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一滴接一滴落下,在深夜中听得如此清晰。这片雨云肯定是追随着他,一路从香港来到上海。不过登陆上海之后,它的力量减弱许多,从大弦嘈嘈变成小弦切切,此刻大约已经停了,荡起回声的只是从屋檐上流下的积水吧。
李威连端坐在“双妹1919”的窗下,这时已近凌晨,很偶尔地有一抹昏黄的车灯光从窗外射入,又被窗上的水迹幻化出点点破碎的光影,在漆黑的店堂里一闪而灭。
从二楼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哭泣,但任何声响都不能打断李威连对往日的回忆,他的整个身心都跟随着那刚刚逝去的灵魂,在永恒的死寂中沉醉下去,仿佛再也等不到晨光降临了。
暑假后的头一堂英语课,身着墨绿色长袖连衣裙的女教师走进初二班级的课堂。她在讲台前站定,感受着满堂天真而好奇的眼神,心中又紧张又喜悦。
女教师开始上课了。其实她也是刚回沪不久,在乡下的年月里她几乎失去对人生的希望,真的没想到今天还能重新讲起英语,甚而能够执掌教鞭……如获新生的激动使她的呼吸急促、喉头发涩,最初的几句话她说得不怎么流利。
是她太敏感了吗?为什么有一双清朗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掠而过,却令她莫名地紧张,好像做了错事被人发现似的。怎么可能?满屋子才十多岁的小顽童们,他们的整个小学时代是在无秩序中度过的,简直不可能学到什么真正的知识。
她调整好情绪继续上课。她所钟爱的优美语言本来就融化在她的血液之中,最初的滞涩过后,她渐渐能够挥洒自如。突然,她又感觉到了那双目光,这次却充满了坦白的快乐,女教师的心跳加速,她不动声色地搜寻起目光的主人……她看见了,那个坐在最后排窗边位置上的男生,就是他!在她眼里他还分明是个小男孩,却有着出类拔萃的相貌和气质。
接下去的时间里女教师一边上着课,一边体会着时刻存在的隐秘互动,觉得不可思议。下课时她布置了抄写单词和句子的作业,离开课堂时她朝那男孩望去,他已经埋下头,很认真地书写起来。
他根本没有按照要求做作业,而是用英语写了一篇小散文,描述了女教师的第一堂课。遣词造句还有些生涩,但天赋的语感令女教师惊叹。她极其认真地批改了这篇小文章,并在文章后面给他留了下一篇写作的题目。
从此以后,这个学生的英语作业都是独一份的,而女教师则在课堂上拥有了一个秘密的小知音。
秋风刚刚吹了几个晚上,人行道上就铺了厚厚的梧桐树叶。女教师穿着黑白相间的大提花毛衣和驼色的呢料长裙,在满街灰头土脸的行人中更显得风姿绰约。她辨认着门牌号码,慢慢朝弄堂深处走来。
前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女教师停下脚步,诧异地端详着在露天水斗前卖力地洗衣服的男生。
“老师!”他也发现了她,叫了一声就愣在那里,捏着湿衣服的手忘记收回来,给冷水浸得通红。
“我来家访,家里有人吗?”女教师对他温柔地笑着,尽量亲切地说话。其实她已经了解了他的身世,完全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念初一的时候就远赴香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留在上海,也明白了他的家族和袁家乃至她自己的家庭之间那种曲折的蔓连。因此在她的心中,又对这男孩子生起了天涯同命的怜惜之情,她今天是特地来看看,这个仅仅十三岁大的小男生是如何独自生活的。
男孩的双眸不是一般中国人那样的棕黑色,而是清澈的黛蓝色。他就用这样一双很特别的漂亮眼睛看着女教师,轻声回答:“老师,我家里只有我。”
这坦率中略带羞涩的模样让女教师心中一颤,她情不自禁地拉过男孩红彤彤的手:“没关系,老师来看看你就行。”
这个家出乎她意料的整洁,男孩请老师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老师,请喝水。”
“你家原来就这一间房吗?”
“原来有两大间,爸爸妈妈他们走的时候,政府给换成了这一个小屋子,说足够我一个人住的了。”
女教师环视着四周,墙上挂着一家五口的黑白合影。她的目光在那位母亲美丽绝伦的脸上停留许久,她的瞳仁也是黛蓝的,只是比男孩的浅很多,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显得与众不同。
“你长得很像你的妈妈吧?”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其实女教师想问,你妈妈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她怎么可以这样无情?
她转了话题:“衣服都是你自己洗,那吃饭怎么办呢?”
“我自己也会做饭。”他每次都是注视着她才说话,多么好的教养……但是女教师的心中酸楚难当,他才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啊,她真想把这男孩搂到怀里,给他一个最温暖的妈妈的拥抱。
她没有这样做,而是说:“你的英语非常好,课堂上学的那些不适合你的程度。以后每周日你去我家,我给你特别辅导。”
“真的?”男孩的眼睛发出光来:“太好了!老师,谢谢你!”
第一次辅导时她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男孩还没有摆脱拘束,吃得并不多。就在那次辅导时,她拥抱了他,她本以为这会是纯粹母爱的释放,但实际上她却体验到另一种奇妙的滋味,令她情难自已。女教师感到了强烈的内疚,在以后的辅导中,她再也没有拥抱过男孩。
她命令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去关心他,怜爱他,教导他。男孩是聪明绝顶的,他很乖巧地配合着女教师,让她觉得自己的一切苦心都在产生最好的效果。
他们之间唯一的麻烦是女教师的女儿,这女孩自从发现男孩每周来家的规律后,就千方百计地在这段时间赖在家里,女教师特地给她报了少年宫的书画班,女儿还是逃课在家里附近的弄口等着男孩。后来连女教师都不知男孩耍了什么花招,女儿不再骚扰他们的相聚。但是女教师在课堂上看到,女儿时不时向男孩投去毫不掩饰的倾羡目光。
女儿和男孩一起升上初三,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大了许多。女教师发现他越来越讨人喜欢,前一刻他的神情还是小男生的稚嫩和青涩,下一秒他的笑容里就流淌出些许男人的魅力,这种含而未发的诱惑令她几乎无法自持。与此同时,越来越多情窦初开的女生们围绕在他身边,神情中充满痴迷。女教师开始左右为难,她觉得应该中断周末的辅导课了,但只要在他的面前,这话她就万万说不出口。
寒假前的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女教师正在办公室里准备试题,女儿哭哭啼啼地跑进来:“妈妈,妈妈!他、他昏过去了!”
他?!女教师脑袋“嗡”的一声,好不容易才问明白,一贯体育成绩优异的男孩在运动会上跑完一千五百米以后,竟然趴在跑道边剧烈呕吐到晕过去。她赶去医务室打听,原来男孩是得了急性肺炎,已经送医院了。
下班后她直接去了男孩的家。
“你不是一向身体很棒的吗?这是怎么弄的?”女教师急痛攻心,劈头盖脸地质问躺在床上的男孩。
“老师……”他叫了她一声,听上去非常虚弱,“我很快就会好的,绝对……不耽误期末考……”
“谁在跟你说期末考!”女教师坐到床边,俯下身去看他苍白的脸,“家里的米放在哪里?我给你煮粥。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给你带些肉松来,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来做……”
“老师……”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这回可带出点撒娇的味道来。女教师的心软成一堆,她东张西望地正打算起身做事,手却被他一把握住了。
他的手心有点烫,应该是热度还没退净。这点点热度迅速窜遍了女教师的全身上下,她竟然像少女般瞬间就绯红了双颊,女教师简直无地自容,她心里想着要放开男孩的手,可又怎么舍得挣开。
整个礼拜女教师每天下班后就来照顾男孩,给他做饭烧菜洗衣打扫房间,一直待到男孩睡熟了才走。他确实体格强壮,再加有人悉心照料,恢复得相当快。虽然医生嘱咐他继续休息一段时间,男孩还是返回学校参加了期末考,照例考到了全年级第一名。
寒假开始的第一个周日,男孩又来到了女教师的家。这次是他主动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她。清新纯正的男性力量从他的手臂传达到她身上,点燃了女人的全部爱欲,唤醒了她本已沉睡的灵魂。从此后她彻底打消了中止辅导课的念头,她已经昏了头,她再也离不开他,恨不能分分秒秒与男孩在一起,任何道德和人伦的标准都束缚不住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激情了。
高一、高二、高三……周围的世界早几年残酷疯狂、晚几年喧嚣纷乱,唯有他们得天独厚,能在最静好的岁月中谱写爱曲。每周日上午的“辅导”不分寒暑风雨无阻,可这短短半天的缠绵又怎能满足日益狂热的爱恋,他们开始寻找一切机会相聚。
“外汇券有伐?外汇券有伐?”
女教师刚走出友谊商店的大门,佝偻着身子、两手插在衣兜里的黄牛就逡巡到她的身边。
她不理睬他们,径直往前走去。又有外国人大包小包地走出商店,几步开外的小花园里,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着不少年轻人,一看见老外便口哨、起哄声此起彼伏。
这情形着实有些怪异,外国人们倒是见惯了这个阵仗,个个气定神闲,还潇洒地朝那帮看热闹的小青年挥手示意。女教师从这堆人的旁边走过,突然手里一轻,沉甸甸的大布袋子已落入他人之手,耳边还轻轻飘过一句:“外汇券有伐?”
她强忍住笑,朝提着布袋混进人群的他看过去。虽然他故意学着旁人东摇西晃地走路,那气质总归和周遭迥然不同。女教师几乎要笑出声来,连忙斜穿过马路。他在街对面走了一小段,还是放弃了模仿,停下来往布袋里瞧瞧,便抬起头隔着马路朝她笑。
他俩就是这样逛街的,彼此走在同一条马路的两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友谊商店是经常去的地方,因为他有父母从香港寄来的外汇,他全给了女教师,由她负责采购他们都喜欢的东西,然后一起享用。今天的布袋里就装着哥伦比亚咖啡豆、牛油、花生酱和冷切肉,还有新鲜的吐司面包。
离开友谊商店不远,街上就变得十分清静。女教师走在前面,用心感受着他一街之隔的脚步声,她想,幸福肯定就是这样的,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难以捉摸。她不敢企求更多,只愿此刻长长久久,随着岁月沉入记忆的最深处。
这样想着她又有些伤感,不,为什么要伤感呢?浪漫的约会才刚刚开始。走过三个路口就是电影院,电影票他早就买好了,他们各自手握一张。
仍然是女教师先入场坐好。一直等到正片前的新闻加片放到一半的时候,才有人在黑白晃动的光影间悄悄摸过来,坐到她身边的空位上。他们甚至不相互看一眼,也从不交谈,爱欲却在竭力克制中变得愈加炽烈,只要两手轻微相触,就足够令他们如痴似狂。
“……以后我不想再叫你老师了。”
那次,她还沉浸在做爱后无比适意的虚弱中,神思飘渺地听到他这样说。
“那叫什么?”
“当然是叫……惠茹!”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扭过脸去看他:“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就咱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叫惠茹啊。”他讲话的神气倒好像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女教师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随着年纪增长,这对眸子中的蓝色渐渐隐去,变得越来越黑。她开始害怕看这深不可测的黑,那里面好像有着能直接吸走她魂魄的力量。
“不行的……等你叫习惯了,也许在人前就这么叫出来,那可糟糕了!”
“有什么糟糕的?叫出来就叫出来呗!”
女教师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这样真的不行……乖,听话。”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那好吧,就不叫惠茹。”她才松了口气,却听他又说:“但我肯定也不叫老师。我就叫你……妈妈吧!”
女教师刚一愣神,他就把她死死抱住,在她耳边一迭声地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天哪!”她简直惊慌失措了,赶紧去掩他的嘴,“威连,我的好威连!求求你,求求你别叫了!”
他挑衅似地看着她:“是叫妈妈还是惠茹,你自己决定吧!”
她长长地叹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还是叫惠茹吧……”
“就是嘛!”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惠茹,亲爱的惠茹,我最爱、最爱的人。”
深深的一吻印在女教师的唇上,她的眼泪随之滑落。
“为什么要哭呢?我让你不开心了?”他略微放松环抱,很认真地问。
让她怎么解释呢?女教师端详着他青春焕发的脸,她即便是用尽全力都爱不够的人啊,他还这样年轻,又怎么能够懂得她绝望的爱情?
她思之再三,方才开口:“威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唔,什么事?”
泪又要涌出来,她拼命忍住:“威连,我、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很快就会变老,成了一个老太婆。而你却会越长越可爱,会有许多许多的女人爱上你……威连,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我,想要离开我的……这也是很自然的结果,我非常非常理解,绝对不会怪你。”他皱起眉头像要说什么,她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威连,哪天你想离开我了,千万不要犹豫,想走就走。你就记住一点:我比你老这么多,肯定会死在你之前。我只想你答应我,在我死的时候,你要陪在我的身边,好吗?”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作声,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终于他抬起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她:“假如这样能够使你开心,好的,我答应你。”
“嗯!”她含着眼泪笑了,用力点点头。
他却没有笑,只是伸出手臂,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我答应你这个要求,并不是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些全都是胡说八道。我答应你的要求只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是爱你的男人,你是我爱的女人。所以,我才同意你死在我的前面。”
——我是爱你的男人,你是我爱的女人。所以,我才同意你死在我的前面。
多么拗口的语言,多么奇特的表达,却是他对爱情的恒久承诺。他曾经以为她能听懂,但事实上她还是不懂他。或许,爱得越深误解也越深吧。
就在今天,他终于实践了好多年前许下的诺言,只是这样的告别方式,绝非当初所能想象。刚才他守在尹惠茹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眼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守护的还是原先所挚爱的那个人吗?
尹惠茹是在李威连出发去香港的一个星期之后,从华海中学跳楼自杀的。为什么要等一个星期,李威连后来猜想,大概她是想确定他已安全抵港,然后再心无挂碍地离开这个世界。1984年他们在海边的倾盆大雨中诀别时,李威连认定她是个自私、懦弱的女人,多年之后重返上海,当他看见徒留其身永失其魂的她时,他才心痛如绞地发现,她是那样勇敢,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你真是这天底下最傻的女人,也是最最没有良心的女人……
他举起手帕擦去泪水。李威连痛恨流泪,在从小到大屈指可数的若干次哭泣中,他绝大部分的泪水都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流的。
好在,这次终归是最后一次了。
就连这块手帕也是尹惠茹从友谊商店买来的。那天她兴奋地对他念叨了很久,说她如何在卖西装衬衫和领带的柜台前流连忘返,想象着用这些衣服来打扮她最好看的威连,直把他说得昏昏欲睡。
最后她献宝似的取出这块手帕送给他,还指给他看手帕一角,在那里她用蓝色丝线一针针绣上他的名字——威连。他只淘气地瞥了一眼,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这手帕让他想起自己上幼儿园时,妈妈给他别在胸前擦鼻涕的小熊手绢,角上也绣着“威连”。
老师……妈妈……惠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