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呼啸而起,两翼在密集的云层中不停颤动,用尽全力向上突破。十来分钟之后,几缕金光射进舷窗,覆盖在香港上空的重重阴霾被远远地抛在脚下,窗外已是波涛汹涌的云海和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天空。
被机舱里的空调加了点温,面前的纸袋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奶油香气,引人垂涎。戴希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经过了这个筋疲力尽的上午,她可以用全新的眼光来阅读其中的篇章了。
希金斯教授:今天我们来谈谈对女人的看法吧,呵呵,男人之间最平常的话题。
x:女人?有什么可谈的?
希金斯教授:比如……你认为女人可爱吗?
x:可爱?不,我认为女人非常可恨。
希金斯教授:嗯,这也是一种常见的看法。当然了,每个人的理由各不相同,我能知道你的理由吗?
x:理由……怎么说呢?
希金斯教授:这样吧,就逐一说说你最痛恨的女人吧。
x:让我想想……我第一个痛恨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希金斯教授:哦?是因为她对你从小就漠不关心,还是因为她把你独自一人遗弃在上海的行为?
x:不是。母亲那样对待我的确让我非常难过,但还不至于让我恨她,因为我相信她必然有她的理由,多半还是我不够出色,无法令她满意吧。可是,当若干年后我与她重逢,关系有所改善时,我才真正地从她嘴里听到了她讨厌我的理由,这个理由却使我对她产生了最深刻的憎恨。
希金斯教授: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x:那就从头说起吧……我的父母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在巴黎相识并相爱的。我父亲的家族在美国和欧洲经营汽车零部件的生意,外祖父那边则来往于法国和香港,拥有很具规模的服装产业。婚后他们定居伦敦,我的哥哥姐姐都在那里出生。虽然出身于商业世家,我父亲却是个纯粹的学者,他对经商这样的俗务既无兴趣也无能力,将全部的才华与热情都投注在中、英文的比较研究上。而我母亲美丽活跃,几乎是个天生的商人,他们俩的个性形成鲜明的反差,但又珠联璧合,婚姻生活堪称美满。
一切在我父亲决定返回中国之后改变了。作为一个痴迷于中、英文的学者,没有机会在自己的祖国研究母语,始终是一件令他无法释怀的遗憾。从50年代初期起,他就作为顾问参与了《毛泽东选集》第一个英文版的编译工作,这个经历使他更加渴望回到中国。教授,你知道学者的脾气通常执拗,虽然我父亲平日木讷随和,但一旦做了决定,就连母亲也只能听从。就这样,他们于1957年举家返回上海,整个过程还受到了中共统战部门的特殊关照。
刚回来时,父亲多次去北京参加与翻译有关的“政治任务”,我母亲虽然对环境有诸多不习惯,但政府提供的生活条件差强人意,她也结交了一些侨界人士,在他们的那个小圈子里坚持着原来的作风,营造出与世隔绝的气氛。可惜好景不长,政治运动的狂潮一波接一波袭来,周围的人们无一幸免,我母亲变得非常不安,她开始逼迫父亲,一定要他想办法尽快离开中国。
其实那时候,就连我父亲这种书呆子都感受到了危机四伏,于是他们想方设法打通最高层的关系,真的有希望很快能获得批准离开中国了。偏偏就在这时,我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意外打乱了全部计划,他们暂时走不了了。后果是灾难性的,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就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甘肃去了。随后我们家的生活状况急转直下,母亲困居上海,不得不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她只好去工厂做工,甚至还要通过某些非常手段,去争取一些有权势男人的帮助……
因此,母亲将所有这些困苦迁怒于我。从孕育我的时候起,她就厌恶我,认定我是她全部痛苦的根源。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把我和兄姐区别对待,因为他们生在伦敦,是高雅和幸福生活的结晶,而我所代表的,是残酷无情的政治迫害和疯狂暴戾的人性之恶。甚至在若干年后,当他们终于获得机会离开上海时,她还是坚决地抛弃了我这个带来不幸的孩子。
教授,也许我应该理解她,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我不能——难道我不比她更无辜?!我用整个童年来自我否定,拼命寻找她讨厌我的理由,再用一个孩子所能做出的全部努力去取悦她,只为了能得到像哥哥姐姐所得到的那种母爱,可她让我失望了整整二十年!即使后来有所弥补,那也太迟了。假如我真的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丑陋、愚蠢、不讨人喜欢,也许我的心理会平衡许多。但是,好多年后她告诉我,其实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她就看出我是三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也是长得最像她的……所以我曾经做出的全部努力都是徒劳,我完全没必要改变自己,因为不论我怎么做都不会令她满意,我的过错不在于其他,只在于我的生命。我根本不应该出生,我生下来了,就注定得不到她的爱。
教授,我母亲美丽、高雅、善良、能干,她几乎拥有一个女性所能具备的全部优点,但是对于我来说,她不配做一个母亲。
……所以后来,我又给自己找了一位母亲。
希金斯教授:嗯,我猜就是那位英语教师吧?
x:是的,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从母亲那里得不到的爱。在那些年里,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怜爱着我,而我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也都能得到回应。不论是背诵小说还是与她做爱,我都能令她发自内心地快乐,在她的身边,我不仅品尝到了爱的甜蜜,也渐渐树立了自信。我开始发现,虽然我竭尽全力都无法使母亲爱我,却能轻而易举地捕获其他女人的心。但是在与她相爱的几年中,我并不需要任何别的女人,我只要有她就足够了。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都是那样美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相处中我越来越占据主动。原来每次约会结束都是她催促我,可是到后来,反倒是她变得恋恋不舍,甚至会为了每一次的分别而难过。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与她分离,只是作为一个正在长大成人的男性,我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在情感和意志力方面的优势,所以我确保自己每次都准时赴约,因为我知道,她在等我。
几千多个日夜过得那样宁静,就像水一般流逝。我甚至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我和她都化为腐朽。我很认真地想过,即使真到了那一刻,我也要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我的魂魄会守护着她的魂魄,我会用最后的力量珍爱她,不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悲伤……
可是,这场美梦的破灭比母亲的遗弃还要迅猛。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这一切就无可挽回地结束了,随之陪葬的,是我的前途。
我并不恨她几乎毁了我的人生,我恨她在关键时候的胆怯和退缩。真相慢慢揭露出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并不像她对我所声称的那样早就死了,她也不是只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儿,而是两个。另一个女儿和她的丈夫共同生活在乡下,而她,却把他们抛诸脑后,用全部身心来与我相恋。她欺骗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只是一味沉迷于情欲之欢,她的所作所为,比我的母亲更加可耻!
于是,她成了第二个令我痛恨的女人。我的两位母亲,就这样先后成为我最恨的人。我是咀嚼着对她们的恨长大成熟的,我还会一直恨下去,直到我死。
戴希浑身打起寒战,她看不下去了。这些话她曾经读过好多遍,总是无法理解其中那深入骨髓般的怨怒,现在,她完全懂了。
但是当她闭上眼睛,重新回顾李威连的言行时,那些场景是如此鲜活、历历在目:北角令人窒息的破陋成衣厂、“双妹1919”中迷离的咖啡香气,还有,在细雨和疾浪中颠簸的天星小轮……正是在这些时刻中,戴希所亲眼目睹到的绝不是恨,而是最最深沉的爱。
她明白了。这两位母亲,是她们哺育并且塑造了他的肉体与灵魂,他用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爱着她们,但也正是她们,推倒了他人生的第一张和第二张多米诺骨牌,在他还十分弱小、无力反抗的时候,就逼着他去承担最残酷的命运。
因此,他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在同等程度的强烈爱恨中备受煎熬,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爱,还是在恨了。
x:这两位母亲教给了我对女人的观念。从那以后我接触了数不清的女人,每一个都从不同角度证明了我看法的正确性。女人下贱、自私、怯懦,她们的心中充满了欺骗和贪婪。女人所谓的善良其实就是懦弱,或者根本就是为了取悦男人而伪装出来的。在情感中,女人表面上柔弱、被动,实际上却远远比男人更冷酷。和无数女人交往的经验告诉我,当你成功、健康,有权势和金钱的时候,她们会对你无比痴迷,以爱的名义争先恐后地献身于你,竭尽所能地向你献媚,矫揉造作、寻死觅活,目的无非就是想得到你、占有你,使你为她们所用。可一旦你失去了那些对她们有利的条件,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一脚踢开,多半还会流着虚假的眼泪,仿佛反倒是你的无能造成了她们的痛苦。
当然女人还是很有用的。她们的肉体可以让我获得满足,她们对我的痴迷,虽然充满了虚情假意,可是很能够娱乐我,帮助我释放压力。教授,我记得好像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当人们沉浸在爱里时,就是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我的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认识到这些之后,我彻底改变了对待女人的态度。我不再尝试去爱,而是肆意玩弄她们,结果非常有趣,女人们反而对我产生了最狂热的情感,发疯一样地崇拜我。我仍然不认可这种情感就是爱,她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不过我倒是很享受这种狂热和崇拜。
对我来说,要发泄性欲简直太容易了,还可以尝试各种类型和风格。在单纯的肉体满足之外,玩玩情感游戏也很有意思。因为要俘虏她们实在太轻而易举了,到后来我只能在抛弃的手段上动些新鲜脑筋。使我颇为无奈的是,很快她们连被欺凌都能忍受能习惯了。甚至包括我的妻子,当初我因为她的美貌和身份追求她,就是想作为一个中国大陆出生的黄种人,娶到她这样一位高贵的白人美女,我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成功了。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和其他女人的关系,起初我对妻子还有些内疚,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对我的不忠了如指掌,为了家庭的体面、为了我们的孩子,当然更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她和我对此达成了共识,只要我不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损坏她和她家族的脸面,她就对我听之任之。
教授,实际上我妻子的这种态度让我很伤心,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为女人伤心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对爱依旧抱有幻想,而她把我最后的幻想也打破了。本来如果她坚持,我会为她和我们的家努力改变的,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我的结论是:没有任何女人值得爱,更没有任何女人值得信任。
在电脑屏幕上,戴希仿佛又看见那个打着猴拳的可爱女孩,她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同样发音,她小小年纪就被迫失去了许多和爸爸亲密相处的时光。
——你病得很重了,但这不是你的错。既然你还想尝试,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舷窗外夕阳西下,飞机已经在上海的上空盘旋了。灰蒙蒙的暮色中,高架路的灯光在苍茫大地上画出闪耀的金线。金光环绕曲折,无始无终,却有清晰的界限,戴希看到自己乘坐的飞机,如同儿童用小手做出一片剪影穿行其间,迂回、突破,跨越浩渺长空,独自飞向终点。
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回到上海,戴希在这段旅途上走了一遍,却依旧无法真正体会,同样的旅途他走得有多么孤独。
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刚刚走上廊桥,戴希就拨通了孟飞扬的电话。
“小希?”
“飞扬,我到了!”戴希的声音有些颤抖,“晚上在哪里吃饭?你告诉我地点,我马上就打车过去!”只不过才分别了五天,她却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对孟飞扬的思念,竟然是在回到上海的这一刻达到顶峰,戴希渴望着立刻被他拥入怀中,从而证明自己的真实情感。
“小希……”孟飞扬的声音有些沉闷,“今晚咱们不能一起吃饭了。”
“什么?”戴希没听清。
“是这样,小希,今天头一天上班,就有个紧急的合同要谈。我马上要去北京出差,九点的飞机,再过一会儿就得去机场。”
戴希愣住了,她想了想,说:“那我就在机场等你吧。”
短暂的沉默,孟飞扬在电话那头说:“小希,对不起,我的航班在虹桥机场,所以……咱们碰不上。”
戴希停下疾走的脚步,其他乘客从她身边绕行而过。她的心好像突然变重了:“飞扬,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恰好定的那一班。小希,你也累了,快回家好好休息去吧。”
戴希握紧电话,一定有事发生了。十几年来,孟飞扬的喜怒哀乐都装在戴希的心中,她熟悉他就如同熟悉自己:“飞扬,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孟飞扬坚持说,“你别瞎想,快回家吧。”
戴希重新快步向前走:“行,我现在就去坐机场巴士,肯定能在你登机前赶到虹桥机场。你等着吧!”
“小希,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必须要见你!”
“那就等我出差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孟飞扬再次支吾起来。
戴希冲着手机叫:“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取决于合同谈判是否顺利,”孟飞扬说得很艰难,“小希,你知道的,我们这种合同,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谈妥了,不顺利的话也许要一个月……”
戴希感到了屈辱:“飞扬,你从来不会欺骗我的!”
孟飞扬只是稍作停顿,就继续坚决地说下去:“小希,我说的都是事实。另外,你也不要去我那里了——柯亚萍,你知道她的,她哥哥嫂嫂又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她没地方去,正好我出差,就让她暂时借住我家,我跟你说一声。”
戴希无法回答,她突然觉得好累,就软软地倚靠在机场大厅的窗上。靠上去才发现,积累了严寒的玻璃窗有多么冰冻。时空迁移,几个小时前的温暖消逝殆尽。哪里才是真实?
“小希……”没听到戴希的答话,孟飞扬显然担心了,他轻声叫着戴希,语调又回复了往常的关切,“小希,你没事吧?晚饭就回爸妈那里吃吧,听话……”
“嗯,”戴希恍惚地应了一声,这样的对话是他们多少年来习惯的,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组成部分,自然而然,无需任何考虑与矫饰,“飞扬,我听话的。可你能不能告诉,究竟是怎么了?”
孟飞扬又沉默了,可是戴希似乎能听到他激越的心曲,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传入她的耳朵,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小希,我看了你的文档,就是‘咨询者x’的那份,还有那些照片。”
戴希等待着他说下去。
“小希,对我来说,那篇文档的英语有些难,不过我大概还是看懂了。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它。”孟飞扬咽了口唾沫,昨天晚上他彻夜不眠,直到现在眼前还跳动着铺天盖地的英文字母,因为缺少睡眠,他头痛了一整天,无数次想要拨通戴希的手机,却又无数次克制住了自己。此刻,他要对戴希说出自己准备了一天的话,没想到还是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