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楼下的唱片机兀自转动,飘送着欢沁舒缓的乐曲声,在薄暮初降的冬夜听来,仿佛勾起旧日的暖意。分明是这平安夜里最最应景的调子,从楼上房间里听来,乐声飘飘,忽远忽近,隐隐觉得刺耳,却好似从未听过一般陌生。

是唱片机太过老旧,还是自己孤僻太久?念卿抬起目光,问身后的蕙殊,“你听这曲子,是不是调子有些高了?”

“哪有。”蕙殊拿着一柄长尖尾梳子,笑着将她浓密乌黑的长发梳成高髻,两鬓略挑松些,缀满黑色细碎珠片的发网以一弯象牙雕梳卡住,亮出齐整鬓角、光洁前额与修长颈项。玫瑰发油润过的青丝,光泽闪动,耳后颈间肌肤似也透出一抹玫瑰的沁红。

镜子里的容颜宛如坚玉,找不出一丝岁月瑕疵——只有在明亮的灯光底下定睛细看,才觉出眼角一转即失的浅痕,像鱼尾划过幽深水面。

蕙殊看得发怔。

念卿却抬手理了理鬓角,想将发髻压低一些。

“哎,别弄坏了头发,”蕙殊嗔道,“费了半天劲才梳起来,这是时兴的贵妃髻,你梳了最最好看,千万别给弄散了。”

说着又拈起粉扑,往她脸颊上多补了些胭脂。

念卿侧首避开笑道:“涂得一脸火烧云怎么见人。”

蕙殊佯作嗔怒,“不是说好了,今晚怎么打扮由我说了算,你也答应霖霖要换一换行头,长年素着脸穿那一身黑,我都替你看厌了。”

念卿一笑,并不去驳她,低头从首饰匣里找了对珍珠耳坠出来,自己侧首戴上。

“这身衣服怎么能戴珍珠?”蕙殊拧起眉心,“快丢开你这些白的黑的,可别辜负了霖霖千挑万选为你挑来的这身衣服。”

一袭绛色长礼服,缎带束腰,颜色郁郁浓浓,裙摆缀满刺绣,是霖霖亲自挑选的,她还记得母亲从前穿这样的颜色最是好看。

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身绛紫里透出醉红,仿佛从素日黑衣里脱胎换骨,一时间念卿目光恍惚。记起初到重庆时,也曾在春日见到满山红红白白的茶花,其中白山茶并不多,及不上茗谷那片雪海似的白茶,红山茶却开得极美——每每开到末时,褪去艳烈戾气,转为浓郁得化不开的绛色,仿佛将艳阳与暗夜都吸纳在其中。

妆匣静静搁在眼前,念卿修长的手指抚上,缓慢地抽出最下一层。

丝绒垫上,躺着一副闪闪发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

泪滴似的宝石久藏在不见天日的匣中,骤然遇上光亮,一时灿然生辉,令人心神为之一窒。

念卿托起耳坠,定定地凝视,目光隐在半垂的睫毛下。

红宝石流光潋滟,躺在白皙手心似一滴红泪。

她像是看痴了,良久不语不动,忽地却是一笑,拈起鸽子血一样的耳坠,比到腮边,看那两滴红泪悠悠晃着。

“好看吗?”她从镜子里问蕙殊。

蕙殊颔首,话语哽在喉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终于将耳坠戴上,从梳妆台前站起,徐徐地转过身来。

门外噔噔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大小姐回来了!”

来的是女佣周妈,还在门边就急忙说话,一脸古怪神气,抬眼见了念卿妆容一新的打扮,却被艳光迫得窒了一窒,才又吃吃开口,“夫人您快下去瞧瞧,大小姐她,她竟带了个高鼻子洋人来!”

蕙殊挑眉,“是吗,霖霖邀了新朋友来?”

周妈连声说:“可不是,可不是,那洋人还挽着咱们大小姐的胳膊,真不像话!”

“今儿彦飞和高夫人都在呢,霖霖她这是……”蕙殊看向念卿,却见她并没有不悦神色,似乎早已知道霖霖有“新朋友”要来。

“她跟我提过,”念卿一笑,朝周妈淡淡地看了眼,待她识趣地退出门外之后,才低声开口,“听说是个极有意思的英国记者,他和霖霖未必是你担心的那样,我瞧霖霖对彦飞倒是很有心思的。只是彦飞这孩子,自小夹在霖霖和敏言两个人之间,我看他如今越发有些迷糊混沌起来……”念卿顿住话,没有说下去,只悠悠地叹了口气。

蕙殊错愕半晌,迟疑着摆弄手中梳子,缓缓道:“我倒从未觉得敏言会对彦飞有意,这个孩子十分早慧,原先我不明白她为何对燕绮有那样大的敌意,而今看着燕绮与四哥分开了,看着敏言寸步不离地腻着四哥……我也婉言劝过四哥,叫他将敏言留在重庆,别让她一个女孩子老跟在父亲身边,敏言这么大,也该有自己的生活和朋友。四哥却笑我想多了,在他眼里,总还当敏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这次敏言闯出祸事,只怕他还不舍得将她放在重庆。”

念卿叹息,“敏言是该离开晋铭的羽翼了,这个孩子心思纤敏,说她聪明也聪明,说她糊涂也糊涂,说到底还是年少,看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放着什么。”

蕙殊恍惚一笑,“是,年少的时候谁没荒唐过呢,总有一日会醒过来便是了。”

两人一时相对静默,耳听着楼下乐声飘飘。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念卿淡淡而笑,信手将一领狐裘披肩围上,拿起别针。

灯光照着别针上镶嵌的细碎钻石,光芒折进眼底——

“夫人?”

蕙殊看见她蓦地怔住,手凝在胸前,似有所震动。

念卿手撑着妆台,目光低垂,“我想抽支烟,你先去陪一陪高夫人,我这就来。”

她分明早已不抽烟了。

蕙殊从镜子里望着她,看不清她表情,只觉华服盛妆下的背影被灯光照得薄如纸裁。

“也好,我先下楼了。”蕙殊不知道可以说什么,默然退出去,将房门带上。

耳听着脚步声离去,撑着妆台的手腕一软,念卿的身子斜斜倚上镜框。

胸前狐裘上,闪烁着钻石别针的熠熠光芒。

仿佛和他元帅礼服上赫赫勋章的光芒一样。

那时的宴会总是那么多,繁多得让人分身乏术,夜夜笙歌乐舞,鬓影衣香。

次次换新妆,他都会耐心地等在一旁,含笑看她换首饰、补胭脂、理头发……这样琐碎的脂粉事,他也看得专注欣赏。待她都收拾好了,他笑着伸出手臂,挽起她走下楼梯。他披上他的黑呢风氅,勋章和佩剑熠熠生光,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步步响亮,老远的卫兵就知道督军来了,齐刷刷立正行礼,将靴跟叩得齐整划一。

一阵风吹来,吹得鬓角发丝纷飞。

是蕙殊出去时没有关严的房门,被走廊窗外的寒风吹开了。

风里送来寒夜的冷清,念卿恍惚的目光一颤,仿佛从遥远之处收回,目不转睛看着镜中,缓缓抬腕,将耳畔那对艳光流转的鸽血红宝石耳坠又摘了下来。

旅居中国这两年,Ralph出入北平、金陵与沪上,因使馆友人的关系,与富商显贵多有结交,对中国权贵们的奢华宴会毫不陌生,哪怕是在物资匮乏的战时,中国人一直相传的礼仪排场也是绝不可废除的。对这种虚礼浮华,Ralph并不感到欣赏。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无比期待。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了三分敬畏的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Ralph完全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快地跳下车,大大方方地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得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邃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上走下来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人相偕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楼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里。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的目光,霖霖却旁若无人地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着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在琴凳上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低头微笑着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便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的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的少女也错愕地抬眼,手指停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 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向高彦飞伸出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地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得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

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男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地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感觉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轻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他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吗?”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My 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都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色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霖霖将“新朋友”引见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 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前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地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气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地叹口气,重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

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地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地看向那边,斜扬入鬓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凉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的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一些报社的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地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绝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都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得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吗?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地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的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地说:“我所拥有的,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也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她来,是想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地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地道,“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上,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被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恍惚地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湲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婉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

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流淌起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的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是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会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却没有对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地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地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啊,”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出一丝顽皮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的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着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地叹了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真的,你们真的很般配。”

楼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的月轮,照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

薛晋铭深邃的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迷人的蓝灰色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地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了神秘容颜。她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身边,全身上下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缎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她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她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耳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妍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烈而鲜明,像有着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而笑,眼里一掠而过的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的目光里。当她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迷离灯光,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近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地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地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望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见,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美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背,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地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而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精灵的慧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敏姐,甚至蕙殊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念卿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的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华先生竟也回到了重庆。

张孝华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资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华。在他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华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时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华当仁不让地担当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讲学,直至仲亨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华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华,于一九三九年归来,只为与家国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华,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诉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遭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念卿。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华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文质彬彬,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华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薛晋铭和念卿不由得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机里悠扬的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舞曲轻缓回旋,张孝华邀了蕙殊一起共舞。念卿看着翩翩起舞的霖霖与Ralph,不禁蹙眉。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嗔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俊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飞影中,对她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地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地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光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总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向众人宣示,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的笑容渐深,缓缓地朝念卿伸出手——

“爸爸。”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戴着齐肘缎面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起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莞尔。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一字地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时,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绮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的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边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衣,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循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了她全身的僵硬。

父亲的微笑温暖,融化了她深藏于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她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女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的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见过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伸出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究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上明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得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时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恳,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来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无奈地一笑,回身执起敏言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她谈一谈。或许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找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地转过身,像是从迷惘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低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他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没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样炽热而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去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曾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何曾对他们稍假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谢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茫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只觉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地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了琴声里,微合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优美惬意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殊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她弹奏。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之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终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深夜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地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楼梯上回首,“怎么了?”

蕙殊怔怔地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

他回以淡淡的一笑,低沉语声里带着沙哑,“晚安。”

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下、三下……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得都无法遏止。

喉咙火辣辣地作痛,念卿不想惊动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楼梯去倒茶。

下到转角处,却见厅里亮着微弱的一点烛光。

钢琴上的白铜烛台,散发橙黄光晕,暖暖地照亮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一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了最后一点残酒。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但才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已直起身,回头发现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还这么黑……你起来做什么?”

念卿没有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哑着语声说:“你能在这里喝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吗?”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晋铭……”念卿语声低哑,唤了他这一声,却将唇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有几分微醺,仰头望着她一身白色深绒睡袍,黑发流瀑似的散下肩头,几丝乱发拂在耳鬓,睫毛的影子幽幽地投在脸颊。

他屏住呼吸,仰头痴痴地看着。

她叹口气,拿走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他伸手覆上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念卿侧首避开,抽身退了半步。

“你着凉了,”薛晋铭放开她,怜惜地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紧,我去找点药来。”

他说着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琴凳绊倒。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撑着钢琴,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不由得苦笑,“嗓子哑成这样也不知道吃药,你对你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地抬起目光,见他斜倚身后钢琴,带了三分醉意,“你听说过吗,外面的人传言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薛晋铭目光深深,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吗?”

“不要说这些胡话,”念卿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抚在脸上,语声低哑得近乎哀求,“晋铭,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吗?”

他不理她,径自喃喃地说下去,“我怎么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却做不到……如今你这样心如死灰,倘若连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么办?”

淡淡的一句话,听得她心头剧震,直直地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是痛,还是什么,这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他恍惚地笑了,目光越发悲伤。

“薛晋铭,”她唤了他名字,语声颤抖,“你还没傻够吗,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往后你还有整整的后半辈子,难道也要这么傻下去?究竟要傻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凭她问什么,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声音已全然沙哑,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定定地看着他。

待她缄默了,他才轻声问:“你容许我傻下去,好不好?”

她一瞬不瞬地看他。

他屏息等待回答。

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她依然没有回答,却张臂将他拥住,伏在他肩上,泪水纷落。

他不敢动弹,唯恐身在梦中,一动梦就会醒。

耳边传来她沙哑哽咽的语声,听见她低低地说:“我容许你傻下去,答应过你的话,我不会食言,我们都好好地活下去,你愿意傻多久,我都陪着你……这一世,我只能这样了,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