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准确地说,是她找到了我。“文革”过后不久学校里恢复上外语课,但对我来讲,从那些粗浅的课程里实在没什么可学的。直到有一天,她把我找去,她对我说学校里的外语课不适合我,她会给我做特别辅导。
我去了她的家。她住在楼上,底楼的客堂里住着另一户人家,所以我只能从后面的灶间出入。因为是好多家人合用的,灶间十分拥挤,到处堆满了破破烂烂的杂物,随时可以看见蟑螂跑过,每到阴雨天,水池周围就爬满了鼻涕虫。
楼梯又窄又陡,夹在房子的中间,只要天色稍微暗些,楼梯上就黑糊糊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当然,对那时的我来说,爬这样的楼梯完全不在话下,我飞快地奔跑上去,结果整栋房子都在我的脚下颤抖起来,扬起的灰尘冲进鼻子里……直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明明是有许多人住的房子,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灰。
但是她的屋子是纤尘不染的,和门外面比,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所以,当我满头灰尘地站在她的门前时,真的很担心她不让我进门,因为我太脏了,会玷辱她的世界。她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微笑着把我拉进去。屋子里充满着一种我不熟悉的香气,虽然不熟悉,我还是能够识别——那是煮咖啡的香味。对于我来说,这种气味是和父亲的记忆紧密联系的,因为在我自己的家里,只在仅有的几次父亲出现的时候,母亲才会从床底下的箱子里取出一个样子古怪的银白色铝壶,在里面煮这种黑色的液体,并且只给父亲喝,从来都没有让我尝过。
她给我尝了咖啡,真没想到那么苦,我觉得它还是闻着比较好些。虽然我不喜欢咖啡,她却依旧兴致勃勃,她说她还为我准备了其他食物,我一定会喜欢。我的确喜欢,那是涂了奶油的烤面包和煎鸡蛋,可我不敢吃——我是来学习的,不是来吃东西的。
听见我这么说,她似乎有些失望,我立刻觉得万分歉疚,我就是这样愚蠢,难怪母亲会讨厌我。她会不会也从此讨厌我了呢?我害怕得几乎发起抖来,然后,完全没有预料地,我已经被她搂在怀中。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特别的震惊或兴奋,我只是觉得她的怀抱非常温暖,非常柔软,像极了记忆中母亲的怀抱。不过母亲已经太久没有抱过我,因此我无法肯定,这种相似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我竟然还能从正对着我们的穿衣镜中观察她,有一刹那我以为她哭了,但随后才明白她是在笑,只是这种笑里有闪光的泪,我不能再看下去了,就在她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第一次辅导就这么过去了,我不知道我在她的怀抱里待了多久,好像那段时间我的神魂已经飞离了地球。她并没有忘记我们的主要任务,临走时她给了我几本影印的原版书,作为英语教师她能弄到这些。她让我自己去读懂其中的一些片段,下次再来时,我要朗诵给她听。
后来的辅导都有咖啡的香味和面包、鸡蛋,但是却没有拥抱。我耐心地等待着,努力学习她给我的英语书籍,希望能够讨她欢心。但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她再没有抱过我。时间飞快地流逝,整整一年过去了,我始终牢记着她第一次抱我的日子,当第二年的同一天来临时,我鼓起全部的勇气,顶着眼前的阵阵黑雾,伸出颤抖的双手抱住了她。
她好像并不意外,立即就用更热烈的拥抱回应了我。然后她把我推开,走到门边把灯关上。这间屋子有两扇朝北的窗户,上面悬挂着印花的棉布窗帘,下半部分还贴着厚厚的报纸。灯一灭,屋子里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把我带到床边,让我躺下来,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身上。
这个情形对我真的很尴尬,因为我还从来没有机会了解女人的身体。屋子里太暗了,我的眼睛完全失去功能,无法帮助我鉴别手所触摸到的,究竟是她身体的哪一部分。那些柔软的、湿润的、光滑的、细嫩的……我不知道我的手正在掠过什么,她毫无声息地躺在那里,我却听见自己的牙齿越来越响地打着战,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扑在她的身上很没出息地哭泣起来。
接下去她所做的使我终生难忘——她开始爱抚我。
自那以后,许多许多次我都想重温当时的感觉,想再次体验灵魂燃烧起的熊熊大火,好像能把整个身心烧成灰烬的激情。但是我再没有如愿过。我现在有些明白了,这样的感受,每个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得到它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它。我的第一次,是她给予的。她唤醒了我身体中的另一个我,自他苏醒之后,原来的那个男孩子就消失了,我成为了现在的我。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高潮来临的时候,热血瞬间涌入大脑,又瞬间倾泻而出,最后只剩下渗透在四肢百骸里的虚无。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这样活过了,然后便死去了。曾经以为坚忍不拔的意志,好像小船被惊涛拍上礁石,顷刻便碎成齑粉。每个男人都在性中体验过生死转换。在那个时刻之前,我一直以为死亡遥不可及,从那个时候以后,我懂得了死亡就在走近,我每一秒都在向那永恒的黑暗靠拢。
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么我期待能够——缠绵至死。直到今天,我仍然这样期待着。
后来我再去她家的时候,目标变得异常单纯。我根本不想浪费一点时间在书籍上,我只想与她亲热,最好永不停歇。可是她不同意,她说我必须完成英语阅读的功课,否则她的良心就过不去。而读书的时候是不能关灯的,不关灯就不做爱,这是她的原则。
我认真考虑了一段时间之后,向她提出了一个建议。我说,我可以把她要求我朗诵的内容背下来,这样在我给她朗读的时间里,就不需要开灯了。只要我能不间断地背下去,她就必须和我同床共枕,我不停止背诵,我们的爱也就不停止。
她答应了。
我很感谢自己天赋的超强记忆力,也可能是当初背诵《毛泽东选集》训练出来的特殊才能。就这样,我根据她指定的书目,每次去她家时,就在一片漆黑的室内,在咖啡香气的围绕中,在与她相拥的床上为她背诵。在那几年里,我背了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霍桑、海明威……因为只是作品中的经典篇章,所以背诵起来其实并不太难。
到后来她不再指定书目了,而是随我选择,于是我决心要送她一个惊喜。我问她最喜欢的作品是什么?她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我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背了下来。这是我生平完整背诵的第二部英语书,第一部是为了我的母亲,第二部就是为了她。从那以后,我就常常给她背诵这本书。从这本书的任何一个地方开头,我都可以滔滔不绝地继续下去,于是我和她相聚的所有时间里都不再需要开灯了。
希金斯教授:……那么,你自己喜欢这本书吗?
x:其实我也并不是特别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我只喜欢盖茨比死亡之后的内容,从他的葬礼一直到那个史诗般的结尾……那些,我是非常喜欢的,所以我给她背过太多遍,多得根本就记不清次数了。
戴希也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尤其喜欢从盖茨比之死以后的内容,从他的葬礼一直到那个史诗般的结尾。就是这样一个虚构的美国人的死亡、葬礼和墓志铭,陪伴着咨询者x的初恋,陪伴着他从十来岁的孤独少年,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想到这些,戴希总能感到难以形容的奇妙和深彻入骨的悲凉。
盖茨比死了,咨询者x长大了。这个成长的过程,光是阅读它,就让戴希觉得筋疲力尽。她无法想象,他是怎样承受着、挣扎着、存活下来并最终成熟了。通常,这样的经历会让人看上去更加坚强,但是戴希懂得,那只是看上去而已。
戴希在西岸化工已经上了一个星期零一天的班了。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坐在最靠近茶水间和复印机的座位上,这个地方又窄又乱,空气又差,还老有人走来走去,正是大家最不喜欢的位置。戴希头一天报道,朱明明直接把她带到这里,冷若冰霜地说:“最近公司办公位置很紧张,只有这个座位空着,你就先坐这里吧!”
戴希不在乎,因为她被安排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些天她完全沉浸其中,而这个任务是李威连出差之前,亲自为她布置的。至今想起朱明明交代这个任务时那股酸溜溜的味道,戴希就觉得很好笑,朱明明是这样说的:“你好好干吧。这么有创意的工作,我可想不出来,那是李总裁特别指示的!”
真的很有创意吗?戴希倒不那么认为,实际上这个任务很繁琐、很枯燥,但是戴希喜欢。任务是这样的:1997年李威连升任西岸化工中国公司总经理后,就交给自己的秘书一项工作——收集公司中所有大小事件中所拍摄的照片。1998年之后数码相机开始普及,这些照片文件由他的历任秘书收集并保存在电脑中,至今已逾十年,照片数量接近十万张,但是从来没有整理过。戴希的工作就是要把所有这些照片按照年代、事件和人员整理好,标上注释后归类登记。第一天上班刚刚办完入职手续,朱明明把一个100g的移动硬盘放在戴希面前,就扬长而去了。
开始的大半天,戴希完全晕头转向了。她只能从照片文件的日期中做初步的判断,按照年代大致排个序,但是其中所反映的具体内容她根本一无所知,参与的人员她也几乎全不认识,简直像在一片混沌中摸索。正当她束手无策的时候,总裁秘书lisa加了戴希的msn,说李威连特意关照过,戴希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她。
有了lisa的帮助,戴希的工作顿时豁然开朗。lisa指导她如何在西岸化工的内部和外部网站搜索相关的信息,并提供给她这十年来历任的高层管理者的名单,还有其他各项重大事件的资料。于是,跟随着一张又一张照片,戴希一步步走入到过去的时光之中,西岸化工中国公司的发展过程犹如连续的幻灯片,在她的眼前徐徐展开。
一周过去之后,戴希惊喜地发现,自己对这家企业已经了如指掌,就算对她进行专门的培训和介绍,恐怕也不如现在她所了解到的更直观、更具体。她看到他们签下第一个大合同的庆功会、历次扩大办公室规模的搬迁仪式、董事会成员访华的晚宴、和中国化工部合作重大项目的动工奠基仪式,以及项目成功之后的联欢……她还认识了公司里的绝大多数重要成员,虽然他们大部分根本不知道有戴希的存在。相比公司的发展历程,戴希对人的兴趣更大,在整理归档的同时,她还自得其乐地给他们评起各种奖来。
戴希设计颁发的奖项包括:西岸化工帅哥三甲、美女三甲、最佳拍档奖等等。
张乃驰毫无悬念地荣登帅哥榜首,他的外貌十年如一日,兼具张国荣的俊秀和金城武的潇洒,戴希认为他不去当电影明星实在太浪费;美女冠军颁发给了李威连的妻子katherine,这位金发碧眼的董事会成员一看就是个知性的冰山美人,戴希觉得也就是李威连的非凡气质能够与她相得宜彰;最佳拍档奖则属于李威连和张乃驰,从第一张照片开始,他们两个就形影不离地出现在许多不同场合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事件都有他们共同的身影。戴希敏感到,李威连似乎处处提携关照着张乃驰,他们的密切关系令人印象极其深刻。
然而戴希并不欣赏张乃驰的英俊,其实在所有的人中间,她最喜欢李威连的样子。而且在她所看到的这些照片中,李威连出现的次数也是最多的。西岸化工中国公司十年的发展史,几乎也就是李威连个人过去十年的奋斗史。戴希在整理照片的过程中,常常会有种错觉,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了解西岸化工,还是在了解李威连。和张乃驰始终不变的年轻外貌相比,戴希能够清晰地辨别出岁月在李威连身上刻下的鲜明印迹。这种变化很难用“老”或者“成熟”来概括,她好像看见一块玉石的光泽变得暗敛、纹理变得圆润,但即使凡夫俗子也能看出,它的内在品质发生了飞跃。因此,戴希没有把李威连评为帅哥,与他的精神气质相比,外貌实在不值一提。实际上,张乃驰一旦与李威连同时出现在照片中,头号帅哥的英俊相貌就成了陪衬,显得既暗淡无光,又缺乏力量,不再令人倾慕。
麻烦的事情是,戴希开始越来越不敢看李威连的照片了。和其他人在一起的还好些,如果是李威连一个人的照片,戴希就发现自己有了心理障碍。比如这张摄于2003年“逸园”改造完成,大中华区总部办公室迁入时李威连站在“逸园”门外的照片。他的手扶在“逸园”的外墙上,抬头看着“逸园”的上方,他脸上的神情让戴希的心按捺不住地跳跃,她很想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去……
戴希有点害怕了。她把李威连单独的照片全部存在一个目录下,决定暂时不去管它们。她要先把其他的都整理好,等心情平静之后,再集中精力去对付他。她的工作进展得十分顺利,照片已经归档到了前年。现在她看到的一系列照片是西岸化工资助的慈善活动,近些年来西岸化工一直热心参与中国的慈善事业,当然这也是它在中国树立良好企业形象的手段之一。
在戴希打开的这张照片里,张乃驰作为西岸化工的代表和一大帮面黄肌瘦的农村孩子合影,背景是中国内地贫瘠的村野,光秃秃的山坡上歪斜着几栋半砖瓦半火泥的房子,树木稀疏枯黄,孩子们的头顶上方拉着横幅,用粗大的红色字体写着:“关爱生命,救助艾滋患儿”。
艾滋患儿?戴希的心突然微微一蹦,她记起了元旦之前和孟飞扬、童晓一块吃火锅的情景。那时他们谈起了孟飞扬的日本老板的自杀,尤其是他惨烈的报复张乃驰的方式……
戴希记得童晓的推论,他坚持认为张乃驰和攸川康介得艾滋病有关,而现在,戴希真的看到张乃驰站在一群艾滋患儿中间,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她想了想,悄悄从包里取出数据线,将手机和电脑连接起来。照片下载到手机里,戴希立刻把它发给了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