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正梁在摆这个故事之前,似乎还显出了一丝犹豫,抬头看了下权钝,然后说:“老二,我今天给你摆的这个龙门阵,你在哪儿听的就在哪儿丢,也不要摆出去了。这个事情关系到一个人的名声,对活人要尊重,对死了的人,就更要敬重。这个是做人的起码道理。”
权钝坐着电三轮颠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了,家里的晚饭早已用过了。父亲权正梁和母亲王玉秀正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摆闲龙门阵,见权钝回来,母亲王玉秀首先下了楼,开口就问权钝吃饭了没有。
权钝说没吃,紧跟着父亲权正梁也下来了。
王玉秀说也不提前给家里打个电话,只有煮面了。权钝说就煮面吧,我也爱吃面,单位里我一般都是吃方便面。王玉秀立马就说:“你怎么能长期吃方便面呢?我听人家说,吃多了方便面会得怪病的。算了我还是给你做饭。”说完就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权钝原本想趁母亲王玉秀跟他煮饭的工夫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一下,顺便消化消化今天下午跟巫芷茜的那场邂逅,可是却被父亲权正梁给叫住了。
“我听人说你下午就在荒坟坝出现过,还坐着一个漂亮女娃子的跑车走了,咋个电话也不给老子打一个?”
权钝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忽略了父亲和母亲,于是抱歉地说:“一时忙,忘了。”
“忙?有啥好忙?忙得连给家里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国家主席总比你忙了嘛?人家还晓得抽时间陪他爸散步呢!你有多忙?”权正梁连珠炮似的朝权钝发难。看来对权钝没给他打电话这件事,权正梁还真的有点儿耿耿于怀。
权钝继续放矮身段,用讨好的口吻朝权正梁说道:“爸,咱不跟国家主席比,好吧?我是真的把这个事情搞忘了,下次绝对不会了,回家的半道上我就给您老人家打电话,指定打。”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事情。说,今天载你走的那个女娃子是哪个?做啥子的?”
权钝瞬间明白了权正梁朝他发难的真实意图,立刻说道:“爸,你可不要东想西想哈!人家正儿八经是我的女同学,高中的女同学,我们家是高攀不上人家的哈!你不要比我还敢想了哈!”
权正梁被权钝搞得有点儿被揭了老底似的尴尬,骂道:“老子说了要高攀人家了哇?我就是怕你朝我屋头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败坏了老子的门风。涂脂抹粉的,像个啥样子!原先的戏子才这样子打扮!”
权钝立刻就紧盯着权正梁的眼睛,权正梁被权钝盯得有点儿不自在了:“你盯着老子做啥子?老子脸上长字了嗦?”
“爸,我都没有把人家看这么仔细,你倒是把人家看得挺仔细的哈!连脸上打了粉你都看清楚了,你要老实交代……”
“交代啥子?”
“动机,目的……说!”
“老子给你狗日的两脚头!老子好久看见人家了?我是听人家跟我说的。给老子两个涮起坛子来了(开起玩笑来了),莫老莫少(没规没矩)的。”
权钝呵呵呵地笑起来,说:“爸,你放心,入不了你法眼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朝家里带的!我知道你继承了爷爷的优良传统和道德素养,要脸面,讲究门风。但是爸,你说我们家究竟是啥子门风喃?我咋个一直没有搞醒豁(明白)这个事情喃?”
权正梁本来还想朝权钝呵斥的,可是,这小子在他面前随时嬉皮笑脸地挤对他,他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况且这小子每回跟他开玩笑挤对他的时候,都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这就很合权正梁的心意,脸上凶巴巴的,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所以权正梁仍旧板着面孔说:“我们家啥子门风?就是不要把不三不四的人给老子娶进家门了!”
“爸,做人要厚道!你这人,啥子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太自以为是了……”
“老子咋个自以为是了?”
“你总觉得你是火眼金睛噻,看人一看一个准儿。一个你根本不认识的人,看人家一眼……哦,不对,甚至连人都没看过,只凭道听途说,就朝人家身上乱下定义了:不正经了,不三不四了,涂脂抹粉了,戏子了。说轻点儿你是在朝人家清白人的身上泼脏水;说严重点儿,你这是恶意诽谤,可以把你抓起来的。”
权正梁着实被权钝这小子气着了,大声吼道:“你小子从哪儿学到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歪歪道理?老子跟你说东,你给老子扯西,你再这样子给老子两个高天日瓦(不着边际)地涮坛子,看老子真的要排(打)你狗日的一顿了。”
这时,王玉秀从厨房里站出来,朝权钝说:“权老二,你让他打,他权莽子(粗鲁人)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马上就给你爷爷烧纸钱去,说他权莽子想要断你们权家的香火!”
权正梁忍不住扑哧一笑,朝王玉秀骂了一句:“你妈个瓜婆娘!”甩手就上二楼去了。
权正梁上了楼,王玉秀又凑上来,颇显讨好巴结地朝权钝问道:“老二,那个女娃子真的是你同学?”
权钝立马就烦了,朝王玉秀哀求似的叫道:“妈!你烦不烦?你是不是跟爸是一伙儿的?”
王玉秀立刻虎下脸说道:“我咋个会跟你爸是一伙儿的?”又马上暖了脸色说:“我跟你才是一伙儿的,对不对?妈这么疼你,你连这个都不跟妈交个底?”王玉秀故意朝权钝挑了两下眉毛,一副朝儿子抛媚眼的态势。
权钝又哀求道:“妈,你跟我说话能不能不要挑你的眉毛?你这媚眼抛错地方了,你该朝我爸抛才对!真的受不了你了。”
“你不交代我就挑,就抛,媚死你!”
“早知道一回来就遭你们轮番审问,我就直接回单位,不回来了。”
“你敢!你还要翻天了你?”
“妈,我跟那个巫芷茜真的是同学关系,我们都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是她在荒坟坝先认出我,当时我根本就没认出她。”
“那你还坐人家的车跟人家走?家里照面都不打一个?”
“我不是推托不开,又忘了给你跟爸打电话嘛。盛情难却你晓得不?”
“还盛情难却了!算了,你不跟妈说老实话就算了,妈也不问你了。把你带大了,就隔心咯。”王玉秀说着重新走进厨房忙权钝的饭去了。
权钝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道:“这两个人,想媳妇都想疯了,见到哪个都像是他们的媳妇了,我才多大啊?!切!”
这时,权钝突然想起自己该做的事情,于是咚咚咚几步上了楼。
权正梁在阳台上收拾着一簸箕晒干的咸菜,权钝上去帮他牵塑料口袋。
“爸,你说上河坝那个荒坟坝会不会真的有古墓?”权钝朝权正梁问。
权正梁说:“你问这个做啥子?”
“我不是正在报社当实习记者哇?我今天是回来打前站的。说不定你儿子凭这条新闻,就转正了呢。”
“你少朝这里头凑热闹哈,我感觉这里头水有点儿深,也有点儿乱。”权正梁朝权钝警告道。
权钝颇为不解地问:“为啥子喃?”
“包家的书记都遭弄进派出所了。这个事情如果真的是包家人做的,你要是搅臊进去了,老子以后不大好跟包家的人说话。这上河坝,住的都是包家的人,是人家包家人的天下,我们属于外姓人,尽量少跟人家结梁子。”
“这咋个会跟包家人结上梁子?我这是工作,正常采访报道,不涉及私人恩怨。”
“你晓得个球!你才多大?人情世故你懂好多?再说,这回这个事情,听说你干爹也牵连进去了,你要是再往里头搅臊,你干爹那儿也不好交代。”
“下午我去了我干爹那儿了,他不是没有啥子事哇?”
“你凭啥子就敢说他就没有事?没有被派出所请进去并不等于没事。你干爹那人,跟他的老子王朝唐比起来,脑壳里头就是少几根弦儿。要是王朝唐在,他包世才耍的那点儿小把戏能得逞?”
“你的意思是真是包世才和外人合谋把那个土堆刨了的?干爹遭他们装口袋了?”
“这个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没有他包世才以大队书记的身份出面,你干爹也不会这么轻易遭他们骗了。”
“那这个事情该咋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干爹吃这个哑巴亏嘛?”
“咋个整?既然是政府出面的,就总有个说理的地方。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干爹。你也不要去添乱,只要他是清白的,包世才也不能把他说黑。你干爹的脑壳里头虽然缺了两根弦儿,但是品行我还是有把握的。”
“既然你都知道干爹的脑壳里头缺两根弦儿,那你咋个还把我拜继给他做干儿子?你看我现在的智商,多高!”权钝打趣地说。
“你娃娃晓得个屁!你以为我愿意和他结干亲家?其实那都是你爷爷的主意,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多造孽(可怜),就趁着你这个理由,拉拢他一下。我们权家跟王家都是外姓人,往年间,你爷爷和你干爹的老子王朝唐成分又不好,随时受他们包家人的气。所以,你爷爷就让我把你拜继给他了。这都是你爷爷的主意,你要怪也怪你爷爷去。”
“原来你们搞的是拉帮结派,呵呵……”权钝笑道。
“要说拉帮结派,也有点儿那个意思。”权正梁也笑道。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问你的问题呢!那片荒坟坝真的没有古墓啥子的?”
“我咋个晓得,我又没有做过半夜三更去刨人家祖坟的生意。”权正梁说。
“凭你在这儿土生土长几十年,总该听到点儿捕风捉影的传说噻。”
“传说倒是有,可是就没听说荒坟坝里有啥子古墓。只有你干爹替人看管的那个土堆,倒是一直被包世奎几爷子(一伙人)惦记着,就是一直没有得手。这回好了,还是被他们包家的人给刨开了。”
“既然干爹看管的那个土堆已经被包家人刨了,咱们暂且就不说那个土堆的事情,你就跟我仔细摆摆关于坟坝的那些传说,总可以了嘛?”权钝说。
权正梁说:“摆倒是可以跟你摆,不过线头有点儿乱,不晓得该从哪个地方摆起。”
“你就想哪儿摆哪儿噻。”
“对了,说起那个荒坟坝,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哪个?”
“一个吊死鬼!”
“吊死鬼?”权钝冷不丁地被惊了一下,手脚麻利地把手上塑料袋的口子扎好,再把权正梁手上的簸箕挂在阳台上,随手又拿了一条凳子塞到权正梁的屁股下。
权钝站着,斜依着阳台的护栏,埋下头听坐着的父亲跟他摆故事,一个关于荒坟坝里吊死鬼的故事。
权正梁在摆这个故事之前,似乎还显出了一丝犹豫,抬头看了下权钝,然后说:“老二,我今天给你摆的这个龙门阵,你在哪儿听的就在哪儿丢,也不要摆出去了。这个事情关系到一个人的名声,对活人要尊重,对死了的人,就更要敬重。这个是做人的起码道理。”
见权正梁的神情突然间变得严肃凝重起来,权钝也不敢再吊儿郎当。他站直了一下身子,郑重其事地朝权正梁说:“爸,你说,起码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于是权正梁说:“这个事情也是你爷爷在临走的前几天才跟我说的。你爷爷的口风还真是紧。”
“爷爷跟你说啥子了?”
“就是你干爹守的那个土堆边吊死人的事。”
“那个土堆边吊死过人?”
“咋个没有?只不过事情过去好几十年了,很少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情而已。那个土堆边上吊死的是一个女知青,叫林知妹儿。上河坝的人都这样子称呼她,她的真名还真的没有几个人晓得。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有点儿深,是很好的一个女娃子,有文化,人品也好,跟我们这些没文化的粗人也打得拢堆,没有丁点儿大城市里人的架子。”
“那她咋个就会上吊了喃?”
“就是说噻。这个事情到现在还是个悬案。要不是你干爷爷装疯,多半这个事情就要生到你干爷爷的脑壳上。所以我说你干爷爷的脑壳要比你干爹的脑壳活泛噻。”
“又跟我干爷爷有啥子关系?”
“那个林知妹儿就是吊死在你干爷爷当时守的那个坟堆边的,咋个跟他没有关系喃?而且,当时第一个看到林知妹儿吊死在坟堆边的人是你爷爷,过后才是你干爷爷,然后就是当时的大队书记包成贵。其实,吊死个人倒是没有啥子好奇怪的。当时那种年辰,人活得都艰难得很,死了反而还松活了。关键是当时你爷爷跟包成贵都包庇了一个事情。要是你爷爷不在临走的时候把这个事情摆给我听,我也不晓得有这个事情。”
“啥子事情?”
“你干爷爷王朝唐把人家林知妹儿的尾巴割了!”
“把林知妹儿的尾巴割了?爸,你说的啥子话哦?没喝早酒嘛?林知妹儿有尾巴?哦,是不是割的资本主义尾巴哦?”
“球!啥子资本主义尾巴?那个吊死的林知妹儿沟子(屁股)上真的长有一根尾巴!你爷爷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当时还亲手摸到过两三回。”
“爷爷去摸人家林知妹儿的屁股?这……这……”
“去!你小子想到哪儿去了?你爷爷是那种人哇?是你爷爷想把挂在树枝上的林知妹儿取下来,无意中摸到林知妹儿沟子上长着尾巴的。”
“爸,你就说屁股要得不?别沟子沟子的,多难听,对人家林知妹儿也不敬重。”权钝说。
“老子没读过书,说不来文言文。”
“屁股不是文言文。”
“那就依你嘛,就说屁股。妈的,咬口(饶舌)得很。”
“您继续说,爸。”
“你爷爷是真的摸到林知妹儿的沟……屁股上长着一根硬邦邦的尾巴,估计是大冬天里冻硬的。当时天冷得很,房檐口的冰条子挂得有一尺来长。林知妹儿上吊的时候只穿了一条单裤子。造孽哦!”
“说后边……”
“可是,你爷爷叫了大队书记包成贵回到坟堆边的时候,林知妹儿沟……屁股上的尾巴就遭人用刀割了。”
“爷爷亲眼看见的?”
“当然是你爷爷亲眼看到的。当时林知妹儿的裤子不晓得咋个回事,自己掉下来了,你爷爷才看见林知妹儿的屁股被人动了刀了。当时你爷爷转身去叫包成贵的时候,就你干爷爷王朝唐守在林知妹儿旁边。这个事情只有他才有机会做。”
“那干爷爷为啥子要割林知妹儿屁股上的尾巴啊?变态?”
“哪个晓得喃?你干爷爷王朝唐当时还装疯迷窍。其实,只有你爷爷晓得你干爷爷是装疯的,不然你干爷爷早就遭敲了砂罐儿你干爷爷一疯,你爷爷又不说林知妹儿沟……屁股上长有尾巴这个事情,林知妹儿上吊这个事情就死无对证了。当时公安局也来了人,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林知妹儿屁股上长尾巴这个事情就我爷爷一个人晓得?”
“除了你爷爷,然后就只有你干爷爷王朝唐。”
“不是还有个包成贵哇?”
“那个日隆宝(草包)书记,当时你爷爷跟他提了一下,可他不咋信。也幸好这个日隆宝不信,要是他信了的话,这个事情肯定就遭他说出去了。要是这样子,对人家林知妹儿该有多不公平?漂漂亮亮又多爱收拾的一个女娃子,被人晓得屁股上长了一根尾巴,还不遭人说成是妖精妖怪了?你说是不是嘛?”
“是。”
“所以你爷爷说你干爷爷背着人动手把林知妹儿屁股上的尾巴割了也是对的,免得人死了还遭人东说西说的。”
权钝却说:“爸,我觉得这个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这里头好像还有啥子事情。”
“你爷爷也这么说。这个事情一直在你爷爷心里搁着,又不好对另外的人说,所以在临走的时候才跟我说。他让我晓得有这个事情就行了,也不要去深究。还说兴许终究有一天这个事情会弄清楚。”
“爷爷特别给你交代这个事情就没有另外的啥子意思?”
“应该没有另外的啥子意思。”
“我感觉爷爷是有另外的意思的,只不过没有跟你说明。”
“还有啥子另外的意思?我咋个不晓得?”
“这就要靠你的悟性了噻。我小的时候,爷爷多精明一个人啊!再说,人在临走的时候,放心不下的和要交代的都是最最重要的事情。爷爷临走的时候为啥子要特别跟你说这个事情?你就没有细想过?”
“你说到这儿吧,我感觉你爷爷好像还真的是有啥子事情没有给我交代清楚。未必林知妹儿长有尾巴这个事情还真的跟你干爷爷有啥子脱不了的关系?”
“应该不会跟干爷爷有啥关系了,因为干爷爷比爷爷先走几年,这个你是晓得的。干爷爷都走了,林知妹儿也走了,两个当事人都走了,还能有啥子关系?”
“那跟哪个有关系?”
“王传子!”权正梁和权钝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