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室外太热,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这家costa咖啡馆里几乎满座。戴希来得比较早,才占到一个靠窗的两人沙发位。点咖啡时她犹豫了一下,戴希原来喜欢喝拿铁,自从在双妹喝了李威连所谓的“天底下最苦的咖啡”,她就再也不喝加糖加奶的咖啡了。不过戴希至今无法习惯espresso那种浓烈的苦味,最后还是点了杯冰美式。
坐下之后戴希面朝窗外发了一小会儿呆,这个咖啡馆坐落在一所宾馆的大花园里,从窗口望出去,似火骄阳下的大片草坪绿得耀眼,好像能看到一股氤氲的热气悬浮在半空之中。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时候要是走出去的话,皮肤上立刻就会被晒出微烫的刺痛——这就是生命的鲜活感受之一吧?
艳阳下的草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西洋小别墅的白色阳台、隔着窗户能隐约听见的蝉鸣,这一切都带给人无法言表的宁静感觉和不尽遐思。和着室内轻柔飘荡的旖旎香颂,戴希的心中涌起强烈的思念之情——“逸园”,她已经离开“逸园”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在这一个盛夏,那里的一草一木又在吐露着怎样的芬芳、牵引着怎样的情怀……
她从胡思乱想中猛醒过来,看看手表,已过了约定的见面时间二十多分钟。戴希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谁知道还要等多久,不如再熟悉下旅行的资料。
这是一条从四川成都出发,途经川滇藏高原抵达世外桃源之地——稻城亚丁的旅行线路。为了这次旅行,戴希已经预先申请好假期,起程的日子就定在7月18日。
连通网络后,戴希打开在浏览器里收藏的好多相关网址。这几天她一有空就看看,对整条路线算是有了初步认识。但是直到此刻,戴希仍旧对自己即将开展的旅途感到不可思议,一周多前和李威连在北京会面时似乎偶然谈起的话题,到今天几近成真,可是天晓得,戴希原先压根没有这样一项旅行计划的呀!
怎么会对李威连这样言听计从?戴希自己也解释不清。也许是曾经上下级关系的余威?也许是她对他的现状抱有真挚的歉意?也许是她对咨询者x深入肺腑的同情?……也许都不是,只不过他的希望、困扰、悲喜和命运,伴随着醇厚的魅力全部深深印刻进她的心,让戴希在感同身受的同时,愿意为他付出力所能及的帮助,也从他那里回馈到最美好的信赖,以及一点点新鲜神秘的刺激。
跨越川滇藏高原的旅行,一路上翻越多座雪山,领略融合了汉、藏风情的高原美景,直抵“蓝色星球上最后一片净土”,这个过程该有多么震撼人心啊!当李威连告诉她整个行程时,戴希简直又惊又喜。当然,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游山玩水。
“你是……戴小姐?”
戴希赶紧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俏脸:“啊,我就是戴希。你是薛小姐吧?请坐。”
薛葆龄整整迟到了四十五分钟,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娇小的脸上阴云密布,和户外的艳阳高照形成鲜明对比。戴希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一边还得主动赔笑:“外面很热吧?要不要叫杯冰咖啡?”
“我的心脏受不了咖啡。”
“哦,那来杯冰茶……或者冰水?”
“我从来不喝冰的东西。”薛葆龄打开大大的gucci挎包,取出一条纯羊毛披肩围上。
我的妈呀……戴希扬手喊来招待:“那就要杯热柠檬茶?”
“就热水吧。”
热水端上桌,薛葆龄抿了一小口,就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戴希觉得她那副虚弱的样子真不适合咖啡馆,还不如待在疗养院里比较妥当。
与此同时,戴希发现自己的脑袋也开始发胀,因为李威连交给她的任务就是陪这位“病美人”上高原!刚好冰美式喝完,戴希干脆叫了杯espresso来振奋心情。
“戴小姐,william说你会陪我去四川?”薛葆龄的精神虽然萎靡,充满敌意的目光却始终在戴希全身上下徘徊。
“呃……是的。”
“他为什么叫你陪我?”
“我……”戴希真有点生气了,难道大旅行家的女儿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吗?她立即反问,“他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薛葆龄微微怔了怔,才说:“他说你学过医科……戴小姐,你是医生吗?”
“唔……实际上我的专业是心理学,但也学习过医科的常规课程,比普通人更多些这方面的知识吧。”
“哦,是这样。”薛葆龄点点头,“他想得还真周到。”
大家都沉默了。戴希喝了口espresso,真够苦的!看看薛葆龄憔悴黯然的模样,再想想李威连的再三嘱托,戴希心软了:“薛小姐,既然你的心脏有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川藏高原旅行呢?这样肯定会有危险性的。”
薛葆龄瞥了戴希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为了实现我父亲的遗愿,多么大的风险都必须承担的。戴小姐,william跟你说起过我父亲的身份吗?”
“说过,薛小姐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旅行家。”
“我父亲一生遍游全球各地,但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我国川藏地区,也就是香格里拉。因此在他去世之前,留下的遗嘱中特别提到,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在世称‘香格里拉之魂’的亚丁……爸爸说,那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长眠之地,是灵魂所在、心安之处。”
薛葆龄说着眼圈就红了,娇喘微微,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戴希忙说:“薛小姐,我查过去亚丁的路线,虽然从成都出发海拔一路升高,有利于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但那是针对普通的健康人而言的。你的心脏本来就有问题,再要翻越多座雪山的话,对你真的会很艰难。相对来说,从云南的中甸到稻城的线路,一路上景色固然要差些,但途经的海拔相对比较低,路程也要短很多,我认为更适合你的身体情况。所以我想建议你,还是选择后一条路线。”
“戴小姐,是william让你来当说客吧?”薛葆龄酸楚地笑起来,“他都跟我说过好多遍了……但是,我不可能走那条线路的。”
“为什么?”
薛葆龄悠悠地叹了口气:“因为我的旅游公司一直想经营从成都到亚丁的特种旅行线路,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之一,所以此行我还要顺便考察沿途状况。另外,据我的旅游公司成都分社那里来的消息,今年七月中甸往稻城的公路开始修缮,路况很不好,常常会发生塌方,所以我只能选择从成都出发。”
“哦,”戴希想了想,“如果只能如此的话,就要尽量把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些。”
“这倒没问题,我公司在成都的分社会负责全部行程,在成都当地安排肯定十分周到的。”薛葆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戴希,“那么说william,他真的……没时间陪我去吗?”
戴希低头喝着espresso,含含糊糊地嘟囔:“我也……不太清楚。”
晚上戴希在家整理行李时,接到了李威连的电话。
戴希简单汇报了下午见面的情况,最后说:“我试着劝过了,她还是坚持要走成都的路线。”
“葆龄太任性了……戴希,还是要谢谢你。”
戴希刚想说话,门铃响了。
“是快递。”戴希签了字,抱着纸盒继续和李威连说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我给你的。”
“啊?”
“是旅行的一些必需用品,时间比较紧张,我怕你来不及备齐。”
纸盒里除了抗高原反应的常用药物外,还有数码相机、手电、对讲机和一个氧气袋。
“进入山区后手机经常接不通,有对讲机可以预防万一。另外,氧气袋不能带上飞机,要放在托运行李里。”李威连很仔细地解释着。
等他讲完,戴希犹豫了一下说:“william,今天我听她的意思似乎是——如果你肯陪她去的话,也许她就会听……”
“我绝对不会陪她去的!”李威连斩钉截铁地回答,顿了顿,他又说,“从成都走有从成都走的好处,只要注意绝不在海拔四千米以上地区多停留,就应该没太大的问题。戴希,不要有负担,你能这样帮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因此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充分享受这次旅行,那一路上的景色会让你终身难忘的,千万别错过了。”
“我知道了。”
“戴希,”挂断电话之前,李威连再次强调,“记住,绝不要在四千米以上的地区多停留。”
“戴小姐,你和薛总很熟啊?”
戴希和薛葆龄一行刚从成都出发,随行陪同的东亚旅游公司成都分社的邵春雷经理就开始唠叨个不停,他似乎对戴希非常好奇,话题和目光老围绕着戴希转悠。
戴希把头转向车窗外,没有理睬邵春雷。这个矮矮胖胖、一口川味普通话的饶舌男人让戴希印象不佳,她尤其讨厌他那对嵌在圆脸盘里、暗含叵测的小眼睛。
按原计划应该在早上八点出发的。因为薛葆龄不舒服,起来晚了,一直耽搁到九点,邵经理安排的丰田越野车才开出凯宾斯基大酒店。邵春雷是薛葆龄的部下,也是本次旅行的全程策划者,除了确保旅途的安全顺利之外,他还要向薛葆龄介绍沿途的食宿行等情况,让她根据这些第一手资料做出公司开发这条旅游线路的决策。
丰田车上一共四人。司机是个藏族小伙子,名叫扎吉。从成都至亚丁的路线沿途要翻越多座雪山,只有从小适应高原环境的藏民才能驾驭,因此这条线上的司机都是藏族人。
初初看来,邵春雷还蛮尽职的。丰田车启动之后,他的嘴就没闲过,像个专职导游似的,妙趣横生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光,并且一再强调这是已故薛之樊老人最钟爱的旅行线路。可惜他的谈笑风生没有得到积极响应,薛葆龄在膝头上搁着一个黑色的大包,上车之后就一动不动地扶着它,随着汽车的行进,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哀戚愈浓,不用问,这黑包里装的肯定是薛之樊的骨灰,而沉浸在伤痛中的女儿只能拖着病弱的身子,独自踏上旅途……戴希多少猜测出了薛葆龄和李威连的关系,看着薛葆龄无助失落的可怜样,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唯一令人振奋的是天气很好,开出成都将近两个小时后,车子进入绵延起伏的山区。公路两侧林立的山峰越来越雄伟,阳光将蓝天照得澄澈透亮,点点金辉晕染了层峦叠嶂里的浓浓绿意,使车窗外掠过的每一处景致都宛如缤纷的明信片。
七月下旬正是旅游旺季,丰田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时,旅游大巴和大小货车在前方后方均排成长龙。沿着陡峭的山势朝下方看,盘旋的山路上各色车辆前后相接,令这山峦旷野中充溢着赶集似的热闹情景。
“川藏这一带旅游现在是一天比一天热啊,呵呵,薛总您看看,咱们公司真得抓紧开这条线,否则生意都让别人做掉了!”邵春雷高声说。
热的不仅仅是游兴,天气也跟着热起来。随着山路曲折向上,碧空一尺一尺地迫近,云卷云舒之间,抽出牵牵绊绊的霞丝,比上海所看到的更细更轻更薄,莫不是云彩也被阳光稀释了?戴希脱口而出:“离天近了,太阳也近了,所以天气也更热了吗?”
邵春雷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上海小姐啊,海拔越高气温越低,不过昼夜温差也大,所以你现在才感觉热!到晚上可别喊冻坏了哦!”
戴希的脸上发起烫来,连忙掉头看看身旁的薛葆龄。这个夏日山野的明丽之旅,未能给她苍白的脸色增添半点光彩,薛葆龄的整个人都好像冰封在哀愁之中,她冷冷地搭腔:“这么多人和车,倒让我觉得还在上海似的。如果一路都是如此,那么爸爸笔记里描写的出尘绝世之美,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邵春雷愣了愣,随即讪讪笑道:“呃……中国嘛,哪个地方不是一出名就人满为患?九寨沟、张家界、丽江……和那些地方比比,稻城亚丁还算好的,毕竟海拔太高。再说,一路上也就是这段路况不错,后面的路可就没这么好走了。”
“上海来的小姐,”他朝戴希偏偏头,特意加重语气说,“要做好思想准备哦。”看来他已经认定戴希是娇生惯养、毫无野外经验的城市女孩了。
因为赶时间,他们没有在第一站雅安多作停留,丰田车就沿着秀美的青衣江向西,驶入二郎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似乎是为了证实邵春雷的话,随着前方的山势渐趋险峻,薄丝般的云雾也开始变得灰暗厚重,纷纷在山巅缭绕聚集,给绿意盎然的山岭覆上一层阴霾。
驶过长达四公里的二郎山隧道时,眼睛无法适应蔓延不绝的阴暗,圆圆的光点在戴希眼前闪动了很久。邵经理操着公鸭嗓子介绍阴阳两重天的隧道奇观,噪音使车内的狭小空间愈显压抑。
戴希感到身旁的薛葆龄在微微颤抖,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薛葆龄搁在膝头的右手,盛夏的季节,这只手却冻得好像在冰窖里,戴希对着暗影中的惨白面孔温柔地微笑,悄声安慰:“别怕……”
隧道终于到了尽头。刚回到蓝天之下,眼前的景致大为改观,先前涓涓流淌的河水骤变为汹涌咆哮的怒川,在如刀劈斧凿而成的峡谷中奔腾。两侧的山峰高耸入云,云际边缘白雪皑皑,高原雪峰初露峥嵘!
路况果然比之前差了,紧靠峭壁的狭道上到处堆积碎石,司机扎吉倒显得熟门熟路,丝毫没有减缓车速。尽管对司机有信心,始终紧盯着车窗外的戴希还是开始紧张。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她目睹大自然风云变幻,就已体会到雪域高原那雄浑之美中深蕴的苍茫和凶险。
川藏高原的山水之所以可贵,就因为它被险恶包裹、被荒芜阻隔。除了世代在此繁衍、以最坚忍的勇气生存下来的藏族人民外,所有的外来者在这里都望而却步,纵有勃勃雄心却最终只能俯伏于万仞千山之前,大自然在此展现出的无上尊严,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类的狂妄击得粉碎。
阳光,一切都有赖于阳光。刚刚在艳阳照耀下如诗如画的景致,是多么令人神往陶醉。此刻不过压上几许阴霾,山间的草场和湖泊就由明净转成晦暗,恬淡从容的气韵骤然消逝,狰狞的大片黑褐岩石凸显在峰峦之上,一道道无底的深壑仿佛是来自史前的裂痕,还有那直指苍穹的冰峰,纵然是世间罕见的壮美,但翻卷的阴云烘托出万般肃杀来,带着藐视苍生的极端冷漠。
俯瞰山道上踯躅跋涉的车队,即使成群结队,也不过是簇拥在一起壮胆而已。戴希暗暗心惊,在离天越来越近的征途上,她深深感受到了人的渺小。灵魂所在,心安之地……至少到现在为止,戴希没有体会到心安,却倍感灵魂的迷惘和孤独,可能是因为这段旅程比较特殊,也可能自己终究是个城市女孩吧。
戴希注意着身边的薛葆龄,她的神色更加萎靡不振了。
“薛总,大渡河和泸定桥总要去看一看吧?这段峡谷平均深达三千米,比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呢。头一天的路线上这就是最大的景点了。”
“嗯,”薛葆龄勉强答应了一句,“现在海拔多少了?”
“两千多米吧。”邵春雷回答,“您感觉还好吗?”
薛葆龄没有说话,从包里掏出心脏病的药丸吞下。
大渡河泸定桥边聚集了不少游人,峡谷中水流湍急、水声轰隆,人们忙着观赏拍照。薛葆龄只稍站了一会儿,就对戴希说头晕得厉害,由邵经理陪着返回汽车。
戴希多拍了几张照片,落在后面。人群中有几个全身冲锋衣裤、整套驴友打扮的年轻人,彼此用上海话高声谈笑着。戴希走到他们身边,用上海话问:“你们也去稻城吗?”
“稻城亚丁阿拉已经玩过了,现在是去成都。侬要去亚丁啊?”一个男青年很自豪地说。
“嗯,”戴希笑着点头,“可惜路不好,否则这次我还想去香格里拉呢。”
“路不好?”男青年搔搔头,“还可以啊……阿拉就是从中甸过来的,还徒步了一大段呢。”
回到丰田车里,薛葆龄的状态更差了,戴希有些担心,便向邵经理询问今天剩下的行程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