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初夏时分搬去那地区的,记得公寓水泥墙附近的紫阳花正在盛开。虽然花的颜色还很浅淡,叶子却绿意盎然。那水灵灵的绿叶,和老旧公寓黑褐色的外墙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里真的很适合生活。”
那天房东大婶趿拉着拖鞋,在响亮的啪嗒啪嗒声中踏上铁制楼梯时,特地停下来对我说。她的五官带着异国风味,看不出多大年纪,体型却壮硕得足以通过相扑协会招生的体格检查,再加上还穿着偏白色的华丽洋装,让人忍不住想到妖怪Q太郎。
“离车站不到十分钟,商店街也就在附近……房地产中介都跟我说过,完全可以再提高租金。”
大婶的口气俨然以恩人自居。可是老实说,那恐怕只是她一厢情愿吧?这栋公寓地段是还不错,但建筑本身却不敢恭维。
公寓是栋二层楼房,每个房间各自独立,属于很常见的格局。但楼龄似乎相当久远,黑褐色的外墙四处开裂,修补的痕迹如同血管般纵横醒目。走廊上方搭的瓦楞铁皮在紫外线照射下翻卷翘起,像被机枪扫射过一般满目洞孔。户外楼梯原本是铁制的地方都生了锈,油漆斑驳,到处都像是被太阳晒暴皮的后背。这栋公寓整体状况实在很凄惨,虽然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房租要价每月三万也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
“这个房间采光也特别好……啊,这个你等下填好了放到信箱里。”
大婶在二楼尽头的房间前停下脚步。门把手挂着装有电力公司签约协议的纸袋,她拿下来塞给我,然后哗啦哗啦晃着钥匙串,打开单薄的门锁。
“榻榻米去年刚换过,还是新的。喔,不是去年,是前年。”
大婶絮絮地念叨着,我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里面是两个并排的六叠和四叠半房间,附带小小的厨房和水冲式厕所。不知为何,靠里的六叠间墙上有类似壁龛的凹陷部分。因为那部分比较宽敞,确切来说应该有六叠半大。四叠半的房间也有窗户,的确如大婶所说,光线很好。我不禁感到纳闷,有这样良好的光照,为何一两年就要换榻榻米。不过这不算什么大问题,最重要的是先确保自己有个容身的地方。
“对了,你在做什么工作?不是学生吧?”
大婶忙着打开两个房间的窗子,一边问我。我十分自然地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不是学生。工作嘛……我做过很多,现在在新宿的咖啡馆上班。”
“是吗。只要按时交房租,工作什么的无关紧要。”
大婶似乎不感兴趣地说道。明明是她自己主动问的,也许我该说个更有意思的工作?我心里寻思着,把手上提的吉他盒靠在房间角落。
“你就这么点行李?”
我那天只带了吉他盒和一个小包。事实上那就是我的全部身家,但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我又撒了个谎。
“我打算明天回老家拿过来,电视机和冰箱就在这边买了。”
“那样的话,高架桥下有间卖流当品的店,去那里买很便宜。”
说着,大婶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混凝土高架桥。
这条连接上野和千叶地区的私营铁路,约有大厦的三到四层高,从窗子望出去,恰似一堵墙壁横在眼前。可能是为了有效利用狭窄的土地,铁路的正下方就是住宅和店铺,排列着几扇小巧的窗户。住在那里的人想必早已习惯了电车的声音和震动吧。
“还有……米店的话隔条街有一家,都营电车道口对面也有一家。便宜的是道口对面那家,就是离这里远了些。肉店和蔬菜店都在叫福之汤的澡堂旁边。那个福之汤呢,你一出门就会看到它的烟囱,照直往那走就对了。”
看来大婶是个热心肠,她指点着窗外的风景,把很快就要用到的生活资讯一一告诉我。
“如果你闲时散散步,慢慢就会熟悉环境,不过刚开始肯定很挠头。毕竟不熟悉这一带的人很容易迷路。”
大婶说得简直再对也没有。
这地区的小巷就像蜘蛛漫不经心织成的网,有时随心所欲地分岔,走上十几米又汇在一起,有时看着很近的地方,却要绕一大圈才能到,让我觉得这完全是住户随便乱盖房子的结果。所谓的十字路口也很少是规整的十字形状,有的像潦草的片假名“オ”“ネ”,有的更是奇形怪状,复杂莫名,让人联想到“家”这个汉字。万一发生火灾,都不晓得该往哪儿逃。
“不过只要熟悉了,这里绝对是个好地方。大家都说毕竟是老街,人情味很浓。这一带的住户都是善良的好人。”
大婶眯着眼睛正说得起劲,突然,从敞开的窗子外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粗野的吼叫。那声音仿佛就在我身边炸开一般,吓得我缩成一团。仔细一听,那不是动物,而是人的咆哮。
“这帮混蛋,给我闭上臭嘴!不然我宰了你们!”
听起来实在不像善良的好人会说的话,我不由得望向大婶。
“叫你们专门讲刺激人神经的话,看样子不把你们揍明白是不行了,混账家伙!”
我战战兢兢地从另一扇窗子望出去,公寓前的狭窄小巷里,四个男人正在推推搡搡。其中一个穿着背心的男人身材高大,让人联想到摔跤手巨无霸鹤田^[巨无霸鹤田(1951-2000),本名鹤田友美,日本著名职业摔跤选手。身高1米94,体重112公斤。],另外三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把他团团围住。不过再仔细看,原来是高大男人揪着其中一个穿polo衫男人的领口,另外两个男人用力抱住他,试图让他松手。
“松先生,知道啦知道啦,都是我们的错。”
“拜托先松松手,菊池快死啦!”
看来只是那高大男人在发飙,其他三人完全被他震住了。这也难怪,单从外表来看,他身高超过一米九,体重恐怕也有一百一十公斤,虽然肚子上有赘肉,但胸膛厚实,胳膊强健,体型说是职业摔跤手也不会有人怀疑。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就算能以人多取胜,换了我也绝对不会去挑衅这样一个彪形大汉。
“唉,受不了……一大早就喝上了。”
在我旁边看着这一幕的大婶幽幽地说。
“只要有点钱马上就喝酒,真是够了。”
那天是工作日,时间大概是下午两点。要说发酒疯,也确实是太早了些。
“看你那表情,好像在说‘这个人哪里善良了’……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见我目瞪口呆,大婶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河本先生,你也尽量别去招惹那穿背心的男人。他叫铃松,脾气暴躁得很。”
“铃松是他的名字?”
“不是,其实是叫铃木松五郎还是松次郎来着,不过这附近都叫他铃松。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还是人憎狗嫌的。”
我和大婶谈论的当儿,那个叫铃松的男人松开揪住对方衣领的手,朝他下巴上猛击一拳。男人被打得一口气飞出将近两米,重重撞到附近的木板墙上。木板墙当场被撞破,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男人倒在陌生人家的院子里——简直像在看成龙的电影。
“大婶,是不是应该报警啊?”
坦白说,那时我真的被吓到了。虽然并不排斥电视上转播的摔跤比赛,但我很少亲眼目睹真正的斗殴。眼看其他男人似乎彻底丧失了斗志,如果放任不管,周遭恐怕会变成血海。
“即使报警,也得去到大街上才有公共电话亭。”
二十五年前手机还不普及,只有极少数人才拥有。我当然也不会有。
“可是,这样下去可不妙呀。”
就在我惶惶不安的时候,大婶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了。
“啊,没事了……阿博放学回来了。”
“阿博?”
我顺着大婶伸出的肥壮手指望去,只见细窄小巷的那头,一个看似读小学二年级的男孩正朝这边跑过来。他身穿格子短袖衬衫搭牛仔短裤,背上的黑色双肩背书包随着奔跑微微晃动。
“那男孩就是阿博?”
“没错……他是铃松的儿子,不过很乖,一点都不像他爸。”
飞奔而来的少年,向扬起胳膊的铃松扑了过去,叫道:
“爸爸,住手啊!”
怒气冲冲的铃松似乎一时没注意到儿子,他发出含混的咒骂声,两手抓住旁边男人的衣领猛力摇晃,两脚离地的男人乱蹬乱动,恐惧得表情都僵硬了。
“爸爸你真是的!”
少年看看不是办法,于是弯下腰,照着铃松的屁股大胆地来了一记漂亮的回旋踢。“咚”的一声,随着擀面杖打在被子上似的沉闷声响,铃松终于停下了动作。
“喔,是阿博啊。”
令人吃惊的是,一认出少年,铃松的神色就有了戏剧性的变化,从地狱恶鬼般的形相瞬间变成温和的表情。
“爸,你又白天喝酒了吧?就不觉得对不起老天爷吗?”
少年说话意外的老成,和他的年龄很不搭。
“哪有。老天爷说白了,不过就是天上的星星。”
没想到铃松也会反击,从他的外表还真是看不出来。
“别强词夺理了,快松手。”
少年一说,铃松就乖乖松开了那个男人。这一对活脱就像驯兽师和狮子的关系。
“今天就算放你们一马,下次再敢瞧不起人,非宰了你们不可!”
铃松低沉着嗓音一说完,两个男人立刻抬起倒在附近人家院子里的男人,狼狈不堪地离开了。
(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时,铃松突然板起脸,朝我这边喊道:
“喂,那边那个弱不禁风的家伙!从刚才就在那里看什么看!”
被他那猛兽般的眼光狠狠盯着,我顿时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正好介绍一下,铃木先生,这位是今天入住的河本先生。”
房东大婶只当没听到铃松那句不客气的话,抢着替我答道。
“他是第一次来这边,要请你多多指点呢!”
怎么这么自说自话?我正在纳闷,大婶又满面春风地说:
“铃松先生就住在楼下……所以为你着想,最好别太吵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