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袁佳从复旦大学英语系顺利毕业,就在分配工作前夕,‘逸园’又出事了。当时,归还‘文革’时没收财产的政策进一步落实,上海市公安局收到来自海外袁氏家族的信函,要求正式明确‘逸园’的归属。来信称‘逸园’应该由袁伯翰的兄妹和侄子侄女共计十五名法定继承人共同继承,其中不包括袁佳。根据信中所述,袁佳是袁伯翰亲孙女的情况仅凭袁伯翰一人的口述,他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凭据和遗嘱,因此袁氏家族所有海外成员共同否认了袁佳的身份,也不承认她的继承权。童明海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请袁佳来派出所,亲口告诉她这件事时的情景。四年过去,袁佳出落得越发美丽,眉宇间淡淡的哀愁令她显得那样与众不同。八十年代中期,新兴的财富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中国人开始了对物质的狂热追求。丧失‘逸园’的继承权,就意味着天文数字的财产凭空消失,但袁佳既不激动也不悲伤,她很安静地听完童明海的讲话,道了声谢就离开了。后来童明海听说袁佳在一家研究所上了班,负责翻译外语科技资料,三年后她向研究所辞职,去了深圳,就是从那里她人间蒸发,再也难觅芳踪。
“袁氏家族得到‘逸园’之后,因为无人能在沪管理,很快又把它卖了出去,之后几易其手,现在‘逸园’的主人究竟是谁,童明海也不得而知。2003年,西岸化工通过房产中介和神秘房主签下长期租约,把它改造成了大中华区的办公室。”
童晓终于结束长长的叙述,停下来看看听傻了的孟飞扬和戴希:“哎,醒醒!还没到睡觉时间!”
孟飞扬咽了口唾沫:“我的妈呀,好像在听长篇小说。”
戴希欲言又止,童晓朝她坏笑:“女魔头有话就说嘛。”
“嗯……那天早上去‘逸园’的男生究竟是谁?”
童晓眯缝起眼睛,一字一顿地回答:“李——威——连。”
“李威连!”孟飞扬和戴希齐声惊叫起来。
童晓鄙夷地连连撇嘴:“淡定,淡定。”
孟飞扬挥着手高喊:“服务员,再来十瓶啤酒!”他本来不会喝酒,一瓶啤酒就倒,这几年因为工作应酬硬练出了点酒量,但也很一般。这时候已经喝得红了脸,比平常亢奋许多。
戴希的脸蛋也有些发红,她往孟飞扬的肩头靠了靠,蓄着两汪清水般的眼睛却盯住童晓:“说下去呀,后来呢?”
“什么后来?”童晓两手一摊,“没啦!”
“去!”
服务员端上十瓶啤酒,孟飞扬给自己和童晓倒满,童晓一脸委屈地说:“后来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还要我说什么?李威连此人在二十多年之后再度回到‘逸园’,再次碰上‘逸园’内的离奇命案,并且这一次他提供的不在场证人名单中,又出现了一位老熟人的名字——邱文悦!”他故意顿了顿,才不怀好意地盯着戴希说:“当然了,还有你——戴希的名字!”
戴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算我倒了八辈子霉,好不好!”
“人家是跨国公司总裁,年薪百万美金的打工皇帝,和他挂上钩,那是你的荣幸!”
戴希虎着脸不肯再理睬童晓,孟飞扬摇头晃脑地感叹:“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算明白你为什么对‘逸园’这么感兴趣了。唔……我还有些问题。”
“你说。”
“你爸后来调查清楚没——李威连和袁家祖孙到底什么关系?袁伯翰死的那天他去‘逸园’究竟是干什么的?”
童晓的眼睛闪闪发光:“孟飞扬,我发现你挺有搞刑侦的敏感。”
“怎么说?”
“呵呵,因为你的问题不是:‘李威连和袁伯翰到底什么关系’;而是‘李威连和袁家祖孙到底什么关系’,这说明你看出了某些症结。”
孟飞扬支吾起来:“我记得你提到,你爸问袁佳是不是认识来找袁伯翰的小伙子,袁佳否认了,但既然李威连和袁佳是华海中学的同年级学生,况且袁伯翰和李威连貌似很熟悉,袁佳怎么可能完全想不到来者会是李威连呢?”
“说得好!”童晓朝桌上猛击一掌,“这也正是我爸一直怀疑的地方,但更奇怪的是,我爸后来问过很多华海中学的师生,包括邱文悦和尹惠茹,他们又都证实说从来没见过李威连和袁佳在一起,从表面现象看,他们确实只能算是同届校友,而互不相识。”
“这……不太可能吧?”孟飞扬问。
“非常不可能!我爸告诉我,那时候华海中学每年级是四个班,1981年那届的高三毕业班中,李威连在一班,和邱文悦同班,袁佳在四班,这两个班的英语老师都是尹惠茹。另外,李威连和袁佳两人,恰恰都是那届毕业生中成绩最优异的学生。李威连几乎每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名,袁佳也一直保持在前十名,他们两个的英语都特别好,是华海中学重点培养的尖子生,也是尹惠茹引以为荣的教学成果,因此他们互相熟识是正常的,相互间毫无交往反而不正常。”
戴希托着下巴问:“1981年……唔,会不会那年头男女生都不讲话的?”
“也没那么封建啦。”童晓说,“两个优等生应该会在许多场合和活动中相遇,彼此也肯定有很多可以相互交流的话题。况且李威连在华海中学算是一代风云人物,不仅成绩优异、长相帅气,体育也特别好,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校内校外崇拜他的女生成堆,那个邱文悦就是暗恋他的一个。而袁佳呢,虽然没有李威连那么活跃,但她温柔美丽,富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在华海中学也是众多男生的梦中情人,这样两个人,居然在校园内毫无来往,你们说说看,是不是有些刻意为之的蹊跷感觉呢?”
孟飞扬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这也很难讲,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社会环境,也许我们是小人之心了。”
戴希转了转眼珠:“哎,李威连一定也考上复旦大学了吧?还是交大?他成绩那么好,英语又棒,放在今天说不定直接让哈佛、牛津录取了呢。”
这回变成童晓沉默了,他喝下半杯啤酒,才慢悠悠地说:“没有,他没有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那一年他放弃了高考。”
“放弃高考?为什么?!”
“理由不详。按照公开的说法,是李威连在香港的父母生意破产,没有能力资助他继续升学,所以他只能不上大学了。”
戴希瞪圆了眼睛:“不是吧,那个年代大学又不收学费的!他可以申请助学金或者通过勤工俭学筹到生活费和杂费啊。在1981年的那种时期,为了钱这个理由放弃上大学,我才不信!”
“不相信又怎么样?”童晓冷冷地说,“人家自己咬定这个说法,华海中学好像和他也有默契,上上下下都异口同声,不信也得信啊。最可笑的是,李威连还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通过毕业考试,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但却成了华海中学那一届前四十名优秀毕业生中唯一的高考落榜者。”
“再后来呢?”
“再后来啊,李威连七月中从华海中学毕业,后经学校推荐到金山石化厂,从八月起就到厂里当上了学徒工,此后一直在金山上班,住在工人宿舍里,再没回过上海市区。直到同年十一月的某一天上午,他突然出现在‘逸园’。”
“哦……”戴希垂下眼睑,把丝巾一角轻轻绕在手指间,孟飞扬明显地喝过量,眼神涣散地看着电视,都不怎么搭话了。戴希把他面前的啤酒杯拿走,换上杯白开水。
童晓想了想,又说:“另一个问题我还没回答呢,李威连去找袁伯翰干吗?据他自己说,他虽然不能上大学了,却希望能继续自学英语。他听说袁伯翰老先生毕业于圣约翰,在美国留过学,所以就想请袁伯翰辅导自己。他去金山上班前曾经路遇袁老先生,向老先生提出了这个请求。这次特意从金山赶回上海,就是有些问题想向老先生请教。但不知怎么的,袁老先生那天心绪不佳,对他十分不耐烦,后来他发现老先生是身体有恙,认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就告辞了。”说到这里,童晓看了看戴希,微笑着问:“心理学家,这个说法你相信吗?”
戴希咬了咬嘴唇:“其实我觉得,这件事情里每一个人的说法都不那么可信。表面上能说通,可是仔细深究,总会有情理上的疑惑。”
童晓正要开口,突然“哗啦”一声,孟飞扬拉开椅子,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跑去。
“飞扬!”戴希叫着跳起来,童晓忙说:“别急,他这是喝醉了,你坐着,我去看看。”他冲过去搀住孟飞扬,往洗手间方向蹒跚而去。
戴希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满台杯盘狼藉,欢宴之后的残迹总是这样丑陋,处处散发着曲终人散的悲凉。她担心着孟飞扬,心头更有种茫然若失的况味。电视里正在播出晚间新闻,播音员用百年不变的语调念着:“上海海关××处处长左庆宏涉嫌严重违纪被双规……”戴希依稀记得,刚才好像也看到过这条新闻,应该是重播了吧?
电视画面的一切换成了新天地新年倒计时音乐会的彩排现场,涨红了脸的粉丝冲着镜头尖叫偶像的名字,画面重新回到播音员,她穿着迎新的桃红色西服,口齿清晰、从容不迫地播报起下一条新闻,声音中没有喜乐,只有事实。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吧?欢乐、痛苦,成功、沉沦,就像她今晚听到的故事一样,有多么曲折跌宕,就有多么无奈平凡,她还无从揣测故事中那些人物的心理,她只是直觉到,他们的心中肯定都隐匿着离奇可怕的真相,又饱含着无法言说的悲伤。
童晓帮着戴希一起把孟飞扬弄上出租车,看着孟飞扬烂醉如泥的样子,童晓有些担心:“要不要我和你们一起回去?”戴希谢绝了,把后排的窗户全部摇下来。出租车司机很是不满,一路埋怨着:“这么冷的天,还要开窗,作死啊!”
戴希不理他,她用自己冰凉的手抚摸着孟飞扬的额头,希望能让他舒服些。孟飞扬的面颊滚烫,像个孩子似的缩在戴希的胸前,使她感觉自己和他是那么亲密。“小希……小希……”他在沉醉中呼唤着戴希,她靠拢他,情不自禁地回应:“我在这里,在这里……”
司机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叫起来:“哎哟,飘雪花了,这是今年冬天第几场雪了啊?”
戴希向车窗前方望去,接近午夜的天空果然已成白茫茫的一片。她回忆起十来天前的那个晚上,在几乎同样冷冽、寂静的雪夜里,她望着李威连身穿黑色长大衣的背影,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走向“逸园”。其实那天她根本没看清李威连的五官相貌,他留在戴希心中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义无反顾、坚定执著地朝“逸园”走去,宛如一个孤独的战士,要去迎接自己的宿命。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