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地回到各自岗位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蚊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煮干。楼上房间里的窗户才擦了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抹布,又回到窗前,仔细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

册子摔落地上,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

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张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迭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将她搀扶起来,满是粗茧的手扶住她的胳膊,全不敢用劲——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有太多改变,哪里像是一个十七岁女儿的母亲。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她平素鲜有笑容,话也极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她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木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车子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吗?”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和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淑女姿态,说了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的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了一层光芒。

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下来搀扶她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

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上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啊?”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吗,念卿?”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澜不惊的眼里敛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办完事情,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她了吗?”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听闻“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字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须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给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跟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到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

“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啊。”

童稚语声从车轮底下传出。

老于趴在地上,极力把手伸入车子底盘下,想把人给拽出来。

只听身后沉沉的一声,“慧行,你在做什么?”

老于一惊,回头见是薛先生和夫人双双立在身后。

车子底下传来男童一声欢呼,“爸爸——”

黑不溜秋的身影从车轮底下利落地滚出来,带着一身泥扑到薛晋铭身上。

老于苦着脸对念卿说:“夫人,小少爷硬要爬到下面去看车子为什么跑得那么快,我拦都拦不住他啊。”

慧行趴在薛晋铭肩头,伸出小细腿踢老于,“坏蛋,不许告状,我爸爸有枪,崩了你!”

薛晋铭听得皱眉,将他放到地上,正色说:“怎么能这样说话,快向人道歉。”

慧行身子一扭,扑到念卿怀里,“姑姑,爸爸骂人,爸爸不疼慧行。”

念卿笑着推开薛晋铭要来拎他的手,“好了,别这么凶,孩子见到你一次不容易。”

薛晋铭无可奈何,只能眼看着慧行躲在念卿怀里,朝他得意扬扬地做鬼脸。

念卿将慧行领上楼,亲自给他洗了手脸,换上干净衣服,又将他的头发梳理好。再领回餐桌旁时,小泥人已变回一个俊秀乖巧的小娃娃。

入冬时节,天色黑得早了,窗外已是夜色降临,鳞次栉比的山城人家,寥寥亮起灯火。

屋里只开着一小盏吊灯,光线昏暗。战时能源紧张,有电灯的人家也要限电。虽是如此,餐桌上铺着洁白桌布,简简单单的几样家常小菜,川菜辛辣香气萦绕,寻常烟火色最是暖人。

四人围坐桌旁。霖霖贴心地取来白色绒线披肩给一袭旗袍身材单薄的母亲搭在肩上。小小的慧行赖在父亲身边,见念卿披肩上流苏摇曳,便顽皮地伸手去拽她胳膊。

念卿恰巧拿起勺子,正要给薛晋铭碗里盛汤,被他这一拽,汤勺险些脱手跌落。

薛晋铭眼疾手快地去接,仓促间抓到了念卿的手,勺子还是跌进汤里,汤汁溅了一桌。

慧行开心地拍手大笑,霖霖直骂他淘气。

薛晋铭却怔住,掌心里柔软微凉的手,只停留一瞬,便如鱼儿般滑走。

再看她,脸上神色仍是淡淡的,连目光也未朝他多移半分。

罗妈上来收拾,薛晋铭斥责慧行,并吓唬他说,再不乖就丢出去喂狼。

“这里才没有狼呢!”慧行舞着筷子,根本不怕父亲的威胁。

“那就把你送回香港去!”薛晋铭沉下脸。

“我不回去!”慧行一听回香港,小脸便垮了下来,说着便乖乖端正坐好,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也不需要佣人千方百计哄着喂他了。

霖霖忍俊不禁,故意逗他说:“为什么不回去?香港是你家啊,你不想回去看看妈妈?”

慧行抬起一张沾满饭粒的小脸,飞快地摇头,“妈妈凶,妈妈不好。”

“慧行!”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念卿也脸色一凝,责问道,“谁教你这样说的?”

一向顽劣大胆的慧行,唯独不敢惹姑姑生气,看见念卿神色冷了,慌忙将碗筷丢下,含着一口饭菜结结巴巴口齿不清地说:“敏……敏敏姐姐说的。”

念卿与薛晋铭目光相触,骤然沉默。

“敏言……”霖霖一时也失语。

她是知道的,薛叔叔的养女敏言与继母林燕绮关系不睦。

敏言不是薛叔叔的亲生女儿,她生母的身份有些不光彩,但薛叔叔待她一向视为己出。却不知为什么,敏言对燕姨总是很冷淡,不论燕姨如何待她,她始终不肯认燕姨做母亲。

其实燕姨是个了不起的女子,以一介女子之身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拔萃,更是寥寥可数的女大夫。大概因为是医生的缘故,燕姨性情有些严肃,不像殊姨和贝姨那样热情和蔼,对待孩子也极严厉。人家都说严父慈母,薛叔叔家里却是反过来的。燕姨对慧行教养极严,一旦犯错便要重责;薛叔叔却因常年在外忙碌,少有空闲陪伴家中妻儿,偶尔回到香港家中,对慧行总是极尽疼爱补偿。

燕姨在红十字医院照料伤患很是繁忙,无暇照顾孩子,敏言是跟着贝姨在贝姨夫家蒙家长大的。多年后有了慧行,燕姨依然没有工夫在家陪伴孩子,贝姨家中孩子又太多,母亲和父亲便时常将这姐弟俩接来照顾。说起来,薛叔叔这双儿女倒是跟他们的“姑姑”和“姑父”更亲近,相处的时间也更多。慧行颇受敏言的影响,与燕姨本就相处得少,仅有的记忆里也只留下严厉可惧的印象,同自己母亲的情分反倒疏远了。

霖霖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这时,念卿低声说:“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在太平洋上的气焰一时半会不会消减,美国人光嘴上说又不动手,香港一隅孤岛,说陷落便陷落,燕绮留在那边不是明智之举。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劝她早些过来。”

薛晋铭“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念卿皱起眉头,“这事攸关安危,不管你们两人有什么误会,也先将她劝回来再说。”

霖霖诧异抬头,听出话里的蹊跷。

念卿敏锐地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清冽,旋即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态,亲自将慧行抱到膝上来喂他。

薛晋铭一直没有说话。

桌上气氛一时有些僵了,霖霖起身说:“薛叔叔上次带来的酒还没喝,今晚正好开了给你接风!”

霖霖转身走开,桌前只余薛晋铭与念卿默然相对。

薛晋铭笑了下,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前次你说孤儿院的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现在筹到了吗?”

“筹到了,”念卿也一笑,“那阵子棉花紧缺,有钱也买不到,现在不要紧,都齐了。”

薛晋铭由衷赞叹:“你和蕙殊做事,比政府可高效多了,真没想到你们的孤儿院说办就办起来了,快得不可思议。”

念卿却叹息,“你知道吗,每天都有新的孩子送来,都是将士遗孤,父母双亡。我们已经将山上那整座教堂都用起来了,还在加盖新的屋舍,可是总有一天会挤满,战场上新的孤儿却依然在产生。”

薛晋铭良久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轻轻覆上她冰冷的手背,沉声道:“这场仗会打完的。今日所付出的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今日的孤儿就是明日的栋梁。”

“酒来了!”霖霖拿来酒,亲手斟好,正要将酒杯递给薛晋铭,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

薛晋铭反应迅捷,不待霖霖和慧行回过神,已一手一个将他们拎起,“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霖霖一惊,忙俯身牵起慧行,转头去挽母亲。

“你们先去,我随后来。”念卿一把推开她,转身往楼梯奔去。

“你干什么!”薛晋铭追上去,在楼梯口将她一把拽回。

她奋力推开他,“我有东西在楼上,我要去拿!”

“什么东西比命要紧?”薛晋铭惊怒交加。

念卿不答,只是不顾一切推开他想往楼上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他双手的钳制。

警报声一声紧过一声,念卿放弃挣扎,哀声道:“是仲亨的遗物。”

薛晋铭一呆,放手任她挣脱而去,眼看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警报声尖厉刺耳,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声将他神志拉回,转头对楼下两个惊呆的孩子厉声道:“霖霖,带慧行先下去!”

霖霖咬唇点头,抱起慧行飞快奔向楼梯下的地下室入口。

仆人们也早已奔向花园后面依山壁挖凿的防空洞。

楼梯上笃笃传来她急促奔走的足音,却被渐渐逼近的飞机轰鸣声盖过。薛晋铭冲上楼,恰见她紧紧怀抱那个紫檀木匣奔过来。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陷入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见。他紧紧将她拥入怀抱,凭着敏锐知觉,拥着她在黑暗中奔下楼梯,抢在第二颗炸弹落下之前,踢开地下室的门,闪身避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