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婆婆走了以后,我连着几天晚上无法睡觉,一合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婆婆临终的模样。婆婆死后我一直没有哭,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我的心已经让悲哀击打得麻木了。妈妈彻底抛弃了我,代替她给我关爱的婆婆也离我而去,那几天我努力担当起一家之主的职责,按婆婆的心愿照顾你们,可我自己却连哭泣都无力做到。那天晚上你来到我床边时,我正在身心崩溃的最后时刻。所幸……我还有你。

“是你爬上了我的小床,刚满十三岁的女孩搂着同样刚满十三岁的男孩,模仿着姐姐甚至妈妈的口气柔声安慰,终于让我把郁塞在心口的泪水全部倾倒出来,因为有你温暖的双手环绕,我的热泪才不至于冻结在绝望凄苦的寒夜。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在你的怀里哭了多久,直到安宁地沉入漆黑的睡眠。”

“那也是我们三个亲密相聚的最后一夜吧。第二天早晨,消失了许久的那个男人又出现了。虽然我和华滨哭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舍,他还是无情地拉开我们,把华滨带走了。又过了一阵子,爷爷总算等到了正式回沪的许可,还在‘逸园’里争取到了一间小屋的居住权。就这样,在寒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也离开枫林桥的家,跟着爷爷住进‘逸园’。

“那天我们是一起走的,你回自己的家,我和爷爷去‘逸园’。你帮我提着行李,跟爷爷和我坐上同一辆电车。电车走走停停,冷风不停地从窗缝里灌进来,车上的人们全把脖子缩在厚厚的棉衣里。离开枫林桥之后,铅灰色连成片的破屋斜墙渐渐见不到了,街道两边的梧桐树伸着光秃秃的枝干,被树枝挡在后面的房子整齐了许多,但也都是蓬头垢面的。

“还离开一段距离,爷爷就把车窗摇下来,寒气顿时冲入电车,他让我把头探出去——看,那栋白色的大房子就是‘逸园’,咱们的家啊!哦,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售票员叫骂着揪回车里。

“电车停在‘逸园’的大门口,我和爷爷下了车。我转身向坐在车里的你招手,你一个人站在车窗前,突然奋力拉下车窗。售票员又冲过来了,可你连睬都不睬她,只是拼命把头伸出窗外,你的目光紧紧盯住我们的方向,但却分不清是在看我和爷爷,还是在看‘她’——这座兀自矗立在晦暗世界中的破败宫殿?

“‘袁佳……再见!’电车开出去很远,寒风还送来你的叫声,那样清脆、那样坚决,真像是要击破苦闷人间的一句呐喊!”

“是的,袁佳——今夜我们终于再见了!”

“是谁在那儿?”

影子从侧门翩然而入,踏过青草的双脚却似走在荆棘之上,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她的踯躅前行惊动了在夜色中伫立良久的另一个影子,他从丁香树下跨出来。

她站住了,却没有回答。

无风的秋夜,一钩细细的上弦月隐在浓云之后。“逸园”庞大静谧的身影挡住了星光,也遮去了不远处的城市霓虹、万家灯火。

相距咫尺,他们沉默相对。等待了太久,似乎等待本身已成为习惯,真等到时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轰!一朵金花在头顶粲然怒放,紧接着是千树万树的银柳如瀑而下。刚刚还被“逸园”的憧憧黑影覆盖下的草坪,转瞬便亮似白昼一般。

是国庆的焰火正在燃放——轰!轰!轰!接连不断的巨响震颤了大地,秋夜的静美不复存在,头顶上已然是琼楼玉宇、火树银花的天宫!

于是……看见了。在好似摄影棚里的强光下,两个人的脸庞都苍白如纸,但又毫发毕现地展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你是……”

多么难得啊,在李威连的声音里竟也有了如许不确定。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细细打量出现在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双眸承接住他探询的目光。

李威连向她伸出右手,她会意,垂眸微笑间也递出自己的右手。

在又一束绽放的焰火照耀下,被铁钎烙下的半圆形伤疤酷似今夜的那轮月牙儿。他把这只手紧紧握入自己怀中:“袁佳。”

“威连。”

可是……他依然不停端详着她:“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吗?为什么你的容貌好像完全改变了?”

“只要伤痕不变,你就能认出我来的,对吗?”

是的,只有伤痕不会变,因为它深深地镌刻在你我的心上。

右手被他牢牢攥住贴在胸前,她便抬起左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他微微闭起眼睛,低垂下脸孔任她温柔抚摸。

“你的容貌虽然改变,倒是青春长驻了,而我却老了。”

“怎么会?婆婆早说过,威连长得像妈妈,会越长越讨人喜欢,将来必定是我们三个中最好看的。真的是这样呢……”

无数朵红绿相杂的菊花在头顶次第绽放开来,破空之声淹没了她后面的话语。

当李威连再次睁开眼睛时,只为她所熟识的忧伤男孩瞬间老去,他的目光中重现锐利和沧桑。

“袁佳,今夜你为什么来?”

“我……来看看你、你们。”

“是吗?……既然几个月前已经到上海,为什么又等了这么久才来?”

她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将她的手缓缓放开:“1998年我正式回到上海时,就把寄存在龙华殡仪馆里婆婆的骨灰安葬到了青浦的墓园里。从那以后,每年清明前后我都会去……也只有我一个去,这样整整十年。今年是第十一年,清明我却没能去成,六月底的时候,为了安葬另一个人我才去了墓园,在婆婆的墓地前我看见了三盆花。袁佳,那是只有你我才会献给婆婆的花——栀子花,并且是不多不少的三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就开始等待你。但你……还是让我等到现在。”

在七彩纷呈的绚烂天幕下,李威连的目光穿越现在这张叫做林念真的女人的脸,向他记忆中的袁佳提出质问:“自从1991年你在深圳消失,到今天已经十八年了。你肯定准备好了回答我的问题:十八年前你为什么离去,今天你又为什么回来?”

是的,为了今天的相遇她准备了很久,并不畏惧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不料启齿之前,潮水般的心痛仍然哽住了她的喉咙。

第一节焰火表演接近尾声,各色繁花不间断地升空、绽放、凋谢……仿佛要集合起所有转瞬即逝的辉煌,誓与永夜抗争到底!

多么像她……袁佳,她在那个台风之夜里倾尽毕生之爱盛放,昙花一现后便永远地凋零了。

“那天我在火车站没有找到华滨,心里又急又慌,就独自一人出了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天已经全黑了,风很大,雨也很大……我越走越害怕,头脑都混乱了,突然我好像看见对面的马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我以为是华滨,就喊着他的名字冲过马路,两道黄光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飞向半空,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焰火燃放暂歇了,大半个夜空都被硫黄燃过的烟雾笼罩着,在短暂的绚烂之后显得如此寥落和空虚。

寂静降临,两人重新回到沉黯的黑夜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后来呢?”

“后来……等我恢复意识,是整整一个月之后了。我听人们告诉我,那个晚上我撞上一辆飞速行驶中的轿车,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虽然经过急救,但仍处于重度昏迷中。由于当时深圳的医院水平有限,无法使我脱离生命危险,因此第二天我就被转到了广州市最大的医院,在那里又经过两次脑部手术,才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虽然清醒了,我对所发生的一切都丧失了记忆,连语言和行动等各项基本功能也几乎减弱成零,我当时的状况只比‘植物人’略好一些吧。因为发生车祸时我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我自己又不能表达,接下去怎么处置我就成了个大难题。这时候,有一个好心人挺身而出了。他就是撞倒我那辆出租车上的乘客——一个美国人。”

“美国人?”

“是的,他是在香港参加完学术会议后,顺道来中国大陆旅游的……结果就碰上了我这件事。一方面我是撞到他乘坐的车上受的伤,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部分责任;另一方面他本身就是研究脑神经外科的专家,恰好能够对我进行对症治疗,于是他在当地美国领事馆的协助下,为我这个‘无名氏’办理了出国手续。就这样出事两个多月后,我被担架抬上了去美国的飞机……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八年。”

“原来是这样……”他的声音无比苦涩,“难怪我先在深圳后来在上海,一次又一次找你,始终是失望而归。不过我一直坚信,你是躲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不愿意见到我们。所以最后我决定放弃寻找,而是守住‘逸园’,我想——你早晚都要回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