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威连把第四瓶红酒喝掉一半的时候,戴希叫了买单。她用他皮夹里的现金付完账,把酒杯从李威连的手里轻轻拿开:“william,我们回去吧。”
他很听话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戴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搀扶他。还好李威连虽然一路脚步飘浮,仍坚持着自己走到了车边。
坐上右侧的驾驶座,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气。李威连把头靠在车窗上,努力地说:“你先开上高速路……不要往港岛方向……快到国际展览中心时,你再……叫我。”
驶离鲤鱼门的这段路比来时清静了许多,渔火几近稀落。公路两侧只有连排树木的阴影,像绵延不绝的愁思,先靠近再又远离。高速公路在前面分叉,戴希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港岛的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开下去。
长长的隧道似乎没有尽头,还是肖邦陪伴着他们。旁边的车道上,车辆依旧川流不息。穿出隧道,照原路驶上半悬于海岸之畔的东区走廊,黛青色的海面来到了右边,沉黯寂寂。涛声、风声,连同海底汹涌澎湃的暗潮,都深埋于无垠的平面之下,原先掩盖了星光的城市灯火变得凄迷,在另一头的大海上空,却升起漫天繁星。一抹若隐若现的红光出现在海天交接的最远端,仿佛撕破永夜的曙光、梦境中初露的希望。
宝马停在四季酒店的门口。
戴希在李威连的耳边叫了好几声,可是他毫无反应——看来只好找人帮忙了。戴希先从挎包里取出他的钱夹,小心翼翼地塞进他夹克内侧的口袋。
她没来得及把手缩回去,李威连的身体微微动了动,随后她的发间便感受到温存的抚摸,又带着无法抗拒的力度。
戴希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行动。然而理智随同呼吸一齐消失了,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半靠在他怀中,掌心里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亲密入骨,无从言表。她感到与他贴近,自身被完全包裹在清冽、醇厚、醉人的气息中。男人的气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宛如被突然唤起的前世记忆。车里面非常暗,戴希却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怎么不去马哥孛罗……为什么不叫我?”
他在问我呢,戴希迷迷糊糊地想,我该回答吗?回答什么呢?
“也好,明天早上……我们就一起从这里出发。”
戴希猛地睁开眼睛,脑海里掀过一场最猛烈的雪崩,她全身冰凉地直起腰。李威连的面孔隐在车窗的暗影中,但是戴希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目光。
那里面充满赤裸裸的欲念,却找不到一丝温情。
戴希狠狠地咬了咬嘴唇:“william,你醉了。我叫酒店的人来送你上去。”
他放下搁在她发际的手,一言不发。
戴希推开车门,正好酒店的门童跑过来。她一下子醒悟到,刚才那段好似无比漫长的过程,其实只是极短暂的瞬间而已。
“我去赶地铁了。”戴希站在车外对李威连说,他好像根本没听见。
“晚安。”戴希向前走了两步,才听见李威连在身后说:“戴希,明天早上在酒店等我。”
将近十一点了,地铁是这几天里最空荡的。戴希抱拢双臂坐在长椅上,一阵又一阵的寒战掠过心头——无论学习了多少理论,亲临其境时,其中那份深切的悲哀仍然叫人猝不及防。
戴希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所发生的厌恶他,或者惧怕他。今夜真正醉了的人是她,而他,只不过是将她唤醒了。
第二天早上刚九点整,李威连就给戴希的房间打来电话,他已经在大堂等着了。
李威连面朝里站在大堂的落地玻璃窗前,晨光淡洒在身上,戴希看到,他的脸色晦暗神情疲惫,像是宿醉难醒,又像是彻夜未眠。其实戴希自己也没睡多久,样子大概不会比他强得太多。下楼时惴惴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下来,戴希径直走到李威连的跟前,与他相视一笑。
昨夜已经过去,他们彼此都不会再提起。剔除了虚伪的隔膜之后,李威连在戴希的眼里又多了几分真实,幸好这种真实对她是有所准备。戴希猜不透李威连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神情中流露出的微妙释然令她心生恻隐。
现在,她更有信心,也更有愿望要和他坦诚相处。
“要赶下午三点半的航班,你最好一点半搭上机场快线,所以我们今天的时间并不多。”坐上车,李威连对戴希说:“我们最远可以去一趟浅水湾,或者先去山顶,中午十二点我在旁边的半岛酒店订了位,吃饭仍然是最重要的。”
戴希朝车窗外望望,天气不太好,维多利亚港湾的上空阴云密布,沿着山势而上的高楼大半隐在灰色的雾霭之后,风势比前几天都要凛冽,吹起路边的棕榈树叶飒飒作响,开到尽头的紫荆花瓣纷纷飘落,像粉色的蝴蝶在街道上翻飞起舞。春节长期已经结束,又逢周六早晨,广东道上突然变得行人寥落,名品店前更是门可罗雀,没有人气簇拥的华贵装饰在风中独立,透出些许孤高的味道来。
从明媚到凄凉,才不过一夜之间。缺少了人头簇拥,裸露的市景显得肮脏。被人所遗弃的事物总是肮脏的,这关乎感觉,而非实质。
“我不想去山顶……也不想去浅水湾。”戴希回答李威连。
他发动汽车,缓缓驶出酒店前的车道:“那你想去哪里?”
“北角。”
“为什么?”他似乎并不很诧异。
虽然酝酿了很久,戴希答话的时候还是相当紧张,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在轻微颤抖:“‘粗俗是世界上最大的罪过’,我想了解说这句话的人。我仔细思考过了,我认为你母亲的说法很有道理。”
好在李威连没有再说什么。拐上梳士巴利道后他就提升了车速,半岛酒店、喜来登酒店、九龙万丽、香格里拉……一座座或摩登或富贵或典雅的楼宇从车窗外飞快掠过,似锦繁华就这样过眼而逝、转瞬无痕。
行驶了很长一段,李威连才说:“理论很简单,真实却一点儿也不美好。你肯定想看吗?”
“肯定。”
李威连点点头:“还有段路要开,想听音乐吗?”
“不,”戴希坚决地说,“我要问你问题。”
他笑了笑:“是吗?你终于有问题想问我了?”
“是有……很多问题。”
“好,问吧。”
戴希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当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她仍然无法避免惶恐。与他越是熟识,原先零散残缺的心灵碎片渐渐汇聚成形,戴希就越是胆怯,她既害怕拼图完整所揭示出的残酷真相,又害怕自己的轻率和无知会伤害到已经陷落在无尽悲凉中的心,然而她只能勇敢前行,否则帮助就将永远是句空话……
“第一个问题:昨天你说自己来港的过程特别顺利,我想知道为什么。”
猛地一个急刹车,戴希朝前冲了冲。
“对不起,是我注意力不集中。”李威连盯着路口的红绿灯说,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现在更加苍白了。
红灯翻绿,他们继续前行。
李威连开始回答:“在当时,即使有直系亲属在香港,递上申请以后也要经过层层审查,还会有这样那样的刁难,拖一拖就是半年过去了。但是我从递交申请到获得批准,前后才花了一个月,所以说特别顺利。至于为什么会这样顺利,原因是……我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停了片刻,才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我受了重伤,必须要到香港来动手术。假如不能得到及时医治的话,我就会终生瘫痪。”
“啊!”戴希低呼了一声。
李威连微笑了:“别紧张,我这不是很好吗?事实上,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还挺有人情味的,办理申请的机构看到我这种情况,全都大开绿灯。我没有托人、也没有送礼,当然,那时的我也根本没能力做这些事情。出乎意料的是,我在一个月内就获得了批准。”
“戴希,我曾经发过誓不来香港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我父母带着哥哥姐姐来香港,却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从此要独自在上海生活,绝对不会再去找他们。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有来香港动手术这唯一的希望了,所以……我还是来了。”
大片的沉默,犹如天空中的乌云压顶,沉闷得让人窒息。
李威连将车停靠在路边:“我们到了。”
下车后,出现在戴希面前的是昨天晚上看见过的丑陋楼房,一栋又一栋,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狭窄的街道两侧。风还是很大,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垃圾,在白天的光线下,每堵墙面上的污渍都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只有开在路边的小店前徘徊着衣衫灰暗的身影,还有一些空空的摊位和衣架散乱在街道两旁,看起来像是一片举办马路集市的区域。
“这条街叫马宝道,和附近的七姊妹道一样,都曾经是香港小成衣厂聚焦的地方。”李威连示意戴希看那些楼房,“每栋楼里都有成衣车间,同时也是居民住宅。在此居住必须要忍受噪音和杂乱肮脏的环境,所以只有相当贫穷的人才不得不住在这里。每到周日,成衣厂还会把积压的商品拿出来,摆起路边集市,附近的穷人们正好有机会挑选廉价的衣物。这项惯例一直延续至今,如果咱们明天来,就能碰上了。”
他朝其中的一栋楼走去:“今天是周六,工厂休息,也许我们可以进去看看。”
这栋楼和周围的楼房毫无二致,封住每扇窗户的铁栅栏和铁丝网都锈成铅黄色,底楼的铁门关得严严的,也是同样的颜色。
李威连对戴希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
戴希站在街沿上,远远地看着李威连走到铁门前,敲了敲旁边的一扇窗户。窗户开了,他和里面的人交谈了几句,很快铁门大敞,一个躬着背的老人快步走出,站在李威连面前和他大声说话。戴希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只能从老人的表情和动作中看出异常的激动。又过了一会儿,李威连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我们上去吧。”
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楼房的后面,后墙比前面更肮脏,污水印迹从楼顶长长地拖曳下来。经过堆积的杂物和货包,李威连用手中的钥匙打开后门,戴希尾随着他走进去。
没有开灯的走廊里几乎像夜晚一样黑暗,又像是常年封闭,造成气味阴湿难闻,直冲入鼻子。戴希紧贴在李威连的身边,他低声说:“不用怕,你跟着我走,在二楼。”
戴希并不怕,她就是想和他靠得近一些。
楼梯狭窄,李威连微侧着身子,这样戴希才能和他并排拾级而上。上到二楼,李威连打开走廊最末的一扇门,轻轻地把戴希揽过来,立即在身后关上房门。
随着“吧嗒”一声,漆黑的屋子突然大放光明。戴希的眼前全是日光灯明晃晃的白光,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屋子里摆满了缝纫机。每架缝纫机的周围都码放着各种形状和颜色的布片,缝纫机之间的缝隙只能容人侧身而过。整个空间拥挤,压抑,连空气都无法顺畅流通。临街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灰色布帘,因为年代久远而泛出暗黄,好像垂暮老者的巩膜。
“1997年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把它卖掉。没想到十二年过去了,一切还保持着原样。”
在日光灯下,李威连的脸色看上去更差了,但目光炯炯,坚毅的表情让他显出异样的神采来:“在中国制造席卷全球的时候,这种小作坊式的成衣厂还能生存下来,香港人真的很坚韧。”他走到一架缝纫机前,轻轻抚摸着:“1984年底我来到香港时,我母亲就只经营了这么个成衣车间。那时候我和她已经分离了将近十年,再次见到她时,我完全不认识她了。戴希,我母亲非常美丽,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和高雅的女人,可是当我在香港与她重逢时,她却变成了一个憔悴早衰的老年妇女,你根本不可能想象,就是她曾经说过‘粗俗是最大的罪过’这样的话,并且要求我成为一名绅士。”
“为什么会这样?”戴希问。
“我的外祖父是服装企业家,解放前一直来往中法两国经营成衣业,家族产业很兴隆。1975年,我母亲就是获特批到香港继承他的遗产,才能带着全家一起移居香港的。起初她继承到的是四家有相当规模的制衣厂,但是因为她轻信别人,经营出了严重问题,后来还被骗走了许多钱,到1984年我申请来港的时候,她的产业一再萎缩,最终沦为这样一个小车间。当时,我父亲和兄姐都已经转去美国投亲,只有母亲不肯服输,独自一人留在香港苦苦支撑。”
“不过,恰恰是这样困苦的情形,让我知悉母亲毕竟是爱我的。”说到这里,李威连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到四川路上的邮政总局给她打国际长途电话,差不多十年没和她讲话了,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可是她一听清我的状况,就立刻让我申请赴港。为了筹钱给我动手术,她把这最后的一间厂也抵押了出去,所以我的身体恢复后,马上就到厂里来给她帮忙了。我的想法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让母亲摆脱困境,她不属于这样的地方。戴希,用你的话来说,我要让她重新过上资产阶级风格的奢侈生活。”
戴希红着脸朝李威连笑笑,日光灯照耀下的凄楚回忆美得让人心痛。最初整理李威连的照片时,戴希就体会到他身上的神秘吸引。经历了昨夜今晨,再到此时此地,这种吸引化作发自内心的同情和理解,使她可以从容对待他们之间既远且近的距离。
现在他们俩并排站在缝纫机前,李威连指了指对面墙角的一座小楼梯:“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吗?”
“那上面?”戴希能看出那是个小阁楼,由木条和铁皮搭起的细薄支架,似乎不堪重负,“……堆东西的?”
“那是工作间。”
“工作间?可是太矮了啊……”
这个车间的层高本来就很一般,搭出的阁楼十分低矮,看上去根本站不了人。
“是的,上面只有一米四五的样子。但却是这种小厂里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间——裁片室。”李威连低下头问戴希,“知道裁片是干什么的吗?”
戴希努力地思考:“嗯,就是把布照纸样剪开吗?我小时候见过裁缝做这个……”
“不太一样。制衣厂裁片是用机器来切一大叠布,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技术,只有男人能做。这项工作是制衣厂的灵魂,阁楼可以提供专心的小环境,他们是弯着腰工作的。”
“哦,所以阁楼不用那么高。”戴希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阁楼里,白天如果没有人裁片,我也在那里看书,”李威连注视着阁楼说,“下班以后,这里变得非常安静,裁床可以当桌子,旁边还有方凳……一年之后,我们就还清债务收回了这家厂,又过了两年,我帮母亲买下另一家条件更好些的厂,在七姊妹道上。到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母亲决定正式退休,去美国和父亲共度晚年,我们才把所有的五家服装厂都卖掉了。当时她住在半山的别墅里,快七十岁了还自己开着宝马到处跑,她又恢复了原本应该的样子……”
戴希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威连,她被他脸上的神情迷住了,鲜明而生动的自豪,对母亲无法掩饰的挚爱,如同晨曦照亮他今天略显灰暗憔悴的面孔。这种爱,只会发生在母子之间,是常常交织着误会、和解、占有、反叛、专宠和奉献的血亲之爱,因同属同宗而更加激烈、至死不渝。
戴希悄悄地问自己:他是不是非常非常像他的母亲?——一定是的!
“好了,”李威连朝门口走去,“我们走吧,这里空气太差。”
重新坐回车内,透过前车窗,戴希看着李威连去还钥匙。站在灰蒙蒙的楼房前,那个躬背的老人握住李威连的手,不停地点头。突然,李威连伸出右臂紧紧抱住老人的肩膀。风吹起李威连的burberry风衣下摆,轻轻拍打在老人的蓝布工作服上。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站了很久,直到晦暗的天空中飘起一阵水雾,戴希的眼前烟雨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