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内德·威拉德顶着暴风雪返回家乡王桥。
他搭乘的驳船载满了安特卫普布料和波尔多葡萄酒,从库姆港缓慢地逆流而上。他坐在船舱里,觉得终于快到王桥了,于是紧了紧裹在肩头的法式斗篷,兜起风帽遮住耳朵,迈到露天甲板上,向前张望。
他大失所望:眼前只有漫天大雪。他心痒难搔,要瞧一眼王桥城的样貌,于是就盯着落雪,心里抱着希望。瞧了一阵子,他总算如愿了。雪小了,天上出乎意料地露出一抹晴空。他的视线越过近旁的树冠,瞧见了主教座堂的钟楼——高四百零五英尺,凡是王桥文法学校的学生都熟记于心。尖塔上的石雕天使俯视着整个王桥市,此时天使翅膀边缘积了雪,原本鸽子灰色的羽毛尖儿一片洁白。他正瞧着,一束阳光打在雕像上,落雪折射出亮光,如同赐福;这一刻转瞬即逝,雪又密起来,天使看不见了。
接连一阵子,映入眼帘的只有树木,但这会儿他忙着想心事。离家一年,终于要和母亲团聚了。他可真想母亲啊,但他不会告诉母亲,因为十八岁的男子汉须得自立自足。
但他最想念的还是玛格丽。内德为她倾心,可惜时机糟糕透顶:几周后,他就要离开王桥,前往法国北岸的英属加来港,待上一年。内德和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家的这位小姐自幼相识,他向来很喜欢这个聪明狡黠的姑娘。长大后,她那股调皮劲儿又添了一种诱惑,上教堂的时候,内德发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她,同时嘴巴发干、呼吸短促。除了盯着她看以外,他一时不知要不要有进一步举动,她毕竟比自己小上三岁。她可没有这么些顾虑。两人躲在王桥墓园菲利普院长高大的坟冢后亲吻。四百年前,就是这位教士主持修建了主教座堂。那个吻缠绵热烈,绝非儿戏,可吻过之后,她却哈哈笑着跑开了。
第二天,玛格丽再次吻了他。他动身去法国的前一晚,两个人互诉衷肠。
最开始那几周,两个人以信传情。他们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因此把恋情瞒着双方父母,所以不好公开写信。内德跟兄长巴尼吐露秘密,于是巴尼就成了他们的中间人。可惜后来巴尼也离开王桥,去了塞维利亚。玛格丽也有个哥哥,叫作罗洛,不过她可信不过这个哥哥,不像内德对巴尼那样。通信就这样断了。
虽然少了音信,但内德的感情丝毫不减。他听别人讲起年轻人三心二意,因此常常自省,等着自己热情消减,却发现没有。在加来住了几星期,堂亲泰蕾兹对他表露爱慕之情,还说愿意证明自己一片真心,凭他喜欢。但内德不为所动。事后想来,内德自己也有几分诧异,放在从前,要是有个脸蛋漂亮、胸脯丰满的姑娘让他吻,他哪肯错过机会呢?
可如今,他添了另一桩心事。拒绝泰蕾兹之后,他一度以为,分别的这段日子,自己对玛格丽此情不渝;可现在,他又担心起这次见到她后会如何。活生生的玛格丽是不是和记忆中一样迷人?重逢之后,他的爱会不会荡然无存?
而她呢?一年时间,对于十四岁的少女是很漫长的——对,现在十五岁啦。说不定断了音信之后,她的热情渐渐转淡。说不定她在菲利普院长的坟冢后又亲了别人。万一她如今对自己毫无爱意,内德一定难过失望。可就算她爱恋依旧,真实的内德可又符合她金色的回忆吗?
雪又小了,他看出驳船正驶过王桥西郊。两岸矗立着一间间工业作坊,都是耗水的行业:染色、布料漂洗、造纸、屠宰。都是些臭气熏天的行当,因此西郊租金低廉。
麻风病人岛映入眼帘。其实几百年都没有出过麻风病人了,但这个名字保留至今。近端立着凯瑞丝医院,创立医院的这位凯瑞丝修女在黑死病肆虐时拯救了全市。驳船驶近了,内德瞧见医院后面梅尔辛桥优雅的双拱;这座南北走向的桥连接了小岛和陆地。当地流传着凯瑞丝和梅尔辛的爱情故事,冬天一家人围着壁炉,一代代口耳相传。
码头熙熙攘攘,驳船缓缓靠进泊位。一年之间,城市似乎还是老样子。内德暗想,王桥这种地方变也是不疾不徐的:教堂、桥梁、医院都是要久经风雨的。
他把挎包甩在肩头,船老大递过一只小木箱,这是他仅有的行李,里面装了几件衣服、一对手枪、几本书。他提起箱子,辞别船长,迈上码头。
他朝水边那间宽敞的石头仓库走去,那就是家族生意的枢纽。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熟悉的苏格兰口音喊:“哟,这不是咱们内德吗。回来了,欢迎!”
说话的妇人是珍妮特·法夫,替母亲管家的。内德见到她由衷地高兴,不由得露出灿烂的笑脸。
“我刚买了鱼回来,给你母亲做晚饭。”珍妮特身材瘦削,简直像拿木条捆成的,但她喜欢把别人喂得饱饱的。“也有你的份儿,”她慈爱地打量内德,“模样变了。脸好像瘦了,肩膀倒是宽了。布兰奇婶婶家吃得饱吧?”
“吃得饱,不过迪克叔叔让我帮他铲石头。”
“做学问的哪好干这个?”
“我倒无所谓。”
珍妮特提高嗓门喊:“马尔科姆,马尔科姆,快瞧是谁!”
马尔科姆跟珍妮特是一家子,他是威拉德家的马夫。只见他一跛一跛地从坞边走过来:多年前,他少不更事的时候被马踢伤了。他亲热地跟内德握了握手,说道:“老橡子没了。”
“那可是哥哥最宠的马呀。”内德忍不住想笑:马尔科姆还是老样子,牲畜的消息排在人前头。“我母亲都好吧?”
“太太身体好着呢,感谢主。你哥哥也好,上次收到信说的——他不是写信的行家,而且西班牙来的信得走一两个月。小内德,行李给我吧。”
内德还不想立刻回家,他另有打算。他对马尔科姆说:“麻烦替我把箱子先抬回去。”他灵机一动,想了个托词,“就说我去教堂,感谢主保佑我平安归来。然后就回家。”
“好。”
马尔科姆一瘸一拐地走在前头,内德则踱着方步,边走边观察从小就熟悉的这些建筑。微微还有些落雪,房顶一片洁白,但路上车水马龙,脚下的积雪都踩成了稀泥。他经过声名狼藉的白马酒馆,每到周六晚上,这里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他沿着主街的上坡路来到教堂广场,经过主教府,在文法学校前勾起旧思,驻足片刻。透过窄窄的尖顶窗,可以看见一排排书架映着灯火。他在这里学会了识字算术,懂得判断是动手还是逃跑,还学会了被白桦树条打屁股的时候忍着不哭。
教堂南侧连着修院。国王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之后,王桥修院渐渐衰败,景象凄凉:屋顶残破,墙垣倾颓,窗间野草丛生。这些房舍现今归现任市长所有,也就是玛格丽的父亲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但他放任不管。
所幸的是,教堂维护得很好,一如既往地高大坚固;它是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的象征。内德从西门进到中殿。他要感谢主保佑自己平安归来,这样刚才对马尔科姆就不算扯谎了。
教堂不仅是敬神之所,素来也是生意场。默多修士摆了一托盘小瓶子,信誓旦旦地说装的是巴勒斯坦圣土。一个内德不认识的男子在兜售暖手用的热石头,只要一便士。还有乐姑娘,她裹着红裙瑟瑟发抖,还在做旧营生。
内德仰望肋状拱券,觉得仿佛一群人向天国伸出手臂。每次一进教堂,他就会想起当初修建教堂的男男女女。其中许多名字都载于《提摩太书》,这本书记载了修院历史,上学时念过的:建筑匠师汤姆及其继子杰克、菲利普院长、梅尔辛·菲茨杰拉德(他除了架桥还修建了中央钟楼)、无数的采石工、和泥浆的妇人、木匠、釉工,这些平凡人完成了这件壮举,超越了自身的卑微贫寒,创造出一件永恒的美好。
内德在祭坛前跪了一分钟。能平安归来,是该心怀感恩的。从法兰西到英格兰路程虽短,但总有船只遭遇不幸,总有人丧命。
不过,他并没有心思久留。接着要去玛格丽家走一趟。
主教座堂广场北面、正对着主教府,坐落着贝尔客栈,再往北,立着一间新起的房舍。这块地归修院所有,内德因此猜测盖房子的是玛格丽的父亲。看得出来,这会是座富丽堂皇的建筑,看那一扇扇凸窗、一座座烟囱就知道了。这将是王桥最宏伟壮观的宅子。
他沿着主街一直走到十字路口。玛格丽现在的家占据着路口一角,和会馆隔街相望。这是间木架结构的大宅,论地价也是全镇最高的,只是不如新居美轮美奂。
内德踏上门阶,有些犹豫。一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盼望这一刻,但终于盼到了,却觉得满心忐忑。
他伸手敲门。
应门的是老女佣娜奥米,对方把他引到大厅。娜奥米是看着内德长大的,可这次看到他却仿佛心事重重,好像来的是个可疑的陌生人。他说想见玛格丽,娜奥米说得去问一声。
内德瞧着壁炉上方挂的耶稣受难画像。王桥市民家里的挂像分两类:一是《圣经》典故,二是贵族的正式肖像。内德曾见过法国一些富贵人家里挂着异教神祇画,像是爱神维纳斯、酒神巴克斯,背景是世外奇林,神身上的袍子好像随时要飘落。
玛格丽家里有些不同寻常。受难像对面的墙上挂的是一幅王桥地图。这东西内德可是头一次见,他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地图上画得清清楚楚:本镇由南北走向的主街和东西走向的商业街分成四份。主教座堂和昔日的修院盘踞在东南角,恶臭熏人的作坊区位于西南角。凡是教堂都打了标记,一些房舍也一样,包括菲茨杰拉德和威拉德两家。河水由北向南,划分出东郊,之后转过一道弯往西,形状似狗腿。从前河水也标志着南部地界,不过自从架起梅尔辛桥,镇子就扩展到河对岸,如今那里已经形成一片不小的居民区。
内德发觉,这两幅图正好代表了玛格丽的父母。挂地图的是她做官的父亲,而挂受难像的则是她虔诚的天主教徒母亲。
有人进客厅来了,却不是玛格丽,而是她哥哥罗洛。罗洛个子比内德高,样貌英俊,一头黑发。内德和罗洛当初是校友,但一向不和;罗洛要长内德四岁。罗洛是全校最聪颖的学生,所以负责管教低年级学生,不过内德不吃他那一套,也从不服从他的权威。更糟糕的是,很快大家就发觉,论聪颖,内德至少不逊于罗洛。两个人拌过嘴也动过手,后来罗洛毕了业,去了牛津王桥学院。
内德藏起厌恶、压下怒气,礼貌地寒暄:“我瞧见‘贝尔’旁边起了房子,是令尊在盖新宅子吧?”
“是啊。现在这个地方有些过时了。”
“想来是库姆的生意不错。”雷金纳德爵士出任库姆港海关司库,这份差事获利颇丰,当初玛丽·都铎继承王位后,感念爵士忠心,以此作为嘉奖。
罗洛答非所问:“这么说,你从加来回来了。怎么样?”
“学到不少东西。家父在那儿有码头和仓库,由迪克叔叔打理。”内德的父亲埃德蒙十年前过世了,之后生意就一直是母亲接管。“我们把英格兰的铁矿石、锌、铅等从库姆港运往加来,继而销往欧洲各地。”加来的业务是威拉德家族生意的根基。
“没受打仗妨碍吧?”英法两国正在交战,不过罗洛显然是假慈悲,他巴不得威拉德一家倒霉运呢。
内德轻描淡写:“加来防守严密,”他心中有疑虑,语气却透着信心百倍,“周围设有要塞,自从加来成为英格兰领土后,两百年来都安然无恙。”他终于耐不住了,“玛格丽在家吗?”
“你找她有事不成?”
问得很不客气,不过内德假装没察觉。他打开挎包。“我从法国带了一份礼物给她。”他说着就掏出一条光闪闪的淡紫色丝巾,叠得整整齐齐。“我觉得这颜色正配她。”
“她不愿意见你。”
内德皱起眉头。什么意思?“我相当肯定她愿意。”
“那我就想不通了。”
内德字斟句酌:“罗洛,我对令妹爱慕有加,相信她也对我有意。”
“你很快就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情况有变,小内德。”罗洛的语气高高在上。
内德并不当真,他当罗洛不怀好意,存心吓唬自己。“无论如何,还是请叫她一声吧。”
罗洛面露微笑,这下子内德有些慌了。从前念书的时候,罗洛一奉命令鞭打低年级的学生就会露出这种笑。
只听他说:“玛格丽已经许了人了。”
“什么!”内德怔怔地瞧着他,又惊又痛,仿佛屁股上吃了棍子。他来之前的确心中惴惴,但做梦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种消息。
罗洛不接话,只满脸笑意地迎着他的目光。
内德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是谁?”
“她要嫁的是夏陵子爵。”
“巴特?”内德觉得不可思议。历数本郡所有的年轻男子,说到俘获玛格丽的心,头脑迟钝、不通风趣的巴特·夏陵是最不可能的人选。虽说他有朝一日会承袭伯爵之位,在许多姑娘眼里这一点就够了,但玛格丽不一样,内德敢打包票。
或者说,至少一年前敢打包票。
他问:“不是你瞎编的吧?”
话一出口,他马上知道问得蠢。虽说罗洛手段卑鄙、气量狭小,但他可不傻,才不会编这么个容易被戳破的故事,不然到时候不是要出尽洋相了。
罗洛一耸肩:“明天伯爵家设宴,届时就会宣布订婚的喜讯。”
第二天是圣诞节第十二日 [1] ,倘若夏陵伯爵摆宴席,那就一定会邀请内德一家。要是罗洛没有撒谎,那么内德到时候就会亲耳听到婚配的事。
“玛格丽爱他吗?”内德冲口而出。
罗洛想不到内德会问这种问题,这下轮到他吃了一惊:“这种问题我干吗要跟你讨论?”
答得含含糊糊,内德于是猜测答案是“否”。“你怎么好像鬼鬼祟祟的?”
罗洛傲慢地扬起头:“你快走吧,免得我又得打你屁股,像从前那样。”
“咱们不是学生了,”内德回敬,“究竟谁被打屁股,说不定你还料不到呢。”他真想跟罗洛打一架,这会儿在气头上,也无暇理会可有把握打赢。
罗洛可要谨慎一些。他走到门口,替内德拉开门。“再会。”
内德迟疑不定。没见到玛格丽,他还不想走。要是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儿就好了,他尽可以奔上楼去。可在别人家里随便拉开寝室门查看,倒显得傻乎乎的。
他拿起丝巾,装回挎包里。“这事还没完。你们不能一直锁着她,我会跟她说上话的。”
罗洛假装没听见,依然耐心地扶着门。
内德恨得牙痒痒,真想揍他一拳,却只能按捺住冲动:如今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能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动手?他实在想不出办法。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就只好走人了。
只听罗洛说:“慢走,不送。”
内德沿着主街走回家,没多远就是他出生的地方。
威拉德的家宅在主教座堂西侧,隔着主街。这些年来宅子不断扩建,却毫无章法,现如今洋洋洒洒地占了几千平方英尺的地。好在屋子住着舒服自在,壁炉都砌得老大,餐厅也宽敞,供一家人尽情享用饭菜,另外还有上好的羽毛褥垫。家里住着爱丽丝·威拉德和她两个儿子,再就是内德的奶奶。
内德迈进家门,看见母亲坐在前厅的写字桌前——出了码头仓库,这里就是她的账房。瞧见儿子,她立刻站起身,抱住他亲吻。内德一眼瞧出母亲比一年前又添了秤,但决定不说为好。
他环顾四周,屋里一点也没变。母亲最爱的那幅画依然挂在那儿。画中是耶稣和那位行淫时被拿的妇人,一群虚伪的法利赛人把她围在中央,一心要用乱石将她打死。爱丽丝常爱引用耶稣的那句话:“你们中间谁没有罪,先向她投石吧!”这张画也带了些情色意味,因为那妇人袒胸露乳,引得内德懵懵懂懂的年纪一度做过似真似幻的梦。
他又望向窗外,目光掠过集市广场,落在主教座堂优雅的墙面,只见尖顶窗和尖拱勾勒出长长的线条。这不变的景色伴着他每一天,只有头上的天空随四季变化。这让他觉得心安,这种感觉模糊但强烈。凡人生老病死,城市盛衰,兵革互兴,但王桥主教座堂屹立不倒,直至审判日。
“听说你去主教座堂拜过了,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内德不敢欺瞒母亲。“我还去了菲茨杰拉德家。”
他瞧见母亲脸上失望的神色一闪而过,于是说:“没回家先去了那儿,妈你不会不高兴吧?”
“有一点儿,”她直言不讳,“不过我该记得年轻人情窦初开时候的心思。”
母亲四十八岁了。埃德蒙过世后,大家都说她会改嫁,那时候小内德八岁,担心继父残忍无情,怕得要命。她守寡守了十年,内德估计母亲会这样终老。
内德又说:“罗洛说玛格丽许给了巴特·夏陵。”
“哎呀,我就担心呢。可怜的内德,我真替你难过。”
“她父亲凭什么有权安排她的婚事?”
“有些事上的确是做父亲的做主。你父亲跟我不用操这个心,我没有女儿……活下来的。”
内德清楚,巴尼之前,母亲生过两个女儿。王桥主教座堂北面的墓园里立着两块小小的墓碑,内德再熟悉不过。
他开口说:“做妻子的应该爱丈夫。你总不会逼着女儿嫁给巴特这种废物吧。”
“是,想来我是不会。”
“那些人究竟哪里不对劲?”
“雷金纳德爵士最看重身份和威信。他是市长,在他看来,市议员的职责就是下令,再确保令行禁止。你父亲当市长的时候,总说市议员就该为百姓做事。”
内德不耐烦地说:“不过是对同一件事看法不同罢了。”
“并非如此,”他母亲答道,“根本是两个世界。”
“我才不要嫁给巴特·夏陵!”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冲母亲嚷嚷。
玛格丽又气又恼。整整十二个月了,她苦苦等着内德回来,没有一天不惦着他,想念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金棕色的眼珠。她刚从下人那里听说他回王桥来了,并且来找自己,可他们竟然瞒着她,让他走了!她气家人故意骗自己,无助地啜泣起来。
“我又不是叫你今天就跟夏陵子爵成亲,”简夫人劝道,“只是叫你去跟他说说话。”
母女俩在玛格丽的卧室说话。房间一角立着一张祷告台,玛格丽每天两次跪在台上,面对墙上的十字苦像,一边拨牙雕念珠串一边祈祷。房间其余的摆设可谓奢华:一张四柱床,床上铺着羽毛褥垫,挂着色彩鲜艳的床帘;一只橡木雕柜子,挂着她数不清的裙子;一张挂毯,织的是森林一景。
这些年来,这房间见证了母女间的多次争吵,但玛格丽如今长大成人了。她身材娇小,但身高体重都已胜过母亲——简夫人瘦瘦小小,但性格坚毅;从前每次争吵都是以简夫人得胜、玛格丽蒙羞结束,但她觉得今非昔比了。
她开口说:“何必多此一举?他是来提亲的,要是我去和他说话,他准要会错了意。等他发现真相,只有更气。”
“那就客客气气的。”
玛格丽根本不想谈巴特。她质问:“内德来了怎么不告诉我?那叫失信于人。”
“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只有罗洛一个人见到了。”
“罗洛还不是听你的意思。”
“子女应顺应父母之命,”她母亲回答,“你记得诫命吧:‘应孝敬父母。’这是你对主应尽的义务。”
这一点,玛格丽短短的一生中一直想不通。她清楚天主要求自己孝顺父母,可她天生固执叛逆——大人常常这么训斥她——她觉得做个孝顺女儿真是难得紧。不过,每次听到大人引用这条诫命,她总会压抑本性,选择顺从。上主的旨意高于一切,这一点她清楚。于是她开口道歉:“对不起,母亲。”
“去和巴特聊聊吧。”简夫人吩咐。
“是。”
“先把头发梳一梳,宝贝。”
玛格丽心中又是一阵不服气。“我的头发好得很。”她撂下这句话,没等母亲开口反驳就迈出了房间。
巴特穿着崭新的黄色齐膝短裤在客厅里等着。他正拿着一块火腿逗几条狗,但就是不肯让狗吃到嘴。
简夫人跟着玛格丽下了楼,并嘱咐说:“带夏陵子爵去书房,请他瞧瞧藏书。”
玛格丽怒气冲冲:“他对书才不感兴趣。”
“玛格丽!”
巴特却说:“我很愿意欣赏欣赏藏书。”
玛格丽耸耸肩。“请随我来。”她引巴特进了隔壁房间,故意没关门,但母亲没有跟进来。
父亲的藏书摆了三层书架。“神啊,你家有这么多书!”巴特嚷嚷,“全都看完,那一辈子就不用干别的了。”
藏书约莫五十本,除了大学和教堂藏书阁,一般人家的确不会有这么多,这代表了富贵。有些书是拉丁文和法文的。
玛格丽强打精神尽地主之谊。她抽出一本英文书:“这本《欢愉之消遣》 [2] ,你或许感兴趣。”
巴特瞥了一眼,凑近了。“欢愉的确是不错的消遣。”他自以为口齿伶俐,自得非凡。
玛格丽退后一步。“这是一首长诗,讲的是骑士的成长。”
“哦。”巴特立刻没了兴趣。他顺着书架看去,抽出一本食谱。“这个要紧,做妻子的得保证丈夫吃得好,你说呢?”
“自然。”玛格丽绞尽脑汁,琢磨有什么可聊的。巴特喜欢什么?没准是打仗吧。“都说和法兰西这场仗是女王挑起来的。”
“怎么是她的错?”
“他们说西班牙和法兰西交战是为了争夺意大利,这场争斗本来和英格兰无关,咱们给卷进去,纯粹是因为玛丽女王陛下嫁给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不得不支持他。”
巴特点点头。“做妻子的必须以丈夫为重。”
“所以女孩子挑丈夫得格外仔细。”巴特压根儿听不出她话中带刺,玛格丽接着说,“有人说咱们女王不该嫁一个外国君主。”
巴特厌倦了这个话题。“咱们别谈国事了。这些事该留给做丈夫的操心。”
“做妻子的对丈夫竟有这么多义务,”玛格丽知道话里的讽刺巴特根本听不懂,“我们得给他们准备饭菜、以他们为重、国事交给他们……幸好我没有丈夫,日子过得轻轻松松。”
“不过每个女子都需要一个男人。”
“咱们谈别的吧。”
“我说正经的。”他闭上眼睛酝酿,显然在回忆打好的腹稿。只听他说:“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子,我爱你。请嫁我为妻。”
玛格丽的反应发自肺腑:“不!”
巴特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口。显然,他满以为会得到另一个答案。隔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做我的妻子,有朝一日可是伯爵夫人!”
“那么你就该娶一个全心全意盼着那一天的姑娘。”
“你不盼吗?”
“不。”她不想伤了他,但很难办到:他听不懂委婉含蓄。“巴特,你孔武有力、相貌英俊,想必也勇敢无畏,可惜我永远不会爱你。”她一下子想起内德,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从来不用费尽心思琢磨该聊什么。“我要嫁的人,又聪敏又体贴,并且在他眼里,妻子不只是仆婢中的一把手。”她暗想:好了,就算是巴特也不会听不明白吧。
他一下子冲过来,抓住她两只胳膊,快得来不及反应。他手劲很大。“女人喜欢受控制。”
“谁教你的?相信我的话,我就不喜欢。”她想挣开,但不够力气。
巴特把她拉到近前,张口就吻。
要是别的时候,她把脸别过去也就是了。嘴唇并不疼。可她还在为没见到内德的事伤心愤恨,一时间脑袋里想的都是见面后的情景:她和内德亲吻,抚弄他的头发,让他的身体贴近自己。他仿佛近在眼前,而巴特的拥吻如此可恶,她竟慌了神。她想也没想就抬起膝盖,用尽全力撞他胯下。
巴特吃了痛,也吓了一跳,纵声哀号。他松了手,弯下身子,痛得直哼哼,两只眼睛闭得紧紧的,双手捂在大腿之间。
玛格丽朝门口跑去,却看见母亲进来了。看来她一直守在屋外听着。
简夫人一瞧巴特,马上明白过来。她转向玛格丽:“你这傻丫头。”
玛格丽大喊:“我不要嫁给这个蛮人!”
父亲也进来了。爵士身材高大、一头乌发,和罗洛一样,不同的是,他脸上雀斑点点。只听他冷冷地说:“我说嫁给谁,你就嫁给谁。”
这句话预示着不祥,玛格丽怕起来。她这才觉得父母心意坚决,自己怕是低估了。刚才真不该逞意气。她叫自己冷静,跟父母讲道理。
她恢复理智,但语气激动:“我又不是公主!咱们是乡绅,可不是贵族。我的婚姻不必是政治联姻。我是商人之女,我们这种人犯不着包办婚姻。”
这话激怒了雷金纳德爵士,他气得满脸雀斑都涨红了。“我可是堂堂的骑士!”
“可不是伯爵!”
“两百年前,先祖拉夫尔·菲茨杰拉德受封为夏陵伯爵,和巴特一样。拉尔夫·菲茨杰拉德是杰拉尔德爵士之子、建桥匠人梅尔辛的兄弟。我血管里流淌的是英格兰贵族的血。”
玛格丽心下沮丧。她面对的不只是父亲不可动摇的意志,还有他引以为傲的家族声誉。这两者加在一起,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赢。但有一件事她必须坚持:绝不能示弱。
她转身望着巴特。他总不会想娶一个不情不愿的新娘吧?她开口说:“承蒙错爱,夏陵子爵,但我要嫁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雷金纳德爵士一惊。“哼,你休想,我凭十字架起誓。”
“我爱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小小年纪,哪里懂得爱。况且威拉德那家子根本就是新教徒 [3] !”
“他们跟大家一样,都去望弥撒。”
“那也不行,你是嫁定了夏陵子爵。”
“我不嫁。”玛格丽声音很轻,但语气坚决。
巴特疼痛稍减,只听他咕哝着说:“我就知道她难对付。”
雷金纳德爵士说:“只需要一只铁腕就够了。”
“她需要的是挨鞭子。”
简夫人劝道:“好好想想,玛格丽,你日后可是堂堂的伯爵夫人,生了儿子就是伯爵!”
“你们只关心这个,对不对?”她不由自主,不服地喊了起来。“你们就盼着孙子当上贵族!”她看着父母的表情,知道自己猜中了。她不屑地说:“哼,你们把我当母种马,幻想着攀亲附贵,我不干!”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造次了。这句侮辱恰好触碰到父亲最敏感的心事。
雷金纳德爵士解下腰带。
玛格丽怕得连连后退,结果撞到了写字桌。雷金纳德爵士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她的后颈。
她瞧见腰带的铜搭扣,吓得失声尖叫。
雷金纳德爵士把她按在桌子上。她拼命想挣脱,但父亲身强体健,按着她毫不费力。
她听见母亲的声音:“请回避一下,夏陵子爵。”她不由得更怕了。
门砰地关上了。她接着听见皮带在空气中嗖的一声,落在大腿后侧。裙子太薄,不抵什么用。她又尖叫起来,这次是因为痛。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母亲发话了:“我看这就够了,雷金纳德。”
雷金纳德爵士答道:“省了棍子,坏了孩子。”这是句残忍的俗语,人人都相信抽鞭子是为孩子好,只有孩子例外。
简夫人说:“经文里其实并不是这么说的。‘不肯使用棍杖的人,实是恨自己的儿子;真爱儿子的人,必时加以惩罚。’说的是儿子,可不是女儿。”
雷金纳德也用经文来回敬:“另一句箴言则曰:‘对孩童不可忽略惩戒。’是吧?”
“可她已经不是‘孩童’了,况且咱们都清楚,这个办法对玛格丽没用。惩罚只会叫她愈发顽固。”
“那你说怎么办?”
“让我来。等她冷静下来,我会跟她谈谈。”
“那好。”玛格丽以为这下子结束了,却听见皮带嗖的一声,落在她吃痛的腿上,热辣辣的。她又尖叫一声。紧接着,就听见父亲的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迈出了门。这才算结束。
内德拿准了会在斯威森伯爵的家宴上见到玛格丽。她父母总不能不让她去赴宴吧,不然就等于说婚事出了岔子。玛格丽不露面,大家一定要议论。
泥路上的车辙印结了冰,内德骑的矮种马小心翼翼地踩着险恶的路面。马身上的热气让内德身上暖乎乎的,但手脚都冻麻了。母亲爱丽丝骑了一匹宽背母马,和他并辔而行。
夏陵伯爵府叫作新堡,跟王桥隔了十二英里路。冬日里,这一程耗了将近小半天,内德急得要死。他一定得见到玛格丽,除了渴盼见到她的脸孔,也是想问问究竟是怎么个鬼情况?
新堡遥遥在望。说到“新”,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不久前,伯爵在这片中世纪城堡的废墟间起了一座新宅。古老的城垛是灰石垒成,材料和王桥主教座堂一样;这一天,雾凇结成的彩带花环装点其上。再走几步,内德听见一片欢声笑语:高声寒暄、朗朗笑声,还有一支乡下乐队:冷冰冰的空气里飘来深沉的鼓声、活泼的小提琴和哀怨的笛音。这片喧闹声昭示着熊熊炉火、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助兴的美酒。
内德踢马催它快跑,他迫不及待地要进去问个究竟,省得总悬着一颗心。玛格丽爱不爱巴特·夏陵,是不是要嫁给他?
小路直通正门。城墙上的老鸦冲来客不怀好意地呀呀叫。吊桥早已拆掉,护城河也填上了,只有门楼的射口还保持原貌。庭院里闹哄哄的,挤满了衣着鲜艳的宾客、马匹车架、伯爵府忙碌的下人。内德驾马穿过庭院,将马交给一位马夫,随着众宾客进了屋子。
他没见到玛格丽。
庭院尽头矗立着一座新式砖楼,和古老的城堡建筑相连接,剩下的一侧是小圣堂,另一侧是酿酒作坊。新楼是四年前盖的,不过内德只来过一次,他瞧着那一排排大窗、一个个烟囱,又一次暗暗赞叹。论豪华,王桥最富有的商人也望尘莫及,其规模在本郡首屈一指。不过想必伦敦有些宅子还要恢宏,虽然内德还没去过伦敦。
亨利八世在位期间,斯威森伯爵反对他同教宗决裂,一度落得家境萧条,不过五年前,忠坚天主教徒玛丽·都铎继位为女王,斯威森时来运转,再次得宠,大富大贵、大权在握。这次宴请该是极尽奢华。
内德迈进屋子,来到大厅。大厅有两层楼高,因为开着高窗,冬天里室内也亮堂堂的。护墙板是涂了亮漆的橡木,挂毯上织的是狩猎场景。宽敞的房间两头各立着一座高大的壁炉,木柴烧得正旺。四面墙中有三面围着长廊,内德在路上听到的乐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这会儿乐师正兴高采烈地弹奏。剩下的那面墙上挂着斯威森伯爵父亲的肖像画,画中人执手杖,意指权力。
一群客人正在跳欢快的乡村舞,八人一组,手握着手围成一圈转圈,不时停下舞步,从圈子里跳进跳出。还有一些人三三两两地交谈,为了盖住乐声和踏步声,不得不扯着嗓门。内德拿起一只盛了热苹果酒的木杯,环顾四周。
有一群人离跳舞的宾客远远的。是船主菲尔伯特·科布利一家,他们一律穿着灰黑色的衣服。王桥的新教徒算是众人皆知的秘密,谁都知道有这么一群人,也猜得出有谁,但并不公开指认——内德暗想,这倒有几分像那些偏好男人的男人,也是半遮半掩的。新教徒并不承认其信仰,否则会遭受折磨,直到他们宣布放弃信仰;要是怎么也不肯,那就要给烧死。要是直接问他们信什么,他们会支吾其词。新教徒也参加天主教圣事,这是律法规定的。不过,对于伤风败俗的曲子、袒露胸脯的裙子、酒气熏天的司铎,他们是敬而远之的。此外,也没有法律规定不许穿灰扑扑的衣服。
屋里的来客内德差不多都认识。年轻一些的,男子是他在王桥文法学校的同窗,女子则是主日出了教堂被他扯过头发的。至于长辈,都是当地的头面人物,也是熟面孔,他们总在母亲的房子里进进出出。
他四处张望,寻找玛格丽,结果瞧见一个陌生人:只见这个男子三十多岁,长鼻子,不深也不浅的棕色头发,已经露出谢顶的迹象;胡子按时兴的式样修得尖尖的。他又矮又瘦,穿了一件暗红色外套,价格不菲,但样式朴素。他正和斯威森伯爵以及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两个人说话,这两位都是当地的要人,内德瞧着他们的态度,不禁心生好奇。他们显然不欢迎这位尊贵的来客,只见雷金纳德抱着膀子、身子向后仰,斯威森则两腿岔开、双手叉腰,可是他们又在凝神听他说话。
乐师奏出一段装饰音,一曲终了。屋子里静了些许,内德趁机问菲尔伯特·科布利的儿子丹尼尔:“那个人是谁?”他指着红衣男子。
丹尼尔比内德年长几岁,身材胖胖的,衬着一张白皙的圆脸。他答道:“威廉·塞西尔爵士,他是替伊丽莎白公主打理产业的。”
伊丽莎白·都铎是玛丽女王同父异母的妹妹。内德说:“我听过塞西尔这个人。他是不是一度官拜国务大臣?”
“不错。”
那时候内德还小,对政治并不大上心,不过他记得母亲提过塞西尔这个名字,语气充满崇敬。玛丽·都铎青睐天主教徒,塞西尔的信仰热忱不合她脾胃,所以继位之后立刻革了他的职,如今塞西尔负责替伊丽莎白打理财务,没从前那么煊赫。
那他来这儿干什么?
母亲准会想知道塞西尔的来访。客人总带来消息,而爱丽丝对消息最为痴迷。她总教导两个儿子,消息要么意味着财富,要么能救人于危难。内德在人群里寻找母亲,却瞧见了玛格丽,立时把威廉·塞西尔抛在了脑后。
玛格丽的模样叫他吃了一惊。她不像长了一岁,倒仿佛成熟了五岁。那头卷曲的乌发盘成了复杂式样,上面又扣了一顶男式软帽,帽子上插了一支俏皮的翎羽。她脖子上围了一圈小巧的白色飞边,衬得面孔仿佛在发光。她个子小,却不纤瘦;身上穿了件蓝天鹅绒裙子,上半身是正时兴的硬挺紧身胸衣,却无法完全掩盖那逗人喜欢的圆润身材。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丰富。只见她面露微笑、眉毛扬起、脑袋一歪,接二连三地摆出惊讶、困惑、不屑、喜悦表情。他发觉自己又在盯着瞧了,像从前那样。有那么一阵子,这房间里就像没有别人了。
他回过神,推开人群,向她走去。
玛格丽看见他了,只见她面露喜色,他不禁高兴起来;紧接着她的表情变了,快过天色说变就变的春日;现在她的脸上愁云密布。看他走近,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叫他走开,他装作没看见。非问个明白不可。
内德张开嘴,但她抢先说:“一会儿他们玩‘猎牝鹿’,你就跟上我。这会儿什么也别说。”
“猎牝鹿”是年轻人在宴席时玩的一种捉迷藏游戏。内德听她主动相约,精神为之一振。虽然如此,但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他还是不想走开。他问道:“你爱上巴特·夏陵了?”
“没有!快走——一会儿再说。”
内德激动不已,但他还没问完。“那你要嫁给他吗?”
“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就会说:‘见鬼去吧’。”
内德笑了。“那好,这下我安心了。”他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罗洛把妹妹和内德·威拉德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交谈时间不长,但显然很要紧。罗洛担心起来。昨天玛格丽挨教训的时候,他一直在书房门外听着,他认为母亲说得对,惩罚只会叫玛格丽愈发倔强。
他不希望妹妹嫁给内德。罗洛一向讨厌内德,但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威拉德一家对新教的立场太宽和。亨利国王背弃天主教会,埃德蒙·威拉德高高兴兴的。诚然,玛丽女王反其道而行之,他的样子也不像苦恼万分——这一点也是叫罗洛不高兴的地方。他容不得谁对信仰马马虎虎。人人都该把教会的权威视为至高无上的。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妹妹嫁给内德·威拉德,对菲茨杰拉德的声誉无益,不过是两大商贾之间的联姻而已。相反,巴特·夏陵则能令家族跻身贵族之列。在罗洛心中,除了上主的旨意,菲茨杰拉德的家族声誉重于一切。
舞跳完了,府里的下人搬来桌板和支架,拼成一张“T”形桌,横木沿着一面墙,长木一直抵到屋子对面,摆好后开始摆盘碗。罗洛看出这群下人举止懒散,把陶杯和面包往白桌布上随便一扔了事。这自然是因为府里缺少一个女主人——伯爵夫人过世两年了,斯威森还没有续弦。
一个下人过来传话:“菲茨杰拉德少爷,您家老爷请您过去,正在爵爷的客厅。”
下人把罗洛引到一间偏厅,只见屋里摆着一张书桌、一本账簿,显而易见是斯威森伯爵打点生意的地方。
斯威森的座椅大得可以媲美王座。伯爵生得高大英俊,巴特就随了他;不过经年享受佳肴美酒使他如今大腹便便、鼻子通红。在四年前的哈特利林地一站 [4] 中,他左手的好几根手指没了,但他丝毫也不掩饰这一残缺,恰恰相反,他好像还颇引以为豪。
斯威森旁边是罗洛的父亲菲茨杰拉德爵士。爵士身材高瘦、雀斑点点,和斯威森一比,仿佛熊罴身边的豹子。
巴特·夏陵也在座。另外还有爱丽丝和内德,这叫罗洛有些错愕。
威廉·塞西尔坐了一张矮凳子,正对着这六个本地人。座次的意义一目了然,但不知怎的,罗洛觉得塞西尔才是主人。
雷金纳德对塞西尔说:“您不介意我叫上我的儿子吧?他从牛津大学毕业,还在伦敦的律师学院研习过法律。”
“我很高兴见到下一代的年轻人在场,”塞西尔语气和善,“议事场合我也会叫上我的儿子,虽然他只有十六岁——接触得越早,学得越快。”
罗洛仔细打量塞西尔,瞧见他右脸颊上长了三颗痦子,棕胡子已经有些斑白。爱德华六世在位期间,他年纪尚不足三十岁,却已经大权在握,如今不到不惑之年,却已透出运筹帷幄之气,着实不像这种年纪应有的。
斯威森伯爵不耐烦地挪动身子。“威廉爵士,今天来了一百位客人,究竟有什么要紧事,叫我从自家桌上离席,还是请开门见山吧?”
“这就说到了,爵爷,”塞西尔答道,“女王并未怀孕。”
罗洛又惊又忧,忍不住闷哼一声。
玛丽女王和腓力国王迫切地想有个继承人,承袭英西两国的王位。可惜两国相隔遥远,两位君主又忙于各自的政务,难得有时间相聚。此前,女王宣布明年三月将诞下王子,两国百姓都欢欣雀跃。现在看来事情出了岔子。
罗洛的父亲雷金纳德爵士面色阴沉:“这不是第一次了。”
塞西尔颔首说:“这是第二次假孕。”
斯威森困惑地问:“假孕?什么意思?”
“并非流产。”塞西尔语气凝重。
雷金纳德跟着解释说:“她求子之心迫切,自以为怀孕了。”
“原来如此,”斯威森答道,“无知妇人。”
爱丽丝·威拉德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斯威森完全不觉异样。
塞西尔说:“女王陛下可能无法生育,如今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
罗洛的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后果。玛丽女王是忠坚的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也同样虔诚,他们翘首以盼的这位子嗣自然会恪守天主教义,可想日后会倚重菲茨杰拉德一家。但若是玛丽无后,那这算盘就白打了。
罗洛猜想,塞西尔老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只听他说:“到新主即位,这期间,一国之安危可谓悬于一线。”
罗洛悚然心惊。英格兰可能再度奉行新教,这么一来,这五年来菲茨杰拉德家的荣华富贵可能化为乌有。
“我希望提早打算,保证下一任君主顺利即位,不必流血。”塞西尔的语气通情达理,“我来找在省城里呼风唤雨的三位——本郡伯爵、王桥市长以及本镇头号商人——希望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听他的口气,不过是一位尽心尽力的下人在为主子打算,但罗洛已经瞧出他表里不一,根本是个危险的叛逆分子。
斯威森问道:“我们怎么能助您一臂之力?”
“答应扶持我的女主人伊丽莎白。”
斯威森语带挑衅:“你这是认为伊丽莎白会继承王位喽?”
“亨利八世陛下育有三名子女,”塞西尔像个学究似的,把人尽皆知的事数了一遍,“王子爱德华六世幼年即位,未及留后而早夭,于是王位由亨利的长女玛丽·都铎继承。道理避无可避。倘若玛丽女王也和爱德华国王一样无后,那么王位的继承人自然是亨利的二女儿——伊丽莎白·都铎。”
罗洛认为是时候开口了。这种危险的无稽之谈决不能不加辩驳就放过,而自己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律师。他极力模仿塞西尔,轻声细语、以理服人,可惜结果差强人意,语气中还是透出一丝警惕。“伊丽莎白不是合法的继承人!亨利和她母亲的婚姻无效,亨利同发妻的离婚未得到教宗准许。”
斯威森接口:“私生子不能继承财产和头衔,人人都晓得。”
罗洛皱了皱眉。当着伊丽莎白的谋士直呼她是私生子,不仅粗鲁,也多此一举。很不幸,斯威森这个人向来举止粗暴,而罗洛以为,和这个沉着镇定的塞西尔为敌未免草率。此人眼下可能失了宠,但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派。
塞西尔没理会这句无礼之言。“离婚是国会批准的。”他彬彬有礼,但毫不示弱。
斯威森又说:“听说她偏袒新教?”
罗洛寻思这才是关键。
塞西尔微微一笑。“她曾多次对我表露,倘使成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
内德开口了:“这样很好。谁也不想见到再有人被烧死。”
罗洛暗想,威拉德一家人就是这个德行:只求太平,毫无立场。
塞西尔那句模棱两可的答话也惹恼了斯威森伯爵。他问:“天主教还是新教?两个必选其一。”
“不然,”塞西尔答道,“她的信条是宽容。”
斯威森愤愤然。“宽容?”他轻蔑地重复,“对异端邪说?对渎神之语?不敬神?”
在罗洛看来,斯威森如此愠怒情有可原,不过这个论点在法律上可站不住脚。对于英格兰王位的继承人选,天主教自有主张。“全天下都认为,王位的正统继承人是另一个玛丽,苏格兰女王。”
“此言差矣,”塞西尔显然预料到了,“玛丽·斯图尔特不过是国王亨利八世的甥孙女,伊丽莎白·都铎可是他的亲生女儿。”
“私生女。”
内德·威拉德又开腔了:“有一次我去巴黎,亲眼见过玛丽·斯图亚特。我没有跟她说上话,当时我在罗浮宫的一间外殿,看到她经过。她身材高挑,美若天仙。”
罗洛不耐烦:“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干什么?”
内德却还不住口:“她十五岁。”他目光直直地盯着罗洛。“和令妹玛格丽一般年纪。”
“年龄无关紧要——”
内德提高嗓音,盖住他的话:“有些人认为十五岁的年纪连选夫君都嫌小,又何谈做一国之主。”
罗洛倒吸一口气,他父亲愤愤不平地闷哼一声。
塞西尔皱了皱眉,无疑听出内德话里有话,外人不懂内情所指。
内德又说:“我还听说玛丽会讲法语和苏格兰语,但几乎不通英语。”
罗洛答道:“从法律上看,这些都无足轻重。”
内德不依不饶。“还有更糟糕的。玛丽和法兰西太子弗朗索瓦立了婚约。本国百姓既然不满当今女王嫁给西班牙国王,倘若下一个女王嫁给法王,岂不是更加不忿。”
罗洛答道:“这种事由不得本国百姓做主。”
“无论如何,凡有疑惑,必起纷争,百姓迟早要举起镰刀斧头,把意见不吐不快。”
塞西尔插嘴说:“我就是不愿这种情况发生。”
罗洛听出这其实是句威胁,不禁怒从心头起,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斯威森问:“伊丽莎白这丫头人品如何?我还没见过本人呢。”
正统身份的话头被他岔开了,罗洛愠怒地皱起眉头。塞西尔倒是欣然答道:“我认识的女子中,数她教养最好。她可以用拉丁语对答如流,如同说英语一般,此外还会讲法、西、意语,并会写希腊文。她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但自有其迷人之处,使得人人都认为她极可人。她继承了父亲的非凡意志,会是位有决断的君主。”
罗洛暗想,这塞西尔显然是迷上了她,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伊丽莎白的反对派只能依赖法理,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立足点。听上去,伊丽莎白凭年纪、智慧、意志都足以胜任英格兰女王。她或许是新教徒,但有自知之明,不会招摇,让他们抓不到把柄。
想到由新教徒做女王,罗洛不寒而栗。她铁定不会倚重天主教家族。菲茨杰拉德家可能再也不复当年的荣华富贵。
斯威森说道:“不过呢,要是她嫁给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夫君,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那兴许也可以接受。”他色眯眯地痴笑起来,罗洛厌恶地想打哆嗦,连忙忍住。看样子斯威森想到把一位公主管得服服帖帖,起了色心。
塞西尔干巴巴地回答:“我记在心上了。”这时传来一阵铃声,宾客该入席了。他站起身说:“我只想请各位不要急于下决断。请给伊丽莎白公主一个机会。”
雷金纳德和罗洛等其他人先出了屋子。雷金纳德说:“我瞧着咱们的立场都跟他挑明了。”
罗洛摇摇头。有时候他真希望父亲的脑筋别这么直来直去。“塞西尔来之前就晓得,父亲和斯威森这样的忠实天主教徒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扶持伊丽莎白。”
“应该吧。他自然消息灵通。”
“显然也足智多谋。”
“那他这次来是为什么?”
“我就在琢磨这事,”罗洛答道,“依我看,他来是为了查探敌人的实力。”
“呀,”做父亲的一惊,“我可没想到这一层。”
“咱们也入席吧。”
席间,内德一直定不下心,巴不得吃喝完毕,快点开始“猎牝鹿”的游戏。终于等到撤甜点了,他却瞧见母亲用眼神示意自己过去。
他瞧见母亲和威廉·塞西尔爵士聊得起劲。爱丽丝·威拉德身材矮胖、精力充沛,这天穿了件金线绣花的王桥红裙子,价格不菲。她脖子上挂了一条圣母的圆形挂坠,免得被人斥为新教徒。内德有点想假装没瞧见。这会儿下人正在收拾桌子,戏班子忙着准备,游戏马上要开始了。他还不晓得玛格丽的打算,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肯错过。可他也知道,母亲固然慈爱,但也一向严厉,容不得不从,于是起身走到她身边。
爱丽丝说:“威廉爵士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荣幸之至。”内德客套道。
“我想打听一下加来的近况,”塞西尔开门见山,“听说你刚从那儿回来。”
“我是圣诞节前一周启程的,昨天刚到。”
“加来对本国商事至关重要,这一点不需要我向你们母子赘述。法兰西有一小块地盘仍然由我们控制,这也关乎国家骄傲。”
内德点头说:“自然也让法国人大为光火。”
“当地的英国人士气如何?”
“不错。”内德口中这样答,心中却忐忑起来。塞西尔的问题自然不是因为闲来无事、一时兴起,而是事出有因。此刻想来,他才发觉母亲脸色凝重。他接着说:“动身的时候,大家还在为八月份在圣康坦大败法军而兴高采烈 [5] ,也觉得英法之战不会波及他们。”
“也许自信过头了。”塞西尔喃喃地说。
内德皱起眉头:“加来四周都是要塞:桑加特、弗雷坦、涅勒——”
塞西尔打断他:“倘若要塞失陷呢?”
“城中配有三百零七口加农炮。”
“你对细节很上心。即便如此,市民能抵住围攻吗?”
“粮食够维持三个月。”走之前,内德把这些都打听好了,他知道母亲想听到详尽的消息。他转身面对爱丽丝。“母亲,怎么回事?”
“元旦那天,法国兵攻下了桑加特。”
内德大吃一惊。“怎么会?”
塞西尔代爱丽丝答道:“法军在附近几个城镇秘密集结,趁加来卫戍部队不备发动了袭击。”
“法国军首领是谁?”
“吉斯公爵弗朗索瓦。”
内德惊呼:“疤面!他可是个传奇人物。”这位公爵是法兰西最了不起的将领。
“眼下加来城一定是被围了。”
“但还没有失守。”
“这是目前所知,不过上次接到消息还是五天前的事。”
内德再次面向爱丽丝。“迪克叔叔也没信吗?”
爱丽丝摇头说:“加来被围,有信也捎不出来。”
内德想到几个亲戚:婶婶布兰奇,厨艺比珍妮特·法夫高明多了,不过内德绝不会跟珍妮特说这话;堂兄弟阿尔宾,跟他年纪相仿,教他隐私部位的法语词以及各种非礼勿言之事;还有对他有意的堂姐妹泰蕾兹。他们能活下来吗?
爱丽丝轻声说:“咱们的一切所有差不多都在加来。”
内德眉头一皱。果真如此?他问:“不是还有货物运到塞维利亚吗?”
塞维利亚是西班牙港市,腓力国王的军械库,再多的金属也填不满这只胃。内德父亲的表侄卡洛斯·克鲁兹住在那儿,爱丽丝的货物他尽数买下,统统用来制造加农炮和弹丸,用以维持西班牙无休无止的战争。哥哥巴尼就在塞维利亚跟着卡洛斯帮忙,操持家族生意的另一支,和内德在加来的任务一样。不过海路又长又险,只有近处加来的仓库满了,才会往塞维利亚发船。
爱丽丝答道:“没有。眼下和塞维利亚没有货船往来。”
“那要是加来失守……”
“那就几乎一无所有。”
内德本以为对这份生意了如指掌,从不曾料想会这么快就毁于一旦。他有种感觉,像一匹可靠的马突然一个趔趄,自己险些从鞍上跌下来,冷不防地叫他明白生活变幻莫测。
铃声响起,游戏开始了。塞西尔笑着说:“谢谢你的消息,内德。年纪轻轻的就如此一丝不苟,着实难得。”
内德受宠若惊。“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丹·科布利那个美丽动人的金发姐妹露丝打旁边经过,招呼他说:“快来,内德,开始‘猎牝鹿’了。”
“来了。”他嘴上应着,却没有动。他一时不知所措。本来还迫不及待地想和玛格丽说话,可听了刚才的消息,他哪还有心情玩什么游戏。他对母亲说:“估计咱们也无能无力。”
“先等等消息——可能要等上很久。”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气氛抑郁。接着塞西尔开口说:“对了,我正要找个人帮我替伊丽莎白小姐打点,得是一个年轻人,跟公主的随从一并住在哈特菲尔德宫,我要是不得已去伦敦或者别的地方,就暂代我的职务。我知道你是注定了替母亲打理家族生意,不过内德,要是你认得哪个年轻人,有几分像你,聪颖、可靠、细致入微……不妨举荐给我。”
内德点头答应:“自然。”他疑心塞西尔其实是想招揽自己。
塞西尔接着说:“这个人也须得认同伊丽莎白对宗教的宽容态度。”已经有数百名新教徒惨死在玛丽·都铎女王的火刑架上。
内德自然认同。之前在伯爵书房争论王位继承问题的时候,塞西尔一定也察觉了。数百万英国百姓也认同:不管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徒,都为残杀而心寒。
“刚才说过,伊丽莎白多次向我提及,倘若她当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塞西尔重复一遍,“依我看,这个宏愿值得为之奉献。”
爱丽丝有些不忿。“威廉爵士,您说得是,我的两个儿子注定了要打理家族生意。内德,你去吧。”
内德转过身,四下找玛格丽。
斯威森伯爵请了一支巡回剧团,这会儿他们正沿着大厅里的一面长壁搭台子。
玛格丽瞧着他们忙活,布雷克诺克夫人和她并肩而立,也瞧得目不转睛。苏珊娜·布雷克诺克夫人三十岁的样子,模样迷人,笑容可亲,她是斯威森伯爵的堂亲,也是王桥的常客,在那儿有住所。玛格丽之前就认得她,并觉得她性格随和,也不那么盛气凌人。
戏台子底下垫着酒桶,上面铺木板。玛格丽说:“看着有点晃。”
“我也这么想!”苏珊娜附和。
“您知道要演什么戏吗?”
“玛利亚·玛达肋纳的生平。”
“啊!”玛利亚·玛达肋纳是妓女的主保圣人。对此司铎总是要纠正一句:从良的妓女,不过这位圣女还是魅力不减。“怎么演?这班伶人都是男人啊。”
“你以前没看过演戏吗?”
“没看过这种专业伶人在台子上演的,只见过宗教游行和露天表演。”
“女子角色一向都是男人演,他们不许女人登台演戏。”
“为什么不许?”
“啊,我猜是因为咱们天生低等,身体娇弱、见识短浅。”
玛格丽听出她话里的揶揄。她喜欢苏珊娜说话坦率,大多数成年人听到难堪的问题,只会用泛泛的老生常谈敷衍,但她可以信赖苏珊娜直言不讳。
玛格丽胆子大起来,心里话冲口而出:“您嫁给布雷克诺克勋爵是不是被逼的?”
苏珊娜扬起眉毛。
玛格丽立即发觉造次了。她急忙说:“对不起,我无权问您这种问题,请见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苏珊娜耸耸肩:“你的确无权问我这种问题,不过我也还没忘了十五岁时的心思。”她放低了声音,“他们要你嫁给谁?”
“巴特·夏陵。”
“啊,主啊,苦了你。”她对自己这位堂侄毫不维护。
听了这句体己话,玛格丽愈发自怜。苏珊娜一阵沉思后说:“我嫁人是家里安排的,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没人强迫我。我们相见之后,我觉得他人品很好。”
“可您爱他吗?”
苏珊娜又迟疑着没答话。看得出,她在谨慎和同情之间犹豫不决。“这一点我不好作答。”
“是,当然,我得赔个不是——再一次。”
“不过看得出你很苦恼,所以不妨跟你说说心里话。但你得发誓不说出去。”
“我发誓。”
“布雷克诺克跟我像朋友。他对我照顾有加,我也竭尽所能讨他开心。而且我们还育有四个可爱的儿女。我过得心满意足。”她顿了一顿,玛格丽等着那句答案。好一会儿苏珊娜才说:“不过我也知道,世上有另一种幸福,爱恋着一个人也为对方所爱慕的那种狂喜。”
“是!”听苏珊娜明白自己的意思,玛格丽万分喜悦。
“这种快乐并非人人有幸得到。”她语气庄重。
“但就应该如此!”玛格丽忍不了一个人求爱而不得。
一瞬间,苏珊娜显得郁郁寡欢。“也许吧,”她轻声说,“也许。”
玛格丽瞧见内德穿了件绿色的法式紧身上衣从苏珊娜身后走来。苏珊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敏锐地问:“你想嫁的人是内德·威拉德?”
“是。”
“好眼光。他很不错。”
“他再好不过了。”
苏珊娜微微一笑,透出一丝忧郁。“希望你能如愿。”
内德朝苏珊娜鞠躬行礼,她一颔首,却转身走了。
这时伶人在房间一角扯起一道帘子。玛格丽问内德:“你说这是做什么用的?”
“好像是在帘子后面换戏服。”他压低声音,“什么时候能详谈?我等不及了。”
“游戏快开始了,到时候跟上我。”
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那个英俊的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被选为“猎人”。他一头乌黑的鬈发,生得唇红齿白,但无法打动玛格丽的心——玛格丽嫌他软弱,不过她也知道,有好几个姑娘巴不得让他找到。
在新堡玩这个游戏再合适不过了:这儿的秘密角落比兔子洞还多。新宅和旧堡相连的地方尤其如此,冷不防冒出只柜橱,蓦地横着一截楼梯,还有旮旯犄角、奇形怪状的房间。“猎牝鹿”是小孩子常玩的游戏,玛格丽小时候总搞不懂怎么十九岁的哥哥姐姐也那么热心。如今她明白了,少男少女是要借这个机会亲热。
多纳尔合上眼睛,用拉丁文念起天主经 [6] ,其余的年轻人急急忙忙去找地方藏好。
玛格丽早就想好了要去哪儿。她提前查探过藏身处,为的就是找一个隐秘之所和内德长谈。她出了大厅,匆匆踏上通往旧城堡房间的走廊,心里知道内德会跟上来。到了走廊尽头,她迈进一扇门。
她回身一望,瞧见了内德——倒霉的是还有别人。这可麻烦了:她得跟内德单独在一起。
她穿过一间小储藏室,爬上一段旋转石阶,又沿着一小段楼梯下楼。她听得见身后的动静,但她在这儿他们看不见。她又折进一条过道,知道尽头是封死的。照明的只有墙上托架里的一根蜡烛。过道中间辟了一座巨大的壁炉,本是中世纪的烘焙房,如今早已废弃,烟囱也在盖新房的时候拆掉了。壁炉旁边的石拱后藏着一扇门,进去就是巨大的烤炉;烛光幽暗,几乎看不出有门。玛格丽轻手轻脚地钻进烤炉,又收好裙裾。烤炉里出乎意料地干净,探查的时候她就发觉了。她掩上门,只留一条缝隙,往外瞧去。
内德冲上过道,巴特紧随其后,另外还有动人的露丝·科布利,十有八九是看中了巴特。玛格丽沮丧地呻吟一声,怎么能让内德甩开其他人呢?
三个人从烤炉旁飞快地走过,没有看见门。不一会儿,他们发现此路不通,又原路折返,顺序掉了过来:露丝打头,跟着是巴特,内德走在最后。
机会来了。
等巴特和露丝都看不见了,玛格丽叫道:“内德!”
内德停下脚步,迷惑地四下张望。
她推开烤炉门:“进来!”
他不需要第二声召唤。他爬进烤炉,玛格丽掩上了门。
里面黑黢黢的,两个人相对侧躺,玛格丽感觉到他的身体贴着自己。他一言不发地吻她。
她贪婪地回吻。无论如何,他还爱着自己,这一刻,别的她都不在乎了。她原来担心内德在加来会把自己给忘了,她以为内德会结识些法国姑娘,成熟而有趣,把王桥的小玛吉·菲茨杰拉德比下去了。但是,他的拥抱、亲吻、抚摸让她明白,他的心没有变。玛格丽喜不自胜,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张开嘴,体验舌尖的纠缠,身体紧紧地贴着他。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这一刻,她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给他,为他献出童贞,不曾想被打断了。只听咚的一声,好像是他踢到了什么东西,接着就听见木板砰的一声掉落,她一下子看清了烤炉内壁。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不再亲热,开始四下张望。原来是烤炉的后壁倒了,显然隔壁还有一个房间。玛格丽惊恐地想到,也许有人看见了她和内德的一举一动。她坐起身,朝洞口望去。
没有人。她瞧见一面墙,墙上的射口透出一线余晖。原来只是旧烤炉后面的一块狭窄地方,起新居的时候给封住了。过去也没有路了:只能从烤炉这一面过去。地上散落着一块木板,自然是用来堵洞的,刚才内德兴奋之下不小心踢掉了。玛格丽听到人语声,不过是从外面院子传来的。呼吸顺畅了:没人瞧见他们。
她从洞口爬到那处小间,内德也跟着爬了进去。两个人好奇地四下张望,内德说:“咱们可以在这儿待一辈子呢。”
这句话把玛格丽拉回现实,她这才惊觉,刚才险些犯下不可宽恕的大罪。情欲让她差一点忘了是非对错。她暗暗庆幸有惊无险。
她把内德引到这儿来是为了找他商量,不是为了吻他。她开口说:“内德,他们叫我嫁给巴特。咱们该怎么办?”
内德答道:“我也不晓得。”
罗洛瞧出斯威森已经醉得不轻了。只见公爵瘫坐在戏台对面的大椅子里,右手还握着酒杯。一个年轻女仆替他续杯,他趁机伸出那只残缺的左手捏她胸脯。女仆吓得失声尖叫,连忙退开,酒洒得到处都是。斯威森哈哈大笑。
一个伶人上了台子,开始念开场诗,大意是说为了讲述悔罪的故事,须得呈现罪孽,因此提前赔个不是,请大家莫要见怪。
罗洛瞧见妹妹玛格丽跟内德·威拉德一起偷偷溜进来,不悦地皱起眉头。罗洛这才察觉,原来这两个人是趁“猎牝鹿”幽会去了,无疑做了不少好事。
罗洛真摸不透这个妹妹。玛格丽笃信教义,可又总是不服管教。这怎么说得通呢?对罗洛而言,宗教的本真就是要服从权威。新教徒也就是这里不对:他们自以为有资格自作主张。但玛格丽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啊。
一个叫作“不忠”的角色露脸了,其特征是鼓鼓囊囊的裤裆布。他挤眉弄眼,说话时用手遮着嘴,眼珠滴溜溜地转,怕被其他角色听见。
台下哄堂大笑,谁都认得这种人,这个形象不过是夸张些罢了。
罗洛叫之前和威廉·塞西尔的一番谈话害得紧张不安,不过这会儿他又觉得是过虑了。伊丽莎白公主十有八九是个新教徒,但担心她也为时过早。毕竟,玛丽·都铎女王不过才四十一岁,并且身体康健——除了两次子虚乌有的怀孕;她掌权数十年也不在话下。
玛利亚·玛达肋纳出场了,显然这位圣徒还没有悔罪。只见她裹着一袭红裙,脚步轻快,不停摆弄项链,向“不忠”抛媚眼,她嘴唇上该是涂了什么红染料。罗洛很是诧异,因为刚才他没瞧见剧团里有女人。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虽然没看过演戏,不过很肯定女人是不许登台的。戏班子好像总共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约莫十三岁的男孩。罗洛大惑不解,对着玛利亚·玛达肋纳直皱眉;接着他恍然大悟,这个角色身高体型正对得上那个小男孩。
其余观众也纷纷想明白了,开始交头接耳,有的赞叹,有的诧异。罗洛也听见清晰的抗议声,他四下张望,发现是角落里的菲尔伯特·科布利一家。天主教徒对戏剧采取放任态度,认为只要宣扬宗教寓意就不必深究,但有些忠坚新教徒却看不惯。一个小男孩装扮成女人,这种事最叫他们愤愤不平,何况这个女子又百般卖弄风骚。一家人都铁青着脸,但罗洛瞧出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菲尔伯特那个年轻机灵的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他和其余观众一样纵情大笑。罗洛和镇里的年轻人都清楚,多纳尔迷上了东家的漂亮女儿露丝。罗洛猜想,多纳尔信新教完全是为了赢得露丝的芳心。
戏台上,“不忠”把玛利亚搂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淫邪的长吻。观众笑得前俯后仰,起哄声、倒彩声此起彼伏,其中以年轻男子最为起劲。他们这会儿也看出玛利亚是小男孩扮的。
菲尔伯特·科布利可不觉得好笑。他生得虎背熊腰、又矮又壮,头发稀疏、胡子蓬乱。这会儿他气得满脸通红,挥拳叫嚷,但是听不清喊什么。起初谁也没理会,等两个伶人吻毕、笑声渐消,大家这才扭头看是谁在大喊大叫。
罗洛瞧见斯威森伯爵猛然发觉骚动,一脸愠怒。罗洛暗想,麻烦这就来了。
菲尔伯特住了口,对家人说了什么,随即朝门口走去,一家人跟在他后面。多纳尔也跟上了,但罗洛瞧出他一脸不情愿。
斯威森站起身,朝他们走去。“你们给我好好待着!”他大吼,“我可没准谁离席。”
台上的演员不再演戏,开始瞧台下的热闹。罗洛觉得这种角色对调怪讽刺的。
菲尔伯特停下脚步,转身对斯威森喊:“我们绝不留在这座索多玛的宫殿!”说完又转身继续朝门口走。
斯威森大骂:“你个自视清高的新教徒!”然后冲菲尔伯特跑去。
斯威森的儿子巴特连忙拦在父亲面前,举起一只手,想要息事宁人。他高声劝阻:“父亲,让他们走吧,犯不上动怒。”
斯威森猛地推开儿子,扑到菲尔伯特身上。“我杀了你,凭十字架起誓!”他掐住菲尔伯特的喉咙,想要把他扼死。菲尔伯特跪倒在地,斯威森跟着弯下腰,左手虽然残疾,力道却越来越重。
一片哗然。几个人拽着斯威森的袖子,想把他拉开;可他终究是堂堂伯爵,就算铁了心要杀人,他们也还是怕下手重了伤到他,不敢用全力。罗洛冷眼旁观,他才不管菲尔伯特是死是活。
内德·威拉德头一个当机立断。他用右手臂勾住斯威森的脖子,手肘内侧抵着他的下巴,向后上方用力一拖。斯威森只好向后退,放开了菲尔伯特。
罗洛想起来,内德一向是这副德行。上学的时候就是个没皮没脸的家伙,个头小,打架却爱拼命,不怕跟年长的学生对着干,罗洛不得不奉命用一捆白桦枝给他一两次教训。后来,内德长大了,变得手长脚长,虽然个子还是比常人矮,不过高大的学生也学乖了,知道他的拳头惹不起。
内德马上放开斯威森,机灵地退到人群里。斯威森气得大吼大叫,回头看是谁敢以下犯上,却哪里分辨得出来。罗洛猜想他最终总会知道的,不过到时候也醒酒了。
菲尔伯特站起身,揉揉脖子,跌跌撞撞地迈向大门。斯威森没留意。
巴特抓住父亲的手臂,劝道:“再满上一杯酒,看戏吧。一会儿‘私欲’要上场了。”
菲尔伯特等人走到了门口。
斯威森气呼呼地瞪着儿子,瞪了好一会儿,好像忘了该生谁的气。
科布利一家出了大厅,宽大的橡木门砰地合上了。
斯威森大喊:“接着演!”
一班演员又演起来。
二
皮埃尔·奥芒德的生计是顺走巴黎市民手头的闲钱,赶上今天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事情就好办得多。
巴黎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法国军队攻下加来,收复了两百年前莫名其妙被英国蛮子抢走的这块土地。都城的每家酒肆里,人人都在为吉斯公爵“疤面”举杯,庆祝这位大将军替国家一雪前耻。
巴黎大堂区的圣埃蒂安酒馆也不例外。一个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在掷骰子,赢的人就以疤面的大名提酒。门口处,一桌士兵大肆庆祝,好像加来是他们攻下的。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妓女喝醉了,伏在桌子上昏睡,头发散落在一摊酒里。
这种喜庆场合对皮埃尔来说正是绝佳的机会。
皮埃尔在索邦大学念书。他自称出身香槟,父母出手阔绰,生活费不少给。事实上,父亲一个子儿也没给他。母亲为给他置办赶路的新衣用尽了毕生积蓄,如今已经不名一文。家里指望他做些文书工作糊口,譬如誊写法律文件,不少学生就是这样过来的。但皮埃尔贪图享乐,花钱如流水,弄钱得另想法子。这天他穿了件时兴的蓝色紧身上衣,衣袖开衩,露出里衬的白丝绸。这种行头,誊写一年的文书也买不起。
他旁观几个人玩骰子。看样子都是些纨绔子弟,生在珠宝商、律师、建筑匠师之家。其中那个叫贝特朗的把把赢,起先皮埃尔以为遇到了同行,贝特朗也是个骗子,于是留神观察,想瞧瞧他是怎么出老千的。看到最后,他判定贝特朗没耍手段,纯粹是手气好。
皮埃尔的机会来了。
贝特朗赢了五十多里弗赫,那几个朋友输得精光,起身告辞。贝特朗要了一瓶葡萄酒、一块芝士,皮埃尔见机凑过去。
“我祖父的表亲就是个幸运儿,像你。”他装着轻松友好的口气,从前百试百灵。“他逢赌必赢,打过马里尼亚诺战役 [7] 都活下来了。”皮埃尔随编随说,“他娶了个穷人家的闺女,看中她生得美,他很中意,后来太太的叔父给她留了一间磨坊。儿子后来当了主教。”
“我可不总是走运。”
皮埃尔暗想,看来贝特朗还不是蠢得无药可救,不过骗动该不成问题。“我敢打赌,有个姑娘一直不待见你,后来却亲了你。”他发现大多男子少年时都有这番经历。
贝特朗却以为皮埃尔料事如神。“对!克洛蒂尔德——你怎么晓得?”
“我说过了,你是个幸运儿,”他凑近了,压低声音,好像跟他吐露秘密似的,“祖父的表亲老了以后,有一天,从一个叫花子那儿知道自己为什么交了一辈子好运。”
贝特朗哪里忍得住:“为什么?”
“叫花子告诉他:‘令堂怀你的时候,施舍给我一便士——所以你这辈子都有好运气。’这件事千真万确。”
贝特朗一脸失望。
皮埃尔竖起一根手指,像要表演戏法似的。“接着叫花子脱下那身脏兮兮的衣服,原来他是个——天使!”
贝特朗惊疑不定。
“天使为祖父的表亲赐福,之后张开翅膀,回归天国。”
皮埃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对贝特朗耳语:“我猜令堂也曾给布施于天使。”
贝特朗还没有喝醉,答道:“没准。”
“令堂是不是心地善良?”皮埃尔知道,几乎没人会回答“不”。
“家母堪比圣徒。”
“这就是了。”皮埃尔想起自己的母亲,要是她知道儿子靠骗钱为生该多么失望。他替自己开脱:是贝特朗自找的,他好赌又贪杯。但是,即便在假想中,这个理由也不能令母亲释怀。
他强迫自己别再想了。这不是扪心自问的时候:贝特朗要上钩了。
他于是又说:“有一位长者——不是令尊——曾提点过你,至少一次。”
贝特朗诧异地睁圆了眼睛。“我一直搞不明白拉里维埃先生为什么肯为我出这么多力?”
“他是你的天使派来的。你有没有险些受伤或是死掉的经历?”
“五岁那年走丢过一回。我以为家在河对面,差点淹死,幸好一个托钵修士路过救了我。”
“那可不是修士,而是你的天使。”
“不可思议——你说得对!”
“令堂帮过一个下凡的天使,所以这个天使一直在守护你。我就知道。”
皮埃尔接过酒杯和一角芝士。白吃白喝总是欢迎的。
他念书是为了谋个神职,因为靠这个法子能跻身上层社会。不过才入学没几天,他就发现学生已然分成两类,命运截然相反。贵族和富商家的年轻少爷会当上修道院长和主教,其中有些已经定好了要接管哪处俸禄丰沛的修院或是教区,因为这些职务根本属于某个家族的私产。相反,省城医生和酒商家聪敏好学的学生只能在乡下当神父。
皮埃尔属于后一类,但他铁了心要跻身第一类。
起初,区分尚不明显,皮埃尔一早就紧紧地贴着贵族圈子。没多久,他就改掉了乡下口音,模仿贵族那种慢吞吞的腔调。他交上了好运。有一次,家境优渥的维尔纳夫子爵出门忘了带钱,于是问他借二十里弗赫,答应第二天还。皮埃尔统共只有这么多积蓄,但他瞧出这个机会独一无二。
他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维尔纳夫,像完全不当一回事。
翌日,维尔纳夫忘了还钱。
皮埃尔困窘万分,但一言不发。当天晚上,他买不起面包,只能喝稀粥充饥。可维尔纳夫隔天还是忘了还。
皮埃尔仍然不提起。他知道,要是自己开口叫维尔纳夫还钱,维尔纳夫和那些朋友就立刻明白他不是他们的一分子,而他渴望被接纳,比果腹更甚。
过了一个月,那位贵公子才漫不经心地提起:“我说奥芒德,那二十里弗赫是不是一直没还你呀?”
皮埃尔动用了极大的意志,开口答道:“好家伙,我哪儿记得。算了得了。”接着他灵光一闪,又加了一句,“你显然是缺钱哪。”
其他同学哄笑起来,大家都知道维尔纳夫富甲一方;皮埃尔凭借这句打趣,在圈子里站住了脚。
维尔纳夫掏了一把金币给他,他数也没数,直接塞进口袋。
他被接纳了,但这就意味着他事事都得学他们的样子:穿戴、出门雇马车、豪赌、在酒馆里吩咐好酒好菜,好像这些都不花钱似的。
皮埃尔到处借债,不得已才还,并且学着维尔纳夫那样对钱财漫不经心。可有时候,他需要搞现钱。
他感谢上苍,世上有贝特朗这种蠢货。
贝特朗一杯接着一杯,皮埃尔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地提起那宗独一无二的买卖。
买卖每次都不一样。这次他说有一个傻瓜德国佬——故事里的蠢人总是外国人。此人从姑姑那儿继承了几件珠宝,要卖给皮埃尔,开价五十里弗赫;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宝贝值好几百里弗赫呢!皮埃尔手头没这么多现钱,不过要是出得起,能赚上十倍。故事不必十分可信,关键看怎么讲。贝特朗表示有兴趣,皮埃尔必须表现出万般为难;贝特朗说想买下,他就要露出紧张的神色;贝特朗提议他从自己赢来的钱里拿五十里弗赫,代自己去把东西买下来。
贝特朗求他收下钱,皮埃尔正要收入囊中,从此和贝特朗后会无期,就在这时,寡妇博谢纳进来了。
皮埃尔极力维持镇静。
巴黎城住了三十万人,他琢磨自己不大可能跟从前的冤家狭路相逢,况且他总是仔细地避开他们常去的地方。这回真是倒霉到家了。
他别开脸,可惜反应慢了一点,还是被认出来了。妇人指着他尖声喊:“是你!”
皮埃尔恨不得杀了她。
寡妇博谢纳四十岁年纪,风姿绰约,笑容爽朗、身体康健。皮埃尔的年纪只有她的一半,但当初是他主动引诱对方的。而她呢,不仅热情地教给他欢爱的种种技巧,让他大开眼界,更重要的是,他每次开口借钱,她都爽快答应。
等偷欢的兴奋淡去,她受够了他总伸手要钱。这种时候,换做是有夫之妇,也只能不了了之,跟他斩断情丝,安慰自己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已婚妇人不敢揭皮埃尔的短,不然自己的丑事也藏不住。寡妇就不一样了。皮埃尔察觉博谢纳太太跟自己反目成仇,她不管跟谁都叫苦连天。
不能让她惹得贝特朗起疑心,他做得到吗?很难,不过再不可能的事他也做过。
他得尽快把她支出去。
他对贝特朗耳语:“这可怜的妇人是个疯子。”接着他站起身,鞠了一躬,冷然客套说,“博谢纳太太,鄙人一如既往地为您效劳。”
“那好,把欠我的那二百一十二里弗赫还来。”
糟糕。皮埃尔心下一慌,想瞧一眼贝特朗的表情和反应,可那样一来就显得自己心焦,只好强迫自己别看。“明天早上就还给您,烦请知会一声住址吧。”
贝特朗醉醺醺地嚷:“你刚才还说连五十里弗赫都出不起!”
越发糟糕了。
博谢纳太太问:“干吗等明天?现在不行吗?”
皮埃尔强自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谁会在口袋里装那么多金子?”
“你说谎是个行家,可你休想再骗我。”
皮埃尔听见贝特朗诧异地闷哼一声,该是有点明白了。
皮埃尔还是决定演下去。他挺直了腰,一副被开罪的样子。“太太,我可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您兴许听过这个姓氏吧。我向您保证,家族名誉使然,我绝不骗人。”
门边那一桌有位士兵正为“法兰西加来”举杯,突然扬起头仔细打量他。皮埃尔瞧见此人右耳缺了大半,该是打仗负的伤。他一时不安起来,但强迫自己专心应付寡妇。
只听她说:“我才没听过你这姓氏,但我知道你没有名誉可言,小混账。把钱还我。”
“您会拿到的,我保证。”
“那现在就让我跟你回家。”
“只怕恕难从命。家母德沙托讷夫夫人会认为您去拜访不合适。”
“你娘才不是什么德夫人哩。”那寡妇一脸鄙夷。
贝特朗说:“我以为你是住校的大学生呢。”他渐渐醒酒了。
没戏了。皮埃尔知道,贝特朗是骗不住了。他把火气都发泄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生气地骂道:“哼,下地狱去吧。”然后又转身面对寡妇博谢纳。想起她身体的温暖和重量、她的愉快放荡,一阵悔恨涌上心头。他马上硬起心肠,对她说:“你也是。”
他披上斗篷。真是白费工夫。明天还得从头来过。可要是再叫他遇上哪个冤家呢?心情糟透了。这一晚真倒霉。又有人欢呼“法兰西加来”。加来见鬼去吧。他朝门口走去。
不承想,那个耳朵残缺的士兵突然站起身,拦在门口。
皮埃尔暗想,主在上,这又是哪一出?
他傲然说:“让开,不要多管闲事。”
士兵站着不动。“刚刚听你说你叫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
“不错,所以最好给我让开,免得我家里找你的麻烦。”
“吉斯家不会找我的麻烦,”男子的语气沉着自信,叫皮埃尔紧张起来,“本人是加斯东·勒潘。”
皮埃尔琢磨一把推开他,拔腿就跑。他上下打量这个勒潘。约莫三十岁,不如自己高,宽肩膀,那双蓝眼睛透着冷酷无情,受伤的耳朵表示他不乏打斗经验。这样的人没法轻易推开。
皮埃尔强迫自己继续装着那副高人一等的语气:“怎么,勒潘?”
“我吃的就是吉斯家的饭。本人是家族护卫队队长。”皮埃尔心下一沉。“我以吉斯公爵的名义逮捕你,罪名是假充贵族之名。”
寡妇博谢纳插嘴说:“我就知道。”
皮埃尔应道:“好家伙,我要叫你知道——”
“留着跟法官说去吧,”勒潘语气轻蔑,“拉斯托、布罗卡尔,把他拿下。”
皮埃尔还没来得及应答,桌前的两个士兵已经起身,一语不发地站在他两边,抓住了他两只手臂。两人的手仿佛铁箍,皮埃尔索性放弃挣扎。勒潘对两人一点头,他们就押着皮埃尔出了酒馆。
他听见寡妇在身后嚷:“最好绞死你!”
天黑了,不过狭窄蜿蜒的中世纪巷子里挤满了欢庆的人群,他们高唱爱国的曲子,欢呼“疤面千千岁”。
拉斯托和布罗卡尔大步流星,皮埃尔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免得被当街拖着走。
不知道会怎么处罚自己?想想就心惊胆战。冒充贵族可是大罪。就算免过重罚,以后又怎么是好?贝特朗这种笨蛋、容易上钩的有夫之妇并不难找,不过受骗的人越多,他就越容易被捉到。他这种营生还能维持多久?
他瞧着两个士兵。那个叫拉斯托的年长四五岁,没有鼻子,只剩一圈瘢疤围着两个小洞,无疑是刀伤。皮埃尔盼他们俩一会儿无聊了,放下戒心,手上抓得不那么紧了,他好挣脱了逃跑,混进人群里脱身。可惜两个人一路小心谨慎,手上力道不减。
他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儿?”谁也没有费神回答他。
这会儿他们讨论起剑斗来,看来是继续之前在酒馆的话题。拉斯托说:“别朝心脏使劲儿了,剑尖容易打滑,戳进肋骨,顶多是皮肉伤。”
“那你说瞄哪儿?咽喉?”
“太小不好瞄。我就瞄小腹。肚子中剑不会立马咽气,但身子跟瘫了一般,疼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大笑起来,声音尖细。想不到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会发出这种动静。
皮埃尔很快就知道去哪儿了。他们拐进了圣殿旧街,皮埃尔知道吉斯家的新宅邸就建在这儿,占了整片街区。他从前常幻想着登上这些亮泽的台阶、迈进大厅。可惜他们走的是花园门,接着从厨房门进了屋子,又爬下楼梯,进了一间散发着芝士臭味的地下室,里面堆满了酒桶和箱子。两个人粗暴地把他推进一个房间,门砰地关上了。他听见插门闩的哗啦声。他试着推了推,果然开不了。
地窖里冷得很,还散发着酒馆茅房的浊臭。外面走廊里点了一支蜡烛,微弱的烛光从门上的栅栏窗照进来,皮埃尔看出房间里铺着硬土地面,头顶是砖砌的圆顶,总共只有一件家什:一只用过却没清理的夜壶——怪不得臭。
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一眨眼,这条命就变成了一坨屎。
看来得熬上一夜了。他坐在地上,背贴着墙。早上,他会被带到法官面前。得想想脱身之策才好。得编个故事打动法官。只要说得入情入理,说不定能免于重罚。
可他意志消沉,根本编不出什么故事,脑子里转的念头净是往后该做什么。有钱人的日子叫他乐此不疲——赌狗输了钱、大把大把地打赏给酒馆女侍、买羊羔皮做的手套——每一次的刺激都难以忘怀。他是不是与此无缘了?
最令他开怀的是大家伙把他视为一分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个私生子,生父同样是私生子。谁对他也没有屈尊俯就的意思,出去玩乐的路上还常常喊他。有时候他们在大学区吃完一间酒馆换另一家,他因为什么事落在后面,总有人记着:“奥芒德哪儿去了?”之后大伙会停步等他赶上去。现在想起来,他几乎要落泪。
他紧了紧斗篷。躺在冷冰冰的地上睡得着吗?他希望上庭的时候能像个货真价实的吉斯人。
火光突然亮了,走廊里有动静。门闩一拉,紧接着门推开了。“起来。”说话人粗声粗气。
皮埃尔挣扎着站起身。
手臂再次被紧紧地抓住,他断了逃跑的念头。
加斯东·勒潘守在门口。皮埃尔又装出从前的傲慢。“是要放了我吧,我要听你赔罪道歉。”
“闭嘴!”勒潘喝道。
勒潘在前面带路,沿着过道上了后楼梯,接着穿过一层,迈上主楼梯。这下皮埃尔彻底懵了。他被当成罪犯押着,却像客人一样被带进公爵府的正厅。
勒潘领着他进了一个房间,只见地上铺着织花地毯,窗前垂着厚重的彩锦窗帘,壁炉上挂了一幅巨大的油画,画中是个体态丰满的裸身女子。两个衣着高贵的男子坐在软垫扶手椅上,轻声争论什么问题。两个人之间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一壶酒、两只酒杯,还有一只碟子摞满了炒货、果干和小糕点。有人进来了,他们却毫不理会,还在交谈,不在乎谁听见。
这两个人显然是兄弟俩,身材魁梧,都是金发金须。皮埃尔认出来了。他们可是法兰西大名鼎鼎的人物,仅次于国王。
其中一个男子两边脸颊上留着骇人的伤疤,是一杆长矛刺穿面孔留下的。传说当时矛头卡在脸上,他策马赶回营帐,大夫拔出尖矛的时候,他哼都没哼一声。他就是吉斯公爵弗朗索瓦,绰号叫疤面。再过几天,他就年满三十九岁了。
另一位是他弟弟洛林枢机主教夏尔,兄弟俩同月同日生,相差五岁。他身着和祭司职分相称的鲜艳红袍。夏尔十四岁就晋升为兰斯总主教,如今身兼众多俸禄丰厚的教职,其身家在法兰西数一数二,光是一年收入就高达三十万里弗赫,叫人咋舌。
多年来,皮埃尔常常幻想着见到这对兄弟。论权势,王室以外,就非二人莫属。想象中,两人视他为重要谋士,几乎同他平起平坐,在政治、财务乃至军事问题上听取他的意见。
现在他的愿望可以说实现了,可惜是以犯人的身份。
他细听两人的对话。只听夏尔枢机轻声说:“自从圣康坦战败之后,陛下的威望一直没能彻底恢复。”
“但我这次加来大捷自然有所助益!”弗朗索瓦公爵驳斥。
夏尔摇头说:“虽然拿下一局,但整场仗却占下风。”
皮埃尔心中恐惧,却也听得着迷。法西两国交战,是为争夺意大利半岛的那不勒斯王国及其他诸邦的统治权;西班牙有英格兰支持。法国从英格兰手中收复加来,但尚未夺取意大利各城邦。这笔买卖不划算,但这话可没几个人敢公开说。两兄弟对其权势自信不疑。
勒潘借谈话的空当禀告说:“两位大人,冒名顶替的家伙带来了。”两兄弟闻言抬起头。
皮埃尔振作精神。从前也遇见过棘手的情况,他总能靠着花言巧语和似是而非的理由脱身。他提醒自己,就当这是一次机遇。靠着警醒和机变,说不定能逢凶化吉。“晚上好,两位大人,”他端着架子,“今日意外得见,荣幸之至。”
勒潘骂道:“没问你话就闭嘴,王八蛋。”
皮埃尔转头对他说:“枢机面前,请收起你的污言秽语,否则我要叫你吃教训的。”
勒潘气坏了,但当着两个主子,又不敢对他动手。
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夏尔饶有兴致地扬起眉毛。皮埃尔出其不意——好兆头。
开口的是公爵。“你假充是我们家的人。这可是重罪。”
“鄙人诚惶诚恐,请大人原谅,”不等他们回答,他一口气说下去,“家父是托南克·莱·茹安维尔——一个挤奶女工的私生子。”他痛恨讲起这段往事,因为这是确有其事,而他深以为耻,可他别无他法,“据说她的情人是个年轻少爷,吉斯家的亲戚。”
弗朗索瓦公爵半信半疑,哼了一声。吉斯家族的祖宅就坐落在香槟区茹安维尔,和托南克·莱·茹安维尔离得很近,从名字也看得出来。不过不少女人未婚生子,都把账赖在贵族情人头上,但话说回来,通常也不假。
皮埃尔又说:“家父在当地文法学校念过书,后来做了司铎,这还要多亏大人先父的提点。愿他老人家在天国安息。”
皮埃尔清楚,这个故事入情入理。贵族家庭虽然不会公开承认私生子,却常常会帮一把手,就像一个人看见一条狗一瘸一拐的,会不经意地俯身替它拔掉爪子上的刺。
弗朗索瓦问:“司铎不得娶妻,又怎么会生下你?”
“家母是他的管家妇。”司铎终身不可娶妻,不过通常会找情妇姘居,“管家妇”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委婉说法。
“这么说你是双重的私生子喽!”
皮埃尔臊红了脸,这也是真情实感。他以出身为耻,这一点不必装假。不过,公爵这句话也叫他得了信心,这说明他的话被当了真。
公爵接着说:“就算你这段家传掌故不假,你也没有资格借我们的姓招摇撞骗——你自然晓得吧。”
“我知道做错了,”皮埃尔承认,“但我从小就敬仰吉斯家的大名,我愿意全心全意侍奉大人左右。我知道大人理应责罚我,但请大人——许我以功补过。交代一个任务给我,我发誓,一定办得妥妥帖帖。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不管什么事。”
公爵不屑地摇头:“我想不出你能派上什么用场。”
皮埃尔万分绝望。他这番话说得诚心诚意,可惜没能奏效。这时夏尔枢机却开口了:“说起来,倒真有一件事。”
皮埃尔心念一动。
弗朗索瓦公爵略显不悦:“真的?”
“不错。”
公爵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夏尔枢机说:“巴黎有些新教徒。”
夏尔是忠坚的天主教徒。这不足为奇,毕竟教会给他那么多好处。他这句话也不假。巴黎是天主教的重要据点,每到主日,就有传教士站在讲道台上宣讲地狱之火、怒斥异端邪说,吸引了大批教众,但还是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听些批判司铎坐享教堂俸禄却不为会众服务的言论。有些人对教会的腐败深恶痛绝,明知是犯罪,也甘冒危险去参加秘密的新教礼拜。
皮埃尔装作义愤填膺。“这种人就该处死!”
“会办的,”夏尔答道,“不过得先把他们找出来。”
“交给我!”皮埃尔马上接口。
“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女、朋友亲戚,一并查出姓名。”
“我在索邦有几个同学有些异教的苗头。”
“打听出在哪儿能买到批判教会的书籍和宣传册子。”
售卖新教文本可是死罪。“我可以透口风,”皮埃尔说,“假装自己发自肺腑的困惑。”
“最要紧的,我要知道新教徒亵渎天主的集会地点。”
皮埃尔想到一件事,皱起眉头来。夏尔想得到这类情报,该不是刚才几分钟之内突发奇想。“想必大人已经派了人手打听这些事了吧。”
“你不必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不知道你。”
这么说,探子数目不详,他皮埃尔只是其中之一。“我一定是最出色的!”
“是的话,自然重重有赏。”
皮埃尔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交上了鸿运。他大喜过望,生怕夏尔改变主意,只想立刻退下,但他得做出冷静沉着的样子。“多谢枢机大人信任。”
“哼,别以为我信任你,”夏尔的语气流露出不经意的轻蔑,“不过要完成铲除异端这个重任,手头能用的工具只好都用了。”
皮埃尔不想让这句话做收尾,得让两兄弟刮目相看才行。他回忆刚才进来时两人的对话,索性壮着胆子说:“枢机大人,我同意大人刚才的话,得替国王陛下赢回民心。”
对皮埃尔的胆大妄为,夏尔脸色不定,似乎不知该勃然大怒还是一笑置之。最后他只淡淡地说:“是吗?”
皮埃尔一鼓作气。“眼下需要一场盛大、奢华、色彩缤纷的庆典,让大家忘掉圣康坦之耻。”
枢机微微颔首。
皮埃尔见状有了底气,又说:“譬如王室婚礼。”
两兄弟面面相觑。弗朗索瓦说:“我看这混账东西有几分道理。”
夏尔点头说:“有些人比他精明,却不如他明白政治。”
皮埃尔喜不自胜。“多谢大人。”
夏尔却对他没了兴趣,端起酒杯说:“没你的事了。”
皮埃尔朝门口退去,一眼瞥见勒潘。他脑筋一转,又转回身对夏尔说:“大人,等我查出新教徒的敬礼场所,是直接呈给您,还是交给某个下人?”
枢机酒杯举在唇前,闻言略一思索。“务必交给我本人。不得有误。下去吧。”他饮了一口酒。
皮埃尔迎着勒潘的目光,得意扬扬地咧嘴笑了。“多谢。”说完就出了门。
西尔维·帕洛前一天来鱼市就注意到了那个英俊的年轻人。他可不是鱼贩子:衣着那么讲究,蓝色紧身上衣开衩,露出白丝绸内衬。昨天她瞧见男子买了鲑鱼,但挑也不挑,并不上心,显然不是买来自己吃的。他对自己频频微笑。
西尔维很难不为之窃喜。
男子相貌堂堂,一头金发,微微蓄着金色胡须。估摸着二十岁年纪,比自己长三岁。他举止透着一股自信,叫人着迷。
她其实有一个仰慕者。莫里亚克一家是父母的相识,他家父子二人都是矮个子,也是插科打诨的角色。父亲叫吕克,可谓人见人爱,人缘极佳;他是做船货经纪的,生意兴隆兴许是为此。可惜虎父犬子,他儿子乔治,也就是西尔维的仰慕者,远不及父亲,只会说些蹩脚的玩笑、笨拙的打趣。她就盼他离家闯荡几年,成熟些才好。
一月里一个寒冷的上午,这位陌生的仰慕者在鱼市上第一次跟她搭话。塞纳河畔积雪未消,鱼篓里的水结了薄薄一层冰。冬日里饥肠辘辘的海鸥在头顶盘旋,瞧见有这么多鱼却吃不到,发出无奈的鸣叫。年轻人开口问:“怎么看鱼是不是新鲜?”
“看眼睛,”她答道,“要是鱼眼浑浊,那就不新鲜。清亮的才好。”
“像你的。”他接口。
她咯咯笑了。至少口齿伶俐。乔治·莫里亚克只会说些傻乎乎的话,譬如“有人亲过你吗?”
她又说:“再就是扯开鱼鳃瞧。里面应该是粉红湿润的。啊,天哪。”她掩住嘴巴。他怕要打趣说还有一样东西里面也是粉红湿润的。她感觉自己羞红了脸。
他挂着淡淡的笑意,只说:“我会记在心上的。”她着实感激他这么有分寸。显然不像乔治·莫里亚克。
他一直站在她身边,看她挑了三条父亲最爱吃的小鳟鱼,付了一苏六便士。她提着篮子往家里走,他也一直跟着。
“请问贵姓大名?”她问。
“皮埃尔·奥芒德。我知道芳名是西尔维·帕洛。”
她喜欢坦白,于是问:“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神色尴尬,迟疑了一会儿才答道:“是,算是吧。”
“为什么?”
“因为你这么美丽动人。”
西尔维自知生了一张惹人好感的脸孔:神色坦率,白皙的皮肤衬着一双蓝眸子,但她不自信长得美丽动人,于是问:“只是因为这个?”
“你观察入微。”
果然另有原因。她忍不住心下失落。是虚荣让她以为他为自己的美貌而倾倒,虽然念头转瞬即逝。看来她也只有和乔治·莫里亚克将就了。她说:“实话实说吧。”她努力掩饰失望。
“你听过鹿特丹的伊拉斯谟没有?”
当然听过。西尔维感觉小臂上的汗毛立了起来。刚才这几分钟,她竟然忘了一家人都是罪犯,一旦被抓就是死刑。那种时刻提心吊胆的感觉一下子又回来了。
她不至于笨到直接回答,就算提问的人是自己心仪的对象。她思索着托词。“怎么问起这个?”
“我在大学念书,课上听说这个伊拉斯谟是个邪恶之徒,是新教的始作俑者,可我倒想亲自读一读。图书馆里没有他的书。”
“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皮埃尔一耸肩。“令尊是印书的,对吧?”
他果然是在跟踪自己。不过他不可能知道实情。
西尔维一家人肩负着上帝赋予的使命。他们的神圣任务就是帮助同胞接触到真信仰,而方法就是卖书:自然主要是《圣经》,译为法语的《圣经》,这样每个人都能读懂,明白天主教会是如何大错特错。此外,还有伊拉斯谟等学者的论述作品,行文条理清晰,给那些领悟较慢的读者。
每次卖出这种书,一家人都冒着可怕的风险:是会没命的。
西尔维答道:“你怎么会以为我们卖那种东西?那可是违法的!”
“有个同学这么以为的,仅此而已。”
原来只是传言——不过也够她忧心的了。“那,请你转告他,我们没那种东西。”
“好吧。”他好像很失望。
“难道你不知道?凡是印刷场地都随时有人搜查,就是要找违法书籍。我们那里被搜过好几次了,我家的声誉没有污点。”
“可喜可贺。”
他又陪着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脚步。“无论如何,能认识你总是幸事。”
西尔维说道:“慢着。”
买违禁书籍的顾客大多是他们认识的人,都是肩并肩在秘密地点瞻礼敬神的善男信女。少数是认识的教友介绍来的。就算卖给这些人也有风险:要是他们被捕并遭拷问,十有八九会和盘托出。
不过新教徒要冒的险还不止如此,最危险的就是向陌生人宣讲信仰。但要传播福音,这是唯一的法子。西尔维的毕生使命就是劝天主教徒改宗,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要是任他走开,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皮埃尔看上去真诚可靠,跟她搭话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似乎是真心害怕。另外,他跟大嘴巴、轻浮鬼、傻瓜、酒鬼似乎都不沾边。她想不出理由拒绝他。
不过,她这次冒险比往常多了几分心甘情愿,也许因为这个可待发展的教友是个迷人的年轻男子,并且似乎对自己有意?她告诉自己,这个问题无关紧要。
她冒着一死的风险,并祈祷上帝保佑。
“下午到店里来,”她开口说,“带四里弗赫,买一本《拉丁语法》。无论如何也不要提伊拉斯谟。”
她突然当机立断,似乎叫他吃了一惊,但他还是答道:“好。”
“日暮时分在鱼市等我,”届时河边该空无一人了,“带上那本《拉丁语法》。”
“然后呢?”
“然后就信靠主。”她没等他回答,转身就走。
回家的路上,她祈祷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巴黎城分成三大块。最大的一部分叫作新城区,位于塞纳河北面,也叫右岸。河南面,也就是左岸,面积小一些的,叫作大学区,又因为大学生都通晓拉丁语,因此也叫拉丁区。中心的小岛叫作城区,西尔维一家就住在岛上。
西尔维家笼罩在圣母院的阴影下,一层是店面,书籍都锁在网格柜子里;一家三口住在楼上;印刷厂房则设在后院。西尔维和母亲伊莎贝拉轮流照看店面,父亲吉勒不擅长和顾客打交道,就负责在印刷间忙忙碌碌。
西尔维在楼上的厨房里准备饭菜。她做了洋葱大蒜煎鳟鱼,又把面包和葡萄酒摆上桌。阿猫菲菲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西尔维给猫喂了一只鱼头,猫咪优雅地嚼起来,先吃掉了鱼眼睛。上午的事叫她忧心。那个学生会来吗?来的会不会是法院的人,带了一队兵,以异教的罪名把一家三口通通逮捕?
吉勒先吃,西尔维替他布菜倒酒。父亲高大魁梧,因为常年举着铺满铅字模子的厚重橡木印版,手臂和肩膀练得发达有力。发脾气的时候,他左臂一挥,就推得西尔维跌在房间另一头。这天鱼肉又薄又嫩,他心情愉快。
父亲吃完了,换母亲吃,西尔维去看店面。母亲吃完后过去替她,但西尔维没胃口。
西尔维吃过饭,也回到店铺里。这会儿没有客人,伊莎贝拉立刻开口问女儿:“你怎么忧心忡忡的?”
西尔维讲了皮埃尔·奥芒德的事。
伊莎贝拉有些焦虑。“你应该约他见一次面,多了解了解,再请他到店里来。”
“我也知道,可我哪有理由约他见面?”西尔维看母亲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于是说,“我不懂得打情骂俏,妈妈你也知道。对不起。”
“我倒高兴着呢。都是因为你这孩子太诚实。算了,咱们得冒风险,这是咱们必须背的十字架。”
西尔维说:“希望他不会一时问心有愧,一股脑儿都说给告解牧师了。”
“更有可能心里害怕不来了。说不定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西尔维并不希望这种情况,但嘴上什么也没说。
这时有客人来了,母女的谈话便到此为止。西尔维好奇地打量这个来客。来买书的大多衣着光鲜,毕竟穷人是买不起书的。来的这个年轻人衣着算得上得体,不过样式朴素,穿的也很旧。他身上厚重的外套沾满尘土,结实的靴子上蒙着灰,显然是赶了远路。他一脸疲惫,还显得心事重重。西尔维生出恻隐之心。
“我想找吉勒·帕洛。”是外省口音。
伊莎贝拉答道:“我去叫他。”她穿过店铺,去了后面的印刷间。
西尔维心中好奇。这个远道来的客人找父亲,除了买书还能有什么事?她试探地问:“您是远道而来吧?”
他还没回答,这时又有客人来了,西尔维认出他是圣母院的教士。西尔维和母亲一向小心,见到神父总忙不迭地招待。吉勒则不然,不过,他对谁都是粗声粗气。西尔维招呼道:“下午好,拉斐尔总执事。我们一向盼着您来光顾。”
那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突然一脸愠怒。西尔维猜他是不是对总执事有什么不满。
拉斐尔问:“这里有没有《圣咏集》 [8] ?”
“当然有。”西尔维说着打开柜锁,取出一本拉丁文《圣咏集》。她琢磨拉斐尔要的不会是法语译本,虽然索邦的神学院已经允许其刻印。她猜测总执事是要买来送人的,他手里肯定有全本的《圣经》嘛。她说:“这一本十分精美,适合做礼物。书脊的压印图案是金叶子,文字是双色印的。”
拉斐尔打开翻看。“的确赏心悦目。”
“五里弗赫。价格再公道不过。”对普通百姓而言,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过总执事可不是普通百姓。
这时候又来了第三个客人,西尔维认出是皮埃尔·奥芒德。西尔维瞧见他那张微笑的脸,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同时她又盼自己没看错人,他的确小心谨慎。要是他当着总执事和一个神秘陌生男子提起伊拉斯谟,那可要大难临头了。
母亲从屋后走出来,对旅人说:“我丈夫一会儿就来。”她看见西尔维在招呼总执事,就问剩下的客人,“先生,请问想找些什么?”
西尔维朝母亲使眼色,眼睛微微张大,暗示这个新客人就是之前提起的那个学生。伊莎贝拉几乎不易察觉地一点头,表示心里有数。母女之间的无声交流十分娴熟,这是和吉勒共同生活培养出来的。
皮埃尔说:“我想找一本《拉丁语法》。”
“稍等。”伊莎贝拉打开相应的柜子,取出语法书,递给客人。
吉勒出来了。店里有三个客人,其中两个都有人招呼,他自然以为第三个就是找他的人,便开口问:“什么事?”他一向态度生硬,伊莎贝拉不想让他守在店里就是这个原因。
旅人迟疑着没回答,好像很不自在。
吉勒不耐烦:“你找我?”
“嗯……请问有没有法语的圣经故事,带插图的?”
“怎么没有,这是本店销路最好的书。不过你问我女人就是了,干吗把我从印刷间拽出来?”
西尔维不止一次地希望父亲对客人亲切些。不过事情的确蹊跷:他指名道姓地找父亲,询问的却是这么普通的事。她瞧了母亲一眼,见她微微皱着眉头,看来也察觉出有什么不对。
她瞧出皮埃尔也在留心两人的对话,显然和自己一样好奇。
总执事不客气地驳斥:“听圣经故事应该去找堂区司铎才对。要是自己去读,准保要领会错的。”他把金币放在柜台上,准备买下《圣咏集》。
西尔维暗暗接口,或者领会对了。从前普通百姓读不懂《圣经》,司铎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正中下怀,最怕的是上帝圣言的光芒照亮他们的言行。
皮埃尔奉承地接口:“圣者所言甚是——恕我一介学生斗胆发表意见。必须坚定立场,不然每个补鞋匠、织布工都要自立宗派了。”
补鞋匠和织布工这些独立经营的手艺人似乎尤其容易受新教影响。西尔维猜想,原因是他们有空闲思考,也不像农户那么惧怕司铎和贵族。
她也忍不住诧异。皮埃尔之前表明对禁书感兴趣,这时却对司铎满口恭维。她好奇地望向他,瞧见他对自己挤了挤眼。
他的一举一动真是叫人陶醉。
西尔维别开目光,捡了一张粗布方巾,替总执事包好《圣咏集》,又系上绳子。
旅人听了总执事那句责难,头一昂,语带挑衅:“法兰西有一半市民一辈子也见不到司铎。”这话是夸张了些,但的确有太多的司铎只领俸禄,从不去堂区。
总执事自然心知肚明,他无言以对,拿起《圣咏集》,气冲冲地走了。
伊莎贝拉问那个学生:“要不要替您包起来?”
“有劳。”他掏出四里弗赫。
吉勒问旅者:“这书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旅者弓着身子,仔细翻看插图。“别催我。”他语气坚定。他适才不怯于和总执事争辩,现在看来对吉勒的恫吓也面不改色。此人外表邋遢,但看来不容小觑。
皮埃尔接过包裹走了。现在店里只剩这一个客人了。西尔维有种大潮退去的感觉。
旅者啪地合上书,直起身子说:“我是日内瓦的纪尧姆。”
西尔维听见母亲低低地倒吸一口气。
吉勒态度大变。他握起纪尧姆的手说:“欢迎之至。快到里面来。”他领旅者上楼去了起居室。
西尔维半懂不懂。她知道日内瓦是信奉新教的独立之城,由伟大的约翰·加尔文带领。从日内瓦到巴黎,隔着二百五十英里路,至少得走两周。她问母亲:“他来这儿做什么?”
伊莎贝拉解释说:“日内瓦的牧师学校专门培养传教士,把他们派到欧洲各地,播撒新福音。上次来的那位叫阿方斯,那会儿你十三岁。”
“阿方斯!”西尔维想起了那个一腔热情的年轻人,从来不理会自己。“我当时总不明白他干吗住在咱们家。”
“他们把加尔文的著作还有别的作品带过来,让你父亲抄印。”
西尔维觉得自己真傻。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新教书籍是哪儿来的。
伊莎贝拉提醒说:“天要黑了。你快去给那个学生拿伊拉斯谟吧。”
“妈妈你觉得他怎么样?”西尔维边穿外套边问。
伊莎贝拉露出知女莫若母的微笑。“是个英俊的小鬼,啊?”
西尔维问的是皮埃尔人品是否可靠,并非样貌;但转念一想,她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只怕吓到自己。她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出门去了。
西尔维朝北穿过塞纳河。圣母桥上的首饰铺、帽子铺准备打烊了。到了新城区,她上了圣马丁街,这是南北走向的主干路。几分钟之后,就踏上了城墙街。名字叫街,其实是条背街的巷子,一边靠着城墙,另一边对着几家民居的后门,再就是一处荒芜的花园,竖着高篱笆。她走到一所房子背面的马厩,停下脚步。房主是个老妇人,家里没有养马;马厩没开窗子,也没粉刷过,看上去修修补补、半显破败,其实垒得十分结实,大门坚实,挂着不起眼的重锁。多年前叫父亲买了下来。
门框旁及腰高的地方,有半块松动的砖。她查看四下无人,就抽出砖头,从洞里摸出一把钥匙,又把砖头塞好。她打开门锁,进了屋子,回身关好门,又上了门闩。
墙上的支架放了一盏烛台。西尔维随身带了火绒盒,里面装了打火石、一片大写字母D形状的钢片(刚好能套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一些干木屑和一段亚麻布。她把打火石往钢片上一蹭,火花随即飞溅到火绒盒里,点着了木屑,很快就烧出火苗。她就着火焰点着亚麻布,点亮了蜡烛。
烛光摇曳,照亮了靠墙堆放的旧木桶。木桶从地面一直摞到顶棚,遮住了整一面墙。大部分木桶装的是沙子,一个人抬不动,不过有几只桶是空的。看上去没有两样,不过西尔维分得出。她迅速挪开一摞空桶,从空隙迈到后面。木桶后藏着几只木头箱子,装的都是书。
对帕洛一家人来说,最危险的当口就是禁书在吉勒的工作间印刷装订。要是赶在这个时候被搜查,那一家人就必死无疑。书籍一印刷完毕,就会装在箱子里——为掩人耳目,最上面摆上天主教所称许的毫无指摘的书籍,然后用推车运到这间仓库,这时印刷间又开始印制合法书籍。大部分时间里,圣母院旁的家里跟非法东西一点不沾边。
至于这间仓房,只有三个人知道:吉勒、伊莎贝拉和西尔维。西尔维十六岁上父母才告诉她的。印刷工人是清一色的新教徒,但就连他们也毫不知情,只以为印好的书交给了一个秘密批发商。
西尔维找到那只标有SA字样的箱子。这本《西勒诺斯·亚西比德》 [9] 该算得上伊拉斯谟最重要的著述了。她捡了一本书,从旁边的一摞方布上拿了一块,把书打成包裹系好。她把木桶挪回原位,书箱子又看不见了,外人看来,这不过是间堆了半屋子木桶的仓房。
她又踏上圣马丁街,路上反复想那个学生会不会来。他如约去了书店不假,不过兴许过后又生了惧意。还有更糟糕的,他说不定会带了官家来逮捕她。死她自然不怕,真正的基督徒视死如归,她怕的是遭严刑拷打。她仿佛看到烧得通红的铁钳子夹到肉里,忙默祷起来,驱走这骇人的画面。
岸边的夜静悄悄的。鱼贩子收了摊铺,海鸥飞去别的地方觅食了。河水轻柔地拍打前滩。
皮埃尔提着灯笼在等她。烛光从下面照亮他的脸,英俊得邪气。
她举着书,但没有给他。“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能说。我卖书给你,可是会被处死的。”
“我明白。”
“你也一样,要是你接过去,也是要搭上性命的。”
“我知道。”
“要是你打定了主意,那就拿上,把语法书给我。”
两个人交换了包裹。
“再会了,”西尔维跟他道别,“记着我的话。”
“我会的。”他信誓旦旦。
他俯身亲吻她。
艾莉森·麦凯匆匆穿过图尔内勒行宫冷风阵阵的走廊,她刚接到惊人的消息,要转达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这个朋友不得不履行一个从未许下的诺言。虽然多年来都有所准备,但真的来了,还是叫人吃惊。这既是喜讯,也是噩耗。
巴黎东部的这座中世纪建筑恢宏但破败。虽然陈设华丽,却又阴冷又不舒服。它地位显赫,却乏人过问,就像现任主人卡泰丽娜·德美第奇 [10] ,贵为王后,但不及国王的情妇受宠。
艾莉森走进一间偏厅,终于找到了。
只见窗前地上坐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正借着冬日时有时无的阳光玩纸牌。从衣着饰物看来,两人富可敌国,却在为了争几个铜板斗得不亦乐乎。
其中那个男孩子十四岁年纪,但看上去要显得幼小一些。他个头没蹿起来,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他正在变声,说话还有些口吃。这就是弗朗索瓦,亨利二世国王和卡泰丽娜王后的长子,也是法兰西的储君。
另一个女孩子容貌姣好,一头红发,今年十五岁,个子已然高得惊人,比大多男子还高半头。她叫作玛丽·斯图亚特,是苏格兰女王。
那年玛丽五岁,艾莉森八岁,两个人被迫从苏格兰来到法兰西;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两个小女孩吓得不知所措。体弱多病的弗朗索瓦成了她们的玩伴,三个孩子结下深厚的友谊,是那种患难与共的情谊。
艾莉森总觉得玛丽需要呵护。玛丽有时候任性固执,需要有人劝着。两个姑娘都喜欢弗朗索瓦,觉得他像无助的小猫小狗。弗朗索瓦则把玛丽当仙女一样崇拜。
现在,三个人的友谊马上要面临考验,说不定要就此中断。
玛丽抬起头,面露微笑,但一瞧见艾莉森的神情,立刻警觉。“怎么了?”她说法语已经不带丁点儿苏格兰口音,“出了什么事?”
艾莉森冲口而出:“复活期第二主日那天,你们两个就要结婚!”
“这么快!”玛丽叹道。两个姑娘齐齐地望着弗朗索瓦。
玛丽五岁时就和弗朗索瓦订了婚约,就在她来法国前不久。订婚纯粹是政治联姻,王室的婚姻一向如此;这场婚约是为巩固法兰西和苏格兰的联盟,以共同抗衡英格兰。
两个女孩渐渐长大,怀疑这婚事要无疾而终了。三国之间的关系可谓瞬息万变,伦敦、爱丁堡和巴黎的谋臣常常论起玛丽的其他夫君人选,却一直没有定论。直到现在。
弗朗索瓦好像痛苦万分。“我爱你,”他对玛丽说,“我想娶你为妻——等我长成男子汉的时候。”
玛丽同情地握住他的手,但他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接着挣扎着站起身。
艾莉森劝道:“弗朗索瓦——”
他无助地摇摇头,跑出了房间。
“唉,天哪,”玛丽叹道,“可怜的弗朗索瓦。”
艾莉森掩上门,现在没有外人了。她伸手拉玛丽站起来,两个人握着手坐在鲜艳的栗褐色丝绒沙发上。静默了一会儿,艾莉森问:“你怎么想?”
“这辈子他们一直提醒我是女王。但我根本没真正当过女王。才出生六天就继承了苏格兰王位,可他们时时把我当婴儿对待。可等我和弗朗索瓦结了婚,他日后成为国王,那我就是法兰西王后——货真价实的,”她渴盼地双眼放光,“我盼着这一天。”
“可弗朗索瓦他……”
“我知道。他这么贴心,我也爱他,可要是跟他同床共枕,然后,你知道……”
艾莉森激动地点头。“想都不敢想。”
“或者我们婚后可以装样子。”
艾莉森摇头说:“那可能要被判婚姻无效的。”
“那我这个王后也当不成了。”
“不错。”
“怎么突然定了?有什么原因?”
艾莉森是从卡泰丽娜王后那里听来的,王后可是全法国消息最灵通的人。“是疤面向国王进言。”吉斯公爵是玛丽的亲舅舅。加来大捷后,一家人都意气风发。
“疤面舅舅怎么关心起来?”
“想想看,要是吉斯家出了一位法兰西王后,那家族不是更加脸上有光吗。”
“疤面是个武将。”
“不错,这主意自然是别人出的。”
“可弗朗索瓦……”
“说到底,一切都要看小弗朗索瓦的,是不是?”
“他还这么小,”玛丽叹道,“又这么虚弱。夫妻之事,他做得来吗?”
“我不知道,”艾莉森答道,“不过到复活期第二主日你就该有答案了。”
三
耗过了一月,到了二月,玛格丽和父母依然僵持不下。雷金纳德爵士和简夫人主意已定,玛格丽非嫁给巴特不可,但她口口声声说绝不肯念婚姻誓词。
罗洛很气这个妹妹。她能借此机会让一家和贵族天主教徒结为姻亲,可她却偏偏看上了那个偏袒新教的威拉德一家子。这种背叛之举,亏她也敢想——尤其眼下女王青睐的都是天主教徒。
菲茨杰拉德家是镇里数一数二的人家,派头也配得上这个身份——主教座堂钟楼里敲响大钟,轰鸣响彻全镇,昭示弥撒即将开始,罗洛看着一家人站在客厅里,穿上最暖和的衣服,心中骄傲。雷金纳德高大清瘦,脸上的雀斑反而为他平添了一种威严。他披了件厚重的栗褐色大氅。简夫人瘦瘦小小,尖鼻子,眼神锐利,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穿了件毛滚边的外衣。
玛格丽的个子随了母亲,不过身材丰满。她还在生闷气,从那次去伯爵家赴宴之后,她就一直给关在家里。可是到底没法老拘着她,尤其是今天,王桥主教亲自主持弥撒,他是家里的重要盟友,得罪不起。玛格丽虽不高兴,但显然决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了件王桥红外衣,还配了帽子。过去一年左右,她出落成镇里最美的姑娘,连做哥哥的也察觉了。
家里的第五口人是罗洛的姨奶奶。她原本是王桥修院的修女,国王亨利八世勒令关闭修院之后,她就搬来住在菲茨杰拉德家。她住在顶楼,把自己那两间房改成了小小的修女院,卧室四壁萧然,客厅当作小圣堂。她这份虔诚叫罗洛敬畏有加。人人还是喊她做琼修女。如今她上了岁数,身子不好,走路得拄两支手杖,但是朱利叶斯主教主礼,她非去不可。女仆娜奥米会搬一张椅子过去给她——站一小时她可撑不住。
一家人出了门。他们的房子坐落在主街的十字路口一角,正对着会馆,位置优越。雷金纳德爵士停下步子,望着对街的景色。挨挨挤挤的房屋仿佛下楼台阶,一直延伸到河边。稀疏的雪花落在茅屋顶和炊烟袅袅的烟囱上。他的表情在说:我的镇子。
看到市长一家沿着主街徐徐向南走来,邻居们纷纷恭敬地寒暄,家境殷实的开口招呼早安,没身份的一语不发地碰碰帽子。
日光下,罗洛瞧见母亲的衣服有虫蛀的洞眼,只盼着没人看出来。很不幸,父亲出不起钱置办新衣。雷金纳德爵士担任库姆港海关司库,但近来生意萧条。法国佬夺下了加来港,战事没完没了,海峡的往来船只少之又少。
去教堂的路上,又路过家里财务紧张的另一个由头:家里的新宅。名字都取好了,就叫“修院门”。新宅立在集市广场北面,这块地原本和修院的院长宅是一片,不过如今连修院都不在了。工事慢到几近停滞,匠人大多已经离开,替付得起工钱的人家干活去了。外围竖起了简陋的木围墙,免得好奇心重的人进去探头探脑。
教堂南面那片修院建筑也为雷金纳德爵士所有,其中包括回廊、修士的厨房和寝室、修女院,再就是马厩。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后,修院财产或赠予或卖给当地的要人,修道院就成了雷金纳德的产业。这些建筑大多有年头了,数十年来无人修葺,现如今摇摇欲坠,椽子上鸟雀筑了巢,回廊间爬满荆棘。雷金纳德大概要把地方卖给教区参议会。
夹在这两块荒地之间的主教座堂傲然耸立,数百年来屹立不变,就像它所代表的天主教信仰。过去这四十个年头,新教徒一直企图改变这里传承多年的基督教信条。罗洛诧异这群人为何如此妄自尊大,这就好比在教堂墙壁上安新式窗户。真理亘古不变,就像这主教座堂。
一家人穿过高大的西拱门,进到教堂,里面好像比外面还冷。长长的中殿两侧,石柱和拱券排列得一丝不苟,罗洛每次见到就觉得心安,相信这井然有序的宇宙是由一位理性的神祇掌管的。尽头,冬日的阳光微微照亮宽大的圆花窗,彩玻璃昭示着世人最终的命运:天主主持末日审判,邪恶之徒在地狱受罚,良善者升入天国,平衡得以恢复。
祈祷开始了,菲茨杰拉德一家沿着侧廊来到交叉甬道前。远远地,他们注视众位司铎站在主祭台上主持仪式。他们周围聚的都是本镇数一数二的家族,包括威拉德和科布利两家,还有本郡的要人,其中最尊贵的要数夏陵伯爵和公子巴特,还有布雷克诺克勋爵夫妇。
唱经乏善可陈。王桥主教座堂里激动人心的合唱延续了数百年,结果修院关闭、唱经班解散,一切化为乌有。几个修士重新组织了唱经班,可惜心已经散了。曾经的唱经班立志以动人的圣乐赞美天主,甘愿奉献一生,那份严肃的狂热一去不返了。
会众期待的还是戏剧性的一幕,譬如举扬圣饼;朱利叶斯主教讲经时,大家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以示恭顺,不过大多时间里都在谈天。
罗洛气恼地瞧见玛格丽狡猾地跑掉了,和内德·威拉德聊得好不热闹,帽子上的翎羽随着脑袋左摇右晃。内德穿得也很正式,套了那件法式蓝外套,见到玛格丽显然是兴高采烈。罗洛真想冲这不要脸的小子踢一脚。
罗洛只好退而求其次,过去和巴特·夏陵攀谈,说事情会水到渠成,两个人随即聊起这场仗。加来失守,受损害的不只是贸易。玛丽女王和那位外国夫君越发不得人心。罗洛不认为英格兰会出现第二个新教徒君主,不过玛丽·都铎对天主教伟业毫无助益。
仪式结束后,菲尔伯特·科布利那个圆胖的儿子丹过来找他。科布利一家是清教徒,罗洛确定他们来望弥撒并非出于本愿。他们一定对造像油画深恶痛绝,闻到焚香味也巴不得捏起鼻子。这些人,这些无知、粗俗、愚蠢的凡夫俗子也有资格对宗教发表意见,想到这一点他就气得发疯。要是这种浅薄幼稚的想法生了根,文明就要瓦解。这些人就该乖乖听命令。
跟丹一起的是乔纳斯·培根,他高瘦结实、满面风霜,是王桥商人雇用的众多船长之一。
丹对罗洛说:“我们有一批货想卖。你可有兴趣?”
像科布利这些船主常常提前卖掉船货,有时候会联系几个买主,卖出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船主通过这个办法来凑足出海的资金,同时也让买主分担风险。买家有时候能赚回十倍的钱,也可能血本无归。从前景气的时候,雷金纳德爵士靠这个办法赚了不菲的利润。
“兴许有。”罗洛答道。这不是真心话。父亲没有现钱,不过罗洛想听听这笔买卖是什么。
丹说:“圣玛加利大号从波罗的海返航了,船上装满了皮草,上岸值五百多镑。你要是想看舱单也没问题。”
罗洛一皱眉。“船要是还在海上,你又怎么知道?”
培根船长常年对着海风呼喊,嗓子粗哑,只听他答道:“我在荷兰岸边遇见的。我那艘飞鹰号走得快。我顶风停船,仔细问过了。圣玛加利大号要泊在港口小修,再有两周就到库姆了。”
培根船长名声不佳;许多船长都如此。水手在海上的所作所为没人能看在眼里,大家都说他们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他的说法倒可信。罗洛点点头,又问丹:“那你们怎么现在就要卖掉?”
丹白胖的脸上浮现出狡猾的神色。“我们急着用钱,好做另一笔投资。”
他不肯细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他要是有笔大好买卖,自然不想让别人占了先机。虽然如此,罗洛还是半信半疑。“你们这批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不会。我们愿意给这批皮草保价,五百镑,不过四百镑就给您。”
数目不小。富农地主一年约莫进账五十镑,生意兴隆的王桥商人也会以一年盈利二百镑为荣;四百镑是笔巨额投资,不过才两星期就稳赚一百镑,机会实在难得。
这么一来,菲茨杰拉德家欠下的债款也就能还清了。
不幸的是,他们拿不出四百镑——就连四镑也凑不齐。
罗洛还是敷衍说:“我去跟父亲商量一下。”他知道这笔买卖做不成,不过要是雷金纳德爵士听说儿子一个人做决断,说不定要大为光火。
“务必尽快,”丹说,“我第一个来找您是出于尊重,看在雷金纳德爵士是市长的面子;我们还可以找别人。而且明天钱就得到手。”他说完就和船长走了。
罗洛放眼四周,瞧见父亲倚着一根凹槽柱,于是走过去说:“刚才我在和丹·科布利说话。”
“嗯,怎么?”雷金纳德爵士瞧不上科布利一家子。其实没谁瞧得上他们:他们自以为比一般人圣洁,之前看戏提前退场的事也惹得所有人不悦。“他有什么名堂?”
“有批船货要卖。”罗洛向父亲转述一番。
雷金纳德听完说:“他们愿意给皮草保价?”
“五百镑——叫咱们投四百镑。我知道咱们没这个钱,不过还是知会您一声的好。”
“不错,咱们的确没这个钱,”雷金纳德若有所思,“不过说不定有法子弄到。”
罗洛想不出来,不过父亲一向善于随机应变。他不是那种苦心经营的商人,但眼光敏锐,善于抓住预见以外的好买卖。
父亲能不能一举解决一家的烦恼?罗洛想都不敢想。
罗洛想不到父亲竟去和威拉德一家攀谈起来。爱丽丝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市长常常有事同她商量,不过两个人相互没有好感,而菲茨杰拉德拒绝了内德这个女婿,两家的关系也不会因此好转。罗洛心里好奇,于是跟上了父亲。
雷金纳德轻声细语:“威拉德太太,我有件事情想对你说。”
爱丽丝是个矮矮胖胖的妇人,举止得体。“请讲。”她彬彬有礼。
“我需要四百镑周转,很快就能还上。”
爱丽丝吃了一惊,顿了一顿才说:“那可以去伦敦,要么去安特卫普。”尼德兰安特卫普市是全欧洲的金融之都。她又说:“我们有个亲戚在安特卫普。不过这么大笔数目,他能不能出得起,我也说不准。”
“今天就要。”
爱丽丝眉毛一挑。
罗洛心中有愧。不久前才轻辱过这家人,现在却要低声下气地借钱,罗洛觉得好没面子。
但雷金纳德没有放弃。“爱丽丝,数遍王桥的商人,能即刻拿出这笔数目的非你莫属。”
爱丽丝问:“恕我多嘴问一句,您要这笔钱做什么?”
“有人找我买一批昂贵的船货。”
雷金纳德没说卖主是谁,罗洛猜想父亲是怕被爱丽丝抢先买下。
雷金纳德又说:“船两周就到库姆港。”
这时候内德·威拉德插了进来。罗洛愤愤地想,不消说,他瞧见菲茨杰拉德求威拉德帮忙,心里自然得意。不过内德一本正经地问:“那主人为什么现在就卖?”他狐疑地问。“只要再等两周卸货,就能赚足全额。”
雷金纳德听一个后生敢质疑自己,脸色愠怒,但还是忍着不悦答道:“卖家急需现款,用作另一笔投资。”
爱丽丝说:“这么一大笔钱要是赔了,这个风险我担不起——您也理解吧。”
“不会有风险。只要两周多一点,定然还上。”
罗洛心知这话说得荒唐。风险一向存在。
雷金纳德压低嗓音说:“爱丽丝,咱们街坊邻里的,有事相互照应。你的船货到了库姆港,我会行个方便,你明白吧。你也要帮我一把。这是王桥的规矩。”
爱丽丝似乎大吃一惊,过了一会儿罗洛才琢磨明白。父亲明里说邻里相互照应,暗中却是威胁。弦外之音是,倘若爱丽丝不答应,那么雷金纳德就要在港口找她的麻烦。
双方沉默许久,爱丽丝思考对策。罗洛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她不想借钱,但是又不敢得罪雷金纳德这种要人。
最后她开口说:“我需要抵押。”
罗洛心里一沉。一无所有的人是拿不出抵押的。这等于变着法子拒绝。
雷金纳德答道:“我以海关司库的职务做抵。”
爱丽丝摇头说:“不能说让就让,得有宫里的许可——你一时也拿不到。”
罗洛知道爱丽丝说得不错。雷金纳德怕要露底,让人知道走投无路了。
雷金纳德又问:“那修院怎么样?”
爱丽丝还是摇头。“我不想要您盖了一半的宅子。”
“那么就南边那一半,回廊、修士的寮房和修女院。”
罗洛以为爱丽丝绝不会答应。旧修院的房舍空了二十多年,如今想修也太迟了。
出乎意料的是,爱丽丝突然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兴许……”
罗洛插嘴说:“可是父亲,您知道朱利叶斯主教打算让教区参议会把修院买回去——您也基本答应转手了。”
亨利八世贪婪成性,把教堂的财产通通据为己有;虔诚的玛丽女王打算将这些财产物归原主,无奈国会硬是不肯通过立法,原因是大多议员都从中获利。末了,教会决定以低价买回去。罗洛以为,热心的天主教徒有责任出一分力。
雷金纳德答道:“没关系。债款不会拖欠,所以抵押不会被没收。主教会如愿的。”
“那好。”爱丽丝答道。
她还有话说,显然在等着什么,却不肯开口。雷金纳德猜中了她的心思,说道:“利息也不会亏了您。”
爱丽丝答道:“我倒想多收利息,不过借钱收利等于取利,不仅犯了罪孽,也违了律法。”
她说得不错,不过这只是句遁词。法律禁止取利行为,但有空子可钻,欧洲各大商业市镇每天都发生。爱丽丝看似谨小慎微,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嗯,这个嘛,我相信咱们有法子解决。”雷金纳德语气轻快,好比这是无伤大雅的欺骗。
爱丽丝警觉地问:“您的意思是?”
“譬如借款期限内我把修院让给您使用,过后再从您手里租回来?”
“那么每月租金八镑。”
内德一脸着急。显然他不希望母亲答应。罗洛明白内德的理由:爱丽丝为了这八镑的租金,可能损失四百镑。
雷金纳德佯装愤慨。“什么,那等于一年百分之二十四——不止,还是复利!”
“那就算了吧。”
罗洛心里燃起了希望。爱丽丝为什么对利率斤斤计较?自然是有意借钱喽。罗洛瞧见内德有些惊慌失措,看来他也这么觉得,并且他不看好这宗买卖。
雷金纳德沉思良久,最后答道:“那好。一言为定。”他伸出手,两人握手成交。
父亲的精明叫罗洛肃然起敬。一个几乎一文不名的人,却能投下四百镑的买卖,靠的是胆识。圣玛加利大号的货物能让家族财务转活。谢天谢地,菲尔伯特·科布利急需现钱。
“今天下午我会把文书拟好。”爱丽丝·威拉德说完就走了。
这时候简夫人走过来说:“该回家了,午饭要准备好了。”
罗洛四处寻找妹妹。
玛格丽不见踪影。
等菲茨杰拉德一家走远了,内德立刻问母亲:“妈妈,你干吗答应借这么多钱给雷金纳德爵士?”
“因为要是我拒绝,他会找咱们麻烦。”
“可他有可能还不上!咱们会落得一无所有。”
“不会,咱们有修院。”
“就是一堆破房子。”
“我要的不是房子。”
“那……”内德皱起眉头。
“想想看。”
不是房子,那想要什么?“地?”
“接着想。”
“市中心的地段。”
“一点不错。那是全王桥最值钱的地方,何止值四百镑,关键是物尽其用。”
“是,”内德答道,“可是妈妈打算用来做什么——起房舍,像雷金纳德那样?”
爱丽丝不屑地说:“我不稀罕住宅邸。我要建一间室内的集市,每天都开张,不管刮风下雨。我把铺位租给摊贩——烤糕点的、做芝士的、手套裁缝、鞋匠。那儿,紧邻着主教座堂,一千年都有钱赚。”
内德觉得这简直是天才的主意。所以母亲想得到,他想不到。
然而,他还是有一丝担忧。他可信不过菲茨杰拉德那家人。
接着他又想到一层。“这是不是应急的法子?以防加来那边一无所有?”
爱丽丝为打听加来的消息想尽了法子,可惜自从被法国攻下以来,就一点风声都不得。可能法国人收缴了全部英国财产,包括威拉德家存储丰富的货仓,也可能迪克叔叔一家两手空空,正在投奔王桥亲戚的路上。加来的繁荣主要依靠英国商人的贸易活动,因此还有一线希望:法王决定不动外国人的财产,让他们继续经营生意。
糟糕的是,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一个月过去了,却没有一个英国人从加来逃出来给家里报信,这就意味着没有几个人生还。
“室内集市无论如何都值得办起来,”爱丽丝答道,“不过你说得对,我在想,倘若加来的情形真是预料的那样坏,那也该另做打算,做别的买卖。”
内德点点头。母亲一向有远见。
“不过,这也未必成真,”爱丽丝最后说,“雷金纳德要是没有特别诱人的买卖,也不会自降身价,来求我借钱了。”
内德的思绪已经转到别处去了。刚才和雷金纳德讨价还价,叫他一时忘了菲茨杰拉德家他唯一真正关心的那个人。
他在会众里寻找,却没瞧见玛格丽。她已经走了,不过内德知道她去了哪儿。他穿过中殿,不想显出急匆匆的样子。
他虽然心事重重,却也忍不住再次为拱券的乐章赞叹。低矮的拱券仿若低音音符,稳稳地打着拍子反复,廊台和高窗上的小拱则是高音和声,奏着同一个和弦。
他紧了紧斗篷,出了教堂向北,往墓园的方向走。这会儿雪下得紧了,菲利普院长高大的陵墓顶上积了一层雪。这座墓十分庞大,从前内德和玛格丽躲在后面亲热,也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传说菲利普院长对那些受情欲引诱的男女态度宽容,内德想,这位早已作古的修士要是知道坟墓后有一对年轻人亲吻,应该不至于灵魂不宁。
不过玛格丽发现了另一个幽会的地方,比墓园要稳妥,之前望弥撒的时候,两个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她趁机告诉给他。内德循着指引,来到玛格丽父亲的新宅,绕到背面,瞧着四下无人,就从木篱间的豁口溜了进去。
雷金纳德爵士的新居里,地板、墙壁、楼梯、屋顶都已完备,只是没开门窗。内德进了屋,直奔意大利大理石铺成的大楼梯,上了一处宽阔的楼梯平台。玛格丽在这儿等着他。她裹了一件红大衣,满脸期待的神色。他把玛格丽拥在怀里,两人动情地亲吻。内德闭上眼睛,嗅着她的体香:她脖子散发着温暖的芬芳。
喘息的时候,他说:“我很担心。母亲刚刚借了你父亲四百镑。”
玛格丽一耸肩。“这是常有的事。”
“借债容易引发口角,咱们俩的事只有更糟。”
“怎么可能更糟?再吻我。”
内德吻过好几个姑娘,但从没有谁像玛格丽这样,她是唯一一个想什么说什么的女孩子。按说女子要由着男子主动,在亲密关系上尤其如此,不过玛格丽似乎并不晓得。
“我喜欢你这样吻我,”内德过了一会儿说,“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你把我当什么了?况且这哪还分什么对错,又不是账目。”
“你说得对。每个女孩子都不一样。露丝·科布利喜欢对方用力捏她的胸脯,她好过后回味。而苏珊·怀特呢——”
“够了!我才不想知道你那些相好的。”
“我逗你的。你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爱你。”
“我也爱你。”他们再次拥吻。内德敞开斗篷,又解开她的外套纽扣;两个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几乎不觉得冷。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立马给我停下!”
是罗洛。
内德心虚,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凭什么不许他吻一个爱自己的姑娘?他松开怀抱里的玛格丽,故意慢慢转过身。他才不怕罗洛。“罗洛,别费心给我下命令了,这儿又不是学校。”
罗洛没理他,对玛格丽喝道:“你马上跟我回家。”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玛格丽从小忍着长兄的呼呼喝喝,对违抗他的意愿也是驾轻就熟。“你先走吧,”她说得随随便便,微微听得出一丝不自然,“我马上回去。”
罗洛气红了脸:“我说马上。”他一把抓住玛格丽的手臂。
内德说:“罗洛,你快放开她——没必要动粗。”
“你给我闭嘴。这是我妹妹,我愿意怎么样你也管不着。”
玛格丽努力挣扎,但罗洛抓得更紧了。玛格丽嚷:“快放手,弄疼我了!”
内德跟着说:“我可警告过你了,罗洛。”他不想动武,但也绝不会由着他恃强凌弱。
罗洛拽住玛格丽。
内德揪住罗洛的外衣,把他从玛格丽身边扯开,又用力一推,罗洛一个踉跄,向后跌去。
这时内德看见巴特迈上了楼梯。
罗洛站稳了,威胁地竖起一根手指,边走向内德边说:“你好好听着!”抬脚踢向内德。
这一脚瞄着内德胯下,但他微微一闪,只被踢中了大腿。这一下力道不轻,但他此时怒火中烧,几乎不觉得疼。他握紧双手,拳头砸在罗洛的脑袋和前胸,三下、四下、五下。罗洛向后躲闪,准备回击。他个子更高、手臂更长,但内德怒火更旺。
内德隐约听见玛格丽在尖叫:“住手,住手!”
内德逼着罗洛退到楼梯口,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力气把他定住了——是巴特。内德的两只手臂被按在身体两侧,像被绳索捆了;巴特无论身高力气都胜过内德和罗洛。内德怒不可遏,拼命挣扎,可惜力不从心。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要狠狠挨一顿揍了。
巴特按着内德,罗洛一阵拳打脚踢。内德想躲闪,无奈动弹不得,只得忍着罗洛的拳头落在脸上、小腹,脚踢在胯下,一下下地疼。巴特开心地大笑。玛格丽大喊大叫,想阻止哥哥,却是徒然:她虽然凶巴巴的,毕竟不如哥哥又高又壮。
过了一会儿,巴特厌倦了,止住笑声,一把推开内德,任他跌倒在地。内德想站起来,一时力不能支。他一只眼睛睁不开,用另一只眼睛看见罗洛和巴特一人一边,架着玛格丽下了楼梯。
内德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他用那只没肿的眼睛瞧见血里有颗牙。他吐了。
浑身又是一阵剧痛。他想站起来,但疼得受不了。他干脆躺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等着疼痛止住。他喃喃咒骂:“王八蛋,王八蛋。”
“你跑哪儿去了?”罗洛刚把玛格丽带进家门,简夫人开口就问。
玛格丽大喊:“罗洛让巴特按住内德打他——什么禽兽能做出这种事来?”
“冷静。”母亲劝道。
“再看罗洛,还在捏关节——竟然还引以为荣!”
罗洛答道:“我引以为荣,因为我做的是对的。”
“你凭自己不敢跟内德打架,是不是?”玛格丽伸手指着跟进来的巴特,“得拉他做帮手。”
“到此为止吧,”简夫人说,“有人要见你。”
“我谁也不见。”玛格丽只想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不要不听话,跟我来。”
玛格丽的叛逆劲儿蒸发殆尽。她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挨打,而原因是自己爱他。她觉得分不清是非对错了。她无精打采地一耸肩,跟在母亲身后。
母女俩来到简夫人的客厅,这是她平日里打理家事、指挥仆婢的地方。屋子里陈设简朴,只有几把硬椅子、一张写字桌、一张祷告台。桌子上摆着简夫人收藏的一套牙雕圣像。
来客是王桥主教。
朱利叶斯主教可能有六十五岁了,身材清瘦,动作敏捷。他的头发已经掉光了,玛格丽总觉得他那张脸像骷髅。他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闪着智慧的光。
玛格丽见到主教吃了一惊。他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简夫人说:“主教有话要跟你说。”
“坐吧,玛格丽。”朱利叶斯说。
她乖乖听命。
“我从你出生起就认得你啦,”只听他说,“你从小接受基督教的教育,是一个好天主教徒。父母以你为荣。”
玛格丽一言不发。她眼里看见的不是主教,而是罗洛狠狠打内德可爱的面庞。
“你做祷告、望弥撒、每年告解一次。你令天主满意。”
这是不假。玛格丽生活里的其他一切都一团糟——哥哥招人痛恨,父母做事残忍,自己还许给了一个禽兽,但她自认面对天主无愧于心。这算是些许安慰了。
“可是,”主教话锋一转,“你似乎一下子把学到的教诲都忘光了。”
这话让她回过神来。“不,我没有。”她愤愤然。
母亲斥责她:“主教让你说话再开口,不然不许说话,小孩子别放肆。”
朱利叶斯纵容地微微一笑。“不要紧,简夫人,我明白玛格丽心里不痛快。”
玛格丽盯着他。他是主基督活着的圣像,是所有基督徒在尘世的牧人。他的言语来自天主。他要指责自己什么?
只听他说:“你似乎忘了第四诫。”
玛格丽顿时羞愧难当。她听懂了主教的意思,垂头望着地面。
“玛格丽,念第四诫。”
她咕哝:“应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大声些、清楚些。”
玛格丽抬起头,但不敢看主教的眼睛。“应孝敬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
朱利叶斯点头说:“这一个月来,你没有孝敬父亲和母亲吧?”
玛格丽点点头。是真的。
“遵守父母之命,是你神圣的义务。”
“我错了。”她哀恸地轻声说。
“单单悔罪是不够的,是吧,玛格丽?你明白的。”
“我该怎么做?”
“你必须不再犯罪恶。必须顺从。”
玛格丽终于抬头迎着他的目光。“顺从?”
“这是天主的旨意。”
“真的是?”
“真的是。”
他可是主教。他知晓天主的旨意,并且转告于她。她再次垂下头。
“我希望你现在和父亲谈一谈。”朱利叶斯说。
“必须谈吗?”
“你知道这是必需的。我想你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是不是?”
玛格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点点头。
主教对简夫人打了个手势,对方过去开了门,等在门口的雷金纳德迈进门,瞧着玛格丽:“嗯?”
“对不起,父亲。”
“理应如此。”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在等她开口。
她最终说:“我答应嫁给巴特·夏陵。”
“好闺女。”
玛格丽站起身问:“我可以走了吗?”
简夫人提醒:“你是不是该感谢主教,引你重新踏上天主恩宠之路?”
玛格丽转身对朱利叶斯说:“多谢主教。”
“好了,”简夫人说,“这回可以走了。”
玛格丽出了房间。
周一上午,内德隔着窗户瞧见了玛格丽,一颗心怦怦跳。
他站在客厅里,任玳瑁猫淘淘用脑袋蹭着脚腕。他当时给小猫取名叫淘姐儿,如今它已经是个老妇,瞧见他回家,高兴而不失矜持和威严。
他目送玛格丽穿过广场,进了文法学校。她每周三天去给一班小孩子上课,教他们认数字、字母还有主基督行的神迹,算是为上学打基础。整个一月她都没有现身,看样子她现在又回来上课了。罗洛陪她来的,显然是个护卫。
内德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他从前也恋爱过。他没有犯下淫乱之罪,有那么一两回差一点;他一度以为对苏珊·怀特动了真心,又以为对露丝·科布利喜欢得厉害。不过,爱上玛格丽之后他就明白,这一次不同。对玛格丽,他盼的不只是跟她躲在菲利普院长的坟墓后面亲热。这他自然想,不过他也想跟她共度悠闲的长日,聊戏剧、绘画、王桥的家长里短、国家大事;抑或跟她肩并肩地躺在绿草青青的河畔,静静地晒太阳。
他恨不得立刻奔出房门,冲到市集跟她说话。他强忍冲动,要等到中午下课再去找她。
他在仓库耗了一上午,忙着登记账目。哥哥巴尼最讨厌这个活儿——巴尼学字母学得很吃力,直到十二岁才认字。内德却津津有味:账单、收条,锡、铅、铁矿石的吨量,去往塞维利亚、加来和安特卫普的航次,价目、收益,一张书桌、一管羽毛笔、一瓶墨水再加一本厚厚的清单账簿,国际贸易的帝国就浮现在他眼前。
但此时此刻,这个帝国行将分崩离析。威拉德家的主要业务设在加来,财产十有八九已被法王没收。王桥的存货虽然价值不菲,但战乱期间,海峡间通船受阻,很难卖出去。因为没活干,他们不得不打发了几个伙计。内德记账,也是为核算结余,看可够付清未结的欠款。
今天的活儿总被打断,谁都要问他那只黑眼圈是怎么回事。他实话实说,重复对母亲说过的话:巴特和罗洛因为他亲吻玛格丽把他揍了一顿。没人为之震惊,甚至也不惊讶。年轻人动动拳头并不稀奇,周末尤其如此;周一上午瞧见谁挂了彩着实平常。
只有奶奶愤愤不平。“那个罗洛是只狡猾狐狸,”她说道,“打小就小心眼,如今成了个睚眦必报的大块头。你可得提防他。”爱丽丝瞧儿子被打掉了一颗牙,失声痛哭。
晌午了,天色明亮起来,内德出了仓库,踏上泥泞的主街。他没有回家,而是朝文法学校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教堂敲响了正午的钟声。毕业才不过三年,他却觉得比那个少年老了几十岁。当初那些让他痴迷的事,像考试、竞技、较劲,如今想来,只觉得琐碎可笑。
罗洛从市集那边走过来,内德猜他是来接玛格丽回家的。罗洛瞧见内德,似乎吃了一惊,露出一丝惧意,紧接着恶狠狠地说:“离我妹妹远点。”
内德早有准备。“看你有没有这本事,软绵绵的乡巴佬。”
“你是想让我把你另一只眼睛也打肿吧?”
“我倒想你试试。”
罗洛打起了退堂鼓。“大庭广众的,我不跟你动手。”
“那是自然,”内德一脸轻蔑,“尤其是你没带那个大个儿帮手巴特。”
玛格丽走出学校,见状吃了一惊。“罗洛!老天爷,你又想打架吗?”
内德盯着她,心提到嗓子眼。她身材娇小,光彩照人,下巴高高昂着,绿眸子闪着叛逆的光,少女的嗓音气势夺人。
“不许你和威拉德家的小子说话,”罗洛喝令,“马上跟我回家。”
“可我有话要跟他说。”
“我绝对不许。”
“别拉我,”她猜中了哥哥的心思,“讲点理吧。你去站在主教府门口,那儿听不见我们说话,但能瞧见。”
“你没什么可跟威拉德说的。”
“别说傻话。昨天的事我得告诉他,这你没法否认吧?”
“没别的?”罗洛半信半疑。
“我发誓,我一定得告诉内德。”
“不许叫他碰你。”
“你去主教府门口那儿站着。”
内德和玛格丽瞧着罗洛走出二十步,转过身,站在那儿虎视眈眈。
内德问:“昨天打完架出了什么事?”
“我领悟到一件事。”玛格丽说着,泪水涌上了眼眶。
内德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领悟?”
“顺从父母之命,是我神圣的义务。”
她泪流满面。内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亚麻布的镶边帕子,这是母亲缝的,上面绣着橡子图案。他用帕子替她轻轻地擦眼泪,她却一把夺过帕子,在脸上胡乱擦了擦说:“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是不是?”
“啊,有啊。”内德勉强镇定。他晓得玛格丽虽然性格冲动任性,其实潜心向教。“和你痛恨的人同床共枕,难道不是罪?”
“不是,教义里没有这一条。”
“那应该有。”
“你们新教徒总妄图改变天主的律法。”
“我不是新教徒!难道是为了这个?”
“不是。”
“他们做了什么?怎么说动你的?你是不是被逼的?”
“他们只是点醒了我的义务。”
内德觉得她有什么瞒着没说。“是谁?谁点醒你的?”
她迟疑起来,好像不想回答,随即微微一耸肩,似乎觉得事已至此也无关大碍。“朱利叶斯主教。”
内德怒不可遏。“哼,他不过是替你父母做个人情!他是你父亲的老朋友。”
“他是主基督活着的圣像。”
“耶稣才不会对婚姻的事指手画脚!”
“我相信耶稣希望我顺从父母。”
“这根本不是什么主的旨意。你父母利用你的虔诚,骗你满足他们的私心。”
“你要是这么想,我为你难过。”
“就因为主教的一句话,你就真打算嫁给巴特·夏陵?”
“因为这是天主的旨意。我要走了,内德。以后你我越少说话越好。”
“怎么?咱们住在同一个镇子,去同一间教堂——怎么就不该说话?”
“因为我的心要碎了。”玛格丽匆匆走了。
四
塞维利亚码头熙熙攘攘,巴尼·威拉德沿着滨水区,查看早潮时分瓜达基维尔河上有没有英格兰来的船只。他心急如焚地盼消息,不知叔叔迪克是生是死,家业是否化为乌有?
河面上吹来一阵冷风,不过头顶是一片晴朗的深蓝,旭日照着他晒得黝黑的脸,热度灼人。想起英国阴冷潮湿、乌云密布的天气,他估摸自己怕是再也没法适应了。
塞维利亚横跨在一处河湾之上。水湾内侧,淤泥和沙石形成的宽阔河滩从水滨向高处延伸至坚实的地面,那里成千上万座房舍、宅邸和教堂挨挨挤挤,形成了西班牙第一大城市。
沙滩上到处是人群和牛马。有从船上卸货的,也有驾车来往船上装货的;买卖双方扯着嗓子讨价还价。巴尼放眼瞧着泊靠的船只,细细分辨英语开放的元音和轻柔的辅音。
船舶有种魅力,叫他的灵魂为之欢唱。这辈子他最快乐的日子就数乘船来这儿。虽然饭难吃水难喝,船底臭烘烘的,风暴吓得人肝胆俱裂,他对大海的热爱却没减少半分。海风鼓起船帆,船乘风破浪急速航行,那种感觉真叫刺激,比得上男欢女爱。嗯,几乎比得上。
和镇里的房屋一样,水边的船只也是密密排列,一律船头朝内,船尾向外。巴尼对库姆港码头再熟悉不过,再繁忙也不过五条、十条船,而塞维利亚通常有五十条。
巴尼特地早早赶到水滨,其实事出有因。他寄宿在表兄冶金匠人卡洛斯·克鲁兹家。腓力二世国王无休无止地征战,塞维利亚则是武器制造的重要城市,金属永远供不应求。巴尼母亲运来的金属,卡洛斯通通包揽:门迪普丘陵来的铅制成铅弹,康沃尔矿区产的锡用来造船上盛食物的罐子器具,最重要的则是铁矿石。不过塞维利亚进口的铁矿和金属也有其他来源,譬如英格兰南部和西班牙北部;卡洛斯也得从这些船主手里买货。
巴尼停下脚步,望着一艘刚到的船轻巧地泊船入港。这船看着眼熟,巴尼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只见这艘船约莫一百英尺长,二十英尺宽;这种狭长构造的船只快速敏捷,深受一些船长喜爱。排水量估计在一百吨左右。这是艘三桅船,共五张方形帆,用于借足风力;中桅上另挂了一张大三角帆,方便操控方向。这定然是艘灵便的快船。
他琢磨这说不定是飞鹰号,王桥菲尔伯特·科布利手下的船,随即就听见水手喊话,说的是英语,心里于是有了把握。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一把大胡子的光头小个子蹚着浅滩走上沙滩,巴尼认出此人是乔纳森·格陵兰,常常给培根船长当大副的。
巴尼等乔纳森把船绑好:只见他选了一根深深钉进沙滩的桩子,用绳子一端绑住。在家的时候,乔纳森他们要是路过王桥主教座堂对面的威拉德家,总不愁一两杯酒招待,因为爱丽丝·威拉德对来自五湖四海的消息百听不厌。巴尼小时候最爱听乔纳森说话,听他讲起非洲、罗刹国还有新大陆,有的地方太阳常年不落,还有的地方积雪千载不化。他讲物价、讲政治,夹杂了阴谋和海盗、叛乱和掠夺。
巴尼最喜欢听乔纳森当上水手的经过。十五岁那年,一个周六的晚上,他在库姆港快乐水手酒馆喝醉了酒,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离海岸两英里,正在去往里斯本的船上。之后整整四个年头,他再没见过英格兰一眼,不过等他重归故土,积蓄已足够买一间房子。他把这段经历当作警世之言,可在小男孩巴尼听来,这是一段了不起的历险,总盼着能给自己遇到。巴尼如今长成了二十岁的男子汉,但还是一想到大海就兴奋。
飞鹰号拴稳了,两个人握手寒暄。乔纳森诧异地笑着说:“你戴了只耳环,像个外国人。这是西班牙的风尚吗?”
“也不是,”巴尼答道,“是土耳其玩意儿。就当是我一时兴起吧。”巴尼戴耳环是为着一点浪漫的意思,也因为能吸引女子侧目。
乔纳森一耸肩:“我这是头一次到塞维利亚。怎么样?”
“我喜欢——烈酒美人俱全。不过先说我家有什么消息?
加来到底怎么样了?”
“培根船长捎来了令堂的信。不过没什么新鲜的,都还在等可靠消息。”
巴尼垂头丧气。“要是加来的英国人得到赦免,衣食住行照旧,那到现在信也该捎到了。等的越久,就越说明他们已经被俘,或者更糟糕。”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这时只听飞鹰号甲板上有人大喊乔纳森。“我得上船去了。”他说。
“有没有铁矿石给我表亲卡洛斯?”
乔纳森摇头说:“船上都是羊毛。”这时又听见喊他的声音,语气透着不耐烦。“稍后再把信给你。”
“去我们那儿吃饭吧。离水滨最近的城区,能看见冒烟的地方就是。名字叫埃尔阿雷纳尔,就是‘采砂场’,国王的枪炮就是那儿造的。就说找卡洛斯·克鲁兹。”
乔纳森攀着绳索爬回船上,巴尼也就走了。
加来的消息——或者说杳无消息——他并不吃惊,但心情难免抑郁。母亲的大好年华都用来经营家族生意,想到她的心血被人白白窃取,巴尼又气又难过。
他在水滨问了一圈,都没有铁矿石可卖,于是在特里亚纳桥掉头折返,踏上狭窄蜿蜒的小路。此时,各类商贩纷纷出门准备开张,路上熙来攘往。塞维利亚比王桥繁华许多,可气氛却显得阴沉沉的。西班牙是全天下最富庶的国度,同时又至为保守:法律明文禁止花哨的打扮。富人一身黑衣,穷人穿的是褪了色的棕布衣服。巴尼觉得讽刺:说到极端,天主教和新教倒是不分上下。
在城里赶路,就数这个时候最安全:小偷扒手大白天的一般都在呼呼大睡,等到了下午晚上,大家小酌几杯放松警惕,他们最容易得手。
快到鲁伊斯家了,巴尼放慢脚步。这是间惹人注目的新砖房,宽敞的二楼并排开了四扇大窗。晚些时候,窗前会罩上格栅,身材臃肿、气喘吁吁的佩德罗·鲁伊斯先生坐在窗前,仿佛芦苇地里的蛤蟆,隔着屏障观望过往行人。现在时候尚早,他还没起床,窗户和格栅也都敞开着,让室内通通早晨清冽的空气。
巴尼一抬头,果然如愿以偿:他瞥见鲁伊斯先生十七岁的女儿耶柔玛的倩影。他脚步更慢了,目光没离开她:那白皙的皮肤、浓密卷曲的乌发,最迷人的是那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的棕色眸子,上面衬着两道黑眉毛。她对巴尼嫣然一笑,谨慎地摆一摆手。
家境优渥的小姐不该站在窗前,更别说对路过的男子挥手了。要是被人发现,那可有苦头吃了。可她还是大着胆子,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守在那儿。对她来说,打情骂俏至多只能如此。想到这里,巴尼一阵欣喜。
他经过鲁伊斯家,又倒退着往回走,脸上一直挂着笑。他绊了一跤,险些摔倒,随即做个了鬼脸。她咯咯笑了,抬手掩着朱唇。
巴尼并没有把耶柔玛娶回家的意思。他才二十岁,不想这么早成家立业,就算想,他也不确定耶柔玛就是适合的人选。他只想结识她,趁着四下无人和她肌肤相亲,偷得香吻。可惜西班牙人对女子管得比英国还严;巴尼冲她比一个飞吻,暗想吻到真人大概没什么指望了。
这时就见她扭过头,似乎听到人呼唤,很快她就从窗边走开了。巴尼也只好不情愿地走了。
卡洛斯家离得不远,巴尼的念头由相思转到早饭,过程之快,自己都有几分羞愧。
克鲁兹家的入口立着一道宽阔的拱券,直通到院子里,而院子就是冶炼的场地。院墙边堆放着成堆的铁矿石、煤炭和石灰石,中间用简陋的木板隔开。庭院一角拴着一头牛,炉子立在中央。
卡洛斯的非洲奴隶埃布里马·达博正忙着引火,为第一批冶炼做准备。只见他凸出的黑额头上全是汗珠。巴尼在英格兰也见过非洲人,在库姆港这些港市见得更要多一些,不过他们都是自由之身:英国法律没有限制奴隶的条款。西班牙则不同,塞维利亚的奴隶成千上万,按巴尼估计,占了人口十分之一左右。这些奴隶中有阿拉伯人、北非人、一些美洲土著,再就是和埃布里马一样,来自西非曼丁卡地区。巴尼善于模仿,已经学会了几个曼丁语词。他听见埃布里马跟人打招呼说的是“I be nyaadi?”也就是问您好。
卡洛斯背对着门站着,正在研究新垒好的砖炉。他听人说起一种炼炉,上面加铁矿石和石灰石,底部鼓入空气。三个男人谁也没亲眼见过,趁有空的时候盖了个大概的样子,想试来看看。
巴尼和卡洛斯说西班牙语。“今天水滨买不到铁矿石。”
卡洛斯则一心一意地琢磨新炉子。他搔了搔弯弯的黑胡子。“得想办法把牛套上,好让它拉风箱。”
巴尼皱着眉头说:“我想不出具体法子,不过只要轮子够多,让牲口拉什么都不成问题。”
埃布里马听着两人对话,插嘴说:“用两套鼓风袋。一个充气的时候另一个吹。”
“好主意。”卡洛斯称赞说。
煮饭的炉子也设在院子里,离正房近一些。卡洛斯的奶奶一边搅锅一边呼唤:“孩子们,快洗手去,饭好了。”她是巴尼的姨奶奶,巴尼称她贝琪奶奶,不过塞维利亚人都叫她埃莉萨 [11] 。贝琪奶奶一副古道热肠,生的并不美,脸上长了一只歪歪的大鼻子。她肩背宽阔,手大脚大,已经六十五岁了,年纪不算轻,但身材并未走样,并且精力充沛。巴尼想起在王桥时听奶奶提起:“我那个妹子贝琪年轻的时候是个惹祸精,所以给送到西班牙去啦。”
真想不出。如今的贝琪奶奶谨慎精明,她私下里曾提醒巴尼说,耶柔玛·鲁伊斯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算盘,铁定会挑一个比巴尼有钱得多的女婿。
卡洛斯的母亲难产而死,他是奶奶带大的。他父亲一年前过世,就在巴尼到来的前几天。三个男人住在拱券的一头,屋主贝琪住另一头。
饭桌也摆在院子里。除非天气冷得厉害,不然白天他们就在屋外吃。早饭吃的是洋葱炒蛋、小麦面包,配一壶淡酒。几个男子身强力壮,还要干一天的重体力活,饭量都不小。
埃布里马和他们同吃。换在大户人家,奴隶是决不能和主人同桌的,不过卡洛斯是干力气活的工匠,埃布里马每天同他并肩挥汗劳作。埃布里马从来恭恭敬敬的,毕竟尊卑有别。
巴尼听了埃布里马对新炼炉出的妙点子,很是敬佩,吃饭的时候就问他:“你对冶金很在行啊,是跟卡洛斯的父亲学的?”
“我父亲是个铁匠。”埃布里马答道。
“啊!”卡洛斯也大感诧异,“不知怎的我就没想过非洲人也打铁。”
“不然我们打仗的剑是哪儿来的?”
“也是,那么……你后来怎么成了奴隶?”
“因为和邻邦打仗,我被俘虏了。在我们那儿,俘虏一般都会充作奴隶,给打赢的一方干农活。我的主人死了,他的寡妇把我卖给了阿拉伯的奴隶贩子……后来,赶了很长一程路,我就到了塞维利亚。”
巴尼之前没打听过埃布里马的身世,有很多问题想问。埃布里马想不想家?抑或更愿意待在塞维利亚?他约莫四十岁年纪:沦为奴隶时有多大?可想念亲人?这时,却听埃布里马问:“威拉德先生,恕我斗胆有个疑问。”
“请讲。”
“英格兰有奴隶吗?”
“不算有。”
埃布里马迟疑着问:“这话怎么说,‘不算有’?”
巴尼略一沉吟。“我的故乡王桥有位葡萄牙来的珠宝商人,叫罗德里戈。他买进上好的布料、花边和丝料,钉上珠子,做成头饰、围巾、面纱等小玩意儿。女人抢着买他的货,不少富家太太从英格兰西边大老远地赶过来。”
“他有一个奴隶?”
“他五年前到王桥落脚的时候,身边带了一个马夫,是个叫艾哈迈德的摩洛哥人。艾哈迈德对付牲畜很有一套,一传十、十传百,镇里谁家的马病了,常出钱请他去看。后来罗德里戈听说了,叫艾哈迈德把钱如数交出来,对方不肯,罗德里戈就去值季法庭告他,说艾哈迈德是他的奴隶,钱该归主人,可法官蒂尔伯里判道:‘艾哈迈德没有违反英格兰律法。’罗德里戈输了官司,钱还归艾哈迈德。现如今艾哈迈德有自己的房产,兽医的生意蒸蒸日上。”
“也就是说,英国人可以养奴隶,但要是奴隶离开主人,主人没法抓他回去?”
“一点不错。”
看得出,埃布里马动起了心思。或许他梦想着去到英格兰,重归自由。
这时谈话被打断了。卡洛斯和埃布里马突然紧张起来,一齐瞧着拱券入口。
巴尼顺着他们的目光一看,瞧见三个人影。为首的是个宽肩膀的矮个子,衣着华贵,小胡子油腻腻的。他身后左右两侧各跟着一个高个子,隔了一两步的距离,不过衣着普通,应该是下人,要么就是打手。这三个人巴尼都没见过,但他一眼就看出来:都是恶棍。
卡洛斯小心地打招呼,语气不卑不亢:“桑乔·桑切斯,您早。”
“卡洛斯,我的朋友。”桑乔应道。
在巴尼看来,他们可不像朋友。
贝琪奶奶起身招呼:“桑切斯老爷,请坐吧。”说的是客套话,语气却不热络。“我替您备些早饭吧。”
“不必了,多谢,克鲁兹太太,”桑乔说,“来杯酒就可以了。”
他占了贝琪奶奶的位子,两个手下立在一旁。
桑乔先聊起了铅和锡的价格,巴尼于是知道他也是位冶金匠。桑乔随即讲起跟法国的这场仗,又说城里正闹一场哆嗦发热的疫病,不论穷富都被夺了性命。卡洛斯生硬地应答。他们都放下了刀叉。
桑乔总算进入正题。“卡洛斯,你干得不错,”语气高人一等,“令尊过世——愿他的灵魂安息——我当时想你没法靠自己把生意撑下来。不过你那会儿二十一岁,又出了徒,该试一试,但我不看好你能成器。你倒是一鸣惊人。”
卡洛斯一脸警惕。他平平淡淡地客套说:“多谢夸奖。”
“一年之前,我跟你出价一百埃斯库多,想买下你这份生意。”
卡洛斯挺直腰板,摆正双肩,下巴一扬。桑乔伸手替自己开脱:“我知道,价钱是低了些,不过我当时想,没有令尊经营,就值这么多。”
卡洛斯冷冷地说:“根本是看不起人。”
两个打手身子一僵。从“看不起人”到大打出手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桑乔却依然一副老好人模样——巴尼暗想,这倒难为他了。桑乔没有为得罪卡洛斯道歉,反而一副宽宏大量的口气,倒像是卡洛斯轻辱了自己。“你这么想我也不怪你,只是我有两个儿子,我想让他俩各有一份营生。现在我愿意出一千埃斯库多。”他好像怕卡洛斯不会数数似的,又补充说,“这可是原来数目的十倍。”
卡洛斯答道:“还是太低了。”
巴尼第一次开口。他问桑乔:“何不给另一个儿子再起一个炼炉?”
桑乔傲慢地瞧着巴尼,好像终于看见有这么个人,又似乎他不该擅自开口。卡洛斯代桑乔答道:“西班牙大多数行业都由‘公所’管理,有点像英国的会馆,不过要保守些。公所对炼炉的数目有限制。”
桑乔接着说:“这些规矩能确保高水准,淘汰不法从业者。”
巴尼接口:“也保证市价不会被便宜货拉低,是吧。”
卡洛斯提醒说:“巴尼,桑乔是塞维利亚冶金会馆的执事。”
桑乔并不把巴尼放在眼里。“卡洛斯,我的朋友、街坊,问题很简单:叫你出让这爿生意,开价多少?”
卡洛斯摇头说:“不卖。”
桑乔显然想怒斥一句,但他忍住了,挤出一个笑。“我愿意开到一千五埃斯库多。”
“一千五埃斯库多也不卖。”
巴尼瞧见贝琪奶奶一脸警惕。她显然对桑乔有所畏惧,担心卡洛斯开罪他。
卡洛斯也瞧出来了,于是语气和善了一些。“不过承蒙您看顾,多谢好意,桑乔街坊。”礼数尽了,听着却不诚恳。
桑乔揭下面具。“卡洛斯,你会后悔的。”
卡洛斯语气轻蔑。“桑乔,你何出此言?倒像是威胁了。”
桑乔不置可否。“要是生意遭了殃,你准要追悔莫及,不如拿了我的钱。”
“我愿意冒这个险。我得干活了,国王的军需官等着用铁呢。”
桑乔发觉被打发了,气得要命。他站起身。
贝琪奶奶说:“老爷,这酒你还中意吧——是我们最好的酒。”
桑乔才懒得回答区区一个妇人的客套话。他对卡洛斯说:“稍后再聊。”
巴尼瞧出卡洛斯想讽刺一句,但只默默点了点头。
桑乔转身要走,突然瞧见了新炉子。“这是什么?又添了炉子?”
“旧炉子得换了,”卡洛斯也站起来,“有劳您登门造访,桑乔。”
桑乔没动。“我看你的旧炉子好得很。”
“新的造好了,旧的自然会拆掉。我和您一样,对规矩一清二楚。再会吧。”
“新的瞧着奇怪。”桑乔不依不饶。
卡洛斯不再掩饰恼怒。“我对传统式样做了些改进,‘公所’没规定不许吧。”
“后生,别动气,我只是问问而已。”
“我也只是送客而已。”
对这句无礼之言,桑乔竟然没气得跳脚。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新炉子,瞧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才转身出门。两个打手也跟着走了;这两个人从头到尾没说话。
等桑乔走远了,贝琪奶奶说:“他不是好人,这个敌树不得。”
“我有数。”卡洛斯答道。
当晚,埃布里马和卡洛斯的奶奶同睡。
在三个男人起居的那半边房子,卡洛斯和巴尼睡楼上的床,埃布里马在一层打地铺。这天晚上,埃布里马躺了半小时,听着屋子里寂然无声,这才起身,轻手轻脚地穿过院子,来到埃莉萨住的那一边。他钻进被窝,两个人亲热一番。
她是个又老又丑的白种妇人,不过四下漆黑,她的身体柔软温暖。最重要的是她对埃布里马一向照顾有加。他并不爱她,这辈子都不会爱,不过满足她的要求并不是什么难事。
之后埃莉萨睡着了,埃布里马躺在她身边,回忆起两人关系的开始。
十年前,他被装上奴隶船,运到塞维利亚,卖给了卡洛斯的父亲。他无依无靠,又思念家乡,只觉得万念俱灰。一天主日,大家都去了教堂,卡洛斯的奶奶——巴尼管她叫贝琪奶奶,埃布里马则叫她埃莉萨——撞见他一个人啜泣。出乎意料,她吻着他的眼泪,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柔软的胸脯前。他渴望关怀,于是如饥似渴地向她示好。
他随即发觉埃莉萨不过是在利用自己。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甩掉他,但他不行。不过话说回来,能拥在怀中的人也只有她一个。十年来,他过着背井离乡的孤独生活,从她那里得到了安慰。
她扯起鼾声,他于是溜回自己的床上。
每天晚上入睡前,埃布里马都要想一想自由。他畅想自己有一处房产,家中有妻子,兴许还有几个儿女。他口袋里装着劳作换来的钱,身上的衣服是自己挑中买下的,而不是旁人穿过不要的旧衣服。他随心所欲地出门,尽兴了再回家,不会为此挨鞭子。他总盼望入睡后梦到这样的日子,偶尔会如愿。
他睡了几个时辰,天一亮就醒了。这天是主日。上午他要和卡洛斯去教堂,晚上要去一个获得自由的非洲奴隶开的酒馆,拿自己那一点点赏钱赌上几把。但此时此刻,他有一份秘密的义务要履行。他穿好衣服,出了门。
他从北门出了城,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天越来越亮。走了一个小时,他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段河边长着一片小树林,他从前来过。他开始行水礼。
从来没人发现过他,不过就算发现也无所谓,他看上去不过是在沐浴而已。
埃布里马不信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主。他只是做做样子,为了日子好过些;他在西班牙领洗,归入基督教,但他并没有被蒙蔽。欧洲人不知道,神其实无处不在:海鸥、西风、橘子树,其中最伟大的当数河神:埃布里马之所以晓得,是因为他长大的村子就临着一条河。虽然不是同一条河,他也不知道这儿离出生地隔了几千英里,但神明依旧。
他低声吟诵神圣的祷词,身子没入水中,感到宁静渗入灵魂,于是让回忆从内心深处浮现。他想起父亲,一个精壮的男子汉,棕皮肤上留着一道道黑色的烧伤疤痕,那是烊金烫伤留下的。他记起母亲,裸着上身在菜地里除草。还有姐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那是他的外甥,可他没机会看那孩子长大成人了。对埃布里马如今讨生计的这个城市,他们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但他们崇拜同一个神。
河神安抚了他的忧伤。礼成之时,神赐给他最后一份恩典:力量。埃布里马走回岸上,水从皮肤上滴落,他看见日头升起来了,于是心里知道,不会很久了,他能忍下去。
主日这天,巴尼和卡洛斯、贝琪奶奶还有埃布里马一起去了教堂。巴尼觉着他们一群人显得与众不同。卡洛斯是一家之主,虽然大胡子、宽肩膀,但到底嫌年轻了些。贝琪奶奶不年轻,但也不显老:她头发灰白,身材却没有走样。埃布里马穿着卡洛斯不要的旧衣服,但走起路来挺胸抬头,竟然有几分盛装去瞻礼的模样。至于自己呢,一副红胡子,威拉德家典型的金棕色眼珠,耳环足以吸引诧异的目光,更引得年轻女子频频侧目——这也是他戴耳环的初衷。
塞维利亚主教座堂比王桥的还要宏伟,彰显出西班牙教廷的傲人财富。中殿高大非凡,两侧各有两条侧廊,还有两排小圣堂,整个教堂看起来像是方形的,足以轻松装下城里的任何一间教堂。主祭台前聚了一千名教众,但看上去却微不足道,众人应答祷告文的声音消散在空旷的穹顶。祭坛上方装饰着巨幅镀金群雕,自七十五年前开始,至今还没能完成。
望弥撒既能荡涤灵魂,也是有用的社交场合。人人都来参加,特别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人平时见不到,在这里可以趁机说上话。体面的姑娘甚至可以和单身男子搭话,而不会累及名誉,不过姑娘的父母也在紧紧盯着。
卡洛斯穿了件镶毛领的新外套,他跟巴尼透露,今天打算向意中人瓦伦蒂娜·比利亚韦德的父亲提亲。他已经拖了一年,知道全镇的生意人都在观望他如何打理父亲的生意,现在他自忖时机成熟。桑乔前一天登门,证明大家认可他的业绩,并且至少有一个人乐意接手。现在向瓦伦蒂娜提亲正是时候。要是她答允,他除了能娶到心中所爱,也和塞维利亚的上流人物结了亲戚,省得桑乔这种人虎视眈眈。
一行人刚迈进教堂高大的西门,迎面就遇见比利亚韦德一家。卡洛斯对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深鞠一躬,接着冲瓦伦蒂娜露出热切的微笑。巴尼瞧见这位小姐皮肤白里透粉,一头金发,不似西班牙女郎,更像英国人。卡洛斯偷偷告诉巴尼,等他们成了亲,他要为太太盖一座高大凉爽的新居,院子里有喷泉,花园里绿树成荫,不让太阳晒到她花瓣一般的脸颊。
瓦伦蒂娜也对巴尼露出愉悦的微笑。父亲、长兄和母亲把她看得死死的,不过她对卡洛斯流露出喜悦之情,这倒没办法阻止。
巴尼也有意中人要去讨好。他放眼四周,瞧见了佩德罗·鲁伊斯和女儿耶柔玛;家中女主人已经过世。他挤开会众,对佩德罗鞠躬行礼,对方正气喘吁吁,虽然从他家到教堂没有几步路。佩德罗是个学者,他跟巴尼讨论地球有否可能绕太阳转动,而不是太阳绕地球转动。
比起他的学问,巴尼更关心他的女儿。他把一百支蜡烛的笑容投向耶柔玛;对方也报以微笑。
他开口说:“我看见主礼的是令尊的朋友罗梅罗总执事。”罗梅罗最近步步高升,据说是腓力国王的心腹。巴尼知道罗梅罗是鲁伊斯家的常客。
“父亲爱和他争论神学问题,”耶柔玛说着,面露厌恶之色,压低声音说,“他对我纠缠不休。”
“罗梅罗?”巴尼警惕地望向佩德罗,不过对方正和一个邻居行礼,目光暂时从女儿身上移开了。“纠缠不休,什么意思?”
“他说盼着我嫁人以后做我的朋友,还伸手摸我脖子。吓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巴尼暗想,这位总执事显然是对耶柔玛动了邪念,但可以理解:巴尼也动了同样的心思。不过他知道这话还是不说为妙,只附和说:“真叫人倒胃口。色心未戒的神父。”
他突然瞧见石屏栏后有个人影,只见他白袍黑氅,是多明我会的修士。这是要讲道了。巴尼不认得这位神父,只见他高高瘦瘦,脸颊苍白,一头蓬乱浓密的直发;看样子约莫三十岁,这个年纪一般不够资格在主教座堂布道。之前祷告的时候巴尼就注意到他了,他似乎沉浸在神圣的神魂超拔之中,激动地吟诵拉丁祷文,双眼闭合,苍白的脸孔扬起向天;相比之下,剩下大部分司铎就像在履行乏味的苦差事。巴尼问:“那人是谁?”
佩德罗这会儿已经把注意力重新投在女儿的追求者身上。他答道:“阿朗索神父,新来的宗教裁判官。”
卡洛斯、埃布里马和贝琪奶奶也聚到巴尼身边,大家都往前凑,想仔细瞧瞧这位传道员。
阿朗索开始布道,首先提及入冬以来夺走百余人性命的哆嗦热病。他宣布,这是天主的惩罚,塞维利亚人须吸取教训,扪心自问。他们究竟犯下何等严重的罪孽,令天主如此动怒?
答案是他们容忍身边的外邦人。这个年轻神父历数异教徒的亵渎之举,越发激动。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仿佛是污秽之言。
可他说的能是谁呢?西班牙历史巴尼是了解的。1492年,费尔南德和伊莎贝拉两位“天主教君主”向西班牙犹太人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改信基督教,要么滚出国门。之后,穆斯林也遭到同样的粗暴对待。国内的犹太会堂和清真寺通通改为基督堂。巴尼没见过西班牙有新教徒——据他所知。
他把这通布道当作夸夸其谈,但贝琪奶奶却忧心忡忡。她低声说:“要糟糕了。”
卡洛斯接口问:“怎么会?塞维利亚又没有异教徒。”
“既然开始搜捕女巫,那必然得找出几个女巫。”
“可根本没有异教徒,他上哪儿找去?”
“你瞧瞧四周,他一准说埃布里马是穆斯林。”
“埃布里马明明是基督徒!”卡洛斯愤愤然。
“他们会说他重归原来的宗教,那就是叛教之罪,比从来没归入基督教恶劣多了。”
巴尼暗想贝琪奶奶大概猜中了:不管事实如何,就凭埃布里马的黑皮肤,他就是现成的靶子。
贝琪奶奶又冲耶柔玛父女的方向一点头:“佩德罗·鲁伊斯家里有伊拉斯谟的书,还常常跟罗梅罗总执事争论教义。”
卡洛斯答道:“可佩德罗和埃布里马都来了,来望弥撒!”
“阿朗索偏说他们日落之后关紧门窗,做异教礼拜。”
“可阿朗索总得有凭有据吧?”
“他们会认罪。”
卡洛斯大惑不解。“凭什么要认?”
“换了你也要认的:被剥光衣服,用绳子绑住,绳子慢慢收紧,最后勒破皮肤,肉都给勒下来——”
“别说了,我懂了。”卡洛斯打个哆嗦。
巴尼好奇起来。贝琪奶奶怎么知道宗教裁判所的酷刑?
阿朗索讲到激动处,呼吁人人加入这场新十字军东征,铲除他们中间的不信者。布道完毕,圣餐开始了。巴尼瞧着会众的脸色,他们似乎都被布道惹得心神不宁。大家都是忠诚的天主教徒,但只想过太平日子,不希望什么东征。和贝琪奶奶一样,人人看出山雨欲来。
仪式结束后,圣职人员鱼贯退出中殿。卡洛斯对巴尼说:“我要去找比利亚韦德,我琢磨需要有个朋友壮胆。”
巴尼欣然答允,跟在他身后。卡洛斯走到弗朗西斯科面前一鞠躬。“先生,可否打扰一下,我有件要紧事找你商量?”
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和贝琪奶奶年纪相仿,瓦伦蒂娜是他跟第二任太太生的。他处世圆滑、自视甚高,但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和善地微笑:“请讲。”
巴尼看出瓦伦蒂娜一脸腼腆。做父亲的还蒙在鼓里,但她已经猜到了。
卡洛斯说:“先父过世有一年了。”
巴尼以为弗朗西斯科会喃喃道一句“愿他的灵魂安息”。听人提起过世的亲人,这是习惯性的礼节,但出乎意料,弗朗西斯科一语不发。
卡洛斯接着说:“我那间作坊井井有条,生意蒸蒸日上,这是有目共睹的。”
“可喜可贺。”
“多谢。”
“小卡洛斯,你想说什么?”
“我二十二岁,身体康健,收入牢靠,想结婚了。我会和妻子和睦相处,让她衣食无忧。”
“我相信。所以……”
“我不胜惶恐,请您许我去府上拜会,期望博得您女儿瓦伦蒂娜的垂青。”
瓦伦蒂娜脸泛红云。她哥哥闷哼一声,似乎气愤不过。
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立即态度大变。“绝不可能。”语气之决绝,着实出乎意料。
卡洛斯惊诧不已,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你好大的胆子,”弗朗西斯科接着说,“我女儿!”
卡洛斯回过神来。“可……敢问为什么?”
巴尼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弗朗西斯科没有理由自认高人一等。他是个香水商,这个行当兴许是比冶金高雅几分,但还不是自己制造并售卖,和卡洛斯没两样。他又不是贵族。
弗朗西斯科迟疑着说:“你血种不纯。”
卡洛斯大惑不解。“因为我祖母是英国人?荒唐。”
那位兄长怒喝:“说话当心点。”
弗朗西斯科说:“我不必站在这儿听人骂我荒唐。”
巴尼瞧出瓦伦蒂娜一脸焦灼,显然她也没料到父亲会愤然拒绝。
卡洛斯不知所措:“等一下。”
弗朗西斯科态度坚决。“咱们谈完了。”他说着就转过身,拉起女儿的胳膊,朝西门走去;母子俩跟在后面。巴尼知道没必要追上去,不然出丑的是卡洛斯。
卡洛斯又悲又气。虽然血种不纯这句侮辱无理可笑,但还是一样伤人。在西班牙,“不纯”一般指犹太人和穆斯林,巴尼还没听过祖籍英国的人被冠上这个帽子,不过说到势利眼,那也没什么道理好讲。
埃布里马和贝琪奶奶也围过来。贝琪奶奶立刻瞧出卡洛斯神色异样,狐疑地望向巴尼。巴尼喃喃地说:“瓦伦蒂娜的父亲一口回绝。”
“该死。”贝琪奶奶叹道。
她同样气愤,但看不出诧异。巴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早料到了。
埃布里马同情卡洛斯的遭遇,想做点什么让他振作起来。到家之后,他提议试试新炼炉。他这样想:择日不如撞日,况且说不定能叫卡洛斯忘了被拒之辱。基督徒不得在主日做工或经营买卖,这是自然的,不过这也算不得做工,不过是试验罢了。
卡洛斯觉得这点子不错。他动手引炉子,埃布里马把几个人琢磨出来的挽具给牛套上,巴尼负责混合碎铁矿石和石灰石。
风箱有点毛病,几个人只好琢磨新法子,好让牛鼓动风箱。贝琪奶奶本打算准备一餐丰盛的主日午餐,见状只有作罢,端上了牛奶和腌猪肉,三个男人站着吃了。等一切准备就绪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炭火借着一对风箱烧得灼烫,埃布里马动手填铁矿石和石灰石。
起先什么动静也没有。牛不紧不慢地兜圈子,风箱一呼一吸,烟囱烧得火烫,几个人静静等待。
卡洛斯听两个人讲过这个炼铁的法子,一个是诺曼底来的法国人,还有一个是瓦隆来的尼德兰人;巴尼在英国时也听一个苏塞克斯人提起过。这三个人都言之凿凿,说这样炼铁比普通法子快上一倍。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够叫人激动了。听说熔铁要从炉子底部涌出,巴尼便垒好了石槽,连着院子地上挖好的铸模,让铁浆直接流进去。可惜没人画得出炉子的草图,所以大家只好靠猜的了。
还是没见到铁。埃布里马不禁琢磨是哪儿不对。兴许该把烟囱垒高点儿。他觉得关键是温度得上去。或者该用木炭,烧起来比煤炭热,不过全国的木材都要留着给国王造船,价格不菲。
有效果了。只见半月形的熔铁从炼炉的排口涌出来,缓缓流进石槽。先是迟疑不定的一段,随即变成徐徐的一股,接着喷涌不断。三个男人齐声欢呼。埃莉萨闻声过来查看。
烊金起先颜色发红,转瞬就变成灰色。埃布里马仔细观察,觉得炼出来的是生铁,还得精炼成熟铁,不过这不成问题。铁上面还蒙着一层东西,看着像熔玻璃,是炉渣无疑,得另想办法分离掉。
出铁的确快。熔铁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拧开了龙头似的。只须不断从上端添煤、铁矿石和石灰石,就有流动的财富从另一端汩汩而出。
三个人相互祝贺,埃莉萨端来一瓶酒。他们端着酒杯,一边啜饮,一边高兴地注视熔铁凝固。卡洛斯恢复了些神采,提亲被拒的失望一扫而光。也许他会拣这个欢庆的时刻宣布埃布里马自由了。
片刻之后,只听卡洛斯说:“埃布里马,添炉子吧。”
埃布里马放下酒杯,答道:“这就来。”
新炼炉叫卡洛斯大获成功,但不是人人都高兴得起来。
炼炉每天从日出烧到日落,从周一到周六。卡洛斯专心炼铁,把生铁卖给精炼作坊,免得自己麻烦;铁矿石耗费见长,巴尼就负责寻找卖家。
军需官甚是满意。他时时为武器不足而犯难:眼下正同法意两国交战,海上要对付苏丹舰队,还要防御美洲海盗的盖伦船。塞维利亚的锻造铺和作坊供不应求,公所又严禁扩大产量,军需官只好依赖异邦弥补不足——美洲掠来的银子眨眼就用光了,就是这个原因。现在出铁如此之快,叫他兴奋不已。
不过塞维利亚别的铁匠可没这么兴高采烈。卡洛斯的收入是他们的两倍,这一点他们都瞧在眼里。定然有条规矩禁止这种做法吧?桑乔·桑切斯正式向“公所”投诉,执事会须得定夺。
巴尼忧心忡忡,但卡洛斯不以为然,说“公所”不可能跟军需官唱对台戏。
之后阿朗索神父找上门来了。
他们正在院子里做工,就见到阿朗索大步跨进门,几位年轻司铎簇拥在他身后。卡洛斯倚着铲子,直视这位宗教裁判官,一派镇定自若,但巴尼看得出他心中忐忑。贝琪奶奶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一双大手叉在腰间,站定了,准备对付阿朗索。
他们凭什么给卡洛斯冠上异端罪的帽子?巴尼想不明白。可要不是为这个,阿朗索又来干什么?
阿朗索不急着开口,先不紧不慢地环顾院子,他扬着窄窄的尖鼻子,像一只猛禽。他的目光落在埃布里马身上,这才开口:“那个黑人是不是穆斯林?”
埃布里马自己答道:“神父,我出生的村子没有听见过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从没有人提过穆斯林先知之名。我是个愚昧无知的外邦人,祖祖辈辈如此。但在漫漫旅途中,天主之手指引我,我在塞维利亚领悟真道,就在主教座堂领洗,归入基督教,为此我每天都在祷告中感谢天父。”
这番话恳切可信,巴尼猜测埃布里马不是第一次说了。
可阿朗索却不满足。他问:“那你为什么要在主日做工?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穆斯林的圣日是周五?”
卡洛斯答道:“主日并没人做工,每周五我们都劳作一整天。”
“我在主教座堂初次布道的那个主日,有人看见你们引了炉子。”
巴尼暗暗赌咒。他们被人瞧见了。他查看周围的房舍:无数扇窗子都对着院子。该是某个邻居告发的——也很可能是哪个眼红的冶金匠,甚至说不定就是桑乔。
卡洛斯答道:“但我们不是在做工,只是试验罢了。”
这个解释就连巴尼听着都觉着牵强。
卡洛斯慌忙解释:“神父,您看,这种炉子是从烟囱底部鼓风——”
阿朗索打断他:“你的炉子我一清二楚。”
贝琪奶奶这时开口了。“不知道神父怎么会对炉子一清二楚呢?兴许是从我孙儿同行的对手那儿听来的?神父,是谁向您说他的坏话?”
看阿朗索的神色,巴尼知道贝琪奶奶料中了。阿朗索没有作答,而是发起攻势。“老妇人,你生在信奉新教的英格兰。”
“这话不对,”贝琪奶奶底气十足,“我出生的时候,在位的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亨利七世国王。他那个新教徒儿子亨利八世还在尿床,我们一家就离开了英格兰,把我带到塞维利亚。我再就没回去过。”
阿朗索把目光投向巴尼。巴尼心下惧怕,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个人掌握着生杀大权。只听阿朗索说:“你自然不同,你一定从小就被教养成新教徒。”
巴尼的西班牙语还没流利到跟人争辩神学,于是就事论事地答道:“英格兰不再信奉新教,我也不是新教徒。神父,您可以把这里搜个遍,绝没有查禁的书籍,没有异教文章,也没有穆斯林的礼拜毯。我床头挂的是十字苦像,墙上的画像是列日的圣于贝尔,冶金匠的主保圣人。圣于贝尔曾经——”
“圣于贝尔的事迹我清楚。”有什么事他阿朗索不知道,还要别人来教?他显然受了冒犯。不过,他的指控通通没有落实,巴尼以为他大概要泄气了。他手头的消息不过是有人在主日做事,至于是不是做工却不能肯定;钻这个空子的人,全塞维利亚自然不只有卡洛斯一家。只听阿朗索说:“但愿你们今天对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没有掺假。否则你们的下场就和佩德罗·鲁伊斯一样。”
他转身要走,但巴尼还没听说耶柔玛和她父亲出了什么事,忍不住问:“佩德罗·鲁伊斯怎么了?”
阿朗索瞧他惊疑不定,面露得色。“他被捕了。我在他家里搜出一本西班牙文《旧约》,这是违法的;另外,还有一本异教的《基督教要义》,是罪恶之城日内瓦那个鼓吹新教的约翰·加尔文写的。依照常法,佩德罗·鲁伊斯的全部财产已经被宗教裁判所没收。”
卡洛斯听了并不吃惊,这么看来阿朗索那句“常法”并非胡说。巴尼却震惊不已。“全部财产?那他女儿可怎么活?”
“凭主施恩,众生皆如此。”阿朗索转身走了,几个随行跟在身后。
卡洛斯似乎松了口气。“耶柔玛的父亲出了事,我很难过。不过我看咱们没让阿朗索得逞。”
贝琪奶奶却说:“别这么笃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记得你祖父、我的亡夫了?”
“他过世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呢。”
“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本是个穆斯林。”
三个男人一齐诧异地望着她。卡洛斯难以置信地问:“你的丈夫是个穆斯林?”
“不错,他本来是。”
“我爷爷,何塞·阿拉诺·克鲁兹?”
“他本名是优素福·哈利勒。”
“你怎么会嫁给一个穆斯林?”
“当年西班牙驱逐穆斯林,他决定留下来,归入基督教。他学习教义,并以成人的身份领洗,和埃布里马一样,何塞是他新取的教名。为了表示诚心入教,他决定娶基督徒做妻子,也就是我。我那时十三岁。”
巴尼问:“和基督徒结合的穆斯林很多吗?”
“不多。他们一般只和自己人谈婚论嫁,即便改教之后也是。我的何塞与众不同。”
卡洛斯好奇奶奶的感情经历。“你当时知道他从小是穆斯林吗?”
“起先不知道。他从马德里移居到这里,这件事没跟任何人提过。不过常常有人从马德里过来,总有人知道他原本是个穆斯林,那往后事情就瞒不住了,不过我们尽量不声张。”
巴尼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你才十三岁?你爱他吗?”
“我对他又爱又敬。我长得一直不好看,而他相貌堂堂,性格又温柔、善良、体贴。那真是天国的日子。”贝琪奶妈聊起了心事。
卡洛斯又说:“后来爷爷过世……”
“我恨不得跟他去了。他是我一生的挚爱,我绝不想再嫁。”她一耸肩,“孩子们需要照料,我整天忙里忙外,没空心碎而死。然后还有你,卡洛斯,才出生就没了娘。”
巴尼有种直觉,贝琪奶奶虽然有问必答,但好像有什么话藏着没说。她绝不想再嫁——事情真的这么简单?
卡洛斯猛然醒悟。“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许我娶他女儿,就是这个原因?”
“不错。你奶奶是英国人,他并不在乎,他说‘不纯’,指的是你那个穆斯林爷爷。”
“该死。”
“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他。看样子阿朗索也知道优素福·哈利勒的事,今天上门不过是个开头,相信我,他还会来的。”
阿朗索走后,巴尼赶去鲁伊斯家打听耶柔玛的情况。
应门的是个年轻女人,看上去是北非人,显然是个奴隶。巴尼瞧她生的应该很美,只是现在肿着脸,愁的满眼血丝。他大声说:“我要见耶柔玛。”女人手指按在唇上,示意他噤声,又招手请他跟上,引他去了屋后厨房。
他本以为会见到厨子和一两个女佣准备饭菜,可厨房冷清清的。他回想起阿朗索说宗教裁判所例行公事没收嫌犯的财产,却没想到下手如此迅速。佩德罗的仆婢已经尽数被打发了,至于奴隶,应该会卖掉,她就是为这个才痛哭的吧。
只听女奴说:“我叫法拉。”
巴尼不耐烦:“你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耶柔玛在哪儿?”
“小声些。耶柔玛在楼上,罗梅罗总执事来看她了。”
“我不管,我有话跟她说。”巴尼说着就往门口走去。
“求您别去。要是罗梅罗见到,会惹上麻烦的。”
“我不怕麻烦。”
“我去把耶柔玛叫过来。就说邻居妇人来了,非见她不可。”
巴尼略一迟疑,接着点头答应,法拉就出去了。
他环顾四周。刀锅壶盘,什么都没有,屋子被扫荡一空。宗教裁判所连人家的餐具都卖?
等了几分钟,就见耶柔玛来了。她样子大变,不像十七岁,好像突然成熟了许多。那张动人的脸孔上面无表情,如同面具,眼睛失了神采,橄榄色的皮肤好像灰蒙蒙的,纤细苗条的身子一直哆嗦,像在发烧。看得出,她在拼尽力气掩饰悲愤。
巴尼朝她走去,想拥抱她,但耶柔玛向后退去,并伸出手,像要把他推开。
巴尼不知所措地望着她问:“情况如何?”
“我走投无路,”她答道,“父亲入狱,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令尊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宗教裁判所的犯人不得联系家人,不得联系任何人。他身子不好,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你也见过。他们很可能要——”她说不下去了,垂头望着地面,接着深吸一口气,很快镇定下来。“很可能要对他用水刑。”
巴尼听人说过。施刑的时候会把犯人的鼻孔堵住,令他无法用鼻子呼吸,然后强迫他张开嘴,一罐接一罐地往喉咙里灌水。犯人吞下水后,肺中胀满,疼痛难忍,吸入气管的水会叫他窒息。
“他会没命的。”巴尼惊恐莫名。
“他们已经没收了他全部的积蓄和家当。”
“那你有什么打算?”
“罗梅罗总执事请我去他家里。”
巴尼大惑不解。事发仓促,他同时有好几个疑问。他问:“给他做什么?”
“我们刚刚谈的就是这件事。他希望我替他收拾衣衫,包括定制和取放法衣、看着洗衣妇。”她谈起这些实实在在的问题,情绪显然没那么激动。
“不要去,”巴尼说,“跟我走。”
这话是冲口而出,完全不经头脑,她也知道。“去哪儿?我又没法跟三个男子同住。你们的祖母自然没有顾忌。”
“我在英格兰有个家。”
她摇头说:“我对你的家一无所知。对你都几乎一无所知。况且我也不懂英语。”她露出温柔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也许,倘若没发生这件事,你会向我献殷勤,向我父亲提亲,也许,我会嫁给你,跟着学说英语……谁知道呢?我承认这样想过,可要我跟你私奔,去一个陌生的国度?行不通。”
巴尼发觉她比自己理智多了,可还是忍不住说:“罗梅罗是要你给他当见不得光的情妇。”
耶柔玛定睛望着巴尼。巴尼瞧出,她那双大眼睛里透着一股冷意,是他从前没见过的。他不禁想起贝琪奶奶说过:“耶柔玛·鲁伊斯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算盘。”可总该有个限度吧?只听耶柔玛反问:“倘若是呢?”
巴尼目瞪口呆。“这话你竟然也说得出?”
“我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反反复复在想这件事。除此之外,我走投无路。你也知道无家可归的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
“沦为妓女。”
她并不为所动。“所以我有三条路,要么跟你逃到未知的地方,要么在街上卖身,要么住进一个堕落但富有的神父家,坐一个见不得人的位子。”
“你想过没有?”巴尼试探地说,“或许揭发你父亲的人正是罗梅罗,目的就是逼你就范?”
“是他无疑。”
巴尼又一次大惊失色。她处处比他想得远。
只听她说:“几个月前我就知道,罗梅罗想收我做情妇。我本以为最悲惨的命运不过如此,现在看来,却是我求之不得的最好出路。”
“是他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愿意答应,睡在他的床上,一切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她棕色的眸子里精光四射,那是仇恨的光,像烧沸的酸液。“绝不。我可以逢场作戏,但总有一天,他会受制于我。等到那一天,我要报仇雪恨。”
新炼炉建成,埃布里马的功劳不亚于另外两位,他暗暗希望卡洛斯会还自己自由,以示感激。可炉子一天天、一周周烧下去,他的希望渐渐渺茫,这才明白卡洛斯根本没动过这个念头。埃布里马把冷却的生铁锭搬到平板推车上,横竖交错着叠放,免得运送路上晃动,这期间他就一直琢磨接下来怎么是好。
他本盼着卡洛斯自然而然地提出来,可既然无望,那他只好自己开口。他不喜欢求人:“恳请”就意味着他配不起——但他配得起,对此他底气十足。
兴许该拉上埃莉萨替自己说话。她对他有情,以他的利益为重,对此他有把握;至于她这份情是不是深厚到还他自由?日后她晚上要同他欢爱,他也许不会招之即来呢。
思来想去,他打定主意:和卡洛斯开口前,还是跟她商量为妙。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对她站在哪一边心里有数。
那什么时候跟她说呢?云雨之后?还是趁之前说好,那时她欲火焚身。他暗暗点头。就在这个当口儿,恶徒冲了进来。
总共有六个人,个个提着棍棒和锤头。他们一语不发,扬起棍棒,冲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劈头就打。“干什么?”埃布里马喊道,“你们想干什么?”他们并不理会。埃布里马抬手护着自己,手上着了重重的一下,紧接着脑袋也挨了一棍,瘫倒在地。
打他的恶人又去追卡洛斯,卡洛斯正往院子另一头跑。埃布里马怔怔地瞧着,头上这一下让他昏昏沉沉。只见卡洛斯抓起一把铁锹,铲进炉子里流出的烊金,冲几个袭击者扬去。其中两个疼得大叫。
虽然寡不敌众,埃布里马却一时以为他跟卡洛斯两个没准能占上风;可卡洛斯第二铲子还没下去,就被两个歹徒打倒在地。
他们着手破坏新炼炉,挥起铁头大锤狠命砸下去。埃布里马看见心血遭破坏,拼着劲儿站起来,冲袭击者奔过去,一边大喊:“休想——你们不能这么做!”他推开一个暴徒,任他跌倒在地,又死死拽开另一个,想保护他的宝贝。左手使不上力,他只剩一只右手,好在力气大。眼见索命的锤子砸下来,他只好向后退。
拼了命也要保护这炉子。他操起一只木铲,又冲他们奔去。他一铲砸中一个恶棍的脑袋,紧接着背后挨了一下,正中右肩,他手一软,掉了木铲。他急忙转身,闪过接下来的一击。
一根棍棒就要挥落,他不住后退,同时眼角的余光扫见炉子已被砸烂了。烧红的煤块和滚烫的矿石滚落一地。牛受了惊吓,粗声粗气地叫唤,动静叫人心酸。
埃莉萨从屋子里奔出来,冲几个恶徒尖叫:“放开他们!滚出去!”袭击者见是个老太婆,放声大笑,刚才被埃布里马推倒的那个人爬起来,把她从背后一把抱住,举在半空。这人又高又壮——六个人都是——她怎么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
两个男人坐在卡洛斯身上,一个按住埃莉萨,一个看着埃布里马,剩下的两个又挥起锤头,风箱被砸坏了——那是埃布里马、卡洛斯和巴尼三个人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埃布里马直想哭。
炉子和风箱都被砸毁了,其中一人抽出一把长匕首,去割那牛的咽喉。这费了一点工夫:那畜生的脖子肌肉雄健,那人只好用刀刃锯进肉里。牛挣扎着要摆脱砸烂的风箱。那人一刀割开了静脉。风箱立刻不动了;血从伤口喷出来,像一股喷泉。牛缓缓倒地。
六个男人来如疾风,去亦如闪电。
巴尼浑浑噩噩地出了鲁伊斯家,感叹耶柔玛竟变得如此精于算计。抑或她一向有股子狠劲,只是他没瞧出来。又或者人经历了可怕的变故是会变的——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一无所知。谁知道呢:说不定河水大涨,把整个城市都淹了。
他机械地挪动双腿,一进卡洛斯家,再次大惊失色:卡洛斯和埃布里马被人打了。
院子里,卡洛斯坐在椅子上,任贝琪奶奶替他包扎伤口。他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嘴唇红肿,还弯着腰,好像腹痛难忍。埃布里马躺在地上,一只手抓着另一边腋窝,头上的绷带血迹斑斑。
两人身后是新炼炉的残骸。炉子废了,变作一地碎砖。风箱成了一摊乱糟糟的绳子和柴火。牛倒在血泊中,断了气。巴尼恍惚中想,牛的血可真多啊。
贝琪奶奶正拿蘸了酒的布条替卡洛斯擦拭脸上的伤。见他回来,她站直身子,嫌恶地把脏布往地上一扔,说道:“我有话说。”巴尼这才看出她一直在等自己回来。
他抢先问:“出了什么事?”
“别问些蠢问题,”她不耐烦,“出了什么事,一目了然。”
“我问是谁干的?”
“那几个人我们都没见过,差不多能肯定,都不是塞维利亚本地人。你该问的是,他们是谁找来的,答案是桑乔·桑切斯。就是他煽风点火,让大家眼红卡洛斯,想接收生意的人也是他。我打包票,就是他跟阿朗索打小报告,说埃布里马是穆斯林,还在主日做工。”
“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卡洛斯边站起身边答:“咱们拱手认输。”
“你的意思是?”
“咱们能斗过桑乔,也能斗过阿朗索,但两个一起,咱们不是对手。”卡洛斯走到埃布里马身边,握住他的右手,拉他站起来;埃布里马左臂显然受了伤。“我答应卖给他。”
贝琪奶奶却说:“事已至此,怕也未必太平。”
卡洛斯一惊:“这怎么讲?”
“桑乔遂了心愿会罢手,但阿朗索可不会。他一定要抓个活人做祭品,不然就等于承认自己做错了。他既然说你有罪,那就一定要惩罚你。”
巴尼说:“我刚去见了耶柔玛,她说他们会对他父亲动水刑,要是轮到咱们头上,咱们通通都要认罪的。”
贝琪奶奶说:“巴尼说得不错。”
卡洛斯问:“那还能怎么办?”
贝琪奶奶叹口气说:“离开塞维利亚,离开西班牙,今天就走。”
巴尼大吃一惊,但也知道她说的在理。阿朗索随时可能派人来拿人,那时候想走也来不及了。他忐忑地望向连到院子的拱券入口,只怕他们已经立在那儿了。没有人,暂时还没有。
今天走得掉吗?兴许——倘若有船趁下午的晚潮起航,倘若船上缺人手。至于去哪儿,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巴尼抬头瞧瞧日头,已经过了晌午。“要是真这么打算,那就耽搁不得。”
虽然情况危急,一想到出海,他精神不禁为之一振。
埃布里马第一次开口:“不走的话,咱们必死无疑。我是首当其冲。”
巴尼问道:“贝琪奶奶,那你呢?”
“我这把岁数,赶不得远路。况且他们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区区一个妇道人家。”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个妯娌住在卡蒙娜。”巴尼想起夏天里她曾去那儿走亲戚,住了几个星期。“走去卡蒙娜,一上午就到了。就算阿朗索打听出我在哪儿,估计也懒得找我麻烦。”
卡洛斯打定主意。“巴尼、埃布里马,去屋里拿上要带的东西,然后回来集合,数一百个数。”
他们的东西都不多。巴尼拿上小钱袋子,塞在腰间衬衣下。他蹬上最结实的那双靴子,披上厚斗篷。他没有剑:长柄剑沉手,是沙场上用的,能刺穿敌人盔甲上的薄弱部位,但近身打斗不方便转圜。巴尼把两英尺长的西班牙匕首收在鞘中,这是把弧形柄、钢质的双刃匕首。街头打斗中,要夺人性命,这种匕首比剑管用。
几个人聚在院子里。卡洛斯穿了那件毛领子的新外衣,底下佩了剑。贝琪奶奶啜泣不止,卡洛斯跟她拥抱作别,巴尼吻了吻她的脸。
这时贝琪奶奶对埃布里马说:“再吻我一次,我的爱人。”
埃布里马伸手拥抱她。
巴尼皱起眉头,卡洛斯惊叹:“喂——”
贝琪奶奶热烈地亲吻埃布里马,手埋在他的黑发里;卡洛斯和巴尼目瞪口呆。吻毕,只听她说:“我爱你,埃布里马。我不想你走,但我不能让你留下,死在宗教裁判所的酷刑室。”
埃布里马答道:“谢谢你,埃莉萨,你对我这么好。”
两个人再次拥吻,之后贝琪奶奶一扭身,奔回屋子里。
巴尼心里全是问号:搞什么鬼?
卡洛斯满脸不可思议,可现在没时间发问。“走吧。”他催促。
“慢着,”巴尼亮出匕首,“要是路上遇见阿朗索的手下,我不会让他们活捉回去。”
“我也不会。”卡洛斯碰了碰剑柄。
埃布里马掀开斗篷,只见他腰带间插了一把铁头锤子。
三个人迈出家门,向码头出发。
他们时刻提防阿朗索的手下,不过离家越来越远,危险也渐渐消失。纵然如此,一路上他们引得人人侧目,巴尼才想到几个人模样狰狞,卡洛斯和埃布里马鼻青脸肿,伤口还在流血。
走了一会儿,卡洛斯问埃布里马:“我奶奶?”
埃布里马镇定自若。“奴隶总是要陪主人睡觉的。你准知道的。”
巴尼插嘴说:“我就不知道。”
“我们在集市聊天,差不多每个人都是主人的娼妓。除了那些上了年纪的,不过奴隶一般也活不到很大年纪。”他望着巴尼,“你那个相好她爹佩德罗·鲁伊斯就睡法拉,不过得法拉在上面。”
“那法拉哭就是因为这个?因为佩德罗不在了?”
“她哭是因为自己要给卖掉,换一个陌生人睡她了。”埃布里马又转头对卡洛斯说,“弗朗西斯科·比利亚韦德,不屑当你岳父那一位,总买男童奴隶当娈童,等他们长大就转卖给农户。”
卡洛斯还没回过神来。“这么说,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你就在奶奶屋里?”
“也不是每天晚上,就是她叫我的时候。”
巴尼问:“你反感吗?”
“埃莉萨虽是个老妇人,不过温暖又善良。我庆幸不用伺候男人。”
巴尼觉得自己白活到现在,一直还是个无知小儿。他知道神父有权逮捕人、将他折磨致死,但没想到会把犯人的财产一并夺走,令他一家一无所有。他想不到总执事会把一个女子带回家当情妇养。他更不知道这些男男女女竟是如此对待奴隶。这就好比住在一所房子里,别的房间他从来没进去过,里面住的都是他见也没见过的陌生人。发觉自己竟这般无知无觉,他觉得晕头转向,天翻地覆。而现在,他命悬一线,正没头没脑地赶路,要离开塞维利亚、离开西班牙。
三个人赶到码头。沙滩上一如既往地忙碌,放眼都是脚夫、推车。巴尼扫视一周,估摸泊船在四十艘上下。一般船长爱趁早潮起航,方便航行一整天,不过也总有一两条选在下午起航。不过这会儿眼看要退潮了,说话间就要开船。
三个人匆匆赶到岸边,查看哪艘船准备即刻出海:舱口关闭,船长在甲板上指挥,船员升帆解缆。切尔沃号——就是“鹿”的意思,正驶出泊位,船员撑起长竿,避免和左右两侧的帆船剐蹭。还来得及上船,但动作要快。卡洛斯两手围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大喊:“老大!有三个精壮水手,用不用?”
“不用!”对方喊话回来,“满员了。”
“那三个船客呢?会付钱的。”
“装不下了!”
巴尼猜测这船长有什么不法勾当,不想叫不认识或者信不过的人瞧见。这片水上最惯常的交易是私运美洲银子,好逃避赋税。至于海上掠夺倒不常发生。
几个人沿着河岸查看,可惜运气不佳,好像没有船要出发了。巴尼焦急万分。这下可怎么办?
他们一直走到海港下游尽头。这里立着一座要塞,唤做金塔,可以扯起一道铁索,横跨在两岸之上,以防海上来的私掠船袭击泊船。
要塞之外,有个人正站在木桶上呼吁青年人参军。“现在入伍,人人都有一餐热饭、一瓶美酒,”他冲围观者吆喝,“那边那艘船是何塞与玛利亚号,这两位圣人会保佑这条船,保佑船上的每个人。”他伸手一指,巴尼瞧见他一只手是铁打的假肢,应该是打仗的时候断了手臂。
巴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见到一条三桅盖伦船,炮口森然,甲板上已经挤满了小伙子。
铁手又说:“今天下午就出海,要去的那个地方有邪恶的外邦人等咱们铲除,姑娘又俏丽又热情,小伙子们,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明白我这话吧?”
围观人群会意地哄笑。
“体弱多病的我不要,”他语气轻蔑,“胆小如鼠的我不要。娇里娇气的我也不要,我这意思你们都晓得吧。这份活儿,只给强壮、勇敢、坚强不屈的,只给真正的男子汉。”
何塞与玛利亚号甲板上有人大喊:“全体上船!”
“最后一次机会了,小伙子们,”他大喊,“如何?是在家里守着娘亲,吃面包喝牛奶,对人唯命是从,还是跟着我铁手戈麦斯队长,做个男子汉,闯荡四方,名利双收。只要迈上那船梯,天下就都是你们的。”
巴尼、卡洛斯和埃布里马你瞧我、我瞧你。卡洛斯问:“去还是不去?”
巴尼答道:“去。”
埃布里马答道:“去。”
三个人走到船前,爬上船梯,迈上甲板。
两天之后,他们驶进大海。
埃布里马从前走过许多海路,但从来都是俘虏,铐着链子,不得走动。这是他头一次在甲板上眺望大海,不禁满心振奋。
应征而来的船员无事可做,纷纷猜测此行的目的地。船长一直不肯透露:属于军事机密。
埃布里马还有另一个疑问悬而未决:他的未来。
登上何塞与玛利亚号之后,他们先在一个军官那儿登记。军官坐在桌子后,面前摆了一本账目。他问:“姓名?”
“巴尼·威拉德。”
军官记下后又问卡洛斯:“姓名?”
“卡洛斯·克鲁兹。”
他又记下一笔,然后瞧了一眼埃布里马,把笔放下了。他的目光从卡洛斯投向巴尼,又投回卡洛斯,然后说:“军队里不许带奴隶。军官可以,不过得自掏腰包供奴隶温饱。应征入伍的士兵自然办不到。”
埃布里马仔细研究卡洛斯的表情。卡洛斯眼睛里闪出绝望之色:他避不开了。他迟疑片刻,只有一个答案:“他不是奴隶,是自由的。”
埃布里马一颗心不跳了。
军官点点头。重获自由的奴隶虽然罕见,但不是闻所未闻。“那好。”他答道。他望着埃布里马问:“姓名?”
事发突然,过后埃布里马也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巴尼没有庆贺他重获自由,卡洛斯也不像施恩于他的样子。军队显然会以自由人的身份对待埃布里马,但是不是做样子呢?
他自由了没有?
他拿不准。
五
玛格丽的婚事延期了。
加来失陷后,英格兰全面备战,巴特·夏陵受任率一百名士兵驻防库姆港,喜事只有缓一缓。
在内德·威拉德看来,延期就是希望。
王桥等镇紧急修缮城墙,伯爵纷纷加固城堡。各港口刮掉滩头古炮上的铁锈,勒令当地贵族以身作则,保护民众免遭可怕的法军蹂躏。
百姓纷纷归罪于玛丽·都铎女王。她是始作俑者:不该嫁给西班牙国王。要不是因为她,加来依然是英国人的地盘,英格兰不会和法兰西开战,哪还用垒什么城墙、备什么滩头炮?
内德心中暗喜。玛格丽和巴特尚未成婚,那就还有转机,说不定巴特会变卦,会战死,会死于席卷各地的哆嗦热病。
他非玛格丽不娶,就这么简单。纵然世上美女如云,在他眼里却都不值一提:他认定了玛格丽。至于何以如此笃定,他自己也想不通,他只知道玛格丽生生世世都在,像主教座堂。
她的婚约只是一时受挫,并非溃败。
巴特率舰队在王桥集合,定于圣周前的周六乘驳船去往库姆港。出发这天早上,一群人聚在河边为他们送行。内德也来了:他得亲眼看到巴特确实走了。
天气虽冷,却阳光明媚,水滨一派节庆的气氛。梅尔辛桥以西,河下游两岸以及麻风病人岛四周泊满了河船和驳船。再远处的洛弗菲尔德郊区,仓库和作坊挨挨挤挤,争抢地盘。王桥这段河可容吃水浅的船舶通航,一直驶入海岸。自古以来,王桥就是英国数一数二的商埠,如今和全欧洲都有生意往来。
内德来到屠宰场码头,瞧见近岸有一艘大驳船正入港下锚,该是要载巴特和军队去库姆港的。二十个船工从上游摇过来,只升了一张帆,这会儿艄公用长竿把船引进泊位,他们就倚着船桨歇息。一会儿船顺流而下,虽然多了一百名船客,但会省力一些。
菲茨杰拉德一家沿着主街来到码头,欢送这位未来的女婿。雷金纳德爵士和罗洛并肩而行,一老一少,同样又高又瘦、自以为是,仿佛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内德向他们投以痛恨兼轻蔑的目光。玛格丽和简夫人跟在后面,两个人一般娇小,一个动人,一个刻薄。
依内德看,罗洛不过把妹妹当成攫取权力和威望的棋子。对家中女子持这种态度的男人不在少数,但在内德眼中,这和亲情背道而驰。倘若说罗洛对妹妹有感情,那也和对马的感情差不多。他可能舍不得,但可以随时卖掉或者拿来交易。
雷金纳德爵士也好不到哪儿去。至于简夫人,内德以为她未必是铁石心肠之人,但她为了家族利益不惜牺牲亲人的幸福,说到底也和父子俩一般残忍。
内德用目光追随着玛格丽。她走到巴特身边,巴特得意扬扬,有王桥一等一的美人做未婚妻,他引以为傲。
内德留神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还是那副打扮:鲜艳的王桥红外衣配羽毛小帽,但好似变了一个人。她站得笔直,动也不动,虽然在和巴特说话,表情却仿佛一尊雕像。她一言一行都透出心意已决,却没了神采。那个小调皮鬼消失了。
可一个人怎么会说变就变?她的调皮劲儿一定是藏起来了。
他明白玛格丽生不如死,对此又气又忧。他真想带上她一起远走高飞。夜里,他不断幻想两个人趁黎明时分溜出王桥,隐匿在森林之中。他时而计划着走去温彻斯特,隐姓埋名结为夫妻,时而想去伦敦安顿下来,做个什么买卖,甚至想着去库姆港搭船去塞维利亚。可是,他要想救她走,前提是她愿意被救走。
船夫纷纷下船,就近去屠宰场酒馆解渴。一个船客跳下船,内德见了不禁大吃一惊。只见此人裹着一件脏兮兮的斗篷,挎着一只破旧的皮挎包,神情疲惫而坚忍,一看就知道是远道而来。是阿尔宾,内德在加来的表亲。
两个人一般年纪,内德住在迪克叔叔家的那段日子,他们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
内德连忙奔向码头。“阿尔宾,是你吗?”
对方用法语答道:“内德,可见到你了,总算能松口气了。”
“加来情况如何?都这么久了,我们却还一点确切消息都没有。”
“全是噩耗。父母和妹妹惨死,财产也都没了。法王没收了仓库,全部归法国商人。”
“我们早担心如此。”威拉德一家的担忧成了真,内德不禁灰心丧气。他尤其难过的是母亲一生的心血毁于一旦,她怕要承受不住。阿尔宾更加可怜。“叔叔婶婶和泰蕾兹的事,请节哀。”
“谢谢你。”
“快跟我回家,这些情况还得说给我母亲听。”内德不想那一刻来临,但事已至此。
两个人踏上主街。阿尔宾说:“我侥幸逃了出来,可是身无分文,就算有钱,正打着仗,也没有船从法国到英国的,所以你们一直收不到消息。”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第一件事就是逃出法国,我溜到尼德兰境内,但没有路费,还是回不了英国。我只好去找住在安特卫普的叔叔。”
内德点头说:“扬·沃尔曼,父亲的表亲。”内德在加来的时候,扬恰好去走亲戚,所以他跟阿尔宾都认得。
“我就徒步去了安特卫普。”
“那可有一百多英里地啊。”
“苦了我这双脚。中间走了不少弯路,险些饿死,但总算赶到了。”
“辛苦了。扬叔叔自然收留了你。”
“他真是太周到了。他端了牛肉和酒给我充饥,海尼婶婶替我包扎伤脚。叔叔又替我找了从安特卫普到库姆港的船,付了船费,买了一双新鞋送我,又给了我一笔旅费。”
“到了。”两个人走到威拉德家门口,内德陪阿尔宾走进客厅。爱丽丝坐在窗前的桌子旁,正借着光亮记账目。炉火烧得正旺,她裹了一件滚了毛边的斗篷。她有时候会说,做记账的活儿,谁也暖和不起来。“妈妈,阿尔宾来了,刚从加来赶来。”
爱丽丝放下笔。“你来太好了,阿尔宾。”她又叫内德,“去替你堂哥备些酒菜。”
内德去厨房吩咐管家珍妮特·法夫准备酒和点心,又回客厅来听阿尔宾讲述来龙去脉。阿尔宾说的是法语,母亲听不懂的地方内德帮着解释。
内德忍不住想哭。母亲坐在椅子上,听到情况之残酷,胖胖的身躯仿佛缩小了。小叔子连同其妻女惨死,仓库以及存货通通归了法国商人,迪克的家被陌生人占了。“苦命的迪克呀,”爱丽丝轻声叹道,“苦命的迪克。”
内德劝道:“母亲请节哀。”
爱丽丝强打精神坐起身子,勉强乐观地说:“咱们还不是一无所有。我至少还有这间房子和四百镑。另外,还有圣马可教堂旁边那六间屋子。”圣马可那几间茅屋是爱丽丝的父亲留给她的,有一小笔租金收入。“大部分人可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财富呢。”她突然又愁起来,“我真后悔把那四百镑借给了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
“借了好,”内德答道,“他要是还不上,修院就归咱们了。”
“说起这事儿,”母亲问阿尔宾,“你有没有听说一艘英国船,圣玛加利大号?”
“啊,听说了。就在法军进攻前一天,那艘船停在加来修缮。”
“那船呢?”
“也被法王扣下了,和加来的其他英国财产一样,都是战利品。舱里堆满了皮草,直接在码头拍卖,统共卖了五百多镑呢。”
内德和爱丽丝彼此对望。这真是晴天霹雳。爱丽丝说:“这么说,雷金纳德的投资收不回来了。天哪,我看他未必能熬过这一关。”
内德接着说:“修院也收不回去了。”
爱丽丝神色郁郁:“要有麻烦了。”
“我知道。他一定大发牢骚,但至少咱们有新生意了,”他精神一振,“可以从头开始。”
爱丽丝一向礼数周到。她对阿尔宾说:“你大概想洗一洗,换件干净衬衣吧。需要什么,尽管跟珍妮特·法夫说,之后咱们用饭。”
“谢谢你,爱丽丝伯母。”
“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你赶了这么远的路,让我总算得到了消息,虽然是噩耗。”
内德打量母亲。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消息到底不免震惊。他绞尽脑汁,想法子让母亲振作起来。“不如现在就去瞧瞧修院吧。盘算怎么安排地方,诸如此类的。”
她似乎不为所动,但又强打精神说:“也好。现在归咱们了。”她说着站起身。
母子二人出了家门,穿过集市广场,来到主教座堂南面。
亨利八世国王勒令解散修院的时候,内德的父亲埃德蒙在任市长,爱丽丝告诉内德,埃德蒙同保罗院长——事后念起,他是王桥的最后一位修院院长了——早看出苗头,共同筹划保住学校。两人将学校从修院分离出来,实行自治,还拨了一笔款。再追溯到两百年前,凯瑞丝医院就是这么保住的,埃德蒙也是效法前人。就这样,镇子里仍留下一间好学校、一间声名远播的医院。至于修院其他部分,早已是一片废墟。
大门锁了,院墙倾圮,昔日的厨房背面有一处断壁,母子二人踩着瓦砾踏进院内。
看来他们不是第一个。内德看见地上有一堆余烬是新的,旁边还散落着肉骨头和一只烂掉的酒囊。看来有人在这里过夜,十有八九是为私会。屋里一股霉味,地上堆满了鸟雀粪和老鼠屎。爱丽丝环顾四周,郁郁不乐地说:“修士最爱整洁了。没有什么一成不变,除了变化。”
虽然陈设破败,内德却涌起跃跃欲试之感。现在这里属于他们,任他们大展拳脚。母亲真精明,能想出这个法子——家里正需要一条出路。
母子俩走进回廊,站在野草漫漫的香草园子中央,近旁立着修士用来净手的喷泉,如今也已经损毁。内德查看拱廊四周,经历了数十载的风雨,许多石柱、拱顶、栏杆、拱券依然屹立不倒。王桥的石匠果然技艺了得。
爱丽丝开口说:“就从这儿起,在西墙开一条拱道,这样从集市广场就能瞧进来。回廊可以分成一间间小铺子,正好用上凹壁。”
“那总共能分成二十四隔,”内德数了一遍,“一个做入口,所以是二十三隔。”
“大伙可以进到方院里四处挑选。”
母亲的畅想,内德也看到了:一个个摊铺,摆着各色布料、新鲜蔬果、靴子和腰带、芝士和酒;小贩叫卖声声,讨好客人、收钱找零;衣着光鲜的客人一手攥着钱袋子,一边同邻居聊天一边挑选,看看、摸摸、闻闻。内德喜欢集市,因为集市代表繁荣。
“起先呢,不用太麻烦,”爱丽丝接着说,“自然得打扫一番,不过桌子和需要的东西可以让那些小贩自己预备,等开了张,有了盈余,再计划修缮建筑、重铺屋顶、院子里铺上地砖。”
内德突然觉得有人。他猛地转身。教堂南门敞开着,朱利叶斯主教立在回廊里,利爪般的双手撑在干瘦的腰间,蓝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内德心虚了,虽然他根本没犯什么错:他早就发觉,神父就有这种威力。
爱丽丝过了一会儿才看见主教。她诧异地哼了一声,然后喃喃地说:“迟早得过这一关。”
朱利叶斯愤然怒斥:“你们两个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日安,主教大人。”爱丽丝说着就向他走去,内德跟上了。“我在查看自己的产业。”
“这又是什么意思?”
“修院如今归我所有。”
“胡说,归雷金纳德爵士所有才对。”主教死僵的脸上浮现出轻蔑之色,但内德瞧出他表面气势汹汹,其实心里惊疑不定。
“雷金纳德借了钱还不了,而他又将修院给我做抵押。他买下一批船货,但这艘圣玛加利大号已经被法王扣押,他的钱是没指望了,所以这片产业就归我所有。自然了,我希望跟主教您打好邻里关系,也想和您商讨一下我的计划——”
“慢着。抵押怎么能归你?”
“恰恰相反。王桥是贸易城镇,向来以信守契约闻名。本镇繁荣依赖于此,自然也包括您。”
“雷金纳德说好了要把修院卖给教会——况且这本来就归教会所有。”
“那么雷金纳德爵士把修院抵押给我,是违背了对您的承诺。果真如此,我也很乐意将这片地卖给您,倘若您想买。”
内德屏住了呼吸。他清楚这并非母亲的初衷。
只听爱丽丝又说:“只要还上雷金纳德欠下的数目,这儿就归您了。四百二十四镑。”
“四百二十四镑?”朱利叶斯主教似乎觉得数目蹊跷。
“不错。”
内德暗想,修院的价值可不止这个数。要是朱利叶斯还有点头脑,那就会一口答应。不过兴许他出不起。
主教愤愤然:“雷金纳德可是说好了按原价卖给我——八十镑!”
“那自然是一笔虔敬的馈赠,并非生意。”
“你也该效法于他。”
“雷金纳德这种低价卖出的习惯,或许就是他现在身无分文的原因。”
主教岔开话题。“那你打算用这片破房子做什么?”
“还没有想好,”爱丽丝答道,“容我先想想,再来跟您商量。”
内德猜测母亲不想过早透露,免得朱利叶斯鼓动大家反对集市,害得计划夭折。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我都不会让你得逞。”
内德暗暗接口:不可能。每个市议员都清楚,本镇迫切需要地方供市民做买卖,其中有几位正为场地犯愁,等新市场一开张,准保头一个租摊位。
爱丽丝语气平和:“希望能和您同心协力。”
朱利叶斯气焰嚣张:“当心被逐出教会。”
爱丽丝镇定自若。“教会为了拿回修院产业想尽了办法,但国会就是不许。”
“你敢亵渎教会!”
“修士奢侈懒惰、贪赃枉法,百姓对他们的尊重荡然无存。当初亨利国王能顺利解散修院,就是为此。”
“亨利八世是邪恶之徒。”
“主教大人,我希望能做您的朋友兼同盟,但不能为此牺牲自身及家人的利益。修院归我所有。”
“胡说八道。修院归天主所有。”
罗洛请巴特·夏陵手下的一班士兵喝酒,替他们送行。他没有钱,但必须跟未来的妹夫打好关系。他可不希望对方悔婚,因为这次联姻关乎菲茨杰拉德一家的前途。玛格丽是未来的伯爵夫人,要是她生下儿子,那就是下一任伯爵。菲茨杰拉德家几乎要晋升贵族了。
可惜,这梦寐以求的一跃还没起跳:订婚毕竟不等于成婚。说不定任性的玛格丽又要让那可恶的内德·威拉德怂恿着造反。她明摆着不情不愿,说不定巴特傲气受挫,断然悔婚。总之,罗洛没钱也得撑足面子,好巩固跟巴特的关系。
这事可不轻松。郎舅间的友谊,既掺了敬重,还要点缀上巴结。这难不倒罗洛。他举起啤酒杯说:“兄弟!愿天主的恩宠保护你强壮有力的右臂,祝你击退可鄙的法国佬!”
效果不错。战士们欢呼着举杯。
这时传来一阵摇铃声,大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陆续上船。菲茨杰拉德一家站在码头上对他们挥手送别。等驳船看不见了,玛格丽和父母返回家中,罗洛又进了屠宰场酒馆。
他注意到有一个人没在庆祝,而是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脸郁郁不乐。只见他头发乌亮、嘴唇饱满,是多纳尔·格洛斯特。罗洛来了兴趣:多纳尔性子怯懦,懦夫自有其用处。
他又叫了两大杯新鲜啤酒,端来坐在多纳尔旁边。两个人身份天差地别,做不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不过两人同龄,又是王桥文法学校的同窗。罗洛举杯说:“法国佬必死。”
多纳尔答道:“他们不会打来的。”但他也跟着喝了。
“你这么有把握?”
“法王没那个钱。他们嚷嚷着进攻,也可能搞搞突袭,打了就跑,至于指挥舰队横跨海峡,国库可承担不起。”
罗洛以为多纳尔这番话并非无凭无据。毕竟,说到船舶费用,王桥镇数他的东家菲尔伯特·科布利最清楚。科布利和各国均有生意往来,应该也清楚法国王室的财务情况。他说:“那就更该庆祝喽!”
多纳尔闷哼一声。
“瞧你的样子好像得了什么噩耗似的,老同学。”
“是吗?”
“当然,不关我的事……”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很快要传的人人皆知。我向露丝·科布利提亲,但她回绝了。”
罗洛十分诧异。大家都认定了多纳尔和露丝会喜结连理;毕竟伙计娶东家的闺女是天底下再平常不过的。“她父亲不同意?”
“我能给他当个好女婿,就凭我对生意了如指掌。可惜菲尔伯特嫌我不够虔诚。”
“啊。”罗洛想起在新堡看戏的那一幕。多纳尔显然是乐在其中,科布利一家拂袖而去,他的确一脸不情愿。“可你说你是被露丝回绝了。”罗洛本以为多纳尔模样英俊多情,会是女子梦寐以求的对象。
“她说一直把我当兄弟看待。”
罗洛一耸肩。爱情里没有道理可讲。
多纳尔精明地盯着他:“你对女子没什么兴趣嘛。”
“对男子也没有,这是你的言外之意吧。”
“一时想到而已。”
“没有。”罗洛打心底里搞不懂男女之事有什么大不了的。自渎不过像吃蜂蜜,带来些许甜头,但想到和女人或者男人交媾,他只觉得有些可厌。他宁愿独善其身。要是修院还在的话,他说不定就当了修士。
“真走运,”多纳尔酸溜溜的,“一想起废了那么些工夫讨好她——假装不爱喝酒、跳舞、看戏,去跟他们做无聊的礼拜,跟她母亲聊家常……”
罗洛脖子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多纳尔刚才说“去跟他们做无聊的礼拜”。科布利一家是那种自以为有资格对宗教发表意见的危险分子,这一点罗洛早就知道,只是对他们在王桥的亵渎之举,他此前一直无凭无据。他兴奋莫名,极力掩饰,装出漫不经心的口气:“想来那些礼拜确实无趣。”
多纳尔立时反悔:“我想说的是聚会。他们怎么会做礼拜呢,那可是异端之举。”
“我明白你的意思,”罗洛答道,“不过也没有规定不准大家聚在一起祷告、讲道、唱赞美诗。”
多纳尔举起酒杯送到唇前,又放下了:“瞧我胡诌呢,”他眼神慌张,“一准是喝多了。”他费力地站起身。“我得回家了。”
“别走,”罗洛连忙阻拦;他还想继续打听菲尔伯特·科布利的聚会,“喝完再走嘛。”
多纳尔却慌了神。“得回去睡一觉,”他咕哝,“谢谢你请我喝酒。”说罢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罗洛啜饮啤酒,沉思起来。不少人猜测科布利一家和亲友秘密信奉新教,不过他们一向行事谨慎,即便有非法之举,也丝毫不露马脚。而只要他们不声张,那就不算犯法。不过,举行新教礼拜仪式,那就不同了,不仅犯了罪,也违了法,将处以火刑。
多纳尔怀恨在心,加上酒后失言,透了口风给他。
多纳尔明天酒醒了之后定然会矢口否认,说自己醉话连篇,罗洛拿他也没办法,不过这个消息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他得和父亲说一说。他喝光了酒,起身离开。
他刚走回商业街的家门口,正巧遇见朱利叶斯主教。
“我们欢送士兵去了。”罗洛兴高采烈。
“别提那些了,”朱利叶斯语气暴躁,“我有事找雷金纳德爵士。”
显然正在气头上,谢天谢地不是冲着菲茨杰拉德一家。
罗洛引他进了大厅,说:“我马上去叫父亲,您先坐在这儿烤烤火。”
朱利叶斯挥手叫他快去,接着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爵士正在小睡。罗洛叫醒父亲,说主教在楼下等着。雷金纳德呻吟一声,起身下床。“我要更衣,你去给他斟酒。”
几分钟之后,三个男子在大厅里落座。朱利叶斯开门见山:“爱丽丝·威拉德收到加来的消息,圣玛加利大号被法国扣押,船货都拍卖了。”
罗洛心里一沉。“我就知道。”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搏,他赌输了。现在可如何是好?
雷金纳德爵士怒不可遏。“搞什么鬼?船怎么会在加来?”
罗洛答道:“乔纳斯·培根跟咱们说了,他碰见那艘船的时候,船长打算去港口小修,所以才耽搁了。”
“可培根没说他们要去加来港。”
“没有。”
雷金纳德雀斑点点的脸气得变了形。“但是他心里有数。我打赌菲尔伯特也知道,所以才把船货卖给咱们。”
“菲尔伯特自然知道,那个满嘴谎话、表里不一的新教徒骗子,”罗洛怒火中烧,“这是抢劫。”
主教说:“果真如此,你们能从菲尔伯特那儿把钱要回来吗?”
“没门,”雷金纳德答道,“像咱们镇子,契约一立就决不许食言,就算买卖有诈也不行。契约是神圣的。”
罗洛是法律出身,他知道父亲说得没错。“值季法庭也会判定交易合法有效。”
朱利叶斯又问:“要是你的钱收不回来,你欠爱丽丝·威拉德的钱能还的上吗?”
“还不上。”
“而你把修院抵押给她了。”
“是。”
“上午爱丽丝·威拉德跟我说修院如今归她所有了。”
“叫她害眼疾。”雷金纳德赌咒。
“也就是说她所言不虚。”
“是。”
“雷金纳德,你可是说好了要把修院归还给教会的。”
“朱利叶斯,别跟我诉苦了,我刚亏了四百镑。”
“威拉德说是四百二十四镑。”
“不错。”
朱利叶斯似乎认为这个数目很要紧,罗洛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苦于没机会问。父亲急得坐不住,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发誓我要跟菲尔伯特算账,叫他知道,诓骗我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绝没有好下场,我要亲眼看着他遭殃。办法嘛我还没想到……”
罗洛突然灵光一闪,张口说:“我想到了。”
“什么?”
“我知道怎么跟菲尔伯特算账。”
雷金纳德站定了,眯起眼睛瞧着罗洛。“你有什么主意?”
“菲尔伯特那个书记员多纳尔·格洛斯特,今天下午在‘屠宰场’喝醉了,他刚在菲尔伯特的女儿那儿碰了一鼻子灰,怀恨在心加上酒后失言,说科布利一家跟朋友一起礼拜。”
朱利叶斯主教怒不可遏。“礼拜?没有神父主持?那可是异教!”
“我一追问,多纳尔马上改口说就是些聚会,然后一副心虚的样子,不肯再说了。”
主教说:“我早就怀疑那些鼠辈秘密搞那些新教仪式。那地点、时间,还有哪些人?”
“我也不知道,”罗洛答道,“不过多纳尔知道。”
“他会松口吗?”
“兴许会。他跟露丝求爱不成,对科布利一家也不必忠心耿耿了。”
“那就问问看。”
“我去找他,我找奥斯蒙德跟我过去。”奥斯蒙德·卡特是守卫长,身材高大,嗜好暴力。
“那你怎么跟多纳尔说?”
“我就说现在怀疑他崇拜异教,除非坦白交代,否则就要拉去受审。”
“能吓得住他吗?”
“还不吓得他屁滚尿流。”
朱利叶斯主教若有所思:“说不定可以趁此机会灭灭新教徒的威风。很不幸,现在天主教会处于守势。加来失守,害得玛丽·都铎女王民心尽失;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尔特不久又要在巴黎举行婚礼,那个法国夫君会招致英格兰百姓反对。而威廉·塞西尔爵士那伙人正东奔西走,鼓动大家拥戴亨利国王的私生女伊丽莎白·都铎。所以呢,眼下打击王桥的异教徒,有助于振作天主教徒的士气。”
罗洛寻思:这么说,我们既报了仇,也履行了天主的旨意。他心中一阵痛快。
父子俩所见略同。雷金纳德说:“去吧,罗洛,马上。”
罗洛披上外衣,出了门。
会馆就在街对面。郡长马修森的厅堂设在一层,他手下有个书记官保罗·佩蒂特,负责处理信函,并把文书依序仔细存放在柜子里。马修森对菲茨杰拉德一家并非唯命是从,偶尔还会顶撞雷金纳德爵士,称自己乃是为女王效力,并非为市长卖命。幸好这天郡长人不在,罗洛也不打算派人请他。
他直奔地下室。奥斯蒙德和手下的守卫正准备周六当晚的值夜。奥斯蒙德头戴一顶贴合的皮头盔,更是一副存心找碴儿的架势。他刚换上及膝靴子,正在绑鞋带。
罗洛对奥斯蒙德说:“我得找你跟我去审一个人,一个字都不用你说。”他本来还想说“装出吓人的样子就行”,话到嘴边就觉得多余。
两个人迎着夕阳沿着主街向南,罗洛开始犯寻思:他跟父亲和主教两人信誓旦旦,说多纳尔会告饶,不知料得对不对?这会儿多纳尔要是醒了酒,说不定没那么好对付了。要是他硬说自己喝醉了胡说八道,矢口否认自己去过什么新教礼拜仪式,那要证明起来就难了。
两人走到码头,迎面遇上苏珊·怀特,她跟罗洛打招呼。苏珊是面包店主的女儿,跟罗洛同岁,生着一张心形的脸孔,性格讨人喜欢。早几年两个人亲吻过,对男女之事也略有尝试。也就是在那时候,罗洛发觉自己对男欢女爱并不热衷,不像多纳尔·格洛斯特和内德·威拉德那些人。最终他和苏珊不了了之。他也许还是会娶妻,只为了有个人替自己打理家中琐事,不过既然要娶妻,那身份总该高过面包店主之女吧。苏珊对他没有怀恨在心,她并不缺相好。只见她一脸同情:“你们的船货赔了,真可惜。感觉很不公平。”
“的确不公平。”消息这么快就传开了,但罗洛并不惊讶。王桥一半居民都多多少少涉足海上交易,人人都爱打听船运的消息,不管是喜是忧。
“接着就要交好运了,”只听苏珊说,“反正都这么说。”
“借你吉言。”
苏珊好奇地打量奥斯蒙德,显然在琢磨他跟罗洛在一起是要搞什么名堂。
罗洛不想走漏风声,于是告辞说:“失陪,我有要事在身。”
“再会!”
罗洛和奥斯蒙德接着朝多纳尔家走去。他住在西南边那片工业区,俗称“皮革染坊”。东北两面历来是人人向往的住宅区;梅尔辛桥上游河水清澈,土地历来归修院所有。自治市议会把工业作坊统一挪到下游,王桥所有的脏活,像皮革鞣制、纺织品染色、洗煤、造纸,都把污水倾倒在这片河段,数百年如此。
罗洛想到第二天是主日,教堂里免不了七嘴八舌,圣玛加利大号的消息到傍晚就该人尽皆知了。不管是像苏珊一样报以同情,还是嘲笑雷金纳德爵士犯傻上当,总之对菲茨杰拉德一家人是可怜中夹杂着轻蔑。罗洛仿佛听见那群人放马后炮:“人家菲尔伯特狡猾着呢,什么时候给过你便宜?雷金纳德爵士就该有盘算。”想到此处,罗洛心头一紧。他最恨被人瞧不起。
不过,等菲尔伯特因为异教罪被捕,他们就要变调子了:是菲尔伯特罪有应得。他们准会说:“骗雷金纳德爵士可没有好果子吃——菲尔伯特就该有盘算。”家族恢复了名誉,罗洛向人提起自己的姓氏,胸中又会充满骄傲。
但得想办法让多纳尔交代。
罗洛领着守卫长走过码头,在一间小房子前停下脚步。开门的妇人和多纳尔一样,生的唇红齿白。她认出是奥斯蒙德,惊叫道:“老天保佑!我家孩子犯了什么事?”
罗洛一把推开她,迈进屋子,奥斯蒙德也跟着进去了。
妇人说:“他喝多了,我代他赔个不是。他叫人家伤了心?”
罗洛问:“你男人在家吗?”
“他过世了。”
罗洛倒忘了这一点,那更好办了。“多纳尔人在哪儿?”
“我去叫他。”她说着转身要走。
罗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跟你说话,你要听仔细了。我没吩咐你去叫他,我问的是他人在哪儿?”
妇人的棕眼睛闪出怒火,罗洛一时间以为她要抢白说自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压下怒意,自然是怕儿子为此吃苦头。她垂下眼帘说:“在睡觉。楼上第一扇门。”
“你在这儿等着。奥斯蒙德,你跟我来。”
多纳尔和衣趴在床上,只脱了靴子。房间里一股酸臭味,不过看样子他母亲已经清理过了。罗洛摇醒多纳尔,对方还一副睡眼蒙眬,但一看到奥斯蒙德,一骨碌坐直了,嚷嚷着:“主耶稣基督救我!”
罗洛坐在床边说:“基督会救你,但你要实话实说。多纳尔,你摊上麻烦了。”
多纳尔不知所措。“什么麻烦?”
“你不记得之前在‘屠宰场’跟我说什么了?”
多纳尔一脸慌张,回忆着说:“嗯……模模糊糊……”
“你说你跟科布利一家去做新教礼拜。”
“我可没说过!”
“我已经禀报给朱利叶斯主教,你要以异教罪受审判。”
“不要!”审判的结果很少是无罪。普遍认为,要是无辜,一开始就不会摊上麻烦。
“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我句句属实。”
奥斯蒙德插嘴说:“要不要我打一顿,他就招了?”
多纳尔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门口传来他母亲的声音。“奥斯蒙德,谁你也别想打。我儿子是遵纪守法的市民,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你要敢碰他,倒霉的是你。”
这是虚张声势——奥斯蒙德打人,从来不会倒霉。不过多纳尔却有了底气,好像没那么怕了。“我从来没去过什么新教礼拜,不管是跟菲尔伯特·科布利还是别人都没去过。”
格洛斯特太太说:“醉话不能做凭据,你非要当真,最终是自己让人笑话,小罗洛。”
罗洛暗地里诅咒一声。竟然叫格洛斯特太太占了上风。看来不该来多纳尔家里问话,他有母亲撑腰。不过这也好办。他罗洛要替一家人报仇雪耻,才不会让区区一个妇人挡住路。他站起身说:“多纳尔,把靴子穿上,跟我们到会馆走一趟。”
格洛斯特太太说:“我也去。”
罗洛说:“你不许去。”
格洛斯特太太眼里写着挑衅。
罗洛又说:“要是让我在那儿看见你,就连你一起逮捕。多纳尔去亵渎主的礼拜,你一定知情,那可是犯了包庇之罪。”
格洛斯特太太再次垂下眼帘。
多纳尔蹬上靴子。
罗洛和奥斯蒙德押着他踏上主街,向北走到十字路口,从地下入口进了会馆。罗洛派了一个守卫去叫父亲。没过几分钟,雷金纳德爵士同朱利叶斯主教一起到了。雷金纳德一派和颜悦色:“怎么,小多纳尔,希望你有所觉悟,对咱们全盘交代吧。”
多纳尔声音微颤,却不肯示弱。“喝醉酒时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但我清楚事实,我从来没去过新教礼拜。”
罗洛又担心起来,怕没法叫他松口了。
雷金纳德说:“有样东西要给你瞧瞧。”他说着来到一扇大门前,拔掉沉重的门闩,打开门说,“过来瞧瞧。”
多纳尔不情愿地走了过去,罗洛也凑了过去。只见里面的房间没开窗户,屋顶高高的,地面是硬土;屋里散发出陈旧的血腥味和粪臭味,像进了屠宰场。
雷金纳德问:“看到棚顶的钩子没有?”
大家都抬头望去。
雷金纳德说:“你的双手会反绞着绑在背后,系手腕的绳圈往钩子上一套,把你整个人吊起来。”
多纳尔呻吟一声。
“当然了,疼得你生不如死,不过肩膀还没那么容易脱臼——没那么快。脚底下绑上大石头,让关节越发疼痛难忍。要是昏死过去,就往脸上泼冷水,把你弄醒——别指望解脱。下边不断加重,疼得越来越厉害,这时候手臂才脱臼。都说这是最可怕的。”
多纳尔脸色煞白,但还不肯就范。“我是王桥市民,没有宫里的命令,你不能对我用刑。”
这话不假。要用刑,得有枢密院准许;虽然底下常常对这条规矩视若无睹,但王桥人人晓得自己的权利。要是没有准许就对多纳尔用刑,一定闹得沸沸扬扬。
“傻后生,准许我说拿就拿。”
“那就去啊。”听他嗓音尖细,确是害怕,但还是铁了心不松口。
罗洛心下黯然:怕是只能放人了。为了恐吓多纳尔认罪,他们已经穷尽了办法,可惜还是功亏一篑。看样子菲尔伯特是不会遭报应了。
这时朱利叶斯主教开口了。“小多纳尔,我看你跟我该安安静静地聊一聊。不在这儿,跟我来。”
“好吧。”多纳尔紧张不安。罗洛看出他心里忐忑,但只要能离开地下室,他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
朱利叶斯带着多纳尔出了会馆;罗洛和雷金纳德跟在后面,隔了几码的距离。罗洛琢磨不出主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莫非他有办法替菲茨杰拉德氏挽回颜面?
一行人沿着主街来到主教座堂。朱利叶斯引着他们穿过中殿北侧的一扇小门。唱经班正在做晚祷;教堂里光线昏暗,烛火在拱券上映出鬼影幢幢。
朱利叶斯拿了一根蜡烛,把多纳尔引到一间小圣堂;只见里面有一张小祭坛,后面挂着一幅较大的耶稣受难画像。朱利叶斯把蜡烛放在祭坛上,烛火照亮了画像。他背对祭坛站着,吩咐多纳尔面对自己,好让他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朱利叶斯示意罗洛和雷金纳德不要进去,于是父子俩就立在外面,不过里面的一言一行都能听到看到。
只听朱利叶斯对多纳尔说:“我希望你忘记尘世的责罚。你也许要受刑,并且因为异教罪而被烧死,不过今天晚上,你最该怕的并不是这些。”
“不是?”多纳尔惊疑不定。
“我的孩子,你的灵魂岌岌可危。不管你今天在‘屠宰场’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因为主洞察一切真相。主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在地狱里受的苦,会比你在这尘世上一切的苦都要重百倍。”
“我知道。”
“但主也赐予我们罪得赦免的希望,你知道吧,时时刻刻。”
多纳尔一语不发。罗洛想观察他的表情,但烛光闪烁,看不分明。
朱利叶斯又说:“多纳尔,有三件事,你须得告诉我。你告诉了我,我会赦免你的罪,主也会。倘若你欺瞒我,你将下地狱。你须得做出决定,就在此地、此刻。”
罗洛瞧见多纳尔微微仰头,凝视画中的耶稣。
朱利叶斯问:“他们在哪里做礼拜?什么时候?都有什么人?你须得告诉我,现在就说。”
多纳尔啜泣一声;罗洛屏住呼吸。
“先说哪里吧。”朱利叶斯说。
多纳尔一言不发。
“罪得赦免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不会问第三遍。在哪里?”
多纳尔松口了:“在寡妇波拉德家的牛舍。”
罗洛静静地吐出一口气。秘密揭穿了。
波拉德太太在南郊的夏陵路有一小块地,附近没有别的房舍;没人听见那群新教徒礼拜,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
朱利叶斯又问:“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总是周六晚上,日暮降临的时候。”
“他们趁黄昏溜到街上,好掩人耳目,”朱利叶斯说,“世人爱黑暗甚于光明,因为他们的行为是邪恶的 [12] 。但主都看在眼里。”他抬眼望窗上的尖拱。“天就要黑了。他们都到了吗?”
“到了。”
“都有谁?”
“菲尔伯特·科布利夫妇,还有丹和露丝。菲尔伯特的姐妹和科布利太太的兄弟两家人。波拉德太太。酿酒商埃利斯。石匠兄弟。鞋匠以利亚。我就知道这几个,可能还有别人。”
“好孩子,”朱利叶斯说,“好了,再过几分钟,我会为你赐福,然后你就可以回家了。”他竖起一根手指警告说,“这次谈话,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不想他们知道我的消息是怎么来的。回去还正常过日子,明白没有?”
“明白,主教大人。”
朱利叶斯望向小堂门口的罗洛和雷金纳德。他的语气变了,不再低沉温和,而是干脆威严。“立刻赶去牛舍,逮捕那些异教徒,一个也不能放过。快!”
罗洛转身要走,这时听见多纳尔低声问:“主啊,我把他们出卖了,是不是?”
朱利叶斯顺畅地接口:“你拯救了他们的灵魂,还有你自己的灵魂。”
罗洛和父亲小跑着出了教堂,沿着主街奔到会馆,先去地下室吩咐守卫,又过街回到家,各自佩了剑。
一群守卫带着自家的棍棒,形状大小各异。奥斯蒙德带了一捆结实的绳子,用来绑人。两个守卫提着灯笼。
去寡妇波拉德家有一英里路。罗洛说:“骑马快一些。”
他父亲答道:“摸黑也快不到哪儿去,而且怕马蹄声惊动了那些新教徒。我可不想让哪个魔鬼从咱们指缝里溜掉。”
于是一行人沿着主街往南进发,途中经过主教座堂,引得众人不安地观望。显然有人惹了大麻烦。
罗洛担心有人偏袒新教徒,猜到了他们的目的,快跑过去通风报信。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经过梅尔辛双拱桥,到了洛弗菲尔德郊区,沿着夏陵路往南。相比市区,郊区又静又暗。幸好道路笔直。
寡妇波拉德的家朝着街面,但牛舍离街较远,占地约一英亩。沃尔特·波拉德在世时养了一小群奶牛,过世之后,他的寡妇把牛卖掉了,所以如今有一间上好的砖舍闲置。
奥斯蒙德打开宽宽的门栏,一行人踩着从前奶牛去挤奶棚踏出的小径。屋里没有光亮:牛舍又不需要窗户。奥斯蒙德对一个提灯笼的守卫耳语:“快速查看四周,看有没有别的出路。”
剩下的人朝宽敞的双开门走去。雷金纳德爵士比一个“嘘”的手势,大家凝神静听。屋里传出喃喃声,有几个人在诵唱。罗洛听了一会儿,听出里面念的是天主经。
用的是英语。
这正是异教崇拜,证据确凿。
提灯笼的守卫巡视回来,悄声说:“没有别的出入口。”
雷金纳德一推门,好像里面闩着。
响动惊动了里面的人,瞬间悄无声息。
四个守卫合力撞开门,雷金纳德和罗洛踏了进去。
只见四张长凳上坐了二十个人,前面摆了一张普通方桌,桌上铺着白布,摆了一条面包和一只杯子,盛的应该是酒。罗洛心下骇然:他们竟然私自举祭!他曾有所耳闻,但做梦也想不到会亲眼见到。
菲尔伯特立在桌子后,紧身衣裤外罩了件白袍。他竟然充起了司铎——教会根本没有授予他圣秩。
闯入的人呆望着眼前的亵渎之举,会众也呆望着他们,两边的人皆不知所措。
雷金纳德回过神来。“这是信奉异教,一目了然。你们都被捕了,谁也跑不掉,”他顿了一顿,“尤其是你,菲尔伯特·科布利。”
六
婚礼前一天,艾莉森·麦凯受召去见法兰西王后。
当时艾莉森正在侍候新娘子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艾莉森煞费苦心地替玛丽去除腋毛,总算没有弄出血点。她正在往腋窝抹油舒缓皮肤,就听见有人敲门,接着玛丽的侍从女官进来了。这个女官叫作韦罗妮克·德吉斯,十六岁,是吉斯家的远房亲戚,身份不算煊赫,好在她生得花容月貌、端庄得体,极有魅力。韦罗妮克对艾莉森说:“卡泰丽娜王后派人来传话,说要立刻见你。”
艾莉森走出玛丽的房间,赶往卡泰丽娜的住处。她在古老的图尔内勒行宫中一间间阴沉沉的房间中穿行,韦罗妮克一路尾随,问道:“你看王后找你是什么事?”
“一点头绪也没有。”韦罗妮克也许只是出于好奇,也许别有用心,要刺探消息,好报告给玛丽那两个位高权重的舅舅。
韦罗妮克说:“卡泰丽娜王后对你青眼有加。”
“凡是对可怜的弗朗索瓦好的人,她都青眼有加。”虽然嘴里这样说,艾莉森还是忐忑不安。王室不必言出必行,召见是好是坏,其实说不准。
迎面遇见一个年轻男子跟她们搭话。艾莉森并不认得这个人。只见他对韦罗妮克深鞠一躬:“德吉斯小姐,和您邂逅真是太好了。在这座凄凉的古堡里,您无异于一道阳光。”
艾莉森没见过他,不然一定会有印象:他相貌堂堂,一头金色鬈发,那件金绿相间的紧身上衣十分讲究。举止也迷人——不过他的兴趣显然在韦罗妮克身上,而不是自己。只听他说:“韦罗妮克小姐,鄙人能否为您效劳?”
“不必,多谢了。”韦罗妮克的语气透出一丝不耐烦。
男子又对艾莉森作揖说:“麦凯小姐,见到您三生有幸。我是皮埃尔·奥芒德,有幸替吉斯小姐的叔叔洛林枢机主教夏尔办事。”
“是吗?”艾莉森答道,“办什么事?”
“枢机大人书信庞杂繁冗,由我代劳。”
这么说皮埃尔不过是个书记员,那他向韦罗妮克大献殷勤,倒是高攀了。不过常言道好运眷顾勇者,这位奥芒德先生的确不乏“勇”。
艾莉森借机甩掉尾巴。“我得走了,免得王后久等。再会,韦罗妮克。”还没等韦罗妮克来得及回答,她就溜掉了。
王后倚在一张长沙发椅上,旁边五六只小猫爬来滚去,追着她逗猫的一条粉丝带。听见艾莉森进来,卡泰丽娜抬起头,报以友善的微笑,艾莉森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因为出了什么麻烦。
卡泰丽娜王后年轻时五官平平,如今人到四十岁,身材已经发福。她又爱打扮,这天穿了件黑裙,上面缀满大颗珍珠,美虽不美,但极尽奢华。王后拍拍沙发,艾莉森坐下了,几只小猫在两人中间玩耍。这种亲密让艾莉森由衷喜悦。她抱起一只黑白花的小不点儿;小猫舔了舔她套在无名指上的珠宝,又试探地咬了她一口。小牙倒是尖利,不过下颌没力气,咬人并不疼。
卡泰丽娜问:“新娘子如何?”
“出乎意料地冷静,”艾莉森边抚摸小猫边答,“有一点紧张,不过盼着明天快点来。”
“她是否清楚要当众失去童贞?”
“清楚。她觉得害臊,但撑得住。”艾莉森脑海里随即浮现出一个念头:倘若弗朗索瓦可以。她怕惹卡泰丽娜不悦,没说出口。
倒是卡泰丽娜坦白说:“只是不知道可怜的弗朗索瓦做不做得到。”
艾莉森没接话:这可是如履薄冰。
卡泰丽娜探过身子,声音低沉紧迫:“听着我的话。无论如何,玛丽必须假装已经圆房。”
法国王后找她商量这件私密之事,艾莉森深感满足,同时也意识到问题重重。“那或许不好办。”
“证人也不是什么都要亲眼看到的。”
“即便如此……”艾莉森瞧见小猫伏在膝头睡着了。
“弗朗索瓦必须把玛丽压在身下,要么肏她,要么假装肏她。”
卡泰丽娜用语直白,艾莉森不禁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此事极为要紧,容不得模棱两可的含蓄。“那么谁来指点弗朗索瓦?”她也决定就事论事。
“我来。但玛丽那一边就由你去说。她信任你。”
这话不假;王后都看在眼里,这让艾莉森心情舒坦,觉得甚是骄傲。“需要我跟玛丽说什么?”
“她必须高声宣布已献出童贞。”
“要是他们非找大夫查看,那该怎么办?”
“咱们自然有所防范。我找你来,就是为此事,”卡泰丽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艾莉森,“瞧瞧这个。”
那是个小口袋,拇指指甲盖般大小,摸着像软革,开口端较窄,折了一折,还用细丝系着。“这是什么?”
“天鹅膀胱。”
艾莉森莫名其妙。
卡泰丽娜又说:“现在是空的,明天晚上会装了血交给你。口系得很紧,免得渗漏。玛丽须将这膀胱藏在睡袍之下,等圆房之后——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她要扯开绳结,把血抹在床单上,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艾莉森点点头。好办法,床单上的血迹历来是圆房的证据。人人心照不宣,再不会有谁怀疑。
卡泰丽娜这样的女人手段就是如此高明。艾莉森满心钦佩。这些女子头脑精明但不留痕迹,藏在幕后运筹帷幄,叫男子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卡泰丽娜问:“玛丽会照办吗?”
“会。”艾莉森信心十足。玛丽从不缺乏勇气。“可是……证人也许会瞧见这个膀胱。”
“等血流光之后,玛丽就要把东西塞进阴道,越深越好,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偷偷取出来扔掉。”
“可不要掉出来才好。”
“不会——我知道,”卡泰丽娜冷然一笑,“玩这个把戏的女人,玛丽不是第一个。”
“那好。”
卡泰丽娜抱起艾莉森膝头的小猫;小猫张开了眼睛。“都清楚了?”
艾莉森站起身。“是,清楚,事情简单直接。需要点胆量,不过这一点玛丽从来不缺。她不会辜负陛下。”
卡泰丽娜微笑着说:“很好,有劳你。”
艾莉森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由得皱起眉头。“到时候需要新鲜的血。这得从哪儿弄呢?”
“啊,我也没主意呢,”卡泰丽娜把粉丝带绕在黑白花小猫的脖子上,打个蝴蝶结,“会有办法的。”
皮埃尔趁王室大婚这天向西尔维·帕洛的父亲开口,请这位不近人情的父亲将爱女嫁给他。
一五五八年四月二十四日主日,巴黎上下人人盛装打扮。皮埃尔穿着那件露出白丝里子的蓝色紧身上衣。他知道西尔维喜欢自己这样打扮:比起她父母那群严肃持重的朋友,他赏心悦目多了。他猜测西尔维之所以迷恋自己,也为了衣着的缘故。
他出了左岸的大学区,走去北边的城岛。狭窄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一种期待之情在空气中蔓延。小贩们搭起摊铺,叫卖姜饼、牡蛎、橘子和葡萄酒,准备大赚一笔。一个小贩向他兜售宣传婚礼的印刷册子,共有八页,正面印着新人的木版画,可惜只大略相似。叫花子、妓女、街头卖唱的都和皮埃尔同路;巴黎人最爱庆典。
对这场王室婚礼,皮埃尔心满意足。这是吉斯家族的神来之笔。玛丽的两位舅舅疤面公爵和夏尔枢机已然权倾朝野,但也不乏对手:蒙莫朗西和波旁两家联手,可谓是吉斯家的劲敌,而这桩婚姻将使得吉斯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假以时日,作为家中外甥女的玛丽自然会当上法国王后,届时吉斯家就是皇亲国戚。
皮埃尔日盼夜盼,想分得一份权力。为此,他要为夏尔枢机办妥一件大事。他已经搜集到不少巴黎新教徒的姓名,其中一些是西尔维家的朋友。他把这些名字都列在一个黑皮本子里——黑色正相契合,因为这些人都要上火刑架。不过,夏尔最想知道的是新教徒礼拜的地点,可对秘密教堂所在,皮埃尔连一处都没探听出来。
他要走投无路了。枢机按他收集到的名字打赏,同时答应查到地点额外有赏。不过,皮埃尔看中的并不是钱——纵然他时刻为钱不够用而烦恼。夏尔还有别的眼线。共有多少人皮埃尔不清楚,他清楚的是,自己绝不满足于只是其中之一,他要做到卓然不群。仅仅对枢机有用是不够的,他要做到对枢机必不可少。
每到主日下午,西尔维一家便不知去向,无疑是去做新教礼拜。可惜吉勒一直没叫皮埃尔同去,只是模糊地暗示。凡此种种,令皮埃尔决定赶在这天放手一搏:去西尔维家提亲。他琢磨,要是帕洛一家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那就不得不带他去礼拜了。
他已经向西尔维提过:她随时愿意嫁给他。至于她那个父亲,可没这么好哄。皮埃尔说今天向吉勒提,西尔维表示赞同。这一天是订婚的好日子。王室大婚,浪漫的心情感染了每个人,没准连吉勒也不例外。
当然了,皮埃尔并不想娶西尔维为妻。太太是新教徒,那他在吉斯家的大好前程非断送不可。况且他也并不喜欢她的性格:认真过了头。不错,得娶一个能帮自己往上爬的太太。他相中了韦罗妮克·德吉斯,出身于籍籍无名的吉斯家旁系,故此他猜测这位小姐同样野心勃勃。要是今天和西尔维定了亲,那就得搜肠刮肚地想理由拖延婚期。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他听见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虽不响亮却惹人讨厌: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子会为他伤透了心,这么做邪恶又残忍。从前骗过的那些人,譬如寡妇博谢纳之流,或多或少是自找的,而西尔维则单纯无辜,不过是爱上了皮埃尔精心假扮的这个人。
但这个声音不足以叫他改变心意。他已经迈上了通往荣华富贵的大道,这些疑虑不会叫他就此停步。同时,这声音叫他发觉,自从离开托南克·莱·茹安维尔来巴黎之后,变化竟如此之大,简直像改头换面了。他暗想,这样最好,从前我微不足道,不过是穷光蛋乡下神父的私生子,但以后,我会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穿过小桥就到了城区,这是塞纳河上的小岛,岛上的巴黎圣母院巍然耸立。教堂西面的广场就是弗朗索瓦和玛丽行礼的地方。此时广场上架起了十二英尺高的露天台子,起于总主教府,穿过广场,通到圣母院门前,这样巴黎百姓可以远远观礼,同时王室一家及宾客又触不可及。台子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群众,各自寻找适合观礼的地点。圣母院那一端扯起了华盖,使新人免受骄阳炙烤;华盖的料子是绣了鸢尾花的蓝丝绸,一眼望不到边际。皮埃尔想到耗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皮埃尔瞧见吉斯公爵疤面站在台子上:他是今天的司仪。公爵和几个提早来占好位子的小贵族起了争执,命令他们让开。皮埃尔挤到台子近前,对弗朗索瓦公爵深鞠一躬,但对方没瞧见他。
皮埃尔又朝圣母院北面那排房舍走去。因为是安息日,吉勒·帕洛的书店没有开门,对街的店门上了锁,不过皮埃尔轻车熟路,绕到背面的印刷间入门。
西尔维跑下楼来迎他。寂静的印刷间里,两人得以片刻的独处。西尔维搂住他的脖子,张开嘴吻他。
皮埃尔暗暗诧异:假装倾心是如此之难。他把舌头探进西尔维嘴里热吻,隔着她裙子的紧身胸衣揉捏她的胸脯,但完全没有干柴烈火的冲动。
吻毕,她兴高采烈地说:“他心情好着呢,上去吧。”
皮埃尔跟着她来到楼上的起居所,见到吉勒和伊莎贝拉夫妇以及纪尧姆围坐在桌旁。
吉勒体壮如牛,脖子粗、肩膀宽,颇有力拔山兮的气概。皮埃尔听西尔维略略提过,吉勒有时候会对妻女和学徒动粗。要是叫他发现自己是天主教派来的奸细,不知会怎么样?他极力把这个念头抛开。
皮埃尔先向吉勒鞠躬行礼,表示对一家之主的尊重。他开口寒暄:“帕洛先生早安,您一切都好吧!”
吉勒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但并不是因为格外讨厌皮埃尔,他就是这样打招呼。
对于皮埃尔的殷勤,伊莎贝拉则较买账。皮埃尔对她行吻手礼,她满脸笑容,请他坐下。伊莎贝拉和女儿西尔维一样,鼻梁挺直、下颌宽阔,一看就知道性格坚毅。虽然算不上美人,说端庄大抵是不错的。皮埃尔想象她一时兴起,扮一副媚人模样。母女俩一般的坚毅勇敢。
纪尧姆则摸不透。他二十五岁年纪,肤色苍白,总是专心致志。他来书店那天皮埃尔也在,而他随即在帕洛家安顿下来。他手指上染着油墨,伊莎贝拉含糊地说他是大学生,可他又不在索邦的任何一所大学,皮埃尔也没在上课的时候见过他。他究竟是付租金的房客还是家里的客人,西尔维一家支吾以对。他谈话的时候口风也很紧。皮埃尔很想探探他的底,又担心对方察觉自己在打探,惹人怀疑。
皮埃尔进屋的时候,瞧见纪尧姆刚合上手里的书,看似漫不经心,但还是透出一丝不自然。这会儿书摆在桌子上,纪尧姆一只手按在书上,似乎不想别人翻看。他没准是在给帕洛一家人讲经。皮埃尔凭直觉认为,那是本违禁的新教书籍。他假装没留意。
寒暄过后,西尔维说:“爸爸,皮埃尔有话要跟你说。”她向来直截了当。
吉勒说:“那就说吧,后生。”
皮埃尔最恨人家用“后生”这种纡尊降贵的词称呼自己,不过此刻只能不动声色。
西尔维说:“还是私下说好。”
吉勒说:“我看没必要。”
皮埃尔也想私下说,但他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我很乐意当着大伙的面说。”
“那好。”吉勒说。纪尧姆正要起身回避,又坐下了。
皮埃尔说:“帕洛先生,我愿娶西尔维为妻,请您答允。”
伊莎贝拉低声惊呼。应该不是诧异,她自然有所预料;所以应该是惊喜。皮埃尔瞥见纪尧姆一脸震惊,忍不住想他或许暗暗对西尔维有意。吉勒则一脸恼怒,怪人扰了他平静的安息日。
吉勒不加掩饰地叹了口气,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任务:询问皮埃尔。他语带嘲弄:“你是个学生,拿什么娶妻?”
“您的担忧也是人之常情。”皮埃尔语气亲切;粗鲁无礼还不足以叫他乱了方寸。他侃侃而谈,说谎不费吹灰之力。“家母在香槟有一小块地,虽然只是几座葡萄园,但租金尚可,我们不愁没收入。”他母亲给一个乡下神父当管家妇,身无分文,皮埃尔讨生活全靠头脑机敏。“等完成学业,我想从事律师的职业,令妻子生活无忧。”这两句话相对属实。
吉勒听完不置可否,又接着问:“你的信仰呢?”
“我是基督徒,希冀得到启迪。”他料到吉勒会问,早已想好答案——只希望不要显得太顺口。
“说说你所希冀的启迪吧。”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皮埃尔不能公然说自己信仰新教,因为他并没去过礼拜会,但又必须清楚地表明自己有心改宗。他开口说:“我有两个困扰。”他装出若有所思的困惑语气。“第一是弥撒。教会称饼和酒是由耶稣的圣体和圣血变成,但是无论眼观、鼻嗅、嘴尝,都不像体和血,那么何来‘变’之说呢?听上去倒像玄学。”这些论调,皮埃尔听一些偏袒新教的同学讲过。说心里话,他认为争论这种空泛抽象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
吉勒一定全心认同,但不动声色。“第二呢?”
“神父普遍从穷苦农人手中收取什一税,生活奢侈,该尽的神圣职责却不去尽。”这一点惹得最虔诚的天主教徒也怨声载道。
“你说这些,可要被关进大牢的。你竟敢在我家里宣扬这些异端邪说?”吉勒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虽然装得不像,但不知怎的,还是叫人害怕。
西尔维壮着胆子说:“爸爸,不用假装了,他知道咱们的身份。”
吉勒大怒:“你告诉他了?”他壮硕的大手攥成拳头。
皮埃尔急忙说:“不是她告诉的。显而易见。”
吉勒涨红了脸。“显而易见?”
“只要留心观察——府上该有却没有的东西。床头没有挂十字苦像,门边没有供奉圣母的神龛,壁炉架上没有挂圣家庭像。太太的裙子上没钉珍珠——几颗珍珠的钱您并不是出不起。女儿只穿棕色外衣。”他迅速一伸手,抢过纪尧姆压在手下的书,打开来说,“主日上午还在家里读法语的《马太福音》。”
纪尧姆第一次开口:“你要揭发我们?”他一脸惊恐。
“不,纪尧姆,我没有这种打算,不然直接就带城守上门来了。”皮埃尔转头直视吉勒,“我想加入你们的行列,我想成为新教徒,我还想娶西尔维为妻。”
西尔维说:“爸爸,求你答应了吧。”她跪在父亲身前。“皮埃尔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会非常幸福的。皮埃尔还会和我们一道传播真福音。”
吉勒松开拳头,脸色也正常了。他问皮埃尔:“你愿意?”
“不错,倘若你们接纳我。”
吉勒瞧着妻子,伊莎贝拉几乎不易察觉地一点头。皮埃尔暗想,无论表面如何,她才是一家之主。吉勒露出笑脸,这可着实少见。他对西尔维说:“那好。嫁给皮埃尔吧,愿上帝为你们的结合赐福。”
西尔维跳起来,先拥抱父亲,又热烈地亲吻皮埃尔,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欢呼,是圣母院外等待的人群。皮埃尔说:“他们也赞许咱们的婚事呢。”一屋子人都笑了。
他们凑到窗边,正好看到广场。婚礼仪仗队正缓缓走过高台。打头的是御前侍卫队,俗称“瑞士百人队”,袖口是双色条纹,头盔上插着翎羽。皮埃尔向下望的时候,长长的乐手队伍正走过来,有的吹笛,有的敲鼓;乐队之后跟着大臣,每个人都穿戴一新,远远的一团红、金、亮蓝、明黄、淡紫交相辉映。西尔维兴奋地嚷:“皮埃尔,这好像是为咱们庆祝呢!”
人群突然鸦雀无声,原来是各位主教来了。只见他们手捧镶珠宝的十字苦像和盛放圣髑的灿烂金匣。皮埃尔认出了夏尔枢机,只见他身披红袍,手里捧着镶满宝石的金圣爵。
总算盼到了新郎——十四岁的弗朗索瓦太子一脸张皇失措。他瘦小体弱,纵使衣帽上镶满珠宝,看起来仍不像一位国王。和弗朗索瓦并肩而行的是纳瓦尔国王安托万,波旁家族之首,也是吉斯家的劲敌。皮埃尔猜测,安托万受此殊荣是为制衡吉斯家而有意为之,兴许正是向来精明仔细的卡泰丽娜王后安排的。
群众一片沸腾:只见亨利二世国王和驰骋疆场的民族英雄疤面公爵一左一右,拥着新娘走来。
新娘一身纯白礼服。
“白的?”伊莎贝拉从皮埃尔肩膀后望去。守丧才穿白色。“她竟然穿白色?”
艾莉森·麦凯原本不赞成这身白礼服。按法国习俗,白色代表守丧;她担心白礼服会惹得百姓哗然,另外也衬得玛丽·斯图亚特愈发苍白。不过玛丽有股犟脾气,有时候固执己见,活脱脱是个十五岁少女,在衣着打扮上尤其如此。她说要穿白色,连讨论的余地都没有。
幸好奏效了。白丝绸映衬着玛丽的童贞纯洁,仿佛放出光来。白裙外面那条淡蓝灰色的丝绒披风映着四月的阳光熠熠生辉,仿佛圣母院旁波光粼粼的水面。拖裙是同样的料子做的,十分沉手;艾莉森对此有数:捧拖裙的女傧相共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
玛丽头上戴着金冠冕,上面镶满了钻石、珍珠、红蓝宝石。艾莉森猜她一定迫不及待地脱下这死沉的玩意儿。她胸前垂着一块镶珠宝的硕大挂坠,她管这坠子叫“伟大的亨利”,因为是亨利国王的赏赐。
一头红发、皮肤雪白的玛丽仿若天使下凡,无人不为之着迷。她扶着国王的手臂缓缓走过高台,所到之处,观礼的层层百姓一阵欢呼,像掀起一波海浪,随着新娘向前涌。
夹在这些王公贵胄之间,艾莉森微不足道,但她沐浴在好姐妹的荣光之中。从记事起,玛丽和艾莉森就常常憧憬各自的婚礼,而眼前的排场比想象的还要奢华,它证明了玛丽此生的意义。艾莉森喜不自胜,为这位朋友,也为自己。
新娘走到华盖处,新郎在这里等候。
新娘新郎并肩而立,滑稽的是,新娘显然比新郎高出一头多。人群间有些不安分的,跟着大笑起哄。一对新人跪在鲁昂总主教面前;画面没那么可笑了。
国王从手上退下戒指,交给总主教;婚礼仪式开始。
玛丽的声音清晰而明亮;弗朗索瓦怕被人嘲笑口吃,嗓音压得低低的。
艾莉森一下子记起初见玛丽,她那时穿的就是白裙。艾莉森的父母不久前死于疫病,她跟守寡的贾尼斯阿姨住在冷冰冰的房子里。贾尼斯阿姨跟玛丽的母亲玛丽·德吉斯是朋友,对方为表亲切,邀请这个孤女去和四岁的苏格兰女王一同玩耍。玛丽的房间里,炉火熊熊燃烧,到处是软蓬蓬的垫子和漂亮玩具,叫艾莉森一时忘了自己是孤儿。
她去得越发频繁。小小的玛丽很崇拜这个六岁的朋友,艾莉森则觉得自己逃开了贾尼斯阿姨家的阴冷气氛。这样快乐地过了一年,突生变故:玛丽得去法国。艾莉森伤心不已,这时玛丽初露王者之气,预示了长大成人后的性格:她发了一通脾气,非要艾莉森同去不可,最后果然如愿以偿。
海浪颠簸,两个人挤在一张铺上,夜里抱在一起相互安慰;日后遇到难事或是害怕,两人依然如此。几十个衣着五颜六色的法国人,嘲笑她们说苏格兰方言时喉咙里咕噜噜,她们握紧了手。万事万物都陌生得怕人,这时候轮到艾莉森来拯救玛丽了:帮她学说不熟悉的法国词,学做文雅的宫中礼节,夜里玛丽哭泣,她就不住开解。艾莉森知道,童年时这份无间情谊,两个人一辈子也忘不了。
礼成。金戒指终于套在玛丽的手指上,总主教宣布两人结为夫妇,群众欢呼一片。
两名提着皮袋子的掌礼官掏出一把把钱币,向百姓扔去。群情沸腾,不少人跳起来抢,接着又蹲下身子抓抢漏掉的。广场远处的人群也跟着往前挤,推搡中有人大打出手。跌倒的被践踏,站着的被挤倒,受伤的尖叫喊痛。艾莉森目不忍视,但不少贵族宾客捧腹大笑,看这些平头百姓为几个散钱斗个你死我活。在他们眼中,这场面比斗牛还精彩。掌礼官撒光了钱袋子。
总主教朝圣母院走去,准备主持婚配弥撒。一对新人跟在他身后:他们都不过是孩子,如今被错误的婚姻所束缚,无望解脱。艾莉森跟在两人身后,替玛丽捧着裙裾。阳光照不到他们了,宏大的教堂里阴暗冰冷;艾莉森不禁沉思,生在王室之家,虽享尽荣华富贵,却独独不得自由。
西尔维和皮埃尔穿过小桥向南走去,一路上她紧紧搂着皮埃尔的手臂,像怕被人抢了去。她这辈子都要这样搂着他。他聪明伶俐,和父亲一样,性格又远比父亲宜人。他还风度翩翩:浓密的头发、淡褐色的眼珠、迷人的微笑。她也喜欢他的穿着打扮——新教徒不屑这种浮华的装束,但她却为之心动,对此她心中不无愧疚。
而她最爱的是他对真福音和自己一样的虔诚。他全凭自己思考,看穿了天主教司铎的害人说教。自己稍加指点,他就摸索到真理之道。他还甘冒生命危险,同自己一起前去秘密的新教教堂。
婚礼既成,群众纷纷散去,帕洛一家动身前往他们的教堂——新教教堂。这一次又多了一个皮埃尔·奥芒德。
婚事有了着落,西尔维又添了新烦恼。和皮埃尔同房会如何?几年前,她来月事的时候,母亲曾讲给她男女之事,至于个中感受,母亲却一反常态地扭捏。西尔维满心憧憬:皮埃尔的双手抚摸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他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看到他的私密部位。
她赢得了皮埃尔的心,但能不能拴住他一辈子?母亲说父亲连跟人打情骂俏都不会,不过有些男子婚后不久就冷落妻子,而皮埃尔呢,永远不愁没有女子投怀送抱。要让他像现在这样痴情于自己,她或许要费些心思。也许要仰仗他们共同的信仰,因为他们将要为传播福音同舟共济。
什么时候办喜事呢?西尔维盼着越快越好。皮埃尔提过,倘若母亲身体允许,想请她从香槟过来观礼。他言辞含糊,西尔维也不愿催他,她对自己如此心急感到害臊。
伊莎贝拉十分满意这桩婚事。西尔维有种感觉:妈妈也很乐意她嫁给皮埃尔。当然啦,不该这么说,只是……
父亲也掩饰不住喜悦。他神色轻松、和颜悦色,这就等于是快活了。
纪尧姆态度酸溜溜的,这让西尔维猜到他对自己有意,没准暗中也筹划着提亲。唉,他迟了一步。要是没有结识皮埃尔,她也许会喜欢纪尧姆,毕竟他聪敏又严肃。可是,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怎么也不会觉得头上发晕、腿上发软,非坐下不可。
最叫她开心的是皮埃尔这天上午也由衷地高兴。他脚步轻快,不住地微笑,走过大学区圣雅克大街时,他不时取笑路人和建筑,逗得她开怀大笑。他也抑制不住订婚的喜悦。
她还知道,能同去新教礼拜,也令他开心不已。他不止一次地问她教堂所在,听她说不便透露的时候,他一脸失落。现在终于不用瞒着他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把他炫耀一番。她为皮埃尔而自豪,盼着把他介绍给每个人。大家一准会喜欢他,但愿他也会喜欢他们。
他们出了圣雅克大门,进了郊区,不再沿着大路,而是走上一条不显眼的小径,朝林地走去。走出一百码,大路看不见了,就见到两个壮汉,一副守卫模样,不过没有佩带武器。吉勒对两人颔首,又用拇指一指皮埃尔说:“他是跟我们一起的。”一行人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
皮埃尔问西尔维:“那两个是什么人?”
“他们遇见不认识的人就拦下。要是有人散步晃到这边来,他们就说这片林子是私有领地。”
“那林子是谁的?”
“林子归尼姆侯爵所有。”
“那侯爵也是教友?”
她犹豫片刻,认为对他不必再守秘密。“是。”
西尔维知道,新教徒中有不少贵族,和普通百姓一样,他们同样可能为此上火刑架,不过贵族有皇亲国戚撑腰,不论犯了什么罪都容易逃脱惩罚,异教罪也不例外。
几个人走到一间小屋前,看样子这是座废弃的狩猎小屋。下层的窗户上了窗板,大门四周杂草丛生,看样子多年没人走过。
西尔维知道,法国有几个新教徒居多的镇子,教徒在真正的教堂里公开礼拜,不过还是有佩带武器的守卫保护。巴黎不在此列。都城由天主教徒牢牢掌控,到处是依靠教会和王室为生的人,新教徒被视为眼中钉。
他们绕到背面,穿过侧面的一扇小门,进到大厅。西尔维猜想,曾几何时,这里曾为狩猎队伍摆上丰盛的宴席。如今的大厅寂静而阴暗,地上摆了一排排椅子和长凳,正对着一张铺白布的桌子。约有一百个教徒。和往常一样,朴素的陶盘里盛着饼,大壶里装着酒。
吉勒和伊莎贝拉落座,西尔维和皮埃尔也坐下了,纪尧姆则坐了一张单椅,面向会众。
皮埃尔对西尔维耳语:“这么说纪尧姆是神父?”
西尔维更正说:“牧师。不过他是暂时的,贝尔纳才是牧区牧师。”她指给他看:贝尔纳是个五十多岁的高个子,面容严肃,头发灰白稀疏。
“侯爵来了吗?”
西尔维环顾四周,瞧见了身材臃肿的尼姆侯爵。“第一排,”她低声说,“围着宽大的白领。”
“旁边那个是他女儿?披着暗绿色斗篷、戴帽子那个?”
“不是,那是侯爵夫人,叫路易丝。”
“好年轻。”
“二十岁,是续弦夫人。”
莫里亚克一家三口也在:吕克、让娜夫妇,还有儿子乔治,也就是西尔维的追求者。西尔维瞧见乔治瞪着皮埃尔,又是诧异又是嫉妒。看得出,他知道自己不是皮埃尔的对手。西尔维容许自己片刻的骄傲之罪。皮埃尔比乔治称心多了。
会众齐唱赞美诗。皮埃尔悄声问:“没有唱经班?”
“我们就是。”西尔维最爱亮开嗓子用法语唱赞美诗了。追随真福音,这是众多乐事之一。在天主堂,她觉得自己只是看演出的旁观者,但在这里,她可以参与其中。
皮埃尔称赞:“你嗓子真美。”
西尔维知道这是真话。事实上,她的歌喉悦耳动听,常常有犯骄傲罪之嫌。
随后是祷告和恭读经文,一律用法语,最后是领圣餐。饼和酒并不真是体与血,只是象征而已,这倒合情合理得多。最后,纪尧姆开始布道,大肆抨击教宗保禄四世的种种恶行。八十一岁的保禄狭隘保守,推行宗教裁判所,勒令罗马的犹太人佩戴黄帽,新教徒乃至天主教徒无不痛恨。
礼拜结束,大家把椅子大略摆成一圈,开始另一项集会。西尔维向皮埃尔解释:“这叫‘团契’。我们讲讲新闻,讨论各种各样的话题。女子也可以开口。”
纪尧姆率先开口,他的消息叫西尔维、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他要离开巴黎了。
他表示很高兴能为贝尔纳牧师以及众长老助上一臂之力,依照日内瓦的约翰·加尔文所定下的原则来重组会众;过去几年中,新教在法国的传播可谓令人瞩目,部分归因于加尔文各信众间组织严谨、纪律严明,巴黎圣雅克郊区的牧区就是其中一例。教众讨论明年召开首次全国新教会议,这份信心叫他尤为振奋。
不过自己作为传教士,还要去服务其他教区,下礼拜日就要动身离开。
虽然大家知道他不会一直留下,但这未免突然。在此之前,他压根儿也没提过要走的事。西尔维忍不住觉得,决定如此仓促,兴许和自己订婚有关。她告诫自己,这绝对有虚荣之嫌,连忙祈祷谦逊之德。
吕克·莫里亚克挑起了不和谐之音。“纪尧姆,你这么快就走,我很舍不得,因为还有一件要紧事尚未谈到,也就是我们宗派内的异端一事。”很多小个子男人都好勇斗狠,不过吕克只是表面如此,他其实最崇尚宽容。只听他又说:“加尔文下令将米格尔·塞尔韦特推上火刑架,令本会众间不少教友震惊不已。”
西尔维知道吕克所指,每个教友都知道。塞尔韦特是一位新教徒学者,因为反对加尔文的三位一体论,后在日内瓦被处死。这一举动令吕克·莫里亚克等新教徒心寒,他们一直坚信,只有天主教才残害持异见者。
纪尧姆不耐烦:“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可一直没有个解释。”
西尔维起劲地点头。对这件事,她深有感触。新教徒要求持不同信仰的国王主教予以宽容,自己怎么反倒去迫害他人?可竟也有不少教徒希望效仿天主教徒,严惩异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尧姆大手一挥。“教派内须严肃纪律。”显然不想讨论下去。
这种敷衍搪塞让西尔维怒不可遏,她大声说:“但也不该相互残杀。”平常团契时她很少开口,虽然女子可以说话,但并不鼓励晚辈直言。不过西尔维现在已许了人,况且这个话题她无法沉默以对。她接着说:“米格尔·塞尔韦特以道理和著述为武器,那就应该以道理和著述予以反击,而不该诉诸暴力!”
吕克·莫里亚克激动地点头表示赞同,听到有人热烈支持,他备感高兴,倒是几个年长妇人一脸不悦。
纪尧姆不屑地说:“这并不是你自己的主意,而是卡斯特利奥的论调——也是个异端分子。”
这话不假。这句话是西尔维在塞巴斯蒂安·卡斯特利奥那篇题为《是否该处死异教徒》的宣传册子上读到的。不过她读过的可不止这一篇。父亲印的书她都读过,对于新教神学家的著述,她的了解可不亚于纪尧姆。她于是说:“我也可以引述加尔文。加尔文写道:‘对被教会所驱逐者落井下石,诚非基督教之义。’当然了,他写这话的时候,自己被斥为异教分子遭到迫害。”
她瞧见几个教友不满地皱起眉头,发觉自己的话有些造次了——这是嘲讽伟大的约翰·加尔文言行不一。
纪尧姆说:“你太年轻,不懂其中深意。”
“太年轻?”西尔维的火气上来了。“我冒着生命危险,卖你从日内瓦带来的书时,你可没说过我太年轻!”
众教友七嘴八舌起来,贝尔纳牧师站起来息事宁人:“这件事上,一个下午也争不出个答案。不如让我们托纪尧姆回到日内瓦后将这些困惑转达给约翰·加尔文。”
吕克·莫里亚克并不满意。“那加尔文会给咱们回答吗?”
“自然会。”至于何以如此胸有成竹,贝纳尔并没有交代理由。“现在我们以祷告来结束团契。”他合上双眼,抬头冲天,即席念起祷词。
气氛一片安静,西尔维也冷静下来。她想起之前巴不得马上把皮埃尔介绍给每个人认识,听到自己这样说:我的未婚夫。
最后一句“阿门”之后,大家三三两两地交谈起来。西尔维为皮埃尔引见。能嫁给这么个美男子,她抑制不住地骄傲,又得拼命掩饰自得。实在太难了,她幸福洋溢。
皮埃尔一如既往地得体。他对男子恭恭敬敬,无伤大雅地恭维较年长的女性,对年轻姑娘则殷勤有加。他仔细听西尔维的介绍,留心记着所有人的名字,并礼貌地询问他们家住何处、以什么为生。新教徒一向欢迎新教友,都努力让他有宾至如归之感。
岔子就出在西尔维替皮埃尔引见尼姆侯爵夫人路易丝时。路易丝生在香槟一个富庶酒商家里,样貌娇美、身材丰满,之所以博得已到中年的侯爵另眼相看,十有八九是因为天生丽质。她性格严肃,总端着架子。西尔维猜测这是她刻意培养的,毕竟她不是贵族出身,尚不适应侯爵夫人的身份。不过她要是给惹恼了,一张利嘴能叫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皮埃尔错在把她视为同乡。他亲切地说:“我也是香槟人呢。”他笑着又说,“咱们在省城就是一对乡巴佬,夫人跟我。”
这当然不是实情,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路易丝,都没有一点乡下人的影子。他这句话不过是打趣罢了,可惜他挑错了题目。他哪里知道?但西尔维晓得,路易丝最怕被人看作乡巴佬。
路易丝立刻态度大变。只见她脸色煞白,露出轻蔑之色。她昂起头,仿佛闻到什么臭味;为了让近旁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提高嗓音,冷冰冰地说:“就算在香槟也该叫年轻人懂得尊卑有别。”
皮埃尔臊红了脸。
路易丝转身低声和别人交谈起来,用背对着皮埃尔和西尔维。
西尔维窘得要死。眼看着侯爵夫人和未婚夫结了仇,而她确信这个结是解不开了。更糟糕的是,不少教友都听得真真切切,不等陆续走光,就要传得人尽皆知。西尔维担心他们以后都不会诚心接纳皮埃尔,不觉垂头丧气。
她瞧了皮埃尔一眼。只见他嘴角扭曲,写着忌恨;目光灼灼,满是憎恶,好像恨不得杀了路易丝。这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表情。
老天,西尔维偷偷感叹,他这辈子可别这么看我。
到了就寝的时候,艾莉森已经精疲力竭,相信玛丽也一样。只是最难的一关还没过。
就算以巴黎王室的标准看来,庆典也极尽奢华。喜宴设在总主教府,酒足饭饱之后,宾客尽数前往古王宫参加舞会。路程虽短,因为被百姓围个水泄不通,竟耗了几个小时。这是场化装舞会,其间还有各式表演,譬如十二匹机关马,可供众位小王子、小公主骑乘。最后是自助晚宴,艾莉森这辈子从没见过哪个房间里摆这么多糕点。现在总算安静下来,只剩最后一项仪式了。
对玛丽这项任务,艾莉森满心怜惜。和弗朗索瓦行床笫之欢,想想就不是滋味,毕竟他就像兄弟一般。此外,万一有什么差池,那可是当众出丑,必定成为欧洲每个城市的谈资。那时候玛丽准恨不得死掉。艾莉森一想到好友要承受这般奇耻大辱,就不寒而栗。
艾莉森清楚,这种重担是王室子女不得不肩负的,这是他们为享尽荣华富贵而要付出的代价。而玛丽这一次是孤军奋战,没有母亲供她依靠。玛丽·德吉斯代替女儿统治苏格兰,就算女儿大婚也不敢离开,因为苏格兰人桀骜不驯,天主教政体已岌岌可危。艾莉森有时候想,也许面包店主的女儿更无忧无虑,可以倚在门道里和风流的小学徒亲热。
新娘子圆房前,由几名女官替她沐浴更衣。艾莉森也在其中,她得找机会跟玛丽独处片刻。
侍从女官先替她脱掉礼服。玛丽不免紧张,瑟瑟发抖,但样子美极了:高挑、苗条、白皙,玲珑的胸脯、纤长的秀腿都恰到好处。几个女官用温水替她沐浴、梳理淡金色的耻毛,又洒上香水,最后替她套上绣了金线图案的睡袍。她又套上缎子便鞋,戴上蕾丝睡帽,最后披上轻薄的细羊毛斗篷,免得从梳妆室到寝殿的路上受凉。
玛丽准备就绪,可那几个侍女都不像要退下的样子。艾莉森不得不对玛丽耳语:“叫她们去外面候着——我有话单独跟你说!”
“怎么了?”
“相信我——求你!”
玛丽应付自如。“有劳几位姐姐,我想理一理心绪,请让我和艾莉森单独待一会儿。”
几个女子一脸不高兴,毕竟,论身份,大多数都比艾莉森尊贵。不过既然新娘有如此之请,谁也无法拒绝,她们只好不情愿地鱼贯而出。
终于只剩艾莉森和玛丽两个人了。
艾莉森效仿卡泰丽娜王后,直言不讳。“要是弗朗索瓦不肏你,就不算圆房,婚姻可能以无效告终。”
玛丽自然明白。“倘若如此,我这辈子也当不上法国王后了。”
“一点不错。”
“可我也不知道弗朗索瓦行不行!”玛丽一脸焦灼。
“谁也不知道,”艾莉森说,“所以,无论今天晚上成与不成,你都要装作成的样子。”
玛丽点点头,一脸决绝;艾莉森之所以爱她,这是原因之一。玛丽答道:“知道了。可他们会不会相信?”
“会,只要你按照卡泰丽娜王后说的做。”
“她昨天召见你,就是为这件事?”
“不错。她说,你要让弗朗索瓦伏在你身上,至少要装作肏你。”
“这倒可以,只是未必能让证人信服。”
艾莉森从裙子里掏出一样东西。“王后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可以装在睡袍口袋里。”
“里面装了什么?”
“血。”
“谁的血?”
“我不知道,”其实她猜也猜到了,“不用管是哪儿来的,要紧的是到哪儿去——婚床的床单。”她叫玛丽看开口处绑的细线。“只消一扯,绳结就开了。”
“这样他们就会相信我失了处女之身。”
“但这个袋子万万不能让人看见,所以过后要马上塞到身体里,过后再取出来。”
玛丽露出惊恶交加的神情,不过只短短一瞬,随即显出勇敢无畏的本色:“好。”听到她这么答,艾莉森真想哭。
敲门声响起,门外一个女人说:“弗朗索瓦太子正等着玛丽女王。”
“还有一件事,”艾莉森低声道,“万一弗朗索瓦不成,你也决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管是你母亲还是你的告解神父,连我也不要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羞赧一笑,说弗朗索瓦做了新郎应做的事,可谓尽善尽美。”
玛丽缓缓点头。“不错,”她若有所思,“你说得不错。既然要保密,万无一失的法子只有一个:一辈子缄口不提。”
艾莉森拥抱一下玛丽,接着说:“不用担心。你说什么弗朗索瓦都会照做,他对你一往情深。”
玛丽镇定心神:“走吧。”
玛丽由众位女官簇拥着,缓步走下楼梯,来到正门前。她依次穿过瑞士雇佣兵的大守卫室和国王的候召大厅,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来到太子寝殿。
房间中央立着一张四柱床,除了上等白床单,床上别无他物。床的四角都垂着厚重的锦缎和蕾丝帘子,现在系在床柱上。弗朗索瓦站在床边,里面穿了麻纱做的长衬衣,外面披着华丽的长袍,头上的睡帽太大,趁得他格外幼稚。
床四周有约十五个男子和几个女子,或站或坐。玛丽的两位舅舅弗朗索瓦公爵和夏尔枢机就在其中;另外,就是国王与王后,以及朝中几位重臣和身居要职的司铎。
艾莉森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他们本在低声交谈,一看到玛丽就住了口。
玛丽停下脚步问:“一会儿要放下厚帘子吗?”
艾莉森摇头说:“只放下蕾丝帘子,他们必须亲眼见到。”
玛丽咽了一口唾沫,又勇敢地往前走。她挽起弗朗索瓦的手,用微笑鼓励他。弗朗索瓦一副吓坏了的表情。
玛丽脱掉便鞋,任斗篷滑落在地上。在这些穿戴整齐的人面前,她只穿了一件白睡袍,艾莉森忍不住觉得她仿佛一件祭品。
弗朗索瓦好像不会动了。玛丽帮他脱掉外袍,把他领到床边。这对少男少女爬到高高的床垫上,拉起唯一一张床单盖在身上。
艾莉森拉下蕾丝窗帘;这对新人勉强有点隐私。两个人的脑袋露在外面,床单下的身体形状也清晰可见。
艾莉森大气也不敢喘。她瞧见玛丽凑到弗朗索瓦身边,对他耳语。外人一个字也听不见;玛丽大概是告诉他该做什么,或者怎么假装。两人亲吻起来。床单扯动,但看不出究竟。艾莉森心疼玛丽。她想象自己当着二十个人的面献出童贞。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但玛丽一往无前。艾莉森看不到这对新人的表情,她猜测玛丽是在安抚弗朗索瓦,让他放松。
接着玛丽翻身平躺,弗朗索瓦则伏在她身上。
艾莉森紧张得难以自持。能成吗?要是不成,玛丽又能不能蒙混过去?这些过来人真能被瞒过去吗?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听到玛丽对弗朗索瓦的喃喃私语,声音极低,听不清说了什么。或许是亲昵之语,同样可能是详尽的指示。
两副身体笨拙地扭动。依照玛丽双臂的姿势,似乎在指引弗朗索瓦进入——抑或是假装。
玛丽大喊一声,短促而尖利。艾莉森听不出是真是假,但其余的人喃喃表示认可。弗朗索瓦吃了一惊,不敢再动。玛丽在床单下搂着他安慰,拉着他贴近自己。
新人又扭动起来。艾莉森从没见过男女之事,是真是假根本无从分辨。她偷偷瞧周围一众男女的神情。有的紧张,有的着迷,有的窘迫,但是没有起疑。他们似乎认为目睹的的确是交媾,不是哑剧。
她也不知道这事要多久。她没想过这个问题,玛丽也没有。凭直觉,她觉得第一次应该很快。
约莫一两分钟之后,被单下猛地一动,弗朗索瓦的身体好像抽搐起来——要么就是玛丽为了做样子,自己在动。接着两个人放松下来,一动不动。
一众男女悄无声息。
艾莉森屏住呼吸。成了吗?要是不成,玛丽可记得那个小袋子?
片刻之后,玛丽推开弗朗索瓦,坐起身子,在床单下扭动身子,显然是把睡袍褪下来遮住腿;弗朗索瓦也是一般动作。
玛丽口气威严:“拉开蕾丝帘子!”
几个女官急忙照做。
帘子系好后,玛丽做戏般地掀开上层床单。
只见下层床单上印着一抹血迹。
朝臣拍手相庆。木已成舟,房事已成,一切圆满。
艾莉森仿佛卸下重担,浑身乏力。她也鼓掌欢呼起来,心里却在琢磨这到底是真是假。
她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
七
内德气得要命: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拒不将旧修院的所有权转移给爱丽丝·威拉德,就是不肯签字。
雷金纳德身为商埠的市长,此举出人意料,也极不利于本城声誉。大多市民为爱丽丝鸣不平;他们常常签契约,要是不能履行,同样承担不起。
爱丽丝不得不将雷金纳德爵士告上法庭。
内德毫不怀疑法院会判定契约有效,只是等开庭等得心焦。母子二人都迫不及待地盼室内市场开张。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威拉德一家没有收入。幸亏爱丽丝有圣马可堂区那排房舍,租金勉强维持生活。
内德气冲冲地问:“何苦呢?雷金纳德不可能得逞。”
“自欺欺人喽,”母亲答道,“他投资失利,想怪在所有人头上,除了他自己。”
值季法庭一年开庭四次,由两名治安法官主持、一名治安书记官协同审理重案要案。爱丽丝的案子安排到六月,也是当天的头一宗。
王桥法院坐落在商业街,与会馆毗邻,本是一间民宅。公堂是餐厅改建而成;其他房间则给各法官和书记官做书房;地下室充当大牢。
内德陪母亲来到法庭。不少居民已经赶到,正三三两两地交谈。雷金纳德爵士和罗洛已经到了。内德看见玛格丽没来,倒松了口气,他不想玛格丽目睹父亲受辱。
内德端着架子,向罗洛颔首。他无法再和菲茨杰拉德以礼相待,这场官司让他不必再假装。要是在路上遇见玛格丽,他还是主动打招呼,玛格丽却总显得难为情。虽然诸多变故,内德依然爱他,并且相信她也没有变心。
丹·科布利和多纳尔·格洛斯特也到了。案子或许会提到不幸被扣的圣玛加利大号,科布利一家不想错过和他们有关的消息。
寡妇波拉德牛舍里被捕的新教徒均已获释出狱,只有菲尔伯特·科布利还关在地牢里:他是头目无疑。朱利叶斯主教已经审讯过。明天他们一干人等将出庭受审,不过审判的不是值季法庭,而是独立司法的教会法庭。
多纳尔·格洛斯特逃过一劫,因为他当时没跟东家去寡妇波拉德那儿。据说他因为喝多了回了家,合该走运。内德怀疑供出新教礼拜地点的人正是多纳尔,不过有好几个人亲眼看见他当天下午醉醺醺地出了屠宰场酒馆。
书记官保罗·佩蒂特高喊肃静,接着就见两位法官走进公堂,坐在屋子一角。主审法官罗德尼·蒂尔伯里从前是位布商,不过洗手不干了。他穿了件鲜艳的蓝色紧身上衣,戴了好几只大戒指。他是坚定的天主教徒,法官一职是玛丽·都铎女王钦点的,不过内德认为今天的案子不容偏私,毕竟和宗教无关。助理法官塞伯·钱德勒同雷金纳德爵士相熟,不过内德还是觉得事实摆在眼前,他没有徇私的余地。
陪审员宣誓:共十二名,都是王桥市民。罗洛立即踏步上前说:“今天由我代家父陈词,望庭上准许。”
这也不算出乎意料。内德知道雷金纳德爵士急躁易怒,要是发起火来,官司没准就要吃亏。罗洛同父亲一般精明,并且懂得自持。
蒂尔伯里法官颔首说:“菲茨杰拉德先生,据本官所知,你是伦敦格雷律师学院法律出身的。”
“是,庭上。”
“好。”
审判即将开始,这时朱利叶斯主教罩着法衣进来了。他到场也不难解释:他也希望得到修院的房舍,此前雷金纳德答应低价让出,他自然盼着雷金纳德能想办法解除这份契约。
爱丽丝也上前一步。她自己陈词,并将签字封印的文契呈给书记员。“有三点事实,雷金纳德爵士无法否认,”她语气有条不紊,表明不过是据实以告,“第一,他在契约上签了字;第二,他拿了钱款;第三,他未能在约定时间内还钱。民妇请法庭裁决:他丧失抵押,清清楚楚。毕竟,这正是抵押的意义。”
爱丽丝对胜诉成竹在胸,内德也想不出法庭有什么理由判雷金纳德无罪,除非这两个法官被收买了——可雷金纳德哪儿来的钱收买他们?
蒂尔伯里礼貌地向爱丽丝道谢,又问罗洛:“菲茨杰拉德先生,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本案看起来一目了然。”
雷金纳德却抢先说:“我被人耍了!”这话冲口而出,他雀斑满布的脸涨得通红。“菲尔伯特·科布利明明知道圣玛加利大号往加来去了,十有八九收不回来。”
内德相信这话大概不假。菲尔伯特像条活鱼似的,滑不溜秋。但即便如此,雷金纳德的理由也不足为据。即便菲尔伯特骗他在先,那也没理由叫威拉德一家赔吧?
菲尔伯特的儿子丹大喊:“胡说!法国国王要做什么,我们哪可能知道?”
“你们准听到了风声!”雷金纳德冲他吼。
丹对以经文:“《箴言》有云:‘通达人隐藏知识’。”
朱利叶斯伸出枯瘦的手指着丹,怒不可遏:“让无知愚民读英文圣经,就是这个结果:他们引天主金言,为罪行开脱!”
书记官站起身喊肃静,堂上这才住了口。
蒂尔伯里说:“谢谢你,雷金纳德爵士。不过,且不管你的钱是否被菲尔伯特·科布利或是第三方骗了去,你和爱丽丝·威拉德的契约并不因此作废。倘若这就是你的理据,那么显然证据不足,本庭将判你败诉。”
一点不错,内德全心赞同。
罗洛马上接口说:“庭上,这并非我们的理据。家父适才抢白,请庭上恕罪,他心中不忿,请多包涵。”
“那么你们的理据又是什么?我很想知道,相信陪审团也一样。”
内德也一样。难道罗洛早有妙计?他好恃强凌弱,不过也不是空有蛮力的傻瓜。
“简而言之,爱丽丝·威拉德非法放利。她借了四百镑给雷金纳德爵士,却要求对方偿还四百二十四镑。这其中含了利息,触犯了律法。”
内德猛然想起母亲和朱利叶斯主教在废弃的修院回廊里说话的事。爱丽丝提到债款的具体数目,朱利叶斯当时好像有些诧异,不过最后什么也没说。此刻朱利叶斯也来听审。内德一阵忐忑,不由得皱起眉头。母亲和雷金纳德爵士订下的契约措辞谨慎,利息的事没有落在纸上,不过“取利”介于合法与非法之间,这是人尽皆知的。
爱丽丝语气坚定:“并没有要求付利息。契约中写道,雷金纳德以每月八镑的租金抵付修院的继续使用,直到偿清借款,或抵押被没收。”
雷金纳德愤愤然:“我干吗要交租金?那地方我从来就没用过!这根本是变相的取利。”
爱丽丝说:“这条件可是您提的。”
“我给人骗了。”
书记官又喊道:“肃静!请对本庭陈述,不得相互交谈。”
蒂尔伯里说:“多谢你,佩蒂特先生,正是如此。”
罗洛说:“契约中含有违法条款,法庭不能判其有效。”
蒂尔伯里答道:“好了,这一点本官自然了解。所以你请本庭裁定的问题是,契约规定的借款额以外的数目究竟属于租金还是变相的取利?”
“不,庭上,我不是想请大人裁定。请庭上准许,我想请一位权威证人出庭作证,证明这切实是取利。”
内德莫名其妙。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位法官也是莫名其妙。蒂尔伯里问:“权威证人?你指的是谁?”
“王桥主教。”
来听庭审的人诧异地交头接耳,显然谁也没料到。蒂尔伯里法官也露出惊异的表情。他很快镇静下来说:“那好。主教大人,您有什么话说?”
内德心下一沉:人人都知道朱利叶斯站在哪一边。
朱利叶斯缓步走到堂前,掉光了头发的脑袋高昂着,尽显主教的尊严。他的话果然不出所料:“所谓租金,显而易见是把利息变个说法。在契约规定的期限内,雷金纳德爵士并没有使用有关土地及房舍,并且也没有打算要用。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取利之罪及违法之举。”
爱丽丝说:“反对。主教并非不偏不倚的证人。雷金纳德爵士曾答应把修院让给他。”
罗洛说:“你不会是暗示主教欺诈不公吧?”
爱丽丝答道:“我暗示你问猫儿要不要把老鼠放走。”
听审的人群哈哈大笑,他们都欣赏辩才。蒂尔伯里法官却没笑。“论罪过,本庭无法反驳主教,”他语气严肃,“这样看来,陪审团不得不判定契约无效。”他一脸不悦,因为他和大家一样,明白这一判决可能波及王桥商人的多份契约,可惜罗洛逼得他毫无选择余地。
只听罗洛说:“庭上,现在不仅仅是契约无效的问题。”只见他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内德心下一沉。罗洛接着说,“事实证明爱丽丝·威拉德触犯了法律。我提请法庭履行义务,依1552年《统一法案》予以制裁。”
内德不知道法律规定的制裁内容。
爱丽丝说:“取利一事,民妇愿意认罪,但有一个条件。”
蒂尔伯里答道:“那好,请讲。”
“公堂上还有一个人,和民妇一样犯了法,他也得受到处罚。”
“你是指雷金纳德爵士?犯罪的只有放贷者,与借贷者无关——”
“不是雷金纳德爵士。”
“那是谁?”
“王桥主教。”
朱利叶斯一脸愠怒。“爱丽丝·威拉德,你说话要当心。”
爱丽丝说:“去年十月,你预先将一千头羊的羊毛卖给寡妇默瑟,每头十便士。”寡妇默瑟是镇里第一大羊毛商。“到今年四月才剪羊毛,寡妇默瑟随后将羊毛卖给菲尔伯特·科布利,每头十二便士,比她付给大人的款额多两便士。大人为了提早六个月拿到钱款,因此以每头两便士的价格做抵押,付了四成年利。”
听众喃喃称是。王桥的头面人物大多都是商人,自然会算利率。
朱利叶斯说:“受审的不是我,是你。”
爱丽丝充耳不闻:“今年二月,大人从伯爵的采石场买下石料,用于扩建主教府。价格是三镑,但伯爵的采石场工头提出先付款后交货,则每镑便宜一先令,大人欣然允诺。一个月后,石料通过驳船运到。这样算来,大人提前付钱,等于收取了伯爵六成利息。”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内德听见堂上一阵哄笑,还夹杂着稀稀落落的掌声。佩蒂特喊了声“肃静”。
爱丽丝接着说:“今年四月,大人卖掉了韦格利一间面粉磨坊——”
“这些都与本案无关,”朱利叶斯打断她,“你声称旁人犯下类似的罪行,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令自己脱罪。”
蒂尔伯里说:“主教说得不错。我请陪审团裁定爱丽丝·威拉德取利罪名成立。”
内德还抱着一线希望,只盼陪审团中的商人会反对。然而法官已经下了明确指示,哪有人敢说个不字。片刻之后,十二个陪审员纷纷点头。
蒂尔伯里说:“现在裁定量刑一事。”
罗洛又开口了:“庭上,1552年《统一法案》白纸黑字,罪犯连本带利一并丧失,此外,‘依情节处以罚款并缴纳赎金’,条款如是说。”
内德大喊:“不!”利息没了,母亲不会连四百镑本金都损失掉吧?
王桥的乡亲也认为不公平,只听下面一片骚动。保罗·佩蒂特再次大喊肃静。
听众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但蒂尔伯里沉吟不语。他扭头同会审的法官塞伯·钱德勒低声商议,又示意佩蒂特也过去。堂下众人一语不发,气氛紧张。治安书记官都是律师出身,佩蒂特自然不例外。三个人似乎争执不下,佩蒂特连连摇头反对。最后蒂尔伯里耸耸肩,坐正了;塞伯·钱德勒点头表示满意;佩蒂特重新落座。
蒂尔伯里发话了:“法律就是法律。”听他这么说,内德明白母亲彻底毁了。“爱丽丝·威拉德的借款连同额外的租金或利息一并丧失。”民怨沸腾,他不得不提高嗓音,“此外不必再罚。”
内德望着母亲。爱丽丝垂头丧气。在此之前,她斗志昂扬,然而在教会的淫威之下,她再不服也是枉然。她一下子垮了:目光呆滞、面色苍白、茫然不知所措,就仿佛被受惊的马撞倒在地。
书记官高喊:“下一个案子。”
内德和母亲出了法庭,沿着主街回家,一路沉默不语。内德的世界天翻地覆,牵涉之广,他一时难以消化。六个月前他还胸有成竹:这辈子从商,预备迎娶玛格丽。可现在,他丢了饭碗,玛格丽也要嫁给巴特为妻。
母子俩进了大厅。爱丽丝说:“还不至于饿死,圣马可的房子还在。”
内德没想到母亲竟然如此悲观。“不打算另起炉灶了?”
爱丽丝疲惫地摇头说:“我眼看就五十岁啦——没那个精神头了。何况我反思过去这一年,头脑看来是不行了。去年六月份开战之后,我就该把一部分生意从加来分出来,着力打理塞维利亚的业务才对。还有,我无论如何也不该把钱借给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诱。现在呢,我什么家业都没给你们兄弟俩留下。”
内德答道:“哥哥不会在意,他反正更愿意出海。”
“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呢?要是打听到,得把消息告诉他。”
“八成在西班牙入伍了。”贝琪奶奶来了封信,说巴尼和卡洛斯被宗教裁判所盯上了,不得不匆匆逃离塞维利亚。贝琪奶奶也拿不准他们的去向,不过听一个邻居说,好像看见他俩在码头听一个队长征兵。
爱丽丝郁郁不乐:“可内德你又怎么办呢?你从小就跟我学经商。”
“威廉·塞西尔爵士曾说想找个我这样的年轻人替他效力。”
爱丽丝面露喜色。“可不是,我都忘了。”
“没准他自己也忘了。”
爱丽丝摇头说:“我看他什么事都不会忘。”
内德好奇起来。不知道替塞西尔办事、当伊丽莎白·都铎的手下会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伊丽莎白会不会当上女王?”
母亲突然语带怨愤:“她要是当了女王,说不定能少几个盛气凌人的主教。”
内德心里升起一线希望。
爱丽丝说:“我可以写一封信给塞西尔,你看需要吗?”
“说不好。我说不定会直接登门拜访。”
“他说不定直接打发你回家。”
“是啊,说不定。”
翌日,菲茨杰拉德家再接再厉。
天气炎热,但午后的王桥主教座堂南面耳堂凉爽宜人。有头有脸的市民都来旁听宗教法庭审判。
这天受审的是寡妇波拉德牛舍里被捕的新教徒。人人都清楚,以异教罪受审的人中,极少有无罪获释的;大家关心的是量刑的轻重。
菲尔伯特·科布利的罪名最严重。内德赶到教堂的时候,科布利还没有出庭,只见到他太太止不住地哭泣。娇俏的露丝·科布利双眼红红的,丹也一反常态,那张圆脸上神情肃穆。菲尔伯特的姐妹和科布利太太的兄弟在旁边安慰。
一切听凭朱利叶斯主教发落。这是他的法庭,他既是原告,也是法官——没有陪审。他身边坐的是年轻的咏礼司铎斯蒂文·林肯,给他打下手、递文书、做笔录。斯蒂文旁边是王桥总铎卢克·理查兹。总铎的职务独立于主教,不必听主教命令,因此法外开恩的希望都落在卢克身上。
众新教徒一一交代亵渎之罪,宣布放弃信仰,免受刑罚之苦,只须缴纳罚款。大多数当即付给了主教。
丹·科布利乃是二号头目——朱利叶斯一口咬定,因此罪加一等,判处屈辱的游街:脱去衣裤,只剩一件长衬衣,扛着十字苦像,并诵念拉丁文天主经。至于罪魁祸首菲尔伯特如何处置,人人心中忐忑。
大家突然扭头瞧向中殿。
内德顺着众人的目光,见到头戴皮盔、脚蹬及膝靴的奥斯蒙德·卡特,他和另一个守卫合力抬着一把木椅,椅子上好像放了个包袱。内德定睛瞧去,发现那居然是菲尔伯特·科布利。
菲尔伯特身材壮实,个子不高却有股威严。眼前的他两条腿搭在椅子边上,两只手臂也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他闭着眼睛,疼得直哼哼。
内德听见科布利太太惊叫起来。
两个守卫将椅子放在朱利叶斯主教对面,退后站好。
椅子有扶手,菲尔伯特没有向两侧歪倒,但身子坐不直,顺着椅子直往下滑。
他的家人连忙围过去。丹抱着父亲坐回椅子上;菲尔伯特疼得大叫。露丝撑着父亲的腰,扶他坐直身子。科布利太太哭哭啼啼:“哎呀,菲尔,我的菲尔,他们这是把你怎么了?”
内德这才明白,他们给菲尔伯特上了拉肢架。犯人两条手臂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脚腕上也绑着绳子,另一端连着绞盘。绞盘带动绳索缩紧,犯人的四肢就有撕扯之痛。神父折磨人不得见血,因此想出这种酷刑。
显然菲尔伯特忍痛不肯抛弃信仰,于是一直经受酷刑,最后双肩和两髋都脱臼了。现在他已经是残废一个。
朱利叶斯说:“菲尔伯特·科布利已经招供:他教唆轻信之徒信奉异教。”
林肯司铎亮出一纸文书。“这是他的口供,已经签字画押。”
丹·科布利走到法台前。“给我看看。”
林肯犹豫不决,用目光询问朱利叶斯。法庭没有义务满足犯人之子的请求,不过朱利叶斯大概不想继续违反民意,于是一耸肩;林肯把文书递给丹。
丹翻到最后一页,瞧了瞧说:“这不是我父亲的字迹。”
他展示给周围的人。“你们都认得我父亲的笔迹,这不是他写的。”
其中几个人纷纷点头。
朱利叶斯不悦:“他拿不动笔,需要帮忙,这显而易见。”
丹说:“你们吊着他,一直到——”他哽咽了,眼泪从脸上滚落。他强忍着说下去:“你们吊着他,一直到他写不了字,又假称这是他签的字。”
“假称?你胆敢说主教撒谎?”
“我是说父亲绝不会供认异端罪。”
“你又如何知道——”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异教徒,他要是承认,那只有一个理由:屈打成招。”
“在循循善诱之下,他认识到自己误入歧途。”
丹做戏般地指着不成人形的父亲。“王桥主教循循善诱,就是这般下场?”
“本庭容不得你放肆!”
内德·威拉德插嘴说:“拉肢架在哪儿?”
三个神父一语不发地盯着他。
“菲尔伯特被上了拉肢架,一目了然——至于在哪儿?是在这间主教座堂,在主教府,还是法院地牢?拉肢架究竟在哪儿?我看王桥市民有权利知道。本国律法禁止酷刑,必须有枢密院批准。在王桥对犯人用刑,是谁批准的?”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最后斯蒂文·林肯开口说:“王桥没有拉肢架。”
内德思索片刻说:“也就是说,菲尔伯特受刑是在外地。难道这就能不了了之?”他一指朱利叶斯主教,“就算他是在埃及受的刑也不行——只要是你下的令,你就是施刑的人!”
“肃静!”
内德以为该说的都说了,于是转身退下。
这时卢克总铎站了起来。他年满四十岁,高个子,微微有些驼背,灰白的头发有些稀疏,态度斯文有礼。只听他说:“主教大人,我恳请你宽大为怀。菲尔伯特信奉异教、愚昧无知,这确然无疑,可他依然是基督教徒,只是在崇拜主的路上误入歧途。谁也不应因此被处以极刑。”他说完这番话后重新落座。
旁听的市民齐声称道。虽然他们大多是天主教徒,不过在前两位国君统治时都曾改信新教,因此人人自危。
朱利叶斯主教瞪了总铎一眼,目光满是轻蔑,对他的恳请置之不理。他说:“菲尔伯特·科布利罪名成立,他不仅信奉异教,还散布异端邪说。依照成例,现判他被开除教籍,火刑处死。明日拂晓,由执法当局行刑。”
死刑一般分几种。贵族通常是砍头,这法子死得最快,倘若刽子手手法熟练,保证立时毙命;就算笨手笨脚,多挥几下斧头,顶多一分钟就砍断了脖子。叛国贼先受绞刑,不等咽气,再开膛破肚,最后凌迟。要是偷盗教产,则要受剥皮之刑;刀子磨得极锋利,有的行家能完整地剥下整张皮。异教徒则是活活烧死。
虽然大家隐隐有所预料,但听到宣判还是毛骨悚然,堂上一片鸦雀无声。王桥还没有烧死过异教徒。内德暗想,教会终于越过了雷池,他感到周围的人也有同感。
菲尔伯特突然开口了,他嗓音洪亮,出乎意料地激昂,想必在为此积攒力量。“我感谢上帝,我的痛苦即将结束。朱利叶斯——你的痛苦还尚未开始,你这个亵渎上帝的恶魔。”众人听了这句诅咒,惊得倒吸一口气;朱利叶斯火冒三丈,霍地站起身。然而,被判刑的罪人陈词,这是法庭允许的。“你不久就要坠入地狱,朱利叶斯,那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的折磨永无休止。愿上帝降罚,你的灵魂永不得超生。”
垂死之人的诅咒尤其令人动容;即便朱利叶斯认为诅咒是无稽之谈,也不禁又怒又怕。只见他浑身哆嗦,大喊:“把他押下去!通通退出本堂——宣判完毕!”他一转身,气冲冲地从南门走了。
内德和母亲走回家中,一路心情沉重,一语不发。菲茨杰拉德家大获全胜。他们把欺骗自己的人置于死地;不仅窃取了威拉德家的财产,还硬是拆散了女儿和内德。他一败涂地。
珍妮特·法夫切了冷火腿,晚饭算是对付过去。爱丽丝连喝了好几杯雪莉酒。等珍妮特收完桌子,她问内德:“你决定了去哈特菲尔德吗?”
“还没想好。玛格丽还没嫁呢。”
“就算巴特明天就翘辫子,他们也不会让她嫁给你。”
“她上周满十六岁了。再过五年,她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可你不能无所事事,像船等风一样,一直等下去。不要为这点挫折蹉跎一生。”
内德知道母亲的话在理。
他早早上了床,躺着想心事。目睹过今天判刑的可怕场面,去哈特菲尔德的心意更加坚定,可还是下不了决心——去了就等于放弃希望。
到了后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他被什么动静惊醒了。他从窗户一望,看见集市广场上有几个人影,借着六支火把的光亮,他们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为火刑运干柴。其中一个是马修森郡长,他身材魁梧,腰间佩了长剑,在旁指挥:神父有权判一个人死罪,但无权行刑。
内德披上外套,出了家门。清晨的空气中飘着木头烟味。
科布利一家已经到了,不久,大多新教徒也纷纷赶到。不出几分钟,广场上就挤满了人。天蒙蒙亮,火把似乎黯淡了,此时主教座堂前的广场聚了不下一千人。守卫看着人群,不让他们靠得太近。
广场上本来一片嘈杂,一看到奥斯蒙德·卡特从会馆出来,立刻鸦雀无声。只见他和另一个守卫用一把木椅抬着菲尔伯特走过来。两个人不得不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众人不情不愿地让开,似乎想拦住椅子,可又没那份胆量。
科布利家的女子失声痛哭,眼睁睁地看着无助的一家之主被绑在地上的木桩。菲尔伯特双腿废了,不住地下滑,奥斯蒙德只好把他绑得紧紧的。
守卫在他周围堆起柴火,朱利叶斯主教用拉丁文念祷告。
奥斯蒙德拿过一支早前用来照亮的火把,面对菲尔伯特站定,等着郡长马修森指示。马修森一只手举在半空,叫他稍等,然后望向朱利叶斯。
静默之中,科布利太太纵声尖叫,家人连忙拉住她。
朱利叶斯一点头,马修森垂下手,奥斯蒙德点燃了菲尔伯特双腿周围的柴火。
干木柴瞬间引燃,火苗如同小鬼,快活地噼噼啪啪。火焰炙烤之下,菲尔伯特虚弱地叫喊。浓烟滚滚,近处的百姓纷纷后退。
很快空气中又飘出另一种气味,既熟悉又刺鼻:这是烤肉的味道。菲尔伯特不住地尖叫,时而大喊:“耶稣带我走,主带我走!现在,发发慈悲,现在!”然而基督还不肯带他走。
内德曾听说有些慈悲的法官准许犯人的亲人在他脖子上挂一袋火药,让他死个痛快。朱利叶斯显然没这份善心。菲尔伯特的腿烧着了,却迟迟死不了。他痛苦的呼喊叫人耳不忍闻,那不像人声,倒像一头畜生惊恐的嘶叫。
菲尔伯特终于没了动静。也许是心脏不跳了,也许是被浓烟窒息,也许是脑袋烧坏了。火还没熄,菲尔伯特的尸体烧得焦黑。那气味熏人欲呕,不过耳边总算清净了。内德感谢主:总算结束了。
在我短短的一生中,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一幕。我想不通为何会有这种暴行,也想不明白上帝为何置之不理。
母亲说过一句话,此后许多年,一直在我耳边回响:“一个人要是坚信自己在执行上帝的旨意,并且为此不惜任何代价,那他就是世上最危险的人。”
广场上,人群纷纷散去,只剩我还站在那儿。日头升起来了,却照不到那冒着黑烟的尸首,因为它被笼罩在教堂冰冷的阴影下。我想到威廉·塞西尔爵士,想到圣诞第十二日我们说起伊丽莎白。他是这样说的:“她曾多次对我表露,倘使成为女王,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让国人因为信仰而丧命。依我看,这个理想值得为之奉献。”
当时听来,我只当是一个热忱的愿望。但目睹过这一幕,我转念寻思,这真的可能吗?伊丽莎白真能除掉朱利叶斯这等固执己见的主教,结束我刚刚目睹的这种惨剧吗?持不同信仰的人不再相互杀害,真会有这么一天吗?
可玛丽·都铎驾崩之后,伊丽莎白真能继承王位吗?这大概就要看有什么人辅佐她了。威廉·塞西尔精明强干,但只有他一个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一支精锐之师。
我或许是其一。
想到这里,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望着菲尔伯特·科布利的尸骸,坚信世事不必如此。英格兰自有仁人志士,力图阻止这类暴行。
我愿意和他们为伍。我愿意为实现伊丽莎白宽容的宏愿而战。
只愿不再有火刑。
我主意已定,就去哈特菲尔德。
八
内德从王桥徒步前往一百英里外的哈特菲尔德。是会得到接见、安排事做,抑或碰一鼻子灰、打道回府,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最初两天,他和几个去牛津的学生同行。赶路的通常结伴而行,孤身的男子可能会遇到盗匪,落单的女子更是危险重重。
内德受母亲的言传身教,遇到每个人都攀谈一番,不管消息有用没用:羊毛、皮革、铁矿石和火药价格多少;哪里闹瘟疫、起风暴、发大水;谁人破产、哪里暴乱;贵族的婚丧嫁娶。他每晚在客栈投宿,常常要睡通铺。
他出身商贾之家,习惯了自己睡一间屋子,这种体验并不好受。好在有学生做旅伴不愁闷,从市井笑话到神学讨论,转换自如。七月天气和暖,好在没下雨。
没人说话的空当儿,内德就担心起哈特菲尔德宫的未卜前程。他盼望自己正是他们要找的年轻随从,对他以礼相待,不过塞西尔也许会回一句“哪个内德”?要是被拒之门外,他还没有下一步的打算。像条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返回王桥,他脸上挂不住,索性直接去伦敦,在都城里碰碰运气。
到了牛津,他投宿在王桥学院。这是了不起的菲利普院长主持修建的,作为王桥修院的前哨,后来脱离修院独立,但一直为王桥学生提供膳宿,也欢迎王桥来的旅人来投宿。
从牛津去哈特菲尔德,这一程的旅伴可不好找。大多都是往伦敦去的,和内德不同路。等待期间,他初尝大学的魅力。他爱听学生们热烈讨论各式各样的题目,像伊甸园位置所在,人为什么不会从圆形的地球上掉下去。大多学生的出路都是神父,还有一些会当律师、大夫等。母亲曾说大学里学到的东西对从商无益,如今他对母亲的断言产生了怀疑。母亲固然明智,但并非无所不知。
到了第四天,等来了一队前往圣奥尔本斯主教座堂的朝圣者,这一程走了三天。从圣奥尔本斯到目的地还有七英里地,他豁出去了,决定只身前往。
哈特菲尔德府本归伊利主教所有,后被亨利八世国王没收,偶尔给子女做行宫。内德知道,伊丽莎白大半童年就在这儿度过,当今女王玛丽·都铎,也就是伊丽莎白同父异母的姐姐,有心把她安顿在这儿。哈特菲尔德在伦敦以北二十英里外,走路要一天,快马加鞭也得半天。这样伊丽莎白既不在伦敦,眼不见心不烦,同时相隔又不算远,方便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伊丽莎白虽然不是囚犯,但来去也不能随心所欲。
远远地就看到矮坡顶上的宫殿了。这座红砖建筑上镶着铅玻璃窗,乍一看就像一间宏伟的牛舍。他爬上矮坡,来到拱门入口前,这才看出宫殿是四合构造:四座房舍相连接,正院围在中央,足以容纳数座网球场。
内德瞧见院子里那么多马夫、洗衣妇、小厮忙忙碌碌,不禁越发忐忑。他意识到,虽然伊丽莎白失宠,但毕竟是王室血脉,手下仆婢众多。想必不少人都愿意替她办事,说不定每天都有人来讨事做,被下人打发走。
他走进正院,环顾四周。大家各忙各的,谁也没理会他。他突然想到塞西尔也许不在。他要找帮手,一个原因就是不必整天留在哈特菲尔德。
内德瞧见一个老妇人静静地剥豌豆,于是趋前客套:“大娘您好。敢问威廉·塞西尔爵士在不在?”
“问那个胖子。”妇人拇指一伸,指着一个衣着体面、体格魁梧的男子;内德刚才没注意到这个人。“汤姆·帕里。”
内德于是走到男子面前说:“帕里大人您好。我想求见威廉·塞西尔爵士。”
“求见威廉爵士的人多着呢。”
“麻烦您通报一声,说是王桥来的内德·威拉德,他听了一定高兴。”
“是吗?”帕里一脸狐疑,“王桥来的?”
“不错,我走过来的。”
帕里不为所动。“我没觉得你会飞。”
“劳烦您帮个忙,替我通报一声?”
“要是爵士问内德·威拉德找他什么事,我又怎么说?”
“他和我还有夏陵伯爵在圣诞第十二日商谈过秘事。”
“威廉爵士和伯爵,还有你?你在那儿做什么,倒酒吗?”
内德强笑着说:“不。不过如我所言,是件秘事。”
内德暗暗琢磨,要是再叫对方这般无礼地纠缠下去,就要显得自己是走投无路,于是干脆地说:“多谢您的好意。”说完就转过身。
“得了,犯不着生气嘛。跟我来吧。”
内德跟着帕里进到屋子里。室内阴沉沉的,显出几分破败。看来伊丽莎白虽然坐享王室俸禄,但收入显然不够修葺宫殿。
帕里打开一扇门,探头进去问:“威廉爵士,有个王桥来的内德·威拉德,您见是不见?”
只听里面的声音答:“叫他进来吧。”
帕里转身对内德说:“进去吧。”
这间屋子十分宽敞,但装饰并不奢华。这不是会客室,而是打理公事的地方,架子上摆满了账簿。塞西尔坐在写字桌旁,桌上摆着笔、墨、纸和封蜡。他身穿黑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衣,夏天穿似乎嫌热;不过他一直坐着,内德则是顶着太阳赶路来的。
“啊,对,我想起来了,”塞西尔见到内德说,“爱丽丝·威拉德的小子。”
他的语气既不算友善也不算冷淡,只是有些疲惫。“令堂还好吧?”
“威廉爵士,家母如今倾家荡产,大部分产业都在加来。”
“有好些善良的百姓都遭逢这般厄运。向法国宣战,实非明智之举。那么你来找我做什么?我也没法把加来抢回来。”
“爵士和我见面的时候,是在夏陵伯爵的宴席上,您当时说要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帮您替伊丽莎白小姐办事。母亲当时回答说,我注定了接手家族生意,无缘为您效力——现在生意没了。不知道爵士可曾找到人……”
“找到了。”内德心下一沉。这时只听塞西尔又说:“可惜不是个好人选。”
内德精神一振,真心诚意地说:“倘若爵士不弃,这是我的荣幸和福分。”
“说不好。这个差事呢,可不是那种靠嘴皮子就能拿俸禄的。需要下功夫的。”
“我不怕下功夫。”
“可能吧,不过实话实说,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如今家道中落,这种人一般不是好帮手。他习惯了发号施令,现在听别人吩咐,还得立刻照办、勤勤恳恳地办,或许不习惯。他只想拿钱罢了。”
“我想要的不只是钱。”
“是吗?”
“威廉爵士,两周前,王桥烧死了一个新教徒——第一个。”内德知道自己不该感情用事,但他情不自禁。“我亲眼看着他惨死,脑海里响起您说过的话,您说伊丽莎白的心愿是不让任何人因为信仰而丧命。”
塞西尔点点头。
“我想要的是她当上女王,”内德语气激动,“我想要的,是在我们这个国度,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不再相互残杀。待时机成熟,我想和您一起辅佐伊丽莎白登上王位。这是我来找您的真正原因。”
塞西尔紧盯着内德,仿佛要瞧进他的内心,看他这番话是否发自肺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好吧,就先让你试试。”
“谢谢您,”内德热切地答道,“我保证,您绝不会后悔。”
内德还对玛格丽·菲茨杰拉德念念不忘,可要是能和伊丽莎白同床共枕,他一刻也不会犹豫。
其实说起来她并不是国色天香。鼻子嫌大、下巴嫌窄、双眼凑得太近。奇怪的是,她有种魅力,叫人无法抗拒:才智超群,令人称奇;一言一行惹人喜爱,像只小猫;喜欢打情骂俏,毫不害臊。虽然她颐指气使,偶尔大发雷霆,魅力也分毫不减。就算被她厉声责骂,她手下的男男女女依然对她忠心耿耿。内德认识的人里,谁也比不上她半根指头。她叫人一见倾心。
她和内德说法语,模仿他结结巴巴的拉丁语,得知他没法陪自己练习西班牙语时满脸失落。她准许内德在自己的藏书里随便挑,条件是要和自己交流心得。她会询问自己的财务状况,对账务的了解不亚于内德。
短短几天,内德对两个关键问题有了答案。
第一,伊丽莎白没有密谋除掉玛丽·都铎女王。相反,她对叛国之举深恶痛绝,内德相信她是真情流露。不过,她确是在有条不紊地筹备,招揽势力,以期在玛丽驾崩之后登上王位。塞西尔在圣诞节期间前往王桥就是其中一步。他和伊丽莎白的诸位同盟分别前往英格兰各大重要城镇,估量她的支持者——以及反对者。内德对塞西尔越发钦佩:此人运筹帷幄,为女主人的前程打算,对每个问题都深谋远虑。
第二,伊丽莎白信奉新教;塞西尔说她并无强烈的宗教倾向,只是托词罢了。她照常望弥撒,参加天主教的每一项礼仪圣事,但都是做样子、掩人耳目。她最爱读的书是伊拉斯谟的《新约释义》。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詈语,她用的那些字眼在天主教徒看来至为不敬。有外人的时候,她稍稍收敛,“圣血”只说“血”,“圣痕”只说“恨”,“玛利亚”就说成“玛丽”。私底下,她肆无忌惮,常说“去他的弥撒”,还有她最爱说的一句,“圣体!”
上午,伊丽莎白同先生上课,内德就在塞西尔的账房里整理账簿。伊丽莎白名下的产业不少,内德的主要职责是保证租户按时如数缴纳租金。
午饭过后,伊丽莎白较为闲适,有时候喜欢叫她最宠信的下人一起聊天。大家坐在“主教客厅”里——就数这间屋子里的椅子最舒服。客厅里摆着棋盘,还有一台维金纳琴,伊丽莎白偶尔会弹奏一曲。家庭教师内尔·贝恩斯福德每次都在场,有时候也能见到汤姆·帕里,他是负责替伊丽莎白管账房的。
这个私人圈子并没有对内德敞开,不过有一天塞西尔不在,伊丽莎白吩咐他过去讨论庆祝二十五岁寿辰的事。她的生日是九月七日,再过几周就到了。是在伦敦摆一场隆重的宴席(得有女王的准许),还是在哈特菲尔德静静地过一过?大家可以随心所欲地说。
讨论得正热闹,这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只听一阵马蹄嘈杂,几匹马奔进拱门入口,进到了中央的正院。内德凑到铅玻璃窗前,透过烟灰色的玻璃张望。来了六个人,骑的强壮矫健的名贵马匹。伊丽莎白的马夫从马棚走出来,牵了马。内德定睛瞧着为首的那个,细看之下,不禁吃了一惊:“是斯威森伯爵!他来这儿做什么?”
内德的第一个念头是伯爵之子巴特和内德深爱的玛格丽婚事有变。这真是异想天开。就算婚约取消,伯爵也不会大老远地来通知内德。那又是什么事?
来客跟着下人进了门,脱掉沾满灰土的斗篷。等了几分钟,就有下人进到客厅通报,说夏陵伯爵想求见伊丽莎白小姐。伊丽莎白吩咐带他进来。
斯威森人高马大,嗓门震天,他一进来,无人不心生敬畏。内德、内尔和汤姆三人站起身,伊丽莎白坐着没动,似乎是彰显自己乃王室血脉,虽不如斯威森年高德劭,地位却在他之上。斯威森深鞠一躬,语气透着亲昵,像叔叔见了侄女。“我很欣慰,见到小姐如此康健、如此美艳。”
伊丽莎白答道:“大驾光临,真是意外之喜。”虽然是句恭维,但语气透着警惕。她显然信不过斯威森;内德暗想,这正是明智之举。玛丽·都铎女王登基之后,斯威森等忠心的天主教徒跟着飞黄腾达,也担心英格兰再次奉行新教,故此不愿伊丽莎白继承王位。
“如此美艳,快满二十五岁了!”只听他接着说,“我等精力充沛之人,实在不忍见到如此美人独自入眠——小姐会原谅我直言不讳吧。”
“会吗?”伊丽莎白冷冷地回道。她从不以轻薄玩笑为乐。
斯威森察觉伊丽莎白语气冷淡,于是扫视旁边立着的下人。他显然在琢磨打发掉他们,方便得手。他认出内德,微微吃了一惊,不过什么也没说。他接着对伊丽莎白说:“能不能私下说句话,亲爱的?”
这种自以为是的套近乎并不能打动伊丽莎白。她是家中次女,还被有些人视作私生女,对轻慢不敬格外敏感。斯威森这种蠢人可理解不了。
汤姆·帕里说:“伊丽莎白小姐不得与男子独处——这是女王的命令。”
“胡说八道!”
内德真希望塞西尔没走。做下人的顶撞伯爵,后果不堪设想。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斯威森知道伊丽莎白手下的要人外出,所以才挑了这天赶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斯威森说:“伊丽莎白不用怕我。”他放声大笑。内德不寒而栗。
伊丽莎白受了冒犯。“怕?”她提高了嗓音。她最恨旁人把自己当成需要保护的弱女子。“有什么可怕的?我当然可以和你私下说话。”
几个下人不情愿地退下了。
门一合上,汤姆就问内德:“你认得他——他这个人如何?”
“斯威森凶残成性,咱们得守在这儿。”他看得出汤姆和内尔两个人都等着自己做主。他迅速盘算起来。“内尔,你去厨房吩咐给客人备酒。”要是不得不闯进去,端酒是个好借口。
汤姆又问:“要是咱们进去,他会怎么对付咱们?”
内德想起那次看戏的时候斯威森看到清教徒离场的反应。“我亲眼见过他对冒犯他的人下狠手。”
“上帝保佑咱们。”
内德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两种声音:粗声粗气的是斯威森,尖锐有力的是伊丽莎白。具体说什么听不清,但语气虽然不甚热络,至少心平气和。他断定眼下伊丽莎白没什么危险。
内德寻思斯威森究竟为何而来。他不请自来,一定和王位继承有关。一个手握重权的朝臣关注伊丽莎白,只能是为这个原因。
内德想起,不少人认为解决之道是将伊丽莎白嫁给一个坚定的天主教徒。这是认定伊丽莎白在信仰上会听凭夫君做主。据内德对她的了解,他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不过确实有人坚信不疑。腓力国王就曾替亲戚萨伏依公爵求亲,但伊丽莎白回绝了。
难道斯威森是为此而来?有可能。他这次来兴许是为勾引伊丽莎白,更有可能是要和她长时间独处,留下私通的话柄;伊丽莎白为了保全名誉,只得答应嫁给他。
打这种主意的人,他也不是第一个。伊丽莎白十四岁那年,四十岁的托马斯·西摩就对她动手动脚,想把她娶到手。后来西摩以叛国罪被处决,不过罪行不止是对伊丽莎白图谋不轨。内德猜想,斯威森有勇无谋,极有可能耍同一个把戏。
屋里的气氛突然变了。伊丽莎白语气威严冷酷,斯威森则截然相反,语气亲昵,几近猥亵。
万一有什么不测,伊丽莎白可以大声呼救。可她从来不向人求救,何况斯威森完全有力气让她发不出声音。
内尔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高脚杯和一盘点心。内德打手势,示意她别进去。他低声说:“还不是时候。”
隔了一分钟,就听见伊丽莎白似乎惊呼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嘭地摔在地上,叮当作响。内德猜想是盛苹果的大碗。他犹豫片刻,等着伊丽莎白喊叫。可是里面寂然无声。内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寂然无声比什么都可怕。
他忍无可忍,一推门,从内尔手里抢过托盘,迈进房间。
只见屋子一角,斯威森紧抱着伊丽莎白亲吻。内德刚才果然不是过虑。
伊丽莎白扭着头,躲避他的亲吻,内德瞧见她两只小手攥成拳,捶打斯威森宽阔的后背,可惜无济于事。她明显是被强迫的。内德暗想,斯威森认为求爱不过如此。他准以为女子会被蛮力所征服,在他的怀抱中瘫软,爱上他不可抗拒的男子气概。
就算世上只剩他斯威森一个男人,伊丽莎白也不会动心。
内德高声说:“伯爵,给您备了薄酒。”他怕得哆嗦,但极力装出轻快的语气,“不如来一杯雪莉酒吧?”他把托盘摆在窗前的桌子上。
斯威森扭头瞪着内德,残疾的左手紧紧攥着伊丽莎白纤细的手腕。“滚出去,小王八蛋。”
他竟然不肯罢手,内德暗暗心惊。被人撞破,斯威森怎么还不收敛?就算是伯爵,犯下强奸罪照样要被处决,何况还有三个人证——汤姆和内尔都站在门口,只是吓得不敢进去。
但斯威森一向刚愎自用。
内德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去。
他勉强控制住颤抖,倒了一杯酒。“厨房还特意备了点心。您远道而来,一定饿了。”
伊丽莎白说:“斯威森,放开我的手。”她想要挣脱,无奈他力气太大,虽然他用的是缺了两根半手指的残手,她还是挣不开。
斯威森一只手按着腰间的匕首。“威拉德小子,马上给我滚出去,不然凭主起誓,看我不割断你的喉咙。”
内德知道他说到做到。他在家里发起脾气,曾数次伤过几个下人,事后都以威逼利诱私了。倘若内德还手伤了伯爵,是要掉脑袋的。
但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伊丽莎白。
想到匕首,他灵机一动,说道:“马棚里打起来了,”他边想边说,“爵爷的两名同伴起了争执,好在几个马夫把他们拉开了,其中一个看样子伤得很重——刀伤。”
“他妈的骗人!”斯威森喝道。话虽如此,他其实并没把握,犹豫之间,欲火冷了。
内尔和汤姆怯懦地跟进来,内尔蹲下身子,收拾水果碗碎片,汤姆则应和着说:“斯威森伯爵,您的人流了不少血。”
斯威森恢复了理智,似乎寻思若是伤了伊丽莎白三个下人,难免不会有麻烦。他的勾引之计告吹。他一脸震怒,但也只好放开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揉着手腕,立刻退得远远的。
斯威森不服气地闷哼一声,大步出了门。
内德看逃过一劫,简直要瘫倒在地。内尔轻轻抽泣。汤姆·帕里端起酒壶灌了一口酒。
内德说:“小姐,您最好带着内尔回到房间锁好门。汤姆,咱们俩也该马上回避。”
“不错。”伊丽莎白说道。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到内德面前,轻声说:“马房里没有人打斗,是吧?”
“没有,我一时情急,只想到这个借口。”
她微微一笑:“内德,你多大了?”
“十九岁。”
“你为了我险些送命。”她踮起脚,迅速在他唇上印下轻柔的一吻。“谢谢你。”
她出了房间。
大多数人一年沐浴两次,春秋各一次,不过公主何等讲究,伊丽莎白沐浴起来频繁得多。沐浴十分费事,众女仆得把两只把手的浴桶从厨房火上抬进公主寝室,脚步不停地爬上楼,免得水凉掉。
斯威森走后第二天,伊丽莎白吩咐沐浴,仿佛要把恶心洗掉。那一吻之后,她没有再提斯威森的事,但内德相信自己赢得了她的信任。
内德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一个手握大权的伯爵,他暗暗希望斯威森不会一直记仇。他虽然脾气暴躁、有仇必报,好在忘性也大。要是侥幸,他不久又要遇见劲敌,把对内德的愤恨抛诸脑后。
斯威森前脚刚走,威廉·塞西尔爵士后脚就回来了。翌日上午,他和内德处理正事。塞西尔的书房和伊丽莎白的房间设在同一个翼,他吩咐内德去汤姆·帕里那儿取伊丽莎白另一所房产的支出账簿。内德取了沉甸甸的账本,回来的路上正好经过伊丽莎白寝室那条走廊;女仆不小心,地板上溅了不少水。他路过门口,瞧见门没关,一时犯傻,竟朝房里瞥了一眼。
伊丽莎白刚从浴桶里迈出来。木桶隔在屏风后,她走到房间另一头拿白麻大毛巾擦身子。按说该有个女仆立在浴桶旁捧着毛巾,门自然也该掩上,显然有谁开了小差,而伊丽莎白对懒散的下人从来不耐烦。
内德从没见过女子一丝不挂。家中没有姐妹,他从没有跟哪个相好的肌肤相亲,也不曾在花街柳巷流连。
他身子一僵,呆望着。热水微微冒着热气,从她纤巧的肩膀滑落,小巧的胸脯、圆润的臀部、结实的大腿——因为骑马而练得肌肉紧致。她皮肤呈乳白色,耻毛是一片灿烂的金赤。内德明白非礼勿视,却瞧入了迷,动弹不得。
她瞧见他在门口,吃了一惊,随即镇定下来,伸手抓住门边。
她微微一笑。
片刻之后,她掩上了门。
内德的心怦怦乱跳,像敲起了大鼓;他急匆匆地穿过走廊。他说不定会为这件事丢了差事,套上足枷,或者挨板子——或三者兼有。
可是她那微微一笑。
笑容透着温暖、友善,还有一丝挑逗。内德想象一个女子赤裸身体,对丈夫或是情郎露出这般笑容。这个笑容仿佛是说,这惊鸿一瞥是她的赏赐。
对这件事,他守口如瓶。
当晚,他等着被痛斥一番,然而一切风平浪静。
伊丽莎白也缄默不语,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别人。渐渐地,内德明白自己不会受到责罚。接着他又怀疑事情并没有发生过,更像是一场梦。
但那一幕,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玛格丽在刚落成的新家修院门里第一次和巴特亲吻。
雷金纳德·菲茨杰拉德爵士、简夫人和罗洛自豪地引斯威森伯爵到处参观,玛格丽和巴特跟在后面。法军入侵的危机已过,巴特解了职务,从库姆港回来了。玛格丽知道,父亲已如约将修院卖回给座堂参议会,虽然卖得很便宜,建成新家所需的资费却足够了。
这是座宏伟壮观的新式建筑,矗立在集市广场之上,和主教座堂一样,用的是灰白色的石灰石。墙上大窗成排,房顶密密排着高烟囱。房子里仿佛处处是楼梯,壁炉不下几十座。眼下新漆味还没散干净,几处烟囱呛烟,好几扇门关不合,不过住人没有问题,商业街旧居的家具已经叫下人移了过来。
玛格丽不想住在新家。在她心里,修院门永远散发着血腥和欺诈的臭气。为了盖这间房子,菲尔伯特·科布利被活活烧死,爱丽丝·威拉德一无所有。菲尔伯特和爱丽丝的确犯下罪过,受罚也是罪有应得,但玛格丽一向黑白分明,不肯混淆是非:惩罚这般严厉,其实是私利驱使。朱利叶斯主教如愿得到了修院,玛格丽的父亲大赚一笔,但那是不义之财。
女孩子家的本不该想这些事情,可她情不自禁,并且愤怒不已。主教和身份显耀的天主教徒行为不检,正是新教崛起的一个原因——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可说来说去,她除了生闷气,根本无能无力。
一行人走到长廊,巴特拖着步子,突然伸手抓住玛格丽的手肘,把她往后一拉,等到前面的人走到看不见了,就俯身吻她。
巴特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又衣冠楚楚,玛格丽明白自己必须爱他,因为这是父母之命,而依顺父母则是主的旨意。于是她张开嘴吻他,由着他上下其手,揉捏自己的胸脯,甚至把手伸在双腿之间。想到新家尚未建成时内德曾在这里亲吻自己,她越发痛苦。她想象亲吻内德时的那种感受,虽然并不奏效,不过总算好受了些。
吻毕,她突然发现斯威森站在一旁。
“我们还想你俩跑哪儿去了。”他说着会意地一笑,还色眯眯地挤了挤眼睛。玛格丽想到他一直站在那儿偷看,心里一阵不舒服。
众人聚在雷金纳德爵士的客厅,讨论婚礼事宜。好日子选在一个月之后;玛格丽和巴特要在王桥主教座堂行礼,喜宴设在新家。玛格丽选了一条淡蓝色的丝质礼服,配一顶精致的头饰,是自己偏爱的活泼式样。斯威森不厌其烦地追问她的衣饰打扮,好像他是新郎似的。新娘的父母也要裁制新衣,另外还有一百件事得拿主意。除了饭菜酒水,还安排了戏目,雷金纳德爵士给新家的所有来客备了啤酒。
大家正商量喜宴该安排哪出压轴戏,这时马夫长珀西带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进来。珀西禀告:“爵士,伦敦来了信使,说此事耽误不得。”
雷金纳德望着信使问:“什么事?”
对方答道:“老爷,是戴维·米勒的一封信。”米勒替雷金纳德打理伦敦的生意。只见信差掏出一个薄薄的皮夹子。
“小子,直接说吧。”雷金纳德爵士老大不耐烦。
“女王抱病在身。”
“什么病?”
“大夫查出女王的胞宫出现症瘕,导致腹部肿胀。”
罗洛立刻说:“啊!假孕的事……”
“女王病情严重,有时不省人事。”
“苦命的女王。”玛格丽感叹。对于玛丽·都铎,她是又爱又恨。女王意志坚决,潜心向教,令人佩服,可她烧死新教徒却有失仁厚。为什么不能虔诚而仁慈,像主基督?
罗洛忧心忡忡:“下了什么诊断?”
“据我们所知,她兴许能撑几个月,但无法治愈了。”
玛格丽瞧见罗洛脸色微微发白,过了一会儿才悟出原因。只听他说:“这个消息糟到不能再糟了。玛丽·都铎没有子女,年轻的玛丽·斯图亚特偏又嫁给了那个法国病秧子,继承权上占了弱势。如今伊丽莎白·都铎成了最佳人选,咱们为了收服她想尽了办法,可惜功亏一篑。”
罗洛说得不假。玛格丽脑筋转得没哥哥那么快,不过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明白了,父亲和伯爵也一样——英格兰有重陷异教之险。她不禁打个寒战。
斯威森说:“决不能让伊丽莎白继承王位!不然可要大难临头了。”
玛格丽抬眼瞧着巴特,却见他一脸厌烦。这个女婿不耐烦政治,一门心思想着养马逗狗。她怒从心头起:两个人以后就得聊这些!
雷金纳德说:“可玛丽·斯图亚特嫁给了法国太子,英国百姓不想又摊上一个外国人做国王。”
“这事轮不到英国百姓说三道四,”斯威森哼了一声,“现在就宣布玛丽·斯图亚特是下一任君主。等到她即位,百姓不习惯也习惯了。”
在玛格丽看来,这纯粹是痴人说梦。显然父亲有同感:“咱们是可以说,可他们会信吗?”
罗洛答道:“说不准。”他好像若有所思。玛格丽看得出,罗洛也是突发奇想,但他言之成理:“尤其是获得腓力国王支持。”
“不错,”雷金纳德爵士说,“首先得说服腓力国王。”
玛格丽看到一丝希望之光。
罗洛答道:“那咱们就去求见腓力国王。”
“他人在哪儿?”
“在布鲁塞尔,指挥大军同法国作战。不过仗差不多要打完了。”
“咱们不能耽搁,万一女王真的病重。”
“不错。咱们从库姆港乘船去安特卫普——丹·科布利每星期都有船过去。从安特卫普到布鲁塞尔,骑马不过一天。回来还赶得及婚礼。”
玛格丽觉得荒唐。为办成这件事,还得靠一个忠坚的新教徒丹·科布利。
罗洛寻思:“不知道腓力国王会不会接见?”
斯威森答道:“不会不接见我。英国也是他的领土,我可是数一数二的贵族。况且他当年在温彻斯特大婚之后,返回伦敦的路上曾驾临过新堡。”
雷金纳德、罗洛和斯威森三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雷金纳德说:“那好,咱们就动身去布鲁塞尔。“
玛格丽没那么忧心了,至少不是束手无策。
罗洛起身说:“我这就去找丹订船,事不宜迟。”
内德·威拉德本不想回王桥参加玛格丽的婚礼,可只能勉为其难。这次有秘密任务在身,以参加婚礼为由再妥当不过。
时值十月,他顺着七月的路线折返,不过这次骑了马。这件任务刻不容缓;女王病体垂危,一切都刻不容缓。
母亲憔悴了,不是身体消瘦,而是意志消沉。六月里母亲说“我眼看就五十岁啦——没那个精神头了”,但内德并没有当回事。三个月过去了,她依然郁郁不乐,精神萎靡,内德不禁想,母亲是再也无法撑起家族生意了。他恨得咬牙切齿。
但山雨欲来。朱利叶斯主教和雷金纳德爵士这种权贵人物大势将去,而内德正是推动变革的一分子。能为伊丽莎白效力,内德喜不自胜。塞西尔和伊丽莎白都很赏识自己,那次违抗斯威森后,就更加受器重。每次想到他们将携手改天换地,内德胸中就涌起跃跃欲试之感。不过首先得辅佐伊丽莎白登上王位。
他和母亲站在集市广场上,等着看新娘。一阵凛冽的北风吹过空旷的广场。按照惯例,新人要在教堂门廊处交换誓词,随后步入教堂,开始婚配弥撒。王桥街坊见到内德回来,都热络地打招呼。大多数人都为内德一家鸣不平。
斯威森和巴特立在人群前排,巴特穿了件新裁的黄色紧身上衣。新娘还没出现。不知她是喜是忧?新郎不是内德,她是不是心如死灰、一生无望?抑或她见异思迁,和巴特子爵夫唱妇随?内德真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糟糕。
不过他这次来并不是为了玛格丽。他在人群里寻找那些新教徒,看见丹·科布利了。该办正事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踱着步子穿过广场,来到教堂西北角,在丹身边站定了。短短三个月间,丹模样大变:他清减了不少,脸盘瘦了,表情也更严肃。内德不禁暗喜:这次的任务就是说服丹率领军队。
这绝非易事。
寒暄过后,内德引他走到宽大的扶壁之后,压低声音说:“女王命不久矣。”
“有所耳闻。”丹语气警惕。
内德瞧出丹并不信任自己,不禁心下沮丧,但也明白事出有因。威拉德一家由天主教改信新教,复又改信天主教,惹得丹不满。现在他拿不准威拉德一家站在哪一边。
内德说:“继承人要么是伊丽莎白·都铎,要么是玛丽·斯图亚特。眼下,玛丽才十五岁,嫁了一个年纪比自己还轻的病秧子。要是她当上女王,一定大权旁落,任由那两个姓吉斯的法国舅舅摆布,那两兄弟可是忠坚的天主教徒。你需要防着她。”
“可伊丽莎白不也去望弥撒?”
“她当上女王后也许还是会去——谁也说不准。”这话并不属实,伊丽莎白的亲信都清楚,时机一旦成熟,她就会公开宣布自己信奉新教,要摆脱教会的束缚,这是唯一的办法。不过,未免打草惊蛇,惹得敌对势力提防,他们一直没有走漏风声。内德现在了解,朝野之上,每个人说话都是虚虚实实。
丹答道:“果真如此,下一任国君是伊丽莎白·都铎还是玛丽·斯图亚特,我又何必操心?”
“倘若伊丽莎白当上女王,她不会烧死新教徒。”这话不假。
丹想到父亲的惨死,双眼要喷出火来,但他勉强镇定。“说起来容易。”
“切实想想,你希望新教徒不受残害。伊丽莎白不仅是最佳的希望,还是唯一的希望。”内德猜想丹未必相信这话,但他的眼神说明他领悟到内德说得不错。内德觉得离目标近了一步,心中暗喜。
丹不情愿地问:“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内德不答反问:“目前王桥的新教徒有多少?”
丹一脸倔强,没有答话。
内德语气迫切。“你得信任我。回答我!”
“至少有两千。”丹总算松口了。
“什么?”这是意外之喜,“我还以为顶多几百个。”
“有好几群信众。六月之后,又多了不少人。”
“因为令尊的遭遇?”
丹一脸愤恨。“主要因为令堂的遭遇。现在大家做生意都提心吊胆,不敢交易。他们并不关心什么新教殉道者,但是教会断了他们的财路,这就忍无可忍了。”
内德点点头。丹这话有道理。很少有人执着于教义的是是非非,不过人人都要讨生活,而教会横插一脚,注定要惹得群情激愤。
内德说:“我特地从哈特菲尔德赶回来,就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丹,我问这个问题就可能惹上麻烦,所以回答前请三思。”
丹一脸惊恐。“我不想卷入什么谋逆之事!”
但这恰恰是内德的打算。他说:“这两千名新教徒中,你能组织多少身强体健之人,在女王驾崩之后,拥护伊丽莎白,和玛丽·斯图亚特的势力作战?”
丹别开目光。“我哪儿知道。”
内德知道他没说实话。他凑近了,加重语气:“要是有一群贵族天主教徒,兴许由斯威森伯爵率领着,集结大军攻入哈特菲尔德,将伊丽莎白囚禁,恭候玛丽·斯图亚特跟那两位说一不二的舅舅从法国抵达,你难道袖手旁观?”
“四百名王桥人也无济于事。”
这么说有四百人,这正是他要打探的消息。比预想的要多,他暗暗高兴。他开口说:“你以为英格兰英勇无畏的新教徒只有你们?”他把嗓音压得更低了。“像你们这样的教徒,全国上下每个城市都有,他们愿意远赴哈特菲尔德,为伊丽莎白而战,只等她一声令下。”
丹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希望的光——虽然只是复仇的希望。“果真如此?”
这并非虚言,只是有几分夸大其词。内德说:“倘若你笃信教义,并渴望信仰的自由,不必时刻担惊受怕,怕因信仰而被活活烧死,那你就必须为此而战,是真刀真枪地战斗。”
丹沉吟着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要盯紧斯威森伯爵和雷金纳德爵士。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譬如囤积武器,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到哈特菲尔德送信给我。尽早得到消息,是制胜的关键。”
丹没有接口。内德紧盯着他,等他答复,盼望他答应。丹总算开口了:“我得考虑考虑。”说完就走了。
内德心下沮丧。他以为十拿九稳,丹为了为父报仇,会一口答应率领王桥民兵队拥戴伊丽莎白,对此还向威廉·塞西尔爵士言之凿凿。看来是托大了。
他失望地穿过广场去找母亲,走了一半发现和罗洛·菲茨杰拉德撞了个正着。罗洛开口问:“女王有什么消息?”
不消说,人人都在惦记。
内德答道:“病情垂危。”
“听传言,伊丽莎白当上女王后会允许信奉新教。”听他的口气,仿佛是问罪。
“有这种传言?”内德不打算跟他讨论,抬脚就走。
罗洛却挡在他面前。“甚至要像她父亲一样,奉异教为国教,”罗洛扬起下巴,气势凌人,“是不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
“想想看,”罗洛和内德一样,对对方的问题充耳不闻,“要是她敢这么做,谁会反对?自然是罗马。”
“可不是。教宗对新教徒的策略是一个不留。”
罗洛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探过上身。这个姿势内德再熟悉不过,罗洛是在示威。“西班牙国王也要反对,而国王陛下是天底下最富有、最厉害的角色。”
“也许吧。”西班牙不会这么轻易下决断,不过腓力国王阻挠伊丽莎白,的确有这个可能。
“还有法国国王,天底下第二厉害的角色。”
“嗯。”不错,这个敌人也是实实在在的。
“葡萄牙国王和苏格兰女王,这就更不必提了。”
内德本想装作不屑一顾,无奈罗洛句句切中要害。要是伊丽莎白真的把想法付诸实践,那么全欧洲都会与她为敌;而内德清楚她主意已定。这些他并非不晓得,但罗洛针针见血,令他不寒而栗。
只听罗洛接着说:“至于谁会支持她?瑞典国王和纳瓦尔女王 [13] 罢了。”纳瓦尔是夹在西班牙和法兰西之间的蕞尔小国。
“你真会危言耸听。”
罗洛凑近了,咄咄逼人。他仗着身材高大,威胁地俯视内德。“和这么多厉害人物对着干,她一定是蠢到家了。”
内德答道:“罗洛,你给我让开,不然我发誓,我要用这双手把你举起来扔到边上去。”
罗洛神色迟疑。
内德一只手搭在罗洛的肩膀上;外人看来,兴许是友好的手势。他说:“我不会说第二次。”
罗洛推开内德的手,不过让开了。
内德说:“对恃强凌弱之徒,伊丽莎白和我就这么对付他们。”
这时只听小号齐鸣,接着新娘现身了。
内德屏住呼吸。她真是美若天仙,她穿了件淡天蓝色的礼服,配着深蓝衬裙。夸张的高领子像把扇子,衬着她卷曲的秀发;镶满珠宝的头饰上斜插了一支翎羽。
内德听见身边的姑娘喃喃称许。他瞥了一眼,看见个个一脸嫉妒。他这才发觉,玛格丽得到了她们的如意郎君。巴特可谓是本郡姑娘梦寐以求的夫婿,她们都以为玛格丽拔得头筹。这可真是大错特错。
雷金纳德爵士陪着新娘,一身丝质紧身上衣绣着金线,华贵非凡。内德愤愤然:他花的是母亲的钱。
玛格丽穿过广场,内德望着她娇小无助的身影踏上西侧的宽阔石阶,仔细琢磨她的表情。她此刻在想什么?只见她嘴角挂着矜持的微笑,不时左顾右盼,对亲友颔首,似乎自信而骄傲。但内德明白她的性子。玛格丽并非文静的淑女,她天生顽皮淘气,爱笑爱闹。大喜之日,她没有欢欣雀跃。她是在演戏,就像扮作玛利亚·玛达肋纳的少年。
玛格丽从内德身边走过,瞧见了他。
她不知道内德会来,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她慌张地瞪大眼睛,随即别开目光,但一时不能自持。微笑消失了,她脚下一个趔趄。
内德不自觉地伸手去扶,可惜跟她隔了五码远。雷金纳德爵士扶住女儿的手臂,可惜迟了一步,手臂也不够有力。玛格丽脚下不稳,跪倒在地。
人群里一阵惊呼。这可是坏兆头,成亲途中跌倒,这可是最大的霉头。
玛格丽跪了片刻,喘息着,努力镇定,家人急忙围拢过来。不少人踮起脚,想看看围在中间的新娘子如何了,内德也是其中之一。离得远的人瞧不清楚,纷纷交头接耳。
只见玛格丽站了起来,看样子稳稳当当。她脸上又呈现出之前的从容表情。她环顾四周,脸上挂着不好意思的笑,像在嘲笑自己笨手笨脚。
她迈开步子,又朝教堂门廊走去。
内德没有动,他不必凑近了观礼。心爱之人要把一生托付给另一个男子。玛格丽一向言出必行,在她眼里,誓言是神圣的。她要是说“我愿意”,就绝不反悔。内德明白,从此与她无缘了。
宣誓过后,众人鱼贯进入教堂,参加婚礼弥撒。
内德口中附和,抬眼望着雕栏拱券,可这一天,就连永恒不变的圆柱和弧线的交错韵律也没能安抚他受伤的灵魂。巴特会令玛格丽郁郁寡欢,内德知道。他脑海里不住地浮现出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今天晚上,那个穿黄色紧身上衣的榆木脑袋巴特,就要和玛格丽同床共枕,那正是内德自己梦寐以求之事。
弥撒终了,两人正式结为夫妇。
内德出了教堂,现在木已成舟,希望化为泡影。今生与她缘尽于此。
内德觉得不会再爱第二个人,这辈子会孤独终老。他庆幸至少有一份新的差事,为之奉献一生。他愿意为伊丽莎白鞠躬尽瘁。既然这辈子不能和玛格丽厮守,那就全心全意地献给伊丽莎白吧。诚然,她对宗教的宽容理想可谓惊世骇俗,天底下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信仰自由就是放任无度,也是痴人说梦。不过在内德看来,一大半人都在痴人说梦,只有拥护伊丽莎白的人才是清醒的。
失去玛格丽,日子纵然索然无味,但总不至于蹉跎。
那次支开斯威森伯爵,他让伊丽莎白刮目相看;这一次,他要再次令她侧目。一定要说服丹·科布利和王桥的新教徒,把他们收入麾下。
广场上冷风阵阵,他四下寻找丹。丹刚才没有进教堂去望弥撒。他应该在考虑内德的提议吧。他要权衡多久?内德瞧见丹立在墓园里,于是朝他走去。
菲尔伯特·科布利自然没有坟墓:异教徒不得按基督徒下葬。丹站在祖父母亚当和底波拉夫妇的墓碑前。他开口说:“火刑之后,我们偷偷收了些骨灰,”他满脸泪痕,“黄昏时来埋到了土里。到了最后审判日,我们会重逢。”
内德并不喜欢丹这个人,但也忍不住为他难过。“阿门。但审判日遥遥无期,这期间我们要在尘世上完成上帝的使命。”
“我帮你。”丹说。
“好样的!”内德心满意足。这次总算马到成功,没有辜负伊丽莎白的期望。
“我当时就该立刻答应,只是现在太过小心。”
内德以为这也情有可原,但既然丹打定了主意,那就不必再沉湎于过去。内德换作就事论事的口气:“你需要选出十个人做队长,每个人手下四十个人。不必人人有剑,但得吩咐他们配一把好用的匕首或者锤头。铁链当武器也不赖。”
“你对新教徒民兵队都是这么说的?”
“一点不错。手下的人必须训练有素。你得找一个地方带他们操练列队行军。听起来也许可笑,不过只要能让他们统一行动就是值得的。”这并非经验之谈,而是塞西尔教他的。
丹犹豫着说:“列队的话,怕有人会看见。”
“所以要格外小心。”
丹点点头。“还有一件事。你说想知道斯威森和菲茨杰拉德父子的一举一动。”
“求之不得。”
“他们去了布鲁塞尔。”
内德大吃一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四周前。他们搭的是我的船,所以我才知道。他们在安特卫普下了船,我们还听见他们雇了人引路,要去布鲁塞尔。回程搭的也是我的船。他们担心赶不回来,婚礼怕又要延期,不过三天前就回来了。”
“腓力国王此刻在布鲁塞尔。”
“我听说了。”
内德学着威廉·塞西尔的思路寻思起来。脑海中的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斯威森和菲茨杰拉德父子去见腓力国王所为何事?讨论玛丽·都铎驾崩后的王位人选。他们对腓力说了什么?女王该由玛丽·斯图亚特来当,而不是伊丽莎白·都铎。
他们一定是请腓力拥护玛丽。
倘若腓力答应,那伊丽莎白就麻烦了。
塞西尔听说后心烦意乱,叫内德越发忧心。
“我没指望腓力拥护伊丽莎白,只是以为他不会卷进来。”塞西尔忧心忡忡。
“他不支持玛丽·斯图亚特,有什么理由?”
“他担心英格兰受制于玛丽的两个法国舅舅,而他不希望法国势力滋长。因此,他虽然希望咱们下一任国君是天主教徒,但又犹豫不决。我不希望他被人说服,拥戴玛丽·斯图亚特。”
这一点内德却没想到。塞西尔考虑问题总比自己周密,真是了不起。内德虽然一点就通,但各国外交的错综复杂,他觉得自己永远摸不透。
塞西尔一整天愁眉不展,思索如何劝服西班牙国王置身事外。之后,他带着内德去见费里亚伯爵。
这位西班牙大臣夏天里来过哈特菲尔德,内德见过他。伊丽莎白欣然同他会面,认为这次拜访就表示其主腓力国王没有公然反对自己。她对费里亚伯爵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告辞的时候,对她有些动心。然而,各国关系一向瞬息万变。费里亚对伊丽莎白着了迷,但这未必作数。他是个老到的外交官,一向彬彬有礼,但做事冷酷无情。
塞西尔带内德到伦敦见他。
论大小,伦敦城无法和安特卫普、巴黎或者塞维利亚媲美,不过英国贸易蒸蒸日上,伦敦就是其心脏所在。出了伦敦城往西,一条大路沿着河流走向,连接着座座滨河的宫殿和花园大宅。出了伦敦城走两英里,就到了伦敦所辖的自治市威斯敏斯特,即国会所在地。王公、议员、朝臣聚在怀特霍尔宫、威斯敏斯特宫院以及圣詹姆斯宫,反复讨论法律条文,商人这才得以经商。
费里亚住在怀特霍尔宫,这是一片洋洋洒洒的宫殿群。塞西尔和内德运气不错,他正打算回布鲁塞尔见主子。
塞西尔的西班牙语并不流利,好在费里亚精通英语。塞西尔称自己碰巧经过,顺路登门造访。费里亚客气地道谢。两人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彼此客套一番。
这些礼节之下,可谓暗流涌动。腓力国王以支持天主教会为神圣使命;在斯威森和雷金纳德爵士的游说之下,他极有可能反对伊丽莎白。
寒暄之后,塞西尔说:“私底下说一句,英格兰和西班牙打败法兰西和苏格兰是指日可待。”
内德暗暗奇怪。英格兰几乎没有出力,赢的只是西班牙;苏格兰的关系更是微乎其微。塞西尔是在提醒对方看清友方敌方。
费里亚说:“胜负已见分晓。”
“腓力国王一定龙颜大悦。”
“并且对英国子民的支持铭记于心。”
塞西尔点头表示谢意,随即切入正题。“对了,伯爵,不知阁下近来和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可有往来?”
内德心下诧异。塞西尔要说什么,并没有跟自己商量。
费里亚同样诧异。“主啊,怎么会。阁下怎么会想让我和她有联系呢?”
“啊,我不是说应该联系——不过换作是我,我会那么做。”
“为什么?”
“这个嘛,她也许就是下一任英格兰女王,虽然她只是个黄毛丫头。”
“这话也可以套在伊丽莎白公主身上。”
内德皱起眉头。要是费里亚把伊丽莎白当成是个黄毛丫头,那可是看走了眼。莫非他并没有大家传的那么神通广大?
塞西尔充耳不闻。“实话实说吧,我听闻有人游说腓力国王拥戴苏格兰的玛丽登上王位。”
塞西尔顿了一顿,等着费里亚开口否认,但对方一语不发。内德据此判断,他们猜得不错。斯威森和雷金纳德确是去请腓力支持玛丽·斯图亚特的。
塞西尔接着说:“换做是阁下,我会请玛丽·斯图亚特明言作保,许诺在她的统治下,英格兰不会改变立场,不会联手法兰西和苏格兰对抗西班牙。毕竟,依目前的情势看,西班牙要是输了这场仗,只有这一种变数。”
内德赞叹不已。塞西尔点到为止,足以令费里亚和他的主子西班牙国王心生畏惧。
费里亚问:“有这种可能?阁下自然不会这么想吧?”
“私以为这在所难免。”塞西尔心里绝没有这样想,内德对此一清二楚。“玛丽·斯图亚特乃是苏格兰统治者,只是由母亲代为摄政。玛丽的夫君又是法国王储。她怎么可能背叛这两个国家?她必然会率领英格兰同西班牙为敌——除非阁下现在先发制人。”
费里亚沉吟着点头。“想必阁下有高见。”
塞西尔一耸肩。“向欧洲最负盛名的外交大臣献策,真是岂敢岂敢。”塞西尔圆滑起来也不在话下,“不过倘若腓力国王确然考虑让英格兰天主教徒拥戴玛丽·斯图亚特,依我之见,国王陛下或许可先请玛丽立下保证,她登基之后不会向西班牙宣战,以此作为拥护她的条件。”
“言之成理。”费里亚不动声色。
内德大惑不解。塞西尔应该劝费里亚不拥护玛丽·斯图亚特的,怎么反倒替腓力国王献计,解决他的至大烦恼?莫非内德又漏听了什么?
塞西尔起身说:“幸好有机会相谈,我其实是来为阁下送行的。”
“能见到阁下,是我的福分。请向可爱的伊丽莎白转达我的致意。”
“我会的。她自然高兴。”
一出门,内德就忍不住问:“恕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献那条计策,说向玛丽·斯图亚特索要保证?”
塞西尔笑着说:“第一,法兰西国王亨利绝不会答应自己的儿媳许下这种承诺。”
这一点内德可没想到。玛丽不过十五岁,她做什么事都得先取得同意。
塞西尔又说:“第二,她就算保证,也只是一纸空文。等她登上王位,随时可以反悔,旁人也束手无策。”
“腓力国王也看得出这两点障碍。”
“他看不出,费里亚也会替他指出来。”
“那您又何必提醒?”
“叫费里亚和腓力国王明白支持玛丽·斯图亚特的后果,这是捷径。费里亚不会按我的建议行事,不过眼下他准是在绞尽脑汁,想法子保全西班牙。用不了多久,腓力也要为这事头疼了。”
“那他们会用什么法子?”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不会采用什么法子:他们不会帮斯威森伯爵和雷金纳德爵士,不会出力拥护玛丽·斯图亚特。这样一来,咱们的胜算就大了。”
玛丽·都铎女王大限将至,走得不疾不徐、威仪堂堂,像一艘大帆船缓缓驶出泊位。
她病情逐日加重,卧病在伦敦圣詹姆斯宫的寝殿。与此同时,伊丽莎白的哈特菲尔德宫则宾客如云。贵族和富贾纷纷派来说客,痛斥宗教迫害的弊病。也有人送信来表示愿效犬马之劳。伊丽莎白每天有一半的时间用来回复信函,由她口述,秘书代笔,感谢诸位忠心耿耿、巩固友谊等,一时短笺如雨。每封信的言外之意只有一个:本公主将是位积极有为的君主,并且不会忘记各位慧眼识才、鼎力相助。
内德和汤姆·帕里负责练兵。两人征用了邻近的布罗克特府做总部。两人同各外省城镇的支持者联络往来,防范天主教徒造反。内德估算部队数目、各支抵达哈特菲尔德的时间,并为筹备兵甲绞尽脑汁。
塞西尔对费里亚的计策果然奏效。十一月第二周,费里亚返回英格兰,先去了枢密院——枢密院大臣个个一言九鼎。费里亚宣布腓力国王将拥护伊丽莎白继承王位;玛丽女王对夫君的决定似乎并无异议——也由不得她了。
费里亚随后来到哈特菲尔德。
他满面春风,显然是有喜讯带给这个迷人的女子。西班牙是天底下最富庶的国家,只见费里亚穿了件红色紧身上衣,颜色偏粉红,凸显金色的里衬;上衣外的黑斗篷则是红色里子,绣着金线图案。内德从没见过哪个人这般扬扬得意。
“小姐,我给您带了一件礼物。”
屋子里除了伊丽莎白和费里亚,还有塞西尔、汤姆·佩里和内德。
伊丽莎白喜欢礼物,但讨厌意外。只听她小心翼翼地答道:“阁下费心了。”
“是腓力国王的礼物。国王陛下既是我的主人,也是您的。”
名义上,腓力的确是伊丽莎白的主人,因为玛丽·都铎依然在世,依然是英格兰女王,所以她的夫君就是英格兰国王。但伊丽莎白不喜欢这种提醒。内德瞧出细微的变化:她的下巴微微扬起,淡色的眉毛略一颦蹙,坐在橡木雕椅子上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僵直了。不过费里亚毫无察觉。
只听他接着说:“腓力国王把英格兰王位献给小姐。”他退后一步,鞠了一躬,仿佛等着掌声或是亲吻。
伊丽莎白面不改色,但内德知道她在苦思应对之策。费里亚带来的是喜讯,但仿佛是天大的赏赐。伊丽莎白会怎么应答?
沉默了一会儿,费里亚又说:“我有幸第一个向您道喜——陛下。”
伊丽莎白颔首,一派王者之尊,却依然不答话。内德知道,这是山雨欲来的沉默。
费里亚接着说:“我已将腓力国王的决定转告给枢密院。”
“姐姐不久于人世,我将成为女王,”伊丽莎白终于开口了,“我虽则喜悦,又怅然若失,可谓悲喜交加。”
内德暗想,这番话应该早有斟酌。
费里亚说:“玛丽女王虽在病中,也认可了夫君的决定。”
他态度有些异样,内德凭直觉猜到他在说谎。
只听他接着说:“女王将钦定您作为继承人,条件是您许诺英格兰继续奉行天主教。”
内德又是一阵沮丧。要是伊丽莎白答应了,那么一登上王位就要束手束脚。朱利叶斯主教和雷金纳德还要在王桥作威作福。
内德瞥了塞西尔一眼。塞西尔并不惊慌,也许也猜到了费里亚在说谎。只见他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以期许的目光望着伊丽莎白。
沉默了许久,费里亚又说:“我可否转告国王与女王您答允了?”
伊丽莎白终于开口了,语气干脆,仿佛鸣鞭。“不,先生,不可以。”
费里亚像挨了一耳光。“可是……”
伊丽莎白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倘若我当上女王,那将蒙上帝选中,不是拜腓力国王所赐。”
内德真想放声欢呼。
她接着说:“倘若我统领英格兰,那是因为百姓拥戴,而不是得到即将撒手人寰的姐姐首肯。”
费里亚如遭雷击。
伊丽莎白的轻蔑溢于言表。“若我加冕,我的誓言也将延续英格兰国君的惯例,不会听凭费里亚伯爵的吩咐许下额外的承诺。”
这一次,巧舌如簧的费里亚哑口无言。
内德猜想,费里亚这把牌出错了顺序。要求伊丽莎白许诺奉行天主教,应该在向枢密院表明立场之前,现在为时已晚。内德猜想,费里亚从一开始就被伊丽莎白的风姿所迷惑,把她当成毫无主见的弱女子,会任由独断专行的男子摆布。结果是他自己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费里亚不蠢,内德看得出,他一瞬间醒悟了。他一下子气焰全消,像空瘪瘪的酒囊。他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如是几次。内德暗想,他想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伊丽莎白替他摆脱痛苦。“多谢伯爵登门造访。请代我们向腓力国王转达致意。虽然希望渺茫,我们还是会为玛丽女王祈祷。”
内德不知道这个“我们”是代表了伊丽莎白的下属,还是一句谦称。他认为伊丽莎白是有意为之。
费里亚勉强维持客套,退了出去。
内德咧嘴一笑。他想起斯威森伯爵,轻声对塞西尔说:“嘿,低估伊丽莎白自取其辱的,费里亚伯爵不是头一个。”
“不错,”塞西尔答道,“我看也不是最后一个。”
玛格丽九岁时曾说以后要出家当修女。姨奶奶琼修女潜心向教,令她敬畏不已。姨奶奶住在顶楼,每天守着祭台拨弄念珠祷告。她一辈子高贵而自立,恪守她的使命。
哪知道亨利八世一声令下,修女会和修道院一并取缔;玛丽·都铎女王即位后也未能复兴。不过,玛格丽改变心意却另有原因。其实,她开始发育之时就明白自己受不了暮鼓晨钟的生活。她喜欢男孩子,虽然他们笨头笨脑的。她钦慕男子大胆、强壮、插科打诨,发觉他们痴望自己,她就兴奋不已。就连他们后知后觉、不解风情,她也觉得可爱。男子的直截了当让她着迷,女子有时候就爱转弯抹角。
虽然她断了皈依的念头,但仍念念不忘为一个使命尽忠尽职。这天,她要搬去新堡了,趁下人把衣服、书籍和首饰装上四轮马车的工夫,她找琼修女吐露心声。琼修女坐在木凳子上,虽然上了岁数,依然坐得笔笔直直。她答道:“不必担心,主对你自有安排。对每个人都自有安排。”
“可我怎么能找寻到主的安排呢?”
“呀,你没法找寻的!要等主显现给你。主是催不得的。”
玛格丽发誓克己修身,其实她隐隐意识到,这一辈子就是对克己的考验。她顺从父母之命,嫁给了巴特。这两周来,她和丈夫住在麻风病人岛的伯爵府宅,其间巴特的想法不言自明:玛格丽未嫁从父母,出嫁了就要从夫。去哪儿、做什么,由他一个人拿主意,再向她交代,和他对管家没什么两样。她本以为夫妻俩会有商有量,可巴特似乎想也没想过。她只好寄希望于巴特在潜移默化中慢慢改变,可他又像极了父亲。
这次搬去新堡,一家人骄傲地替她送行。雷金纳德爵士、简夫人还有罗洛如今和伯爵做了亲家,因为攀上贵戚而扬扬得意。
此外,父子俩也有要事找斯威森伯爵商量。布鲁塞尔一行功败垂成。腓力国王本来耐心聆听、频频颔首,但看样子后来又被人游说,以至于转而拥护伊丽莎白。玛格丽看得出,罗洛大失所望。
路上,父子俩一直讨论下一步如何是好。现在只剩一条出路,就是在玛丽·都铎驾崩之后立即讨伐伊丽莎白。为此得知道斯威森伯爵能召集多少人马,以及贵族天主教徒中有多少人会响应斯威森的号召。
玛格丽深感不安。一方面她视新教为异端,认为新教徒自以为是、妄自尊大,胆敢批评传承数百年的教义。可另一方面,她也反对基督教徒自相残杀。新堡遥遥在望,这时她脑子里塞满了切切实实的难题。斯威森爵士是位鳏夫,因此身为夏陵子爵夫人的玛格丽就是家中的女主人了。她十六岁,对打理城堡几乎一无所知。虽然和母亲长谈过,也有了些计较,马上要身体力行,总免不了忐忑。
巴特先走一步,等菲茨杰拉德一家赶到新堡时,院子里约莫有二十个下人在候着。玛格丽骑马进去的时候,众人拍手欢呼,她不禁生出回家之感。可能他们厌烦了伺候男主人,愿意有个女主人来打点家务。但愿如此。
斯威森和巴特出来迎接。巴特吻了妻子,斯威森也来吻她,嘴巴久久地黏在她脸上,身子也贴过来。随后斯威森指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丰满妇人说:“萨尔·布伦登是这儿的管家妇,有什么事你找她就行。”接着他吩咐妇人说,“萨尔,你带子爵夫人四下转转,我们男人有很多事要商量。”
他说完就转过身,请雷金纳德和罗洛进屋去,随手在萨尔肥硕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萨尔既不吃惊也没有不悦,显然她的身份可不只是管家妇。
萨尔说:“我带您回房看看,这边走。”
玛格丽却想到处认一认。她来是来过,上一次是在圣诞第十二日,不过城堡这么大,她得重新熟悉一下。于是她说:“咱们先去厨房看一看吧。”
萨尔一脸不高兴,迟疑片刻才说:“听您的。”
她们进了屋子,先去了厨房。里面又热又闷,也不算整洁。一个老仆人坐在凳子上,一边瞧着厨娘忙活一边喝酒。看到玛格丽进来,他慢吞吞地起身。
萨尔说:“这位是厨娘梅芙·布朗。”
玛格丽见到桌子上伏着一只猫,正优雅地啃一块剩火腿肘子。她一把抓起猫放在地上。
梅芙·布朗愤愤然:“那猫抓老鼠可厉害呢。”
玛格丽答道:“别给它吃火腿,抓老鼠保准更厉害。”
老仆人用托盘盛了一盘冷牛肉、一壶酒和几块面包。玛格丽拿起一块牛肉吃掉了。
老仆说:“这可是给伯爵的。”
“味道的确不错,”玛格丽答道,“你叫什么?”
“科利·奈特,跟了斯威森伯爵四十个年头,从小到大。”他一副自视甚高的语气,像是要叫玛格丽知道,论辈分,她比不上自己。
“我是子爵夫人,”玛格丽回敬,“和我说话,要称一句‘夫人’。”
科利迟疑半晌才答道:“是,夫人。”
玛格丽说:“现在咱们去子爵房里。”
萨尔·布伦登在前面引路。她们穿过大堂,看见一个扫地的小丫头,约莫十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扫帚握在一只手里。从她身边走过时,玛格丽厉声说:“给我两只手握扫帚。”小丫头吓了一跳,随即照做了。
她们迈上楼梯,沿着走廊来到尽头。卧室守着犄角,和两间偏厅有门相连。玛格丽心头一喜:一间给巴特更衣,放他的脏靴子;另一间自己做梳妆室,由女仆伺候更衣梳头。
不过每间房都脏乱不堪。窗子像一年没擦过了;毯子上卧着一老一小两条狗;玛格丽瞧见地板上散着狗屎,显然巴特任两个宠物在屋里为所欲为。墙上挂了一张赤身裸体的女子画像,此外没有花草,没有果盘盛着水果或是葡萄干,也没有放香草花瓣的熏香碗。椅子上摞着一堆脏衣服,其中有一件染血的衬衣,看样子放了有段日子了。
“脏死了,”玛格丽吩咐萨尔·布伦登,“我没法开箱子,得先把这儿打扫干净。你去拿扫帚和铲子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狗粪清掉。”
萨尔叉着腰,一脸挑衅。“我的主人是斯威森伯爵。您还是跟他说吧。”
玛格丽忍无可忍。她对人唯命是从太久了:父母、朱利叶斯主教、巴特。怎么能容着萨尔·布伦登嚣张。这一年来压抑的怒火喷薄而出。她扬起手臂,狠狠地扇了萨尔一巴掌。手心打在她脸上啪的一声,吓得两条狗一跃而起。萨尔惊呼一声,向后退去。
“不许再这么对我说话。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就算伯爵喝醉了跟你行苟且之事,你也别痴心妄想做伯爵夫人。”萨尔眼中闪过被人识破心事的神情,玛格丽知道自己说中了。“现在我是家里的女主人,你要听我吩咐。要是你敢挑事,保准你被扫地出门,脚不点地就进了王桥的妓院,我看那儿八成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萨尔显然不服气。只见她满脸怒意,甚至想还手,但迟疑不决。要是伯爵新进门的儿媳叫他打发一个不识相的下人,而且就赶在今天,那伯爵也不好推脱。萨尔衡量利弊,收起满脸的不忿,低声下气地说:“我……我请夫人原谅。我这就去拿扫帚。”
她说完就去了。简夫人悄声说:“做得漂亮。”
玛格丽瞧见一条马鞭,放在一对马刺旁的矮凳上,于是拾在手中,走到两条狗跟前。“滚出去,你们两个脏畜生。”她对两条狗各轻轻抽了一鞭子。两条狗不至于疼,但吓坏了,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一脸不忿。
“不许再进来。”玛格丽喝道。
罗洛不肯相信玛丽·斯图亚特大势已去。他义愤填膺:怎么可能?英格兰乃是天主教国家,而玛丽受教宗钦点。当天下午,他代斯威森伯爵去信给坎特伯雷总主教波尔枢机,信中请总主教为起兵讨伐伊丽莎白·都铎赐福。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诉诸武力。腓力国王背弃了玛丽·斯图亚特,转而支持伊丽莎白。这对罗洛、对菲茨杰拉德家族,乃至英格兰的基督教真道天主教信条,意味着大难临头。
斯威森提笔问:“这是不是叛国?”
罗洛答道:“不是。伊丽莎白尚未即位,因此不算密谋造反。”罗洛清楚,要是他们功亏一篑,伊丽莎白顺利加冕,她不会认为这其中有分别。他们犯的是死罪,但国难当头,不得不放手一搏。
斯威森签了字——他万般不愿,驯服野马也比签名字容易。
波尔抱病在身,不过口述回信总不成问题吧。他会怎么答复斯威森?英格兰诸位主教中,属波尔最为强硬,罗洛有九成把握,他会支持造反。这样一来,斯威森以及拥护者的行为就等于得到教会授意。
斯威森选了两个信得过的下人,派他们去伦敦附近的总主教府兰贝斯宫送信。
雷金纳德爵士夫妇返回王桥,罗洛则留在伯爵身边。他得随时看着,免得情况有变。
斯威森和巴特一边等回信,一边集结人马。罗洛揣测,各地的天主教徒伯爵一定也在招兵买马,联手起来一定势如破竹。
夏陵郡一百个村落,中世纪时就唯斯威森伯爵的先祖马首是瞻,如今对斯威森也是言听计从。斯威森和巴特父子亲自走访数个村落,其余各地,或由下人宣读檄文,或由堂区司铎在布道中宣讲:十八岁至三十岁的独身青年备上斧头、镰刀、铁链,奔赴新堡。
罗洛毫无经验,对于反响如何,他无从揣测。
看到村民踊跃前来,罗洛的精神为之一振。每个村都来了六七个小伙子,个个摩拳擦掌。十一月休了农活,地里基本不需要这些临时的武器以及持武器的青年人。此外,新教主要在市镇传播,风气保守的乡下并不普及。况且这是有记忆以来最振奋人心的大事,一时街谈巷议,无人不晓,黄发垂髫因报国无门竟潸然泪下。
民兵队无法在新堡长久驻留,况且离哈特菲尔德路程不短。他们斟酌一番后决定,虽尚未得到波尔总主教回信,也该启程了。途中要经过王桥,由朱利叶斯主教赐福。
斯威森骑马开路,巴特和父亲并辔而行,罗洛随后。走了三天,一行人抵达王桥。刚一进城,就见到市长雷金纳德同一众市参议员守在梅尔辛桥边,拦住他们的去路。
雷金纳德对斯威森说:“很不幸,遇到一个难处。”
罗洛催马向前,和斯威森父子并排。“到底怎么了?”
父亲垂头丧气。“请下马跟我来,一看便知。”
斯威森粗暴地说:“哪有这么迎接圣十字军的!”
“我也知道,”雷金纳德答道,“相信我,我也是万般无奈。请随我来。”
三位统帅只好下马。斯威森叫众位队长上前,打赏了酒钱,让他们去屠宰场酒馆买几桶啤酒安抚士兵。
雷金纳德引着三人穿过双拱桥进到城中,沿着主街来到集市广场。
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大惊失色。
摊铺都关了门,临时的架子已经拆掉,广场上清理得干干净净。四五十根结实的树桩子牢牢地钉在冬天的硬土里,直径六英寸或八英寸。数百个小伙子围立在木桩前,个个举着木剑与盾牌。罗洛愈加惊诧。
这是一支军队在操练。
几个人瞪眼瞧着,只见一个队长模样的人站在台子上演示,他举着木剑和盾牌,左右手交替击打木桩;罗洛一看就知道,这在作战中定能叫敌人疲于应付。演示完毕,台下众人轮流练习。
罗洛想起曾在牛津目睹过类似的手法,当时玛丽·都铎女王决意出兵法国,援助西班牙。这种木桩叫作“佩尔” [14] ,根基稳固,不易倾翻。他想起来,毫无经验的士兵起初乱挥一气,压根儿打不中,不过很快就摸出门路,目标准确、力道威猛。他还听一些从军的说,练几个下午佩尔桩,就能让一个一无是处的庄稼汉变成半个独当一面的士兵。
罗洛认出练习的人里有丹·科布利,一下子恍然大悟。
这是一支新教徒军队。
他们自然不会这样自称,也许会大言不惭地说练兵是为了抵御西班牙侵略。雷金纳德爵士和朱利叶斯主教自然不信,那又能如何?城里只有十二三个守卫,就算这些备战的兵卒违法乱纪,也不可能全部逮捕收监,何况说违法也太牵强了。
眼见那些青年人对着佩尔桩练习,很快熟能生巧,罗洛心生绝望。“这绝不是巧合。他们听说咱们率兵迫近,于是也召集人马阻挠。”
雷金纳德说:“斯威森伯爵,要是你领兵进城,怕要当街对阵了。”
“看我这些孔武有力的乡下汉子不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城里新教徒打个落花流水。”
“议员不肯放你们进城。”
“否决那些懦夫。”
“我没那个权力。他们还说不然就逮捕我。”
“逮捕就逮捕,我们能把你救出来。”
巴特说:“要过那座要命的桥,只能硬闯。”
“那就闯!”斯威森怒吼。
“会折损不少。”
“不然要他们来做什么?”
“那咱们拿什么去哈特菲尔德?”
罗洛瞧着斯威森的表情。他这个人,就算明知道要吃败仗也不肯认输。只见他一脸盛怒,犹豫不决。
巴特说:“不知道别的地方怎么样——可有新教徒在练兵?”
这一点罗洛却没想过。他向斯威森提议召集一小队士卒,那时就该想到新教徒也有同样的打算。他本以为这是一场利落的篡权,不承想却是一场血淋淋的内战。凭直觉就知道,英国百姓不欢迎内战,说不定要对祸首群起而攻之。
看样子,他们只能把这些种田的小伙子打发回家了。
这时就见近旁的贝尔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匆匆奔过来。雷金纳德这才想起来。“伯爵,有一条口信给您。这两个人是一个小时前到的,我怕路上错过你们,就吩咐他们在这儿等着。”
罗洛认出那两个人是斯威森派去兰贝斯宫的信使。总主教波尔怎么说?很可能关乎成败。要是有他授意,斯威森的军队或许就可以奔赴哈特菲尔德。若是他摇头,那还是解散来得明智。
年纪稍长的那个开口说:“总主教没有回复。”罗洛心下一沉。
斯威森怒气冲冲:“没有回复,这是什么意思?他总不会什么也没说吧?”
“我们见到了他的书记员咏礼司铎罗宾逊,他说总主教病重,连读信都不能,更别提回复了。”
“那,他这不是生命垂危了!”斯威森喊。
“是,大人。”
罗洛思忖,这真是噩耗。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头,数一数二的忠坚天主教徒却奄奄一息。这下情况可谓急转直下。挟持伊丽莎白、恭迎玛丽·斯图亚特的计划原本十拿九稳,现在无异于送死。
罗洛不禁感叹,有时候命运似乎站在魔鬼那一边。
内德住进伦敦城,频繁在圣詹姆斯宫前出没,打听玛丽·都铎女王的消息。
十一月十六日,女王病情严重恶化,不到日头落山,新教徒就将这一天冠上“希望星期三”的名号。第二天还没破晓,内德和一群人就守在高高的红砖门楼外,边打哆嗦边等消息,这时就见一个下人匆匆出来报信。他低声宣布:“她走了。”
内德穿过马路,回到车马酒馆,先吩咐人备马,接着叫醒信差彼得·霍普金斯。霍普金斯一边穿衣服,一边拿酒壶灌麦芽酒当早餐,内德则通知伊丽莎白玛丽·都铎驾崩的消息,字条写好后,他就打发信使上了路。
他又回到门楼前,这时人比刚才还多。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内德目送诸位重臣以及不甚重要的信使奔进奔出。他瞧见尼古拉斯·希思现身,立即跟了上去。
希思可谓权倾朝野:他担任约克总主教,又是当朝大法官,同时兼任掌玺大臣。塞西尔曾游说他拥护伊丽莎白,但他不置可否。现在他不得不做出决定,非此即彼。
希思以及随行骑马赶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国会很快要开始上午的议事了。威斯敏斯特前也围了不少人,希思宣布将对上下议院同时发言,于是人群都聚在上议院。
内德想假充希思的下属混进去,却被守卫拦下了。他佯装诧异:“本人代表伊丽莎白公主,受公主之命,来国会旁听,并据实向殿下转述。”
守卫还想阻拦,这时希思听见争执,开口说:“我见过你,年轻人。是威廉·塞西尔手下的吧。”
“是,总主教大人。”他记得不错,这份过目不忘的本领叫内德暗暗称奇。
此时正值国会开会,倘若希思宣布拥护伊丽莎白,那么继位一事很快就会敲定。伊丽莎白呼声最高,她是玛丽·都铎女王的妹妹,而且和伦敦只隔了二十英里。相比之下,玛丽·斯图亚特不为人所知,嫁给了法国夫君,又远在巴黎。选择伊丽莎白是大势所趋。
偏偏教会支持玛丽·斯图亚特。
辩论厅里人声鼎沸,人人都关心着同一个问题。瞧见希思起身,厅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今日清晨,蒙仁慈的上主召唤,先主玛丽女王去了。”
众议员齐声叹息。他们要么已然知晓,要么听到传闻,但得到证实仍不免沉重。
“但我等也应欣喜,因为万能的圣主为我等选出了一位名正言顺的合法王位继承人。”
大厅里一片死寂。希思要宣布下一任女王人选了。会是谁?
“伊丽莎白小姐,”只听他宣布,“其权利及身份皆属正统,确然无疑!”
大厅里一片哗然。希思还没说完,可没人在听了。总主教公开拥护伊丽莎白,称她身份“正统”,这可是公然违背教宗的旨意。一切已成定局。
几个议员大声抗议,不过内德瞧出大半人都在欢呼。伊丽莎白是国会的选择。事情悬而未决的时候,或许他们不敢公然表态,如今不必再有顾忌。伊丽莎白深得人心,看来塞西尔是低估了。虽然也有人愁眉苦脸,抱着手坐在那儿一言不发,既不鼓掌也不欢呼,但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喜不自胜。英国免于内战,不必迎来外国国王,火刑也要终止了。内德不知不觉也欢呼起来。
希思退出辩论厅,枢密院大半大臣都尾随而去。希思站在厅外台阶上,向等候的人群再次宣布决定。
他最后说会在伦敦城宣读公告。临走前,他示意内德过去:“你会立即骑马赶往哈特菲尔德送信吧?”
“是,总主教大人。”
“不妨告诉伊丽莎白女王,本官会在天黑前赶到。”
“多谢大人。”
“信送到之后再庆祝。”
“自然,大人。”
希思交代完毕就走了。
内德一路跑回车马酒馆,几分钟后,就踏上了去哈特菲尔德的路。
他骑了一匹稳健可靠的母马,时而狂奔时而慢走,不敢催得太急,怕把马累得筋疲力尽。并非十万火急之事,只要赶在希思之前就可以了。
他上午十点左右出发,约莫下午三点,终于远远望见哈特菲尔德宫的红砖山墙。
霍普金斯应该回来了,所以玛丽·都铎驾崩的消息应该传开了。不过,还没有人知道新君的人选。
他骑马进到正院,好几个马夫异口同声:“有什么消息?”
内德认为伊丽莎白该第一个得到消息,于是没有回答马夫,不动声色。
伊丽莎白和塞西尔、汤姆·帕里,还有内尔·贝恩斯福德都在客厅里。几个人看见内德连厚重的斗篷都来不及脱就走进来,一齐默默盯着他,气氛紧张。
内德走到伊丽莎白面前,极力想保持严肃,却抑制不住笑意。伊丽莎白见他这般表情,嘴角微微上扬,报以微笑。
“见过英格兰女王,”他脱帽屈膝,深鞠一躬,“陛下。”
我们满心喜悦,因为我们想不到这竟是祸端。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资历尚浅,那些比我年长、比我精明十倍的同僚也一样后知后觉。对于未来,我们始料未及。
有人警告过我们。罗洛·菲茨杰拉德曾威胁我说,伊丽莎白女王阻力重重,支持她的欧洲君主少之又少。我没有理会,虽然他说中了,那个道貌岸然的王八蛋。
1558年非同小可,而我们的所作所为引发了政治冲突、叛乱、内战、敌军入侵。之后的年头里,我也曾数次彷徨,怀疑这个宏愿究竟值不值得。让百姓随心所欲地敬神,这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想法,其后果却比埃及十灾还要惨烈。
那么,要是我当时就知道会发生这些变故,我可会坚持这个选择?
会,该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