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只闹了一下,孟飞扬就醒了。他摁掉铃声,眼睛慢慢适应门窗紧闭的卧室中的幽暗,模模糊糊地看到枕边堆着黑糊糊的一团,那是戴希的长发。
“唔……你走啦?”她迷迷糊糊地哼着,气息里带出甜睡的馨香。孟飞扬借助想象而非视觉捕捉到她因为酣眠而红扑扑的脸蛋,不能自已地迷醉在这幅画面里,三年的离别之痛就这样烟消云散,他的宝贝又回来了。
虽然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出门时凛冽的寒气迎面激来,孟飞扬稍微有些昏沉的脑袋立刻就清醒了。尽管昨夜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依旧没能形成白色的积雪,融化后的雪水流得遍地都是,又被行人踩踏得污秽不堪,从人行道到绿化带,到处都是黑糊糊的脚印。太阳有气无力地照着,风不如昨夜那般刺骨,刮在脸上还挺疼。
在这个老式的住宅小区里,几十栋六层公房像士兵列队般整齐划一,所有房子难分彼此的灰色外墙无疑是丑陋的,而它们的实用性和丑陋恰恰成正比。这里最初是附近那所名牌大学为教职员工专门兴建的住宅小区,后来学校在稍远的近郊建了十分气派的新校园,又补贴教职员工在新校园旁购买崭新的商品房,就这样原先的住户陆续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尽管面积不大,但交通方便,成为刚开始职场打拼的“新上海人”的抢手货。
戴希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新校区旁买了四室两厅的敞亮新居后,就把这套两居室旧屋给了戴希独住。她和孟飞扬都很喜欢这里的氛围:小区里没有精心设计的绿化景观,但几十年的树木形成了真正的绿荫,春天有小鸟做窝、夏季有蝉虫鸣唱;楼道里没有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却一日三次不变地飘散出饭菜的味道,充盈着真实生活的油烟气。
戴希去美国留学前的那几个月,孟飞扬每天下班后都会过来,他俩相拥在小小的阳台上,常常从夕阳晚照一直待到繁星坠落,夏夜的风吹不干身上的浮汗,皮肤湿湿地黏在一起,好像每个细胞都舍不得分开。在那些个难忘的日子里,他们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手牵手在楼下踯躅而过,年轻夫妇带着幼童嬉戏,狗儿撒欢地跑来跑去,晚归的鸽子在头顶盘旋,鸽哨声远远响起又落下……过去的三年中,这些时光凝固在孟飞扬的头脑里,直到昨夜今晨才被戴希真实的妩媚所取代,从而对他失去意义,一去不复返了。
孟飞扬在戴希家的阳台下抽完了一支烟时,手指冻得僵直。他本可以把这些,乃至更多时间都消磨在楼上那间黑暗小屋的温柔乡里,但是昨夜今晨发生的事情不止鸳梦重温这一件——还有一个人死在他的面前,这迫使孟飞扬依依不舍地走出罗曼蒂克,现实生活总是喜忧参半的。
孟飞扬把双手插入衣兜,慢悠悠地拖着步子朝地铁站的方向移动,不时被步履匆忙的上班族超越。刚刚接待过爱情和死亡的造访,孟飞扬发现准时上班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因为缺乏睡眠,也因为短暂地失去了人生的重心。
半个小时以后,孟飞扬到了伊藤株式会社的楼下。这是一栋三十多层的办公楼,玻璃幕墙的款式略显老旧,整体还算气派,伊藤株式会社总共才十人不到,就在十六层租了一个百多平米的单元。
孟飞扬走出电梯,一眼看见伊藤株式会社的玻璃门半开着,前台没人,高亢的话音从里间传出来。他转到前台后面,小小的办公区一览无余,空落落的,只有一个光溜溜的半圆球体从某片高耸的蓝色隔板后冒出来,几缕半灰的发丝覆在圆球之巅,替所有提早谢世的同伴们站好最后一班岗。
“好,太好了!哎呀,这可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呀。我马上报告攸川君,这次必须要好好谢谢……啊,要的,要的,怎么能不谢呢……好,好,你先忙,再见。”
挂断电话,秃顶的主人柯正昀意气风发地扭过脸来:“飞扬!好消息!”
“老柯,什么事这么兴奋?”
“咳!还不是那批低密度聚乙烯粒子,总算搞定了!”
孟飞扬站到柯正昀的隔板前:“搞定了?银行同意打款了?!”
“那倒不是。不过刚才海关的小曾打电话来,说他们昨晚加班把这批货验完了,今天走一下流程,最晚下班前就会把报告提交给中晟石化。这样银行方面就再没有理由拒付了啊!”
“哦。”孟飞扬点点头。
柯正昀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唉!一千万美金的大单子啊,真是好事多磨,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天。飞扬,这段时间我们在银行那里碰了多少钉子啊,哈哈,看来还是西岸化工在海关那里说得上话,昨天攸川君去找他们算是找对了,果然立竿见影!”
柯正昀是从国有贸易公司退休后又出来打工的,在伊藤株式会社担任办公室主任兼财务。平常业务员们在外跑单,攸川康介通常要隔几个月才来一次,孟飞扬也是四处出差,就只有老柯和前台小姐雷打不动地留守这间办公室。柯正昀以上海男人特有的细心照顾着公司的一切杂务,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为人也如同他身上从冬到夏一丝不苟的西服衬衫和领带:拘谨、老套、圆滑、谨小慎微。在孟飞扬印象中,老柯还是头一次这样眉飞色舞。
“呃……飞扬,有什么问题吗?”柯正昀总算发现孟飞扬的神色有些异样。
“老柯,昨天是我向攸川君建议,他才给海关的左处长打了电话,请他们帮忙快点清关的——和西岸化工没关系。”
“噢,是嘛?”老柯笑笑,“也对,也对,还是飞扬你的脑筋好啊。反正无论如何吧,攸川君这回可以松口气,我们也可以好好过个新年了。昨天我看他的样子,好像生了重病似的,这批货金额那么大,他先垫资肯定也使出吃奶的劲了,难怪那么紧张……”
“老柯,”孟飞扬朝老柯凑过去,压低声音说,“攸川康介死了,就在昨天晚上,西岸化工的年会现场!”
将发未发的惊呼堵在嗓子里,柯正昀半张开嘴,下巴像中风病人似的悬空着。
孟飞扬继续低声说:“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事情蛮蹊跷的,当场就报了110,说不定今天警察还要来公司调查呢。好在几个业务员出差的出差,休假的休假,都不在公司,就先不让他们知道吧。我只跟你说一声,咱们得商量商量下面该怎么办。”
柯正昀的面色有些泛白,他点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包上海牌香烟来,又满脸茫然地扔到桌上:“他、他是突发疾病?”
“不是。”孟飞扬皱起眉头,昨夜那幕恐怖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看上去……他像是触电死的。”
“触电?这怎么可能?”
“就是触电,他的手伸在一个老式保险丝盒里,当时整栋房子都短路了……”孟飞扬终于下了决心,有些费力地说,“我觉得攸川康介是自杀!”
“自——杀!”柯正昀用拖长了的上海口音念出这两个字,听上去尖利刺耳。
孟飞扬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他不愿意详细描述昨晚的一切,只说:“确切的死因还是等警方的结论吧,我不想随便乱说。反正,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湿手伸到保险丝盒里去吧?唉,快到年底了,居然出了这种倒霉事!”
“老柯!——飞扬,你今天来得真早啊!”
是前台小姐齐靓儿娇滴滴的声音。紧接着,一张圆脸出现在两个男人面前,血色丰盈的脸蛋上那对大眼睛直对着孟飞扬闪闪烁烁:“早知道你今天来公司,我就不带饭了。快到新年了,飞扬君该请吃饭咯。”
孟飞扬好像咳嗽似的说:“好,一定请,一定请。”转手推开小办公室的门,将呆若木鸡的老柯推进去。
小办公室的一侧放着老板桌和皮椅,背后是朝街的明亮大玻璃窗,长条会议桌摆在中间。这里既是攸川康介的私人办公室,也兼做大家的会议室。
孟飞扬关上小办公室的门,又将玻璃隔断上的百叶帘放下。回过身,老柯已经呆坐在会议桌边。孟飞扬也倚靠到桌旁,皱了皱眉:“老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啊?飞扬,你问我吗?”老柯弓起肩膀,脑袋整个缩进肩窝里,和早上的亢奋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我想,我想……”他突然抬起头,好像在嚷:“那个单子怎么办?!低密度聚乙烯的单子怎么办?!”
“老柯,你真觉得这笔单子能成?”孟飞扬的反问和他的脸色一样阴沉。
柯正昀直瞪他:“飞扬,你什么意思?怎么不能成?这不已经快成了?海关把货都查完了,中晟石化要提货就必须付款,再拖几天到年底,银行就要停止处理了。所以我想这两天一定会收到货款的。”
他也不管孟飞扬明显敷衍的表情,继续说下去:“真不懂攸川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只要再多等几天,这么大笔业务就做成了,多少困难都熬过来了,怎么会……怎么会……”
孟飞扬看着他苦笑:“老柯,先不管这单子成不成,首先我们是不是该通知日本方面?”
柯正昀听懂了孟飞扬的意思。伊藤株式会社是攸川康介私人开办的贸易公司,总部设在日本东京,除了康介本人之外,公司的主要管理者就是他的长子攸川信五郎。孟飞扬去日本出差时和信五郎见过面。这次攸川康介在中国猝死,于情于理都应该立即通知他的家人,况且公司后续的安排也需要作为管理者的信五郎来接手。
“飞扬,还是你打电话吧,你的日语最好。”
孟飞扬走到老板桌前,看了看桌上的日历钟——9:45,这个钟永远调的是东京时间,比上海早一个小时。
孟飞扬深吸口气,拨通了伊藤株式会社东京办公室的电话。振铃,音乐,录音,一遍又一遍……奇怪,怎么没有总机接电话?他又看了眼日历钟,早就过了上班时间啊。还是振铃、音乐、录音……孟飞扬直接拨了总经理办公室的分机,依旧无人接听。
“怎么回事?”柯正昀紧张得秃顶前端的头皮全发青了。
“老柯,你有攸川信五郎的手机号吗?”
“我没有……不过,靓儿那里应该有!”老柯腾地跳起身冲了出去。一转眼又冲了回来,把写着个号码的纸条放在孟飞扬面前。孟飞扬几乎能够看到齐靓儿那满腹狐疑的样子,他顾不上其他,立刻默念着号码又拨了出去。
这次才振两回铃,对方就接起来了:“喂?”
“是攸川君吗?我是上海公司的孟飞扬。”孟飞扬急急地说,声音居然有些发抖。
“孟——飞——扬?……”好一阵沉默,“噢,是孟君,有什么事吗?”语气出人意料的冷淡,孟飞扬甚至从中听出了愠怒和粗鲁,可他记忆中的信五郎是个相当有礼貌的年轻人啊。
孟飞扬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攸川君,对不起,有件不幸的事情要告诉你。攸川康介先生昨天晚上在上海猝然过世了。”
“什么?他死了?!”对方猛地提高声音,似乎很受震动。孟飞扬正打算应付一连串又急又痛的追问,却从话筒那端流淌过来长时间的沉默,重如铅液,孟飞扬听到自己的心脏在压迫下跳动:“怦!怦!怦!”
“他是怎么死的?”当话音终于再度响起时,孟飞扬一惊,反而踌躇了:“呃,这个……我感觉是自杀,不过不好说,要等警方的正式结论……”
“什么?这不是警方的结论只是你的个人看法?你感觉是自杀?难道你认为怎样就可以随便胡说吗?!这样的言论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孟飞扬把话筒拿开些,那头滔滔不绝的日语好像开闸放水似的,孟飞扬头皮发麻,一时无法构造出完整的日语句子来。不过显然对方也无意听他解释,只是高声叫嚷自己要说的话:“你告诉警方,让他们正式和我沟通,你说的话我难以置信!家父死了,为什么会突然死亡?!太令人意外了!我警告你,休想拿家父的死做什么文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从现在开始我只和中国官方接触!”
“啪哒!”电话挂断,孟飞扬冲着话筒直发愣。
“怎么啦?”老柯在一旁悄声发问。
孟飞扬无言以对,只能把话筒搁回底座。宽大的办公桌上,一个深棕色的木质相框里嵌着攸川父子的合影,二人均是全身黑色西装,衣冠楚楚地做着老板状,笑容惊人相似。
“到底怎么啦?”老柯又问了一遍,屋里再无第三者,他把声音压得那么低,倒像怕被照片上的人听见似的。孟飞扬还没开口,桌上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喂?”孟飞扬一把抓起电话,“哦?谁找我?不见,我没空!”
他看看老柯苍白的脸:“是靓儿,说外面有人找我,大概是来谈业务的。唉,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些!”
老柯吐了口气:“哦,我还以为是信五郎……”
“孟、孟经理!”小办公室的门上响起两记怯怯的叩门声,孟飞扬和老柯一起瞪着悄然开启的门缝,齐靓儿涨红的圆脸上有种很像哭的表情:“这位先生找你。”
孟飞扬站起身,门开得更大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把齐靓儿挡到后面:“是孟飞扬吗?你好,我叫童晓,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
他伸过右手,掌心里捏了张贴着照片的证件。孟飞扬推了推老柯:“老柯,麻烦你先出去。”
等孟飞扬关上门再转回身时,这位姓童的警官已经气定神闲地坐在了会议桌边,还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了一圈,这才冲孟飞扬点点头:“我是市局刑侦总队第五支队的,专门负责涉及外国人的案件。”阳光从他的背后照来,映出还十分年轻的面庞。孟飞扬判断,他最多也就是三十出头,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穿的是便装,神态也显得很放松。
童警官继续周到地解释来意:“外国人在中国死亡,只要是死亡地点在医疗机构之外、属于非正常死亡的,原则上都需要我们参与确认死因。涉及外事嘛,总要慎重的。”
“当然。”孟飞扬坐到童晓的对面,“那么童警官,攸川康介先生的死因确定了吗?”
童晓从身上斜挎的皮包里掏出一个塑料文件夹,煞有介事地翻了几页:“唔,还没最终确定,否则我也用不着来这里忙乎了。”他戳了戳文件夹里写满字的纸,“昨天晚上是你第一个发现攸川康介的尸体的,你当时就对派出所的警察说攸川是自杀?”
孟飞扬咽了口唾沫:“直觉的反应而已,警察问我怎么想的,我就坦白说了。”
“嗯。”童晓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分不清是表示赞赏还是同意,脸上依旧挂着微笑,“我看了这份记录,但上面写得比较简略……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
“就是你关于攸川是自杀的直觉,为什么这么肯定?你的依据是什么?”
孟飞扬迟疑了一下:“我的直觉不一定准确,你们反正要出结论的,我怎么想的无关紧要吧?”
童晓注视着孟飞扬没说话,他的目光并不犀利,却显得好奇而友善。孟飞扬连忙凝神叙述起来:“我刚发现攸川倒在地上时,开了好几次灯都开不亮。后来才知道当时整栋房子都断电了,攸川是把被酒浇湿的手伸到保险丝盒子里去的,造成了短路。他这样做,除了自杀我真的找不到别的解释。”
“嗯,他不仅浇湿了手,身上也浇透了酒。真可惜,那些可都是二十年以上的陈年威士忌啊。不过……”童晓又戳了戳文件夹,“当晚的宴会上只供应葡萄酒和香槟,没有威士忌。”
“应该是西岸化工的张乃驰总监的藏酒吧?我看到他的办公室里有个小酒吧,放满了各种威士忌。可是昨晚攸川死后,那里变得一片狼藉,所有的酒瓶都砸碎了,酒流了一地。”
“是啊,今天早上我去现场时,还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呵呵,确实都是好酒呢。”
孟飞扬附和:“想必都是张总的珍爱收藏吧,他可真够触霉头的。”“对,对,昨晚上除了攸川康介,就数这位张总倒霉了。”童警官的语气里多少沾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似乎对张乃驰这种以容貌见长的同性,男人都会有种出自本能的轻视,“不过咱们待会儿再谈张乃驰,现在还是继续说攸川。嗯,那么说你就是因为攸川把湿手伸入保险丝盒,被电击致死得出他的自杀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