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造访

外边的人又在门上敲了两下,王传子这才突然提高了声音朝着门外问道:﹃是哪个在敲门哦?﹄

权钝走到王传子的四合院跟前,四合院的双扇门依旧是上了门闩的。权钝拍了门上的铺首,“管事”在里面吠叫两声,王传子在门内边呵斥“管事”边来开门。

权钝一跨进大门,王传子就把大门关上并上了闩,动作显得非常谨慎麻利。

“干爹,你这门咋个关得就跟牢门一样?好不习惯嘛。”权钝朝王传子说。

王传子却说:“你晓得个屁!这几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感觉就像是要出啥子事一样,还是谨慎点儿好。刚才‘管事’一直在院坝里打转转,心神不定的,就像撞鬼了一样。它也像是感觉到房前屋后藏得有啥子妖精古怪的东西。反正,我这几天总觉得心头不踏实。”

听王传子这么说,权钝朝他挤对道:“没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干爹,你又没有做啥子亏心事,你怕啥子喃?”

王传子却朝权钝说:“你少在我面前吊儿郎当地说话哈。”边说边把权钝朝天井里引。

大青石的圆形石几上,王传子已经用盘子摆上了好几样卤菜,除了卤猪头肉,还有权钝最喜欢吃的卤排骨和卤猪下水。

王传子边给权钝倒酒边说:“你看干爹灌石(宠爱)你不?都是你喜欢吃的。”

权钝装出一副要弱肉强食的饥饿样子,呵呵笑道:“这回干爹是整巴适了的,呵呵……”

“你是我干儿子嘛!当然要整巴适。话说到这儿搁到,过两年你给我娶干媳妇回来,干爹喝你喜酒的时候,还有更巴适的等着你,呵呵……”王传子的兴致高昂得都有点儿露出嚣张气焰的苗头了。

权钝故意扭头朝王传子的这座四合院打望了一番,说:“啥子更巴适的?未必这四合院你要过户到我的名下?”

王传子立刻沉了脸说:“老二,你龟儿子不要那么没有志气哈!尽管我晓得你说这个话是跟干爹开玩笑的,但是,这个话外头的人哪个都可以说,就是千万不要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现在外头就是有风言风语的,说你爷爷跟你爸当初是为了得我的家业才把你拜继给我做干儿子的。过户房子的话要是再从你的嘴巴里头说出来,那戳你爸脊梁骨的人就更多了哈!说话要经过大脑,龟儿子的猪脑壳!”

权钝嬉皮笑脸地说道:“哪个喊你请我吃猪脑壳的喃?吃哪儿补哪儿嘛!你看嘛,现在摆的就是猪脑壳……呵呵……”

“少油腔滑调的,我不喜欢你这样子。男人家,还是稳重点儿好。说话油腔滑调的,跟解放前那些粉头戏子有啥子区别?祸从口出!像你爸,我就多佩服,在外头从来不多言多语的,稳当。你龟儿子的就没有你爸稳重,说话高天日瓦(不靠谱)的,看起来鬼精灵(机灵),结果,得得宝(傻瓜)。再说,我还打算给你娶一个干妈,娶了干妈过后再给你生个干弟弟,外头人的嘴巴不是一下子就遭我堵死了?”

权钝听王传子居然说出要给他娶干妈的话,一下子就被这话给震了。因为自他懂事起,王传子从来就没跟任何人开过这种玩笑。难道王传子真有这种想法了?而且有了意中人?

权钝瞪着王传子,说:“干爹,你说的啥子喃?”

“老子要给你娶一个干妈,堵外头人的嘴!”王传子说。

权钝是彻底被震撼了,五脏六腑都被震撼得极其到位。但这小子的反应奇快,把震惊的表情瞬间从脸上撤换下来,不假思索地就朝王传子竖起大拇指说道:“好好好,干爹老当益壮,干爹老马卧槽壮心不已,呵呵……有意中人没有?”

王传子显出一丝羞涩的表情,说:“只是一句玩笑话,哪儿有那么快?还没有,还没有,嘿嘿……不摆玄龙门阵,来,喝酒……”

王传子越是这么搪塞遮掩着说话,就越是证明这家伙心里绝对是有了意中人了。

权钝觉得自己是抓住了一条可以惊爆整个上河坝村的重大新闻。他得把这个足以刷爆权正梁和王玉秀所有脑细胞的重磅消息告诉他们啊!

权钝激动得都快要掩饰不住自己的真实情感了,端起酒杯朝王传子说道:“干爹,来,我先为干妈走一个,先干为敬!”说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王传子也干了杯里的酒,殷勤地朝权钝的碗里夹菜。权钝的马屁拍得他舒坦极了。

这时权钝才想起来时的路上碰到的那两个陌生人,于是说:“干爹,刚才我来的时候,在小林盘遇到了两个外地人,一男一女,还差点儿跟那个男的发生冲突。行迹很可疑的。”

“哦,外地人?还一男一女?长啥样子?”

“有点儿黑,没有咋个看得好清楚,不过还是基本上认得出来。男的长得很凶,高高大大的,女的有二十多岁,长头发,大眼睛,瓜子脸,多漂亮。”权钝说。

王传子一拍大腿说道:“我晓得是哪个了。”

“哪个?”

“林静秋!”

“林静秋?哪个林静秋?”

“就是包世才带起来喊我刨那个坟堆的女主人家。”王传子说。

权钝恍然大悟。

王传子却颇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拄上那根二节子棍子,说:“走,赶紧找她去。”

“找她做啥子?”

“把事情整醒豁(明白)噻!我感觉这个事情是真的遭她跟包世才装口袋了。走,搞紧……”

“真的假的?”权钝有点儿吃惊。

“真的假的找到人问清楚不就晓得了哇?公安局来的时候,她转身就溜了,现在又在小林盘出现,这里头绝对有别门儿。要不然看到公安局的人躲啥子躲?”王传子说。

听王传子这么说,权钝的好奇心也一下子起来了,两个人带上“管事”就朝小林盘去。

但是到了小林盘,林静秋和梁川却不见了。

王传子颇感失望地说:“打草惊蛇了?”

权钝却说:“会不会不是你说的那个林静秋?”

王传子却说:“我敢百分之百地保证是她。她在这个小林盘躲着做啥子喃?鬼鬼祟祟的。”

两个人又悻悻地回到四合院,继续喝酒。

从小林盘转一圈回来,王传子喝酒的兴致大减,脑子一直被林静秋这个人纠缠着。

权钝朝王传子开玩笑道:“干爹,你咋个心事重重的了喃?在想啥子事情哦?”

王传子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在想那个林静秋。”

权钝调侃道:“你想人家林静秋做啥子?哦,你是不是看人家长得漂亮,起歹意了?”

王传子用手里的筷子一下子敲在权钝的脑门上,说道:“你咋个跟干爹乱开这种玩笑?莫老莫少的。”

权钝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儿过,脑门上挨了一筷子也只有呵呵地傻笑。

王传子自言自语似的说:“按说这个事情我没有整出啥子差错啊?包世才带林静秋找到我时,拿出来的信物是完完全全对上的,咋个这阵子越想这个事情就越不对了喃?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权钝好奇地问:“信物?啥子信物?”

“是碎成两半的石头,各留一半,对方拿出的那半块石头跟我手上的这半块石头严丝合缝地合上了,这个人就是那个坟堆的真正主人家。人家林静秋拿来的那半块石头跟我手上的那半块石头是严丝合缝地合上的,说明人家林静秋是那个坟堆的真正主人家噻!咋个这个事情就会有公家的人出面来理抹了喃?”

“那块合上的石头呢?”权钝问。

“既然都合上了,我就给人家了噻。物归原主嘛。”

“咋样子的一块石头?”

“就是一般的鹅卵石,只不过是白石头,合起来是猪腰子形状的,比猪腰子要小点儿。”

“干爹,你这就是脑壳进水了哇?说不定那块石头值老鼻子钱了。你觉得它是一块一般的石头,河坝里头遍地都是?说不定就是一块和田老玉呢!”

听权钝这么一说,王传子幡然醒悟似的说道:“呃!你这样子一说哈,还真有点儿像那种值钱货了。我一直以为那半个信物就是半块普通的白石头。可是,现在把细想一下,那块白石头跟一般的白石头还真是有点儿不一样,五黄六月(大热天)的时候捏在手里是凉悠悠的,根本就捏不烫。比一般的石头也要细滑得多……”

权钝没等王传子把话继续说下去,打断王传子的话说道:“你看干爹,我就晓得你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哇,明明是捏在手里的宝贝,懵懵懂懂地就白白给人家了。难怪人家一出手就给你封一个二万四的大红包。换作我,二十四万都会封给你的。黄金有价玉无价,干爹,你以为你得到实惠了,结果你是吃了大亏了。”

听权钝这么说他,王传子却说:“我吃球的大亏!那东西就是再值钱,也不该是我的东西。因为那个东西本来就是人家林静秋祖上留下来的信物。对上了,我手里的这半块理所当然就该还给人家了噻。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该我的东西,我是不会动半点儿心思的。哪怕就是一座金山堆在我面前,我也不得上去敲一个角角。”

听王传子说这话,权钝心里就已经非常确定,包世奎想从王传子手上淘到那座古坟里的宝贝纯粹是瞎动心思了。王传子和他们那伙盗墓贼根本就不是一丘之貉。这个一向生性规矩老实的残废人是绝对不会染指半点儿古坟里的东西的。

可是,王传子为什么突然又变得财大气粗了呢?这样的底气又是从哪个旮旯里蹿腾出来的呢?

这个疑问权钝依旧想不明白。

或者王传子真的是找到他父亲王朝唐藏在四合院里的宝贝了?

面前的王传子在此时权钝的心里,仍旧是一个谜一般存在着的异类。

“干爹,你不是说要跟我说啥子事情哇?现在就我跟你两个人,总可以跟我说了吧?”权钝朝王传子说。

王传子说:“其实喊你过来也没有啥子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就是想找个借口喊你过来陪我喝台酒。干爹这两天房子周围真的不清静,就像是有阴魂不散的冤死鬼在房前屋后东游西逛的一样。你过来陪我喝喝酒摆摆龙门阵,我心里就踏实点儿。”

听王传子这么说,权钝觉得有点儿泄气,说:“干爹,没有你这么戏耍人的哈。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啥子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结果你是哄我的,没劲。”

见权钝朝着自己抱怨起来,王传子又急忙说道:“其实还是有点儿事情,只不过我还拿不准该不该给你说。”

“你不说出来咋晓得该不该给我说喃?”见王传子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权钝有点儿不耐烦了。

王传子这才说道:“那个包世奎和包世发昨天晚上来找过我,非要说我伙同包世才把那个土堆里的东西刨出来私分了。跟他解释也没有用,认定我手上有东西。包世发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包世奎,那杂种一旦惦记上了谁的好东西,他是会不择手段地弄到手的。可是现在的情形是我手上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些东西,这样子被他那个杂种惦记上了,我不是冤枉死了?要是我再为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送了命,就……就更不值了噻。”

见王传子一副又冤又屈的样子,权钝故意笑道:“难怪包世奎今天又是请我喝酒又是陪我喝茶的,原来他还真是在打你的主意啊?没想到,我还真的沾干爹你的光了,呵呵……”

“啥子喃?他连你都找了?”王传子有点儿错愕地说。

“当然找了。不过人家包世奎这回可是打开天窗跟我说了亮话的,人家是出钱要从你的手上买他想要的东西,不是想要黑吃黑地从你的手上抢他想要的东西。人家现在走的是正步,是正经的生意人。”权钝说。

王传子却冷不丁地问道:“他出钱买?他能够出好多钱?”

一听王传子这么问,权钝心里陡然间就警觉了,说:“干爹,你这么问是啥子意思?莫非你手里头真的有包世奎想要的东西?”权钝问这话的时候眼睛是死死盯住王传子的眼睛的。

王传子的眼神明显闪过一丝慌乱,随后游移到一边,不敢和权钝咄咄逼人的目光对视,略显慌张地说:“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就这瞬间的露怯,权钝就已经知道,一向老实巴交的王传子在他的面前撒了个弥天大谎。

王传子的手里绝对有东西!

权钝觉得自己似乎真的进入到了一场很大的迷局里。而这场迷局的设计者,就是眼前他平时最熟悉的人——王传子。

就在权钝要借着房檐口下的那盏昏暗的白炽灯泡继续从王传子的眼睛窥探进他的内心时,白炽灯却突然间灭了。

关键的时刻居然停电了!

“咋个会今晚上停电了?”黑暗中的王传子说。

“平时经常停电哇?”权钝问。

“一年都难得停一回。今天咋个会停电喃?日怪(奇怪)得很!”王传子说。

一直趴在旁边的“管事”这时颇有些警觉地站起来,朝着大门口低声吠叫了两声,但马上又噤声了。

王传子拄着棍子到屋子里找蜡烛去了。

权钝坐在石几旁,脑子里一团糨糊似的有点儿化不开。王传子刚才不经意的问话暴露了所有的谎言。权钝不得不为王传子担心起来。

王传子平常在四合院里摸黑做事似乎已经成了习惯,此时的他当然也是轻车熟路,停电对他来说根本形不成任何障碍。他很快找了蜡烛出来,刚要点上,却突然停住手,小声朝权钝耳语道:“老二,你听,外边是不是有啥子动静?”

王传子神经质一般的问话把权钝搞得心里打了个激灵,侧耳仔细倾听外边的动静,除了天井里有耗子跑过的声响,四周显得安安静静的。

“没有啥子动静啊?”权钝小声说。

王传子却没有理会权钝,而是继续尖着耳朵在听外边的动静。而“管事”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着两束冷光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王传子和权钝。

权钝对黑暗中的这两束冷光感到很不适应。

神经质似的王传子仔细听了一阵子外边的动静,似乎仍旧不死心,拄着棍子,尽量不弄出声响地朝着双扇大门口挪动过去。

王传子这一惊一乍的行为动作,把权钝搞得真的有点儿紧张起来,连整个四合院内都变得有点儿风声鹤唳的了。

王传子躲在双扇门的背后,贴着双扇门又很听了一会儿外边的动静,然后又鬼鬼祟祟地退回来,朝权钝小声说:“老二,你觉不觉得这电停得有点儿蹊跷?”

“咋个蹊跷了?”黑暗中的权钝问道。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我觉得这个电停得有点儿不正常。”王传子说。

听王传子这么说,权钝说:“会不会是你的电线老化了,或者是哪个电线接头接触不良?”

王传子却说:“不是,我隔着门缝朝外头看了,坟坝里头也停电了。”

权钝哦了一声,说:“未必是总线路出了故障?”

王传子神秘兮兮地说:“我看不是总线路出了故障,是有人要对荒坟坝下手了。”

权钝一听,立刻就激动起来,说:“真的?哪个这么大胆?”

“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包家那几爷子。”王传子说。

“包家几爷子?哪几爷子?”

“不是包世才就是包世奎和包世发。”王传子颇为肯定地说。

“你凭啥子这么断定就是包家的人?”

“除了包家的人有这么大胆,哪个还有这么粗实的胆子?”

权钝觉得王传子分析得也有一点儿道理,出于职业习惯,他有了要出去看一下的冲动。他朝王传子鼓动道:“干爹,要不我们出去看看。”但是马上又想到王传子的腿脚不方便,于是又说:“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出去看看。”

王传子却一把拽住他,小声说道:“不要出声,门外头有人了。”

紧接着,黑暗中的“管事”就朝着双扇门发出了一阵汪汪汪的恶吠声。从管事的吠叫声里判断,双扇门外果然是出现了陌生人!

“谁啊?”权钝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地朝王传子小声问道。

王传子在权钝耳朵边耳语道:“不要出声,多半又是包世发和包世奎。”

两个人屏住气息,听着双扇门外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双扇门外传来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不是包世发和包世奎。”王传子又朝权钝耳语道。

“你确定?”权钝也小声问道。

“包世发他们敲门没有这么斯文。”王传子说。

外边的人敲了两声后,间断了几秒钟,又敲了两下。

“会不会是贼娃子在试探你睡死过去没有?投石问路的招数?”权钝小声说。

“哪个贼娃子这么早就出来偷东西了?乱说。”王传子小声应道。

而“管事”吠叫了一阵,居然安静下来,不出声了。

接着,外边的人又在门上敲了两下,王传子这才突然提高了声音朝着门外问道:“是哪个在敲门哦?”

门外却是女人的声音:“王哥,请你开一下门。”

一听敲门人的声音,王传子失声说道:“咋会是林静秋?”

听说是林静秋,权钝立刻就兴奋起来,他小声朝王传子催促道:“赶紧去开门噻!”

王传子显得有点儿措手不及,被权钝一催促,就更显慌张地朝门外的林静秋应道:“来了来了。”

王传子拄着棍子急匆匆地朝双扇门一瘸一拐过去,一阵快速的门闩抽动声响过,在双扇门打开的瞬间,一条敏捷的身影就闪了进来。刚刚翕开的双扇门立马又被掩上了。

林静秋进来的身形和动作让权钝想到了《聊斋》里边闯进院墙的狐狸精。

“咋个会是你哦,林妹儿?我还正说要找你的。”王传子故作镇定地朝林静秋说。

林静秋却说:“我在你这儿暂时歇息一下,一会儿就走。”边说边走进天井里。

权钝是坐在石几旁的一笼石榴树的树荫下的,所以走进天井里的林静秋并没有发现权钝。当权钝从坐着的石墩上站起来时,林静秋被吓了一跳,一下子定在原地不动了。

身后的王传子连忙朝林静秋说:“是我的干儿子——权老二,不是外人。”

林静秋佯装轻松地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是包书记在你这儿呢。”

王传子将林静秋引到石几旁,并把权钝跟林静秋做了介绍。林静秋很客气地和权钝握了下手。

因为天井里的光线很黑,权钝并不能看到林静秋脸上的具体表情。但林静秋是一个气质和容貌都很好的女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尽管王传子对林静秋有了很大的怀疑,在没有把话挑明之前,他对林静秋依旧显得有点儿客气,朝林静秋问道:“吃晚饭了没有?”

林静秋说:“来的时候已经在你们镇子上吃过了。”

“怎么你没有跟包书记一起过来?”王传子开始旁敲侧击起来。

“我没去包书记家,直接到的你这儿。”

“哦,是不是找我还有啥子事情?”

“暂时没有啥子事情,我等一个人,我让他一会儿到你这儿来找我。”

“等哪个?”王传子变得有点儿像是在审问林静秋了。

“等我的司机,我让他去办点儿事情。”林静秋说。

王传子没有继续问下去,或者是他找不到继续问下去的理由了。

权钝却一直借着极其有限的暗光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林静秋。

沉默了一会儿,林静秋又开口说道:“王哥,有个事情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再麻烦你一下?”

王传子说:“你说,只要我办得到的就没有问题。”

“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帮我去打开你说的那个金井?”林静秋说。

王传子一听,立马大惊小怪地失声说道:“啥子喃?你还惦记着金井里的那个东西啊?荒坟坝都遭围起来了你难道不晓得?”

林静秋说:“就因为这样,我才说有可能的情况下才找你帮忙嘛。”

王传子却说道:“林妹儿,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那我就不遮遮掩掩地跟你说话了。你跟我摆句老实龙门阵,你是不是那个坟堆的主人家?我是不是遭你和包世才装口袋了?”

林静秋一听,朝王传子宽慰地说道:“王哥你放心,我跟包书记真的没有骗你。我不是带了信物的吗?”

“你有信物不假,我也只认信物不认人,这个是我父亲临死的时候特别交代了的。这个都说得过去。但是,为啥子包世才被叫到派出所去了喃?”

“包书记被叫到派出所只是要找他了解点儿荒坟坝的情况。再说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林静秋说。

“回来了?我咋个不晓得?”王传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个我不用骗你的,你要是信不过,一会儿就可以去他家里看他。”林静秋说。

“那还差不多。”王传子彻底相信了林静秋的话。

“这下你放心吧?”林静秋说。

王传子想了一下,说:“不过我还是觉得这里头有问题,为啥子会来这么多国家的人,而且一下子就把荒坟坝围得这么严实?”

林静秋说:“这是正常的考古发掘,跟我请你捡我们祖先的遗骨是没有关系的。要是有关系,派出所早就来找你了。你不是现在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没有事吗?”

王传子点头说道:“这个倒是。不过虽然派出所的没有来找过我,但是有一个教授还是来找我问过话的。”

林静秋对王传子的这句话有点儿警觉,立刻问道:“一个什么样的教授来找过你?”

王传子说:“一个姓武的教授。”

“一个姓武的教授来找过你?”林静秋似乎显得有点儿吃惊。

“咋个?你也认识这个武教授?”王传子问。

“不……不认识。”林静秋说,声音里透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慌乱。

坐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权钝确认,林静秋是在当面撒谎。她是认识武教授的。

“那个教授都问了你些什么?”林静秋朝王传子问。

王传子显然对林静秋已经完全释怀。

对于一个心地单纯的人来说,心里生出的疑问往往就像肥皂泡,轻轻一戳,就灰飞烟灭地消失了。此时王传子心里的疑问也灰飞烟灭了,他又开始不设防地对林静秋说:“也没具体问啥子,就是了解一下荒坟坝早先的事情,东拉十八扯的,摆些闲龙门阵。”

正说着话,双扇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人从外边走了进来。

王传子大声朝进来的人问道:“哪个?”而“管事”却已经吠叫着朝进来的人迎面扑了上去。但是,那人朝着“管事”发出一声低沉吼声后,“管事”一下子就噤声了,也规矩了,索性蹲在地上,摇动的尾巴拍打着地面噗噗地响。

权钝不禁暗自心惊。因为进来的人透露出的气势一下子就把“管事”给镇住了,足见这人不是一身邪气,就是有着某种特异功能。而他从来人的身影已经辨认出,这人就是他在小林盘遇见的那个一身匪气的男人。

进来的人正是林静秋的司机——梁川。

梁川并没有继续朝他们走过来,而是站在天井对面的阶沿上,朝林静秋喊道:“姐,我们该走了。”说完首先转身跨出了门槛。

林静秋立刻站起身,跟王传子打了一声招呼也出了门。

王传子被搞得一头雾水,说:“这林妹儿究竟在搞啥子名堂?咋个屁股都没有坐热就走了?”

权钝过去把双扇门重新关上,回到石几旁对王传子说:“干爹,以后你跟这个林静秋说话要多个心眼,她明明是认识武教授的。”

“啥子喃?你说她跟我扯谎了?”

“你真的没有察觉出来?”

“我哪有你那么心多烂肺的?我想到人家标标致致一个女的,是不会对我扯谎的噻。”王传子说。

权钝冷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王传子又说:“老二,我觉得刚才林静秋的样子有点儿慌慌张张的,黑灯瞎火的,她跟那个男的究竟在搞啥子名堂哦?”

“我咋个晓得喃?咋个?你也看出点儿问题来了?”权钝故意朝王传子反问道。

王传子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这个里头多半有大问题。”马上又幡然醒悟般地说:“对了,她是不是喊那个男的偷跑进荒坟坝里头去找那个金井哦?”

“啥子金井?”

“埋坟地的暗门,里头装要紧的东西的洞洞。”王传子用简单明了的话对权钝解释道。

权钝的兴趣立马又被勾引了起来,说:“真的有金井啊?”

“我也是靠猜测的。当时具体是啥子情况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就遭公安局的封起来了。不过林妹儿说少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没有找到,我估计就在那个金井里头。”

“啥子重要的东西?”

“我咋个晓得?听她说那个东西多重要的。还说那个东西如果没有找到的话,她就不能认祖归宗,说得悬吊吊的。人家给我封了那么大一个红包,而我又没有把人家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找齐,搞得我心头都不得好安逸……”

权钝打住王传子的话头说:“别慌,干爹,你说林静秋还要啥子认祖归宗……啥子意思哦?”

“她是这样子说的,我晓得她要认啥子祖?归啥子宗?”王传子颇为不屑地说。

权钝思索片刻说道:“这个事情有点儿意思了,呵呵……”

两个人正说着话,大门外又响起了砸门声:“传子,传子,开一下门。”

居然是包世才的声音。

王传子颇感吃惊地说道:“他咋个来了?”

权钝说:“我去开门。”说着就朝双扇门走了过去。当他抽开门闩打开门的时候,门外却站着三个人,一个是包世才,一个是着制服的警察,一个是不认识的陌生人。

见是权钝开的门,包世才有点儿愕然,说:“权老二,你咋会在这儿?”

权钝笑道:“我咋个就不能在这儿?这儿是我干爹的四合院嘛。整反了嗦?”

“好久回来的?”包世才边朝门槛里跨边问。

权钝说:“昨天。”

包世才哦了一声,已经带着另外两个人进了门来到天井里。

包世才开口就朝王传子问道:“传子,你刚才没有到荒坟坝去嘛?”

王传子说:“外头那么黑,我腿脚又不方便,跑到荒坟坝里头去做啥子?取草帽子嗦?”

“没有去就好。”包世才边说边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权钝。

因为是晚上,权钝看不出包世才看他时脸上的具体表情,但是,凭直觉,权钝知道包世才看他的眼神是绝对满含疑问的。

“才叔,是不是出啥子事情了?”权钝问。

“当然出事情了。变压器那儿的总线遭人故意剪断了,刚才守坟坝的警察又看到有人进荒坟坝了。所以我就和周警官蔡警官来调查这个事情。”

王传子立刻说道:“世才,老子说你龟儿子的就是不动脑筋的狗戴砂锅——胡碰!就凭老子这个脚杆,是做剪电线那种事情的人哇?”

包世才见王传子当着两个陌生人这么不留情面地跟他说话,有点儿愠怒地说:“老子又没有说是你做的,调查一下不可以嗦?你吼个锤子!”说完带着两个陌生人走出了四合院的大门。从权钝身边经过的时候,包世才又意味深长地扭头看了一眼权钝。

王传子却冲着包世才刚刚消失的大门口骂道:“去你妈的!耀武扬威地扯起封皮当告示!”

看来王传子因为刨坟这件事,对包世才是有意见的。

权钝走到石几旁,朝王传子说:“干爹,你咋个刚才不对包世才和那两个警察说老实话喃?”

“我咋个没有说老实话了?”

“明明你就晓得是哪个剪了电线然后又到荒坟坝里头去的是谁,你咋个隐瞒不报喃?”

“啊?你是说林妹儿……”

“不是她是哪个?”

“她不是坐在这儿等那个司机的嘛?哦——我晓得了,是她派那个司机去做的这个事情。”王传子一拍大腿地说道。

权钝却说:“你包庇林静秋不打紧,现在世才叔开始怀疑起我来了。”

“啥子喃?他怀疑你?凭啥子嘛?”王传子叫起来。

“就凭你喊老二过来陪你喝这台酒!”门外突然传来权正梁的声音。

权正梁走进来,王传子立刻就朝他呵呵笑道:“正梁哥过来了嗦?坐嘛,正好我跟老二的酒才喝到一半……呵呵……”

话音刚落,房檐口下的白炽灯突然亮了起来。漆黑一片的天井里陡然间生出了一抹亮色。

权正梁一脸严肃地走到石几旁坐下,权钝立刻进到屋子里去拿酒杯,顺带泡盖碗茶。

权正梁盯着王传子,一脸不悦,半晌才说:“今天在电话里头悬丝吊脉的龙门阵摆安逸了嘛?”

王传子一脸尴尬,讪笑道:“头一回玩这个,觉得稀奇嘛。你当然不摆悬丝吊脉的龙门阵,因为你都玩了好几年了,玩厌烦了。”

“老子懒得听你东拉十八扯的,老子来不是跟你冲壳子的,老子来是喊我老二回去的。你现在腰杆硬撑了,又咋子嘛?咋个还是猪脑壳下酒喃?既然手机都买得起几千块钱的了,下酒菜就该整海参席了噻!扯些靶子不得了了嘛!”权正梁气呼呼地从坐着的石墩子上又站了起来。

权正梁不近情面地朝王传子爆发,搞得王传子有点儿下不来台。他觉得权正梁有点儿欺人太甚了,心里有了一股无名火在慢慢地蹿腾。

在屋子里找茶杯和酒杯的权钝听到权正梁在外边对王传子发飙,立刻跑出来,朝权正梁说:“爸,这儿是人家干爹的地盘,你跑到人家干爹的地盘上来发飙,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了?”

“他的地盘又咋子了嘛?老子今天就是想不过下午他对老子的那个态度。还没咋子嘛,就沟子都翘到天上去了,打个电话嬉皮笑脸的,想咋子哦?想翻圈嗦?”权正梁不依不饶地说道。

王传子脸上的表情眼看就要挂不住,一时间阴晴不定的,却又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权钝。

权钝已经闻到权正梁一身的酒味儿,这是酒壮

人胆的节奏啊。于是权钝朝王传子说:“干爹,不要跟酒疯子一般见识。”

王传子却突然间泪眼婆娑地颤声说道:“他才不是酒疯子,我是瓜娃子。”说完坐在石墩子上哇地哭了起来。

权钝一脸为难地看着权正梁,说:“爸,你是不是有点儿欺人太甚了。不就是下午没有给你泡茶嘛,我现在给你泡,补起就是了嘛!你咋个借酒装疯喃?人家干爹又没有惹你啥子,你对他这样子算啥子事嘛?”

权正梁也没有想到王传子会突然哭起来,兴师问罪的气焰顿时也灭了,说:“我咋个晓得他龟儿子的那么小气喃?”

权钝把权正梁边朝门外推边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来。”

权正梁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被权钝推出了四合院。

其实当王传子哇的一声被权正梁骂哭的时候,权正梁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巴不得马上脚底板抹清油地一趟子溜掉。

还是权钝最了解此时的权正梁,在最恰当的时候找了个台阶让他下。

王传子是真的被权正梁骂得有点儿伤心了,伏在石几上呜呜呜地哭。权钝却并不上去劝慰他,而是坐在王传子面前,看着王传子哭。

权钝原本是可以从裤兜里掏出一两张纸巾给王传子擦拭一下鼻涕眼泪的,可是,农村里的糟老头子用眼泪抒发情感的时候,是用不着走这道矫情的程序的,顶多就是挽起袖口在脸上抹一把,然后继续任由情感随着性子走。

王传子果然是挽起袖口在脸上抹了一把,脸被抹得花里胡哨的。他止住哭,看着面前的权钝,说:“你咋个不劝老子一下喃?”

权钝一笑,说:“你让我劝你啥子喃?”

“你至少该说点儿宽心的话喊我不要哭噻。”王传子说。

权钝继续笑着说:“干爹,想哭就哭出来是好事,眼泪花往肚子里头流才真的是难受。所以,你要哭就哭,我是不得劝你的。我晓得你这几十年受的委屈也不小,我理解你。”

听权钝这么说,王传子被感动得又哭起来,说:“老二,还是你了解你干爹啊!干爹夹起尾巴活了几十年啊!活得憋屈啊!呜呜呜……”

权钝耐着性子等王传子又哭了一阵子,起身拍着王传子的后背说:“干爹,差不多了,紧到哭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王传子抓住权钝的手,果然止住了哭泣。

权钝这才从裤兜里拿出纸巾递给王传子,说:“心头好受些了嘛?”

王传子老实巴交地说:“还可以。”边说边抽噎两下,样子有点儿滑稽。

权钝说要回去休息了,王传子却要权钝今晚上就在这儿陪他。他说晚上他一个人有点儿害怕。

权钝不明白一直是独自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四合院里的王传子为什么会突然感到害怕,说:“干爹,你怕啥子喃?你不是一直一个人住的嘛?”

王传子却说:“我是怕包世奎找人来害我。”

权钝突然觉得王传子说话有点儿不正常了,说:“干爹,你是不是真的酒喝多了,咋说的话有点儿神戳戳(神经不正常)的喃?”

王传子又抓住权钝的手说:“老二,干爹是真的有点儿怕,你这几天就在这儿陪干爹好不好?干爹亏待不了你的。”

权钝突然感觉王传子抓他的手就像是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他看着王传子,王传子也看着他。从王传子乞求般的眼神里,权钝真的看出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恐惧。

对孤苦伶仃了一辈子的王传子,权钝心里还真的生出了一丝同情,但是,要和王传子挤在一张床上睡觉,权钝确实又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因为王传子的被褥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一股啥味儿。这不要了有洁癖的权钝的命吗?

于是权钝说:“那这样嘛干爹,我这就回去把我的铺盖抱过来,就在你的堂屋里临时搭个铺位,我睡堂屋,你心头该踏实了嘛?”

听权钝答应要在这儿陪他,王传子顿时高兴起来,说:“那要得,那要得,你搞紧回去抱铺盖过来。我马上给你在堂屋头腾地方。”

权钝回家抱被褥,说晚上要陪王传子。心里正愧疚得不行的权正梁破例没有说反对的话,反而说:“你去陪下他也要得,孤苦伶仃一辈子,多造孽的。他本来胆子就小。”

这天晚上,在堂屋里搭了个便铺的权钝可就遭了大罪,整整一个通宵,权钝根本就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堂屋里始终飘浮着那股裹挟着湿漉漉气息的霉馊味儿姑且不说,光是屋子里的耗子就让权钝领教了什么叫过街老鼠的厉害。只要权钝把灯一拉灭,躲在屋子各个角落里的耗子就会窜出来,在房梁上撒着欢似的来回奔跑,而且还在上面打架斗殴,调情嬉戏,各种鼠类的生活桥段被玩得不亦乐乎。

权钝在漆黑的堂屋里,就这么睁着一双空洞迷茫的眼睛,听着耗子的撒欢声和王传子从隔壁屋子里传出的打鼾声,苦苦挨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