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人甚至暗地里揣测,王家人一定是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邪术,用地下死人的尸气给媳妇养颜,才使得娶回来的媳妇个顶个的显得那么水灵漂亮。
如果不是因为绕城高速公路要从上河坝村的那片乱葬岗经过,乡政府就不会出迁坟通知。如果没有乡政府出的迁坟通知,上河坝村的那片乱葬岗也就会风平浪静地继续存在下去,任由野兔野鸡在一人高的蒿草丛里生息繁衍。即使偶尔有人偷偷背一杆土制鸟铳,牵一条土狗进去狩猎,也不会影响乱葬岗的偏僻和荒凉。
所有的一切都是乱葬岗里的一座坟引起的。
上河坝村的那片乱葬岗里究竟埋了多少人,就是上河坝村上了岁数的人也说不清楚。反正十里八乡死了的人,几乎都往那片乱葬岗送。那片上百亩的地界上,啥庄稼也不长,就长蒿草和坟头。
上河坝村村口的那条土路上,经常会出现吹吹打打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日子久了,关于上河坝村,关于上河坝村的那条土路,以及关于上河坝村的那片乱葬岗,便滋生出了一些虚虚实实捕风捉影的诡异传说。有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逼真,时间、人物、地点都有,听着让人的脊背不由自主地会冒出一层冷汗。
特别是对上河坝村,周围有“三不近”的忌讳:
一是上河坝村的寡妇不能近。凡是上河坝村里死了男人的寡妇,要想改嫁,比登天还难。谁娶谁死!
二是上河坝村的土狗不能近。从上河坝村里蹿出来的土狗,每一条都透着一股子邪性,浑身似乎都沁着一股子生土味儿。当地人说这些邪物经常在荒坟坝里刨死人骨头吃。
三是挨着乱葬岗的王家人不能近。王家人世代单传,专门干给人捡金的营生。
捡金是当地的一种丧葬风俗。老人去世后,先是肉身入葬,等过了五年以上的时间,再把坟头挖开,由职业捡金匠把死人骨头按极其严格的程序和讲究从棺材里捡出来,再装进专用的金坛,另寻风水宝地安葬。王家人干的就是这种捡死人骨头的营生。
当地人因为忌讳,是没有人愿意把自家的女子嫁给王家人的。因为当地人都说王家人干的这种营生绝后,说不定到了哪一辈上香火就断了。所以王家人娶回的媳妇都是来路不明的外地人。
说也奇怪,王家人娶回来的来路不明的外地媳妇,却个顶个的都显得很水灵。但是在当地人的眼里,就是这种水灵,似乎也透着一股子邪性。
当地人甚至在暗地里揣测,王家人一定是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邪术,用地下死人的尸气给媳妇养颜,才使得娶回来的媳妇个顶个的显得那么水灵漂亮。因为王家的媳妇刚被娶进王家时,模样和肤色也和一般人一样,平庸中泛着一层浅浅的菜色。可是这些媳妇只要被娶进王家,不久,模样不光会变得俊俏,就连肤色也会泛着一层粉嫩粉嫩的亮色。
只要将王家媳妇这种生理变化和王家世代从事的捡金行当发生某种联想,就不得不让人疑窦丛生了。
不过揣测归揣测,对于处处透着一股子邪性的王家人,是没有人敢去深究其中的原委的。
为啥?
忌讳!
到了王传子这辈上,王家人果然是绝后了。
王传子六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人却成了瘸子。
腿瘸也就罢了,偏偏老天在王传子的身上有失公允,王传子的模样长得猥琐,个头也十分矮小。这样的基本条件,姑且不说讨不上本地的媳妇,就是来路不明的外地媳妇,也没有谁愿意进他的家门和他一起过日子。
幸得王传子继承了捡金这门手艺,可以凭着这祖传下来的手艺混口饭吃,所以他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太艰难。然而,世事难料,到了现在这关口上,政府提倡火化,丧葬习俗也移风易俗地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十里八乡早就没有了捡金的风俗了,这样一来,王传子也就彻底失业了。
失去了唯一的谋生手段,一个人守着那座精致四合院过日子的王传子就越发显得孤苦伶仃了。
有一阵子,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盗墓风。这股盗墓风很快就刮到了上河坝村的那片乱葬岗,乱葬岗里上了些年头的坟头几乎被盗墓贼挨着个挖了个遍,唯独有一个土堆却没有被挖开。
这个没有被盗墓贼挖开的土堆倒不是垒得有多夯实,或者跟那些深埋着帝王将相诸侯贵胄的古墓那样,设计了什么流沙护墓、翻板暗器、毒气缺氧等机关暗门啥的。土堆没有被盗墓贼挖开的真正原因,是王传子拄着根二节子棍子,牵一条叫“管事”的杂毛狼狗,没日没夜、寸步不离地守在那座土堆旁。
那段日子里,王传子就连一日三餐都是让被他驯得服服帖帖、极通人性的“管事”,叼着皱巴巴的票子到附近的一个幺店子买方便面来充饥的。
王传子在那座土堆旁足足死守了一个来月。直到派出所民警将一个盗墓团伙彻底打掉,他才离开那座土堆回家吃饭睡觉。即便如此,每天白天或者夜里,王传子还是会带着他的“管事”不定时地到土堆的周围转悠。
王传子越是守那座土堆守得严实,越是引得周围的人起疑心。各种猜测滋生出的谣言也就在私底下流传开了。
有人说那座土堆下葬着的是一具血尸,王传子怕那些要钱不要命的盗墓贼不知天高地厚地把那座土堆刨开之后,血尸会从土堆里跑出来祸害乡里。也有人说那座土堆下埋着的其实不是人的尸首,而是一坛子一坛子的金银财宝。更有人说,那个土堆整个儿透着一股子邪性,“文化大革命”那两年,有人把那座土堆的碑给捣毁了,顺带想把坟也掘开,可是,挖开表土,表土下的墓穴却是用石灰掺和着糯米浆覆盖着的,坚固中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就是用钢钎和锤子也不能把它打开,于是就有人想用炸药把墓穴炸开。当炸药全部装填好的时候,县政府突然派来了两个工作人员,说谁也不能动这座墓,谁动了谁就是现行反革命,还把那几个捣毁墓碑的二愣子抓到学习班关了半个月。自始至终,政府也没有说明这座墓穴不能捣毁的缘由。
还有人把过去在香樟树上上吊死的林知妹儿跟那座土堆联系起来,于是有一种谣言就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了。因为林知妹儿上吊的那棵香樟树就长在那座土堆的旁边。
不过,关于那座土堆究竟掩盖着什么样的秘密,知情人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王传子。可是王传子却总是装作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任谁想打听那座墓穴的事情,王传子首先就用警觉眼神看对方一眼,然后说:“不该晓得的事情最好不要东打听西打听的,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王传子这么说,既有威胁的成分,又有吊人胃口的成分,于是,那座土堆也就越加显得扑朔迷离了。
而这回,迁坟通知一出来,那座土堆下隐藏的秘密似乎就该揭开了。于是王传子便成了迁坟这件事的焦点人物。
迁坟的那段日子,王传子成了大红人,要迁坟的人家都来找王传子。
王传子拄着二节子棍子朝坟坝里走的时候,前面带路的是杂毛狼狗——“管事”,屁股后边跟着两个扛着锄头的壮汉。坟头的主人指了哪座坟,王传子就让两个壮汉抡起锄头开挖。等露出尸骨,王传子才下到坑里小心翼翼地开始捡人的尸骨。
王传子捡尸骨捡得很专业很仔细,他用一把象牙磨出的骨刀清理泥土,用一双玉筷子夹小的骨粒,用垫了红纸的筛子将捡上来的尸骨摆放好。筛子旁还要有人打一把伞,把捡起来的尸骨遮住,说是不能让尸骨见了天。
每当王传子在坟坝里捡尸骨的时候,旁边都会蹲上十来号人看稀奇。最让这些人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座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土堆,于是,蹲在一旁看王传子捡尸骨的人就问王传子:“传子,好久(什么时候)挖那个坟堆啊?”
这回王传子不再显得讳莫如深,说:“不晓得,还没有等到主人家的回话。”
“那个坟堆还有主人家?”
“怎么没有?在外国呢!托人打了电话了,主人家说要亲自回来看着挖。”
王传子轻描淡写的话似乎已经把那座土堆的谜底给揭开了,以前关于那座土堆的种种谣传和猜测一下子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于是问话的人显得很不甘心地继续问:“未必(难道,莫非)那个坟堆还有大靠山?”
“怎么没有?靠山硬得很呢!要不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被造反派用雷管给炸开了。”
“传子,你说的是老实话吧?”
“信不信随便你噻。”王传子显得很不耐烦了。
“那你早先咋一点儿口风都没有漏?嘴巴紧得就跟姑娘家的裤腰带一样。”
“人家主人家打了招呼的,不让说那个坟堆的来龙去脉。何况人家每年都是托人给了我钱的,让我好生看好坟堆不让人挖就行。拿了人家的钱当然要替人家做事噻。”
所有的谜底被王传子这几句话揭了个底儿朝天,于是悬念就不再是悬念了,甚至比一杯白开水更寡淡更索然无味。
问话的人极度失望地说:“我日他个先人板板,原来是这么回事哦?!”又心有不甘地继续问:“那你晓得那个坟堆的主人家是做啥子的没有喃?”
王传子说:“不晓得。不该问的何必去问。我只认拿钱做事,不想讨人嫌。”
“那一定是大老板了?”问话的人抓住仅有的一点儿好奇心说。
“说是过几天主人家就要坐飞机回来了。到时候看到人,你就晓得是做啥子的了噻。”王传子说。
正说着话的时候,村支书包世才带着拆迁办的一个干部来喊王传子了:“王传子,你上来一下哈,马上跟我到村支部商量个事情。”
王传子放下手里刚刚捡起来的一根死人肋骨,让人把他从土坑里拉起来,然后拄着那根二节子棍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包世才和拆迁办的干部走了。
看热闹的人知道,那座神秘的土堆到了就要开挖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