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弄明白她所说的事情之后,张乃驰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并关了机。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洗手间,站在大理石洗脸盆前干呕了好一阵子。整幅墙面的大镜子反射着温暖的灯光,张乃驰看见自己的脸上泛出块块青斑,好像刚遭到毒打似的。即使如此,弓起的眉骨、深陷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依旧构成一张令人垂涎的脸,特别是黑色眼眶中的绝望,赋予他独一无二的脆弱神情,使许多女人为之动容。
张乃驰终于呕了出来,他的眼前全是高敏那肥硕的身躯,好像两个大肉袋子的乳房垂搭着,在那里晃来晃去,还有阔大双唇间食物腐败的酸味,每一次张乃驰都要强抑胃里的翻腾才能吻下去摸下去。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丑如夜叉的老女人,在盛怒中竟然也将他骂得一钱不值,张乃驰一边吐着苦涩的胆汁,一边自虐地想:“以皮肉来换取利益的男人,真还不如杀人犯来得有尊严。”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当杀人犯的胆量,更没有当杀人犯的素养。即使是对攸川康介,在逼得对方惨死的同时,张乃驰自己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如果不是孟飞扬,如果不是李威连,他还真的无法预料自己今天的状况。
李威连——这三个字突然让张乃驰振作起来。高敏的话使他确信,自己的猜测都是正确的。李威连,再一次掌控了全局,以一贯的雷厉风行和冷酷决断,他把事件中的每个环节都精确地计划并实施了。他玩弄了每一个人,当然也包括作为同谋者的张乃驰。
恰恰想到这里,张乃驰房间里的直线电话响了。张乃驰跳过去抓起话机,这个电话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他已经料到是谁打来的了:“喂?是william吗?”
“嗯,怎么?没睡还是已经醒了?”李威连的语气中没有丝毫意外,张乃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好像对方锐利的目光从电话线里穿越而出,冰冷地落在他的身上。
“我……睡不着。你、你已经到洛杉矶了吗?”
“刚刚下飞机。”李威连轻叹了一声,似乎是有些疲倦,“是这样,有件事要告诉你。我和中晟石化外贸公司的郑武定副总经理,哦,也就是高敏的手下,签了份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备用合同。我刚收到郑副总的消息,中晟石化已经确认启动备用合同了,货都在宁波北仑港,他们今天下午就去那里验货,西岸化工就由你出面吧。一来你是塑料产品部的总监,二来借此机会,我把郑武定这个关系也移交给你,今后好打交道。合同文本和所有的细节我都发到你的邮箱里了,你出发之前好好读读吧。”
张乃驰没有说话,他的牙齿咯咯打战,只好用手遮住话筒。
稍停了停,李威连又说:“这一千万美金算是你今年最后的一项业绩……好,就这样,再见。”
果然如此!张乃驰抱着脑袋干笑起来:一千万美金的大礼包,这份新年礼物真重啊。还有一个彩头李威连没有明说,算是顾及他的面子,那就是——张乃驰终于不用再维持和高敏的关系了。过去几年里,张乃驰就是靠这个从中晟石化拿到了不少合同,当然也因此苦不堪言。今天,李威连帮他一并解决了。
这就是李威连,在把你当傀儡摆布戏弄的同时,从不忘记给予你最优厚的赏赐,于是你就在爱恨交织中更深地陷入他的罗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的奴仆……
“张总,前面就是港区了。”
张乃驰从冥想中惊醒,举目望去,四点才过的天空已经阴沉得可怕,寒风正以可见的速度变得猛烈起来。前方一大片开阔地的后面,林立的黄色吊塔和灰色集装箱看不到尽头,铅灰色的最远端,是海面上扬起的狂风,卷裹着海水升到半空,再化成冰霜的巨幕徐徐落下。
张乃驰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西岸化工大中华区塑料产品部总监就要粉墨登场了,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想给自己的妻子打一个电话。
“喂?葆龄吗?你在哪里?”
“乃驰,我在香港啊?怎么了?”
“哦,我现在宁波北仑港呢,没事,就是问你一声,什么时候来上海?”
“我还没定,过两天吧,过两天就告诉你。”
“好的,拜拜。”
张乃驰挂断电话,他有种仰天大笑的冲动,又想放声恸哭,但是车停下了,朝前看去,好几辆车停作一堆。张乃驰下车,笑容可掬地向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走去。
北仑港码头东部有块高地,从那里正好可以俯瞰整个码头的远景。由于地势高,这里的风比别处更大,以扫荡万物的暴虐力量在光秃秃的高地上纵横,唯一的一辆小车停在其中,使人不禁担心它下一秒钟就会被吹入大海。
驾驶座边,薛葆龄紧握着手机,半晌才说:“他知道了。”她的容貌很端正,但又带着些许憔悴的病容。
李威连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他早就知道了。”
天色渐黑,从这里望下去,只能大概看见正在接洽的那帮人,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头来:“你丈夫在那儿呢,要不要过去找他?”
薛葆龄全身颤抖了一下,她别过脸。
“你打算整个新年假期都躲着他吗?”李威连追问。
薛葆龄摇了摇头,缩起的肩膀让她看上去更加孱弱了。
“走吧!到他身边去!”李威连厉声喝道,薛葆龄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他。
沉默片刻,李威连猛地按了按方向盘,低沉地说:“好吧,你不走,我走!”话音未落,他就已经推开车门,大步跨了出去。
“william!”薛葆龄无声地喊了一句,就虚脱地伏倒在车窗前,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威连拼命稳住被狂风吹得左右摇摆的身体,艰难地迎风向前。
海风狂啸,海浪拍击岸边的巨响如闷雷在严冬中炸开,风中挟带的海水扑上面孔,满嘴都是咸涩的味道。天黑得这么快,只不过才走了几步路,就辨不清前途了。李威连停下脚步,他感到自己的鼻腔肺叶都拥塞住了。他知道,那覆盖天地的混浊叫做霾,汇聚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污秽,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却如何奋力都难以突破。只因为他的人生中,这霾已经遮蔽得太长太久,夺去了最后一抹阳光。
孟飞扬是第一次来柯正昀的家。按理应该先打个电话,但是柯正昀的手机关机,孟飞扬心想老柯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就直接去了。按着手机里储存的柯正昀家的地址,孟飞扬很快就找到了他家楼下。小区规模不大,房子都半新不旧的,一看就不是近十年来兴建的新式商品房,但又比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公房更精致些。孟飞扬猛然记起,老柯曾经挺得意地提过:当初他所供职的国营贸易公司效益很好,出资建了一批楼房低价卖给员工,老柯那时候是财务科的副科长,优先买到楼层和房型俱佳的一套房子,总共才花了十几万。可如今这个地段同样的房子,市场价已经涨到一百多万了。
“还是我有远见啊!”孟飞扬还清楚地记得,老柯谈起这个话题时那副感慨的样子,“我这个年纪的人,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也就挣到这么一套房子。如果当初错失机会,今天要想再买套房,那可就比登天还难了!”
“就是,老柯您可是百万富翁啊!”当时,孟飞扬和老柯开玩笑。
柯正昀“呵呵”笑着不置可否,脸上露出几分尴尬和几分得意交织的复杂表情……
老柯家在三楼,没有电梯,楼道里打扫得很干净。孟飞扬刚走上二楼至三楼的阶梯,突然从楼上迎面冲下一个人来,孟飞扬猝不及防,给撞了个满怀。
“哎哟!怎么回事?!”孟飞扬觉得胸口一阵发闷,右脚也被踩得生疼,他龇牙咧嘴地正想论理,那人猛地把他推开。
“呃……你是、是柯……”孟飞扬瞪着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姑娘,脑子里浮起模糊的印象,她好像是——柯正昀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姑娘直勾勾地盯着孟飞扬,面颊上贴满了散乱的发丝,还有两道清晰的泪痕,和一个大大的青紫掌印,她似乎也认出了孟飞扬,从满脸的怨忿中露出诧异来。
“亚萍,你不许走,快给我回来!”
“呸!死老头子你拦什么拦,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你们、你们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
“啊?老头子你敢打我啊?!出人命啦!”
孟飞扬震惊地抬起头,三楼楼道里一阵喧闹,老柯苍老的声音夹杂在女人尖利的嘶喊中,几乎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面前,柯亚萍站得笔直,双唇紧抿,眼里全是泪。孟飞扬挠了挠头:“我、我是来看望老柯的,你们既然不方便,我就……就先走了。”
“不!你别走!”柯亚萍突然说话了,她一把攥住孟飞扬的胳膊,“我哥哥和嫂子要把我打出门,你陪我上去,他们就不敢胡闹了。”
“我?这……这不合适吧。”孟飞扬头皮发麻,做梦也没想到会撞上这摊子麻烦事。
“求你了!我爸还在生病,他太可怜了。”柯亚萍继续哀求着,眼泪淌在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孟飞扬不忍心再拒绝了:“那个,我陪你上去就行吗?”
“嗯。”柯亚萍用力抹去眼泪,扭头就往三楼走。孟飞扬赶紧跟上。
三楼紧邻楼梯的一扇房门开着,孟飞扬一眼就看到,柯正昀和两个青年男女正在门口互相推搡。老柯好像要奋力突围,而那一男一女骂骂咧咧地堵在门前,老柯人单势孤,在两人的连撩带拽下已经摇摇欲坠了。
柯亚萍冲到门前,大声叫:“哥!你要死啊,竟然打爸爸!”青年男女闻声一齐转向柯亚萍,那小个子女人张牙舞爪地朝柯亚萍扑上去:“你怎么还不滚?!回来干什么?!”
“不许打人!”孟飞扬大喝一声,挡在两个女人中间,一边从心底里感到荒唐,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事啊!
那女人倒给这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你是谁?!”
“小孟,是你啊!”柯正昀从门里头朝外大喊,“你们让开,是我单位的同事来看我!”
柯正昀的儿子媳妇面面相觑,老柯直跺脚:“让人家进来!你们还嫌脸丢得不够啊!”孟飞扬觉出柯亚萍在扯自己的胳膊,他连忙往旁边让了让,柯亚萍腾身而出,声色俱厉地说:“让我们进去,要不然我就打11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