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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段郑重的开场白,我不禁有些悲哀——真的提起笔时,我竟然不晓得该从哪写起。

毕竟这是我上学以来,头一遭写文章,所以想不出什么华丽字眼。老实说,光是写这么一小段,就花了我将近两个小时。

还是先从我自己说起吧。我生长在东京的老街区K町。

老街区也多种多样,但K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个穷人聚居、散发着杂乱无章氛围的地方。细窄的小巷旁,覆着白铁皮的屋舍挤得密不透风。这些似乎都是战后仓促搭起的简陋棚屋,但经过漫长的岁月,就成了现在的老街。

因为有很多从事金属加工、压力成型的町工厂,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机油和塑料粒料熔化的味道。只要深吸一口气,鼻腔深处就充满了刺激性的空气。再加上路两旁是三十公分宽的下水道,家家户户的生活废水潺潺流淌着,汇入町中央的小河,给空气中又平添了五花八门的气味。

我就住在临河的一栋小公寓里。

迈上锈迹斑斑的铁制楼梯,最里面——也就是最靠河边的那个房间。从我记事时起,就和我那有点弱智的爸爸住在那里。

我没有妈妈。

听爸爸说,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在酒吧上班的妈妈就跟一个理发师客人跑了。

我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不过,应该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爸爸恋恋不舍地留下了一件妈妈穿过的洋装。那件洋装常年挂在房间角落的墙上,从它的尺寸和形状,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那应该是她上班穿的衣服,色泽鲜红,手感光滑,胸前有细微的压褶,透着点艳丽的风情。

也许你会觉得我冷漠,但我从来没有怀念过妈妈。同样地,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她。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好像在我的心里,跟“妈妈”有关的回路已经整个脱落,对这个字眼再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稍微明白我的感受?

我会有这样的心境,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总之对我来说,“妈妈”这种东西,就像幽灵和宇宙人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许多人对“妈妈”这个词怀有深挚的感情,我却毫无感觉,也从未因为被她抛弃而怨恨过。

与我相反,爸爸内心似乎还燃烧着对妈妈的憎恨,动不动就要骂上几句。

“这么小的孩子也丢下不管,你妈妈真是个垃圾,宰十次也不解恨的畜生!”

从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开始,爸爸就无数次在我耳边喃喃咒骂,所以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粗森”。不过这是爸爸后来喜滋滋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事实是否真的如此。

可是,每当我想起妈妈时,想象中的她确实长着条尾巴。少儿漫画里常有拟人化的狗狗,妈妈就是那样,裙子后面有一个圆圆的孔,伸出毛茸茸的白色尾巴。这当然只是我小时候的胡思乱想,不过说来好笑,直到今天,我仍然总觉得妈妈真的有尾巴。

前面我也说过,爸爸是个有点弱智的人。

如果是专门领域的医生,应该可以指出一个确切的病名。他连简单的加减法也要掰着手指才能算出来,小学低年级就会学到的汉字也识不得几个。本来如果其他方面正常的话,也没什么问题,麻烦的是,爸爸对是非对错的判断也非常怪异。

就因为这样,他不是随便骑上别人的自行车兜风,就是在商店街的小型超市偷东西,惊动警察成了家常便饭。念小学的时候,我到底去车站前的派出所领了多少次人,真是数都数不清了。

尽管如此,他总算没遭过牢狱之灾,这都亏了老街的人宽宏大量。

随着他三天两头地惹出乱子,渐渐地,派出所警察和商店街的人都觉得拿这家伙没法子,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通常都不加追究。就像玩捉迷藏游戏的时候,年龄小的孩子会享受“豆子”的特别待遇,即使被抓到也不用当鬼,爸爸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在想想,实在值得庆幸。

虽然爸爸自己还算好运,我却因此留下了很多难堪的记忆。孩子的社会是格外残酷的,那些尖酸刻薄的话像皮球一样,毫不客气地朝我砸过来。

“喂,傻子〇〇(我爸的名字)家小孩在这边喔!”

“那小子手脚也不干净,一不留神东西就进了他口袋,咱们可得当心点!”

小时候,不管是去公园玩,还是走在路上,我每天都要面对这些冷言冷语。不仅如此,在沙池玩的时候也会被兜头泼下泥水,奔跑的时候还时常被绊倒。

那些孩子肯定觉得,既然是傻子〇〇的小孩,欺负一下又有什么关系。这也难怪,不管怎样,父母和小孩总是被视为一体的。

说白了,因为爸爸是老街上的“豆子”,在孩子的世界里,我就扮演了相反的角色。要说不难过是骗人的,但一想到正因为这样才得以结识她,就又觉得不无幸运。

她叫优子。人如其名,是个温柔的女孩子。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小学一年级的秋天。当时我正在公园里被一群附近的孩子欺负。

“我说你啊……这儿是我们的游乐场,你给我滚开!”

“从刚才就在那碍眼……〇〇的小孩还这么没眼色!”

记得我是被几个大孩子围在中间,正遭受七嘴八舌的攻击。具体原因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那是个巴掌大的公园,他们应该是想打软式棒球,所以嫌在那闲晃的我碍事。

“你再怎么晃来晃去,我们也不会带你玩的!”

“我也没想跟你们玩呀。”

我刚说完,领头的孩子就猛敲了一下我的后脑勺。

“〇〇的小孩也敢这么说话?”

回想起来,孩子的世界真的很麻烦。

龌龊事一点不比大人世界里的少,而且因为单纯,想法更加直接。尤其是吵架,如果不够强壮,又没有人撑腰(最有力的靠山还得数父母),通常都会被声音大、人数多的那一方欺侮。

“识相点,不然有你的苦头吃,知不知道?”

“趁我们现在还客气,乖乖回去才对。”

K町民风的粗野是出了名的,他们也不愧是在那长大的孩子,一个个牙尖嘴利。很快他们就动起手来,我的头上、背上挨了不少拳头,但每一拳都不算太狠,每个人脸上还都笑嘻嘻的,为的是别人责怪起来,可以狡辩说“我们只是闹着玩而已”。

“你们在干什么!”

他们下手越来越重,就在我抱着头缩成一团时,公园入口附近突然传来少女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恼火地吊着眼梢,正朝这边走来。她穿的开襟毛衣有点小,显得胸部格外饱满。我完全不认识她。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竟然合伙欺负他。”

当时我已经念一年级了,但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瘦小,她显然以为我还是幼儿园儿童。

“我们只是跟他开玩笑啦。”

围殴我的孩子当中,果然有一个人这么说。

“我看可不像。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少女嘟起嘴问。那些孩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言不发地跨上了停在公园入口旁的自行车。

“等等……你们倒是说话啊!”

他们不理会少女的话,径自抱怨着出了公园,等到了随时可以逃跑的地方,其中一个人大声叫道:

“啰唆死了,胖女人!”

其实那女孩一点都不胖,只是略显丰满,但小孩子什么都可以拿来嘲笑。不过,她也没有忍气吞声。

“你胡说什么?”

她拔腿朝自行车追去,身手意想不到的敏捷,一转眼就冲出了公园。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很快响起一脚把狗踢飞般的刹车声,接着就是响亮敲头的声音。如果再附带某人的惨叫声就更解气了,不过她毕竟没有厉害到那种程度。

“真是不像话……小弟弟,你没事吧?”

不久少女回来了,在我面前蹲了下来。我出门时都会在胸前别上姓名卡,她看到卡上的学校名称,顿时瞪大双眼。

“咦,你是一年级学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年龄很小呢。”

虽然年龄上只差一两岁,但在孩子的世界里,幼儿园儿童和小学生的待遇可是截然不同。就算个头再小,把小学生当成幼儿园儿童也很没礼貌。

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也没资格责怪她。因为她个子很高,我以为她肯定是初中生,一问才知道原来上小学六年级,刚刚转来我念的小学。

“上个星期天搬过来的,住在临河一个叫××庄的地方。”

“哟,那栋公寓就在我家对面!”

K町至今仍有很多高级的小公寓,不过那里当时就是栋普通公寓。

“那咱们就是邻居啰……多多关照。”

说着,她朝我伸出右手。我起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困惑地歪着头。

“你发什么呆哪,这个时候应该要握手啊!”

被她一催,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间,我感到一股电流般的冲击从手心直蹿到脖颈。开学典礼和运动会入场仪式的时候,我也曾牵过旁边女生的手,却没有任何感觉,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日后想来,我一定是在那一瞬间喜欢上了优子。或许有人会说,一个才六七岁的孩子懂什么,可是感情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

“对了,你是在这里等谁吗?”

握住我的右手用力摇晃几下后,优子问我。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他们一开始叫你走开的时候,你赶快开溜不就没事了吗?那样也不会挨打了。”

看来她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叫我走我就走,我才不干呢……那多丢脸。”

我这么回答后,优子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很好,姐姐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不用说,这句话让我心里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