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整个大地都被撼动,身在潮湿的地下室仍能感到地面的颤抖和爆炸带来的灼热,刺鼻的硝烟味道令人窒息。

这颗炸弹显然落在离这里很近的地方。

电力中断了,地下室里没有灯光,黑暗中只听见慧行呛咳的声音,似乎被头顶震落的灰尘呛到了。念卿探身摸索,想把他抱到身边,“霖霖,慧行怎么了?”

“慧行在我这儿,没事。”霖霖的声音平稳柔和。

“我不怕!”慧行却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置身黑暗中的念卿、霖霖与薛晋铭都莞尔而笑。

薛晋铭将念卿护在臂弯中,却听她低低地叹了口气。

“怎么?”他低头问。

“这么小的孩子,却能说出这番话……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她语声苍凉,震动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弦,令他不由自主地攥紧她冰凉的手,“你要坚持,我们都要坚持。”

她怅然而笑,“我会的。我答应过你,要活到白发苍苍那一天,要亲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亲眼替仲亨看着他的梦想实现。”

薛晋铭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只是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比谁都清楚她所承受的苦难,藏在她心底的伤痛早已超过寻常人一辈子悲伤所积的极限,连他也曾以为她会倒下去……她却没有,从来没有。不仅没让自己倒下,她还张开手臂去保护别人。

薛晋铭握着掌心里纤瘦透凉的手,恍惚里,并不觉得是自己在保护她,却是她在以生生不息的希望和勇气支撑着他,给他无穷尽的温暖依靠。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地面炮火开始反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地面不住颤抖。

“晋铭,你听。”念卿凝神倾听,空中传来的是不一样的引擎轰鸣声,正是我方战机起飞的声音,“是我们的飞机在截击日本人!”

“不错,是我们的飞机。”薛晋铭早已听出来,冲上天去截击的美式战机轰鸣声里,也夹杂着中国自制的战机的声音,对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

臂弯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薛晋铭揽紧了她,耳听着飞机呼啸掠过,心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悲酸。

当年一对璧人,终究抛下羁身俗务,相偕归隐。别离了万丈风云,处身江湖之远,却未有一日忘忧国。那人携她游历欧洲数年,回到香港,绝口不提军政,只潜心于军工机械。那人不惜倾尽全力,一掷万金,与他共同捐资集物,终于建起梦寐以求的兵工厂,从零部件到至为重要的引擎,从普通弹药生产到自制飞机零件组装……如今由他们一力支撑起来的工厂和机械师都已转移到西南大后方,移交给政府,成为国家军工命脉之一。东南海岸线已全部沦陷,口岸遭到日本人封锁,中国仅有的输血管线只剩下云南至缅甸一线,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线上艰难如蚁行般进入西南腹地……杯水车薪,远水难救近火,中国人只能靠自己。

隐蔽在西南崇山峻岭中的工厂,不惧轰炸,昼夜不停地生产。纵使技术落后,物资匮乏,也从未有一人欲言放弃。

这一切,那个人已无法看到。

“如今想来,他早一些走,或许不是坏事。”黑暗中,她气息轻细,语声幽微。

他心口却是一紧。

“现今我才明白,上天待他也许是最仁慈的,让他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选了那样一种方式,将他的生命终结在最绚烂辽阔的地方,由着他飞那么高那么远,再不用受羁绊,连死亡也由他握在手中……也就在那一年,他刚一走,战争便开始了。”她的语声越来越低,低得像在呓语,“我常想,是不是上天也不忍他见到家国流血、山河涂炭,才早早将他带走。”

薛晋铭缄默,掌心里,她的手冰凉。

“假若他今日还在,你能想象吗?那样一个人,要他眼睁睁看着日本人踏入北平,屠戮南京,血洗上海,攫取武汉;要他带着妻儿一路逃到重庆,看着日本人四处肆虐;飞机就在头顶盘旋,却要他躲在黑暗的地下室里等待轰炸过去……”她陡然笑出声,笑声直刺入他心里,“不,那太残酷,那才是对一个将军最大的打击。”

薛晋铭再也听不下去,狠狠地将她箍入怀抱,不许她再发出那样绝望的笑声。

地下室另一边的霖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失声问:“妈,你怎么了?”

念卿抬手掩住唇,竭力隐住利刃剜心的痛楚,将喉间哽咽所化的笑声忍回。

“她没事,刚才被灰呛到了。”薛晋铭替她回答,黑暗中摸索到她紧紧掩唇的手,抚上她的脸,不顾一切地将她抱紧。她埋首在他胸前,比轰炸中的地面还颤抖得厉害,却是一声不发。

陡然间脚下剧烈震动,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坍塌。

霖霖和慧行都失声尖叫起来。念卿与薛晋铭几乎同时脱口道:“坠机!”

这样大的动静怕是有飞机坠毁在近处。

震动之后,轰炸似乎停止了,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然而当惊魂初定的下人们走出后山防空洞,一眼看到眼前景象,却都吓呆了。

火光映亮半边夜空,浓烟带着刺鼻气味腾上半空。

一架飞机坠毁在院子前边的树林中,将树林烧焦了一大片。

坠毁途中散架的部件燃烧着散落遍地。二楼夫人的房间窗户被撞坏,所幸房子没有烧起来,只有股股浓烟从被撞坏的窗口冒出来。

仆人们目瞪口呆,不敢靠近那飞机,只有薛晋铭的随行警卫们奔了过去。

薛晋铭和念卿刚一走出房门,还未看清那坠毁的飞机,就听见前面围观的仆人们发出欢呼。警卫朝他奔过来,兴奋的脸庞被火光映亮,大声喊道:“处座,是日本飞机!击落了一架日本飞机!”

霖霖欢喜得直跳起来,立刻就要跟上薛叔叔过去查看,然而一转头却见母亲脸色苍白,定定地看着那燃烧的飞机残骸,嘴唇一丝血色也没有。

她陡然明白母亲想起了什么。

“妈妈!”霖霖过去扶住她,挡在她面前,不让她再看见那燃烧的残骸。

“我没事。”念卿仿佛从一场梦魇中惊醒过来,语声沙哑,神色却很快恢复如常。她俯身牵起慧行的手,缓缓走回房子,镇定自若地吩咐仆人检查家中各处,备好蜡烛照明。

一架日机坠毁,引来军警勘察,屋外直至大半夜还人声鼎沸。

有警察本想进入这座院落检查,被薛晋铭的警卫拦住,在得知是薛处长的家人居住于此后,慌忙道歉离开,并吩咐手下不得滋扰。

外面折腾到凌晨四点才渐渐消停。

霖霖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发现日本飞机已经被移走,心中暗自有些懊悔——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回头看了眼床上,母亲似乎睡得很沉——她的房间窗户被毁,今夜暂且和她睡在一起,这会儿睡得正香……霖霖穿上鞋子,悄悄溜向门口,打算趁天亮之前,去看看飞机坠毁现场。

“回来。”

手还没搭上门柄,却听见母亲淡淡的语声。

霖霖吓一跳,“妈!你怎么还醒着,吓死我了!”

“你过来。”念卿撑了身子坐起,头发从一侧肩头柔柔垂下,流瀑般散在白色睡衣上。月光透过窗帘间隙照进来,映上她半边脸庞,肤色宛如坚玉,一明一暗,一柔一冷。

她突然觉得母亲的美像是不属于这世间的。霖霖顺从地走过去,挨着床沿坐下,觑着母亲的脸色笑道:“我只是想去瞧瞧。妈,你别生气,我不去就是了。”母亲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只是目光深幽地看了她半晌,缓缓抚过她头发,“你对飞机很感兴趣吗?”

霖霖低下头,“没有,我只是好奇。”

“你小时候就对飞机着迷,跟你父亲一样,钻进那里面就忘乎所以。”念卿微微一笑,“仲亨曾经说,想训练你做最小的女飞行员……要不是我拦着,没准真遂了他的愿。”

霖霖别过脸去,忍了忍,喉间还是一哽。“妈,”她张臂将母亲抱住,眼泪涌上,“已经三年了,你这样子,爸爸在天上看到也会不安心的。”

念卿摇头笑,“我很好,哪有半点不好的样子。”

看着母亲这样的笑容,霖霖怔怔落下泪来。

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已经十四岁,清楚地记得那天翻地覆的一年。

那是一九三七年,每个中国人都无法忘记的一年,更是令她和母亲刻骨铭心的一年。

那年的春天,天空碧蓝。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父亲兴高采烈地登上新改装的飞机,执意亲自试飞。

他在她和母亲的目光中冲上万里云霄,如鲲鹏展翅,翱翔于碧波万顷的大海之上,越飞越远,越飞越高。就在即将消失在她们视野之际,突然,飞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向海天相接之处。仿佛化作了上古填海的精卫,又仿佛成了逐日的夸父,父亲从此再没有回到尘世间。

谁也没有想到,他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离去。

或许却是最能令他自己满意的方式。

他那么醉心于机械,将全副身心都投到了他和薛叔叔兴建的军工厂里,甚至专门从德国买了一架飞机来,亲手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没日没夜地与机械师傅们混在一起……每当母亲领着她去看父亲,他总是沾着满身污黑的机油,大步走过来将她抱起,一手揽过母亲,像个孩童般向她们炫耀他新的成果。

他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大督军,再也不是政坛上翻云覆雨的霍仲亨。

他绝口不提政治,不谈军事,只全心专注于机械。

当年游历欧洲时,母亲醉心于人文艺术,他却只去参观工厂与船坞,对机械无比钟情。

他说,如今战事中的霸王便是这个庞大的钢铁家伙。

他说,如果中国不能拥有足够多足够强的飞机,日后打仗定要吃大亏。

他说,中国已有自己造的飞机,可那不够好,那根本不能用来打仗。

他有许多关于飞机、关于翱翔的宏愿构想,而他最大的盟友就是薛叔叔。

最终他们真的买下了厂房,自己动手改装,对那庞大的钢铁怪物投入了无比的狂热。

他们两个总是一起反驳母亲的质疑,像两个大孩子一样相互帮助隐瞒着家人,私下去试飞。

父亲爱上了那片蓝天,将目光从前半生叱咤征战的疆场完全移向了这片更宽广的天域。

他又焕发了少年人一样的热血和冲动,一次次不顾安危冲上那片无垠的深蓝。

在那个时候,不管外界是怎样的风雨飘摇,哪怕战争的阴云从欧洲席卷到亚洲,整个世界都在惶惧动荡——而在香港弹丸之岛的半山宅院里,父亲、母亲和她,依然是世间最相爱的三个人,在她记忆中的每一天,依然洒满明媚阳光。

茗谷事件后的数年间,她跟随父母亲浪迹四海,游历欧洲,不知不觉间长成了小小少女。童年茗谷的记忆已经远离,相继失去哥哥嫂嫂的伤痛已从她心中淡去,包括那只黑色的小豹子和那一夜的大火,都只剩下模糊的画面,毕竟那时她还不到四岁。终于,父亲厌倦了漂泊,决定回到香港。

他说,哪怕终其一生再不能以霍仲亨的身份踏上故土,也要回到一个离家最近的地方。

母亲却对父亲说,国家国家,国是始终在那里的,家也一样,你在哪家就在哪。

于是,他们把家定在了与故国咫尺相望的香港——被英国人从大清朝手中夺去的香港。父亲说,这里也是中国,迟早要重新属于中国。

那个充满殖民风情的弹丸小岛,它虽不是那么繁华热闹,却有父母亲的朋友,有蒙叔叔和贝姨,薛叔叔和燕姨在香港也有一个家,许叔叔和殊姨也会常常来,当然还有高叔叔和他那个顶顶讨厌的儿子。他们对父亲尊敬有加,总是谦逊地称呼他“先生”,称母亲为“夫人”。阿姨们总爱和母亲在一起。每个人都将她视作掌中珠宝,百般爱惜;幼年的伙伴不多,只有敏言和高彦飞那个小鬼头,蒙叔叔的孩子们又多又吵闹,慧行太小,小得只会哇哇哭……也许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也是父母亲最宁静安恬的日子。

最美好的一切,也就在此时戛然而止,突然画上了终止符。

就从那一天开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脸上最美的笑容也再没有出现。

于是天地倾覆,一切都改变了。

如同她从未想到,神祇般顶天立地的父亲,会转眼间消失于世间。

亿万中国人也没有想到,国民政府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日本人的铁蹄在一年之内横扫半个中国。北平与南京两座故都接连沦陷,上海也终于不保。

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海上浮城一般的香港日夜笼罩在恐惧之中。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许叔叔身为军人,自然要与家国共存亡,他率部转战西南,浴血千里,誓死保障大后方最后的防线。薛叔叔身为高级情报官员,不会像许叔叔那样扛枪上阵,他的使命是化作暗夜魅影,潜入敌伪心脏,获取情报,策划狙杀,令日伪汉奸政府闻之色变,成为国贼梦魇中的制裁者。

也许没有人知道薛晋铭的名字,但没有人不知道那些震动内外的暗杀事件——那些血淋淋的遇刺名字,上自日本高级军官,下至叛变官员,是令他们肝胆俱裂的震慑。

男子顶天立地,浴血卫国,女子也不是烽烟乱世里的菟丝花。

燕姨坚持她作为医生的职责,跟随红十字队,四处奔波救治伤患。

殊姨参加了军官夫人们发起的劳军义演,亲自奔赴前线慰问官兵。

蒙叔叔一家高堂在世,儿女年幼,不得不挥泪暂别故土,前往美国避难。

母亲却坚决不肯同行,她拒绝了贝姨的苦劝,在阔别故土十余年之后,在战争最惨烈之时,终于回到了中国。她摒弃从前恩怨,随政府共进退,与家国共存亡。与薛叔叔商议之后,她将凝聚了薛叔叔与父亲多年心血的军工厂移交政府,随薛叔叔隐姓匿名来到重庆。

她不愿对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不愿再让世人知道父亲当年遁世的秘密,更不愿尘封十余年的茗谷旧事再被人记起——外人都相信了她是薛叔叔寡嫂的身份,乱世当前,没有谁再去追究一对伶仃母女的来历。

霍霖这个名字也没有人再提起,如今,她随了母亲的姓,改名沈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