意地问:“奥黛特,你刚才说孩子叫什么?”
“你别管,把孩子给我。”她说着掀开被子,显然想下床,紧接着大喊一声,好像疼痛难忍,又倒在枕头上。
接生婆瞧出不对头,忙说:“该给孩子喂奶了。”
皮埃尔看见婴儿噘着小嘴,像在吮吸的样子。他还是没放手。
接生婆伸手要抢。
皮埃尔一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扬起,对着接生婆狠狠就是一巴掌。对方一个不稳,向后跌去。纳塔吓得尖叫。奥黛特脸色煞白,忍痛坐起身。皮埃尔抱着婴儿朝门口走去。
“回来!”奥黛特冲他的背影嚷,“皮埃尔,求你别带走我的孩子!”
他径直走了出去,砰地摔上门。
皮埃尔下了楼;婴儿啼哭起来。春日傍晚天气和暖,他却披上斗篷,为的是遮住这婴孩。他出了门。
小婴儿似乎喜欢晃动的感觉。皮埃尔稳稳地迈着步子,孩子止住哭闹。他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哭声吵得自己心烦意乱,好像提醒他想想办法。
他朝城岛走去,把孩子丢掉好办得很。圣母院里有个地方专门收容弃婴,就在圣安妮像脚下:圣安妮是圣母玛利亚之母,也是母亲的主保圣人。一般神父会把遗弃的婴儿安放在婴儿床上,有时候遇见一对好心的夫妇,就把孩子带回家收养。要是没人领养,就交由修女抚养。
皮埃尔感到手臂下的婴儿扭动身子,又生出那种没来由的冲动,想呵护他、照顾他。
这孩子虽然是私生子,但到底是吉斯家的种,孩子不见了总得有个交代。这不大好办,不过皮埃尔已经想好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接生婆和女仆都打发掉。之后跟夏尔枢机谎称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奥黛特重创之下神智失常,不肯相信孩子死了。皮埃尔边走边琢磨细节:奥黛特抱着死婴喂奶,给他换上新衣服,放在婴儿床里,说孩子睡着了。
夏尔未必相信,但这故事合情合理,况且他也拿不到证据。皮埃尔自信能瞒天过海。过去这两年里,他想明白一件事:夏尔不喜欢他,以后也不会喜欢,但看在他有用,不舍得打发。皮埃尔牢牢记着这个教训:只要自己不可或缺,就能自保。
街上人群熙攘,一如往常。路边高高地堆着垃圾:炉灰、鱼骨、粪便、牲口棚的秽物、破鞋。他一下子想到,不如把孩子扔在这儿了事,只要没人看见就行。这时他瞧见一只耗子正啃食一只死猫的脸,想到这就是这个婴儿的下场,区别是他还活着。他下不了手。他毕竟不是禽兽。
他由圣母桥过了河,走进圣母院。刚走到中殿前,他又发觉计划未必可行。同平常一样,教堂里聚了不少人:司铎、善男信女、朝圣者、小贩、妓女。他放慢脚步,来到中殿,走到教堂一侧供奉圣安妮的小圣堂前。把孩子放在雕像脚下,又不让人瞧见,他做得到吗?只怕不行。换作是个贫苦的妇人,或者无所谓有人瞧见,谁也不认得她,等到有人想起来盘问,她早就混在人群里溜走了。可他是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那可就不一样了。要是孩子哭闹起来,他说不定就要有麻烦。他抱紧了斗篷下暖乎乎的身体,一是为捂住声音,二是怕被谁瞧出异样。他发觉失策:该等半夜或着凌晨过来才是。可这期间,孩子该怎么处置?
他瞧见一个瘦削的红裙女人,灵光一闪。不如花钱找一个妓女替自己把孩子扔掉。这等女人不认得他,孩子的身份也无从查问。他正要去找那个红裙女子,这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他魂飞魄散。“皮埃尔,亲爱的孩子,你可好啊?”
是他昔日的导师。“穆瓦诺神父!”他惊恐莫名。大大不妙。万一孩子哭闹起来,他可如何是好?
神父红通通的方脸堆满笑意。“能见到你可真高兴。听说你是大人物了!”
“差不多吧。”皮埃尔敷衍说。慌乱中,他接着说:“所以呢,很抱歉,我正赶时间,失陪了。”
穆瓦诺想不到碰了个钉子,如遭雷击。他冷冷地说:“那请吧,小人就不耽误您了。”
皮埃尔真想把一腔苦恼都说给他听,但当务之急是带着婴儿脱身。“请见谅,神父。我不日再去拜会。”
“倘若您抽得出空儿。”穆瓦诺挖苦。
“失陪,再见吧!”
穆瓦诺没接口,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皮埃尔匆匆穿过中殿,从西门出了教堂。得罪了穆瓦诺,他暗暗叫苦,毕竟,世上能听他诉苦的人绝无仅有。皮埃尔上有主子下有仆人,但刻意不结交朋友,只有穆瓦诺这一个例外,结果又把他惹恼了。
皮埃尔不去想穆瓦诺的事儿,原路折返。走在桥上,他巴不得要把婴儿扔到河里,可扔的话免不得有人看见。况且他也知道,就算穆瓦诺神父也不会替他开脱,说杀人害命是主的旨意。为神圣的使命而犯罪或许情有可原,但万事都有个限度。
既然圣母院想不通,那就直接去交给修女吧。他知道有一间修会收容弃婴,地点在城东的富人区,离吉斯府不远。他朝东走去。一开始就该这么办,去圣母院是他考虑不周。
这间圣家庭修会除了抚养弃婴,还办了座小学堂。皮埃尔走近时,听见孩子的嬉闹声。他踏上台阶,穿过高大的雕门,进了客堂。室内凉爽幽静,铺着石头地面。
他掀开斗篷,露出婴儿。小东西闭着眼睛,但还在呼吸。只见他举起两只小拳头,在面前挥舞,好像要吮吸拇指。
等了一会儿,一个年轻修女轻手轻脚地进了客堂。她呆望着皮埃尔怀里的婴儿。
皮埃尔用官家语气说:“马上去请你们嬷嬷,有要事。”
“是,先生。”修女彬彬有礼,但毫无惧意。皮埃尔暗想,怀抱婴儿的男人的确吓不到谁。只听她又问:“不知道是哪一位想见嬷嬷?”
皮埃尔早有准备。“鄙人是让·德拉罗谢尔大夫,大学圣三一学院。”
修女开了一扇门。“请在里面稍等。”
这是个舒适宜人的小房间,里面供着一座玛利亚、若瑟和婴儿基督的彩绘木雕。除此以外的陈设只有一张长凳,但皮埃尔没有坐。
等了几分钟,就见一个较年长的修女进来了。她开口问:“罗谢大夫?”
皮埃尔更正说:“德拉罗谢尔。”她说不定故意说错,想试探他。
“请见谅。我是拉都瓦嬷嬷。”
皮埃尔演戏似的说:“这男婴的母亲遭魔鬼附身。”
拉都瓦嬷嬷大惊失色。她画了个十字,说道:“愿主庇佑我等。”
“这孩子不能留给母亲抚养,否则必死无疑。”
“别的家人呢?”
“他是个私生子。”
拉都瓦嬷嬷镇定下来,狐疑地打量皮埃尔。“父亲是?”
“不是我。相信我,倘若您心里想的是这个。”他语气轻蔑。
对方大为窘迫。“怎么会?”
“孩子生父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我是他家里的大夫。他们的身份我自然不便透露。”
“我明白。”
婴儿啼哭起来,拉都瓦嬷嬷本能地从皮埃尔手里接过来,轻轻摇晃。“他是饿了。”
“不用说。”
“毯子真柔软,想必花了不少钱。”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他掏出钱包——这一点不在预料之内,幸好他身上带着钱。他数出十枚金埃居,等于二十五里弗赫,够一个婴孩几年用的。“他家人嘱托我留下十埃居,并且保证只要孩子在这儿,每年都给这个数目。”
拉都瓦嬷嬷迟疑着没接话。皮埃尔猜想,她拿不定自己这番话有几成可信。不过,抚养弃婴是她毕生的使命,况且十埃居是不小的数目。她接过金币说:“谢谢您。我们会好好照料这个小毛头。”
“我会为他,也会为您祈祷。”
“我也期待一年后的今天再次见到您。”
皮埃尔一时语塞,接着才明白过来,对方以为自己会依照承诺再送十埃居过来。休想。他答道:“我会如约前来,一年后的今天。”
他替嬷嬷开了门,看她迈出房间,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修院里。
皮埃尔一身轻松,步履轻快。他喜不自胜。到底摆脱了那个野种。到家之后,免不得要闹翻了天,那也值了。他和可恶的奥黛特之间再没有瓜葛。说不定能把她也摆脱掉。
他不急着回家,先进了酒馆,要了一杯雪莉酒给自己庆祝。这种茶褐色的葡萄酒很烈,他一边啜饮,一边思索正经事。
如今办事比从前困难。弗朗索瓦二世国王加紧惩处新教徒,也许是依着王后苏格兰的玛丽·斯图亚特的意思,不过更可能是玛丽那两位舅舅吉斯兄弟的授意。因为查得严了,新教徒就更谨慎了。
皮埃尔手底下有几个新教徒奸细。他们被抓了来,因为怕受酷刑,所以当了叛徒。不过,现在异教徒也学乖了,不再轻信身边的教友,彼此以教名相称,不肯透露姓氏和地址。这就像一盘棋,教会每走一步,异教徒总有对策。好在夏尔沉着耐心,皮埃尔从不气馁,这局棋,要以死来收场。
他喝光了酒,一路走回家。
一进门,他不禁大吃一惊:客厅里赫然坐着夏尔枢机。他穿着红色丝绸上衣,正等着他回来。
接生婆立在枢机身后,只见她抱着肩膀,扬着下巴,等着看他的好戏。
夏尔开门见山:“你把孩子怎么了?”
皮埃尔马上镇定下来,飞快转动脑筋。想不到奥黛特动作这么快,女人被逼急了倒会耍手腕,他倒是低估了。她生产后恢复了一点体力,想到找枢机求救,八成是纳塔去送的信。纳塔运气好,夏尔刚好在家,愿意即刻赶来。总而言之,皮埃尔麻烦了。他答道:“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要是你杀了吉斯家的孩子,主在上,我要你一命偿一命。你再有本事抓亵渎主的罪人也没用。”
“孩子还活着。”
“在哪儿?”
抵赖也是徒劳。皮埃尔实话实说:“圣家庭修会。”
接生婆面露得色。皮埃尔羞愧难当,后悔扇了那一巴掌。
夏尔说:“去把他带回来。”
皮埃尔迟疑着没有接口。他没脸回去,但要是公然违抗夏尔,那就是自毁前程。
夏尔又说:“最好他还活着。”
皮埃尔听出弦外之音:万一孩子不幸夭折,就算与他无关,也要算在他头上了——虽然不少婴儿活不过几个小时。十有八九会以谋杀罪处决他。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慢着,”夏尔喝住他,“听仔细了。你要和奥黛特过下去,一辈子照顾好她、照顾好她这个孩子。这是我的意愿。”
皮埃尔沉默不语。夏尔的意愿谁敢违拗?连国王也不行。
“还有,孩子叫阿兰。”
皮埃尔默默点头,接着出了门。
西尔维的好日子维持了半年。
她用卖书的收入租下一栋不错的两居小房子,位于河南岸大学区的塞尔庞特街,正厅用来开铺子,卖些纸墨之类的文具品,主顾是老师、学生和识字的大众。纸是从圣马塞尔区买的,在城墙以外的南郊,因为傍着毕耶河,造纸商不愁缺水。至于墨水,则是她用栎五倍子制的。栎五倍子是树干上生的瘿,呈瘤子形状,林子里就采得到。父亲教过她怎么制墨。印刷用墨得兑上油来增加黏性,日常写字用的不同,墨要稀一些,她也晓得怎么造。店铺的收入并不够维持母女二人的生计,不过只是个幌子,她们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伊莎贝拉不再终日郁郁,但经此变故,衰老了许多。历经磨难之后,母亲意志衰颓,女儿却坚强起来。如今家中一切都是西尔维做主。
她做着非法生意,又是异教徒,时刻都有生命危险,奇怪的是,她过得很快乐。她琢磨原因,猜想是因为这辈子第一次不必听男人呼喝使唤了。她自己决定开铺子,自己选择重新参加新教区会,继续偷卖禁书。她凡事都和母亲商量,但最后都是自己拿主意。快乐来源于自由。
夜里,她也憧憬着躺在男子的怀抱里,但绝不会为此放弃自立。大多男子都把妻子当成小孩子对待,区别在于女人干的活更多。也许世上的确有男子不把妻子视为财产;西尔维还没遇见过。
她和母亲更名改姓,以免官家凭名字想到被处决的异端分子吉勒·帕洛。如今她们改姓圣康坦,西尔维自称泰蕾兹,母亲则改叫杰奎琳。其余新教徒心照不宣,见到了就以化名相称。母女俩只结交新教徒朋友。
铺子开张不久,就有官员来盘查。母女俩报上化名,对方没有怀疑。他把屋子查了个遍,又问了许多问题。西尔维怀疑他是皮埃尔·奥芒德手下的,不过按说纸墨店例行要接受检查,免得私藏禁书。店里没有书籍,只有记事簿和账本,官员满意而去。
禁书全都放在城墙街的仓库。西尔维总是先联系好买主再去取书,“罪证”顶多在家里放几个小时。事情发生在1560年夏天的一个礼拜日上午,西尔维来仓库拿法语的日内瓦圣经,发现箱子里只剩一本了。
她又翻看别的箱子,里面的书籍大多内容晦涩,譬如伊拉斯谟的著作。这些书很少有人买,感兴趣的只有思想开明的神父和好奇尚异的大学生。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这些书一直堆在仓库里,就是因为没有销路。除了《圣经》,也就只有约翰·加尔文的《基督教要义》卖得好一些。去年九月,父亲加印圣经就是这个缘故,结果不幸被吉斯家所害。书店里搜出来的《圣经》作为罪证,早就焚毁了。
西尔维这才醒悟,她根本没有长远的计划。现在可怎么是好?她想起冬天时跟母亲险些饿死,动了卖身的心思,不禁一阵惊恐。她暗暗起誓,不会重蹈覆辙。
回家路上,西尔维路过大堂区——皮埃尔就住在附近。西尔维对他深恶痛绝,但一直暗中打听他的消息。皮埃尔的主子夏尔枢机力主国王搜捕巴黎的新教徒,西尔维敢肯定,皮埃尔还在干这个勾当。他的身份已经暴露,没法继续当奸细,十有八九当起了间谍头子。
西尔维曾偷偷监视皮埃尔的房子,还去附近的圣埃蒂安酒馆打探过。吉斯家的护卫常在那儿喝酒,她留意听他们闲聊,偶尔能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知道吉斯家的动向。此外,她听说皮埃尔拿到婚姻无效判决没多久又娶了亲,现在家里有三口人:妻子奥黛特、男婴阿兰和侍女纳塔。酒馆里都说奥黛特和纳塔都恨极了皮埃尔。西尔维没和两人说过话,但见了面会点头致意,她盼着有一天能说服她们揭露皮埃尔的秘密。再有,宫里有年轻的尼姆侯爵夫人一直盯着皮埃尔,看见他和什么人交谈都暗暗记着。目前为止,她指认的人里,唯一有用的就是加斯东·勒潘,但此人是吉斯家族护卫队队长,谁都认得,不方便执行秘密任务。
她回到家,跟母亲说《圣经》卖完了。伊莎贝拉说:“不如就算了,只卖纸墨文具吧。”
“卖纸墨的收入不够用度,况且我也不想卖一辈子这些。我们肩负着使命,要让同胞兄弟姐妹自己读上帝圣言,摸索真福音之道。我还要继续履行这个使命。”
母亲笑着夸她:“好孩子。”
“可是到哪儿去弄书呢?咱们又没办法刻印。父亲的印刷机如今归了别人。”
“巴黎准还有别的新教徒印书商。”
“有是有——我在主顾家里见过他们印的书。这些日子卖书赚的钱足够买一批新书,可是一来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显然是保密的,二来,既然他们直接卖书,又何必要我呢?”
“要想大批买进新教书籍,只有一个地方:日内瓦。”听伊莎贝拉的语气,日内瓦仿佛远在月亮上。
西尔维可不会轻易泄气。“有多远?”
“你怎么能去!路途又远又危险。你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巴黎郊区了。”
西尔维心里害怕,却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别人可以。还记得纪尧姆吗?”
“怎么不记得。你该嫁的人其实是他呀。”
“我根本不该嫁人。从巴黎去日内瓦要怎么走?”
“我也不清楚。”
“吕克·莫里亚克大概知道。”西尔维同莫里亚克一家相熟。
伊莎贝拉点头说:“他是船货经纪。”
“我一直不太明白‘船货经纪’是做什么的。”
“打个比方:有个船老大从波尔多出发,沿着塞纳河北上,把一批葡萄酒运到巴黎,之后进了一批布料,但只装了半船。他不想耗太久,想尽快把剩下那半船装满。这样呢,他就去找吕克,因为吕克认得全巴黎的商人,熟悉全欧洲的港口。他能帮船老大联系煤炭啦、皮草啦、时兴帽子啦,诸如此类,在波尔多能找到买家的。”
“这么说,到哪儿的路吕克都知道,包括日内瓦。”
“他会跟你说,年轻姑娘可办不到。”
“男人休想再跟我说这不行那不行的。”
伊莎贝拉凝视女儿。西尔维看见母亲眼里泛起泪花儿,大吃一惊。只听母亲叹道:“你真勇敢。真不敢相信妈能有你这么个女儿。”
听母亲如此感慨,西尔维心中感动,勉强开口说:“我就像妈妈啊。”
伊莎贝拉摇头说:“好比主教座堂像牧区教堂。”
西尔维不知道说什么好。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孩子当榜样呢?该反过来才对。她觉得尴尬。过了一会儿,她岔开话题:“该去礼拜了。”
狩猎小屋的会众找到一处新的集会地点,偶尔称其为圣殿。西尔维和伊莎贝拉走进一间大院子,这是一处租赁马匹跟马车的地方。母女俩穿着朴素,免得被人怀疑是去礼拜。租赁生意的主人也是新教徒,因为是礼拜日,没有开张,但门没有锁。
母女俩进了宽敞的石头马棚,见到一个大块头的年轻马夫正替马匹梳理毛发。马夫瞪着来人,准备拦下,随即认出两人,便一闪身,让她们过去了。
马棚走到头就看见一扇门,门后是一处秘密楼梯,通到宽敞的阁楼。这就是敬神之所。陈设一贯简单,没有画像造像,只有椅子长凳。
这间阁楼最大的好处是没开窗户,声音传不到外面。西尔维曾经趁会众放声高歌时站在外面街上听动静,只依稀听得见歌声,分不出究竟是哪儿传来的:附近坐落着堂区教堂、修道院和学院。
这里人人都认得西尔维。她是书商,因此是会众间的顶梁柱。此外,在团契讨论中,她常常直言不讳,讲起宽容一题,动之以情。她的想法和歌喉都无法不引人赞叹。她是女子之身,无法升为长老,但已是公认的领袖。
母女俩在前排落座。西尔维热爱新教的礼拜仪式——她倒也不痛恨天主教的仪式,这一点和大多教友不同。她明白,对许多基督徒而言,香火味儿、拉丁词句和唱经班的诡异合唱是信仰中不可或缺的。
然而,另一种仪式更叫她倾心:通俗易懂的讲道、合情合理的信条、她可以开口唱的赞美诗。
这一天,她发觉心神不宁,巴不得礼拜快点结束。吕克·莫里亚克一家人都来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找他打听。
不过生意的事儿她也不敢忘。说完最后一句“阿门”,她马上走到裁缝的年轻妻子弗朗索瓦丝·迪伯夫跟前,把仅剩的一本法语《圣经》交给她,又从她手里接过五里弗赫。
接着尼姆侯爵夫人路易丝走到她身边说:“宫里迁到奥尔良去了。”
国王率大臣出宫,这是常事。西尔维满心期待:“巴黎的新教徒大概能喘息一阵子了。奥尔良出了什么事?”
“国王召开三级会议 [5] ,”这是传统的国民大会,“夏尔枢机带着皮埃尔·奥芒德也去了。”
西尔维皱起眉头。“不知道那两个魔鬼又要耍什么新花样。”
“不管是什么,一准儿对咱们不利。”
“主保佑我们。”
“阿门。”
西尔维和路易丝说完话,走到吕克身边。“我得去一趟日内瓦。”
小个子的吕克是个乐天派,可听了西尔维的话,他却眉头一皱,表示不以为然。“能否透漏一下原因,西尔维?对不住,该叫你泰蕾兹。”
“法语《圣经》卖光了,我得去买些回来。”
“上帝保佑。我真佩服你这份胆量。”
同一天里,西尔维第二次意外听到赞美,再次觉得受之有愧。她并不勇敢,相反,她怕得要命。“我只是不得不这么做。”
“你办不到。路上可不安全,你一个年轻女子,又没钱雇一队护卫,路上可到处是强盗、黑店、扛着木锨的色眯眯的庄稼汉。”
想到色眯眯的庄稼汉,西尔维不禁皱了皱眉。男人怎么总把强暴当笑话讲?她不会轻易放弃。“说来听听。要去日内瓦该怎么走?”
“要说最快的路线呢,从这儿坐船,沿着塞纳河,最远能去到蒙特罗。这一程大概六十英里吧。还剩下两百五十英里路,主要得靠步行,要是没带行李就没问题。路上没有耽搁的话,走上两三个星期能到,不过耽搁一向是免不了。你母亲自然会陪你去吧。”
“不,母亲得留在这儿看店铺。”
“西尔维,我说认真的,你一个人可办不到。”
“我也是不得已。”
“那么路上一定得跟人搭伙。遇到一家人是最好的。要是只有男人,那说什么也不行,原因呢不说你也明白。”
“自然喽。”西尔维毫无经验,想想就觉得害怕。之前说去日内瓦还不当一回事,真是惭愧。“我还是打算走这一趟。”她装出自信的口吻。
“那好,你要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你跟人结伴而行,路上大家没事做,就天南地北,免不了问起你,你总不能说要去日内瓦买禁书吧。对了,最好干脆别说去日内瓦,谁都知道那可是第一大异教之城。你得编个故事。”
西尔维目瞪口呆。“我得回去想想。”
吕克若有所思。“倒可以说你是去朝圣。”
“去哪儿?”
“韦兹莱,去日内瓦正好经过。那间隐修院供奉着抹大拉的玛利亚圣骨,不少女子去朝圣。”
“太好了。”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尽快,”西尔维不想天天记挂着,“这星期。”
“我替你找一个靠得住的船老大,带你去蒙特罗。至少这一程不用担心安全。那之后呢,时刻留神。”
“谢谢你。”她顿了一顿,想吕克替自己出谋划策,该客套两句,“乔治好吗?好一阵子没见他了。”
“挺好,谢谢你记挂。鲁昂那边的生意开张,他负责那边。”
“他一向机灵。”
吕克苦笑着说:“我很疼这个宝贝儿子,不过他配不上你,西尔维。”
话是不错,但西尔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接口。她只说:“多谢你帮忙。明天我去店里拜访,要是你方便。”
“周二早上再来吧,那会儿我该联系上船老大了。”
母亲正和几个妇人谈天,西尔维急着拉她回家,想马上着手准备。
回家路上正好有间价格实惠的布坊,她挑中一匹粗糙的灰布,样子难看,胜在耐穿。她对母亲说:“等到家以后,妈你得给我缝一件修女袍。”
“那是可以,不过我的针线活儿不比你好多少。”
“行。越难看越好,只要别开线就行。”
“那好。”
“不过第一件事是替我把头发剪了。齐根剪,长短不到一英寸。”
“那不成了丑八怪。”
“没错,正合我意。”
奥尔良。皮埃尔在谋划刺杀。
他不必亲自动手,但他是幕后主使。
夏尔枢机带他来奥尔良,就是为了这件事。因为皮埃尔扔掉奥黛特的孩子,夏尔的气还没消,不过正如皮埃尔所料,夏尔看他有用,才饶了他一命。
皮埃尔一贯以为万万不可杀人。他有罪,但从没犯下如此大罪。他倒是动过这个念头:当初他恨不得杀了那个小婴儿阿兰,苦于没有脱罪的法子。许多人因他而死,吉勒·帕洛就是其中之一,但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他明白,这次迈过这条界限,就不能回头了。
然而,他要赢回夏尔的信任,而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指望着穆瓦诺神父开解说这是主的旨意,否则,他皮埃尔就要下地狱了。
刺杀的对象是纳瓦尔国王安托万·波旁。成败在此一举。一旦成功,就可以同时削弱吉斯家的两个劲敌,一是安托万的弟弟孔代亲王路易,二是波旁家族最重要的盟友,法国海军上将、蒙莫朗西家族最厉害的角色,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这三个人很少碰头,怕的就是敌人打这种主意。此次以讨论信仰自由为名召开三级会议,目的就是把三个人同时引到奥尔良。他们力主宽容,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如此重要的契机,明知是险,也不得不冒。
奥尔良位于卢瓦尔河北岸,虽然离海岸有两百英里远,水面船只却络绎不绝。大多是折叠式桅杆的平底船,方便在浅水里行驶、从桥洞经过。城市正中央,和主教座堂隔街相望的,是新落成的格罗斯洛堡。主人雅克·格罗斯洛正为这座美轮美奂的新宅扬扬得意,却被赶了出去,好给王家人马腾地方。
动手这一天黎明,皮埃尔一行赶到城堡。皮埃尔暗暗赞叹。只见一排排高窗周围用红黑两色砖石砌成菱形图案,正门前,左右两条气派的台阶相互呼应。设计保守又独具匠心,正合皮埃尔的品位。
皮埃尔不住在城堡里。虽然他如今跟了吉斯的姓,但一直同下人住在一处。但总有一天,他也会住进这样一座宅子。
他和刺客夏尔·德卢维埃一同进了门。
和卢维埃同行,叫他有些不自在。此人穿着得体,彬彬有礼,可肩膀啦眼神啦又总透着一丝杀机。当然了,他见过不少杀人犯,在巴黎格列夫广场也亲眼见过几个犯人受绞刑,但卢维埃不一样。他是贵族出身,所以姓氏中有个“德”字;他愿意刺杀出身相同的人。道理有些奇怪:大家一致认为,安托万是王室宗亲,杀他不能找平头百姓。
堡内的摆设彰显着新贵之气。镶板光洁锃亮,挂毯颜色鲜艳,尚未因岁月而褪色,巨大的枝状烛台熠熠生辉。方格天花板上刷着繁复的油漆图案,色彩明快。格罗斯洛既当官也从商,他巴不得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平步青云。
皮埃尔带卢维埃先去王后的房间。刚一到,就叫下人去跟艾莉森·麦凯传话。
玛丽·斯图亚特当上法国王后,作为密友的艾莉森身份今非昔比。皮埃尔注意到这一对朋友身穿价值连城的裙子、佩戴璀璨夺目的珠宝,朝臣女官抑或深鞠躬、抑或行屈膝礼,她们只微微一颔首,或是施舍一个浅笑。他不禁感叹,人太容易习惯高高在上、万人敬仰,而这种尊贵荣耀,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一大早就找艾莉森,其实有些冒失。他们相识一年多了,那一天他去向玛丽通知亨利二世国王即将驾崩的消息。两人的前途都和吉斯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艾莉森已经知道他此次是夏尔枢机的密使,并且信得过他。她自然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要紧事,皮埃尔不会贸然前来。
等了几分钟,下人把他们带到一间小偏厅。艾莉森坐在圆桌子旁,显然是匆匆起身,只在睡裙外披了件缎子外衣。只见她鬓角蓬乱、睡眼惺忪,叫人心动。
皮埃尔先问:“弗朗索瓦国王可安好?”
“不大好,”艾莉森答道,“不过他身子一向虚弱。他小时候出过天花,所以个子长不高,还落得体弱多病。”
“那玛丽王后呢?想必在哀悼亡母吧。”六月里,玛丽·斯图亚特的母亲玛丽·德吉斯在爱丁堡亡故。
“对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伤心也是有限。”
“相信玛丽王后不会返回苏格兰吧。”皮埃尔同吉斯兄弟还得为这种琐事烦恼。要是玛丽·斯图亚特心血来潮,要回去统治苏格兰,两个舅舅也拿她没办法,毕竟她是堂堂正正的苏格兰女王。
艾莉森没有立刻回答,这叫皮埃尔一阵忐忑。她开口说:“苏格兰人显然得好好管教一番。”
这个回答并不是皮埃尔想听到的,但他知道说的在理。苏格兰国会中新教徒占大半,他们新近通过一条法案,将弥撒规定为违法行为。皮埃尔说:“玛丽的首要责任必然在法国吧。”
好在艾莉森和他意见一致。“玛丽得陪在弗朗索瓦身边,直到生育王子,最好是两个。她也明白,为法王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比管束苏格兰暴民要紧。”
“更何况身为法兰西王后,谁会稀罕做苏格兰女王?”皮埃尔放心地笑了。
“不错。我们俩对苏格兰只剩下一点模糊印象。来法国的时候,玛丽才五岁,我也只有八岁。苏格兰话都让我们忘光了。对了,你一大早把我吵醒,不会是想聊苏格兰吧。”
皮埃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间在回避正事。他开解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你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万事俱备,”他开口说,“三个敌人都到了。”
她明白皮埃尔所指。“咱们可要立刻下手?”
“已经下手了。路易·波旁已经被拿下,会以谋逆罪处死。”皮埃尔心说,谋逆罪名大概并非子虚乌有,不过是非黑白并不重要。“加斯帕尔·德科利尼的居所派了重兵把手,他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他已经是阶下囚,只差定罪了。”这件事由加斯东·勒潘指挥吉斯家族护卫队负责,说是护卫,其实是一支几百人的私人佣兵。“上午弗朗索瓦国王会召见安托万·波旁,”皮埃尔一指卢维埃:“夏尔·德卢维埃会趁机杀了他。”
艾莉森毫不畏缩,皮埃尔暗暗佩服她这份镇定。只听她说:“需要我做什么?”
卢维埃第一次开口:“动手前,国王要给我一个暗号。”他谈吐不俗、用词简练,一听就是贵族口音。
“为什么?”
“要是没有国王授意,谁也不能动王室血脉。”
言外之意是,在场的人必须看得清清楚楚,是弗朗索瓦国王要他死。否则,国王事后大可以撇清关系,向卢维埃、皮埃尔、夏尔枢机等一干嫌疑者问罪。
“千真万确。”艾莉森同往常一样,一点就通。
皮埃尔说:“卢维埃需要和陛下商量片刻,对好暗号。夏尔枢机已经和国王解释过了。”
“那好,”艾莉森说着站起身,“请随我来,卢维埃先生。”
卢维埃跟着她走到门口,这时她转身问:“你带着武器吗?”
卢维埃掀开外衣,只见腰带间插着一柄两英尺长的匕首,收在刀鞘里。
“最好暂时交给奥芒德·德吉斯先生收着。”
卢维埃解下刀和鞘,放在桌子上,跟着艾莉森去了。
皮埃尔走到窗前,目光掠过广场,落在主教座堂西墙高耸的尖拱券。他一阵忐忑,良心有愧。他宽慰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这座教堂,为了主的圣殿,为了源远流长的真信仰。
听到艾莉森回来,他如释重负。艾莉森和他并肩而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儿就是奥尔良之围中圣女贞德祈祷的地方。她挽救了本城,使百姓免遭英军蹂躏。”
“有人说她挽救了全法兰西。我们今天也要挽救法兰西。”
“不错。”
“弗朗索瓦国王和卢维埃见面还顺利吧?”
“是,他们正在商量。”
皮埃尔精神大振。“咱们很快就能除掉波旁的势力,从此一劳永逸。我还以为等不到这一天呢。以后再没有敌人了。”
艾莉森没有答话,皮埃尔见她神色凝重,于是问:“你不这么看?”
“当心皇太后。”
“此话怎讲?”
“我了解她。她待我很好,我跟弗朗索瓦还有玛丽一起长大,常照顾他们俩,特别是对弗朗索瓦,因为他身子一向虚弱。卡泰丽娜一直感恩在心。”
“所以……”
“她常对我讲心事。在她看来,咱们这么做是错了。”艾莉森口里的“咱们”指的是吉斯家。
“错了?错在哪儿?”
“她认为消灭新教势力不该靠火刑。死在火刑架上的反倒成了殉教者。要着眼新教滋生的根源,也就是改良天主教会。”
那句“殉教者”说得在理。譬如吉勒·帕洛吧,生前性格专横,从不招人待见,但皮埃尔听手下的探子说,他现在差不多给当成圣徒敬仰。然而,说到改革教会,却是不切实际的理想。“要改良,就得夺走夏尔枢机那些人的财富和特权。永远也不可能,他们势力太大。”
“卡泰丽娜觉得症结就在这里。”
“挑教会毛病的大有人在。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教他们明白没资格指手画脚。”
艾莉森一耸肩。“我也没说同意卡泰丽娜的看法,我只是提醒一句,咱们得小心。”
皮埃尔一脸不以为然。“倘若她握有实权,那是该小心。不过国王娶了吉斯家的外甥女,一切都在咱们掌握之中。我看皇太后不足为患。”
“别以为她是女人就小看她。想想圣女贞德。”
皮埃尔不以为意,嘴上却说:“我可从来不小看女人。”他微微一笑,魅力尽显。
艾莉森微微一转身,身子贴着皮埃尔的胸膛。女人这样做这绝不会是不小心,皮埃尔深信不疑。只听她说:“你和我,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尽心帮助掌权之人,是伟人的军师。咱们俩该同舟共济。”
“正合我意。”艾莉森表面上说的是政治联盟,但皮埃尔听得出弦外之音。听她的语气、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是迷上自己了。
这一年来,他一直没有对女人动过心。对韦罗妮克的心思落了空,加上惹人嫌的丑婆娘奥黛特,他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女人。
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接口。但他随即意识到,艾莉森说的同舟共济不只是吐露爱慕之意的泛泛之谈。恰恰相反:她存心勾引,意在把他收在麾下。
对女子献殷勤而别有用心,这是他皮埃尔的惯用伎俩。他觉得讽刺,忍不住笑了,艾莉森当他有意,头微微一扬,侧脸朝向他。再明显不过了。
他还是举棋不定。他有什么好处?答案呼之欲出:左右法兰西王后。要是玛丽·斯图亚特的密友当了他的情妇,他的权力甚至在弗朗索瓦公爵和夏尔枢机之上。
他低头吻她。她的嘴唇柔软温柔。她伸手按在他脑后,让他贴得更近,又张开嘴同他舌吻。她随即推开他,说道:“现在不妥,这里不妥。”
皮埃尔琢磨她的意思。她想换个地方、换个时间同自己亲热?艾莉森待字闺中,万不可牺牲贞洁,一旦传出去——这种事在宫里是瞒不住的——那就嫁不到如意郎君,等于自毁前程。
不过,贵族家的黄花闺女和未婚夫举止亲密倒另当别论。
他猛地醒悟。“啊,不好。”
“怎么了?”
“你并不知道,是不是?”
“不知道什么?”
“我娶妻了。”
她脸色一沉。“主啊。”
“是夏尔枢机安排的。那个女人得尽快嫁出去,老道理。”
“是谁?”
“阿兰·德吉斯把一个女仆搞大了肚子。”
“是,有所耳闻——啊!原来奥黛特嫁的人是你!”
皮埃尔觉得做错了事,羞愧难当。“是。”
“可你为什么答应?”
“报酬是允许我自称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婚书上落的就是这个名字。”
“该死。”
“抱歉。”
“彼此彼此——不过换了是我,我八成也会答应,为了这个姓氏。”
皮埃尔舒坦了些。他差点成为王后的心腹,但失之交臂,得失间只隔了片刻。好在艾莉森没有因为他娶奥黛特而看不起他。要是被她嫌恶,他一定生不如死。
这时门开了,两人心中有鬼,连忙分开。卢维埃走进来说:“一切安排妥当。”他从桌上拿起匕首,挂在腰间,又用外套遮好。
艾莉森说:“我得回去更衣了。你们俩该去候召室等着。”她从内侧的门出去了。
皮埃尔和卢维埃沿着走廊,穿过门厅,进了一间装饰华丽的屋子,只见家具都是镀金镶板,墙上贴着色彩鲜艳的墙纸,还挂着一张土耳其毯子。而这里不过是候召室。门后是召见厅,也就是国王召见大臣的地方,再往里是守卫室,有二三十名侍卫把手,最里面才是寝殿。
两人到得早,不过几个大臣比他们还早。卢维埃说:“还得一两个小时——他还没更衣呢。”
皮埃尔于是静下心沉思。他回味同艾莉森的对话,胃里一阵绞痛:倘若他没有娶妻,说不定能娶到法兰西王后的密友。他们可谓天作之合,头脑、样貌、野心都不相上下。说不定有朝一日能获封为公爵。错失良机,他如丧考妣。他对奥黛特的痛恨又深了一层。她粗俗低贱,把他拉回拼命想挣脱的身份。他一辈子的野心都栽在她手里。
屋里的人渐渐多了。十点左右,安托万·波旁到了。他生得眉清目秀,但透着怯懦,厚眼皮耷拉着,两撇胡子也向下垂,让人觉得垂头丧气、死气沉沉。弟弟成了阶下囚,科利尼被软禁,他想必猜到自己大难临头。皮埃尔打量他,猜他明白自己活不过今天。瞧他的姿态,仿佛在说:尽管使出你们最恶劣的手段,老子不在乎。
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也到了。他们向熟人颔首致意,径直进了里间。
几分钟后,国王宣布召见朝臣。
召见室里摆着一张精雕细琢的王座,弗朗索瓦国王歪着身子坐在上面,似乎得靠扶手才撑住身体。他面无血色,还蒙着一层细汗。艾莉森说他身子一向虚弱,但看样子比平常更甚。
夏尔枢机立在王座一侧。
皮埃尔和卢维埃站在最前排,好让国王看得清清楚楚。安托万·波旁就在几步之外。
现在只差国王的暗号。
弗朗索瓦向一个大臣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方趋前作答。皮埃尔没心思听他们说些什么。国王应该立刻下手。先讨论末等小事,这倒奇了:难道谋杀不过是国事上的一项吗?
接着国王又向另一个大臣发问,同样是无关痛痒之事。夏尔枢机对国王耳语了几句,应该是催他下手,但弗朗索瓦摆一摆手,似乎是说:我心里有数。
奥尔良主教开始长篇大论。皮埃尔恨不得掐死他。国王倚着椅背,合上了眼睛。他八成以为群臣当他在用心听主教进言。其实看他的样子,更像是睡过去了……要么是昏过去了。
过了一分钟,弗朗索瓦睁开眼睛,四下张望。他的目光落在卢维埃身上,皮埃尔以为时候到了——国王别开目光。
接着他就哆嗦起来。
皮埃尔目瞪口呆。三年来,哆嗦热病肆虐,席卷了法兰西及欧洲各国。染上瘟疫说不定是死路一条。
他默念:快说暗号,主在上——然后再晕倒!
这时国王却站了起来。他太过虚弱,又跌在王座上。主教还在喋喋不休,也不知道是没看出国王抱恙还是不关心。夏尔枢机看出不妙,又对弗朗索瓦耳语了两句,但国王疲惫地摇头。夏尔一脸无奈,但只好扶他起身。
国王由枢机扶着,朝寝殿走去。
皮埃尔望向安托万·波旁。他同样是一脸诧异,显然这不是他安排的什么诡计。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他猜不透原因。
夏尔示意哥哥疤面公爵跟过去,公爵一脸鄙夷,竟转身背对着夏尔和国王。这反应叫皮埃尔吃了一惊:他如此大不敬,换作君威赫赫的国王,他早就被打进大牢了。
弗朗索瓦国王大半个身子倚着夏尔,出了大殿。
天寒地冻。日内瓦越来越近了,西尔维在阿尔卑斯山麓的座座小丘间跋涉;十一月了,她该穿一件皮毛外套。她不知道要备上。
她不知道的太多了。譬如整天赶路,鞋子很快就穿坏了。譬如客栈老板漫天要价,要是当地只此一家,就变本加厉,明知道她是“修女”也毫不客气。男人想占她便宜,她早有准备,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她没想到的是,在旅店的通铺客房里,竟有女人对自己动手动脚。
远远地,终于看到了日内瓦新教教堂的尖顶。她仿佛在世为人,也涌起自豪之感。他们都说办不到,但她还是做到了。感谢上帝保佑。
这座城坐落在日内瓦湖的南角,罗纳河流经这一角,奔向遥远的地中海。她走近了才发现,相比巴黎,这只是个小镇而已。相比巴黎,她觉着哪个镇子都嫌小。
目的地景色宜人。湖水清如明镜,四周山峦青青,天空则呈现出珍珠灰色。
进城前,西尔维先摘掉修女头饰,把胸前挂的十字塞在裙子底下,用黄围巾裹住头颈,看上去不是修女,而是个衣衫粗陋的信徒。她轻松地进了城。
她在一家客栈落脚,店主是个妇人。第二天,她买了一顶红色的羊毛软帽,盖住一头短发。戴帽子也比围围巾暖和。
罗纳河谷吹来的冷风掠过湖面,水面掀起朵朵细浪。整个日内瓦城裹在寒意之中,西尔维发现当地人和当地气候一样冷。她真想大声疾呼,新教徒也不用非得冷冰冰的呀。
镇里到处是印书的、卖书的。《圣经》和其他书籍有英、德、法语版,从这里销到欧洲各地。她就近去了一家印书商的铺子,见到店主和徒弟正在印刷机旁做工,书堆得到处都是。她询问法语《圣经》的价格。
店主瞟了一眼她那身粗陋衣服,说道:“你买不起。”
学徒哧哧地笑。
“我真是来买书的。”
“看不出来。两里弗赫。”
“要是买一百本呢?”
对方一扭头,表示不想做这笔买卖。“本店没有一百本。”
“既然如此,您不感兴趣,我就另找别家了。”她刻薄了一句,转身出了店门。
可第二家店的老板还是冷眼看人。她急得发疯,不明白他们怎么不想做买卖呢?她解释说自己大老远地从巴黎赶来,可他们并不当真。她接着说自己肩负着神圣使命,要把圣经传播给误入歧途的法兰西天主教徒,结果引来一片哄笑。
白跑了一天,她怏怏返回客店,不知道如何是好。难道要空手而回?她身心俱疲,结结实实地睡了一晚,第二天醒来,决定另辟蹊径。
她打听到牧师学院。牧师的使命是传播真福音,应该会帮她吧。在朴素的学院客堂,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好一会儿才认出来,就是这个年轻传教士来到父亲的书店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一晃快三年了。她欣然同纪尧姆打招呼。
在纪尧姆看来,西尔维突然现身日内瓦,好比是上帝恩赐。他两次前往法国各地传道,现在的任务是教导年轻人追随传教士的步伐。日子不像从前那么清苦,他的脾气也跟着和善许多,当年瘦削得仿佛弱不禁风,如今则显出心宽体胖。西尔维的到来可谓锦上添花。
听说皮埃尔是叛徒,他震惊不已,同时得知那个完美无缺的情敌是个骗子,也掩饰不住自得之意。接着他听到吉勒殉教,不禁落下泪来。
听西尔维讲起在日内瓦买书的遭遇,他并不诧异。“那是因为你以为和他们平起平坐。”
西尔维的经验是,要防止男人占便宜,唯一的法子就是表现得毫不示弱、胸有成竹。“这有什么不对?”
“他们认为女人该低声下气。”
“巴黎人也喜欢女人低眉顺耳,不过因为这个不会连生意都不做。既然女客人出得起钱,他们又有货,那就成交。”
“巴黎不一样。”
她暗想,那还用说。
纪尧姆很乐意帮忙。他告假一天,带西尔维去找一个熟识的印书商。西尔维由着他去交涉。她要买两种版本的《圣经》,一是价格实惠的简装版,人人都买得起,再就是精装版,无论印制装订都十分精美,卖给有钱的主顾。纪尧姆按她的指点跟书商讨价还价,最后如愿成交,她在巴黎能以三倍的价出售。她买下一百本精装版和一千本简装版。
她惊喜地瞧见印刷间里摆着法语《诗篇》,是诗人马罗译本 [6] 。这个版本销路很好,她知道卖得动,就买了五百本。
她站在书店后院,望着仓库里抬出一箱箱书,心里激动不已。这一趟旅程还没结束,但至此总算一切顺利。她不肯抛下使命,好在她选对了。这些书会把真信仰带入千家万户,还够维持她们母女俩一年多的花销。她办到了。
不过她还得把书运回巴黎,这就需要一点伪装。
她又买了一百令纸,供给塞尔庞特街的纸墨店。纪尧姆依着她的意思,吩咐书商在每箱书顶层都用纸盖上,以防开箱查看时暴露禁书。每只箱子都印上意大利语“法布里亚诺造纸”,该镇以纸张精美而闻名。应付普通检查不成问题,但要是被搜查,那她就大难临头了。
当天晚上,纪尧姆请她去父母家用晚饭。
西尔维不好回绝。纪尧姆热心帮忙,况且要是没有他,自己说不定是白忙一场,可答应下来,她心里又大不自在。她明白纪尧姆当初对自己有意,一知道她同皮埃尔订婚,就匆匆离开了巴黎。他显然旧情复燃——或者一直念念不忘。
纪尧姆是家中独子,父母对他百般宠爱。老夫妇心地善良、热情好客,都看出儿子痴情于西尔维。西尔维不得不又讲起父亲殉教、她们母女重新振作的经过。纪尧姆当宝石匠的父亲好像已经认定她是儿媳,言谈间以她为荣。做母亲的称赞她勇敢,但眼神间流露出伤感,显然看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夫妇俩请她住下,西尔维怕增添误会,婉言谢绝。
夜里,她反复问自己为什么不爱纪尧姆。两人门当户对,都生在小康家庭,也是同道中人,都以传播真福音为己任,体验过长途跋涉的艰辛,不惜以身犯险,也目睹过暴行。可是,她却对这个有勇有谋的正直男子不屑一顾,反倒爱上一个能说会道的骗子、奸细。自己是哪里不对?也许是这辈子无缘恋爱嫁人吧。
翌日,纪尧姆领她来到码头,介绍了一个可靠的驳船船夫。纪尧姆和此人去同一间教堂礼拜,他的妻小也是会众。西尔维暗想,说到可靠,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回程行李沉重,走陆路的话要雇马车,但乡下道路崎岖,回巴黎只好坐船。驳船会把她捎到下游的马赛,接着再搭去鲁昂的远洋船,在法国北海岸下船,再逆流而上,返回巴黎。
隔天,书箱子都抬上了船;第四天上午,纪尧姆为她送行。西尔维很不自在,他帮了这么大的忙,自己却无法回报。她开解自己,纪尧姆是自愿帮忙,又不是自己哄骗去的,可到底还是觉得亏欠了他。
纪尧姆跟她作别:“书卖完了记得写信给我。要买什么书都告诉我,下次我送去巴黎给你。”
她不愿纪尧姆去巴黎。他一定会跟在身边,那就不像现在这么好打发了。她一下子就想到这难堪的情况,可又不想拒绝。毕竟下次不必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就能进到书了。
答应的话,是不是占便宜呢?她明知道他为什么帮忙。但是,她不能只为自己打算,毕竟,纪尧姆和她都是为同一个神圣使命而奉献。她于是答道:“那太好了。我会写信的。”
“我盼着收到这封信。我会祈祷信早点到。”
“再见了,纪尧姆。”
艾莉森暗暗担心弗朗索瓦国王不行了。那样一来,玛丽成了寡妇、先王的王后,而自己也不过是上任王后的朋友。她们的风光日子不会如此短暂吧?
弗朗索瓦一病不起,众人各怀心事。国王驾崩,必然引得朝野动荡。吉斯兄弟又要同波旁与蒙莫朗西两家争夺大权,真信仰也要再次与异端交锋,若要名利双收,依然要看谁先发制人、技高一筹。
眼看弗朗索瓦病情加重,卡泰丽娜皇太后召见了艾莉森·麦凯。皇太后穿了件黑丝裙,上面镶满价值连城的钻石珠宝,威严肃穆。她开口说:“去给你那个朋友皮埃尔带个口信。”
卡泰丽娜凭女人的直觉看出艾莉森对皮埃尔有情。什么传言都逃不过皇太后的耳朵,她应该也知道皮埃尔已经娶妻,这段恋情注定无疾而终。
艾莉森得知皮埃尔的婚事,一时心乱如麻。她纵容自己为他动情。皮埃尔精明能干、懂得讨女子欢心,并且相貌英俊、穿着得体。她曾幻想两个人并肩携手,为国王与王后尽忠效力,成为王室的左膀右臂。现如今,她只能把这个幻想抛在脑后。
“是,陛下。”艾莉森应道。
“去跟他说,叫夏尔枢机和疤面公爵一个小时后到召见室来。”
“是什么事?”
皇太后微微一笑:“要是他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
艾莉森出了卡泰丽娜的房间,踏上格罗斯洛堡的走廊。一路上,男子对她鞠躬,女子对她屈膝。她想到这般礼遇或许时日无多,不由得格外享受。
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卡泰丽娜的打算。她心知皇太后精明强干,亨利驾崩之后,卡泰丽娜一时没了主心骨,这才依仗吉斯兄弟,可谓犯了大错:夏尔和弗朗索瓦大权独揽,借着玛丽王后摆布国王。艾莉森寻思,要卡泰丽娜再次上当可没那么容易了。
吉斯兄弟同王室一样,也住在堡中。他们自然明白近水楼台,时刻伴在国王身边。皮埃尔也懂得这个道理,因此紧随夏尔枢机左右。他住在紧邻着主教座堂的圣贞德客栈,不过艾莉森知道,他每天一早趁吉斯兄弟还没起身就赶到城堡,一直留到兄弟俩就寝才走,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肯错过。
皮埃尔连同几个谋士还有下人都在夏尔枢机的客厅里。他套了件蓝色的无袖紧身皮衣,底下的白衬衣绣着蓝花,还缝了飞边。他总是这么风度翩翩,蓝色尤其衬他。
枢机还在寝室里没出来,不过已经更衣接见来客了;夏尔一向勤于政事。皮埃尔边起身边说:“我去通知他。卡泰丽娜有什么事?”
“她神神秘秘的。早上安布鲁瓦兹·帕雷给国王诊治过。”帕雷是医生。“至于他说了什么,只有卡泰丽娜一个人知道。”
“兴许国王有所好转。”
“兴许没有。”艾莉森的前途以及玛丽的前途,都系在弗朗索瓦的身体状况上。要是玛丽诞下王子,那或许还有指望,可惜玛丽的身子还是没有动静。她去看过卡泰丽娜引荐的大夫,但不肯对艾莉森透露。
皮埃尔若有所思:“要是弗朗索瓦国王无后,那么就是弟弟夏尔继位。”
艾莉森点头说:“不过夏尔才十岁,需要有人摄政。”
“这个位子的人选自然是第一继承人,也就是安托万·波旁。”
“咱们的头号敌人。”艾莉森的噩梦就是吉斯家族失势,自己和玛丽·斯图亚特沦为平头百姓,谁都懒得再向她们鞠躬行礼。
她相信这也是皮埃尔的噩梦,不过她看出来,皮埃尔已经在筹划对策了。他从不气馁:艾莉森欣赏这一点。只听皮埃尔说:“所以呢,倘若弗朗索瓦驾崩,咱们的任务就是制服安托万。你看卡泰丽娜召见吉斯兄弟是不是为了这件事?”
艾莉森微微一笑:“要是谁问起,就说你也不知道。”
一个小时之后,在金碧辉煌的召见室,艾莉森、皮埃尔与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并肩而立。
宏伟的壁炉里火焰熊熊。艾莉森诧异地看到安托万·波旁也立在一旁。仇人相见,疤面气得脸通红,夏尔把胡子捋成一个尖角——他怒不可遏时就爱捻胡子。安托万则是满脸惊惧。
卡泰丽娜怎么把这对世仇都请来了?莫非是要他们比试身手,弗朗索瓦死后由赢家摄政?
其余重臣大多是枢密院大臣,各个一脸茫然。看来大家都蒙在鼓里。莫非要当着众人杀死安托万?可刺客夏尔·德卢维埃并不在场。
可以肯定,此事至关重要,但卡泰丽娜煞费苦心,没走漏一点风声。就连皮埃尔也不知情,他可是无所不知的。
艾莉森琢磨,卡泰丽娜此次一意孤行大不寻常。不过,皇太后是有心计之人。艾莉森想起玛丽·斯图亚特大婚时卡泰丽娜交给自己的那一小袋鲜血,也想起那几只小猫,明白卡泰丽娜下得了狠手,只是很少显露锋芒。
卡泰丽娜驾到,众人深深鞠躬。艾莉森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威仪赫赫,随即明白,她之所以选这身缀满钻石的黑丝裙,就是为了彰显威信。这身行头之外,她还戴了一件头饰,酷似王冠。她身边跟着四个护卫,艾莉森一个都不认得。这几个人是从哪儿来的?随行的还有两个记录官,抬了写字桌,备了笔墨。
卡泰丽娜坐在王座上,平常只有弗朗索瓦才能坐的。有人失声惊呼。
只见卡泰丽娜左手里拿着两页纸。
两个官吏摆好书桌,侍卫立在卡泰丽娜身后。
她开口说:“爱子弗朗索瓦病重。”
艾莉森和皮埃尔使了个眼色。“爱子”?不是国王陛下?
只听她接着说:“医生们束手无策。”她爱子心切,一度哽咽,拿起蕾丝帕子在眼睛下面点了点。“帕雷大夫认为,弗朗索瓦只有几日的寿命了。”
艾莉森明白了,这是要商谈继承一事。
卡泰丽娜说:“我已经把二王子夏尔·马克西米利安从圣日耳曼昂莱堡接了过来,现在他就在我身边。”
艾莉森并不知情。卡泰丽娜下手又迅速又精明。政权更迭之时可谓危机四伏,只要占有新主,就等于把握了大权。卡泰丽娜比他们都先走了一步。
艾莉森又瞟了一眼皮埃尔,只见他目瞪口呆。
皮埃尔身旁的夏尔枢机气冲冲地嘀咕:“你那些探子没一个人报告!”
皮埃尔不服气:“他们拿钱是去监视新教徒的,又不是王室。”
卡泰丽娜举起其中一张纸说:“好在弗朗索瓦国王尚有气力,签了孔代亲王路易·波旁的处决令。”
几个大臣齐声惊呼。路易被判处叛国罪,但处决一事国王一直犹豫不决。处死王室血脉可谓大逆不道,欧洲各国都会为之震惊。盼着路易死的只有吉斯两兄弟,看情形,这次他们又像往常一样,如愿以偿了。看起来卡泰丽娜是要继续依仗吉斯家的势力。
卡泰丽娜一挥手里的诏书。艾莉森很怀疑究竟是不是国王签的,谁也看不清。
安托万发话了。“陛下,我恳请您开恩。请免我弟弟一死,我发誓他是冤枉的。”
“你们俩谁也不冤枉!”卡泰丽娜怒斥。艾莉森从来没听她用过这种语气。“国王要权衡的问题是要不要把你们两个都处死。”
安托万是战场上的猛将,在其他场合都是懦夫一个。他苦苦哀求:“求陛下开恩,饶了我们兄弟俩。我发誓,我们对国王陛下忠心耿耿。”
艾莉森瞥了一眼吉斯兄弟。两人喜不自胜。敌人失势——时机恰到好处。
卡泰丽娜却说:“倘若弗朗索瓦国王不幸驾崩,我十岁的二儿子成为夏尔九世国王,怎么能容让你安托万当摄政王?你曾密谋除掉先主。”
对于阴谋篡权一事,无论是安托万还是路易都没有落实罪证,但安托万却不辩驳,只说:“我无意做摄政王,”他语气里透着绝望,“我愿意放弃摄政之位,只求陛下饶了我弟弟,也饶了我。”
“你愿意放弃摄政之位?”
“自然愿意,一切都听陛下做主。”
艾莉森暗想,卡泰丽娜的目的就是要让安托万说出这一句话。她随即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
皇太后挥了挥另一张纸。“既然如此,我要你在这份文书上签字,由群臣做见证。书中称你放弃摄政之权利,交由……他人。”她别有深意地瞧了一眼疤面公爵,但没有点他的名字。
安托万答道:“什么我都签。”
艾莉森瞧见夏尔枢机面露喜色。这正是吉斯兄弟梦寐以求的。新君听他们摆布,继续铲除新教徒。皮埃尔却皱起眉头,对她耳语:“她怎么一个人拿主意?怎么没和吉斯兄弟商量?”
“也许是要向他们示威,”艾莉森答道,“亨利国王驾崩后,吉斯兄弟对她就视若无睹。”
卡泰丽娜把文书交给官吏,安托万趋前,从头读了一遍。字不多。他露出诧异之色,抬头望着卡泰丽娜。
卡泰丽娜用陌生的尖利声调喝道:“快签!”
一个刀笔吏拿鹅毛笔蘸了墨水,递给安托万。
安托万签了字。
卡泰丽娜拿着那张处决令站起身,走到壁炉前,把诏书扔进火里。纸张燃起火苗,随即烧成了灰。
艾莉森暗想,这下子谁也不知道弗朗索瓦究竟签了名没有。
卡泰丽娜又坐回王座上,看样子还有事要宣布。
她开口说:“夏尔九世国王即位后,法兰西将迎来和解。”
和解?在艾莉森看来,这可不像什么冰释前嫌,根本是吉斯家族大获全胜。
卡泰丽娜又说:“安托万·波旁,念你为国家妥协,封你为法兰西中将。”
艾莉森寻思,这是给他的报酬,以示慰藉,希望他从此不再谋划叛乱。她望向吉斯兄弟。两人面露不悦之色,但和摄政之位相比,这不值一提。
卡泰丽娜接着说:“安托万,请你将刚才在群臣前签署的这份文书念一遍吧。”
安托万拿起那页纸,面对朝臣。只见他喜不自胜,兴许他一直觊觎法兰西中将的头衔吧。
他念道:“本人,安托万·波旁、纳瓦尔国王——”
卡泰丽娜打断他:“直接念重点。”
“本人放弃摄政之位,将一切应有权力交由卡泰丽娜皇太后。”
艾莉森惊呼一声。
疤面公爵暴跳如雷:“什么?不是我?”
“不是你。”安托万轻声答道。
疤面朝他逼近,安托万忙将文书交给卡泰丽娜。疤面转身面向皇太后,几个侍卫围拢过来,显然有所防范。疤面不知所措地呆立着,气得脸上的伤疤涨成猪肝色。他大喊:“这成何体统!”
“肃静!”卡泰丽娜怒叱,“我没叫你说话!”
艾莉森目瞪口呆。卡泰丽娜把他们都耍了,现在大权独揽,等于把持了法兰西朝政。掌权的既不是吉斯兄弟,也不是波旁与蒙莫朗西同盟,而是她卡泰丽娜本人。她趁着两派相争,坐收渔人之利。
果然老谋深算!卡泰丽娜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凭借着心机和沉稳,策划了一场不亚于政变的壮举。
艾莉森愤怒中夹着失望,但也不由得不佩服她智谋过人。
不过,卡泰丽娜还有事要宣布。
“现在,为了给今日缔结的和平锦上添花,吉斯公爵与纳瓦尔国王以拥抱表示冰释前嫌。”
在疤面看来,这等于奇耻大辱。
疤面和安托万怒目相对。
“请吧,”卡泰丽娜催促,“这是命令。”
安托万率先行动,迈过五彩砖地,向疤面走去。两个人年龄相差无几,但除此以外并无相似之处。安托万一脸淡漠,小胡子下面挤出一个笑,就是有些人口中的傻笑。疤面皮肤黝黑、身材瘦削,脸孔带疤,且心肠歹毒。不过安托万并不蠢。他和疤面隔了一码,张开双臂说:“我遵从皇太后殿下的旨意。”
疤面不可能说我不遵从。
他迈上前,两个人迅速拥抱又马上分开,像怕感染瘟疫似的。
卡泰丽娜面露微笑,鼓起掌来,群臣掌声雷动。
地中海马赛港中千帆竞发,西尔维从驳船上卸下箱子,搭上远洋货船。船只经由直布罗陀海峡,驶过比斯开湾(她晕船晕得厉害),再穿过英吉利海峡进入塞纳河,逆流直到鲁昂,法国北部第一大港口。
鲁昂的新教徒占了三分之一人口,礼拜日,西尔维同新教徒在真正的教堂礼拜,他们并不着意躲躲藏藏。书在这儿就能卖光,但奉行天主教的巴黎更需要这些书。况且巴黎卖得也更贵。
1561年1月,法国呈太平之象。弗朗索瓦二世国王夭折,皇太后卡泰丽娜执政,吉斯兄弟免去了若干官职。皇太后颁布新规,对新教徒更为宽容,只是还不算正式律法。宗教犯将获释,异端案一律搁置,异端罪犯取消死刑。新教徒欢欣鼓舞;西尔维听说,如今都管他们叫胡格诺派。
不过,贩售禁书属于严重的异端罪行,还是要治罪。
西尔维坐着河船返回巴黎,舱中装满了书箱子;她心中喜忧参半。二月一个清寒的上午,船泊进格列夫码头,只见河中有几十艘大小船只,有的停靠在岸边,有的在河中央下锚。
西尔维找人去给母亲捎口信,又写了张字条给吕克·莫里亚克,说此行圆满,不日登门感谢他替自己安排。海关衙门就在格列夫广场,走几步就是,西尔维知道,会不会有麻烦就看这儿了。
她身上带着文书,是纪尧姆费心伪造的,他杜撰了一位法布里亚诺造纸商,证明西尔维买入一百一十箱纸。西尔维还带上了钱袋子,准备缴进口税。
她把证明递给小吏。对方问道:“纸?普普通通的纸,没写字,也没印东西?”
“家母和我做的是纸墨文具生意。”
“买的可不少呀。”
她勉强笑着说:“巴黎有很多学生呢——是我的运气。”
“还跑了那么老远。圣马塞尔就没有造纸的吗?”
“意大利造的物美价廉。”
“得叫大人看一看,”他把文书递还给她,一指长凳,“在那儿等着。”
西尔维坐下了。怕是大难临头了。一打开箱子查看,那就暴露无遗!她觉得已经被定了罪,正等待判刑。她心急如焚,想着还不如立刻被押进大牢,省得悬着一颗心。
她努力不去担心,仔细瞧着海关大堂里办公。她发现进来的人大都和这里的官吏相熟,随便递上文书,交了税就走了。真走运。
她如坐针毡地等了一个小时,然后被叫到楼上,进了一间大房间,见到副司库克劳德·龙萨,此人神色阴郁,身穿褐色紧身上衣,头戴丝绒便帽。龙萨把刚才那些问题又问了一遍,西尔维心里忐忑,不知道该不该出钱打点。刚才在楼下好像没看到,不过这种事总不会在台面上做吧。
盘问之后,龙萨说:“必须开箱验货。”
“那好吧。”西尔维竭力装出不在意的口气,好像虽不情愿但也无所谓。她一颗心怦怦直跳,轻轻晃了晃钱袋子,暗示对方通融,但龙萨好像没注意。可能他拿好处只挑认识的人。西尔维束手无策:该怎么救下这批货——还有这条命。
龙萨站起身,跟她出了账房。西尔维觉得浑身哆嗦,步子踉跄,但龙萨好像没瞧出她心虚。龙萨叫来之前盘查西尔维的那个小吏,三人一同来到码头船边。
西尔维瞧见母亲竟然到了,不禁吃了一惊。母亲雇了个推四轮大车的脚夫,预备把箱子运到城墙街的仓库。西尔维跟母亲说了状况,伊莎贝拉也慌了神。
龙萨跟小吏上了船,挑了一只箱子,吩咐抬上岸检查。脚夫把箱子抬到码头边上。箱子是轻木造的,用钉子钉死,一侧印着意大利语“法布里亚诺造纸”。
西尔维看他们大费周章,猜想必然要搜个底朝天了。箱子里装了四十本法语日内瓦《圣经》,页边还有大逆不道的新教注解。
脚夫用撬棍撬开箱子,露出几捆白纸。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吕克·莫里亚克到了。
“龙萨,我的朋友,我到处找您呢。”他语气轻快。只见他拎着一只酒瓶子。“赫雷斯刚运来一批酒,我寻思得让您尝一尝,好保证——货真价实,是吧。”吕克挤了挤眼睛。
西尔维一眨不眨地盯着箱子。那几令白纸底下就是能治罪的圣经。
龙萨热情地跟吕克握了握手,接过瓶子,又介绍身边的小吏。“我们正在检查那个人的货物。”他一指西尔维。
吕克一瞧西尔维,假装惊道:“哟,小姐,你回来了?龙萨,她没事儿,我认得——在左岸卖纸墨文具的。”
“真的?”
“嗯,可不是,我给她作保。有这么回事,老伙计,波罗的海刚刚运来一批皮草,其中有一件金狼皮,特别适合嫂夫人。嫂子那秀发衬着皮毛领子,准绝了。要是您喜欢,船长就孝敬给您——请您多多担待,您准明白的。走吧,我带您去瞧瞧。”
“有劳。”龙萨迫不及待。他转身吩咐小吏:“给她签字放行。”说罢就和吕克勾肩搭背地走了。
西尔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险些虚脱。
她缴了关税,对方按“墨”类要了一个金埃居,明显是敲竹杠,但西尔维一语不发地交了,对方满意而去。
脚夫开始卸货装车。
1561年初,内德·威拉德第一次为伊丽莎白女王肩负出使任务,责任之重令他惶恐。他铆足了劲,绝不有负所托。
内德来到威廉·塞西尔爵士在斯特兰德街的新居,听他交代任务。塞西尔坐在里间的凸窗旁,窗外看得见科芬园的田野。“我们希望玛丽·斯图亚特留在法国。要是她回苏格兰执政,那就麻烦了。那边的宗教情势微妙,要是有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徒君主,内战是十有八九的事。倘若她大败新教徒,赢得内战,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英格兰。”
内德明白其中道理。欧洲大多数君主支持玛丽·斯图亚特继承英格兰王位,要是她回到海峡这边,对伊丽莎白就更具威胁。他说:“也是为这个原因,料想吉斯家希望她回苏格兰。”
“正是。你这次的任务就是晓之以理,劝她宜静不宜动。”
“我一定竭尽所能。”内德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一点对策也没有。
“你和她兄弟一同前往。”
“她哪有兄弟!”内德知道,玛丽是苏格兰国王詹姆五世和王后玛丽·德吉斯的独生女。
“她兄弟多着呢,”塞西尔轻蔑地哼了一声,“她父王对妻子不忠,在国王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他至少有九个私生子。”塞西尔祖辈经营客栈生意,因为中产出身,瞧不起王室的风流账。“这个兄弟叫詹姆斯·斯图亚特,是新教徒,不过玛丽跟他很亲近。他也希望妹妹留在法国,免得回来兴风作浪。你就扮作他的随从:咱们不想叫法国那边知道此事牵涉到伊丽莎白女王。”
詹姆斯二十八九岁,一头淡金色头发,形容肃穆,穿了件钉珠宝的栗褐色紧身上衣。苏格兰贵族都通晓法语,不过有的流利些;詹姆斯说起法语结结巴巴,口音浓重,好在有内德帮衬。
两人乘船来到巴黎。如今英法两国停战,这一程还算顺利。到了才听说,玛丽·斯图亚特去了兰斯过复活节,他们扑了个空,内德心生沮丧。英国外交大使尼古拉斯·思罗克莫顿爵士告诉他们说:“吉斯王朝全体退居香槟老家,重整旗鼓去了。”思罗克莫顿四十开外,眼光锐利,红棕色的胡子并不见斑白。他身穿黑色紧身上衣,领子和袖口都缝着小巧精致的飞边。“卡泰丽娜皇太后在奥尔良智胜吉斯,打那以后,再没人能和她抗衡,吉斯一家大挫锐气。”
内德说:“听说复活节时有新教徒闹事。”
思罗克莫顿点头说:“在昂热、勒芒、博韦以及蓬图瓦兹四地。”内德听他如此一丝不苟,不禁心生敬佩。“你们也知道,迷信的天主教徒喜欢捧着圣物游行,咱们新教徒思想开明,深知供奉神像圣骸是犯了崇拜偶像之罪,结果一些爱激动的弟兄就冲进游行队伍里。”
内德对以暴制暴的新教徒感到气愤。“只要自己不尊奉神像就好了,怎么还管别人的事?意见不一的,就该凭上帝裁定。”
“也许吧。”思罗克莫顿对新教的态度比内德极端,伊丽莎白手下的多数重臣都如此,包括塞西尔也是,但女王是温和派。
“不过卡泰丽娜看来控制得不错。”
“是。她不愿诉诸暴力,一直想方设法遏制情势恶化。复活节后,大家渐渐冷静下来。”
“皇太后是明智之人。”
“也许吧。”思罗克莫顿还是这一句。
内德准备告辞,思罗克莫顿叮嘱说:“到了兰斯,留神防着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他比你年长一两岁,专替吉斯家做那些卑鄙勾当。”
“为什么要留神?”
“此人毒如蛇蝎。”
“多谢提醒。”
内德同詹姆斯两人搭乘河船前往兰斯,先顺着塞纳河北上,之后进入马恩河。走水路比骑马要慢,不过比坐三四天马鞍舒适。到了香槟区的兰斯重镇,才知道又一次扑了空:玛丽·斯图亚特已经起驾,拜访洛林枢机夏尔去了。
两人这次改成骑马。路上内德还是老样子,逢人就打听消息。他听说还有别人在打听玛丽·斯图亚特的行踪,不由得暗暗心惊。大约一天之前,有个叫约翰·莱斯利的苏格兰司铎打那儿经过,内德猜测是苏格兰天主教派来的,想必他的目的和内德恰恰相反。
内德和詹姆总算赶到玛丽居留的圣迪济耶行宫,只见城堡四面围墙,耸立着八座高塔。两人报上身份,由下人引进大厅。等了几分钟,就见进来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男子,他一脸傲慢,好像不高兴见到他们。他自称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詹姆斯和内德起身相迎。詹姆斯开口问:“尊驾是王妹玛丽女王的亲戚?”
“当然。”皮埃尔又问内德:“这位先生是?”
“内德·威拉德,詹姆斯·斯图亚特的书记。”
“不知道两个苏格兰新教徒来这儿有何贵干?”
内德心中暗喜:皮埃尔没怀疑自己的身份。要是玛丽以为此行是她苏格兰亲人的意思,而不是英格兰的对头,或许更容易听进去。
皮埃尔言辞不善,但詹姆斯并未动气。他平静地答道:“我来见妹妹。”
“目的呢?”
詹姆斯微微一笑。“告诉她詹姆斯·斯图亚特来了,这就行了。”
皮埃尔下巴一扬。“我去禀告玛丽王后,看殿下是否愿意见你。”内德瞧出皮埃尔会千方百计阻止他们兄妹见面。
詹姆斯坐下了,扭头看着别处。毕竟他也是王室后裔,对一个后生下人本不用这么客气,他仁至义尽。
皮埃尔一脸愠怒,但一言不发地走了。
内德坐下来等。城堡里诸事繁忙,下人在大厅里进进出出,服侍到访的王室。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
内德见到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女子走进大厅,只见她身穿粉红色丝裙,乌发上别着珍珠发饰,知道她不是下人。她那双蓝眼睛凝视内德,目光里透出精明警觉。她随即认出詹姆斯,立刻笑容满面。“稀客!詹姆斯大人!还认得我吗?艾莉森·麦凯——玛丽大婚那天咱们见过一面。”
詹姆斯起身鞠躬,内德跟着行礼。詹姆斯答道:“当然认得。”
“我们没听说您来了!”
“我让一个叫什么皮埃尔的人通传。”
“啊!他呢专门负责打发那些闲人。不过她自然愿意见您。我先去说一声,然后叫人来带您——您二位。”她打量内德。
詹姆斯介绍说:“这是我的书记,内德·威拉德。”
内德又鞠躬行礼。艾莉森冲他微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詹姆斯说:“皮埃尔那家伙压根没告诉玛丽说咱们来见她!”
“怪不得叫我提防此人。”
又等了几分钟,就来了一个下人,引两人出了大厅,进到一间惬意的小客厅。内德心中忐忑。这次一行的目的就是这次会面。伊丽莎白女王和主人兼师傅塞西尔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不一会儿就见玛丽·斯图亚特进来了。
内德从前见过玛丽一次,此刻见到她如此高挑、如此俏丽,再次为之惊诧。她皮肤白皙、头发火红,分外引人注目。虽然年方十八,却仪态万方,像船只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修长优雅的颈子上头高昂着。守丧期已过,但她依然穿着白裙,以示哀悼。
她身后跟着艾莉森·麦凯和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詹姆斯深鞠一躬,玛丽则立即走到他身边,吻了吻他。只听她说:“你可真厉害,詹姆斯。我在圣迪济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可找了好一阵子呢。”詹姆斯笑着回答。
玛丽坐下了,吩咐大家都坐。她说:“有人跟我说,我应该返回苏格兰,仿若旭日初升,驱散王土上宗教纷乱的阴云。”
詹姆斯说道:“看来妹妹见过约翰·莱斯利了。”内德担心的就是这个。莱斯利抢先一步,经他一番劝说,玛丽显然动了心。
“你真是无所不知!”玛丽叹道。她显然极喜爱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跟我说,要是我坐船回阿伯丁,他能集结两万兵马,追随我讨伐爱丁堡,推翻新教国会,重燃基督荣光。”
詹姆斯问:“妹妹不会信他这番话吧?”
内德担心玛丽深信不疑。他很快看出,玛丽容易轻信,虽然仪态端庄优雅,一派女王之气,但看不出有智谋。君主周围少不了阿谀奉承,因此懂得兼听明辨至关重要。
玛丽喜滋滋地没做理会,只说:“要是我回苏格兰,我就封你做总主教。”
在场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苏格兰女王并无钦点主教的权力,这和法国不同。但詹姆斯没费神指出,只说:“我不是天主教徒。”
“那你一定得改宗喽。”玛丽语气轻快。
詹姆斯竭力忍着她这种轻浮态度,庄重地说:“我这次来,是请你改信新教。”
内德皱起眉头。这并非此行目的。
玛丽坚决地回答:“我是天主教徒,我的家人也都是天主教徒。我不能改变信仰。”
内德瞧见皮埃尔默默点头。显然,要姓吉斯的改信新教叫他不寒而栗。
詹姆斯答道:“就算你不肯做新教徒,至少会宽容他们吧?
只要你随他们自由敬礼,他们都会拥戴你。”
内德认为这样劝说不妥。他们的目的是让玛丽留在法国。
皮埃尔也露出紧张的神色,不过是另有原因:对忠坚派天主教徒而言,宽容的理念荒唐至极。
玛丽反问:“那么新教徒对待天主教徒,也是同样的宽容吗?”
内德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自然不是。如今苏格兰判定祝圣弥撒有罪。”
皮埃尔反驳说:“你错了,威拉德先生。弥撒不是罪。”
“苏格兰国会刚刚通过了法案!”
“所谓的国会或许是通过了法案,但要正式立法,必须由君主批准。玛丽女王陛下尚未御准。”
内德不得不承认:“你的话确实不错,我只是希望女王陛下不要轻信谗言,以为苏格兰宗教宽容已成大势。”
“威拉德先生,敢问这番话是谁的意思?”
皮埃尔似乎瞧出内德的身份不只是书记。内德避而不答,只对玛丽说:“陛下在法国贵为公爵夫人,享有田产俸禄,又有财雄势大的亲族支持。但在苏格兰却要面临冲突之忧。”
玛丽却答道:“在法国,我是先王的未亡人,但在苏格兰,我是堂堂女王。”
看样子她主意已定。
皮埃尔说道:“威拉德先生,要是玛丽女王陛下返回苏格兰,不知道伊丽莎白女王作何感想?”
这显然是个陷阱。要是内德侃侃而谈,那就要暴露女王特使的身份。他佯装无知。“我们在苏格兰也只是听到些传言。要知道,和我们爱丁堡相比,你们兰斯离伦敦还要近一些呢。”
内德拿路程来搪塞,但皮埃尔并不上当,只问道:“你们在苏格兰听到什么传言?”
内德小心翼翼:“哪个做君主的都不高兴听说有人要争夺王位,弗朗索瓦国王和玛丽王后自称统领法兰西和苏格兰,以及英格兰和爱尔兰,听说伊丽莎白女王大为不悦。不过伊丽莎白表示坚决拥护玛丽统领苏格兰,不会从中作梗。”
这话并不属实。伊丽莎白举棋不定,她一方面深信王位继承权至高无上,另一方面又担心玛丽同自己争夺王位,故此才希望玛丽留在法国,免生事端。
皮埃尔应该也明白,但故意不去戳穿。“那就好,因为这位女王深受苏格兰百姓爱戴。”他接着对玛丽说,“他们会燃起篝火、举国欢庆,恭迎女王大驾归来。”
玛丽微笑着说:“不错,我相信。”
内德暗暗叹道,真是傻得可怜。
詹姆斯又开口相劝,大概是和内德一般心思,想委婉地规劝一番。玛丽却打断他说:“晌午了,咱们用膳吧。过后再谈。”她站起身,大家也纷纷起身。
内德明白大势已去,但不愿就此放弃。“陛下,依鄙人之见,返回苏格兰绝非明智之举。”
“是吗?”玛丽语气威严,“无论如何,我决定回去。”
次年,皮埃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香槟。他厌恶这种日子。待在乡下,他有心无力,吉斯家再也无法左右朝政,而卡泰丽娜皇太后竭力维系天主教和新教间的和平。巴黎远在一百英里以外,他鞭长莫及。此外,这里离故乡不远,人人都晓得他出身低贱,这也叫他不自在。
1562年2月末,疤面公爵离开茹安维尔的府宅,准备返回都城,这下正和皮埃尔的意。机会来了,他要再次大展拳脚。
一行人走在狭窄蜿蜒的乡间土路上,一边是刚犁过的田地,一边是光秃秃的葡萄园。天空晴朗,但天寒地冻。随行的是一支两百人的骑兵队伍,由加斯东·勒潘打头,一些士兵配着护手刺剑,是时兴的长剑。虽然没有正式军装,不过大多穿着公爵的绶带色,鲜艳的红黄两色,仿佛一支入侵军队。
二月的最后一天,公爵留宿在多马尔坦村落,同弟弟路易枢机会合。路易好酒贪杯,人称“酒瓶枢机”。加上路易的火绳枪队,队伍更加壮大。火绳枪枪筒较长,形状像钩子,所以也叫“钩铳”,因为重量轻,可以抵在肩膀上发射,不像滑膛枪,必须架在地面上。
三月一日是主日,一队人马早早上路,赶往瓦西,同一支重装骑兵队会合。等疤面抵达巴黎时,兵力足以叫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瓦西小镇坐落在布莱斯河畔,周郊都是铁铺,河岸两侧水磨林立。吉斯军队从南门进到镇子,正巧响起一阵钟声。教堂敲钟却不为报时,那准是出了事,疤面拦下一个行人询问情况。
“是新教徒,召唤会众去礼拜。”
公爵怒从心起,脸上的伤疤现出青紫色。“新教徒敲钟?”他喝道,“他们怎么上去的?”
行人一脸惶恐。“小的不知,大人。”
新教徒如此胆大包天,正是暴乱的导火索。皮埃尔满心期待,伺机煽风点火。
疤面说:“就算宽容赦令成了律法——谁说得准——那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做这些亵渎之举!这还不叫明目张胆!”
那人沉默不语,不过疤面这句话并不是喝问他,只是不吐不快。皮埃尔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动怒。瓦西镇属于玛丽·斯图亚特所有,如今玛丽返回苏格兰,疤面身为大舅舅,代为打理这片地产,因此可以说瓦西是他的领地。
皮埃尔火上浇油:“全镇都知道爵爷今天早上驾到,那些新教徒自然也知道,看样子他们是存心让您难堪。”
加斯东·勒潘也在旁听着。在他看来,武力能免则免——他一个士兵能活到三十三岁,也许就是为这个缘故。只听他插嘴说:“公爵,咱们不如绕道而行,否则没进城就要损兵折将了。咱们需要彰显兵力。”
皮埃尔可不爱听这套话。他轻声说:“爵爷,如此轻辱,您不能视而不见,否则就显得软弱无能了。”
“本爵绝非软弱无能之辈。”疤面怒气冲冲,接着踢马向前。
勒潘瞪了皮埃尔一眼,但手下的兵卒却跃跃欲试,巴不得出手。皮埃尔巧妙地激励士兵,他让队伍先走,在后面对一群士兵说:“我嗅到战利品了。”士兵们哈哈大笑。这是提醒他们,暴力冲突中通常都能趁火打劫。
队伍进到城中,钟声也止了。疤面下令:“去把堂区司铎找来。”
大军沿着街道缓缓来到城中心。只见围地内矗立着一座王室法院、一座城堡和一间教堂。他们走到教堂西侧,见到前来会合的重型骑兵队正在集市广场候着。总共有五十名骑兵,各自配有两匹战马,另有一匹驮盔甲的役畜。高大的战马嗅到有人来了,嘶鸣不止,不住踢踏。
加斯东·勒潘吩咐队伍解散休息,公爵的士兵到有棚顶的集市下马,路易枢机的枪队在教堂南面的墓园整修。有些士兵去了广场上的天鹅酒馆,点了火腿和啤酒当早饭。
堂区司铎匆匆赶来,白法衣上还沾着面包屑;城堡管家紧随其后。疤面问道:“好了,告诉我,瓦西的新教徒今天是不是在举行渎神的礼拜?”
“是。”司铎答道。
“我也拦不住,”管家答道,“他们不肯听我的。”
疤面说:“宽容赦令规定——尚未正式批准——这些仪式只许在镇外举行。”
管家答道:“严格来说,他们的确不在镇子里。”
“那在哪儿?”
“在城堡围地内。按照律法,围地不属于镇子。反正他们是这么说。”
皮埃尔插嘴:“在法律上尚未有定论。”
疤面不耐烦地问:“究竟在哪儿?”
管家一指墓地后的谷仓。谷仓依靠着城堡围墙,占地不小,但破旧不堪,屋顶已经漏了洞。“就在那儿。谷仓盖在城堡领地上。”
“也就是本爵的谷仓!”疤面怒不可遏,“不能再忍了。”
皮埃尔见有机可乘,说道:“公爵,按照宽容赦令,朝中大臣有权监督新教徒集会。爵爷去那儿巡视,完全合乎规矩。”
勒潘还是想息事宁人。“不应该旁生枝节。”
管家倒是欣然赞同。“公爵,您今天带兵前去,他们日后也许就不敢放肆,要乖乖遵守法律了。”
“不错,”皮埃尔接口,“公爵,这是您职责所在。”
勒潘摸了摸受伤的那只耳朵,好像是搔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疤面一阵沉吟,掂量该听谁的,皮埃尔生怕他冷静下来,采纳勒潘的意见小心行事。这时耳边传来新教徒的歌唱声。
天主教徒礼拜时并不颂唱,但新教徒酷爱齐唱赞美诗,歌声洪亮激昂——还是法语。几百人的合唱声从墓园一直传到集市广场,听得清清楚楚。疤面气急败坏:“他们都自以为是司铎吗?”
皮埃尔见机说:“如此厚颜无耻,真是忍无可忍。”
“说得不错,”疤面答道,“我非得叫他们明白不可。”
勒潘说:“既然如此,我先带两个人过去,说公爵大驾。他们要是明白爵爷有权说话,愿意洗耳恭听,或者能避免流血。”
“那好。”疤面答道。
勒潘点了两个佩戴护手刺剑的士兵。“布罗卡尔、拉斯托,跟我来。”
皮埃尔认出这两个人:当初把自己从圣埃蒂安酒馆押到吉斯府的,就是他们俩。四年过去了,但他死也忘不掉那份屈辱。想到如今的身份比这两个粗人高出几倍,他难掩笑意。日子真是天翻地覆!
瞧着三个人穿过墓地,皮埃尔也跟了过去。
勒潘咕哝:“我没请你跟来。”
皮埃尔答道:“我没问你意见。”
谷仓破败不堪,木墙上缺了柱子,大门歪歪斜斜,门外还堆着高高的碎石。皮埃尔看见教堂外的骑兵和墓园里的火枪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赞美诗终了,几个人在寂静中走到门口。
勒潘示意他们候着,伸手推开门。
只见谷仓里聚着五百左右男女老少,都是站着——里面没有凳子。看穿着打扮就知道,穷人和富人混在一起;天主堂里贵族是分开来坐的。皮埃尔看见屋内一角摆着临时的祭台,一个身着法衣的牧师刚开始讲道。
片刻后,门口有几个人发觉门外有人,过来挡路。
勒潘不想起正面冲突,连退几步,布罗卡尔和拉斯托跟着后退。勒潘朗声说:“吉斯公爵前来叙话,请会众迎接。”
一个蓄着黑胡子的年轻男子嘘了一声,说:“莫雷尔牧师正讲道呢!”
“小心点儿,”勒潘警告说,“你们在爵爷家的谷仓里非法礼拜,已经惹得他不悦。奉劝各位不要惹他动怒。”
“先等牧师说完。”
皮埃尔高喊:“公爵岂会等你们这种人!”
一些教徒朝门口张望。
黑胡子说:“你们不能进来!”
勒潘缓缓朝他走去,一字一顿地说:“我偏要进来。”
黑胡子一把推开他,力气惊人。勒潘站立不稳,向后跌去。
皮埃尔听见集市里的骑兵嚷嚷起来。他用余光瞥见有几个士兵正朝墓地奔来。
“不识抬举。”勒潘说着,猛地伸出拳头,重重打在男子下颌,他那把黑胡子根本起不到保护作用。男子跌倒在地。
“好了,”勒潘说道,“我这就进来了。”
想不到新教徒不顾后果,不肯放行,这叫皮埃尔又惊又喜。他们纷纷捡起石头,皮埃尔这才明白,那堆碎石并不是散落的瓦砾。他不敢相信:他们真要和几百个士兵动手?
勒潘喝道:“让开。”迈步就往前走。
新教徒纷纷扔出手里的石头。
勒潘几次被砸中,一块石头打在头上,他跌倒在地。
皮埃尔没有佩剑,急忙闪开。
布罗卡尔和拉斯托见队长遇害,气得怒喝几声,各自抽出刺剑,冲了上去。
新教徒还在扔石头,两个士兵被连连砸中,年长那个没鼻子的拉斯托脸颊上破了口子,布罗卡尔膝盖被砸中,跪倒在地。越来越多的人奔出教堂去捡石头。
拉斯托脸上血流不止,但拖着长剑冲上前,刀刃刺进黑胡子腹中。男子纵声哀号。薄薄的刀刃刺穿了身体,血淋淋的刀尖从他背后捅出来。皮埃尔蓦然想起四年前那个耻辱的日子曾听见拉斯托和布罗卡尔兴致勃勃地聊剑斗。他记得拉斯托说,别朝心脏使劲儿了。肚子中剑不会立马咽气,但是身子像瘫了一般,疼得他脑子一片空白。说完还咯咯笑。
拉斯托拔出刺剑,只听嗖的一声,叫皮埃尔直犯恶心。这时六七个新教徒围拢过来,拿石头又砸又打。拉斯托疲于保命,只好退后。
这时公爵手下的骑兵全速赶来支援,他们奔过墓地,跃过一座座墓碑,纷纷抽出佩剑,高喊为兄弟报仇。路易枢机的火枪队也准备开火。谷仓里不住有教徒冲出来,一个个视死如归,捡起石头扔向涌来的士兵。
皮埃尔瞧见勒潘从地上爬起来,敏捷地闪开两块石头,看样子是恢复了全力。他抽出刺剑。
皮埃尔大失所望:勒潘还是想阻止流血牺牲。他举着剑高喊:“住手!都放下武器!把剑收起来!”
众人置之不理。一块大石头朝勒潘飞来,他闪身躲开,接着冲了上去。
勒潘身形快似闪电,且下手狠辣,皮埃尔不由得不寒而栗。那刀刃闪着白光,左刺右砍,手臂挥舞之间,必有人受伤或送命。
支援赶到了。皮埃尔怂恿说:“杀了异教徒!杀了亵渎之徒!”
士兵大开杀戒。公爵的部队挺进谷仓,不分男女老幼,格杀勿论。皮埃尔看见拉斯托残杀一个年轻女子,拿匕首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皮埃尔混在队伍间,总是小心地跟在打头的士兵之后。上阵拼杀可不是他的使命。谷仓里,有几个新教徒手持刀剑,但大多数手无寸铁。只听哭号一片,或是惊惧,或是受伤。转眼间,谷仓的墙壁就被血染红了。
皮埃尔看见谷仓尽头搭着一座木楼梯,通往干草棚。大家都往楼梯上涌,有些怀里还抱着婴儿。他们顺着干草棚顶的破洞逃了出去。皮埃尔刚看见,就听见一阵枪响,接着两个身影从屋顶跌落,摔在谷仓地上。“酒瓶枢机”的火枪队开火了。
皮埃尔转过身,逆着蜂拥进来的士兵,挤到屋外,想瞧个清楚。
新教徒还在顺着屋顶往外逃,有的想爬到地面,有的干脆跳到城堡外墙上。火枪队瞄准了奔逃的教徒,火绳枪重量轻,加上点火设施的改良,方便开火和装填弹药,只见子弹雨点般射去,屋顶的逃亡者几乎无人幸免。
皮埃尔的目光掠过墓地,朝集市广场张望。镇民被枪声惊动,纷纷往这边赶来;天鹅酒馆里的士兵嘴里还嚼着早饭,也前来支援。士兵拦住赶来救援的镇民,双方动起了手。一个骑兵吹响号角,召唤部队集合。
混乱发生得仓促,结束得突然。加斯东·勒潘擒住了牧师,押着他出了谷仓,士兵们跟在两人身后。房顶不再有教徒冲出来,火枪队也不再开火。集市广场上,各队队长喝令队伍集合,并命令镇民速速回家。
皮埃尔朝谷仓里瞧去。冲突结束了:还能走动的新教徒弯着腰救治伤者,有的跪在尸体前哭泣。地上到处是血泊。哭喊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呻吟和哀伤的啜泣。
皮埃尔心中暗喜: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粗略估算,死的有五十个,受伤的有一百余人。大多手无寸铁,还有妇孺。不出几天,消息就会传遍全国。
皮埃尔沉思,换作四年前,他目睹屠杀一定心惊肉跳,这天却心满意足。自己果然不一样了!然而,他想象不出主会赞许这个不一样的皮埃尔。一阵隐隐的、莫名的恐惧渗入心底,仿佛地上渐渐发黑的血迹。他不让自己想下去。这是主的旨意,必然如此。
他仿佛看到新教徒印发的八页宣传报:头版赫然印着谷仓屠杀的木版画,叫人毛骨悚然。籍籍无名的瓦西镇即将出现在欧洲各地数千篇布道中。新教徒要组织民兵队,号称自卫;天主教徒也会跟着集结力量。
到时候内战一触即发。
皮埃尔翘首以盼。
圣埃蒂安酒馆里,西尔维对着眼前的一碟熏鱼和一杯葡萄酒,满心沮丧。
暴行究竟要持续到几时?大多人只想过安生日子,和不同宗派的邻居和和气气,但每次有望和解之时,吉斯兄弟之流就从中作梗,因为在那些人眼中,宗教是大富大贵的手段。
西尔维和教友们的当务之急是打听身份是否暴露。西尔维一有空就来到天主教徒常光顾的酒馆打听消息,这里聚集了城市民兵队、吉斯家的扈从还有皮埃尔的人,都是一心要铲除异教徒之流。从这些人嘴里,她听出不少消息。不过,她最想找的,是一个志同道合的内应。
她一抬头,刚好看见皮埃尔家的女仆纳塔走进来。只见她一只眼睛周围一片青紫。
西尔维平常和纳塔只是相互点头致意,除了打招呼就没说过什么话。此时此刻,她当机立断,开口说:“看着很疼啊。我请你喝杯酒吧,喝了没那么难受。”
纳塔泪水夺眶而出。
西尔维伸手搂住小姑娘,她并不是佯装可怜,吉勒·帕洛常对她们母女俩双拳相向。
女侍应端上酒,纳塔咕咚喝了一大口,跟西尔维道谢。
“怎么回事?”
“皮埃尔打我。”
“他也打奥黛特?”
纳塔摇头说:“他不敢,女主人会还手。”
纳塔约莫十六岁,瘦瘦小小,估计打不过男人——西尔维挨父亲拳头的时候,也毫无还手之力。想到这里,她愤愤不已。
“再来点。”
纳塔又吞下一大口酒。“我恨死他了。”
西尔维的一颗心怦怦跳。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一年多。她知道,只要沉住气,总有一天会等到,因为没人不痛恨皮埃尔,迟早有人背叛他。
眼看机会来了,但她必须小心行事,不能显得心急或是暴露目的。但是,这个险也不得不冒。
“恨他的不只是你一个,”她字斟句酌,“听说他是间谍头子,专门迫害新教徒。”这不是什么秘密,一半巴黎人都知道。
“是真的,”纳塔答道,“他有个名单。”
西尔维觉得喘不过气来。可不是,他自然有个名单,只是纳塔知道多少?“名单?”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你怎么知道?”
“我瞧见的,是个黑皮本子,记满了姓名地址。”
挖到金矿了。要说服纳塔着实冒险,但收获极为诱人。西尔维心一横,开始下钩。她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你要是想报仇,可以把本子交给新教徒。”
“我要是有那个胆子就好了。”
西尔维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良心上过得去吗?她谨慎地说:“可那等于违抗教会,是不是?”
“我相信主,但主不在教会里。”
西尔维屏住呼吸。“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十一岁就给堂区司铎糟蹋了,那时候两腿间还没长毛。主在吗?我看不像。”
西尔维喝光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说:“我有个朋友,要是能瞧一眼那个本子,愿意出十埃居。”西尔维出得起这个价:书店生意有盈利,母亲也会认为这笔钱花得值得。
纳塔瞪圆眼睛重复:“十埃居?”这比她一年赚的还多——多得多。
西尔维点点头,在利益引诱之外又晓之以情:“我这位朋友是觉得,兴许能挽救不少人免于被烧死的厄运。”
纳塔显然对钱更感兴趣。“你说十埃居,可是当真?”
“啊,我打包票,”西尔维装作才明白过来的样子,“可是……你又拿不到本子……能拿到吗?”
“能。”
“在哪儿?”
“他就放在家里。”
“具体在哪儿?”
“锁在书箱子里。”
“既然上了锁,你又怎么拿得到?”
“我会开锁。”
“怎么开?”
“用发夹。”
内战爆发,皮埃尔得偿所愿。瓦西屠杀后一年,疤面公爵率领的天主教军队胜利在望。
1563年初,疤面率军包围了奥尔良,新教徒仅剩下这一个大本营,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就镇守在此。二月十八日周四,疤面巡查过守军势力,宣布第二天发动最后一击。
皮埃尔留在疤面身边,料定胜利唾手可得。日暮时分,公爵率军返回瓦兰堡,他身着米色紧身上衣,帽子上插着长长的白翎毛:在疆场上穿着如此显眼未免不妥,不过当晚他要同妻子安娜团聚,夫妻俩的长子、十二岁的亨利也来了。皮埃尔和公爵家的世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四年前,也就是亨利二世国王在比武中负眼伤不治而亡那天,从那时起,皮埃尔就一直着力巴结亨利。
途中隔着一条小河,但渡船上一次只能载三个人,于是人马先走,皮埃尔、疤面和加斯东·勒潘断后。疤面开了话匣子:“你听说了吧,卡泰丽娜皇太后希望咱们讲和。”
皮埃尔嗤笑一声:“输家才讲和,赢家是凭什么?”
疤面点头说:“明天攻下奥尔良,占领卢瓦尔河战线,之后向北逼近,攻打诺曼底,把新教徒军队的余孽一网打尽。”
“卡泰丽娜就是怕这个,”皮埃尔接口,“等咱们攻下全国,扫清新教徒,公爵您的权势连国王也无法相比。法兰西就是您的。”他心中暗想,而我就是您的左膀右臂。
马匹都安全地蹚到对岸,三个人登上小渡船。皮埃尔说:“夏尔枢机还是没有消息。”
夏尔去了意大利特兰托,参加教宗庇护四世召开的会议。疤面不屑地说:“唠叨、唠叨、唠叨。咱们可是在铲除异教徒。”
皮埃尔却不以为然。“咱们得让教会坚定立场,否则那些心慈手软之辈鼓吹什么容忍、妥协,爵爷的胜仗就白打了。”
公爵若有所思。皮埃尔谏言,他们兄弟俩都听得进去,他不止一次证明所料不错,早就不被当作是厚颜无耻的钻营之徒。想到此处,他打心底里得意。
疤面刚要开口,就听见一声枪响。枪声似乎从背后的河岸传来,皮埃尔和勒潘一齐转身,暮色中,皮埃尔瞧得清楚:水边有个矮小的人影,二十五六岁,皮肤黝黑,额头中央长着一绺尖尖的头发。刺客随即跑开了,皮埃尔瞧见他握着一把手枪。
疤面公爵瘫倒了。
勒潘诅咒一声,弯腰查看。
皮埃尔看出公爵后背中弹。他衣着颜色惹眼,加上距离很近,瞄准很容易。
勒潘说:“他还活着。”说着就朝岸边眺望,皮埃尔猜他是在算计,蹚水或是游过去能不能擒到杀手。这时两人听见马蹄声传来,明白刺客的马就拴住在不远处。公爵的马匹都到了对岸,勒潘怎么也追不上了。看来杀手计划得很周全。
勒潘对船夫大喝:“快划,快划!”船夫拼力向对岸划去,无疑怕自己被扣上同谋的罪名。
子弹打在公爵右肩膀下方,看样子没打中心脏。血不断渗出来,染红了米色外衣。皮埃尔瞧着这是个好兆头,因为死人不会流血。
然而,公爵也未必能挺过来。皮外伤要是受了感染,会引起发烧,甚至要人命。皮埃尔急得要落泪。胜利在望,他们的英雄将军莫非在这个节骨眼殒命?
船快靠岸了,士兵们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皮埃尔充耳不闻,他要考虑自己的问题。万一疤面死了该怎么办?
年仅十二岁的亨利会继承爵位。他和夏尔九世国王一般大,这个年纪不可能指挥内战。夏尔枢机人在意大利,远水解不了近渴;路易枢机又醉生梦死。吉斯家转眼间再次失势,权力竟然如此脆弱,真叫人骇然。
皮埃尔压下沮丧,叫自己冷静地盘算将来。吉斯家族无依无靠,卡泰丽娜皇太后会同加斯帕尔·德科利尼讲和,恢复宽容赦令,这个恶妇。波旁和蒙莫朗西两家再次被委以重权,新教徒可以随心所欲地高唱赞美诗了。皮埃尔这五年来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他再次按捺住满心的绝望。如何是好?
头一桩事就是保住自己在吉斯家的位子,继续充当谋士。
船刚靠岸,皮埃尔立刻发号施令。大难临头时,众人都慌了神,只要你有条不紊,就会听你号令。“火速将公爵抬回城堡,路上不得颠晃。就算碰到都可能导致爵爷流血致死。得找一张担架。”
他四下张望。要是没办法,只能把小船拆了,用木条充当担架。他随即瞧见近处立着一间农舍,指着大门说:“把那扇门卸下来,用来抬公爵。找六个人抬。”
士兵们本来手足无措,连忙领命。
加斯东·勒潘可不好呼来喝去,皮埃尔对他用了商量的口吻。“依我看,你不如带一两个手下,带着马蹚水回对岸捉拿刺客。他的模样你瞧清楚没有?”
“矮个子,黑皮肤,二十五岁上下,前额一绺头发。”
“和我瞧见的一样。”
“我这就去追。”勒潘召唤两个亲信:“拉斯托、布罗卡尔,挑三匹马牵到船上。”
皮埃尔说:“最好的那匹马留给我。哪匹最快?”
“公爵的坐骑‘火炮’。可你要马做什么?是我去追凶手啊。”
“咱们的首要任务是救治公爵。我快马加鞭赶去城堡,吩咐叫大夫。”
勒潘明白了。“那好。”
皮埃尔翻身上马,催它赶路。他并不精通马术,“火炮”又是烈性,好在它赶了一天路也乏了,乖乖地迈开蹄子,皮埃尔小心地催马小跑起来。
不出几分钟,他就赶到了城堡。他跳下马,奔进大厅,高喊:“公爵受伤了!他很快赶到,立刻去请医生!在楼下备一张床给公爵。”下人个个呆若木鸡,他反复说了几遍。
公爵夫人安娜·埃斯特听到吵嚷,匆匆下楼。公爵夫人是个相貌普通的意大利人,三十一岁年纪,两人的婚姻是家族安排的,公爵在外面寻花问柳,并不输其他权贵,不过夫妻俩还算恩爱。
亨利紧跟在母亲身后,他五官清秀,一头金色鬈发。安娜公爵夫人之前没见过皮埃尔,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过,因此皮埃尔必须彰显身份,叫夫人知道自己信得过。他鞠躬说:“夫人、少爷,很遗憾地带来一个噩耗:公爵受了伤。”
亨利满脸惊慌。皮埃尔想起来,他八岁那年曾不服气地说大家嫌他小,不让他参加马上比枪。这孩子很有骨气,说不定能继承将军父亲的遗志,但那一天还早着呢。眼下,小男孩惊恐地问:“怎么伤的?在哪儿?是谁干的?”
皮埃尔不加理会,对公爵夫人说:“我已经派人去请医生,并且命令府上下人在一楼备床,不必把公爵抬到楼上。”
公爵夫人问:“伤势可严重?”
“公爵背后中枪,我赶来报信时,他昏迷不醒。”
公爵夫人抽泣一声,随即强忍悲伤,问道:“他在哪儿?我得去看他。”
“公爵很快就到了。我吩咐他们做了临时的担架,免得颠晃。”
“是怎么伤的?是打仗了吗?”
亨利插嘴说:“打仗的时候父亲绝不会背后中弹!”
“嘘——”母亲叫他安静。
皮埃尔答道:“亨利郡王,您说得不错。令尊在战场上从来正面迎敌,这一次是中了恶人的奸计。”他讲起刺杀经过:杀手掩藏起来,等渡船刚从岸边驶开便开了枪。“我派了几个骑兵去捉拿这恶徒。”
亨利哭着嚷:“等捉到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仿佛电光火石,皮埃尔看出,疤面一死,说不定是因祸得福。他狡猾地说:“剥皮,不错——但得先让他交代是何人指使。我敢说开枪的人只是个无名小卒,一定有个幕后主使。”
还没等他说出怀疑对象,安娜就抢先一步,恨恨地说:“加斯帕尔·德科利尼。”
如今安托万·波旁已死,他弟弟路易被囚,科利尼的确嫌疑最大。不过是不是并不重要,科利尼能成为吉斯家的众矢之的,对这个父亲受伤、尚不懂得分辨是非的小男孩尤其如此。皮埃尔的计划有了着落,这时就听外面一阵吵嚷,知道公爵到了。
公爵被抬进屋,安置在床上,其间皮埃尔紧跟在公爵夫人左右,安娜每有吩咐,他就大声重复,仿佛在传令,让人以为他已经成了夫人的心腹。至于安娜这一边,她心慌意乱,根本无暇理会皮埃尔在打什么小算盘,并且似乎很庆幸旁边有个人知道如何应付。
疤面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可以和母子二人说话。大夫赶到,说伤势没有大碍,但人人都清楚,伤口很容易溃烂,到时候谁也回天乏术,因此没有人敢松一口气。
半夜时分,加斯东·勒潘带着两个亲信回来了,他们没拿到人。
皮埃尔把勒潘带到屋子一角,说道:“早上继续搜。明天不出兵,公爵一晚上恢复不了,所以你有不少人手。早点动身,广撒网,务必抓住这个一绺头发的矮子。”
勒潘点头赞同。
皮埃尔一整夜都守在公爵床边。
天亮时,他又和勒潘碰面。“要是你抓到那个恶贼,交给我来审问。是公爵夫人的意思。”他撒了谎,但勒潘丝毫不怀疑。“把他关在附近,然后来叫我。”
“好。”
皮埃尔目送勒潘带着拉斯托和布罗卡尔走了。需要什么帮手,他们会在当地找。
皮埃尔随即上床休息。接下来的几天,他时刻得保持机敏沉稳。
晌午时,他被勒潘叫醒。“抓到了。”他语气透着满足。
皮埃尔立刻起身。“什么人?”
“自称让·德波尔托,梅雷阁下。”
“你没把他带到堡里来吧?”
“没有——亨利少爷说不定要结果了他。我把他锁在司铎家里。”
皮埃尔匆忙更衣,跟着勒潘来到附近的村子。他让旁人回避,对波尔托开口第一句就是:“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对不对,他命你来刺杀疤面公爵?”
“是。”
皮埃尔很快就发觉,波尔托这个人没一句准话。这种人皮埃尔见过:异想天开。
波尔托大概是新教徒的什么奸细,至于刺杀公爵的幕后指使,倒说不准是什么人。有可能是德科利尼(波尔托一会儿承认是一会儿又反悔),有可能是别的新教领袖,甚至可能是波尔托自己的主意。
当天下午以及随后的几天,波尔托喋喋不休,一半是为讨好问讯者,一半是想逞英雄。今天一番说辞,明天又完全相反。这个人根本不足信。
但也不成问题。
皮埃尔替他写了供词,供认是加斯帕尔·德科利尼雇他去暗杀吉斯公爵。波尔托二话不说就签了字。
翌日,疤面公爵高烧不退,医生请他预备见造物主。疤面的弟弟路易枢机主持临终圣礼,之后他向妻儿道了别。
公爵夫人和公爵继承人噙着眼泪走出病房,皮埃尔禀告说:“杀害疤面公爵的凶手是科利尼。”他递上供词。
结果比他预料得还要好。
公爵夫人怒不可遏,不住念叨:“科利尼非死不可!他非死不可!”
皮埃尔说卡泰丽娜皇太后已经打算同新教徒讲和,科利尼十有八九会得到赦免。
亨利一听,歇斯底里发作,童稚的声音尖声喊:“我杀了他!我亲手杀了他!”
“我相信您言出必行,亨利郡王。到那一天,我会伴在您左右。”
第二天,疤面公爵咽了气。
路易枢机打点丧事,但少有清醒的时候,皮埃尔顺势接过了担子。在安娜的授意下,他把葬礼安排得风风光光。公爵遗体先运回巴黎,心脏葬在圣母院。之后隆重地将棺椁送回香槟故土,在茹安维尔下葬。这排场无异于国丧,卡泰丽娜皇太后自然不会赞同这般声势浩大,不过皮埃尔没有请旨。卡泰丽娜的宗旨是争执能免则免,想来她思忖疤面再也无法兴风作浪,办一场王室葬礼也就罢了。
皮埃尔的另一个计划是把德科利尼弄得人人喊打,却不如预想的顺利。卡泰丽娜再一次证明智谋上不输给皮埃尔。她把波尔托的供词抄了一份给科利尼——他人躲到新教徒的腹地诺曼底去了——请他对证。她已经准备重新启用德科利尼了。
不过,吉斯家有仇必报。
皮埃尔先行返回巴黎,敲定细节。他已经派人把波尔托押送回来,关在城岛西端的天牢。皮埃尔嘱咐加派人看守,巴黎的忠坚天主教徒对疤面敬若神明,要是波尔托到了他们手里,一定要被大卸八块。
公爵遗体运往巴黎途中,科利尼发誓与刺杀无关,并将证词抄给卡泰丽娜皇太后等人。连皮埃尔也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无懈可击,叫人信服——当然是私底下。加斯帕尔信奉异教,但不是傻子,要是他想刺杀疤面,总不会派这个说话颠三倒四的波尔托。
证词的末尾尤其别有用心。他振振有词:按自然公正原则,他有权同原告对簿公堂,并请求卡泰丽娜皇太后保证波尔托性命安全,在正式审问时做证。
皮埃尔最不希望的就是一场不偏不倚的审问。
还有更糟糕的:波尔托在天牢里翻供了。
为免夜长梦多,皮埃尔当机立断,先去巴黎最高法院提请即刻审问波尔托,理由是英雄的遗体运到时,犯人若还未判决,只怕民意沸腾。法官深以为然。
三月十八日凌晨,公爵的棺椁运抵巴黎南郊,暂时安放在修院。
翌日上午,波尔托被判罪名成立,肢解处死。行刑地点是格列夫广场,只见人头攒动,叫好声一片。皮埃尔也到了,得亲眼看到波尔托死了才放心。波尔托的四肢绑在四匹马上,马头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刽子手抽马奔跑。按说犯人四肢会被扯断,直至流血而死,无奈刽子手没有绑好,绳子松了扣。皮埃尔派人取了剑,让刽子手砍断波尔托四肢。围观百姓叫嚷着鼓劲,但场面到底尴尬。行刑持续了半个小时,其间波尔托不再尖叫,昏死过去。最后,他那颗长着一绺尖头发的脑袋给砍了下来,戳在柱子上示众。
次日,疤面公爵的遗体运抵都城。
西尔维·帕洛来观葬礼,觉得终于等到了出头之日。
送葬队伍由南面的圣弥额尔城门进入巴黎,经过大学区,也就是她经营纸墨文具店的地方。打头的是二十二个公告员,都穿着白色丧服,一路摇着手铃,伴着肃穆的铿锵之音高声疾呼,让心情沉痛的百姓为这位大英雄的灵魂祈祷。公告员身后跟着巴黎各堂区的司铎,人人手捧十字架。他们身后跟着两百名贵族大臣,他们手持火炬,火焰冒出厚厚的黑烟,连天空都映得黑蒙蒙的。疤面麾下部队选出六千精兵,打了半旗,敲着闷鼓,仿佛远远传来枪炮声。收尾的是城市民兵队,他们打着黑旗;河面上吹来三月的冷风,丧旗飒飒有声。
街道两侧挤满了送葬的巴黎百姓,不过西尔维清楚,有一些和自己一样,为疤面的死而窃喜。他这一死,暂时天下太平了。没过几天,卡泰丽娜皇太后就召见了加斯帕尔·德科利尼,重新商讨宽容赦令。
内战期间,新教徒再次遭受迫害,不过西尔维身边的教友都有所防范。一天,西尔维趁皮埃尔出门在外、奥黛特去和姐妹用饭,坐在皮埃尔的书桌前,把黑色小本子一字不落地抄了一遍。纳塔在旁边逗弄两岁的阿兰,这孩子还不大会说话,不会透露家里来了西尔维这个不速之客。
本子里记的大多数人她都不认得。无疑有不少是化名,新教徒为了防范身边有人刺探,常常报上杜撰的姓名等信息,譬如西尔维和母亲就自称泰蕾兹和杰奎琳,也从不透露两人经营一爿小店。她没办法判定这些陌生名字究竟是真是假。
不过,里面有不少人是她的朋友,还有同去礼拜的信徒。她已经小心地通风报信,有几个人心生畏惧,退出了会众,重又做回天主教徒,有的人换了住处、改了身份,还有几个离开巴黎,搬去了善待新教徒的地方。
最大的收获是纳塔也成了会众一员,是马棚上那间阁楼的常客,扯着五音不全的歌喉高唱赞美诗。她如今手里有十个金埃居,说要辞了皮埃尔家的活儿,不过经西尔维一番劝说,她答应留下来,替新教徒监视皮埃尔。
因为顾忌少了,书卖得比从前好,纪尧姆从日内瓦带了一批新书,叫西尔维十分快活。可怜的纪尧姆依然对她念念不忘。西尔维知道他人品好,也感激有他帮忙,可终究不能以身相许。母亲看她不肯答应这桩好姻缘,大失所望。纪尧姆才貌双全、家境殷实,又和西尔维志同道合,她还想什么?母亲想不通,女儿同样想不通。
终于等到了棺椁。只见棺材上面覆盖着吉斯家族纹章的旗子,安放在炮架之上,由六匹白马拉着。西尔维没有为疤面的灵魂祈祷,而是感谢上帝结束他的性命。和平与宽容不再是奢望了。
棺材之后,是一身素白的公爵遗孀安娜,几个侍从女官跟在左右两侧。她们身后是一个相貌清秀的金发少年,自然是疤面的长子亨利了。和亨利并排的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英俊男子,只见他一头浓密的金发,身穿白色紧身上衣,上面镶着一圈白皮毛领子。
西尔维大惊失色,同时恨得咬牙切齿:她认出了新任吉斯公爵右手边的这个人。
是皮埃尔。
十二
巴尼琢磨,加勒比海中的伊斯帕尼奥拉岛该是天底下最酷热的地方了。
1563年夏,他还在飞鹰号上当着炮手长。三年前,他在安特卫普上船时,只想坐到库姆港而已。他思念故土、惦记家人,可说来也怪,他虽然是给骗上船的,却并不怎么生气。海上危险重重,也常常残酷无情,可巴尼乐在其中。他享受早上醒来时不晓得这一天有什么际遇,也越发觉得,母亲生意倒闭固然不幸,却给了自己一条退路。
他唯一不满的就是周围都是爷们。他喜欢有女人做伴,女人也大都为他倾心。不少船员习惯在码头跟妓女鬼混,常常因此染上恶疾;巴尼和他们不同,他盼望和一个姑娘肩并肩地漫步街头,打情骂俏,找机会偷香。
飞鹰号从安特卫普驶抵塞维利亚,接着去了加那利群岛。之后是一连串的往返,把塞维利亚的刀具、瓷瓦、衣料运往群岛,再载回一桶桶加那利烈酒。货物贸易获利不菲,并且和和气气,不需要巴尼显露他的火炮本领,不过他还是不忘保养武器。最初的五十名船员如今剩下四十个,不过不是死于战乱,要么出了意外,要么染上恶疾。在海上讨生活,这也抱怨不得。
培根船长考虑决定,发大财要靠奴隶生意。他在特纳利夫岛雇了个葡萄牙舵手,名叫杜阿尔特,此人对非洲海岸和大西洋航线了如指掌。船员们知道此行可能凶多吉少,加上在海上漂泊了许久,各个躁动不安,培根船长为了安抚人心,宣布只此一次,拿了分成就打道回府。
西非的奴隶生意由来已久。从前,当地首领和酋长将同胞卖给阿拉伯商人,继而运到中东的奴隶市场。欧洲的奴隶贩子初来乍到,也来分甜头。
培根在塞拉利昂买下二百二十个奴隶,男女儿童都有。飞鹰号载着奴隶向西横穿大西洋,驶入新西班牙辖区,这里地域广阔,尚不见于海图。
船员很反感这宗奴隶生意。那些可怜家伙上了锁链,挤在脏兮兮的船舱,小孩子啼哭不止,女人抽抽搭搭,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奴隶有时候为了振作精神,还唱起悲哀的曲子,更叫大家忍无可忍。每隔几天就有奴隶死掉,尸体直接扔进海里,没有葬礼。有人不满,培根就说:“他们不过是牲口。”只是牲口不会哀歌。
欧洲人最初横渡大西洋,见到陆地时误以为到了印度,于是将这片岛屿群称作西印度。虽然后有麦哲伦和埃尔卡诺的环球航行,但西印度的名字已经深入人心。
岛屿众多,但有名字的并不多,其中最开化的要属伊斯帕尼奥拉岛。该地首府圣多明各是欧洲人在新西班牙建立的第一座城市,甚至修建了主教座堂,可惜巴尼无缘一见。杜阿尔特建议飞鹰号绕开圣多明各,毕竟他们做的是非法生意。伊斯帕尼奥拉岛属于西班牙国王的领地,禁止英国商人做生意。杜阿尔特建议培根船长驶向北海岸,离法律严明之地越远越好。
当地的甘蔗种植园主正苦于劳力不足。巴尼听说欧洲人移居西印度后,约莫半数活不过两年,死亡率堪比非洲奴隶。新西班牙传染病肆虐,但看来并不都会传染给非洲人。总之,种植园主并不介意什么英国非法商人,飞鹰号停靠在一座无名小岛,当天就卖掉八十个奴隶,培根船长换得了金子、珍珠和兽皮。
大副乔纳森·格陵兰在镇里买来供给,两个月来,船员们第一次吃到了新鲜食物。
第二天一早,巴尼站在船腰,也就是甲板中部较低的一段,跟乔纳森吐苦水。总算靠岸了;从两人站立的角度,几乎能窥到这座小镇的全貌。木头搭的突堤码头连接着一片小沙滩,过去是一处广场。镇里的房屋都是木头结构,只有一间例外:那是一间小巧的宅邸,用淡金色的珊瑚灰岩盖成。
巴尼低声说:“这宗非法买卖让我心里不踏实。咱们说不定要给关进西班牙大牢,谁知道得挨到猴年马月?”
“还一无所获。”贸易利润船员一分也拿不到,只有俘虏船只才有捕获赏金可分,这次出海一路太平,故此乔纳森大感扫兴。
正说着,就见府宅的正门里走出一个神父打扮的年轻男子,看样子是有身份的。他穿过广场,走过沙滩,又踏上突堤码头。他走到梯板前,犹豫片刻,接着迈开步子,登上甲板。
他说的是西班牙语:“我有话要跟你们老大说。”
巴尼用西班牙答道:“培根船长在舱里,阁下是?”
对方听到盘问一脸不悦。“伊格纳西奥神父。我来替阿方索先生传个口信。”
巴尼琢磨阿方索该是当地管事的,伊格纳西奥是他的秘书。“告诉我好了,我一定转告船长。”
“阿方索先生叫你们船长即刻去见他。”
巴尼不想惹当地官员,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轻慢,只和颜悦色地回答:“相信我们船长一定不会推辞。请稍等片刻,我去通知。”
巴尼进到船长舱中,看见培根已经换好衣服,正就着煎大蕉吃新鲜面包。听巴尼说完,他开口说:“你跟我过去,你的西班牙语比我强。”
几分钟后,他们下了船,踏上码头。旭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巴尼寻思今天又是大热天。两人跟着伊格纳西奥走上沙滩,几个早起的镇民投来好奇的目光,看样子这里陌生面孔很稀罕,所以他们才瞧得这么入迷。
他们穿过尘土飞扬的广场,这时巴尼瞧见一个黄裙女子。这是个金色皮肤的非洲人,但衣着讲究,不是奴隶。她站在门口,正在推一只小木桶,旁边停了一辆马车。她听见有人走来,抬起头,和巴尼四目相对,显得英气十足。巴尼看见她生着一对蓝色眸子,不禁吃了一惊。
巴尼强迫自己别开目光,望着眼前的府宅。门口站着两个配了武器的守卫,都被日头晃得眯起眼睛,他们一语不发,注视巴尼跟着伊格纳西奥进了大门。巴尼感觉自己是个犯人——这倒不假;进去容易,不知道出来会如何。
室内棚顶高悬,地面铺着石头,十分凉爽,墙上贴着亮蓝和金黄两色的壁砖,巴尼认出是塞维利亚产的陶器。伊格纳西奥引两人登上宽阔的楼梯,叫他们坐在木头长凳上等着。巴尼看出这是下马威。当地市长可不是每天一早都宾客盈门,他叫两人候着,是叫他们明白自己有这个权力。巴尼寻思这是个好兆头。要是打算把一个人关进监狱,那也犯不着怠慢他。
等了一刻钟,伊格纳西奥回来说:“阿方索先生可以见你们了。”他带两人进了一间屋子,里面十分宽敞,墙上开着高窗,这会儿都关着。
阿方索生得肥头大耳,约莫五十岁,一头银发,衬着一对蓝眼睛,屁股下那把椅子看来是请人专门做的,不然普通椅子可盛不下他。他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副粗壮的拐杖,看来是腿脚不便。
他们进门的时候,阿方索正埋头一叠文件,巴尼觉得也是做样子。伊格纳西奥、培根和自己站在阿方索面前候着,等他先开口。巴尼察觉培根忍着怒气,显然是受不了这份轻辱。巴尼暗暗希望他沉住气。
阿方索好一会儿才抬头说:“你们被捕了。你们从事的是违法交易。”
巴尼的担心成了真。
他替培根转述一遍,培根说:“让他逮捕我试试,飞鹰号非把他的镇子夷为平地。”
这是夸大其词了。飞鹰号上装配的是小火炮,对付不了坚固的石头建筑,其实就连击沉船只也难,除非是撞大运。四磅炮弹顶多能摧毁敌舰的桅杆帆索,杀掉几个船员,或者挫挫对方的士气,好让船长方寸大乱。话虽如此,把区区一个小广场炸得乱七八糟,倒也不成问题。
巴尼绞尽脑汁,想把话说得委婉一点。他思索片刻,用西班牙语对阿方索说:“培根船长请阁下派人给船员送信,说船长本人被依法拘押,命令他们不得朝阁下的镇子开炮,不管他们如何不满。”
“他可不是这么说的。”看来阿方索略通英语。
“但意思没错。”
培根不耐烦:“叫他开个价吧。”
巴尼转述得还是很圆滑。“培根船长想问,在这里办交易许可要交多少费用。”
阿方索没答话。他会不会发起火来,一口拒绝,以非法交易和行贿的罪名把他们关起来?
大腹便便的阿方索开口了。“每个奴隶五埃斯库多,付给我。”
巴尼暗暗谢天谢地。
数目虽高,但不算漫天要价。西班牙埃斯库多金币值八分之一盎司黄金。
培根答道:“顶多一个埃斯库多。”
“三个。”
“成交。”
“还有一件事。”
“该死,”培根嘟囔,“答应得太快了,这下子还要交额外费用。”
巴尼用西班牙语说:“培根船长不会多付一个子儿。”
阿方索说:“你们得威胁将本镇夷为平地。”
这下出乎意料。巴尼不解:“什么?”
“到时候圣多明各当局指控我纵容非法贸易,我的理由是为了保护本镇免受野蛮的英兰格海盗侵略,不得不出此下策。”
巴尼转述一番,培根答道:“合情合理。”
“要立字为据。”
培根点头答应。
巴尼却皱起眉头。白纸黑字的供状,就算所言非虚,总叫他不踏实。可他想不到别的法子。
这时门开了,那个黄裙女子走了进来。伊格纳西奥神色毫无异样,阿方索则露出慈爱的笑容。女子走到他身前,举止自然,好像在自己家里一般。她俯身吻了吻阿方索的前额。
阿方索介绍说:“我侄女贝拉。”
巴尼琢磨“侄女”的意思就是“私生女”了。看来阿方索跟一个样貌动人的女奴育有一女。巴尼猛地想起埃布里马说过,奴隶都要侍候主人睡觉的。
贝拉把手里的瓶子立在放拐杖的那张桌子上。“我猜您或者想来点朗姆酒。”她说的是西班牙语,措辞显出教养良好,但略有一点口音,巴尼听不出是哪儿的。贝拉直视巴尼,他这才看出她和阿方索一样,生着湛蓝色的眼珠。她说道:“祝身体健康。”说完就出去了。
“她母亲生前是个烈性子,愿她安息。”阿方索语气惆怅。他追忆往事,沉默半晌,然后开口说:“你们该买点贝拉酿的朗姆酒。天下第一。咱们品品吧。”
巴尼总算松了口气。现在气氛彻底变了,双方不再是对头,而成了伙伴。
秘书从橱柜里拿了三只杯子,拔下瓶塞,给三人各斟了大半杯。的确是好酒,辣而不涩,余味十足。
培根说:“阿方索先生,和您做生意真是三生有幸。”
阿方索微微一笑:“听说您已经卖了八十个奴隶。”
巴尼连忙解释:“这个嘛,不知者不怪——”
阿方索打断他说:“也就是说,您已经欠下二百四十埃斯库多。不妨在这儿当面结清。”
培根皱着眉头说:“这有点困难——”
巴尼还来不及转述,阿方索就说:“您卖奴隶可赚了四千埃斯库多。”
巴尼吃了一惊,他并不晓得培根赚了这么多。船长从来闭口不提进账。
阿方索又说:“现在交二百四十,您还拿得出。”
他说中了。只见培根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费力地点好数目。大多是较大的达布隆金币,一枚含四分之一盎司黄金,等于两个埃斯库多。培根面孔扭曲,大不自在,好像肚子疼似的。给这么一大笔贿赂,他着实心疼。
伊格纳西奥核点过,冲阿方索一点头。
培根站起身,准备走了。
阿方索却说:“您继续卖奴隶前,请先把恐吓信写好。”
培根一耸肩。
巴尼皱起眉头。西班牙是礼仪之邦,不喜欢举止粗野之人。巴尼生怕培根拂了阿方索的情面,让谈判功亏一篑。毕竟,他们身在西班牙辖区。他于是客气地说:“多谢您盛情款待,阁下好意,令我们荣幸之至。”
阿方索大手一挥,表示送客,伊格纳西奥引他们出去了。
巴尼自在了一些,但拿不准是不是能高枕无忧了。可另一方面,他又对贝拉念念不忘。不知道她嫁人没有,有没有相好。他估计贝拉约莫二十岁,也许小一点,不过黑皮肤的人容易显年轻。他心急火燎地想打听她的事。
两人走到广场,巴尼对培根说:“船上得买点朗姆酒——快喝完了。不如就去那个姑娘——他侄女——贝拉家买吧?”
船长可没那么好骗。“去吧,你个风流鬼。”
培根先行返回飞鹰号,巴尼则去了先前见到贝拉现身的门廊。除了材料是木头,这房子和卡洛斯·克鲁兹在塞维利亚的家风格相同,都是中央拱券通到院子,典型的工匠之家。
巴尼嗅到一股土腥味儿,知道是糖浆。这是甘蔗二次煮沸产生的黑色糖液,有苦味儿,是朗姆酒的主要原料。院子一侧排了一只只大木桶,估计气味就是那儿飘出来的,院子另一侧摆着一些小木桶和空瓶子,想来是装朗姆酒的。院子尽头长着一片小小的莱姆果园。
院子中央摆着两只大槽,其中一个是齐腰高的方形木槽,木板间的缝隙填实了,槽里盛满了黏稠的液体,一个非洲人正用大木桨翻搅。液体散发出做面包那种酵母味儿,巴尼猜想这是发酵用的。木槽旁边支着一口铁锅,下面生火,烧锅上的锥形盖子伸出长长的壶嘴,黑色液体顺着壶嘴滴到桶里。看样子发酵液在锅上蒸烧,就酿出了朗姆酒。
贝拉正站在酒桶旁,弯腰嗅气味。巴尼定睛望着她,钦佩她这份专心致志。她苗条而结实,四肢有力,显然是经常搬运木桶。巴尼看她前额凸出,不知怎的想起埃布里马,心血来潮,用曼丁语问:“I be nyaadi?”意思是你好吗。
贝拉吓了一跳,转过身。见到是巴尼,她平静下来,说了一连串曼丁语。
巴尼用西班牙语说:“抱歉,我其实不会说,只是在塞维利亚的时候跟一个朋友学了几个词。”
“母亲说的是曼丁语,”贝拉也用西班牙语说,“她已经不在了,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对不住。”
她打量巴尼,若有所思。“大多欧洲人连几个非洲语词都懒得学。”
“父亲从前教导我多学说别的语言。他常说这比往钱庄里存钱还有用。”
“你是西班牙人?看你那把红胡子倒不像呢。”
“英格兰人。”
“英格兰人我倒是第一次遇到。”她提起脚边的木桶,又嗅了嗅,接着把里面的酒都泼在地上。
巴尼奇道:“这酒有什么不对劲?”
“最先蒸出来的必须倒掉,是有毒的。其实也可以收起来留着擦靴子,不过总有个笨蛋要偷喝,结果送了命。所以我干脆都扔掉。”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在壶嘴儿上抹了一抹,凑在鼻子底下闻。“好了,”她推过来一只空桶,兜在壶嘴底下,这才面对巴尼,“你是想买酒?”
“是,有劳了。”
“跟我来吧。我来告诉你最妙的喝法。”
贝拉领着巴尼走到院子尽头,伸手采摘淡绿色的莱姆果子,让巴尼接着。巴尼像着了魔,目光离不开她:她举手投足都是那么自然优雅。贝拉见他捧了十一二只果子,这才不摘了,说道:“你生了一双大手。”她又仔细瞧了瞧。“不过有伤疤。怎么回事?”
“烧伤,”巴尼答道,“我原来在西班牙军队里当炮手。这活儿就像当厨子,轻微烧烫是家常便饭。”
“可惜了,弄得手怪难看。”
巴尼笑了。贝拉说话毫不客气,但他喜欢这份爽快。
他跟着贝拉进了屋子。客厅地面是压实的泥土,看得出家具也是自家做的,不过屋里插着九重葛,摆着色彩鲜艳的靠垫,一派明亮温馨。看来没有男主人:角落里没有靴子,钩子上没有挂剑,也没有插翎毛的礼帽。贝拉指了指简陋的木头椅子,巴尼坐下了。
贝拉从橱柜里拿出两只高脚玻璃杯,巴尼心下诧异:玻璃可是稀罕东西,接着转念一想,她做的是朗姆酒生意,用玻璃器皿盛酒口感最佳。
她从巴尼手里拿起莱姆,用刀切成两半,把果汁挤在一只陶罐里。她知道巴尼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但不以为意。
她往两只酒杯里各倒了一英寸深的酒,加了一勺糖,搅拌均匀,最后兑上莱姆汁。
巴尼端起酒杯,啜了一口。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如此美酒。“啊,老天,”他叹道,“果然是最妙的法子。”
“那今天下午我就派人把酒送到飞鹰号?最上乘的呢,一桶一个埃斯库多,三十四加仑。”
巴尼暗想,价格倒便宜,和王桥的啤酒价格差不多。大概岛上盛产甘蔗,糖浆成本低廉。“来两桶好了。”
“成交。”
他又啜了一口滋味丰富的朗姆酒。“你怎么会做起这个生意?”
“母亲临死前,阿方索先生许诺说什么要求都答应。母亲就请他给我自由,让我学个本事,自力更生。”
“他就想到让你做这一行。”
贝拉大张着嘴,哈哈大笑。“才不,他让我学女红。酿酒是我自己的主意。那你呢?怎么会到伊斯帕尼奥拉岛来?”
“是个意外。”
“真的假的?”
“嗯,是一连串的意外。”
“说来听听?”
巴尼回想前后经过:塞维利亚的桑乔、何塞与玛利亚号、误杀铁手戈麦斯、莱厄河上的木筏、安特卫普的沃尔曼一家、培根船长的诱骗。“说来话长啦。”
“我想听。”
“我也很想讲给你听,不过这会儿得回船上去了。”
“船长都不让你休息吗?”
“一般晚上休息。”
“要是我请你吃晚饭,你愿不愿意讲给我听?”
巴尼心跳加快。“那好。”
“今天晚上?”
“好。”他站起身。
贝拉在他嘴唇上印下轻柔的一吻,叫他吃了一惊。“日落时分过来吧。”
巴尼问贝拉:“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这是三周之后了。
“说不好,我不知道。”
两个人依偎在贝拉的床上。窗外旭日初升,早晨已经很暖和,两个人掀开被子。他们裸身入睡,这里不需要穿睡衣。
巴尼凝视着贝拉金棕色的胴体慵懒地躺在亚麻床单上,沐浴在晨光之下。他从没见过这般美好。他总是看不够她,而贝拉从来也不介意。
他说:“那天我去见阿方索先生,一抬眼就看见广场对面,你推着酒桶从这屋子出来,你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虽然对你一无所知。”
“我说不定是个巫婆呢。”
“你呢,你瞧见我,心里又想些什么?”
“嗯,哎呀,我不好说太多,不然你要得意了。”
“说来听听。”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怦怦直跳,好像不会喘气了。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白人男子,只是头发颜色奇怪、戴了一只耳坠而已,没什么好激动的。然后我见到你别开目光,好像压根就没看见我,于是我想,的确没什么好激动的。”
巴尼和贝拉深深相爱,两人都清楚这份感情,但对于未来如何,巴尼一点主意也没有。
船上的奴隶差不多都卖掉了,剩下的都是些病人、孕妇、思念父母而日渐消瘦的小孩。飞鹰号的船舱里堆满了黄金、白糖和兽皮,不久就要起航返回欧洲。培根说回库姆港,这一次看来没有撒谎。
贝拉会跟他回家吗?那她就得抛下一切,包括这份好生意。他不敢开口问她。另外,培根会不会让一个女子上船,也是未知之数。
另一个选择,就是巴尼和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安家立业。可他能做什么?和贝拉一起经营朗姆酒生意。要么去打理甘蔗种植园,可他没本钱。到这里还不满一个月,说安家也为时尚早。可他盼望和贝拉共度余生。
以后的打算,不能不敞开来说。这个问题总在他脑子里盘旋,说不定贝拉也一样。他们必须迈出这一步。
他刚要开口,这时乔纳森·格陵兰走了进来,嚷嚷着:“巴尼!赶快跟我回去!”他猛地瞧见贝拉,脱口而出:“啊,老天爷,真是个尤物。”
怪不得乔纳森张口结舌,就算平常,贝拉的倩影也足以叫一个心智正常的男子心猿意马。巴尼忍住笑,喝道:“滚出去!这是人家小姐闺房!”
乔纳森转过身,但没出去。“小姐,恕我多有冒犯,情况紧急。”
“没有关系,”贝拉扯过被单,“出了什么事?”
“一艘盖伦船驶近,船速很快。”
巴尼一跃跳下床,套上短裤,一边蹬靴子一边对贝拉说:“我去去就来。”
贝拉叮嘱:“要小心!”
巴尼和乔纳森一路跑出屋子,穿过广场。飞鹰号已经起了锚,船员大多在甲板上忙碌,拉索升帆。原本系在码头上的缆绳已经解开,两个人来迟一步,隔着一码的距离,跳上甲板。
安全上了船后,巴尼眺望水面。只见东面一英里外,一艘西班牙盖伦船借着顺风急速而来,船身四周炮眼森森。这三周一来,巴尼等一众船员已经忘了自己身处险境,眼下,执法军队这就找来了。
船员用长篙将飞鹰号撑离码头,进入深水。培根船长向西掉转船头,借助风力鼓起风帆。
驶来的帆船吃水很浅,看出舱里货物不多,或是空着。这是一艘四桅大船,张了数面帆,速度很快;巴尼一眼数不出有几面帆。船幅宽阔,艉楼高耸,因此不容易掉转方向,不过要是比速度,飞鹰号绝不是对手。
隐隐一声轰响,巴尼一听就知道是火炮。近处随即嘭的一声,木头喀嚓折断,船员纷纷惊呼。巴尼眼见着一枚巨大的弹丸从面前飞过,只隔了一码远,砸中艏楼的木板,消失不见了。
飞鹰号上用的是四磅弹,这枚要大得多,据此推断,西班牙帆船上的火炮要沉得多。即便如此,能击中一英里外的目标,该是炮手运气好。
片刻之后,飞鹰号一个急转弯,巴尼险些摔倒。他惧意陡生:船严重受损,无法操控,大概要沉了。想到要惨死海上,他吓得魂飞魄散——还好只是片刻的念头。他看见是培根船长在打舵,将船头掉转向北,舷侧顶风。他忘了恐惧,大惑不解。显然培根也知道比速度不是西班牙帆船的对手——他有什么对策?
“别杵在那儿了,你个白痴,”乔纳森咆哮,“快下炮甲板,你该待的地方!”
巴尼知道,生平第一场海战要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场。他真希望死前还能再见一次故乡王桥。
巴尼经历过战火,虽然心中害怕,但晓得不为恐惧支配,尽好本分。
他先冲进艏楼里的厨房,只见厨子被木屑所伤,流血不止,幸好厨房没砸烂,巴尼借着灶火点了细蜡烛。这时耳边又传来一声轰响,他心里一紧,再一次吓得魂飞魄散,等着撞击声。不过这一次炮弹打偏了。
船舱里剩下的那几个奴隶也猜出究竟,一片哭号,怕自己锁在船上一起沉了。
紧接着是第三声炮响,还是没打中,巴尼于是知道自己料想得不错,第一击全靠运气好。想必对方炮手也心知肚明,决定节省弹药,等待时机,是以迟迟听不到第四声开炮。
巴尼护着烛火奔回船腰。培根船长高喊口令,大部分船员都聚在甲板,有的忙着调整帆索。巴尼一溜烟跑到舱梯前;这是一段有檐的舱口,通往下层甲板。他举着蜡烛,匆匆爬下梯子。
炮手已经打开炮窗,解开平时用来固定火炮的绳索;开炮后,在后坐力之下,轮子会带着沉重的炮架向后移动。解开绳子之后,凡是有心的船员,走过炮甲板时都格外小心:要是开火时站在炮管后,很可能受伤致残,甚至毙命。
每尊炮旁边都摆着一只箱子,备着开炮所需材料:装火药的有盖皮桶;一堆填絮;三股棉绳编成的火绳,浸过硝石和碱液;用来推炮进膛和清理炮膛的工具;再就是一桶清水。装弹丸的大箱子和火药桶则放在甲板中央。
一门炮配有两个炮手,一个负责用长柄勺舀火药;火药须得和弹丸重量一致,不过有经验的炮手懂得随时调整。另一个负责装弹丸,并塞入填絮充填。
不出几分钟,右舷大炮全部准备就绪,巴尼举着蜡烛,依次点燃火绳。大多炮手都把火绳缠在所谓的火绳杆上,就是一根一头分叉的棍子,拿着它对准火门,身子离得远远的。
巴尼从炮窗向外张望。飞鹰号侧面迎着猎猎东风,船速八九节,而西班牙帆船在半英里外紧追不舍,逼近右舷。
巴尼耐心等待。以现在的距离,可能击中盖伦船,造成轻微损伤,总之不能物尽其用。
敌船船头正对飞鹰号,威猛的舷侧火炮利用不上。接连两声炮响,威力不比之前,想必点的是前甲板的火炮,不过两枚弹丸都没击中,先后掉进海中。
但他们速度快,眼看着就要逼近飞鹰号,然后掉转九十度,发射舷炮,那样一来,飞鹰号只怕凶多吉少。培根船长究竟有什么打算?八成那个老糊涂根本没个主意。巴尼极力压抑心中的恐惧。
一个叫塞拉斯的船员沉不住气了:“老大,要不要开火?”
巴尼强自镇定。“再等等,”他装出胜券在握的口气,“离得还太远。”
甲板上传来培根的呼喊:“先别开火,炮手们!”他不可能听见塞拉斯问话,只是凭直觉知道炮甲板上情绪焦躁。
盖伦船驶近,击中的胜算大了。还有六百码的距离,对方开火了。
一声巨响后,腾起一缕黑烟。弹丸速度不快,巴尼看见它高高划出一道弧线,忍不住想弯腰闪避。他远远地就看出,这下要击中了。
对方炮手瞄得过高,弹丸击穿了帆索。巴尼听见船帆和缆索断裂的声音,不过看样子船体并未受损。
巴尼正想回击,这时听见培根一迭声地喊口令。飞鹰号又是一阵摇晃,朝背风向掉头。片刻之间,船体完全背风,但培根还在打舵,最终船掉转了一百八十度,船头冲南,船尾直指小岛。
炮手们不待指示,立刻冲到左舷,装好六门火炮。
培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巴尼向外张望,看见西班牙盖伦船也改变了航向,正慢慢掉头,想挡住飞鹰号的去路。他恍然大悟,明白了培根的计划。
他给巴尼提供了绝佳目标。
不出一两分钟,飞鹰号左舷正对敌舰船首,相隔仅三百码。现在连续开火,瞄准对方脆弱的船首,使弹丸贯穿甲板,直至船尾,给帆索和船员造成至大的破坏。倘若他拿捏得当。
这个距离不需要用楔子调整炮筒角度,水平开炮再好不过。难处是目标窄小。
塞拉斯问:“开火吗,老大?”
“不,时刻准备,少安毋躁。”
巴尼蹲在主炮旁,向外观察帆船角度。他一颗心要悬在嗓子眼儿。陆地上可简单多了,不管是大炮还是靶子都不会上下颠簸。
敌船好像减速了。巴尼稳住心神,怕下手早了。他定睛望着四根桅杆,告诉自己等到四根桅形成直线、后面三根桅被一桅挡住时再开火。或者等到四根桅杆即将形成直线,毕竟弹丸飞过去还得一会儿。
塞拉斯说:“一切就绪,只等老大下令!”
“就位!”桅杆眼看要排成一条直线了。“一炮开火!”他一点塞拉斯的肩膀。
塞拉斯把点燃的火绳凑到炮筒火门。
炮甲板地方狭窄,响声震耳欲聋。火炮在后坐力之下向后滚动。
巴尼向外张望,看见弹丸击中了对方艏楼。头上传来船员的欢呼。
巴尼凑到第二口炮旁,一点炮手的肩膀。“开火!”
这枚弹丸飞得更高,砸中了桅杆。
甲板上欢声震天。巴尼顺着船尾方向,命令几门炮依次开火,他算准了时间,开火隔仅一秒。
巴尼折回一炮前。他以为塞拉斯正忙着重装炮弹,结果发现他正跟搭档握手庆祝,不禁大吃一惊。
“装填!”巴尼怒吼,“那群猪猡还没断气!”
塞拉斯匆匆拿起螺杆。这是一种长柄工具,一头安着螺旋状的尖刃,用来掏出炮筒里剩余的填絮。掏出来的火药还烧着,不时喷出火星。塞拉斯光脚踩灭,他脚上全是老茧,看样子并不觉得疼。他的搭档拿起卷着厚布条的长棍,在水桶里沾湿了,捅进炮管,弄熄残余的火星和燃烧的药粉,免得重装时提前引燃火药。清理完毕,他抽出棍子,炮筒余热未散,水汽很快蒸发殆尽。炮筒清理完毕,两个炮手动手装填弹药。
巴尼向外望去,只见盖伦船的船首被打出两个大窟窿,主桅歪向一侧。这会儿只隔了两百码,巴尼听得真切:甲板上,受伤的哀哀呼痛,幸存的惊叫连连。但帆船尚未被摧毁,船长也没有惊慌失措。
盖伦船速度不减。
炮手重装弹药耗了不少时候,巴尼心急如焚。他上过战场,明白一轮炮火不足以制胜,敌人依然可能反击。须得连续开火,乱其战术,损其兵将,挫其士气,令士兵丢盔弃甲,或者缴械投降。关键是一鼓作气。然而,飞鹰号上都是些普通水手,并非炮兵,没人教过他们,克敌制胜的要诀是装弹时训练有素。
盖伦船直奔飞鹰号而来,不再发射舷炮。巴尼明白其中缘故:西班牙佬的目的不是把飞鹰号击沉,而是要俘虏他们,没收船上的赃物。对手用的是船首小炮,有几丸击中了帆索,好在飞鹰号船形狭长,对方要么瞄得太近,要么射得太远。巴尼瞧出敌方的打算:拦腰撞击飞鹰号,登船硬战。
火炮装填就绪,此时离盖伦船不足一百码。敌船比飞鹰号高大,巴尼的目标不是船体,而是甲板,得将炮管微微垫高。他拿楔子一一调整角度。
时间似乎放缓了。盖伦船速度极快,估计有九十节,船首冲开滚滚白沫,感觉上却仿佛寸步难移。甲板上人头涌动,那些水手士兵显然迫不及待要跳上飞鹰号,把他们杀个精光。
塞拉斯等众炮手一会儿张望盖伦船,一会儿望向巴尼,只想快快点火,急得抓耳挠腮。巴尼大喊:“听我口令!”万一开火早了片刻,就是给敌人可乘之机,令对方趁我方重装的时间逼近。
只隔一百码了。巴尼命令开火。
这一次,培根船长又给他找好了最佳角度。敌船直奔飞鹰号火炮而来,距离如此之近,巴尼十拿九稳。他命令六门火炮接连开火,随后大喊:“装弹!装弹!”
他向外查看,看出比料想的还好。看样子主桅被击中了,巴尼眼见着桅杆顺着风势缓缓向前倒下,几面风帆扯落,船速慢了。受损的一桅被主桅砸中帆索,也摇摇欲坠。此时此刻,盖伦船离飞鹰号仅隔了五十码,但船员无力抢上来。巴尼瞧出情况不妙:虽然盖伦船受损严重,但以这个速度,转眼间就要撞上飞鹰号,登船在所难免。
幸好培根指挥若定。他将飞鹰号掉转到顺风向,东风鼓起船帆,船开始加速。转瞬间,飞鹰号朝西疾驰而去。
盖伦船受损严重,是追不上了。
仗就这样打完了?
巴尼爬上甲板,船员们齐声欢呼。他们打了胜仗,又快又大的西班牙盖伦船成了手下败将。巴尼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不过只有他明白,这次得胜,全靠培根老到娴熟,还有飞鹰号迅捷灵活。
巴尼向后望去。只见盖伦船正歪歪斜斜地驶回港口。
伊斯帕尼奥拉岛渐渐远了。
贝拉也是。
巴尼来到舵前问培根:“船长,咱们要去哪儿?”
“回家,”培根答道,“目标库姆港。”见巴尼不言语,他接着问:“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回去吗?”
巴尼眺望伊斯帕尼奥拉。太阳冉冉升起,小岛隐匿在加勒比海上的蒙蒙雾气之中。“是啊,之前。”
十三
玛格丽选了一个房间安顿好,随即拿了扫帚打扫小圣堂,准备迎接弥撒。这是至大的罪名,她心里一清二楚。
坦奇这座小村没有教堂,小圣堂设在庄园里。斯威森伯爵极少到这儿来,房屋破败不堪,又脏又潮。玛格丽扫完地,开了窗户通风;房间沐浴在晨曦中,总算有几分像圣所了。
斯蒂文·林肯在祭坛两侧摆了蜡烛。祭坛中央供了一只小小的珠宝十字苦像,是他从王桥主教座堂偷出来的;那时伊丽莎白登基不久,林肯也尚未解除圣职。他披了件庄严的法衣,当时新教徒烧毁祭袍,他总算保住了这一件。法衣绣工精良,用金银线和彩丝将托马斯·贝克特殉教一幕描绘得栩栩如生,此外还点缀着草木,不知为什么还绣了几只鹦鹉。
玛格丽从大厅里搬了张木椅子坐了,等待望弥撒。
坦奇村没有大钟,村民看到日出,三三两两地赶来。夏季的清晨,淡金色的曙光照亮了朝东的窗户,将灰石墙染成金色,一户户村民阖家来到小圣堂,低声同邻居寒暄。斯蒂文背对会众,大家怔怔瞧着法衣上灿烂的绣像,不禁入了迷。
坦奇是夏陵伯爵的封地,玛格丽知道村民数目,见到全村人一个不落都来了,格外高兴。就连最年长的哈伯勒奶奶也由人抬着来了,除了玛格丽,小堂里落座的就只有她了。
斯蒂文开始颂祷。玛格丽合上双眼,任熟悉的拉丁语浸润思想,感觉天地祥和、与主谐契,心灵一片宁静。
玛格丽在夏陵郡四处走访,有时候同巴特一起出门,有时候是一个人。她常和当地人交流信仰。男女老少都觉得玛格丽平易近人,见她是个和善的年轻女子,也乐意同她说心里话。她一般先跟村里的管家打探。管家替伯爵打理产业,知道伯爵一家都是坚定的天主教徒。玛格丽好言好语,管家通常很快会透露村民的情况。像坦奇这种偏远贫困的村落,全村都是天主教徒,这再平常不过了。探明情况后,玛格丽再请斯蒂文准备圣事。
玛格丽心知有罪,只是拿不准究竟冒了多大风险。伊丽莎白执掌朝政这五年来,没有一个天主教徒被问罪处决;斯蒂文也问过从前的几个司铎,言谈中得知秘密圣事不在少数,不过上头视而不见,没有兴师问罪。
看情形,伊丽莎白女王有心容忍,内德·威拉德也透漏过一二。内德每年回王桥一两次,玛格丽一般在主教座堂里遇见他,虽然他的脸庞、声音总引得她心生邪念,她还是忍不住和他说话。内德说伊丽莎白并不打算惩罚天主教徒。不过他也说,伊丽莎白乃圣公会之首,要是谁敢质疑,甚至大逆不道,挑衅女王的继承权,必严惩不贷。这话好像是特意提醒她似的。
玛格丽并不关心国事,但总是悬着一颗心。她寻思,一旦放松警惕,就要酿成大祸。君主不是不能出尔反尔的。
她终日惴惴不安,仿佛隐隐听见丧钟,但依然坚持己任。天主拣选她来守护夏陵郡的真信仰,这叫她心潮澎湃;身负重任,危险不过是考验。万一哪天不幸受难,她相信自己能坦然面对。十有八九吧。
会众为了自保,之后要徒步赶往邻村,听新教牧师布道。新教用的是伊丽莎白钦定的公祷书,还有她那位信奉异端的父亲亨利八世国王推行的英文圣经。这些村民也是逼不得已:逃避礼拜要罚款一先令,这笔钱他们可舍不得。
玛格丽率先领圣餐,也是为了鼓励那些村民。随后,她立在一旁,观察这群教徒。再次领受阔别已久的圣事,那一张张饱经风雨的脸上容光焕发。哈伯勒奶奶是最后一个,她由家人连人带椅子抬到祭台前。这该是她在尘世上最后一次领圣事了,只见她皱巴巴的脸孔上露出喜悦之情。她的心思,玛格丽想象得出。她灵魂获救,内心平和,死也瞑目了。
这天上午,布雷克诺克伯爵遗孀苏珊娜躺在床上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准嫁给你,内德·威拉德,说真的。”
苏珊娜四十五岁了。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内德打小就认得她,但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做了她的情郎。
苏珊娜依偎着他,头枕在他胸膛上,一条丰满的腿压在他膝上。能娶到她,内德也心满意足。她聪明风趣,像只小公猫般撩人。她的种种欢爱功夫叫内德大开眼界,她还教他游戏,也是他闻所未闻的。苏珊娜生得美艳动人,一对棕色的眸子温润有度,胸脯丰满柔软。最重要的是,她能让内德暂时忘记玛格丽与巴特同床共枕。
只听她说:“自然啦,这个主意糟透了。我没办法替你传宗接代。我能帮扶有抱负的年轻人,不过你已经有威廉·塞西尔指点,再不需要旁人。况且我也没有家产留给你。”
内德心里加了一句,而且我们并不相爱。他没有说出口。他十分珍惜苏珊娜,两个人享受了一年的欢愉时光,然而内德并不爱她,相信对方也不爱自己。他从前根本想不到天底下有这种感情。他跟着苏珊娜长了许多见识。
“还有,”只听她接着说,“我看你这辈子未必忘得了苦命的玛格丽。”
内德渐渐明白,找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女人做情妇有一点不好: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内德有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其中包括他不愿她知道的——尤其是这种事。真不明白她怎么总能猜中。
“玛格丽是个可人儿,和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可惜她家里铁了心要攀附贵族,不惜牺牲女儿。”
“菲茨杰拉德一家卑鄙无耻,”内德愤愤然,“我再了解不过。”
“恐怕如此。不幸的是,世人嫁娶可不只因为两情相悦。譬如说我吧,非再嫁不可。”
内德吃了一惊。“怎么?”
“寡妇是非多。我是可以跟儿子住,不过儿女都不愿意母亲整天守在身边。伊丽莎白女王虽然瞧得起我,不过朝廷上一个女人没有夫家,总有多管闲事之嫌。倘若这女人风韵犹存,那些有夫之妇就要疑神疑鬼。不错,我得找个男人嫁了,罗宾·特怀福德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要嫁给特怀福德勋爵?”
“对,我是这么想的。”
“那他知道吗?”
苏珊娜咯咯笑了。“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我好得很。”
“这是事实。可你嫁给罗宾·特怀福德就可惜了。”
“别小瞧人家。他虽然五十五岁了,还老当益壮,耳聪目明,还会逗我开心。”
内德懂了,自己该大方一点。“宝贝,祝愿你幸福美满。”
“天保佑你。”
“今天晚上去看戏吗?”
“去啊。”苏珊娜是个戏迷,内德也一样。
“那到时候见。”
“要是特怀福德也在,对他客客气气的,别犯傻吃醋。”
内德有别人的醋吃,但他只说:“我答应你。”
“谢谢你。”她张口裹住他的乳头。
“舒服。”耳边传来圣马田教堂的钟声。“可我得去觐见女王陛下了。”
“这会儿还不必。”她说着又去裹他另一边乳头。
“我不能久留。”
“别担心,”苏珊娜身子一翻,伏在他身上,“很快。”
半小时后,内德走在斯特兰德大街上,步履轻快。
朱利叶斯革职之后,王桥主教的位子还空着,等伊丽莎白女王定夺。内德想举荐王桥座堂主任牧师卢克·理查兹,他再合适不过——另外,他也是威拉德家的故交。
朝廷上,人人都想替亲友谋个一官半职,因此内德心下犹豫,不想因为偏私叫女王烦恼。在伊丽莎白手下效力有五年了,他亲眼见到,有的大臣恃宠成骄,忘了谁是主谁是仆,惹得女王反目相向。故此,他一直耐着性子,等时机成熟。今天女王召国务大臣威廉·塞西尔爵士商讨主教人选,塞西尔嘱咐内德也上朝拜见。
内德来到怀特霍尔宫,这片建筑包括几处房舍、院落、花园,还有一片网球场。内德轻车熟路,快步穿过侍卫室,进了宽敞的候召大厅。塞西尔还没到,内德松了口气。苏珊娜说到做到,没有叫内德耽搁太久。
内德瞧见西班牙外交大使阿尔瓦罗·德拉夸德拉也在。他一脸怒容,来回踱步,不过内德猜想他一半是在做样子。内德忍不住琢磨,外交大使这个差不好当,主子的喜怒哀乐他得如实转达,不管他心里是否赞同。
片刻之后,国务大臣塞西尔到了,他直接领内德进了接见大厅。
伊丽莎白女王已是而立之年,不复当初少女般的朝气——那时还可以称作动人。她比从前丰满,因为嗜甜吃坏了牙齿。不过这天她心情不错。
“商谈主教人选之前,还是先见见西班牙大使吧。”内德猜想她不想独自面对夸德拉,所以等塞西尔来了才召见。毕竟夸德拉侍奉的主子是欧洲势力之首。
夸德拉态度傲慢,似乎有意冒犯。拜见之后,他说道:“本国一艘盖伦船遭到英格兰海盗袭击。”
“深表遗憾。”女王答道。
“三个贵族殒命!另外死了好几个水手,帆船严重受损,那群海盗畏罪潜逃。”
内德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猜测盖伦船吃了败仗,腓力国王丢了脸面,大兴问罪之师。
伊丽莎白答道:“手下子民出海,且离家千里,所作所为,只怕我鞭长莫及。各国君主也一样。”
伊丽莎白的话只有一半属实。海上船只的确难以管束,不过她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商船杀了人也常常“逃之夭夭”,因为国家安危系在这些舰船上。战争时期,君主常命令商船同皇家海军共同御敌;英格兰是岛屿国家,又没有常备陆军,海军以外,不得不要依赖商船作为主要的防御力量。这就好比伊丽莎白养了一条恶犬,借它来吓走恶徒。
伊丽莎白又说:“对了,事发地点是哪里?”
“伊斯帕尼奥拉岛沿海。”
塞西尔出身格雷律师学院,他开口问:“哪一方先开的火?”
这句问在了点子上。只听夸德拉答道:“我不清楚。”这等于承认是西班牙一方先开火。夸德拉接下来的恫吓差不多坐实了内德的猜想,只听他说:“不过,腓力国王陛下的舰船向从事非法活动的船只开火,是完全正当的。”
塞西尔问:“是什么非法活动?”
“英格兰舰船未经许可,擅自驶入新西班牙。外国船只一律没有这个权利。”
“那么可知道船长为何要去新大陆?”
“贩卖奴隶!”
伊丽莎白说:“不知道我理解得对是不对。”内德听出她语气不善,不知道夸德拉听不听得出。“一艘英格兰船只在伊斯帕尼奥拉岛做生意,买卖双方你情我愿,随后遭到一艘西班牙盖伦船火炮攻击——阁下因为英格兰一方回击,所以前来问罪?”
“他们驶入当地,就是犯罪!陛下心知肚明,教宗将整片新大陆的管辖权授予西班牙以及葡萄牙两国国王。”
女王冷冷地回应:“腓力国王陛下也心知肚明,教宗无权擅自将上帝的圣土授予哪个君主!”
“宗座圣明——”
“圣体呀!”伊丽莎白冲口而出。在夸德拉等天主教徒听来,这句诅咒大大不敬。“既然贵国在新大陆向英国人开火,那贵国船只也只好听天由命。少来跟我吐苦水。你下去吧。”
夸德拉鞠了一躬,一脸狡诈。“难道陛下不想知道是哪条英国船?”
“说吧。”
“飞鹰号,来自库姆港,船长叫乔纳森·培根,”夸德拉定睛瞧着内德,“听说主炮手名叫巴纳巴斯·威拉德。”
内德惊呼一声:“我哥哥!”
“令兄,按照公认的法律,是个海盗。”夸德拉得意扬扬。他又向女王一鞠躬。“微臣恭请陛下日安。”
夸德拉退下后,伊丽莎白问内德:“你可知情?”
“略知一二,”内德勉强镇定心神,“三年前,表叔扬·沃尔曼从安特卫普写信来,说巴尼搭上飞鹰号回家来了。据后来的情形,我们猜他是改了主意,但哪里会想到,他竟然去了大西洋彼岸!”
“愿他平安回来,”女王说道,“言归正传。说到王桥,该选谁做主教呢?”
内德还一门心思琢磨巴尼的事,没听出该自己接口了。沉默半晌,塞西尔答道:“内德知道一个合适的人选。”
内德听到提醒,回过神来:“卢克·理查兹,四十五岁年纪,现任座堂主任。”
“想必是你的朋友喽。”女王嗤之以鼻。
“是,陛下。”
“性格如何?”
“不卑不亢。是个热忱的新教徒——不过我必须实话实说,否则良心不安:此人五年前是个热忱的天主教徒。”
塞西尔不以为然,皱起了眉头,伊丽莎白却开怀大笑。“妙,这样的主教正合我意!”
玛格丽嫁过来有五年了。这五年来,她每一天都想逃走。
按世人标准看,巴特·夏陵这个丈夫也还不赖。他从来没有对玛格丽动粗。玛格丽偶尔不得不委身于他,不过大多时候他在外面找乐子,贵族大多都如此。夫妻俩婚后无子,巴特好生失望。这种事情上,男人都骂女人不中用,有些还指责妻子玩弄巫术。巴特没有。可玛格丽还是恨他。
怎么逃跑,她想过各种念头。譬如躲进法国修女会,不过会给巴特找到带回来。譬如把头发剪了,男扮女装,去海上漂泊;可船上没有私密可言,不出一天就会让人揭穿。再或者哪天骑上最心爱的马,一去不返。可能去哪儿呢?她向往伦敦,可她怎么养活自己?她对世间百态有所耳闻,逃去都城的年轻女子最终大多沦落风尘,这是人尽皆知的。
有时候,她忍不住生出轻生的罪恶念头。
她能活下来,全是因为肩负着秘密任务,要拯救英格兰受压迫的天主教徒。她总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虽然整日担惊受怕,却也觉得兴奋。倘若不是因为这个使命,玛格丽不过是任命运摆布的可怜人。因为守着这个秘密,她成了历险家、亡命之徒、上主的密探。
巴特出门在外的日子,她最自在。她喜欢一个人睡,不用忍受鼻鼾、打嗝,半夜跌跌撞撞地下床小解。她爱早上起床后独自梳洗更衣。她喜欢自己那间梳妆室,里面摆着小小一架子书,花瓶里插着几丛绿枝。下午她可以回房来独个儿坐着,要么读一读诗,要么研习拉丁《圣经》,身边没人冷嘲热讽,说什么正常人怎么会爱这个。
可惜这种时候不多。巴特出门常常是回王桥,玛格丽也要同去,借机探亲访友,同秘密天主教徒联络。不过这一回巴特去了库姆港,玛格丽乐得一个人。
晚餐她自然是要入席的。斯威森伯爵后来续了弦,新夫人比玛格丽年纪还小,第一胎难产,母子双双去了。那之后,玛格丽又成了家里的女主人,一日三餐得她拿主意。这天晚上,她吩咐厨子做了肉桂蜂蜜羊肉。用饭的除了斯威森伯爵,就只有斯蒂文·林肯,他如今住在新堡,挂着伯爵秘书的名头,其实还是司铎。每逢主日,他就在小圣堂里替伯爵一家以及仆婢主持弥撒,有时候也和玛格丽出门去其他地方举祭。
虽然人人守口如瓶,但纸包不住火,如今不少人知道或猜出新堡里举行天主教仪式。其实英格兰上下都屡禁不止,国会里的清教徒气得直跳脚——不消说,国会里清一色是男人。然而,伊丽莎白不肯下令搜捕。玛格丽逐渐悟出,伊丽莎白一贯采取折中的办法。女王虽然信奉异教,好在通情达理,玛格丽为此感谢天主。
她提前离席,但不至于失礼。她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管家妇病了,看来不久于人世,玛格丽想去打点一番,让那苦命的妇人夜里过得舒服些。
她去了用人的住处;萨尔·布伦登躺在厨房一角的凹室。五年前见面时,玛格丽和她一开始针锋相对,不过渐渐把她收为己用,两个女人携手打理家中事务。天有不测风云,萨尔丰满的胸脯一边生了肿块,这一年来,眼看着从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瘦成了皮包骨。
萨尔的恶瘤已经穿透皮肤,还蔓延到肩膀,她打着厚厚的绷带,好掩盖那股恶臭。玛格丽劝她喝了些雪莉酒,之后坐下来陪她聊了一阵子。
萨尔抱怨说,伯爵好几周没来看过自己了;她为了讨好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真是枉费了一生。语气里尽是愤恨和无奈。
玛格丽回到卧房,为了解闷,拿了一本叫人笑破肚皮的法语小说《庞大固埃》,书里讲了一群巨人,有些生着巨大的阴囊,三个可以填满一条麻袋。斯蒂文·林肯一定不屑一顾,但玛格丽以为无伤大雅。她借着烛火念了一个小时,不时给逗得咯咯笑。她合上书,准备歇息。
她穿着及膝长的亚麻衬衣爬上四柱大床。她通常不拉帘子。墙上开着高窗,天上挂着半轮明月,屋里不至于一团漆黑。她盖好被子,合上眼睛。
她真想把这本《庞大固埃》拿给内德·威拉德。他一定爱看这位作家滑稽可笑的奇思妙想,就像当年在新堡看那出玛利亚玛达肋纳。每遇见什么新东西,有趣的、稀罕的,她总琢磨内德会怎么想。
夜里,她常常想念内德。她明知道自己犯傻,以为黑暗中躺在床上,心中的邪念主不会知道。这会儿她记起自己和内德在废弃的烤炉里亲吻拥抱,后悔没和他肌肤相亲。想到这儿,她觉得全身暖洋洋的,十分舒泰。她明白满足这欲望是罪孽,而这一晚,愉悦之感自然而来——这种情况有过几次。她忍不住夹紧双腿,享受汹涌而来的欢愉。
过后,她忍不住难过。她想到萨尔·布伦登悔不当初,不知道自己临终之时会不会和她一样满心怨愤?泪水涌了上来。她伸手打开床边的小匣子,里面装的都是些女儿家的宝贝。她拿出一块绣了橡子的手帕——这是内德的东西,她一直没还给他。她用手帕蒙住脸,想着内德站在面前,温柔地替自己擦去泪水。
这时,她听见一阵呼吸声。
新堡的房间没有锁,不过她习惯关上门。她没有听见开门声,也许是没关严。可谁会悄悄溜进来?
可能是条狗。伯爵放任猎犬在夜里跑来跑去,说不定哪条狗调皮跑进来了。她凝神细听:呼吸声放得很轻,像人竭力不弄出动静,所以不是狗。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借着如银的月光,她瞧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套着长衬衣。她命令:“从我房间里滚出去。”语气坚定,但声音直发颤。
一片寂静。屋子里太黑,看不出是什么人。是巴特没打招呼就回来了?不会,没人会赶夜路。也不会是哪个下人,要是半夜里擅闯命妇的卧房,说不定要掉脑袋的。也不会是斯蒂文·林肯,玛格丽心里清楚,他不会摸到女人床上来——就算犯下这种罪,也该是迷上了哪个标致的少年。
对方开口了。“不用怕。”
是斯威森。
玛格丽说:“出去。”
斯威森坐在床沿。“咱们是一对寂寞人。”他有些口齿不清,每天晚上都是。
玛格丽想起身,但斯威森长臂一挥,将她抱住。
“你心里是愿意的。”他说道。
“不,我才不!”她想挣脱,但斯威森高大强壮,也没有烂醉如泥。
“越是挣扎,我越喜欢。”
“放开我!”玛格丽大喊。
他用另一只手掀开被子。玛格丽的衬衣卷在胯间,斯威森贪婪地盯着她两条大腿。玛格丽无缘无故地觉得羞耻,伸手过去遮住。斯威森淫邪地叹道:“啊,害臊了。”
玛格丽不知道怎么把他赶走。
他冷不防抓住她两只脚踝,用力一拖,玛格丽身子向下滑,肩膀跌在床上。趁着她不知所措,斯威森一下子跳上床,把她压在身下。
他是个大块头,嘴巴里浊臭熏人,那只残疾的手在她胸前摸来摸去。
她尖声嚷:“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把全屋人都叫来。”
“我说是你勾引我,”斯威森答道,“他们只会信我,不会信你。”
玛格丽心里一凉,明白他说中了。世人都说女人水性杨花,男人坐怀不乱,但玛格丽以为这话该反过来说。她想到两人各执一词,男人一致站在伯爵一边,女人则一脸狐疑地打量自己。巴特两边为难,他知道父亲是什么德行,但未必有胆量指责伯爵。
她感觉到斯威森手忙脚乱地撩起长衬衣。绝望中,她盼望斯威森不能人事。巴特偶尔如此,通常是因为喝得烂醉,但偏说是玛格丽害他扫兴。斯威森这一晚喝了不少酒。
但不够多。玛格丽感觉到他硬邦邦地抵在身上,最后一线希望也落空了。
她只好夹紧双腿。斯威森使劲掰,却用不上力:他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只能腾出一只手。他无奈地哼了一声。玛格丽心想,只要拼命不从,他说不定疲软下去,心中生厌,就此罢手。
只听他压低了声音说:“岔开腿,贱人。”
她把腿夹得更紧了。
斯威森抽出手来,在她脸上就是一拳。
玛格丽头晕目眩。斯威森身子硬朗、肩宽臂壮,这一辈子不少出拳。玛格丽哪里会知道,他一拳让人疼得撕心裂肺。她只觉得颈子要断了,满嘴血腥。一时间,她无力抵抗,斯威森趁机分开她双腿,那物顶了进去。
之后的事没用许久。玛格丽昏昏沉沉,忍受他的蹂躏。脸上疼得厉害,身上几乎没有感觉。斯威森满足之后,从她身上翻了下去,气喘吁吁。
玛格丽爬下床,走到角落里,往地上一坐,手捧着疼痛不止的脑袋。一分钟之后,她听见斯威森喘着粗气走了。
玛格丽用帕子抹了抹脸——她吃惊地发现,手帕始终紧紧攥在手里。等知道斯威森确实走了,这才躺回床上,轻轻地啜泣起来,好不容易才陷入神赐的昏睡之中。
早上醒来,她觉得昨晚就像一场噩梦,但一边脸火辣辣地疼。她对着镜子一瞧,看见脸肿得厉害,一片青紫。用早膳时,她谎称自己不小心跌下床。他们信或不信,她并不在乎,要是她抖搂出伯爵,反倒更见不得人。
斯威森胃口极佳,言谈举止若无其事。
玛格丽等到他下桌,立刻叫仆人退下,接着走到斯蒂文身边坐下,低声说:“斯威森昨天晚上进了我的房间。”
“做什么?”
玛格丽瞠目结舌。斯蒂文虽然是守戒律的司铎,但毕竟二十八岁了,也念过牛津,不可能如此天真吧。
过了半晌,他才领悟,应了声:“啊!”
“他逼我就范。”
“你挣扎没有?”
“怎么没有,可他比我力气大,”她说着用指尖碰了碰肿胀的脸颊,不敢用力按,“不是我跌下床,是他干的。”
“你喊救命没有?”
“我说我要喊人,可他说要跟所有人说是我勾引他,还说大家只会信他,不会信我。他说中了——你自然明白。”
斯蒂文的表情很不自在。
两个人都沉默了。最后玛格丽开口问:“我该怎么办?”
“求主宽恕。”
玛格丽眉头一皱。“这话什么意思?”
“求主宽恕你的罪。主是慈悲的。”
玛格丽不由得提高嗓门。“哪门子的罪?我没有犯罪!是别人施罪于我!你怎么反倒叫我求主宽恕?”
“小声些!我的意思是主会宽恕你行淫。”
“那他的罪呢?”
“你说伯爵?”
“不错,他犯下的罪比行淫恶劣百倍。你要怎么治他?”
“我只是司铎,又不是郡长。”
玛格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句话?听说一个女子遭公公玷污,你就这么回答?说你不是郡长?”
斯蒂文别开头。
玛格丽站起身,骂道:“懦夫,你这个懦夫。”她扭头走了。
她气得要背弃信仰,但不久又打消了念头。她想到约伯。约伯经受种种苦难,都是对信仰的试探。他的妻子叫他“诅咒天主,死了算了”,但他不肯。倘若人人都因为一个胆小如鼠的司铎而背弃天主,那世上也剩不下几个基督徒了。可她该怎么是好?巴特第二天才回来,晚上斯威森会不会再来?
一整天她都忙着准备。她找了个叫佩吉的年轻丫头,叫她晚上过来,睡在房里床脚的草席上。独身女子常叫女佣在房里睡,玛格丽一直不以为然,她如今才明白其中缘故。
她又挑了一条狗。堡里常年养着几条小狗,她找了一条还没认主人的,想教成自己的跟班。小狗还没取名字,玛格丽就管它叫米克。米克已经会吠叫了,假以时日,也许能训来保护自己。
斯威森一整天举止泰然,玛格丽不禁暗暗称奇。午饭和晚饭他们都同席,斯威森偶尔和玛格丽交谈,总是只言片语,平常也是如此。他主要和斯蒂文·林肯谈论国事:新大陆、造船、伊丽莎白女王对夫君人选依旧犹豫不决。看那样子,好像已经把昨夜犯下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
玛格丽回房歇息,小心把门关严,又叫佩吉一起挪了箱子挡在门口。可惜箱子不够沉。可话又说回来,沉的话她们俩也挪不动。
最后,她扣了条腰带,插了一把小匕首。她盘算着一有机会就找一柄大些的。
佩吉吓坏了,但玛格丽没跟她解释,不然非提起伯爵不可。
她爬上床,佩吉吹熄蜡烛,蜷在草垫子上。米克不明白怎么换了新窝,好在犬类对任何环境都处之泰然,卧在壁炉前睡了。
受伤的那一侧脸就算贴着羽毛枕头也疼得受不了,玛格丽不敢向左侧躺,脸朝着天花板,眼睛张得大大的。她知道这一晚不能成眠,好比她知道自己没法从窗户飞出去。
她暗想,只要能熬过这一晚就好了。明天巴特就回来了,那之后她绝不会让斯威森再有可乘之机。可想到这儿她就明白,她根本无能为力。玛格丽要不要陪巴特出门,一向是巴特拿主意,何况他也不是每次都问妻子。他独自出门,十有八九是去私会情妇,要么是呼朋唤友地去逛窑子,再就是花天酒地,夫人在场会碍着他们。
玛格丽不能无缘无故地逆着巴特的意思,可她又不能向他坦白。她进退两难,斯威森看准了这一点。
唯一的出路就是杀了斯威森。可要是杀了人,她是要绞死的。就算是他罪有应得,她也免不了一死。
主会不会宽恕自己?或许会。遭受蹂躏,自然不会是他的旨意。
正想着,就听见门把手一阵响。米克紧张地嗷嗷叫唤。
有人想闯进来。佩吉战战兢兢地问:“会是谁?”
只听门把手嘎吱旋开,接着嘭的一声,门撞在一英寸外的箱子上。
玛格丽高声喊:“滚开!”
她听见来人闷哼一声,像在使劲儿,接着就听见箱子缓缓挪开了。
佩吉吓得失声尖叫。
玛格丽跳下床。
箱子擦过地板,门露出一条缝,足以容人进来。斯威森穿着衬衣走了进来。
米克冲他吠叫。斯威森一伸脚,踢在它胸前,它呜呜叫着,夹着尾巴从门缝溜了。
斯威森瞧见佩吉,喝道:“滚出去,不然也让你吃一脚。”
佩吉匆忙跑了。
斯威森朝玛格丽逼近。
玛格丽抽出匕首,威吓说:“你要是不走,我就杀了你。”
斯威森左臂一挥,像铁锤一般砸在玛格丽右手腕,匕首飞了出去。斯威森搂住她两只手臂,毫不费力地把她举在半空,扔在床上,接着把她压在身下。
“张开腿,”他说,“你心里明明愿意。”
“我恨你。”
他提起拳头。“张开腿,不然我还打在昨天的地方。”
伤处连碰都碰不得,要是再挨一拳,玛格丽怕自己死过去。她泪流满面,不知所措,只好岔开了腿。
罗洛想尽办法打探王桥那帮清教徒的动静。消息主要是从丹·科布利的二当家多纳尔·格洛斯特那儿听来的,多纳尔干这个有两个理由,一则因为他向科布利家的闺女提亲被回绝,一直怀恨在心;二则是丹克扣他的工钱,所以贪图罗洛给的好处。
每隔一段时间,罗洛就和多纳尔在绞架十字街的雄鸡客栈碰头。这其实是间窑子,方便租用房间,免得被人瞧见。就算哪个姐儿嚼舌根,他们俩也只会给当作有同性之癖。这不仅是罪,也是要判刑的,不过跟妓女扯闲话的通常也不会出面指认他们。
1563年秋季里的这天,多纳尔告诉罗洛:“丹知道卢克主任牧师要升任主教,很气不过。清教徒看不惯卢克墙头草两头倒。”
“这话没错。”罗洛语气轻蔑。改朝换代就跟着改变信仰,这叫作“官场”,里面的人叫作官迷,罗洛最讨厌那种人。“想来女王就是看中卢克可揉可捏。丹想让谁当主教?”
“杰里迈亚牧师。”
罗洛点点头。杰里迈亚是王桥南郊洛弗菲尔德圣约翰教堂的牧师,虽然支持改革,但一直也没有离开教会。他要是当了新教徒的主教,定然是个极端派,绝不容忍教徒依循旧法。“谢天谢地,丹没能如愿。”
“他还不肯就此罢休。”
“此话怎讲?人选都定了,女王已经昭告天下,后天就是主教祝圣典礼。”
“丹计划好了。我这次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我保你想知道。”
“说吧。”
“主教祝圣典礼上总要把圣阿道福斯捧出来。”
“嗯,是。”数百年来,圣阿道福斯的圣髑一直保存在王桥主教座堂,平日里盛在珠宝圣髑盒内,供在内殿供人瞻仰。西欧各地常有信徒来朝圣,祈求圣人保佑身体安康、家业兴隆。“不过这次卢克大概不会动圣髑吧。”
多纳尔摇头说:“卢克打算取出圣髑用于列队进堂,王桥百姓不是就盼这个嘛。他说既然没有人崇拜圣骨,就算不得偶像崇拜,不过是缅怀这位圣徒。”
“那个卢克,果然深谙中庸之道。”
“但在清教徒眼里,那就是亵渎。”
“怪不得他们。”
“他们准备在主日插手。”
罗洛挑起眉毛。有点意思。“他们有什么打算?”
“他们要趁典礼上扬起圣髑时夺过髑盒,损毁圣人遗骸,同时大声疾呼,倘若上帝不以为然,甘愿遭他击杀。”
罗洛心里一惊。“这圣髑五百年来为王桥神父所珍重,他们却要如此行事?”
“不错。”
这种行为,就连伊丽莎白女王也不屑。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新教徒大举破坏圣像,但伊丽莎白即位后颁布了律法,规定不得损毁教会的画像及圣物,违者依法论处。可惜这条禁令震慑不了所有人,国内仍有不少忠坚新教徒。“我也不该奇怪。”
“我琢磨你会愿意知道。”
这倒没料错。秘密好比武器。更重要的是,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消息,总让罗洛觉得飘飘然;夜里独自品味,自觉高人一筹。罗洛从口袋里掏出五枚“天使”金币,一枚值十先令,也就是半镑。“你办事有功。”
多纳尔把钱塞进口袋,一脸满足。“多谢。”
罗洛不由得想起加略人犹大那三十块银币。“随时联系。”说完就起身走了。
他穿过梅尔辛桥,回到街里,上了主街。入秋了,空气冷冽,让他更觉热血沸腾。他仰望教堂古老的圣石,想到歹人策划的亵渎之举,简直深恶痛绝。他发誓要阻止这场恶行。
他随即想到,也许此次大有可为。这件事有没有办法加以利用?
他一路冥思苦想,缓缓走回父亲的府宅修院门。为了这间宅子,菲茨杰拉德家险些前程尽毁,好在最后倒霉的是威拉德家。五年过去了,新居的光泽早已退去,显出温润之气。英格兰阴雨的浸淫,加上王桥两千根烟囱的熏染,外墙的灰石已微微发黑——石料和教堂来此同一处采石场。
刚好斯威森伯爵带着巴特和玛格丽来了,为的是参加主教祝圣典礼。伯爵一家留宿在麻风病人岛上的宅子,不过白天大多待在修院门。罗洛想,最好这会儿他们已经到了,刚刚从多纳尔那儿接到的消息,他忍不住一股脑讲给斯威森。伯爵准比自己还气不过。
罗洛登上大理石楼梯,直奔雷金纳德爵士的客厅。更奢华的屋子不是没有,不过大家都聚在这儿讨论正事。雷金纳德爵士如今上了岁数,受不得阴冷,屋里升了火。伯爵一家果然来了,小茶几上放着一壶酒。
罗洛瞧见本郡伯爵在自己家里毫不拘礼,深感骄傲。罗洛知道父亲也为之自豪,只是嘴上不说。每次斯威森在场,父亲的谈吐总是更为谨慎斟酌,藏起意气用事、好勇斗狠的那一面,摇身一变,成了足智多谋、经验老到的谋士。
巴特坐在老伯爵身边,他和父亲一般高大魁梧,只是性格温和一些。巴特对说一不二的父亲敬若神明,但只怕要逊他一筹。
罗洛琢磨,虽然伊丽莎白掌权,但这些古老的守卫还在,他们历经磨难,却是打不倒的。
他挨着妹妹玛格丽坐了,母亲递来一杯酒。他隐隐为玛格丽担心。妹妹年方二十,样子却十分苍老。她瘦了,脸上毫无血色,下巴上还一片青紫。玛格丽一向自恃貌美,在他看来失之虚荣,可她这天只穿了条灰扑扑的裙子,蓬头垢面。罗洛看出妹妹过得不如意,却想不出原因。他问过玛格丽,是不是巴特欺负她,但她坚决地回答说:“巴特是正派人。”那么也许她是因为没有子女才闷闷不乐。为什么无所谓,她别惹麻烦就好。
他喝了一大口酒,说道:“有件麻烦事。我刚和多纳尔·格洛斯特见过面。”
“那个没骨气的东西。”雷金纳德骂道。
“他人虽然卑鄙,但有用处。要是没有他,咱们就没法知道丹·科布利和一众清教徒计划主日在卢克·理查兹的祝圣典礼上犯下恶行,因为他们以为卢克在异端邪路上走得不够远。”
“恶行?”父亲问,“他们要做什么?”
罗洛知道他们要大吃一惊:“亵渎圣髑。”
大家目瞪口呆。
玛格丽轻声说:“不可以。”
斯威森伯爵嚷嚷:“他要是敢,我这把剑就挑破他的肚子。”
罗洛眼前一亮。他们动武,我们也可以——他怎么没想到。
母亲不屑:“斯威森,你要是在教堂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就算是伯爵也不会格外开恩。”简夫人是个冷美人,一向直言不讳。
斯威森垂头丧气。“你说得对,该死。”
罗洛却说:“爵爷,我看未必。”
“此话怎讲?”
“对,”简夫人柳眉倒竖,“说说看我哪里错了,我聪明的儿子。”
罗洛全神贯注,思路逐渐清晰。“在教堂里犯下谋杀,就算伯爵也脱不了罪。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王桥市长另有说法。”
斯威森大惑不解,雷金纳德说:“接着说,罗洛——有点意思。”
“是善是恶,全在看法不同。打个比方吧:一群恶棍全副武装冲进城,杀光男人,奸淫妇女,卷走值钱东西,那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无疑——然而,他们冲进去的地方叫作亚述,他们杀害的是穆斯林,这样看来,这些全副武装的战士就不是罪犯,而是十字军、大英雄。”
玛格丽厌恶地说:“这话根本不是讽刺。”
罗洛听得莫名其妙。
雷金纳德爵士焦躁起来:“那又如何?”
“清教徒打算在主日袭击教士,企图盗走圣物,公然违抗伊丽莎白女王的律法。于是,会众间热忱的基督徒忍无可忍,为保护伊丽莎白的新任主教、守护圣骨而仗义出手。不必拔剑是最好不过,不过自然啦,大家身上都揣着日常吃饭切肉用的匕首。刀剑无眼,混乱中,王桥新教徒之首丹·科布利重伤不治,但他既然是此次暴行的罪魁祸首,也是咎由自取。总之,这致命的一刀出自何人之手难以决断,父亲就以王桥市长之名,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奏呈给女王陛下。”
雷金纳德爵士若有所思:“丹·科布利一死,正是天助我也。此人是新教徒的头目。”
“也是我们一家的劲敌。”罗洛接口。
玛格丽口气严肃:“可能伤及许多性命。”
罗洛听到妹妹唱反调,也不足为奇。玛格丽虔诚向主,但她坚持己见,以为传播天主教信念唯独不能诉诸暴力。
斯威森伯爵说:“她的话有道理,事情的确凶险,但咱们绝不会畏首畏尾。”他微微一笑:“女人就爱为这种琐事操心,所以上主叫咱们男人做主。”
玛格丽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的事。丹·科布利和那群清教徒策划如此暴行,叫她深恶痛绝,同时她又觉得父亲和哥哥跟他们简直是一丘之貉。两个人居然想借清教徒亵渎圣物之机来打击他们的势力。
到时候打起来,雷金纳德和罗洛说不定会受伤,但玛格丽发觉自己漠不关心。这两个亲人对她再无恩情可言。他们残忍地把自己当成往上爬的工具——和利用清教徒的亵渎之举如出一辙。他们毁了玛格丽的一生,但丝毫不以为意。小时候家人照料她,也不过像养马驹,指望她日后拉车干活。小时候,她还以为那是真挚的亲情,想到此处,她不由得鼻子一酸。
至于斯威森会不会受伤,她更加不在乎。她巴不得他死了,至少重伤致残,再也没办法糟蹋自己。她祈祷上主在主日将斯威森带入地狱。她憧憬着日后摆脱了这个恶魔,沉沉睡去。
醒来时,她悟到,要实现这个愿望,不能听天由命。
斯威森不惜犯险,得想个法子,保证他受伤。玛格丽一直和斯蒂文·林肯秘密传播教义,因此罗洛和雷金纳德都以为她信得过,从来没想过要瞒着她什么。她既然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要加以利用。
她早早起床;母亲已经在厨房里指挥下人准备三餐了。简夫人心思细腻,自然看得出女儿过得不如意,却假装不知。倘若玛格丽找母亲商量,她会指点一二,只是她不会多管闲事。或者母亲的婚姻里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简夫人嘱咐玛格丽去码头跑一趟,买些鲜鱼。这是周六早上,天下着雨,玛格丽披上旧外套,提起鱼篓就出了门。广场上,一个个小贩正在摆摊。
她得去跟清教徒报信,叫他们提防陷阱,到时候备好武器。可她不好直接去丹·科布利家里说有事密谈,一则会有路人瞧见,况且她夏陵子爵夫人去敲丹·科布利的门,不出几分钟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二则呢,丹也不会信,怀疑这是个诱饵。
她得想个办法,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玛格丽一筹莫展,不知不觉穿过广场,冷不防听到一个声音,一颗心扑扑直跳。
“遇见你可真好!”
她一抬头,又惊又喜。只见一个男子身着华贵的黑外套,正是内德·威拉德。他的容貌丝毫没变。他简直是上主送来的守护天使。玛格丽顿时想到自己一副邋遢样子,披着不合身的外衣,头发用破布条胡乱一扎。好在内德好像浑不在意。他站在玛格丽面前,好像会永远冲她微笑。
她开口说:“你如今佩剑啦。”
内德一耸肩。“朝廷上都得佩剑,我还特地学了剑术,好知道怎么比画。”
意外碰见内德,玛格丽开始转动脑筋。这真是天赐良机。要是旁人瞧见她和内德说话,只会心照不宣地点点头,说玛格丽对内德旧情难忘,就算家里人听到传言,也是一般想法。
至于该透露多少,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但事不宜迟。“庆典上要出乱子。丹·科布利打算抢夺圣髑。”
“你怎么知道?”
“多纳尔·格洛斯特告诉罗洛的。”
内德眉毛一扬。丹·科布利的二当家竟然是天主教徒的奸细,这他哪里想得到?内德没有言语,好像默记在心,以备来日之需。
玛格丽接着说:“罗洛告诉了斯威森,斯威森打算借机杀了丹。”
“在教堂里?”
“是。他以保护教士和圣物为由,以为能逃脱惩罚。”
“斯威森可没这个脑子。”
“不错,是罗洛的主意。”
“狡猾的魔鬼。”
“我一直想怎么给清教徒通风报信,好叫他们备上武器。就拜托你了。”
“好,交给我吧。”
玛格丽真想抱住他亲吻。
卢克听内德说完,立刻说:“咱们得取消庆典。”
“可改到哪天呢?”
“不知道。”
两人站在内殿。旁边立着一根粗大的圆柱,支撑起塔楼。内德抬头仰望,想起这就是梅尔辛塔楼,据记述王桥历史的《提摩太书》记载,旧塔楼坍塌之后,梅尔辛主持重建。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足以见出他技艺超群。
内德收回目光,凝视卢克焦灼的脸孔、温和的蓝眼睛。卢克这个人,为了避免冲突,竟不惜代价。“庆典不能延后,否则有损君威。大家会议论说,王桥的清教徒干涉女王钦点主教,传到其他各地的忠坚新教徒耳朵里,怕要自认有权决定主教人选,纷纷闹事。到那时,你跟我都要给钉死在十字架上。”
“哎,天呀,”卢克叹道,“那就只好把圣人留在铁栏杆里不动了。”
内德朝圣阿道福斯墓望去,只见周围竖着铁栏杆,还上了锁,几个朝圣者双膝跪地,隔着空隙凝视圣髑盒。金匣子锻造成教堂模样,拱廊、塔楼、尖顶都是精雕细琢。匣子上还镶嵌着珍珠和红蓝宝石,如水的阳光从东面大窗射进来,映得匣子熠熠生辉。
内德说:“我看也未必安全。他们既然打定主意,说不定会冲破栏杆。”
卢克一脸惊惶。“庆典上万万不可出乱子啊!”
“不错。在女王看来,有人闹事和取消庆典几乎一般糟糕。”
“那怎么办?”
内德已经拿定主意,但有些踌躇。玛格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她说的是提醒清教徒备好武器,而不是要避免双方出手。这倒反常,她一向反对以宗教为名而诉诸暴力。之前和她说话的时候,内德隐隐觉得奇怪,现在一想才察觉不对头。一定有什么隐情,而他一无所知。
可他总不能凭着这满腹狐疑来决断吧。他抛开玛格丽,给卢克指了一条脱身之计。“咱们得把大炮里的火药换走。”
“此话怎讲?”
“移走圣髑。”
卢克大吃一惊。“万万扔不得!”
“不是扔,而是埋——仪式自然不会省。明天天一亮就主持埋葬仪式——除了你,只找一两个牧师。今天晚上,吩咐乔治·考克斯在教堂内掘一个洞——具体地点不要告诉别人。”乔治·考克斯是王桥的掘墓人。“把圣骨连同金匣子一同埋下去,再让乔治把地面重新用石板铺好,毫无痕迹。”
卢克皱着眉头思索。“等大家来参加典礼时,已经安排妥当了。就是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议论?毕竟圣徒不见了。”
“在铁栏杆上贴一份告示,说圣阿道福斯葬在教堂之中,之后讲道时再解释一番,说圣徒没有离开,仍然在此庇佑我们,只是为了保护圣骨免受亵渎,已将其藏在秘密墓穴之中。”
“妙!”卢克由衷佩服,“会众心中释然,清教徒也没办法反对。他们的抗议,就像火药粉分崩离析。”
“好比喻。可以用在讲道里。”
卢克点头应承。
内德说:“那么就这么安排。”
“我还得找教区参议会商量。”
内德不由得嫌他婆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笑着说:“没必要。你可是候任主教,一切由你定夺。”
卢克一脸不自在。“还是把原因解释清楚得好。”
内德不想跟他争论一个假设的问题,于是说:“就按你的意思吧。黎明时我会过来观礼。”
“好。”
内德拿不准卢克会不会反悔。或者该提醒一句,他欠自己一份人情。“我很高兴女王陛下采纳了我的意见,认为你是王桥主教的合适人选。”
“内德,我感激不尽,谢谢你这份信任。”
“相信咱们以后会携手化解宗派仇恨。”
“阿门。”
倘若有哪位牧师反对埋葬圣骨,卢克说不定还会变卦,但眼下能做的都做了。内德打定主意,日落前再来找卢克,看他定了主意没有。
他辞别卢克,走进中殿,穿过林立的圆柱、飞扬的拱券、斑斓的彩玻璃;四百年来,这座建筑该见证了多少是非善恶。他刚迈出西门,正好碰见玛格丽挽着鱼篓回家。玛格丽也瞧见内德,朝他走来。
两人站在教堂门廊,玛格丽问:“办妥没有?”
“应该避免了一场打斗。我劝服卢克明天凌晨把圣骨藏在秘密地点,这样也就打不起来了。”
内德以为玛格丽会喜不自胜,想不到她反而一脸惊恐,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究竟想说什么?”
“一定得打起来。”
“你对暴行不是一向深恶痛绝吗?”
“斯威森非死不可!”
“嘘!”内德连忙抓住玛格丽的手肘,把她拉到教堂里面。北面侧廊有一间供奉圣丁夫娜的礼拜堂,这位圣徒名声不够响亮,小礼拜堂里空无一人。里面原本挂着她被斩首的油画,因为清教徒不满,已经取走了。
内德握起玛格丽的双手问:“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斯威森非死不可?”
玛格丽一语不发,但从表情上就能看出,她内心在激烈挣扎。内德耐心等她开口。
玛格丽好不容易说:“巴特出门的时候,斯威森夜里到我房里来。”
内德骇然盯着她。她惨遭强暴——下手的是她的公公。下流无耻——禽兽不如。他血脉贲张,又不得不压抑怒火,冷静下来。他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但答案再明显不过。“你不从,但他力气太大,还威胁说倘若你叫救命,他就说是你勾引他,大家只会信他。”
玛格丽泪如泉涌。“我就知道你会明白。”
“衣冠禽兽。”
“我真不该告诉你。也许明天主会带走斯威森。”
内德暗暗发誓,倘若主不会,就交给我好了。他只说:“我再去找卢克,明天一定要打起来。”
“什么法子?”
“不知道,还得想一想。”
“不要搭上自己的命,不然我更加生不如死。”
“快提着鱼回去吧。”
玛格丽犹豫半晌,才开口说:“世上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人。只有你。”
内德点头说:“我知道。回家去吧。”
玛格丽抬起袖子,擦干眼泪,转身出了教堂。内德等了一分钟才出去。
要是斯威森此时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一个健步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直到他断气——要么就是给斯威森一剑刺中。他满腔怒火,顾不得恐惧、顾不得一切。
他转身望着座堂庄严的西墙。英格兰的雨不疾不徐,打湿了墙面。信徒从门廊穿过去,是为了找寻上帝,自己怎么可以想着杀人害命?可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竭力说服自己。醒醒吧,和斯威森动手,你未必打得过他,就算你赢了,也要因为杀害贵族赔上一条命。好在你有头脑,斯威森是个蠢货,赶快想个计策,除掉那个浑蛋。
他转身走上集市广场。一到周六,广场上总是挤满了人,今天来了许多参加庆典的客人,更是热闹非凡。平常路过摊铺,他都不自觉地观察价格是涨是跌,什么货多、什么短缺,客人拿了多少钱、买了什么,今天则不同。遇见熟人打招呼,他听在耳朵里,但除了招手示意、漫不经心地点头,压根不晓得攀谈。他走到家门口,迈了进去。
母亲渐渐老去,终日郁郁寡欢。爱丽丝整个人像缩小了,走起路来总弓腰驼背。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问起内德的差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答什么总是半听不听。从前,母亲对朝中事务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对宫内的规矩礼仪也爱刨根问底。
不过,内德早上出门再回来,其间像是出了大事。母亲和家里的三个下人都在大厅里:管家珍妮特·法夫、她的跛脚丈夫马尔科姆和夫妇俩十六岁的女儿艾琳。四个人都喜气洋洋,一猜就是有什么喜讯。母亲一见到他,立刻喊:“巴尼回来了!”
内德暗想,总算有一件好事。他勉强笑着问:“他人呢?”
“他坐着飞鹰号到了库姆港,派人送信回来说正等着领工钱——三年的工钱呢!领了就回家。”
“他平安无恙吧?我说过他去了新大陆嘛。”
“总算平安回来了!”
“啊,咱们可得好好庆祝——把肥牛犊宰了。”
爱丽丝立时泄了气。“别说肥牛犊,瘦的也没有。”
艾琳兴高采烈地说:“后院养了一头六个月的小猪,妈妈本来想留着冬天做培根的。就烤小猪吧。”艾琳小时候一度十分迷恋巴尼哥哥。
内德不由得高兴起来。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吃午饭的时候,内德又想起玛格丽的不幸遭遇。母亲快活地说个不停,念叨巴尼在塞维利亚、安特卫普、伊斯帕尼奥拉岛不知有些什么经历。内德一边听母亲说话,一边想他的心事。
玛格丽本打算提醒清教徒有所准备,盼斯威森在打斗中丧命。但内德并不知晓其中隐情,虽然出于好意,却叫玛格丽的希望成了空。明天不会有人打斗,因为祝圣庆典上见不到圣物,清教徒闹不起来,斯威森也就没有借口出手。
反悔还来得及吗?只怕太迟了。卢克主任牧师自然不会同意依照之前的安排,任两派人大打出手。
内德转念一想,倒可以放出口风,叫双方知道凌晨埋葬圣骨一事,将打斗提前。但有一个难题。能不能打得起来,这谁也说不准。斯威森会不会受伤,也是未知之数。为了玛格丽,一定得保证万无一失。
有什么办法把明天凌晨的葬礼变成陷阱,叫斯威森上钩?罗洛想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许可以将计就计?
他渐渐有了主意。可以假传消息,把斯威森引到教堂。不过要是他自己去说,那些天主教徒自然不会上当。那么谁的话他们会信?
他猛地想起玛格丽说多纳尔·格洛斯特是奸细。叫多纳尔去说,罗洛不会怀疑。
内德有了希望。
饭后,他逮到机会出了门,沿着主街拐上屠宰场码头,走过泊区,来到染坊区。这一片临河,都是些脏臭的行当和小作坊。他来到多纳尔家门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他母亲。这是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人,和儿子一样,嘴唇饱满,乌发如云。只见她一脸警惕:“威拉德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晚上好,格洛斯特太太,”内德彬彬有礼,“我来找多纳尔。”
“他还在上工呢。你知道丹·科布利的生意在哪儿吧。”
内德点点头,他知道丹在码头有间仓库。“我不打扰多纳尔作工了。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他日落收工,不过常去屠宰场酒馆喝一杯才回来。”
“多谢。”
“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绝无恶意。”
“谢谢。”她语气透着犹疑,内德猜她并不相信。
内德折回码头,在一卷绳子上坐了,反复琢磨这个毫无把握、险而又险的计划。他望着人群熙攘,船只马车来来去去,卸货装车:粮食、煤炭、采石场的石料、林子里的木材、一匹匹布、一桶桶酒。威拉德家从前做的就是这个生意:在一个地方买进,在另一个地方卖出,赚取中间的差价。营生虽然简单,却是发家致富的法子——其实是唯一的法子,除非你一生下来就是贵族,坐在家里吃租子。
暮色渐浓。工人纷纷关了船舱,锁了库房,三三两两地离开码头,盼着回家吃晚饭,去酒馆喝酒唱曲儿,去黑黢黢的巷子幽会情人。内德瞧见多纳尔从科布利家的仓库走出来,直奔屠宰场酒馆,想也不想,可见是习以为常。
内德跟着他进了酒馆。“多纳尔,借一步说话,不妨碍你吧。”如今内德找谁说话,没人会推托,他身居高位,王桥家喻户晓。可内德却并不为之得意。有人爱名,有人嗜酒好色,有人向往按部就班、潜心向教的隐修生活。内德有什么企盼?答案呼之欲出,他忍不住暗暗诧异:公道。
得想透彻些。
他买了两杯麦芽酒,挑了角落的座位。两人刚落座,内德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多纳尔,你这日子过得真险啊。”
“内德·威拉德,一直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多纳尔嘴角扭曲,显得十分狰狞。
“文法学校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会儿犯了错,挨几下板子就够了,如今可要搭上一条命。”
多纳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佯装无所谓。“幸好我不犯错。”
“要是丹·科布利和那些清教徒发现你和罗洛的勾当,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多纳尔吓得脸煞白。
他沉默半晌,刚想开口,内德抢先说:“别否认了。否则也是白费唇舌,浪费你我的时间。想想怎么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吧。”
多纳尔咽了一口唾沫,好不容易点了一下头。
“你昨天告诉罗洛·菲茨杰拉德的事,当时是确切消息,不过情况有变。”
多纳尔惊得合不拢嘴。“你怎么——”
“不用管我怎么知道,你只需要记着,明天教堂里圣髑会遭人亵渎——但时间变了。改在黎明,只有几个人在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好叫你转告罗洛。”
“你和菲茨杰拉德家有仇——他们毁了你家生意。”
“别追究原因了。照我说的做,保你自己一命。”
“罗洛会问这消息哪儿来的。”
“就说丹·科布利说的,你偷听到的。”
“好。”
“现在就去找罗洛。有急事要见面,你们自然有暗号吧。”
“等我把酒喝完。”
“还是头脑清醒的好吧?”
多纳尔惆怅地望着酒杯。
内德提醒:“马上,多纳尔。”
多纳尔起身走了。
内德又坐了几分钟才走。他朝主街走去,心中忐忑不安。计划是有了,但要看那些人会不会按自己预料的行事——卢克主任牧师、多纳尔·格洛斯特、罗洛·菲茨杰拉德,主角斯威森伯爵更是意气用事。要是其中一环断了,那整个计划也要付诸东流。
眼下,他还得再添一环。
内德经过教堂、贝尔客栈、菲茨杰拉德的新居修院门,径直进了会馆。他敲了敲马修森郡长的房门,没等里面应门就走了进去。时候还早,郡长大人却已经在吃晚餐了——吃的是面包和冷肉。见到内德,他放下刀子,擦了擦嘴。“晚上好,威拉德先生。一切都好吧。”
“托郡长的福。”
“有什么事能为您效劳?”
“是为女王效劳,郡长。女王陛下有件差事,就在今天晚上。”
罗洛紧张地摸了摸剑柄——他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富贵人家大多叫儿子学习剑术,他小时候用木剑比划过,但从没有和谁真刀真枪地比试。
雷金纳德爵士的卧房里挤满了人,但没有掌灯,也没人歇息。从窗户望去,是王桥主教座堂的西北两面,叫人叹为观止。天上没有云,罗洛的双眼适应了夜色,借着微光闪闪的群星,分辨出教堂黯淡却清晰的轮廓。尖拱券之下,门窗仿佛幽黑的深潭,好比一个人私铸假币,被剜去双眼,只剩两个黑窟窿。再往上,就是装饰着卷叶凸雕和尖顶饰的钟塔,在夜空中勾勒出黑黢黢的线条。
屋子里除了罗洛,还有父亲雷金纳德爵士、妹夫巴特·夏陵、巴特的父亲斯威森伯爵,再就是斯威森最信得过的两名士兵。几个人都配了长剑和匕首。
他们等到四点敲钟,斯蒂文·林肯主持弥撒,赦免六人即将犯下之罪。之后,他们就一直静静候着。
简夫人和玛格丽去歇息了,不过罗洛很怀疑她们睡不睡得着。
白天的集市广场人声喧哗,此刻无声无息。广场尽头矗立着文法学校和主教府,都是漆黑一片。再远处,是延伸至河面的缓坡、挨挨挤挤的房顶,像瓦片铺成的大楼梯。
罗洛指望斯威森和巴特父子以及那两个以武力为生的士兵不要手下留情。
第一线曙光刺破星光点点的天穹,座堂褪去黑衣,现出灰色。很快就听谁低声提醒:“来了。”罗洛瞧见主教府里闪出六个黑影,各自举着烛灯,一语不发地穿过广场,由西门进了教堂;蜡烛似乎是吹熄了。
罗洛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么看来,丹·科布利早就领着那帮清教徒在教堂里埋伏了。可能他们走了废弃的修院,从尽头那扇门溜了进去,所以罗洛他们守在修院门才没瞧见。他没把握,不由得一阵忐忑,可要是此刻说有犹疑,只会被当成懦夫,他只好不吭声。
斯威森伯爵低语:“再等一分钟。等他们开始撒旦的勾当。”
言之有理。不可操之过急,冲进去发现圣髑尚未取出,没有亵渎之举。
罗洛在脑海中看见几个牧师沿着侧廊走到东面尽头,打开铁栏上的锁,捧起圣髑盒。他们想怎么样?把圣髑抛到河里?
“好,行动。”斯威森吩咐。
斯威森打头,剩下五个人随后,一行人下了楼梯,穿过正门。刚踏出门,他们就一路狂奔,在静夜中,脚步声震耳欲聋。罗洛担心座堂里的人听见,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立刻猜出不妙,放弃计划,落荒而逃。
斯威森大力推开大门,一行人拔出剑,冲了进去。
险些来迟一步。只见卢克主任牧师立在中殿中央的低祭台前,祭台上点着几根蜡烛。他双手捧着金光灿灿的圣髑盒,高高举在空中,其他牧师念念有词,自然是恶魔崇拜的把戏。烛光昏暗,看不清黑暗中聚了多少人。罗洛一行人跑进中殿,直奔祭台,那群人惊慌失措。罗洛瞧见地面上挖了一个洞,旁边的石柱上斜靠着一块大石板,石柱旁边,掘墓人乔治·考克斯倚着铲子站着。这场面出乎意料,但无所谓了:卢克的举止再明显不过:他企图亵渎圣物。
斯威森伯爵抢在前头,剑尖对准了卢克。
卢克转过身,圣髑盒依然高高举着。
乔治·考克斯提起铲子,朝伯爵冲过来。
就在这时,众人耳边传来一声怒喝:“住手,以女王之名!”罗洛大惑不解,分辨不出声音是哪儿来的。
斯威森举剑刺向卢克,对方闪避还算及时,剑落在他左臂上,划破黑袍,深深地刺进小臂。卢克痛得大喊一声,圣髑盒从他手中跌落,咚的一声摔在地上,上面镶嵌的珠宝散落一地。
罗洛用眼角扫到南面耳堂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不一会儿就见到十个还是十二个人影挥舞着长剑棍棒冲到中殿,要对付几个闯入者。之前那个声音再次高喊以女王之名住手,罗洛循声望去,原来这句无谓的命令是马修森郡长喊的。他怎么来了?
乔治·考克斯挥起铲子,对准伯爵的脑袋猛砸。伯爵一闪身,左肩吃了一下,立刻大怒,提剑就刺。罗洛瞧见这一下刺穿了乔治腹部,剑尖从后背捅出来,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几个牧师跪在圣髑盒旁边,好像要保护圣物。
郡长带着手下朝伯爵一伙人奔过去。对方头顶光线昏暗,但罗洛认出了奥斯蒙德·卡特的皮头盔。还有一个红棕色头发的,怎么像是内德·威拉德?
双方人数差了一倍,罗洛暗想,今日我必死无疑,但主会赏赐我。
他正要冲过去拼命,却猛地冒出一个念头。内德·威拉德的出现叫他起了疑心。莫非这是个陷阱?清教徒人呢?要是埋伏在阴暗中,这会儿也该冲出来了。但眼前只有伯爵和郡长两伙人,再就是中间瑟瑟发抖的牧师。
那么是多纳尔·格洛斯特听错了。牧师的确在黎明时鬼鬼祟祟,对圣髑有所企图,这一点多纳尔没有说错。那么十有八九是丹·科布利认为对着空荡荡的教堂造反并不值得,因此反悔了。
可郡长怎么也来了?他苦思不解。难道伯爵的计划走漏了风声?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两家人,就只有那两个士兵和斯蒂文·林肯,这三个人再可靠不过。那么就是卢克主任牧师决定小心为上;良心有愧,自然战战兢兢。
不管是中了奸计,还是打算草率酿成大祸,已经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罢手也来不及了。
郡长和伯爵率先交手。斯威森的剑还卡在乔治·考克斯体内,趁他拔剑的档儿,郡长一剑砍中他右手。斯威森痛得大吼一声,松开剑柄,罗洛瞧见一根拇指掉在地上,混在满地珠宝之间。
内德·威拉德从郡长那伙人中冲出来,剑举在半空,朝斯威森刺去。罗洛飞身上前拦住,保护受伤的伯爵。内德急忙收住脚步,两个男子提着剑,目怒而对。
罗洛高大结实,念书的时候曾叫小内德·威拉德吃了不少苦头,可惜后来他长大了,不好对付。眼前的内德,身姿与眼神间气势夺人,叫罗洛不敢轻敌。
两个人举着剑相互周旋,等对方露出破绽。罗洛瞧出内德一脸憎恶,暗暗问道:我做了什么,叫你如此恨我?答案纷至沓来:逼玛格丽嫁给巴特、以取利为由导致威拉德倾家荡产、企图阻止伊丽莎白继位不遂、上学时仗势欺人的陈年旧账。
罗洛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忍不住回头查看。斯威森伯爵受了伤,却不肯罢手,左手握着剑笨拙地挥舞,竟然还划破了郡长的额头。虽然郡长只受了皮肉伤,但血流不止,模糊了视野。双方都受了伤,各自乱挥一气,像两个醉鬼。
罗洛这一回头露出破绽,内德下手又快又狠,沉甸甸的剑又刺又砍,旋转缠绕,烛光之下,只见寒光闪闪。罗洛左支右绌,不住退让,突然觉得右脚底下一滑——尽管慌乱,他却冷静地想到是踩到了圣髑盒散落的珠宝。他仰面跌倒,剑也从手中滑落。他双臂张开,全身毫无防护,知道就要一命呜呼。
他怎么也想不到,内德竟然迈了过去。
罗洛一骨碌爬起来,回头一看,见到内德对准了伯爵,下手更加狠辣;郡长立在一旁,擦拭眼里的血。斯威森向后退避,却撞到了石柱。内德挥剑一击,打掉了伯爵握在左手的剑,眨眼间,剑尖就对准了伯爵的咽喉。
郡长大喊:“把他拿下!”
剑尖刺破了斯威森的喉咙,血汩汩流下;内德松了力道,剑却久久没有挪开,斯威森可谓命悬一线。只听内德开口说:“叫你的人放下武器。”
斯威森大喊:“投降!投降!”
打斗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铿锵之声,铁器纷纷掉在石头地面上。罗洛环顾四周,瞧见父亲屈膝下跪,双手捂在脑后,一头血污。
罗洛瞧见内德紧盯着斯威森。只听他说:“谨以女王之名,以亵渎神明、亵渎圣物以及谋杀罪将你逮捕。”
罗洛一跃而起。“我们没有亵渎神明!”
“没有?”内德镇定自若,叫罗洛暗暗诧异。“你们闯进教堂,剑不收在鞘中,伤害候任主教、谋杀掘墓人,还致使圣物跌落在地。”
“那你们呢?”
“郡长率下属前来保护教士及圣物。真是万幸。”
罗洛大惑不解。怎么会一败涂地?
只听内德说:“奥斯蒙德,把他们绑起来,押回会馆,关进大牢。”
奥斯蒙德敏捷地拿出一捆粗绳。
内德接着说:“再派人去请大夫,嘱咐他先医治卢克主任牧师。”
罗洛双手被缚在背后,定睛瞧着内德,见他露出狂喜的神色。罗洛脑海里千头万绪,猜测种种原因。是郡长收到风声,知道了斯威森的打算?是胆小怕事的卢克放心不下,所以把他们找来?那些清教徒是有人通风报信,还是三思后决定不来闹事?这场祸事是不是内德·威拉德一手造成的?
罗洛想不出个所以然。
斯威森伯爵被判处死刑,他的死是我一手造成。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他只是第一个。
罗洛、巴特和雷金纳德爵士免于一死,只被重重罚了一笔,但不可不杀一儆百,而伯爵毕竟在教堂里杀了人。他是咎由自取,不过真正的理由是他胆敢违抗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女王要借此警示英格兰百姓,唯有女王有权决定主教人选,无论何人干涉君权,都只有死路一条。尽管处死伯爵一事骇人听闻,女王必须借此以儆效尤。
我叫法官体会女王之意。
行刑时,大家聚在王桥主教座堂前;罗洛狠狠瞪着我。我知道他怀疑中了圈套,不过我想他这辈子也想不明白。
雷金纳德爵士也到了。他脑袋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后来一直秃着。这一剑伤及脑部,他此后总有些糊涂。我知道罗洛把这件事算在我头上,一直怀恨在心。
巴特和玛格丽也在场。
巴特泪流不止。斯威森罪大恶极,但毕竟是他父亲。
玛格丽仿佛重见天日的犯人,不再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又像从前一般,精心打扮,虽然穿的是肃穆的丧服,黑帽子上插着黑翎,也还是一副俏皮相。叫她生不如死的恶人要下地狱了,并且是罪有应得。她从此不必受他折磨。
斯威森被押出会馆。我深知,最叫他颜面扫地的就是沿着主街走上广场,被他视为微不足道的众人讥笑嘲弄。他被当众斩首——这样死得痛快,贵族才有资格享受。我想他该为之庆幸吧。
正义得以伸张。斯威森杀人强奸,死不足惜,可我依然觉得良心有愧。是我把他引到陷阱里;乔治·考克斯无辜惨死,也是因我而起。此事本该交由法律处置,如若不公,就该听凭上帝之意,是我自不量力。
我甘愿为这份罪孽在地狱忍受煎熬,不过倘若叫我从头来过,我依然会做这个选择,只为让玛格丽脱离苦难。我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她终日痛不欲生。我过得如何在其次,要紧的是她过得幸福。
走过漫长的一生,我渐渐明白,这就是爱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