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舟见他有了倦意:“你这趟去上海,事情都解决了?”
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听说你沈公子的大驾一到,上海那帮暴发户腿都软了。”
沈筵却没回应,他专心在听曲。
吴侬软语,浅吟低唱。
他转着手上的蚌佛,缓缓睁开眼,隔着院内水流潺潺,看见了苏阑。
女孩儿黛眉朱唇,穿了身剪裁合宜的旗袍,那腰肢纤柔得很。
其实无人听她唱曲,但她口齿清亮,眼波盈盈流转,蹙着眉心唱的认真。
沈筵仔细听了听。
她唱的是:“浮云散明月照人来,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翠盖碧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首曲子倒不如何新鲜,只难为她唱的这样缠绵。
沈筵凝神听了一会子,一曲终了时,见她起收势,出乎意料地鼓了鼓掌。
往常他们也没少请戏曲学院的女孩子来唱曲,但沈公子这么捧场,却实实在在是开天辟地破天荒头一回。
与他同桌的子弟面上,闪过一瞬即逝的惊讶。
李之舟和杨峥交换了个眼神。
二人心到神知地相视而笑,今天这安排颇合太子爷心意,他也可以向老爷子交差了。
李之舟怀着这样的微妙心思,随即也跟着沈公子鼓起掌来。
不过三刻五时,这场局就散了。
李之舟拿了沓现金给白泠。
那个时候微信才刚刚兴起,注册用户数量远不及现在,也还没有推出支付功能,现金占了结算方式的大部分。
苏阑拿着那把月琴盈盈走到李之舟面前。
“多谢你的琴,物归原主了。”
李之舟笑了笑,却没有接她的,“原主可不是我,是这位沈公子。”
沈筵正对着墙上一幅书法出神,听了这话才回过头,走廊上灯摇如白昼,壁灯的斜影打在她侧脸上,鸦羽般的睫如翅般,覆住了她一双杏眸。
明晃晃的灯光之下,她的脸色看起来微微有些苍白,却依然难掩极明艳端丽的眉眼,端的是意态温雅。
“月琴弹的不错。”
沈筵的声音懒洋洋的。
这人可真客气。
苏阑当时在心里这么想。
他没说她唱的不错,那样未免不尊重人。
听起来像古时候卖唱的戏子。
而是品评艺术作品似的,对说她月琴弹的不错。
苏阑径直挂到了墙上。
她抿着莹润嫣红的唇没有说话。
还了琴转身便走。
李之舟在身后笑起来:“小姑娘挺有意思。”
对于年头相去甚远的一些回忆,人们总是会莫名其妙记住某个定格瞬间,比如这个月明星稀的寂静夜晚。
刻在沈筵脑中的,是她那一抹黛眉。
后来苏阑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片段,心想,那个时候的她做什么要拿乔呢?
是明知道像沈筵这种人,身边献媚讨好甚至于自荐枕席的小姑娘断然不会少,她偏要做不一样的那个?
好在他万花丛中过的浩荡情场长河中留下属于她的烙印?
还是明明一见就倾了心,可她生来孤高,偏偏都不肯在人前承认。
在她明知家世背景和沈筵都不对等的境遇之下,凭空就生出了这么一股,要给眼前这位太子爷一点颜色看看的孤勇。
但沈筵的品行,至少在她这样的穷学生面前的作派,委实谦和得紧。
连唇角弯起来的时候,都是温柔多情的弧度。
京城四月的夜晚还带着些微料峭。
苏阑跨出黄金屋的大门,就顶上一阵大风,忙从包里拿了披肩裹上。
大门口停着一水儿黑色轿车,成排的奥迪大众,在同车系里都算不上高端。
可越是这样低调,越显得深不可测。
没有一辆规矩地停在车位上,可也没见有谁敢来置喙半句。
在皇城根儿脚下当差,总要比在别处更机灵。
苏阑走出巷子口,等了半天也没见出租车的影儿,就想再往外头去。
那一年滴滴都还在中关村研发,有待上市公测,半夜在路边打车全凭人品运气。
她心想,没准儿大马路上能有那么两辆车路过呢。
一直等到月下柳梢,也没见两辆车过来。
却望来了一辆军牌奥迪,缓缓停在了苏阑的面前。
后座的车窗打下来,沈筵那张贵气逼人的面相半露在她眼前,镜片后那双眼睛像缀着漫山遍野的星光,是天生的好皮好骨。
而他的教养更无可指摘:“这个点了可不好打车。”
苏阑环视了一圈,街道上静寂如垠。
她点头,“的确很难。”
“那上来吧,送你一程。”
小姑娘伧红着脸开门坐了进去。
前头开车的师傅很客气,“要送您到哪儿去?”
“颐和园路5号。”
李师傅确认了遍:“就是P大吧?”
她恬淡一笑,“是的呀。”
沈筵转着手里琼玉般的蚌佛,他轻哂,小姑娘美则美矣,身上却劲劲儿的。
她年纪虽然小,却有股清末民初酸夫子的迂腐和傲气,既放不下背负了多年的封建思想包袱,又向往新国朝。
所以初见她时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直到她离开后许多年,隔着浩瀚星河危困住这半生彷徨,沈筵才能用言语形容。
当是寡淡与浓郁兼济的,从她骨子沁出一股清幽淡雅的冷香,像绽在崖边的一株寒梅,又像独自盛放在幽静山谷的白茶花。
冷不丁地没提防住,就直往人心里头钻。
她整个人无时无刻不像是笼罩在江南细雨的水陂烟幕中。
就是这半拢香袖飘袂,慌了他多少年的心神。
颐和园路5号就是P大的地址。
但苏阑在外面打车的时候,总是习惯性避开学校名。
她本是个骄傲的人,报起校名来更难掩那股风华正盛的自得,听起来不是很礼貌。
也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一律只说颐和园路5号。
有些司机师傅听了就会说:“哟,小姑娘P大的?”
她听了也不多话,虚应一笑就了事。
没有人知道为了争这口气考上P大,再到保研本校,背后她做出了多少焚膏继晷的努力。
在二十刚出头的苏阑眼里,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过自身的争取来得到,一流的文凭和精彩的简历。
世界知名学府的offer以及公派留学全额奖学金。
她知道自己身上不缺聪明劲儿,只要她肯付出等值的时间代价。
后来她坐在Cambridge恢弘的图书馆里,偶然间从厚重的课本中抬起头看窗外。
都会对当初稚嫩的态度和浅薄的看法嗤之以鼻。
这世上仅凭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很多,但不包括沈筵,也不包括恒亘在他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阶级。
也就是从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开始。
苏阑突然就信了悖论式的命定学理论:凡事皆需尽力而为,但要接受事与愿违。
在这个世界上,纯粹依赖运气的事情占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谁都无能为力。
苏阑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坐着。
她教养良好,不说一句话也不乱看一眼,头也不乱晃。
只盯着后视镜瞧。
沈筵也不是个轻浮多言的人。
加之一路劳累了些。
此刻也只顾阖了眼休息。
苏阑瞧着他手上转着的佛珠有趣,周围一圈都用奇楠木串起来,只有居中的那一颗与众不同,即便车内灯光昏暗也难掩其光泽。
女孩家难捺好奇,她轻轻咦了一句,“这颗佛珠很别致。”
沈筵连眼睛都未睁开,极淡的语气一带而过,“是蚌佛。”
苏阑没有再问。
直到学校大门在夜色下浮了出来。
她才轻声说,“我到了。”
声音依旧清凌凌的。
下车前苏阑又道了声谢。
沈筵虚阖着眼点了头。
算是应她。
苏阑回寝室后就换下旗袍洗了澡。
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打开手机就搜起了蚌佛的来历。
查了半夜,只知道是埋慈禧老佛爷的陪葬品,被人给盗了墓以后就不知所踪了。
把个压棺材底的物件儿成天介握在手里把玩。
这位沈公子还真是胆色过人。
第二天一早白泠就把昨晚的报酬转到了她的卡上。
说好的四千倏忽间变成了一万。
李之舟给白泠的解释是,难得大家伙儿听得高兴。
其实听得高兴的,也只有沈筵一个。
但只要他高兴,其他人高兴或是不高兴,就没那么重要了。
不过是因为,他一直站在名利场的塔尖,是圈子里的顶峰人物。
苏阑原本以为他们的交集会止步于此。
可一个雨收风住的傍晚。
苏阑在操场上跑完步回来,就看见宿舍门口停了辆骚橙色的兰博基尼,跑车的敞篷朝天大开着。
一男生坐在车顶弹吉他。
弹的还是《Young and Beautiful》。
电影《The great Gatsby》的主题曲,由莱昂纳多主演,那一年才刚刚在全球影院上映。
但Gatsby追求的是以享乐为人生目标的富家小姐Daisy。
可苏阑是什么?她什么也不是。
她既不乐衷享受,也不是个富小姐。
她只是个父亲因精神病自杀,母亲长年患有忧郁症,为学费和前程发愁的姑娘。
所以陆良玉当时唱这首歌来追她。
苏阑满心满肺里都觉得讽刺极了。
楼下围观的热心吃瓜群众见正主来了,都纷纷开始起哄,更有好事者连“嫁给他”都喊了出来。
传说中的一步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