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秘藏

王传子将声音突然压低,用神秘的口气朝武天权说道:我捡的这个坟堆里的死人骨头跟一般的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个人有一根尾巴。

四个人被汪长顺看管到晌午时分,仍不见有人来理会他们。

几个城管队员和汪长顺就像看门狗似的一直把守在大门口。

四合院里的空气沉闷压抑得似乎在塌缩,每个人都有种不适感,但都没有说话交流的愿望,各自在各自的一个固定位置闷声不语。

汪长顺显然很少亲自接手这么无聊的差事,一个人不停地抽烟,脚跟前的烟蒂扔了起码有七八个。换作平常,他一定是早早到他的办公室里布置完工作后,就到毗河边的一个农家乐里跟几个搞建筑的包工头打麻将去了。

中途他接了三四个电话,都是不办正事邀约他打麻将的。接了几个这样的电话,汪长顺越加感到心绪不宁,烦躁不安。

这时,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是一个运渣车的车主求他办事的。运渣车车主的渣土车被“扬尘办”的人给扣了,想求汪长顺出面给说个情。“扬尘办”属于联合执法,其中也有城管参与,汪长顺说话绝对管用。换作平常,这种顺水人情,汪长顺还是肯出面的,可是今天,汪长顺在电话里言语生硬,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三言两语就挂断了对方的电话。

挂了对方的电话,汪长顺还不忘朝着包世才狠狠地剜了一眼。他把这种如坐针毡的不适感全部迁怒到包世才的身上了。

包世才自觉理亏,神情极其尴尬卑微地对着汪长顺干笑了一下。

汪长顺愤愤不平地朝包世才骂了一句:“你笑个锤子!”包世才就板起面孔不笑了。

包世安的肚子早就饥肠辘辘,往常这个钟点,他一定已经在幺店子的肉架子旁边摆上酒菜,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了。也就在这个时候,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酒虫子便从他的骨头缝里悄悄地爬了出来,顺着他的血管游动到他的心坎里,使劲儿啃噬着连接着大脑的那条中枢神经,使他难受得要死。

他坐立不安地小声朝包世才问道:“哥,我们是不是遭关起来了?好久才放我们出去啊?感觉就跟犯人一样。”

心事重重的包世才根本没心思回答包世安的话,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听见包世安在问他,只是用眼睛盯着那两扇紧紧闭合着的大门。现在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渴望听见从大门外传来铜制铺首被叩击出的声响。

只有王传子,坐在青条石铺就的阶沿上,那条萎缩成干柴棍似的废腿架在那条好腿上,双手指缝交叉抱住废腿的膝盖,二郎腿跷得一颠一颠的,样子优哉游哉,有种处变不惊气定神闲,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味道。

而最不淡定的当属贵财这小子了,这家伙从一进来就显得很不安分,一直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的。他用闪烁不定的眼神,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心眼活泛地观察着屋子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

这小子其实根本就不担心自己现时的处境,他甚至希望自己一直就处在整个事件之中,以便于以当事人的身份直接了解到整个事件的内幕信息,以后也好作为一种谈资在茶铺里炫耀炫耀。

这小子敏锐地感觉到这回包世才和王传子闯下的祸事一定小不了。

像他这种终日里无所事事的社会闲散人员,能够有幸参与这种足以引起足够关注的事件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他早就掂量出了自己在这个事件里所能承载的分量。或者说整个事件和他根本就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帮着包世才和包世安抬了一下甑子而已,连个从犯也算不上。说不准一会儿最先走人的就是他。这样,他就完全游离于整个事件之外了。所以,此时贵财还真的担心一会儿外边一来人就把他给放出去了。这样,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他就没有机会参与了。这对于好奇心极重的贵财来讲,不得不说是一种不折不扣的遗憾。

所以贵财凑到包世才和包世安的身边,用讨好的口吻朝包世才问道:“书记,怎么还没人来理会我们啊?都中午了……”

包世才这才冷不丁地回过神来,见包世安和贵财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答非所问地说了句:“这阵子几点了?”

包世安不耐烦地应道:“快十二点了。妈的,要杀要剐来快点儿噻,这样子像犯人一样把我们软禁在这里头,啥子意思嘛?再说,我们又犯了哪条王法嘛?”

不远处的汪长顺听见包世安的抱怨声,冷笑道:“你们还不自在了?老子陪你们在这儿石菩萨一样地守了一上午,老子还不自在呢!”

汪长顺的话音刚落,一直紧闭着的木板门终于传来了铺首被叩击的声响。

包世才眼睛陡然间一亮,情不自禁地朝汪长顺说道:“赶紧开门,有人在敲门!”

一个城管队员已经上去抽动了门闩,双扇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大门口出现了三个人,一个是副镇长田光武,一个是六十来岁的陌生男人,还有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

副镇长田光武包世才当然认识,而那个六十来岁的陌生男人和那个陌生女子包世才却不认识。

陌生男人长着一副高大厚实的身板,蓄着浓密络腮胡子的国字脸上,又高又挺的鹰钩鼻子格外醒目。长而黑的眉毛将深深的眼眶掩映着,一双眼珠子就像是镶嵌在眼眶里的夜明珠一般,透露出某种神秘莫测的光。修剪得极其平整的花白板寸头发更显示出陌生男人非同一般的阅历。

陌生女子很随意地扎着一根马尾辫子,衣着朴素中透着一股子干练劲儿。白皙的面孔上,精巧别致的五官搭配得极其协调,俏生生的模样显得灵秀聪颖,清水出芙蓉般的脱俗气质从女子的身上完全渗透了出来。

包世才被年轻女子的气质和陌生男人身体里散发出的某种气场搞得有点儿震撼了。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而最让包世才感到心安的还是副镇长田光武此时的表情不像刚来时那么严峻了,而是和那个陌生男人一样,脸上浮现出了一层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亲切颜色。

这是一种慈祥温和的面容。

很会察言观色的包世才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田光武已经首先朝他说道:“包书记,现在没你们啥子事了,我和武教授要跟王传子单独摆摆龙门阵,你们可以走了。”

包世才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变得这么简单,竟然在吱呀开门的一瞬间,他跟包世安他们就啥事也没有了。

他有点儿不大相信田光武说的话似的问道:“真的没有啥子事了?”

田光武说:“真的没有啥子事了。未必你还希望有事?”

包世才连忙说道:“不不不,我咋个会希望有事呢?没有事当然最好,呵呵……”

田光武懒得跟包世才废话,而是已经转向了一直架着二郎腿坐在阶沿上的王传子说:“王……王哥,我们到你的堂屋里摆龙门阵咋样?”

王传子说:“有啥子龙门阵就当着天老爷摆,这样子更敞亮。我堂屋里的光线黑,黑咕隆咚的不好摆龙门阵。”

王传子的那股子犟劲儿有点儿上来了,连副镇长田光武的面子似乎也有点儿不想给了。

田光武没想到王传子会这么硬生生地顶自己这么一句话,眉头皱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稍微显出一丝尴尬。

包世才急忙说话替田光武解围,说:“传子,你狗日的这样子就有点儿给脸不要脸了哈!这是田副镇长……”

王传子没等包世才把话说完,怪眼一翻,斜瞟着天井左上方的屋檐口说道:“我管他是啥球子镇长书记的,再说,我堂屋里就两把椅子,坐不下!”

王传子的犟劲儿是彻底上来了。

田光武强压住心里蹿腾起来的火气,刚要用压制性的语气和王传子说话,那个被称作武教授的人却先说话了:“田镇长,我们就院坝里摆吧,我也喜欢在院坝里摆龙门阵,这样子更接地气,呵呵……”

听武教授这么说,田光武就不好再说什么,把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却又换了口气朝王传子说道:“茶水你总该经佑(伺候)一哈噻!你总不会说你屋头连一口水都没有嘛?”

王传子仍旧翻着怪眼说道:“茶水还真的没有,还没来得及在炉子上烧开水,冷水倒是随时随地都有的……”

包世才见王传子越来越不像话,朝他发狠地喊道:“王传子,我日你个先人板板!你还人来疯了嗦?跟你说话的是田镇长!站在你院坝里的这个人是……是教授!人家能到你这里来,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听到没有?”

王传子却不理会包世才了,斜仰着脸,翻着怪眼只看房檐不看人。这丫儿干脆不说话了。这就搞得田光武和包世才都有点儿下不了台了。

包世安见王传子竟然不给包世才面子,在一旁用威胁王传子的口气说道:“等这些人走了老子再来收拾你狗日的,不晓得天高地厚的东西。”

王传子听包世安这么说,将挂在房檐口的目光收回来,朝包世安冷笑道:“你来收拾噻!老子反正是球命一根卵命一条,哪个不晓得你是地方一霸?别人怕你收拾,老子还真的不怕你收拾!”

包世才和包世安搞不清楚王传子今天是哪股神经犯拧了,一脸的诧异。特别是包世安,这可是他头一回遇到有人敢直接这么跟他硬碰硬地说话啊!

包世安的豹子眼立马就瞪了起来。

换作平常,包世安已经朝王传子下手了。可是,现在这种场合,他还真不能把王传子怎么样。但王传子顶撞他的这笔账,他已经恶狠狠地记在心里了。

包世安是个有气必出、有仇必报的主儿!

武教授这时朝田光武说道:“田镇长,你看能不能先把不相干的人都请出去……”

田光武说了声“要得”,扭头朝身边的包世才说:“把他们都带出去。”又对城管主任汪长顺说:“你也把你的人带走,帮着在坟坝里维持下秩序。”

汪长顺领着他的人走了,可是包世才和包世安以及贵财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田光武不大耐烦地朝包世才说:“咋个?你还有啥子事情哇?”

包世才立刻讪笑着说:“没有啥子事情,就是想看看我在这里能不能帮得上啥子忙。”

“没有啥子忙要帮的,你走就是了。”田光武说。

包世才见实在找不到能在四合院里待下去的理由,只好边转身边说:“那行,田镇长,我就在门外头候着,你有啥子事情吩咐一声就是了。另外我马上叫人到幺店子安排几碗茶过来,或者叫世安骑他的火三轮到幺店子买一箱矿泉水过来。”

“你看着办。”田光武说。

包世才领着包世安和贵财走出四合院的大门。

临跨出门槛,包世才很懂事地把双扇门拉回去关上,田光武上去把门闩也给闩上了。

门外的贵财立刻凑到包世才耳朵边小声说:“书记,我看这里头一定有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看见没?连门闩都闩上了,分明是怕我们在外头听见啥子不该听的东西。”

包世才睃了一眼贵财,说:“就你机灵?老子未必不晓得这里头有事情?”包世才边说边就着大门边的门墩子坐下。贵财也在另一边的门墩子坐下。

包世才朝贵财说道:“你不走在这里干啥子?”

贵财笑道:“我陪你书记噻!”

包世才懒得理会贵财,吩咐包世安到幺店子买矿泉水。

早就被酒虫子啃噬得难受得要死的包世安却说:“我先要把酒瘾过了才送水过来。今天到屠宰房拿的肉还吊在幺店子的肉架子上,也不晓得玉芬卖了多少了?要是今天的肉剩得多没卖完,你得以村上的名义给我解决了。”

包世才很无奈地朝包世安说:“世安,你咋分不清五阴六阳了?今天究竟是你架子上的那两扇猪肉重要还是眼目下这个事情重要?”

“不是都没有啥子事情了嘛?”

“没有啥子事情?你说没有啥子事情就没有啥子事情了嗦?猪脑壳!我看还有大事情!”包世才说。

“啥子大事情?”一旁的贵财立刻问道。

“去去去,你跟世安一起到幺店子买矿泉水。让世安在幺店子卖他的猪肉,你把矿泉水送过来。赶紧。”包世才朝贵财吩咐道。

包世安和贵财买矿泉水去了,只剩下包世才留在门外。

包世才稍微松懈下来了一口气。

四合院的院坝里现在就只剩下四个人。王传子依旧扭着脖子别着脸地将目光斜挂在左上方的屋檐上,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

武教授和田光武相互看了一眼,田光武刚要朝王传子说话,武教授却朝田光武暗使了下眼色,然后朝王传子走过去,蹲在王传子身边,仔细地端详着王传子,并不急于说什么。

王传子立马就觉得脸上像是被涂了一层什么东西似的,有点儿火烧火燎的不大好受起来。他收回目光望了武教授一眼。

当他的目光和武教授的目光纠结在一起时,这丫儿的眼皮立马就耷拉下来了。武教授的目光睿智中透露着一种执着和坚毅的劲儿,王传子根本就承受不住这种目光的烧灼。

武教授看出了王传子外强中干的

态,轻笑了一下,说:“怎么样?我们可以谈谈吗?”

王传子犹豫了一下,眼皮依旧没有抬起来,看着脚跟前说:“谈是可以谈,但是,我有言在先,就是那个坟堆里头刨出来的东西如果真的该归国家,这个事情也跟我无关。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找你们也应该找那个叫林静秋的女娃子和包书记。说不定这个事情是他们早就策划好的,我只是眼睁睁地遭人家推进了坑里……”

王传子的话还没有说完,门外边一直用耳朵贴着门缝在听动静的包世才立马就敲响了门板上的铺首,大声喊起冤来:“王传子……你个狗日的!你咋个要在背后偷咬人喃?老子好久把你推到坑坑里头去了?你不要乱说话哈!”

田光武听见包世才在门外边瞎叫唤,立刻朝他呵斥道:“包世才,你在外头吼个锤子,有好远给老子滚好远!”

包世才却不依不饶地继续申辩:“我不滚,我要是滚了,就该遭王传子这杂种说到班房里头去了。”

武教授皱了一下眉头,朝田光武说:“田镇长,麻烦你出去招呼一下。”

田光武有点儿咬牙切齿地走到大门口,拉开门闩,招呼包世才去了。

武教授这才又对王传子说:“你先不要有什么顾虑。这样,我先来做个自我介绍,我姓武,武天权,华川大学的教授,专门研究古人类学的。这是我的学生,邱晓宇,你叫她小邱也行。”武天权指着一直站在一旁没作声的漂亮女子说。

王传子瞟了一眼邱晓宇,心里设置的戒备防线松懈了下来。他抓过身边的那根二节子棍子,拄着起了身,边朝葡萄架下的青石圆桌挪动身子边说:“我们到那边坐着摆。”

三个人就着青石墩坐下,王传子说:“你们问嘛,我有啥子说啥子,不说半句谎话。”

武天权教授说:“其实也没啥,你不要把我跟你的谈话看得那么正式,你把昨天晚上刨那个土坑时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下就行,尽量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王传子审视着看了一眼武天权,然后说:“其实昨天晚上刨那个土坑也没什么好说的,跟刨别的坟堆没啥子两样。以前说那个坟堆是用糯米浆和生石灰灌的,也不是,都是乱说的。就是人家一个普通的祖坟,只不过年辰有点儿久了而已。”

“就这么简单?”

“真的就这么简单。我未必还要编些谎话来骗你?没有这个必要噻。”

“这个我信你,”武天权说,“那你能不能把从坟堆里挖出了哪些东西给我详细说说?”

“这个……”王传子沉吟了一下,说,“我只能给你说挖出了好多样东西,但是你要让我说出每样东西究竟是啥子,我也说不出来,因为那些东西有好多我都没有见过,也叫不出是啥子名字,有点儿怪头怪脑的,不像是冥器,也不像是陪葬品。”

武天权和坐在对面的邱晓宇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对王传子说:“没关系,你就拣你认识的东西跟我说说。”

王传子挠了下后脑勺,说:“其实我认识的东西大概也就两样,一样是一个面具一样的东西,刨出来的时候上面黏着泥巴,不晓得是金的还是铜的,应该很值钱。还有一根像手杖一样的东西,有点儿弯弯曲曲的,是照着蛇的样子做的。这根拐杖应该是金子的,我可以肯定,因为我拿在手上很压手,而且电筒照在上面还金闪闪的。我就认得这两样东西,其他的,我还真的不咋个认得出来。”

王传子又补充道:“现在我细想了一下那个叫林静秋的人为啥子叫我们半夜三更挖那个土堆了。她是怕白天挖的时候看的人太多,坟堆里挖出的金手杖啥的被人哄抢。这个女子的心机还真的很重,我当时咋个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武天权却说:“她恐怕倒不是怕围观的人哄抢里面挖出来的东西,而是怕被围观的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

王传子听出武天权教授话里有话,说:“有啥子不该看见的东西?没有啥子不能看的东西啊?”

“有些隐私就不能被人看见。”武天权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直接,而且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紧紧盯着王传子的眼睛。

王传子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闪。他本能地有点儿拒绝武天权的这种眼神。这种眼神就像是可以直接穿刺进他的心里似的。

王传子避开武天权的眼神,沉吟了半晌,说:“对了,有一个事情,我不晓得算不算是隐私。”

武天权和邱晓宇私下里交换了一下眼色,说:“说来听听。”

王传子将声音突然压低,用神秘的口气朝武天权说道:“我捡的这个坟堆里的死人骨头跟一般的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这个人有一根尾巴。”

“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捡了这么多年的死人骨头,人该有好多根骨头,哪根骨头该长在人哪个地方,我比哪个都清楚。这个人真的有多余出的几节尾椎骨,绝对是长出来的多余的尾巴!”

王传子这话一说出口,邱晓宇的脸上首先露出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光彩,武天权教授却不动声色地给了邱晓宇一个暗示的眼色,邱晓宇便将脸上刚刚浮现出来的欣喜颜色掩饰住了。

“你说,林静秋会不会就是因为避嫌,怕白天刨坟,围观的人多,看出坟堆里的死人多出了几根尾椎骨,所以才安排我到半夜的时候刨坟堆的?毕竟祖先长了根尾巴吊在沟墩子(屁股墩)上,让人说出去了,还真不是咋个光彩的事情。农村里的人,闲人多谣言多是非就多,我都怕这个……”王传子又说。

武天权却并没有接过王传子的话头,而是朝邱晓宇吩咐道:“晓宇,你把那张画的图纸拿给王叔看看。”

邱晓宇嗯了一声,从一直背在身上的双肩包里取出了文件袋,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张A4打印纸,打印纸上画着一些神秘的器物图案。王传子一眼就认出其中的几个器物的图案跟他昨晚上挖出来的几件器物很相似,于是说:“你们咋个也有这些东西的图样?”

“你认得这上面的东西?”武天权问。

“认得,当然认得。我过过手的东西一般都记得很清楚。这样是,这样也是……”王传子指着A4纸上的图案一一辨认。王传子指认一样,邱晓宇就用签字笔在上面画一个圈做记号。

当王传子从A4纸上辨认出了五六件东西以后,邱晓宇将做了记号的A4纸收进了文件袋里装好。

王传子颇感好奇地问:“武教授,你们怎么也有这些东西的图样?只不过你的这些图样没有林静秋那张图样上的全,她那张图样画的东西跟坟堆里刨出来的东西都能一一对上,你这张只对上了五六样。所以,要说那个土堆不是林静秋家的祖坟,还真说不过去。我就一直迷糊这个事情。”

“你是说林静秋给你看了一张图样?”

“当然看了。正因为人家林静秋有那张图样,我才不大敢肯定那个土堆不是人家林静秋家的祖坟。第一回,人家拿的是一张宣纸上画的图样,第二回,人家拿的可就是一张原封原样的老物件给我看的。我认得那个老物件,是一张缂丝织品。”

“缂丝织品?你是说林静秋拿给你看的是一件缂丝织品?”

“当然是,我认得出那东西。”

“你连缂丝也能一眼认出来?”武天权感到有点儿意外。

“咋个不能认出来?我爸临走的时候亲手交给我的就是那种织品,还是让我从房梁上取下来的。我腿脚又有毛病,当时爬梯子的时候犯了好大的险才把东西取下来。我爸当传家宝一样让我把东西保管好,其实算啥传家宝啊!到了我这辈,王家这根香火就算是断了,所以,我就只是当作一种念想把那东西保存在箱子里头,遇上天气好又没有啥子事的时候,我还拿出来在院坝里晒一下,怕长霉遭虫蛀了。”王传子的话越来越多起来。

而他这几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却把武天权教授给弄得一愣一愣的,眼睛变得灼然放光,说:“你是说你现在箱子里还装着这件缂丝织品?”

“当然,还有点儿大。”

“多……多大?”武天权教授的口齿突然变得有点儿不大利索了。

“差不多跟一床被面那么大。”

“被……被面那么大?你是说一床被子的被面那么大?!”武天权教授的眼珠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

“那不是咋的?”王传子只顾着说话,根本没有瞧出武天权脸上表现出的异样。而邱晓宇却感到很诧异了,因为武天权教授此时表现出的不淡定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武天权显然在竭力按捺住自己内心里涌动起的某种情绪,朝王传子说:“王老弟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把收藏的那件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我看一眼?”

王传子挺大方地说:“咋个不可以,说实在话,要不是想到这东西是我爸留下的念想,我早就把它裁成抹桌布了。”

王传子的这句话让武天权听得心惊肉跳的,但却仍旧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那就麻烦王老弟赶紧去取出来让我开开眼,呵呵……”

王传子拄着二节子棍子去到屋子里取东西了。这时,田光武从门外转了进来,顺带又把门闩上了。

“那个村支书还在门外面?”武天权问道。

“让我打发着做事情去了。估计一会儿还得转回来。”田光武说。

“呃,王传子呢?”田光武随口问道。

“我让他到屋子里取一件东西去了。你看这样好不好,田镇长,麻烦你到门外边帮我候一下门,别让那个村支书一会儿又回来打岔我们。我跟王传子正有要紧的话要说……”

田光武是个聪明人,他一听武天权的话头,就知道武天权是有意要把他支使开,心里老大不乐意,说:“怎么?武教授连我也不放心?莫非你跟王传子说到啥子紧要的事情上了?”

武天权笑笑,知道要想跟眼前的这个基层干部耍心机是耍不过的,于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还真的要跟王传子说紧要的事情,你在旁边还真的不方便说。还请田镇长理解见谅,呵呵……”

田光武见武天权已经这么说了,于是假装毫不介意地笑道:“既然你武教授都这么说了,如果我还守在这里就有点儿不识事了噻!那行,我帮你出去看着点儿门,你们摆你们的。本来我对你们研究的那些东西又不懂,呵呵……”

田光武说着走出了大门,顺带退着出去把双扇门给拉上了。武天权示意邱晓宇去把双扇门闩上。

邱晓宇过去闩上门,王传子已经拄着棍子从屋子里出来了,手中却多了一件床单一样的东西。

当武天权从王传子手中接过床单一样的东西并小心翼翼就着青石圆茶几铺展开来的时候,他激动得脸上的肌肉也禁不住地轻轻抽搐。

王传子见武天权把织品展开的时候动作显得如此小心细致,有点儿讶异地盯着武天权看,当他看见武天权教授脸上的肌肉被神经牵扯得微微跳动的时候,心里也渐渐意识到,自己展示给武天权教授看的这件物品兴许真是一件稀世宝贝。不然,阅历丰富的武教授绝不会表现得这么失态。

心眼活泛的王传子不动声色,他将目光全部放在了武天权教授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上了。

一旁的邱晓宇既在观察着武天权,又在观察着王传子,女人的第六感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某种突然形成的信息波动——王传子的心态有了神秘的变化。

武天权教授极力控制着激动的心情,目光就像是黏在了那张织品上了一般。织品上精心绣制的图案王传子根本看不懂,包括邱晓宇也是看得一头雾水。

武天权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子,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真的是天意?”

王传子被武天权教授嘀咕出的这句话弄得打了一个愣神:“天意?啥子天意?”

王传子冷不丁的发问把武天权从神游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同样打了个愣神,说:“这东西你父亲当时真的是藏在房梁上的?”

“这个我还用得着说瞎话吗?真的是藏在堂屋的那根中梁上的。现在那根中梁还有一个窟窿。他要是不说,哪个会晓得那根中梁上还有个藏东西的暗空?我当时还以为他让我搭梯子要到中梁上去取啥要紧的宝贝。明知道我腿脚不好,还要让我爬上去取,结果,就这个东西。做抹桌帕都嫌滑。”

武天权教授却心有余悸地说:“好悬啊!”

“啥子好悬啊?武教授,你咋个尽说些半截子话?”王传子又打了一个愣神。

武天权说:“你说要是当时你这房子一不小心走水了,或者这东西藏在房梁上被耗子啃了,那……那我还有机会能看见这东西吗?真是天意啊!太悬了!”

“武教授,听你这口气,这东西是不是还真的很值钱了?莫非我爸真的给我留了一件几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完的宝贝?”王传子变得越加小心翼翼地审视着武天权教授,问道。

武天权教授说:“用你的理解,这东西还真的很值钱,而用我的理解,这东西就只能用价值来评估。”

“有啥子区别吗?”王传子问。

“什么有啥区别?”

“就是值钱和价值?”

一旁的邱晓宇禁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武天权教授却没有笑,说:“值钱和价值当然有区别,而且有本质上的区别。”

“武教授,你也不要跟我说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我不像我爸,喝的墨水多。我脑壳笨,就上了个小学而已,而且还都没读毕业。你说话曲里拐弯的,我容易被整迷糊了。你就直接说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很值钱?值好多钱?”

武天权被王传子执着的问话弄得有点儿卡壳了,稍微沉吟了片刻说:“我其实是不大敢跟你说真话……”

“为啥子?”

“不为啥,是我有点儿不相信你。”

“你有点儿不相信我?这个可是我的东西,你还不相信我?”王传子叫起来。

武天权看着王传子,尽量把语调放平和地说:“我是不大相信你这个人。”

“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是不是说话都这副德行?有啥子话你就直接说嘛,我看能雷死人不?”

武天权颇显无奈地说:“我不大相信你这个人是因为我有两重顾忌的:一是我怕我跟你说了真话后,你是不是有这种心理承受能力。二是我怕你知道这件东西的价值后,给你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真的有这么玄啊?”王传子眼珠子开始有点儿流光溢彩地闪烁起来了。

“有,而且我绝对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那你说,我倒要看看你说的话会不会真的把我震死,我还真的就不信了。”王传子说道。

“那好,我现在就不跟你说这东西的价值,就直接说这东西能值多少钱。2005年,有一家拍卖公司拍卖了一件比你这尺幅稍微要小的‘缂丝陀罗尼经被’,你知道拍了多少钱吗?”

“多少?”

“七千万!”

“多少?”

“七千万!”

王传子的嘴巴微微张开,有点儿闭合不上了。

“你知道去年这幅‘缂丝陀罗尼经被’又被另一家拍卖公司重新拍卖,又拍出了多少钱吗?”

“多少?”

“一亿三千万!”

“多……多少?”王传子问话的时候喉咙管都抽紧了,从里面挤压出来的几个字也涩涩地发干了!

“一亿三千万!”

王传子手中一直拄着的棍子脱手掉在了地上,下颌骨脱臼了一般地大张着嘴巴,一屁股跌坐在了青石墩上,整个人傻掉了!

武天权看着王传子,对王传子产生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继续说:“你这幅缂丝织品,尺幅比那幅要大,而且上面织的图案所体现出的价值,根本不是那幅陀罗尼经被所能比拟的。所以这幅缂丝织品能够在这个时候重见天日,绝对是一场天意!”

“武教授,你该不会是现编了个谎话来骗我的嘛?一亿三千万……那得花好多辈子才花得完啊?”王传子的脑子是真的被武天权教授的话给雷得焦煳了,思维也进入到了一条单行道。

不光王传子的脑子此时被武天权教授的话雷得焦糊,就连一旁的邱晓宇也被惊得有点儿目瞪口呆,好在她的脑子还有着正常的思维,连忙用手机将铺在石几上的缂丝织品拍了下来。也许是出于女人天生的细腻天性,她给这件缂丝织品拍照的时候不是只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拍的。因为石几是圆形的,面积有限,这件缂丝织品铺在石几上,只有中间的部分铺展开来,周边却从石几的周围耷拉下来,于是邱晓宇就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分别给这件缂丝织品拍了照。

邱晓宇的这个动作并没有引起武天权和王传子的注意,更何况此时的王传子已经出现了短暂的断片现象。

“教授,他会不会……”邱晓宇此时有些担心地小声提醒武天权。

“他会没事的,谁碰上这事脑子里都会有一个转换频率的过程。”武天权说。

好一阵子,王传子似乎从某种频率中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将石几上的那件缂丝织品折叠了起来,嘴里嘟噜儿道:“爸,你咋个临死的时候没有交代我这些,整得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白眼气,吃给死人捡金的这碗饭,被人瞧不起……”

王传子拿着缂丝织品,拄着棍子默默地走进屋子里,半天不见他出来。

“他不会真的有事吧?”邱晓宇越加不放心王传子了。

武天权微笑道:“他怎么会有事?不过,从现在开始,他的心里倒真的会有事了。”

“他的心里会有事?”邱晓宇有点儿不明就里。

“从现在开始,他的心里就会如同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一般,再也轻松不起来了,没准还会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看来当初他的父亲不把这件东西的价值告诉他是对的。他根本就没有知道这件东西价值的心理基础。不让他知道会比让他知道好。知子莫若父,他的父亲是个聪明人。”武天权说。

“既然他的父亲都不愿意将实情告诉他,那你刚才为什么又要把实情告诉他呢?”

武天权教授说道:“这事还真的有点儿怨我了。也许我也是第一眼看见这件东西的时候太过震撼了,没有掩饰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这家伙太精,他已经从我刚才脸上的表情瞧出了端倪。我就是不将实情告诉他,过后,他也会背着我们去琢磨打听这件东西的价值的。而他脑子里所谓的价值就是这件东西能值多少钱。如果这样的话,这件东西没准就会被某些心存不良动机的人知道,对他的人身安全都会造成威胁。这样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或者,他在不明白这件东西的真正价值的情况下,被人忽悠着轻易转了手,事情也会变得很麻烦。”

“这跟你告诉他这件东西是个值钱的宝贝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绝对不一样。王传子这人智商并不低,我告诉了他这件东西的价值,他一定会掂量着来处理这件东西的。”

邱晓宇这时小声说道:“教授,幸好我刚才给这件东西拍了照,不然,下回你想叫他把东西再拿出来给你看,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武天权赞许地朝邱晓宇竖了下大拇指,小声夸赞道:“还是你机敏!”

又过了好一阵子,王传子终于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从屋子里现身出来,但脸上的表情依旧不平静。他来到石几旁,坐下,很诚恳地望着武天权,说:“武……武教授,你不要笑话我,我要再慎重其事地问你一下,我的这件东西真的值这么多钱?”

武天权说道:“王老弟,你不相信我你总该相信拍卖行呀!我跟你说的这个又不是凭空捏造的。你要是不会上网,你可以让人帮你在网上查查,看我说的那件缂丝陀罗尼经被是不是值那么多钱。我说的还只是一个参考价,你这件东西只会比那件东西更值钱。”

“你说的是什么经什么被?”王传子变得极其专注。

武教授朝邱晓宇吩咐道:“给我纸和笔。”

邱晓宇将纸和笔递到武天权的手上,武天权用楷书在纸上写下了“缂丝陀罗尼经被”几个字,递给王传子说:“你就在网上输入这几个关键字就行了。”

王传子如获至宝般地将字条装进衣兜里,然后又朝武天权教授说:“武教授,我今天给你看的这样东西,希望你跟小邱不要跟别的人讲出去了。有空你可以随时到我这儿喝茶,还有些事情等我想清楚了还想向你请教。我这人没啥子爱好,就学着我老子,爱喝一口好茶。今天没给你泡茶水这事你千万不要跟我计较哈,我没念过啥子书,礼数方面有欠缺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王老弟说到哪里去了,呵呵……你看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不过我有可能还真的要在你们村上待上一段时间了。有空的时候我一定跟小邱到你府上品品你说的好茶。”

“那就一言为定,一定要来啊!”

“呵呵……一定来,一定来。”

王传子如释重负一般地望着武天权教授呵呵呵地傻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