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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情世态,任何时代都是自私而残酷的。

一发现有趣的事物就大惊小怪,把人捧上天,等到清醒过来,马上又装腔作势,恨不得否定一切。更有甚者,装模作样地说着“一张照片就闹腾成这样,脑子有问题吧?”然后把自己一手捧上去的人,幸灾乐祸地亲手再拉下来,真的很恶劣。

照片是人为炮制的事败露后,刊登照片的报纸以不起眼的篇幅报道了这则消息。因为没有再次登出麻里的名字和照片,我想大多数人只会泄气地垮下肩膀,咕哝一声“果然是假的”也就丢开了。但在本地,当然没这么容易收场。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对麻里的指责可谓铺天盖地。那真是一夜之间从山顶跌落谷底,在学校里更是饱受白眼,遭到的待遇与今天所说的校园欺凌无异。因为做得太过分,班主任不得不在班会上提出警告,但如果这样就能制止,那谁也不用烦恼了。

本来我应该保护麻里,可是因为一件事,我和麻里之间也有了隔阂。当初受人瞩目时,她对我只字不提,等到真相大白,却马上开始宣扬我也有份造假。

考虑到她痛苦的心境,我也可以理解她为何要这么说。她大概有种错觉,以为只要说是两个人干的,责任和罪状也会减轻一半。

可是站在我的立场,自然无法接受。风光一人独占,难堪的部分却推到我头上,实在让人笑不出来。我当然坚决否认麻里的话。

“那孩子太不像话了……启子你也不要跟她一起玩了。”

妈妈开始露骨地讨厌麻里,我也刻意疏远了她。坦白说,我害怕跟麻里在一起,自己也难逃排挤,同时也不能原谅她不得已把我拖下水的举动。

幸运的是,看不惯麻里出风头的朋友们接纳了我,我没有遭受和麻里同样的对待。在学校里,我和那些朋友形影不离,即使麻里跟我说话,我也不搭理她。麻里以可怕的速度被孤立,而我并不打算伸手拉她一把。

就这样,我和麻里的美好时光结束了。但在我们的友谊彻底毁灭前,“它”突然出现了。

我和麻里在互不说话的状态中,度过了四年级的第一学期和暑假。很快秋天到来,就在刚刚换上冬季制服没多久的时候,麻里突然来到我家。

“启子,我捉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天的麻里,态度一如从前,仿佛我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任何争吵。不知为何,她手上抱着一个郊游时背的轻便背包,眼睛出奇的闪闪发亮。

“……你还是回去吧。”

我在门口回了一句,就想关上门。麻里把门挡住,一脸郑重地说:

“现在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我真的抓到UFO了!”

说实话,听到这句话时,我直觉麻里的精神已经出问题了。她根本不关心我的反应,只顾强调自己捉到了UFO。

“是真的喔!就在这里面。”

麻里伸手在脸前摇了摇,像要拂去我的视线,然后把手上的背包朝我一亮。

“要是你以为我在撒谎,不妨摸摸看。”

那背包的确胀鼓鼓的,好像装着烹饪用的小碗。但我还是不想伸手去摸。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你会讨厌我,也是很自然的。可是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要是我骗人,你尽可以杀了我!”

我不知道她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玩笑,但说这话的时候,麻里的表情十分严肃。没办法,我只好来到门外,用平常挂在脖子上的那把钥匙锁上门,意思是找个地方听她说完便算。

我们久违地肩并着肩,迈步走向麻里家。因为她说背包里的UFO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逃出来,绝对不能在外面打开。

“公路对面不是有座电线塔吗?昨天傍晚,我就是在那附近捉到的。”

走在路上,麻里心直口快地解释。

(电线塔……去那种地方,什么也没得玩啊。)

高压电线塔周边全是农田和荒地,并不是个有趣的所在,平常也没什么人,只有平坦的地面无尽地延伸向远方。

大概麻里实在无处可去,才会一个人在那儿到处闲晃消磨时间吧。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可怜起她来,可一时还是很难原谅她。

“你说捉到了UFO……是用捕虫网什么的吗?”

“不是,是用手。因为它就停在空中。”

麻里似乎对我话中的讽刺意味浑然不觉,继续往下说明。

“就停在这样的高度。”说着,她比了一个一米左右的高度,正到当时我们的胸口位置。

“不过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小鸟。”

“麻里,不用再说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

“那不就跟以前上过电视的那件事一样吗?高知还是哪儿的几个中学生,捉到了一架小型UFO。”

其实麻里一说“我捉到了UFO”,我就想起了在电视上看过的那起事件。

那件事后来被称为“介良事件”,在日本UFO史上(如果有这种东西的话)也是奇诡非常,令人印象深刻。据说在高知县介良地区,几名中学生捉到了小型UFO。

那架UFO高约十五公分,外形就像翻倒的烟灰缸,机体上闪着淡淡的银色光辉,底部绘着奇妙的图画,中央部分密布着直径约三毫米的小孔。捕获UFO的少年用水壶往小孔里倒了两杯份的水,却完全不见溢出。

“我也觉得和那件事很像。不过,外形有点不一样。”

不知麻里是否注意到我那怀疑的眼神,她的语气依然很冷静。

听着她的话,我心里很难过。

麻里一定是拼命想挽回我对她跌到谷底的信任。可是,为什么偏偏又是UFO的事呢……虽然很同情她,但就像伊索寓言里谎称“狼来了”的少年一样,如今的麻里,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尤其是和UFO有关的事。

到了麻里家,看到从背包里取出的实物后,我的想法也没有改变。那架UFO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外形犹如铝制的碟子,中间像长了瘤子般高高鼓起。硬要形容的话,就是倒放的锅盖上扣了个茶碗,再用黏土包覆起来的感觉。和那几个中学生捉到的东西不同,它通身没有图案,滑溜溜的。

“这就是……UFO?”

看到放在客厅中央坐垫上的这玩意,我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看不到任何接缝的确令人称奇,可是宇宙人的交通工具,就是这普普通通的木造公寓房间里,普普通通摆着的这玩意儿?

“我给它起了名字,叫噜噜。”

麻里对我说。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微妙。

“噜噜?”

“没错……这会儿它很安静,但时不时就会传出噜噜噜噜的声音,所以我觉得叫噜噜就好。不过这么一来,就跟感冒药的牌子^[指日本第一三共制药公司的LULU牌感冒药。]一样了。”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征得麻里的同意后,我试着拿起这名叫噜噜的东西。它出乎意料的轻,也许是心理作用,感觉很温暖。最惊人的是,里面隐隐传来类似发动机工作的振动声。

说不定麻里说的是真的……我不禁掠过这个念头。如果不是已经闹翻了,我想我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她的话。

“这东西……应该交给警察吧?”

我故意这样说,其实是想暗示她“如果是骗人的,现在坦白还来得及”。麻里完全明白我的潜台词。

“没用的,启子。现在不管我说什么,镇上的人都不会相信……不过,只要你肯相信我就够了。”

麻里的这句话,让年幼的我内心不能不感到震动。虽然只是一丝丝动摇,但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也许可以原谅麻里。

“抱歉,我还是没法相信。”

我把噜噜放回坐垫上,一边回答道。

“我不是不相信你说的事,只是,要说这就是UFO,总觉得太匪夷所思了。”

“说的也是……因为你并没有看到它飞行的模样。”

确实,如果端坐在坐垫上的“它”蓦然浮在空中,我就会相信了。

“对了,你捉到它后,它有没有飞起来过?”

“你这一说,还真是从来没有。不过在电线塔附近的时候,它是像直升机一样悬停在空中的。”

我们仿佛忘记了之前的矛盾,专心讨论为什么噜噜不飞。

“该不会是能量用完了吧?”我说,“这只是我的想象啦,这架UFO会不会是在电线塔补充能量呢?”

“这么说,噜噜是靠电力飞行?”

麻里问,可是我哪里知道。我只是从“电线塔”这个词得到灵感,随口这么一说而已。

“不过,真不愧是启子。说不定只要拿到电线塔附近,它就能飞起来了。”

麻里交抱着双臂,沉思了好久,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我们现在就带它过去试试!”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天色渐暗,但我们是钥匙儿童,跑出去也不会被爸妈骂。

“那……走吧。”

我们再次把噜噜塞进背包,来到光线暗淡的外面。麻里让我拿着背包,这是她特有的贴心。

“啊,好开心。”

走在去电线塔的路上,麻里喃喃地说。

“我以为再也没机会和你并肩走路了。”

我抱着装有噜噜的背包,沉默着没有回答。即使是这个时候,我心中的芥蒂也并没有完全消除。

麻里之前对我的行径,再往好处说也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把我瞧在眼里。可是……如果这个叫噜噜的家伙确实是UFO,我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吗……

后来我们经历的事,真的如同做梦一般。

无论告诉谁都不会相信,就连我自己,也怀疑有的地方是不是记错了。可是因为留下了明确的证据,证明那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我和麻里趁没车时穿过公路,走近高压电线塔。周遭寂无人影,只有挂在细窄农用道旁电线杆上的电灯泡,朦胧地照亮附近。

终于来到电线塔下方时,我抱着的背包里响起奇异的声音。

“你听,它在噜噜噜噜地叫。”

听惯这声音的麻里,压低声音说道。的确,这是对那种电子音最确切的形容。我和麻里对视一眼,松开背包口的抽绳,悄悄往里看去。

就在那一瞬间——

从背包口飞出一道耀眼的光,一口气浮到电线塔的高度。

“是噜噜!”

望着那像一等星般明亮的物体,我第一次叫了它的名字。而我抱在手上的背包,此时当然已经空空如也。

“你看,真的在飞吧!”

麻里手指着天空,笑容满面,一如以前那篇报道上的照片。话还没说完,噜噜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原本我们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噜噜,在电线塔上方突然膨胀开来,变成一个直径看似超过二十米的发光圆盘。与此同时,附近沿路的电灯次第熄灭,最后连我们背后看到的小镇灯光,也在一瞬间全部消失——就好像所有的电力都被吸走了一样,停电了。

猝然降临的黑暗中,只有巨大的噜噜在大放光明。

“启子!”

“麻里!”

我们不知不觉地拉起了手,然后抱在一起发抖。如果不这样的话,感觉马上就会昏倒。

不久,我们称为噜噜的物体以惊人的速度飞向西边的天空,途中仿佛钻进空中隧道一般,消失了踪影。几秒钟后,镇上的灯光又亮了起来,可我们还是止不住发抖。

终于,我们同时哭了起来,无力地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