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飞扬跟着他松了口气:“童警官,看样子刑侦工作比我想象的要轻松。”话刚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冲动是魔鬼,真想扇自己一个耳光。
童晓倒毫不在意,只是耸了耸肩:“呵呵,干我们这行的就要有张有弛,否则用不了多久就该精神崩溃了。哎哟!张乃驰,差点儿忘了他了。”
“对啊,张总,他昨天究竟出什么事了?昨晚我光顾着攸川康介的死,都没闹明白张乃驰的状况。”孟飞扬很高兴能够转换话题。
“他嘛,孟经理,他可是非常感激你啊。要不是你发现攸川死了,从二楼吼那一嗓子,张乃驰倒的霉可就不光是几瓶老酒那么简单了。”童晓满脸的忍俊不禁。
“什么意思?”
“哈哈!昨晚你在楼上叫唤时,他正好要表演钢琴独奏,哪里能想到钢琴的琴键上撒满了碎玻璃渣,当时现场为了营造气氛,只点了蜡烛,光线非常黯淡,他根本没有发现异常。听到你从二楼的那一声吼,他才注意看了看琴键,及时避免了十指被扎透的惨剧。”
孟飞扬目瞪口呆:“真的?!……哪里来的碎玻璃渣?”
童晓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你试试推理嘛,其实蛮简单的。”
孟飞扬把眼睛越瞪越大,一直撑到了眼眶边缘:“难道是——那些酒瓶的碎片?!”
“回答正确!另外,这些酒瓶碎片上还沾满了鲜血。”说到这里,童警官简直有点得意洋洋了。
孟飞扬越发诧异:“鲜血?这也太恐怖了吧,谁的血?”
“根据化验结果,都是攸川康介的血。”
“啊!”
没想到事情远比孟飞扬的所见所知诡异太多!他对于攸川康介之死原先所持的半厌恶半感伤的情绪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孩童般强烈的好奇心。
认真地思忖了一小会儿,孟飞扬兴致勃勃地问:“难道攸川砸碎酒瓶后还捧着沾满自己血的碎片下楼,把碎片撒在琴键上,然后再回到张乃驰的办公室里摸电门?”
“这算是一种相对合理的推断。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攸川死后,将他砸碎的酒瓶碎片收集起来,放到楼下的琴键上。不过正如你刚才所说,当时全部参加年会的人员都在花园里,而放焰火的响声又遮过了其他的声响,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说目击到或者听到什么。”
“这……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孟飞扬连连摇头,“莫非是张乃驰拒绝帮忙,攸川怀恨在心想报复?可是……也不至于啊。”
童晓盯住孟飞扬:“当时大家都听到张乃驰叫了一句:‘他想害死我!’你不是也听到了?”孟飞扬头一次感觉到对方目光中那种清晰的理性,从整个上午的散漫举止中凸现出来,显得特别鲜明有力。他情不自禁地回应:“我听见了,现在这么联系起来看,张乃驰确实认为是攸川要加害他。”
“张乃驰的说法和你的一致。然而这里面有一个疑点:就算让碎酒瓶渣把手刺破,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张乃驰昨晚表现出的恐惧太过激了,这里面似乎另有隐情。”
孟飞扬沉默了,看来童警官所面对的谜团还挺复杂的。
童晓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挎包斜背好,正对窗外投入的阳光眯了眯眼睛:“涉外案子中最困难的是揣摩当事人的心理,民族特性不同嘛。日本人尤其令我头疼,所以今后我大概还要麻烦你。”
“没问题,公民的责任嘛。”孟飞扬陪着童晓往外走,办公室里依旧没有其他人,只有齐靓儿和柯正昀两双眼睛死死地黏在他们身上。
来到电梯口,童晓朝孟飞扬伸出右手:“非常感谢你的时间。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么来,随时可以联系我。”孟飞扬接过名片,两人用力地握手,电梯门打开,童晓跨了进去。
电梯门徐徐合拢时他俩目光相错,都看出彼此眼中的樊篱在悄然松动。到底是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三言两语就能觉察到脾性相投,对孟飞扬来说,童晓正是那种可以邀在周末一起打篮球、玩游戏和带上女朋友吃饭的人,读书的时候这类人似乎随手就能抓到,上班之后却变得越来越少。时间不够哇,常常有人这么抱怨,孟飞扬突然想到,其实不够的是空间。人生保持着动态平衡的状态,要获取那些就必然会丧失这些……
“飞扬,那个警察来干什么的?”
孟飞扬回头,柯正昀缩着脖子站在走廊里,好像一个早晨变矮了不少。
“啊,老柯,咱们一起吃午饭去。边吃边聊。”
老柯迟疑着:“我、我带了饭的……还有靓儿,她不是要你请客?”
“哎呀,今天我们有正经事谈,下回再请她好了。电梯来了!”孟飞扬不由分说把柯正昀扯进电梯。
他们在隔街的一个台湾餐厅找到了座位。从昨晚到今晨真是消耗大,孟飞扬觉得自己的胃都饿空了,一口气点了四个热菜三个凉菜,压根不去理会柯正昀莫名惊诧的表情。点饮料的时候孟飞扬犹豫了一下:“老柯,喝点啤酒怎么样?”
柯正昀苦着脸:“太凉了胃不舒服。”
“哦,也是。”孟飞扬端详着柯正昀的脸,“老柯,你的肝最近怎么样?脸色不好看。”
“一般,一般。”
孟飞扬招呼服务小姐:“来壶龙井,哦,再来两杯咖啡,一条七星。”
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之后,孟飞扬觉得身心舒畅了许多。他简单地把和警官的谈话对柯正昀复述了一遍。柯正昀始终沉默地抽着烟,菜上来了他一口没动。孟飞扬讲完,赶紧埋头吃个半饱,这才长出口气,又点起一支烟:“老柯,关于攸川康介的死你有什么想法?”
柯正昀捏着香烟的手抖得厉害:“我……不知道。”
孟飞扬安抚地说:“老柯,你也不用太担心。不管攸川君的死因是什么,对我们来说就是公司未来走向的问题。这个嘛就交给我,等官方正式通知信五郎以后,我会找他好好聊聊。老子没了儿子可以继续干,伊藤株式会社在中国也能生存下去。就算信五郎要把代表处关了,咱们这些业务员都能找到地方去。至于老柯你,今年有六十五了吧?如果公司真的关门,我劝你就别干了,回家养老得了,还是身体要紧啊。”
柯正昀没有答话,仍然一味抽烟,烟雾缭绕在他黑黄的面庞四周。孟飞扬挥了挥面前的烟:“老柯,最好烟也少抽点。”他想活跃下气氛,就开玩笑地说,“你每月就那么点零花钱,干脆把烟也戒了吧。”
柯正昀对孟飞扬的笑话毫无反应,却哑着喉咙问:“飞扬,你说这公司真的没希望了?”
孟飞扬一愣:“啊?我没这么说啊。咱们的业务不是一直挺正常的吗?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单子还能大赚一笔……”
“那攸川君为什么一定要寻死呢?”柯正昀激动地打断孟飞扬。
“这我怎么知道!唉,小日本的脑筋爱出问题,再说攸川这人的名声一向不大光彩,那些道听途说什么的我今天都没告诉童警官,可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关联呢。老柯,咱不去管那些闲事,免得惹一身臊。”
“不好,不好!”柯正昀拼命摇头,“我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大难临头……”他一把抱住头,痛苦地扭动着脖子。孟飞扬出乎意料,给他吓了一跳:“老柯,你太紧张了,别这样,自己吓自己要出人命的。”
“我不是自己吓自己!”
“那是?”
柯正昀抖抖索索地抬起头,眼圈发红:“今天上午你和警察谈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拨海关小曾的电话,想问问他流程的进展。可是他一次都没接,每回都是直接掐断。我很担心……”
“咳!”孟飞扬被烟呛了一口,“人家不是说了今天要走流程嘛,你又打电话干什么,他一定是在忙。”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打了几年交道,我很清楚的!小曾过去从来不这样,肯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柯正昀几乎叫起来,周围桌上好几个人朝他们看过来。孟飞扬把咖啡杯往老柯面前推了推:“老柯,喝咖啡。”柯正昀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黑色液体直接从嘴里跑到脸上。
孟飞扬皱了皱眉:“老柯,你今天精神不好,干脆下午回家休息吧。聚乙烯粒子的事情我来处理,我和海关的关系不比你差,曾航我也很熟,怎么样?”
柯正昀不再开口了,孟飞扬结完账推着他往外走,他软塌塌地在地上移动,简直举步维艰。回公司的路上经过地铁口,孟飞扬直截了当地问:“老柯,你要是在公司里没什么重要东西,现在就乘地铁回家吧?”柯正昀还在恍惚,孟飞扬记得柯正昀有一双成年儿女,前段时间似乎还拜托过攸川康介帮女儿找工作,就又随口提出:“要不让你的儿子或者女儿来接你?”
柯正昀猛然惊跳,瞪着双红彤彤的眼睛直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往地铁站口走了两步,他回头苦笑,“小孟,你今天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消息啊。”
孟飞扬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在吸烟区坐下后就开始拼命吞云吐雾。每吸完半支烟,他就给海关的曾航打个电话,老柯说得没错,这个电话始终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这是明确的拒绝通话的意思,但孟飞扬不想放弃,就继续拨下去。大概在下午五点一刻左右的时间,孟飞扬的坚持不懈终于得到了回应。
“嘀!”他的手机上跳出一条即显信息,“海关总署得到举报你们的货以次充好总署和中晟石化已组成专案组今早突击调查我和左处要被你们害死了再别给我打电话切记否则你也没有好下场!”
孟飞扬抓手机的动作过猛,胳膊肘把咖啡杯子打翻在地,他一口气读了几遍这条全篇没有标点符号,却在尾部出现惊叹号集合的古怪短信,脑袋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咖啡店招待满脸不悦地往他脚下伸来拖把,孟飞扬跳起身,手机上又是“嘀”的一声,再看时已了然无痕,那短信就像幻觉似的消失了。
然而孟飞扬从心底里认识到,这是极其可怕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