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仙台的……”
虽然家康努力地想要集中视线,但是那乏力的眼神,却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气力耗尽的病人。
政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家康。
以往那股在接待异国使臣时所散发出来的威严,早已不复可寻;此刻的他,就好像一座被太阳晒乾了的五轮塔一样。
只见他以虚弱的眼神看着政宗说道:
“呃、这是、这是……”
待视力逐渐恢复之後,家康一边对着政宗点头,一边乏力地挥了挥手。
“哦,你也到京裏来啦?来,到我身边来说话吧……”
目睹家康这副模样,政宗突然觉得不知如何开口告诉对方自己的计划。
“大御所,你看起来好累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别笑我,政宗,这是因为我年纪大了,我老了。不过,你来得可真早啊!”
“不要装得这么脆弱!我不要听你说这种儍话!”
“谢谢你!不瞒你说,江户方面对伊达有很多批评。”
“江户对我有所批评……”
“是啊!他们说伊达军队一回到江户,就会立刻放火焚烧市街。因此,比较性急的人早已准备要逃走了。”
“哦?你是说政宗有意要谋叛吗?”
家康依然撑着上半身点头说道:
“我既不能保全秀赖母子的生命,自己的儿子忠辉又意图举兵谋叛……这样的家康和将军,如何能保有天下呢?难怪伊达会感到生气。不过,这种谋叛在性质方面和明智的谋叛全然不同。”
“你、你说什么?”
“明智是因为害怕织田而起兵谋叛,因此他的天下只能保有三天,但是这一次却不同。伊达知道德川家的大限将至,乃决定起兵谋叛,因此伊达一定会获胜……”
“大、大御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家康乏力地轻咳着。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难道你忘了要谋叛的人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没忘啊!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要和你商量。”
刹时政宗觉得全身汗毛直立。
在短短的一夜之间,家康似乎突然变得老迈、昏聩了。
“你要和伊达政宗商量有关伊达政宗谋叛的事情……大御所,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伊达政宗啊!”
“哦,我知道。就因为你是政宗,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你商量才对。坦白说,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在政宗的一生当中,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吃惊的事情。虽然他一向自诩具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气度,但是面对家康如此骇人的转变,政宗也不禁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十分苍白。
(他的言谈之间丝毫没有威胁之意。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一股突然升起的警觉,使得他再度充满了斗志。
“大御所!你是因为无法帮助秀赖母子而太过伤心,以致失去了理智。请你赶快清醒过来,发兵讨伐我这个意图谋叛的罪臣吧!”
“哦,你也这么想吗?老实说,我也认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这么说来,你要立刻派人巩固江户的防务喽?”
“不,还不到时候呢!在此之前,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大御所,你又来了……难道你不知道想要谋叛的是我伊达政宗吗?”
“我当然知道是你,政宗。”
“那么,你还要和我商量有关讨伐政宗的问题?”
“是的,难道我这样做不对吗?正因为是你要谋叛,所以我认为和你商量是最方便。怎么?难道你认为我的作法太不合常理?”
“呃!这个、你的作法……”
“如果我只有四、五十岁,还有讨伐你的力量,那么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发兵讨伐你。但是,如今我已年逾七十,因此想法自然有所不同。”
“哦!”
“在你眼中看来,德川父子的确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如果你因此而想要讨伐我,那么我还能表示什么意见呢?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如今能够取代我掌理天下的,只有伊达政宗。你必须相信我的眼光,因为我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想。”
“……”
“你知道吗?我对你说的句句实话。对於一个无法救助秀赖母子的失德之人,你怎能期望他会使天下归於太平呢?我最清楚自己的力量……因此,政宗的谋叛还是由政宗自己来做较好……如此才能在牺牲最少的情况下,成就大事。讨伐秀忠的方法很多,例如你可以在这一、二天内趁他返回伏见城时,亲自前去迎接,然後强迫他切腹自杀……至於以後的事,那就必须运用你自己的智慧了。”
政宗下禁瞪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家康。
这的确是出自家康之口。
现在要杀死家康,可说易如反掌。
当然,让忠辉提早一步回到伏见,然後迫使秀忠切腹自杀的方法确实不只一种。
等到秀忠切腹之後,忠辉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对外宣称:
“虽然导致秀赖母子自尽身亡是将军一人的过错,但是大御所却因为觉得愧对已故太阁而引咎自杀。将军在得知此一消息之後,也因深感内疚而在伏见切腹自杀……因而由我继承将军之职。”
如此一来,忠辉就可以顺利继承将军之职,而下致引起大乱。
(一切不可能的计划都变成可能了……)
尽管如此,政宗却打从心底感到战栗不已。
这个外表看起来老迈、昏聩的家康,事实上对任何事情看得非常透彻。
“伊达啊!不瞒你说,我还想多知道一点有关这世间的事情呢!”
“噢!”
“我无意盗取天下,只想配合万民的希望,创造一个太平之世。我这一生都在为太平而努力,但却也不免害怕因而背上盗取天下之名……我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事实上,神佛并不了解我的心意。虽然他们把天下交给我……但是最後却因为我的骄傲、自大,而使得神佛决定收回成命。”
“……”
“一个背负深重罪孽的人,怎可能瞒得过上天雪亮的眼睛呢?”
政宗不禁低下头来。一股激荡、澎湃的情感冲激着政宗的内心,令他感受到一种强力的震撼。
政宗一直守在解除全副武装的家康身边,小心翼翼地伺候他服下汤药,然後又假装严厉地斥责他脆弱的表现。
“祝贺战胜的人很快就会陆陆续续地到来,因此你必须尽快对褒赏封地之事做好安排才行。”
听到这话之後,家康茫然地看着政宗,然後微微地点点头。
“是吗?那么你愿意为我讨伐那些意图谋叛的人吗?”
“不要再说这件事了!你可以就此和伊达一刀两断。”
政宗激动的说完之後,才发现泪流满面的不是家康,而是自己。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神佛认为大御所没有统御天下的资格,那么政宗又怎会有能力去治理万民呢?对於所谓的天命,我已经有所觉悟了。”
“这么说来,你不会讨伐德川家喽?”
“那当然!现在我们所要做的,是有关战争的善後处理,因此你必须赶快下定决心才行。”
“我知道、我知道了,伊达……”
服下汤药之後,家康的脸上终於逐渐恢复血色,并且安静地睡着了。
家康正式於二条城接见诸大名,是在五月十日。至於和将军秀忠单独会谈,则是在十一日。
到了五月十二日,将军正式命令高力忠房、板仓重宗等人,开始全力追缉大坂余党。
在政宗的眼裏,家康已经从打击当中重新站了起来……因为当他接见将军秀忠时,态度显得从容不迫。在这之前,家康的脸上始终有一层挥之不去的迷惘神色。
“这是家康吗?”
当回到二条城後首次看到家康时,藤堂高虎和锅岛胜重都忍不住大吃一惊。
在这同时,世间也相继传出了许多谣言。
“家康已经战死了。现在活着的那个不是家康,而是从骏府带来的影武者(替身)。”
当然,这些传闻很快就不攻自破了。因为,当家康於十三日接见前来拜谒的毛利宗瑞(辉元)之子秀就、中川久盛、寺泽广高及来到二条城表达问候之意的大批侩众时,已经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而当十五日会见公家众及门迹、在城内聆听天台宗论义及会见细川忠兴之于忠利时,家康已经又是以往那个颇具威严的大御所了。
在这段期间,政宗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边。
(家康并没有灭掉伊达家的想法……)
由於已经了解家康的心意,因此政宗的想法也随之改变。
俗话所说的“英雄知英雄”,或许就是政宗和家康的最佳写照吧?总之,当政宗不再视家康为敌人时,内心的叛骨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随着心境的改变,政宗愈发能够体会家康之所以必须扶持秀吉後代的想法。
(愈是想要夺取天下,就愈难到手……)
在超越智略及才干处,有一个由命运所形成的巨大根源根深柢固地存活着。这个巨大的根源,即是一般所谓的“德之根”。
历代祖先所默默累积的德之根,往往关系着後代子孙的盛衰。如果根源不够深、下够大,那么夺取天下便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这也意味着,信长和秀吉的梦之所以破灭,主要是由於德之根不够深远。
政宗也是如此!事实上,他并没有非要打倒家康不可的理由。没有理由而意图叛乱,那么如何能治理天下呢?
(是的!不论是在何时、何地,叛乱终究还是叛乱,而天下并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到手的……)
因此政宗认为,如果想要求得天下,就必须站在无私的立场,默默地为民众谋福、积德才行。
换言之,唯有树立道德之根,并令其延及子孙,天下才会展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天下应该交给家康才对……)
政宗终於体悟到这个事实。
一旦觉悟以後,则最令他挂心的,莫过於上总介忠辉的事情。
(家康到底打算如何处理呢?)
首先接受家康表扬的,是战功彪炳的越前忠直和纪州的浅野长晟。不过,由於这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因此当然没有人会表示异议。
问题是,既然褒奖忠直,当然就得要责罚忠辉。因为年幼的义直(尾张)和赖宣(后来的纪伊)都能在家老的帮助下建立功勋,而年长的忠辉却丝毫没有建树。
(在这次战役之中,一定要有人受到责罚、减封……)
话虽如此,但是政宗却不会贸然开口询问。由於政宗本身是继越前、浅野之後的大功臣,因此对於未能立下汗马功劳的忠辉,自然不好说出任何帮助的话来……
忠辉於二条城首次会见家康,是在十一日秀忠与家康的秘密会议结束以後。
当时家康并未劈头责骂忠辉,反而是没有建立任何功勋的忠辉出言顶撞父亲。
“父亲大人,恭喜你得胜了。”
虽然嘴裏这么说,但是他的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神色。
“哦,你到啦?义直和赖宣也到了。我看,你就暂时待在城内休息吧!”
“休息……你是说,没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去做的,是吗?”
“你想做事?好,那么你就去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吧!你只要帮助那些人就可以了。”
“父亲!”
“怎么?你不服吗?”
“我当然不服!修筑大坂附近的道路,是迟到战场的大名们该做的事情。换言之,这是一种惩罚。”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是的。不过,我希望能担任盘点大坂城金银的工作。”
“这项工作已经有人做了,是我和将军家商量之後决定的。”
“哦,那个人是谁呢?”
“是後藤光次和安藤重信。毕竟,有关金银之事是草率不得的。”
忠辉呼呼地笑了起来。
“难道你认为我会和大久保长安一样,偷偷地把钱藏起来吗?事实上,我对大坂城的金银总数,早已了若指掌了。”
“哦,你已经计算过了?那么,总数是多少呢?”
“黄金大约有三万枚,白银则将近两万五千枚。”
政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不知忠辉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居然会提起金银的问题。
事实上,此时後藤光次早已进入大坂城,对金银的总数重新加以调查。
根据他向秀忠所提出的报告,实际上黄金总数为两万八千六十枚,白银为两万四千枚。
他所提出的总数与忠辉大致吻合。但是,忠辉并不是应该做这项工作的人。
家康直到这时才开始斥责忠辉。
“你给我小心一点,不要故意去搅乱将军家的工作。这种习惯并不好,上总介。”
“哦?这种习惯有什么不好呢?我认为像金银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详细点检……”
“住口!如果你去点检金银,则只会招致他人的误解。人们会以为你想偷取大坂城的金银作为军费,以便推翻将军……一旦江户出现了这种传闻,你该如何是好呢?”
“父亲,我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呢?”
“所有的误解都是从愚蠢的行为当中产生出来的。再说,这究竟是传闻或是你真的有这种想法,目前还不知道呢!如果你真想背叛将军家,不,即使你只是想要威胁他,一样会做出这种事情。由於你担心自己因为没有建立功劳而遭到指责,因而决定只要我一斥责,你就要表现出背叛之意……我早就看透你的意图了。因此,如果你还一意孤行,终必会导致身败名裂的下场。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你最好谨慎一点。”
事实上,家康的这一番话并非全然没有根据。
(真的吗?……江户所盛传的叛乱谣言,真的是忠辉所散播的吗?……)
政宗不禁闭目沈思。此刻在他的眼中看来,忠辉那充满叛逆性格的动作,只不过是令人困扰的霸气罢了。
如果他再继续这么率性而为,那么无异是自取灭亡。
“我才不要担任道路修筑的工作呢!算了,我还是待在城裏算了。”
忠辉态度傲然地说道。
忠辉顶撞父亲的理由很多。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秀赖母子自杀,因而使得这位御曹司感到非常气愤。
忠辉认为,井伊直政之所以会向粮仓发炮,是由於父亲家康和哥哥将军商量之後做成的决定。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帮助秀赖,但暗底裏却使用阴险的手段将他杀害。既然一开始就准备杀害秀赖母子,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亲自派遣使者前去呢?或者也可以采取说服的方式,他相信对方一定会开城投降的……
在忠辉的眼中,家康这种“明为帮助,实为杀害”的作法,就好像对乳臭未乾的越前忠直一样。换言之,他认为家康将重要的政务问题弃之不顾,反而玩着这种欺骗小孩的游戏。
不论何时何地,大将都应该站在最前面:
“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如此才能有效地鼓舞士气,获得最後的胜利。但是,如果只是躲在背後玩弄技巧而歼灭敌人,那么纵使胜了也没什么光彩可言。
此外,当天的先锋明明是前田部队,结果忠直却故意违背将军和家康的决定,率先攻打敌军:这种违反军令的作法非但没有受到处罚,反而还被大御所当众表扬,这叫忠辉如何能心服呢?
家康的作法,令忠辉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般地受人欺骗……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商人出身,所以才会招致这种屈辱……?
同样是自己的儿子,家康既不派他航行海外,又不肯把大坂城交给他,甚至还把他赶到越後,而先前的冬之阵又命他留守江户……这种截然不同的待遇,使得忠辉的内心产生一股压迫感。
不,不只是我。连和我有关的伊达家,也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这事可以原谅吗?)
一股不平的情绪下断地冲激着忠辉的内心。
从第三者的眼中看来,这种不平的情绪乃是出自毫无道理可言的妄想。或许我们可以说,这只是忠辉比其他小孩更希望能获得父亲关心的一种任性表现罢了。
但是忠辉所没有想到的是,一旦心中有了这种想法在作祟,则父子之间的距离反而会愈来愈大。
在忠辉的眼中,父亲是个凡事都深思熟虑的阴险谋略家,而秀忠哥哥则只是一味想要讨好父亲的傀儡罢了。
(这样的父亲,怎会容许有一个霸气的孩子呢?……)
忠辉的想法与政宗完全不同。在政宗的眼裏,忠辉的所作所为,实际上含有太多想要亲近父亲、想要向父亲撒娇的任性行为。
从第二天开始,忠辉即经常到义直和赖宣的房间去,恣意地批评他人。
对於这件事情,义直的家臣成濑正臣及赖宣的家臣安藤带刀等人,都忍不住大发牢骚。
两位家臣经常建议主人不要和忠辉太过接近。但是,家康对於此事却始终保持沈默。
这时,家康已将一切政务完全委任秀忠,而自己则专注於三件事情。
第一是推行一国一城制。其次是为了保持永世偃武之年,因而决定将庆长二十年的年号改元。第三是在改元的同时,颁布武家法度。为了制定公家法度,家康以无比的热心致力於研究。
“总之,这是为老死以後所作的准备……”
政宗也了解这一点,因而经常向家康提供建议。
“大御所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主要是由於神佛的宠护。因此,为了使往後的公家和武家不致迷惑,应该明确地奠立一条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使人类通往幸福的大道……”
“是的。我们应该制定法度,以防止公家和武家背离这条道路,并且让他们知道,一旦背离这条道路,就会引起战争:一旦发生战争,就会招致不幸。换言之,只有走在这条道路上……大御所可以用你毕生所累积的经验,制定一套偃武法度。”
“喔,是吗?我能做得到吗?”
“当然喽!信长公和太阁都还来不及做到这一点,就被神佛舍弃了。但是大御所却能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可见神佛并没有舍弃你……因此我希望你能为後世开创出一条通往幸福的道路。”
家康未置可否。不过,这个建议却决定了家康往後所要从事的工作。
首先,家康将後藤光次自丰家找到的黄金,拨出一万两交给秀忠,让他在入内参拜时献给朝廷,同时自己也献上银一千两、绵两百匹,作为颂布法度的准备。
此外,在接见来访的岛津、细川等地诸侯时,也刻意地不谈政务问题。
毕竟,家康不可能长生不死,因此他尽可能把有关战後处理的问题。完全交由将军秀忠裁夺。
在这之後,家康即经常召见高僧及学者,做其一生当中最後的学问研究。
同时,他还经常召集高野众进行讨论、辨明因明之理,并在兴福寺信尊的监督下完成受戒仪式。
闰六月十三日,家康宣布实施一国一城制,并下令诸大名自行拆毁居城以外的堡垒。至於武家法度十三条的草稿,则是在七月七日完成。
将偃武年号由庆长二十年改元为元和元年,是在七月十三日。
制定了相当於皇室宪法的公家法度以後,除了家康、秀忠以外,还有左大臣二条昭实在上面签名连署,之後并於七月十七日正式公布……在此之前家康个人最介意的有关松平上总介忠辉之处理,这时也应该有所决定了。
在六月十五日家康亲自入内参拜天皇、呈献白银千两的这天早上,他特地命人召唤忠辉前来。
“也许你还不知道吧?大内可说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因此今天我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
一刻也静不下来的忠辉,方才是由射箭场上赶过来的。
当时政宗并未陪在家康身边,因此这件事情是从板仓重昌那儿听来的……
“哦,生命的根源是来自大内吗?我还以为自己的生命是来自父亲大人及生母茶阿呢!”
忠辉丝毫不曾隐藏内心的反感,甚至故意以半嘲讽的口气对家康说道。
“总之,大内是日本百姓生命的根源,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历代先人中,不但信长公尊信这一点,甚至连太阁也矢志遵奉此一志愿。因此,我希望你能牢记此事,否则百姓们就无法永世得到安泰。事实上,我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所以才要带你入内参拜天皇,你赶快准备一下吧!”
“那么,父亲大人准备何时出城呢?”
“预定在巳时(早上十点)出发,你赶快去准备吧!”
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
但是,当家康走出大厅之後,忠辉却以嘲讽的口吻说出了令人愕然的话来。
“哈哈……板仓,你听到了没?当今天于是德川家的侄女婿,而这个侄女婿竟是万民生命的根源……哈哈哈……我看大御所真的是年老昏庸了!”
如果只是发发牢骚倒也罢了,但是一直到巳时已过,忠辉却仍未出现在家康面前。不,他不只是没有出现在家康面前,而且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根本无视於入内参拜这等大事。
“真是遗憾……”
板仓重昌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把这件事情告诉政宗。
“如此一来,忠辉大人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他故意离开家中,跑到桂川去晒太阳……知道这件事情以後,大御所气得脸色都变了,并且忍不住老泪纵横。事实上,原先他是打算乘入内参拜之便,和天皇讨论有关忠辉大人晋升之事……”
这时政宗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不能光责怪忠辉……”
当一个人一心只想求得生存时,往往会无视於天壤无穷的国体之尊严。
(问题是,这件事绝对不会就此结束的……)
也许家康认为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可以为天皇尽忠,因而才致力於制定公家法度吧?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是的,也许忠辉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政宗所能说的,也只有这句话罢了。不可否认的,忠辉这种目无法纪、年轻气盛的任性作法,已经使得他的人生出现了一大危机……
政宗真的了解皇室的尊严吗?
他扪心自问,但是却得不到答案。不过,如果说在天上闪耀光辉、赐给万物生命的太阳,是生命的根源的话,那么政宗相信所有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接受这种说法。
因为有了太阳的普照世间,政宗才得以生存下来。由於政宗这个“人”是实实在在地活在世上,因此对於人类的远祖为天照大神之说法,当然无法加以否认。
而天照大神对後世子民的训示,就是:朝廷的天皇是继承万世系统的重要生命带之中心。信长相信这一点,秀吉也接受这一点,而家康更是诚惶诚恐地信奉这一点,甚至将其视为宇宙间的神秘现实。
同样地,即使是天生傲骨的政宗,也会在仙台筑城时,率先於帝王宝座上雕刻菊样花纹。
没有太阳,就没有人类……後代子民遵奉这个道理,因此将人类始祖供奉在伊势神宫之中,并且恪遵绝对不能背叛三种神器的大自然法则。对於这个以万世为一系统,代代相传的国家之理,任何人都不会贸然去打破它,因为其中自有一种悠远、长久的道理存在。
但是,现代的年轻人对於这一点,却无法立即体会。
“你是太阳之子。”
虽然知道自己不能违反生命自然延续的道理,但是由於对母亲出身低微抱持着强烈的自卑感,因而忠辉对直接生下自己的母亲茶阿,始终怀有一股反叛之情。
如果忠辉能了解自己是太阳之子、天照大神之子,乃至天皇之子,那么自然可以成为达人、真人。
家康已经有了这种体悟。因为他知道掌握生命根源的太阳,是永世不灭的,所以他随时随地在督促自己,必须注意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
但是,忠辉却还不能领悟到这一点。因之,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进入自我与自我产生激烈冲突的修罗场。在修罗场中,为了战胜同侪,不论为善、为恶,都必须强过他人才行,而这也正是忠辉不断地打击父亲的原因所在。
这种有勇无谋的任性作法,和昨天以前的政宗非常相似。
(我对他的开导毕竟还是下够……)
政宗暗自想道。
如果忠辉肯将家康视为自己的後盾,或者家康认为自己的孩子还很幼稚,那么也许能够原谅忠辉的行为。
如今,忠辉对於信长、秀吉及父亲家康为了追求最高理想为朝廷所付出的努力,居然表现出毫不恭敬的态度。这种任性的行为,终必会自食恶果。
换言之,如果你对着太阳高喊:
“什么是真理?”
并因此而唾弃真理的话,那么谁也救不了你。事实上,这也是家康之所以心裏已经有所决定,却始终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
(时不我予!)
政宗这么想道。
必须确实遵守人与人之间的约定——这是身为太阳之子的基本责任……家康在因为自己做法不当而致失去了秀赖以後,内心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不再重复相同的失败,为了在人生的最後旅途上再为社会尽点力量,家康决定制定公家法度。
由此可见,这套公家法度绝对不是在寻常的觉悟当中制定出来的。
“家康这家伙!居然连朝廷的事都想管。”
也许有些人会认为他的作法太过专横、无礼,是典型的逆臣作风。
但是,如果当初家康就任由朝廷维持现状,眼睁睁地看着它逐渐衰颓而不力图改进,那么今日的日本是否还能这么繁荣呢?
单说当时吧!如果家康放任不管,那么恐怕延续了一百二十年的战乱还会持续下去,而公卿公家也会相继离开京城,在自己的领国自立门户、各自为政。如此一来,经过数千年文化所孕育的皇室教养和理想,必将从此荡然无存。
再崇高的理想和传统,如果不能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安定,则终究无法发扬光大。
值得庆幸的是,由於信长所奉献的供御(天皇的生活费),再加上秀吉的诚意,朝臣们终於又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京都。
尽管家康一心想要以道义立国,但是国家的中心毕竟是朝中的大臣们,因此如果他们忘却了理想和传统,那么必将导致民心混乱。
为了让长达一百二十年的战乱不再持续下去,当务之急就是使这个国家的传统立刻苏醒。
简而言之,对於无法习得典礼和作法的朝臣们,首先必须指示他们一条该走的路,这才是治国的根本。
为此,家康特意命将军秀忠献上黄金一万两,而隐居的自己也携带白银千两前去献给皇室,藉以显示皇室的重要性。未料,家康的作法却遭到这位御曹司的嘲笑,甚至还故意跑到桂川去做日光浴、打猎……
这一天家康仍然若无其事地照原订计划,入内参拜天皇。之後一直等到闰六月三日,才首次对政宗提起这件事情。
当时,政宗是在已经分家至伊予的庶长子秀宗之陪伴下,来到了二条城。在和秀宗说过话後,家康有感而发地说道:
“秀宗这孩子真不错!和他相比……”
政宗知道家康是指和秀宗相比,女婿忠辉无疑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人物。
在察觉到这一点以後,政宗立即摒退秀宗,然後再回到家康的房内。
“你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是的。我不想隐瞒你任何事情,因此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
“是有关上总大人的事吗?”
“不……是……有关令嫒的事。”
“五郎八姬?她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她是一个好女孩,因此我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她切腹自杀。”
“你、你是说……”
“回到江户以後,我希望你能把女儿接回身边。不要再说了,现在我必须让大家了解,大内才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了。”
“你还是要……是吗?”
“就算我不说,相信你也会了解的。不论是於千或五郎八姬,总之女人活在这个世上……她们都是无辜的啊!”
政宗噤口不语。家康的意思,是要五郎八姬和忠辉离婚……这也意味着他很可能已经决定要将忠辉贬为平民或命其切腹自杀。
(如果忠辉切腹,那么我的女儿还能活下去吗?……)
对政宗而言,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令他的内心刺痛不已。
就在这时,板仓重昌入内通报金地院崇传登城来访。
其时崇传经常往来奔波於诸寺院及公卿公家之间,并且协助家康撰写公家法度的条文。
“真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谈话……”
在看到家康的同时,崇传首先摸摸自己那光秃秃的和尚头。
“堂上人之中,有人想要为典侍付文。是的,就是大御所你亲自撰写的典侍……依我看,他们是有意要和你一别苗头呢!这件事……”
政宗听见两人所谈的是有关宫廷内部之事,於是起身准备避开:
“那么,我先告退了。”
正当他起身准备向外走时,家康突然轻声地制止他。
“你等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你想听我的意见?……”
“是的。在这次拟定的公家法度当中,我想再列入下面这一条。崇传,把有关第十四条的草稿拿来。”
家康的话刚说完,崇传立刻自身边带着的一叠草稿当中抽出一张来,然後恭恭谨谨地递到家康面前。
家康戴起老花眼镜看了一逼,然後说道:
“关於这一条,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因为副将军并不只一人。”
“副将军……你是说?”
所谓的副将军,通常是指镇守府将军政宗的别称。因之,当看到家康手中的文案时,政宗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
“公武法制、庆长二十年七月应勅”
文案之首写有这几个大字,之後便是法制的前文。
“倭朝、天神地神十二代、天照大神宫、国政明白由神代所赐予的三种神器,是为了抚育天子四海万民。按照往例,神国是指天魂,皇帝则为地魂,天魂地魂形成日月。日月行动之心,乃守护天子敔心的根本。因此,宫中必须遵奉九天之意、九重内裏、十二门、六十段……”
政宗只看完了上半段,随即抬起头来看着家康。
(这的确是煞费苦心的安排……)
想要奉行大自然的法则,首先当然必须了解国体,因此家康的这种说法完全合乎道理。既然已经决定太阳之心是为了抚育四海万民,那么就必须指示人们抚育皇室之心的方向。然而,这一点信长和秀吉却始终无法做到。
“你已经开始看了吗?那么我相信你一定会爱不释手,事实上,我想让你看的是第十四条。不,还是先让你看看第十二条吧!”
“第十二条?”
“是的,裏面主要是写有关德川三家的事。”
“啊!你是指……尾张大纳言义直、纪伊大纳言赖宣及将军家这三家吗?……”
“是的,正是这三家。”
“除了原先的将军家以外,再加上义直、赖宣合为三家。如此一来,万一日後将军做出旁若无人的举动,以致国内百姓怨声载道时,其他两家便可取而代之……”
“是的,三家是指将军、义直和赖宣。如果现在不这么做,那么万一将来出现恶政时,很可能会累及大内。”
“正是如此!十全的大君绝对不能发生过失……这也可以说是你的遗言吧?”
“接下来你再看看第十四条。”
“是!水户宰相赖房晋升为副将军……你是说,副将军……?”
政宗不禁屏气凝神。目前赖房并不在京裏,而是待在骏府担任留守之职。但真正令政宗感到意外的是,现在的赖房只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一旦以赖房为副将军,那么政宗的立场无疑将会变得非常暧昧。
(让一个年仅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担任副将军?)
正当政宗这么想时,家康又再次轻声说道:
“也许你会觉得自己的立场变得非常暧昧,不过为了大内着想,我不得不制定这条法令。为此,我特别写下了这一条。”
“原来如此……晋升赖房为副将军的用意,主要是当将军的施政有失当之处时,就可以在水户家的指示之下,由老中诸役人评定,并且负责监督义直、赖宣两家,经常向将军提出奏章。万一两家无法胜任其职责时,那么他可以在诸侯当中,选择具有治理天下之才干者,推荐给将军裁夺……”
说到这儿,政宗又忍不发出了一声低吟。
当时世间盛传家康早已确立了御三家的人选,以便为幕府的基业谋长久之计。
然而,政宗知道家康之所以这么做,并非如外传只是为了延续德川的家业。原先政宗以为家康所选定的御三家,是在将军家以外,另外设立义直(尾张)、赖宣(纪州)及赖房(水户)等三家。
如今事实证明,家康心目中所想的御三家,绝对不是只为了继承德川家的家业。将军家和义直、赖宣……此即意味着将军家本身也被归於臣下之属,不但必须接受监督,而且还清楚地和大内划分开来。
接着又任么儿水户为副将军,以便严密地监督将军的人品、才干。
如果没有了这个监督役的设立,那么将军家极可能成为专政、独裁的暴君。
因之,唯一能够直接向大内呈献奏闻的,仅限於水户家。
换言之,水户家有权批评任何人、有权向大内呈献奏闻。这么一来,大内就能很快地察觉其他诸侯的阴谋及不轨行为。
“嗯!”
“怎么样?政宗。这就是我希望天皇能册立赖房为副将军的原因,你了解吗?”
“是……是的,我完全了解。”
说到这儿,政宗突然想起,如果选的不是赖房而是忠辉……那该如何是好呢?
家康以平稳的语气说道:
“赖房由我一手带大,因此我很清楚他的个性。今後他不但是日本政治的监督人,同时也是将军的监视役,为了使他能善尽职责,首先必须让他了解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才行。”
“大御所所言甚是……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克尽评断将军政治善恶之职责了。”
“这也就是说,我必须尽快让水户了解日本的国体。在对本国的了解不输给大内的情况下,双方必然可以携手合作,建立一个适合全民的国体。我相信这么一来,日本一定可以迅速地成长、繁荣……而我也能够瞑目於九泉之下。”
政宗未置一词,只是不停地点着头。
家康的想法是,如果御三家当中没有杰出的人才出现,那么就可以自诸侯当中,选出一个优秀的人担任将军之职。而能够担任此项奏闻工作的,仅限於水户家。这种开阔的胸襟,令政宗不由得肃然起敬。
不论何等大公无私的人,也都下免会有一些私心,总是希望自家的血脉能够代代流传、总是希望家中能够出现伟大人物……但是家康却完全没有这种自私的想法。
在代代世袭的日本国内,能够坦然将这些事情告诸旁人的,唯独人生经验丰富、处事冷静的家康而已。
“我实在非常惊讶!哈哈哈……”
政宗纵声大笑。
“起初我确实十分震惊,认为年仅十五岁的赖房居然要取代我政宗……不,现在我终於也能敞开心胸,做一个好大名了。毕竟,天下是大家所共有的。很高兴大御所後继有人,这是值得夸耀的事呢!”
“是吗?你真的了解吗?事实上,秀赖的事情对我而言,是这一生当中最大的失败,我到现在还一直耿耿於怀。”
说到这儿,家康又轻声催促崇传:
“快把後文拿给伊达大人过目,也许他有更好的建议呢!”
在前文中清楚地披沥自己之国体观的家康,於後文中则坦诚地阐述自己的意见。
事实上,这些文章可以说是对江户时代封建时期根本精神的探讨。
後文上写着“家康百条”。由其内容可见,这个昭示大内公家的诸条文,主要是针对为了让子孙长久处在自己理想祖国而做的苦心建议。在阅读之际,政宗几度凝神叹息,深受感动。
唯有深入体味,才能了解家康忧国忧民的心情及崇传的文章是多么地用心。
一、威武不屈,遵奉帝位,不可逾越天地君臣之礼。国之职分,旨在促使全民安详,而非光耀祖先、荣显子孙。汤武圣德,後世之人宜加奉行。
这是列於後文当中的第一条。本段的大意,在於阐明政治并非为了光耀自己的祖先、荣显自己的子孙:国家是为了确保全民安详而产生的。事实上,这是能够确实掌握国体的家康,对於民主主义的根本所下之结论。
二、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亦非自己之天下,故凡事均应归於仁而深入研究。仁之本身,即已具备四径、九径,故不可一日背离其旨。
三、本朝乃神武显明之地,绝不亚於文学异域(外国),故宜设立学校,以使国家昌盛。
四、不可违背吾所订立之各项条目。不论嫡予、实予,若有不能延续家督之职之情节时,应由大老及老臣会商评定,於家中挑选具有才干者继任之。
五、武者不遵武道,士人昧於士道,即世俗所谓之愚将、鄙将,非为良将。此革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亦不足以担任征夷大将军之职。
综观这洋洋洒洒的一百项条文,无一不是家康的精心创见,因而每一条均给人“当头棒喝”的感觉。当读到“纵有超越常人之韬略、智谋……”时,政宗不禁放下草案,低头沈思起来。
(是了,毕竟我并没有成为征夷大将军的才干……)
谈到智略,太阁绝对不亚於家康。但也正因为他自认不亚於他人,因而离仁愈来愈远。一个缺乏仁心的人,如何能君临天下、统领万民呢?……
(是的!我也只能竭尽自己所能,全力辅佐为政者罢了……)
对政宗而言,这是他首次经验到“知我”的大悟。
政宗觉得全身麻痹。而当他逐渐从麻痹当中苏醒过来时,一个洗练、沈静的政宗诞生了。
政宗很郑重地把草案交还给家康。
“真是谢谢你,政宗终於了解真正的自我了。”
“哦,有没有你不喜欢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
“哦?还是有吗?”
“是的,那就是这一百条似乎和上总介忠辉大人全然无关。”
说完以後,连政宗自己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贸然提起忠辉的事呢……?)
家康的眉间刹时堆起一团乌云。
但是,他那平淡的语气却依然没变。
“政宗啊!”
“在!”
“天下并不是为我一个人而成就的。有关上总介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
“你是说……”
“为了对太阁有所交代……不,为了向大内谢罪,我决定一待回到江户,就立刻将他流放到高田。”
“你、不再重新考虑吗?……”
“是的。如果不这么做,我家康就会沦为一个道貌岸然的愚蠢之人。毕竟,我还是很害旧遭到後世万民的指责的。”
“可是,除了高田以外,其他的地方……”
“我是把他贬为平民,不是更改封地。不瞒你说,我已经决定把他监禁在武藏的深谷裏了。”
说到这儿,家康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一丝光芒。
“崇传,你是此事的秘密证人。一个违反天地之道的人,怎么能拥有领地呢?所以我要让他闭居於深谷之中……这是我对世人的一个交代。至於其他的事情,我会完全交给将军家处理,再也不会过问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可悲的凡夫俗子而已。”
政宗紧咬双唇,黯然地把视线移向庭院裹的石头。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抑制住他那即将爆发的呜咽之声……
除了武家诸法度十三条以外,家康还加上大内及公家法度,并且制定了诸法本山、本寺的法度。之後又推举左大臣二条昭实为关白,并於改元(七月十三日)後的元和元年八月四日自京城出发。
至於秀忠,则已经在十五天以前,也就是七月十九日由伏见朝江户出发了。
宛如恶梦一般的大坂冬、夏之阵,至此终於宣告落幕。这时,大坂和堺地又再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景况,而历经战火洗礼的人们也纷纷回到故居,开始重整家园。
但是,因为这场战争而从世上消失的,并不只是秀赖母子,还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也和他们遭到相同的命运。
那些逃出城的百姓及长曾我部盛亲、伊势局所生的国松丸等,最後都被逮捕处刑。
此外,丰家的旧臣增田长盛,也以七十一岁之高龄自戕身亡。在这出悲剧当中,最早离开大坂的片桐且元於五月二十八日病死,享年六十三岁。
丰家唯一幸存的,只有和千姬一起移往江户的国松丸之妹……至此,丰家的血脉随着太阁的辞世,像梦一般地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大坂城代由伊势龟山的城主松平忠明担任,并负超重建之责。不过,对於包括战後行赏在内的诸大名之分封,却遭遇了很多困难。
首先遭到削夺封地以资惩罚的,是家康之子忠辉。但是,事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结束。
经过这次战役以後,大坂城改为幕府直辖,而浅野长晟移居他处,赖宣则内定封於纪州。
紧接着下来的,就是讨论有关没收福岛正则安艺的问题了。
正则之弟正守因为兄长授意而为丰家作战,而正则本身更是暗中运送兵粮接济大坂,所以招致了谱代众(众家臣)的愤怒。为了平抚谱代众的不满,幕府方面决定没收其安艺领地。
政宗自京城出发返回江户的时间,足足比秀忠晚了五天,也就是在七月二十四日。
当时有关忠辉被贬为平民的命令尚未宣布,因而忠辉仍然和将军二刚一後朝江户出发。
在这段期间,政宗一直刻意避开忠辉及其家臣。因为一旦见到了他们,就免不了要提到有关五郎八姬及忠辉被流放的事情,而这是政宗引以为虑,并且不愿提及的事。
(真是奇怪……)
在前往江户的路上政宗经常这么想。
(支仓六右卫门和索提洛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或许因为他们没有获得支援,因此菲利浦三世的军舰才没有来到日本。
但是,现在的政宗和出征大坂时的政宗,早已判若两人。
现在的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了。政宗心想:这或许是由於自己从失败当中所获得的经验所致吧?
不,应该说现在的政宗,已经从胜败及成功与否这个小框框裏跳脱出来,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大人了。
在越过箱根时,政宗突然想起了病中的片仓景纲。
虽然自己已在闰六月十九日敍任正四位参议,而且自己的领地和宇和岛的十万石也都安然无恙,但是在归国的路上,政宗的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
那是因为,他一直挂念着五郎八姬和忠辉的事……
(也许片仓景纲不久之後就会死去……)
一股奇异的不安,促使他很快地越过箱根、大矶及平冢,然後又马不停蹄地乘船渡过了马入川。
“将军家有话传来,赶快出来接旨吧!”
当柳生又右卫门宗矩站在伊达军队的前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时,政宗不禁悚然一惊,手上的繮绳差点掉落地上。
因为他完全没有想到宗矩会在这裹出现,更没有料到他会是将军派来的使臣。惊讶之余,政宗的行动也变得出人意料。
“哦,是宗矩啊!你来到了一个好地方。”
他边说边看看四周的景色。
“你看到了没?那棵高耸入云的六本松?”
“是的,我看到了。”
“将军的口谕待会儿再说,我要先和你较量一番。”
“啊……?你、你说什么?”
“我想赢过你啊!伊达政宗虽然已经五十岁了,但是自认并未变得老迈、昏庸。现在我必须先确定这一点,否则我是不会停下队伍来接你的口谕的。”
宗矩哑然地和他并辔而行,脸上先是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又摘下斗笠点头说道:
“如果你希望,那就这么做吧!”
他轻松地接受了政宗的挑战。
“好、很好!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脸,就会产生无比的斗志。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放马过来吧!”
“如果这样能让你高兴的话……”
“这是什么话?为什么你说这样会让我高兴呢?”
“不,没什么。”
“好,那么我们就来比划一下吧!”
说完,政宗突然朝街道右侧的松林挥去一鞭。
由於他的举动太过突然,因此在宗矩身後为他搬来桌椅的小厮,吓得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常的举动,是因为他害怕听到宗炬所带来的口谕。他认为宗矩要自己出来迎接口谕只是一个藉口,真正的目的是要和自己讨论有关对忠辉的处分或领回五郎八姬的事情。
(五郎八姬现在正在江户的浅草住宅,等待夫婿忠辉归来……)
政宗很快地跑到六本松下,然後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拔出腰际的大刀。
“我是很认真地要和你比划一下。来吧!宗矩。”
“太危险了,这不像平常的你。我只是前来传达将军的口谕罢了,希望你能改变心意。”
“什么?改变心意……”
“是的。实不相瞒,将军家曾经明令禁止我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或比试,因此恕我无法奉陪。再说,你这种在战场上动不动就挥刀相向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
“废话少说!”
政宗的双脚用力一跺,然後猛地冲向宗矩。
结果可想而知。
宗矩用双掌夹住对方刺来的大刀,好像膜拜似地回视着政宗。
“这不像平常的你。伊达大人,为什么你会变得如此急躁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以低沈、明朗的声音说道:
“不要再说要和我比试的话了。现在我放开你,请你好好地听我说吧!伊达大人,你还看得到我吗?如果可以,那么我们就回到桌前坐下来谈吧!”
“哦……”
“这裹一共有六棵松树呢!看看时辰,现在都已经是正午时分了。从风中所夹带的海水味道来看,我想汀川之水不久就会涨到这儿来了。”
“好,我知道了!我这就把大刀收起来,好好地和你谈谈。对了,你是要谈上总介大人,还是我的女儿?”
“都不是!事实上,我此行的目的,只是希望你这位正四位参议能够前去迎接天下的副将军……这是将军要我转达的口谕,你接不接受呢?”
政宗悲鸣似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收起大刀。经过了好一会儿之後,他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给我好好听着,再也不要用使者的语气跟我说话。我所希望的,是久别重逢的知己柳生但马守能说出他的真心话。”
“我知道!不过,你能不能先让我坐下来呢?”
“噢,请坐,坐下来说话吧!这样才好……”
政宗大声召唤侍卫前来,接着又命白石将监下令全军称作休息。
“对於这次能够平安无事地回来,首先我必须向你道贺。”
“我知道你也尽了很大的努力,想必你也松了一口气吧?”
“伊达大人,你是不是想要就这么带着大军通过江户呢?”
“哦?难道你要我绕道而行?”
“是的。我认为,避开江户市中的谣言是很重要的。毕竟,谣言止於智者。”
“什么?谣言……江户又传出什么谣言了呢?”
“大意是说上总介忠辉大人所带领的军队将和伊达军队连成一气,放火烧毁江户,使之成为—片火海。”
“这、这种谣言是谁……是谁故意散播的?难道是……”
说到这儿,政宗慌忙咽住即将出口的话。
(一定是忠辉!)
他觉得非常狼狈。
(对了!一定是忠辉故意散播这个谣言,想要藉此威胁将军,然後再和我进行交涉。而宗矩此来,则是为了保我平安无事……)
忠辉的策略犹如临死前的挣扎,令人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是的……我必须先到江户才行……)
“伊达大人,你知道吗?在你的故国之内,有人正殷切地等你回去呢!”
“哦,你是指我的妻子,还是……”
“不,是片仓景纲大人。片仓大人病势沉重,随时都可能撒手归西,但是如果不能亲眼看到你凯旋归来,并当面向你致上祝贺之意,他怎么也死不瞑目……”
“柳生,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你不要带领军队,就只身前往江户吧!”
“嗯,我会到江户和将军打个招呼……後然赶快回国探望景纲。嗯,就这么办吧!关於上总大人的事,我也无计可施了。”
“你放心,等到谣言平息以後,忠辉大人自然会乖乖地回到他的领国去。至於以後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政宗略微调整一下坐姿,用力地呼吸着潮水的香味。在潮香当中,洋溢着智慧、友谊及至高无上的理性。
(是的,我必须体恤在上位者的爱民之心,不能再让天下陷於混乱……应该如此、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