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为女人,但是五郎八姬却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弱女子。在性格方面,她和父亲政宗非常相似。不,与其说是像父亲政宗,倒不如说是像政宗之母最上氏。
在她那娇美如花的脸庞上,有着一双翦水秋瞳,裹面经常闪耀着光芒,令人一见就知道她的个性和祖母一样,颇具男儿气概。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那么她很可能身披甲胄、手持大刀,毫不畏惧地冲入敌阵当中。
整个返回越后的途中,五郎八姬几乎从未开口说话,脸上也不再出现笑容。
在从板桥取道中山,经由高崎越过碓冰岭,通过小诸、上田、善光寺到达高田的七十二里旅途中,她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洋娃娃一般,带着冷漠的表情随队伍前进。
当一行人抵达高田时,已是动员筑城进行到高峰时期、最为繁忙的阶段。在众多的工人之中,伊达藩也有五百名以上的人夫在此工作。
在五郎八姬通过高田时,政宗的土木奉行川村孙兵卫元吉特地来到轿前请安致意,然而五郎八姬却只是掀起轿帘,淡然说道:
“辛苦了!”
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地回到了福岛城。
当轿子抵达时,忠辉正全身赤裸地跃入池中,一边发出像孩子般地叫声,一边追逐着池中的锦鲤。
在暑热未退的天气裏,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消暑方法。当然,他早就知道公主将在今天回到城裏。
“公主,你就这么直接跳进水裏来吧!”
忠辉大声地在中岛附近的水裹大声叫唤妻子。
“现在的忠辉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呢!船造好了、城建好了,而你也回来了。现在,我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没关系,你就这么穿着衣服跳进水裏来吧!”
这时,所有的近身侍卫和侍女全都并排站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肌肤白皙的公子在水中嬉戏。当然,已经移居南部之方的阿刈,也眯着眼睛混在人群之中。当她发现五郎八姬已经抵达时,随即低下头来向夫人致意。不过,张开舞扇遮蔽阳光的五郎八姬却对她视若无睹,只是匆匆地向前走去,然后毫不犹豫地跃入池中。
“啊!”在场的人都忍不住惊呼一声。
池水的深度仅达公主的腰际,因此绫罗制成的衣裳很快地浮在水面,有如一朶大理花一般。
在蓝色的水中,她那白皙的双脚显得更加晶莹剔透。更令人惊讶的是,对于忠辉赤裸的身体,公主的眼睛居然眨也不眨一下地直盯着。
“哦,你还是进来了。来,再靠近一点,真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今天好热啊!”
“……”
“你过来中岛这边嘛!放心,这水裏的石头并不会扎脚。对了,岳母大人她还好吧?”
关于忠辉究竟有多期待妻子的归来,只需看看他那发抖的声音、发亮的眼神,就可以了解了。
“哈哈哈……小心不要摔跤了哟!好,我过来接你了,你抓紧我的手臂。”
当忠辉的双手伸向公主时,站在草地上观看的人群都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大家又都惊讶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公主居然用那挡在额际以遮蔽阳光的舞扇“叭!”地一声打在忠辉伸过来的双手上,以致忠辉一时失去了重心,“噗通”一声趺进了水裹。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并不是被水裹的石头所绊倒。因为当忠辉挣扎着站起来时,原先那种恶作剧的表情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怒意。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公主!”
忠辉悻悻然问道。
“我说自己很幸福你好像不太高兴似的?城已经建好,我所期待的船也……”
忠辉原本还想说“你也回来了”,但是公主却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艘船已经失事了!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那儿玩水……说得也是,像你这样的顽童,人家怎么放心让你出去旅行呢?”
“你、你说什么?船失事了?是真的吗?”
公主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慢慢移动那双白皙的小脚来到中岛。
“殿下,现在你尽管放心地在这裹戏水,我会在松树的树荫底下守护着你。”
“住……住……住口!你说,船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失事的?”
“嗯,这才像你嘛!不过,在新近建好的城裹,你最好再造一个更大的池子,这样你才可以不受限制地在裹面尽情玩乐。”
“住口……不要再说了!”
“哈哈哈……再过两、三年……再过两、三年,我会为你造一艘更大的船,然后你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和池中的鲤鱼嬉戏了。你放心,如果你不小心溺水了,我于胜(公主的别名)一定会去救你的。”
她的话刚说完,忠辉立刻跳了起来,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面。不,除了手之外,他的全身也绷得死紧,两眼发出噬人的怒火,齿缝间传出野兽般的怒吼。
“住口!你、你还在揶揄我!看你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要是久世右近再晚一点来,那么这对夫妇的争吵恐怕将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幸忠辉的手边并没有大刀。
“我不会原谅你的。来人哪!把我的大刀拿来。”
他像发了疯似地大声吼叫。然而下半身已经被水濡湿的五郎八姬,却依旧动也不动地坐在石头上。
“来人哪!快找艘小船,把主母带过来。”
其时国之家老征木左京亮和千本扫部助均为了设置新城的事而不在家中:至于小厮户田觉弥和采女兄弟,则因为知道这对夫妇向来恩爱,所以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两人是不是在开玩笑,只能楞楞地望着彼此,不知如何是好。
“觉弥、采女,快点啊!”
这时右近对忠辉喊道:
“殿下,你先不要生气,听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嘛!唉,年轻人就是这么沉不住气。”
由于手边没有大刀,因此忠辉改变策略,准备跳起来扯公主的一头黑发。
中岛是一个用岩石堆积而成的小矶,因此一旦绊倒,受的伤可不轻。
“殿下,我这就到你那儿去……”
右近不加思索地伸手解开裤带。
就在这时,以孔武有力自许的御纳户役(负责管理衣服的)职官河村长右卫门带了两名小厮,拾着一艘清洗池子用的小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你们还在看什么?快走开!”
右近飞快地跃进船上,而河村长右卫门则穿着衣服跳进池裏,用力地推动小船。
这个池子并不很宽,因此只推了两、三下,小船就碰到了中岛上的岩石,于是右近很快地来到两人中间。
忠辉两手握拳,浑身发抖地瞪着公主,然而五郎八姬却毫不在意地回瞪着他。
“夫人,你、你先到小船上去……我想你这一路上太辛苦了,一定要好好地休息一会儿,否则对身体不好。”
接着又对忠辉说道:
“你这是做什么……主母为了看你,一路上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路……”
当他这么说时,背后响起了公主的声音。
“右近,把你身边的佩刀借给殿下。”
“这、这是为什么呢?”
“既然他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前说要杀了我,如果我不让他杀,事情是无法摆平的。”
“你、你说什么?这怎么可以?”
“没关系,我在来此之前,早就已经有所觉悟。虽然上帝不许我们自杀,但是并没有禁止别人杀死我们。我是伊达家的女儿,因此我宁愿被丈夫亲手杀死,也不愿因为信奉被禁的宗教而被处以火刑。现在,赶快把你的佩刀交给殿下吧!”
“既然你这么说……”
忠辉气得直跺脚。
“好,把刀给我!我就照她的希望,一刀杀了她吧!”
“哼哼……我才不会像池中的鲤鱼一样,吓得慌忙逃走呢!所以,你可以从从容容地杀了我,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松平上总介持刀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这么一来,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就会更低了。”
说到这儿,公主的声音突然变得模糊不清了。
“右近,我马上就要回到上帝的身边了。等我死后,你一定要记得把我留在书箱裹的信拿给殿下过目。”
“什么?夫人,原来你……”
“哈哈哈……等我在江户做的衣裳送来以后,你就把它们全部交给阿刈……那些衣裳都是依照她的尺寸订做的……你告诉她,我希望她能代替我,好好地照顾殿下。”
“这……”
“这样就够了!殿下,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不过,你一定要很正经地杀了我,不要再像顽童一般,让大家好好地见识一下吧!”
说罢,五郎八姬斜过脸来望着忠辉,脸上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那是一个使人浑身血液凝固的凄惨的笑容。这时,忠辉突然徒手跳到五郎八姬的身边。
越国的夏天以午后三点温度最高,之后气温便会很快地下降。一旦温度下降,随之而来的便是徐徐吹来的凉风,使得一天的燠热全稍,气候顿时变得凉爽宜人。
这时,五郎八姬的房内一片寂静。
虽然还不到点灯的时候,但是侍女却送来了烛台。在薰蚊的烟雾中,坐在枕畔的忠辉和围在床前的重臣们,脸上的表情均显得无比的灰黯、凝重。
太医角屋桂庵数度为陷入昏迷状态中的五郎八姬把脉,最后终于安心地退下去了。这时,国之家老征木左京亮开口说道:
“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母居然连遗书都事先写好了……如果你不愿意让我看遗书的话,那么我希望从你的口中知道事情的始末。”
但是忠辉并没有回答。
忠辉拿着自公主书箱中取出来的遗书,怔怔地望着长廊那端随风晃动的帘幕。
“殿下!如果你以为不开口就可以解决问题……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在高田,包括北方的最上、南部和南方的加贺都聚集在那儿,你想他们会不知道这件事吗?如果你不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谣言就要满天飞了呀!”
“幸好主母没事,否则可就麻烦了。如今伊达家已经知道夫人回到了城裏,因此今晚奉行川村孙兵卫必然会前来问候,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告诉他呢?”
“……”
“殿下,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的话,那么我们也无计可施了呀!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要杀死主母,而且大声对她……”
这时,忠辉的口中终于发出了悲鸣。
“笨、笨蛋!我哪是想要杀她……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而已啊!”
“可是你的做法未免太过激烈了。根据桂庵的诊断,她的肋骨断了两根……你曾经告诉主母,等船造好以后,要带着她一起环游世界……因此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请你把事实告诉我们这些对你忠心耿耿的老臣吧!”
忠辉再度发出了悲鸣。
“好,点灯吧!……现在已经起风了,烛台是不管用的,快点上灯吧!”
他奸像变了一个人似地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户田采女很快地点上灯火。
“不瞒各位,公主说……我不能上船了。”
“哦?她是指在月之浦所造好的洋船吗?”
久世右近的表情显得比征木左京亮更加惊讶。
忠辉用力地点点头。
“父亲大御所认为忠辉只是一个乳臭未乾的顽童……顽童是不可能成为重要的日本使节的,因此必须留在国内两、三年加以磨练……当公主看见我时,一开口就告诉我船失事了……”
右近和左京亮不禁面面相觑。
事实上,他们也感到非常担心。
“这么说来,你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上船喽?”
“这、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忠辉的声音有如哽在咽喉一般。
“我认为这与其说是父亲的意见,倒不如说是哥哥……将军家的意见。”
“……”
“由哥哥在江户接见使者一事来看,我想他是想要乘我不备时下手。你也知道,哥哥一向很讨厌天主教……”
“……”
“我很了解这一点。哥哥一向很嫉妒父亲的功勋,虽然他一向对父亲言听计从、表现出一副非常恭谨的样子,但是在他的内心裹,却一直希望能建立比父亲更伟大的功勋……他认为现在正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机会……那就是进攻大阪。如果他能亲自攻下大阪、砍下女婿秀赖的首级、再将天主教徒全部赶出日本,那么不论是丰太阁或大御所,都会夸他是个英雄……所以,表面上他是为了我而建造城池,但事实上他却暗中玩弄小伎俩,以便阻止我上船……他要打破我的梦想……我的希望被自己的哥哥亲手粉碎了……”
“殿下!关于这件事情,主母是不是在她留下的信裹……”
“没有!你想,女人怎么会了解这些事呢?她只是说,既然父亲反对、哥哥不赞成,那么即使勉强出航,也只是徒然牺牲性命,因此要我终止出海的计划……这是她忍泪含悲对我所提出的意见。”
“这么说来,你是无法宽恕她所提出的这个意见喽?”
忠辉咬牙切齿地哭泣着。
“我……公主认为,如果忠辉执意按照原定的计划出海,那么哥哥将会透过英国人的协助,把我和船只一起逮住。她认为与其待在船上束手就缚,倒不如战死沙场,反而能够保有自己的一世英名……万一成为异邦的俘虏,则必将沦为世人的笑柄,招致莫大的耻辱。而这种使祖先、国家蒙羞的行为,是不孝、不忠……但是公主又说,因为她很了解我的个性,知道如果直接向我提出建议,我一定不会接受: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她只好故意激怒我,希望我在盛怒之下杀了她,然后连夜逃出城去,潜至月之浦的新船……或是将参与筑城的那些人纳为自己的手下,和我一同作战……这就是公主信上的主要内容……”
征木左京亮和久世右近再次面面相对,不该说什么才好。
五郎八姬的建议令他们的内心波涛汹涌,思绪起伏不定。
“那、那我知道了……”
左京亮低声说道:
“大御所和将军都是为你着想,而希望阻止你上船出海,但是殿下却未必肯接纳……”
“主母的想法和你们一样,因此当她离开江户以后,一路上虽然嘴裹什么也不说,但是心裹却不停地试着找出解决的方法。左思右想的结果,她认为唯有让我把她杀了,然后逃出城去的计划行得通。”
这时,久世右近也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主母在出发之前所说的那些话,是在暗示我喽?”
“她、她说什么?”
“夫人说当大阪之役展开时,你可能会奉命担任先锋。”
“这么说来,父亲还是决定要进攻大阪喽?”
“正是如此,而且你一定会被派为先锋。主母还说,当你奉命担任先锋,带头领兵进攻时,背后会遭到来自己方的洋枪之攻击……”
“什么?背后会……攻击我……是、是将军家吗?”
“不,我想殿下的猜测是错误的。你该知道,不论是进攻哪一个城池,都不可能只有一个进攻的入口,因此将军和殿下的进攻路线必然不同……而想要狙击殿下的,除了将军家以外,还有家中的家老……”
“这些都是公主告诉你的吗?”
“是的。主母说殿下的个性急躁,因此很可能有人会趁机混乱家中的秩序,希望你善自珍重。”
“哦?所以她骂我是顽童?”
“殿下!我希望你接受主母的劝谏,打消乘船出海的念头吧……”
“这么说来,你是要我在进攻大阪之际,乖乖让自己的同志从背后捅我一刀吗?”
“当然不是!如今殿下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难免会有自己的主张。但是,如果你能多多听从大御所的指示,那么就没有人敢动你了……在大御所的照顾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平安无事的。否则一旦被击溃了,那就不单是失去越后的七十万石就可以了事的了。”
“什么?被击溃?”
“是的。如果殿下躲在船上逃出日本……那么这座没有主君的城池当然会被击溃。而且,并不是击溃就算了事。例如,连殿下躲在船上也不知道,就让船只出海的伊达政宗大人,必然也难逃其咎。”
“嗯,你说得很对,大家都……”
“主母之所以要你杀了她,是希望藉此让你平心静气地多加考虑……因此,我们都希望你能打消乘船出海的念头,是吧?征木大人。”
“是啊!如果殿下真的弃城出走,那么我们只好放火烧毁这座城池,然后在烈焰当中切腹自尽。”
“是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想了。虽然这是非常残酷的事实,但是主母在路上却已经想到……”
“欵,你们太吵了!”
忠辉狂叫一声,然后抓起烛台丢在地上,用力地踩踏着。
“这不是凡人的智慧所能应付的。这种智慧……”
“总之,我们希望你能尽早决定要不要打消念头……”
“不要再说了!忠辉一生只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绝对不会听从他人的指示的。”
“可是,为松平家和伊达家……”
“住口!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说了吗?”
这时,熏蚊的香烟被风吹向西边的角落裹。
左京连忙伸手挥散烟雾。
“不准动手!”
忠辉用尽全身的力气似地怒吼一声。
“到底是把城烧了,还是自行引退,我忠辉会自己决定,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不会接受他人的指示的。”
躺在床上的五郎八姬仍然昏睡着。
忠辉看看昏迷不醒的妻子,不禁长叹了一声……
在庆长十八年的正月到九月中旬之间,家康一直都待在骏府城内。其间他曾会晤英王詹姆士一世的使节约翰?戴利斯,接受国书,并且允许两园通商,之后并于九月十七日自骏府城前往江户。
对七十二岁的家康而言,九月十七日的骏府出发是他对外政策及方针明朗化的关键,因此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
家康把对南蛮派的善后工作交由伊达政宗负责,并与新兴的荷兰、英国等隶属于红毛派的国家握手言和,可说是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两大“决断”之一。
另一个重大的决断,当然就是他在十九岁那年讨伐义元时,舍今川而就织田信长一事。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当然,在做出决定之前,他也曾不断地思考,并且为此苦恼不已。到底应该留在今川家呢?或是与织田信长携手合作?这个问题的答案,将是决定日本能否统一的关键。
到了七十二岁这一年,家康又面临了相同的苦恼。
世界上并非只有日本一国……还有南蛮国和红毛国。对日本而言,这些全新的、海外的问题,就像海浪一般,一波波地袭来……
“应该和南蛮国家结交呢?还是和红毛国家往来?”
这种二选一的问题,在对方强硬的态度下,迫使家康必须明白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打倒英国、荷兰亲近的德川政权,重建丰臣政权!”
这与其说是南蛮国家的想法,倒不说是旧教信徒的意见。因此,一旦他们以此为藉口发动攻势,那么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换言之,现在正是做决定的时候了。
事实上,这也正是家康命令政宗建造新船的理由,因为他希望趁此机会将旧敦徒赶出日本。
由此可见,从月之浦出发的新船,实际上就是引渡船。既是引渡船,家康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忠辉留在上面。
阻止忠辉上船,而由旧教信徒支仓六右卫门常长取而代之,于九月十五日搭船离开日本……虽然这是政宗亲自向家康提出的报告,但是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还在未定之数。
为了确定这一点,家康特地在过了约定日期两天之后,也就是十七日当天,匆匆向江户出发了。
不过,如果太过急迫的话,必将引起他人的疑心,因此家康乃以猎鹰为由……根据江户方面所接到来自仙台有关船只出发一事的详细报告来看,家康抵达江户城西之丸的日期,是在九月二十七日。
“怎么样?伊达和佐竹有没有献鹰呢?”
家康向前来迎接自己的将军秀忠问道。
在当时,所谓的献鹰,是指各种意义的秘密传达。
至于所要传达的意思,则可能是“完全了解”或“奉命实行。”
“是的,他们都送了很棒的鹰来。”
“哦,是吗?这么说来,船已经平安无事地出海喽?”
“是的,秋田的佐竹已证实了这件事……”
“那么,越后的忠辉现在怎么样了?对了,筑城的事情是否一直都在进行呢?”
“听说最近他还亲自到工地指挥作业呢!家老们为了这件事,还特地派人来告诉我呢!”
“喔,这都是他妻子的功劳。我这一生始终徘徊在杀生与不杀生之间,所以现在立刻把喜多院的僧正(天海)叫来,我要聆听最后一次的说教。”
“遵命!”
据说当时家康每天都要做六万遍的日课念佛,以便为自己的死亡做准备。
在外交政策方面,除了与英国、荷兰等新兴国家建交之外,并且积极朝海外发展、不断地增加朱印状的数目,以期扩大日本所拥有的商权。
再者,家康还授给和威廉?亚当(三浦按针)一起来到日本的船长央利斯(八重洲—住在令东京车站的东口)等人渡航至暹罗的朱印状。
当秀吉死时,日本只有九艘朱印船,但是现在却已经扩增为两百艘左右。由此可见,家康对于外交关系是多么重视。
暂住江户城内的家康,就这样在一边聆听天海及木喰上人的说教,一边出城猎鹰的生活裏,再度徘徊在杀生与不杀生的矛盾当中。家康认为,聆听说教是给予灵魂营养,而狩猎则是防止肉体衰老的最佳健康方法……不过,即使是在此刻,家康仍未表明进攻大阪的决定。
(如果能让秀赖从大阪城裏出来………)
那么根本不要发动战争,就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大阪城和秀赖……如果能把这种联想切断,那么那些牢人们的梦想及天主教徒们的计划,就会因为失去了根据地而不得不新考虑……
另一方面,这时候的伊达政宗又在想些什么呢?
九月十四日夜裏,也就是新船从月之浦出航的前一天晚上,政宗和支仓六右卫门、庶长子秀宗及其生母饭坂氏共进晚餐。对政宗一家人而言,距离上一次一起吃饭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过,由饭坂氏一边抱着婴儿(宗清)、一边侍候丈夫用饭来看,可知饭桌上所说的话是相当机密的。
“六右卫门,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共饮了,让我们好好地乾一杯吧!”
支仓常长是一直跟随在政宗身旁的小厮,幼名叫与市。与市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不管在什么时候或遭遇任何事情,都会紧咬双唇,绝下哭泣。其家自先祖六右卫门常朝时代即追随伊达行宗,是国司北畠显家(南朝)最骄勇善战的勇士。
与市初次临阵,是在天正年间的葛西之乱。之后由于和屋代景赖共同立下大功,因而在文禄年间的征韩之役时,被选为政宗身旁的二十名勇士之一,凯旋归来后并且获颁感谢状。
他的外表看起来非常温和、有耐性,是属于“沉毅型”的男子。更叫人惊讶的是,他从来不会显露出个人的喜、怒、哀、乐,具有东北人独特的黏着性。
“我和宁子(猫夫人)谈过以后,认为秀宗如果要和政宗分家的话,那么六右卫门就必须跟着他,对吧?宁子。”
“是的!少爷毕竟还小,需要你的帮助。”
“但是,如今我却不得不派你代替上总介大人前往罗马。因为除了你以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六右卫门常长以似懂非懂的表情捧着饭坂氏递过来的酒杯。
“我的内心也感到非常懊恼,你能了解吗?六右卫门。”
“是的。”
“我必须再度和大御所交涉。虽然这次不可能再像仙台这样有所加封,但是仍然可以让秀宗到比较偏远的地方成为大名。”
“殿下的意思是说,即使本家被击溃了,分家仍然可以留存吗?”
“哈哈哈……正是如此!不过,这还必须仰赖秀宗自己建立功勋才行。因此,我认为进攻大阪并非坏事……至少我可以让秀宗指挥伊达部队,藉此立下汗马功劳。”
“的确如此!”
“因此,宁子夫人希望你能跟在秀宗的身边。”
“哦……”
“可是,迫于情势所需,我却不得下把你六右卫门送到千里波涛以外的国度去……我的想法必须称加修改,但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特意制造的机会从手中流失,我本人觉得非常可惜。”
这时,年轻的秀宗脸上露出焦躁的表情。
“父亲大人,你打算做什么呢?”
“稍安勿躁啊!孩子。不瞒你说,我打算拜托六右卫门帮我做一件连大御所和将军家也不知道的事情。”
“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
“是的,这正是我的计划。因此,我希望六右卫门能够了解。”
“哦,到底是什么事呢?殿下,你要拜托我什么?”
“一旦大阪城陷落,那么将会有几万,甚或几十万的天主教徒会遭到被杀的命运。而促使这场大祸发生的,是留在日本国内的英国人士……这么一来,菲利浦三世当然会觉得备受威胁,对吧?六右卫门!”
“对,正是如此!”
“所以,如果你是菲利浦三世的话,那么要用什么方法,才能使大阪城不致陷落呢?”
“啊!我懂了。”
秀宗瞪大了双眼。
“你明白了吧?并不是我故意要反叛德川家,而是为了天下着想啊!”
“是……是的!”
“所以我希望六右卫门能够把我的亲笔函交到菲利浦三世的手中,请他派遣三或五艘军舰前来协助我们。当军舰直接来到大阪湾时,伊达父子会在当地与他们会合,然后带领大军展开反扑,救助困在大阪城内的信徒……届时我的女婿上总殿下就可以继任为将军了。这么一来,英国的势力必将被赶出日本,而天主教则获得保护……你可以把这些话告诉菲利浦三世,六右卫门。”
“咦?那不是……不是一些小技巧吗?……”
饭坂氏忍不住开口问道:
“玩这种花样的结果,很可能会让你们父子失去性命呀!”
“哈哈哈……不必担心,菲利浦三世会不会借给我们军舰还不知道呢!”
“说得也是……”
“好吧!六右卫门。如果菲利浦三世答应立刻借给我们五艘军舰的话,那么就表示西班牙的实力并不亚于英国,对不对?”
“正是如此!”
“不过,如果对方觉得派五艘军舰太过勉强……而三艘太过吃力,甚至连一艘也不肯借的话,那么正如大御所所说的,南蛮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了。这时你就立刻放弃请求援军的念头,纯粹到罗马去观光一番就好了。”
“这也包括在你的计划当中?”
“是的。接下来就看秀宗的了。假定援军果真到来……但是军舰必须由六右卫门坐镇指挥,那么你就可以毫不考虑地采取行动了。当然,到时候我一定会赶去和你会合的,不过当战争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再好的计划也可能发生失误。此外,当秀宗你听到六右卫门在沙滩上发射了四、五发大炮时,就必须立刻中止作战。在这同时,我和松平家的部队也会停止作战,然后展开交涉。目前最大的麻烦是,借来的军舰是下是应该就此罢手呢?关于这一点,就由六右卫门自行参酌当时的情形来做决定吧!”
“遵命!”
“怎么样?这么做是不是很合夫人的意啊?事实上,菲利浦三世能派三、五艘军舰来固然很好,但是下来也无所谓。总之,这就是政宗流的倾盆大雨式作战方法。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的是,这次的作战计划除了各位之外,并没有第三者知道,因此千万要保守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记住,不要被自己所制造的及时雨淋湿了身体,否则那才是真正的呆瓜呢!”
说罢政宗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把杯子举向六右卫门。
“这么一来,连菲利浦和保罗(教宗)也不得不承认我很聪明了吧?还有,在上帝的心目中,你支仓六右卫门和菲利浦三世一样同为人子,因此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事实上,你根本毋认为他们有什么伟大之处。不过,尽管你内心裏这么想,但是态度却一定要表现得非常恭谨才行。”
六右卫门常长意态悠闲地啜着饭坂氏为他所倒的酒,然后柔声说道:
“是!”
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政宗都不是那种一味地奉命行事的人,即使对方是家康也不例外。当然,他也不会特意为了反抗而反抗。不过,谁能想像得到十年前的他,竟是一个浑身都是棱角的刺猬呢?
如今,他已经是一个懂得隐藏棱角的成熟男性了。换句话说,当有人做出值得佩服的事情时,他会由衷地感到佩服:不过,他还会积极地将对方的思虑与自己的智慧互相配合,成为不断累积的智巧。
政宗按照原订的计划,让船于九月十五日出发,自己当夜则住在玛丽亚处,并于翌日一早朝越后的高田出发。
(事情大致上都已经决定了……)
这件事情下同于年轻时代的儿戏。因此,纵使菲利浦三世果真派了五艘军舰前来,而天下也完全纳入自己的掌握之中,但这未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也许天不怕、地不怕,完全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的年轻时代,才是真正的人生吧?)
因此,如果进攻大阪之事进行得太过急促,则反而容易滋生困扰。换言之,一切都必须按部就班地来。首先,船大约在两个月后抵达吕宋岛(菲律宾),然后在此让十几个人下船,接着再横渡南太平洋到达墨西哥湾,进入阿卡皮尔科港。按照这个顺序来计算,则船由吕宋抵达墨西哥湾时,恐怕早已过了正月。
另一个问题是,在墨西哥总督那儿,还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处理杂务呢!
这艘船上的成员共有一百八十六人。
其中,支仓六右卫门的随员包括今泉令史、松本忠作、西九助、田中太郎右卫门、内藤半十郎等十二人。这些人不但头脑灵活,而且都具有谈笑用兵的本事,可说是一时之选。
此外,还有向井忠胜所领的船工十二人、大村藩的千千石清左卫门一行六人、威斯卡伊诺所带来的三十四名南蛮人及若干商人、水手。
虽然成员来自各种不同的背景,但是在船上却还不致于发生争执。而且,一旦让改变初衷的人在吕宋下船以后,那么抵达墨西哥后就不需要担心了。
墨西哥可说是威斯卡伊诺的地盘,因此索提洛和他很可能会在此发生冲突。
可以想见的是,这艘船上必然载了许多准备送给菲利浦三世和保罗五世的稀世珍宝。
(即使途中有人因为觊觎这些宝物而发生内哄,船最慢也会在五月中抵达西班牙……)
因此政宗认为,进攻大阪最快也要等到来年冬天才行。三河武士大多是平民百姓出身,因而在谷物尚未收成之前,他们是不会贸然出兵的。
而一向秉持“道义立国”之信念的家康,当然更不可能打破禁例。
于五、六月间抵达西班牙的索提洛,需要花多少时间安排支仓六右卫门和菲利浦三世见面呢?
问题就在于索提洛的技巧。如果两人能够很快地见面,那么事情就可以尽早决定了。由此看来,战争应该自明年的冬天开始,至第三年的春天为止。此外,如果能够借得军舰的话,那么一定要让军舰快速回到日本。
(否则就来不及了。)
想到这儿,政宗不禁笑了起来。
(一切都要由命运来决定了。)
与命运相搏这种毫无把握的事,是政宗很少做的。不过,正因为这是一种少有的冒险经历,所以政宗虽然已经四十七岁,却仍乐此不疲……想到这儿,政宗自己也觉得非常奇怪。
(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奥妙之处吧?)
这种人生意义,是家康所无法了解的。
“真有趣!”
政宗喃喃自语道。
(是的!如果到冬天还来不及的话,那么下妨先行议和,暂时停战。事实上,这也是很有趣的呀!)
当然,想要延上一整年是不太可能的,毕竟家康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一旦议和的话,那么把战争从春天延至播种时期,在时间上应该已经足够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半年或许正是决定政宗能否统有天下的关键时刻呢!
(如果菲利浦答应借我军舰的话,这时候应该已经回来了!)
扫秧的时间通常是在六月。因此,如果能在六月以前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那么就和家康所遵奉的金科玉律“百姓为要”毫无抵触了。
“越来越有趣了!”
把进攻大阪分成两个时期的想法,令政宗感到非常愉快。
第一期是冬天之战。
第二期是夏天之战。
但是,在这期间是否能将大阪城的巢穴完全铲除呢?
或者,自己能不能一举粉碎那些准备固守大阪、做一殊死战的小军师之妄想呢?
想到这儿,政宗的脸又开始紧绷了。
这是怎么回事?昨晚还和玛丽亚尽情享乐,而且正值盛壮之年的政宗,此时居然觉得精气全无。
“好吧!先到江户再往越后。待我先在江户说明这个计策,然后再回高田也不迟。”
主意既定,政宗立即调转马头朝滨街道出发。
当晴朗天空下的阿武隈山脉出现在眼前时,政宗的全身突然产生一股不可思议的快感。
政宗和所有的人一样,有高兴的时候,也有悲伤的时候。每当心情郁闷时,他喜欢藉由创作和歌来发泄情感。例如:
荻叶告知秋之将至,
四处吹起一阵薰风。
令人忘却手中之扇,
倾耳细听薰风之声。
雄心勃勃之际,他喜欢写作汉诗或狂歌。
至于《治家记录》中的图南之诗裏,颇受争议的序言“欲征南蛮之时,作此诗”,事实上是政宗建议家康应该将进攻大阪分成两个时期进行的谏言才对。笔者认为,这首诗乃是政宗于急行至江户的途中,在情绪昂扬的状况下所作。诗的内容大致如下:
邪法迷邦唱不终,
欲征蛮国未成功。
图南鹏翼何时奋,
久待扶摇万里风。
综观写作这首诗的用意,除了有在万一时作为藉口之用外,也用来抒发内心对于船是否能够顺利地抵达遥远的国度、菲利浦三世是否会派军舰前来、自己的计划能否成功等问题的疑惑。
总之,他是一个充满智略的谋将,也是一个浪漫的诗人。
在政宗抵达江户的前后,家康也进入了江户城。于是政宗特地来到家康的面前,亲自向他报告有关船自月之浦出发的事情。
当然,政宗也提出了此时不宜进攻大阪的意见。
事实上,此刻家康对于秀赖母子自动退出大阪仍然抱着一丝希望。
家康以严肃的表情看着政宗:
“还是必须进攻才行!”
在感叹之余,他的眼眸中还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或许家康和政宗都想到相同的事情吧?
家康当然不知道政宗向菲利浦三世乔借军舰的事:但是他却知道,一旦对大阪发动猛烈的攻击,势必会牺牲很多人的性命。因此当政宗提出中途议和、乘机铲除其巢穴的建议时,家康也颇受感动。但是在感动之余,却又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总之,应该多给大阪一点时间,好让他们重新考虑……我很快就要到越后去监督筑城的工作了。”
一听这话,家康立即连声说道:“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那匹粗暴的悍马,只有你才驾御得了。当然,他的妻子也会从旁协助,不过我还是先在此向你致谢,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冒昧……”
政宗觉得奇怪的是,像家康这样的老狐狸,居然也这么疼爱自己的子女。
(这个乾柿子居然也会为了子女的事情流泪!)
政宗对这种现象感到既可笑又可悲。很快地,政宗按捺住笑意自西之丸告退,迳自朝秀忠的本丸去了。
秀忠以大小一腰作为赠礼,酬谢他送威斯卡伊诺回国及筑城的辛苦。
在本丸裹,政宗觉得十分轻松。但是,当他正准备告退时,本多佐渡守却突然对他说道:
“伊达大人,我有话要告诉你,请到御用房间来吧!”
当两人来到走廊上时,他对政宗耳语道。
对政宗而言,将军就好像小孩子般地易哄、易骗,但是本多佐渡守可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人了。虽然他的才智尚不足以媲美家康,但是却绝对不容忽视。
“哦?你对上总介大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两人边说边进入了客厅。
“不,对于你多方的照顾,我想真是辛苦你了。”
本多垂下半白的头说道:
“不过我想请问陆奥守大人,是不是很久以前就和大久保有深交呢?”
“你所说的大久保大人是……?”
“是小田原的忠邻大人。”
政宗松了一口气似地摇摇头。这位大久保忠邻,即是发现已故石见守长安,并赐与大久保之姓,把他推举给家康的德川家元老,也就是本多正信的政敌。
“虽然我和石见守时有往来,但是和小田原的关系却非常疏远。”
“哦?那倒是蛮奇怪的……”
正信煞有介事地侧着头:
“这个小田原大人现在正在伊达家拜访,等待陆奥守大人回去呢!”
“什么?相州大人在我家?”
“是啊!这真是少见的事情。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虽然本多的态度非常谦恭,但是却经常流露出政宗应该知道原因才对的眼神。
(真正麻烦的人物出现了……)
政宗感到十分困惑。
那是因为,大久保忠邻是在家康决定后继者时,舍秀忠而全力地推荐其兄结城秀康。自从这次事情之后,他和本多正信之间便成了水火不容之势。之后复因其子和长安相继死亡,因此最近已成半隐居状态,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可说是一个怀才不遇的典型人物。
(大久保忠邻找我做什么呢……?)
这是颇令政宗担心的一件事情。另外,更值得担心的是,忠邻在长安的影响之下,也成了天主教徒。
“咦,相州大人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政宗反问本多佐渡守。
“佐渡大人的眼线果然厉害!居然连我出门期间,相州大人出现在我的家中也……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对我的反击吗?”
“不,我和相州大人并没有深交……也许他是来询问有关长安的事吧!”
“与石见守有关……?”
“是的!也许他认为石见守在某些地方还藏有大批黄金吧!”
“哈哈哈……原来如此!”
正信拍着额头笑了起来。
“这实在是很可疑的事情,因此我相信陆奥守大人一定也对此抱着怀疑的态度。不瞒你说,我对他的到访非常介意。”
“你是在提防相州大人呢?还是我?”
“你这个人真坏!我只不过是将军的一名手下而已,怎么需要提防镇守府将军呢?好了,今天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还有,千万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我知道。现在我就立刻赶回家中,问清相州大人的来意,并且尽快地让你知道。不过我很怀疑,相州大人真有可疑之处吗?……”
本多正信固然狡猾,但是政宗的狡猾程度却远在其上,因此尽管对方咄咄逼人,政宗仍能巧妙地突围而出。
回到家中一看,两鬓霜白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果然正在等他。
或许是因为太久不曾外出的缘故,忠邻的脸色显得非常苍白。
“相州大人,大驾光临寒舍,真是难得啊!城裏不是传说你生病了吗?”
忠邻避而不答:
“这个庭园真是漂亮,从这裹还可以眺望小堀远州呢!”
“没什么、没什么!这只是我独眼龙自己胡乱设计的庭园罢了。”
“哈哈哈……你太谦虚了。我从将军身边的人那儿听说你对建造新宅很有一套,而且高田城也接近完工了!”
“是啊!那是小婿的城堡……我当然必须全力以赴。事实上,明天我就要自江户出发了。”
“哦,那真是辛苦你了!今年的天气似乎特别热……”
尽管两人一直谈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是忠邻的眼光却愈来愈见锐利。然而,当他要求政宗“摒退左右”时,那毫无血色的双颊却显得格外紧张。
(该来的总是要来……)
政宗心裏暗想。从先前的对话当中,并不能掌握到对方的来意,因此政宗更加确定忠邻是和本多正信完全不同典型的人。
正信是不折不扣的老奸巨滑,而忠邻则如同笔直的大树一般,具有三河武士所特有的正直、豪迈。
(这个人是不会说谎的……)
这时,忠邻突然以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出了令政宗意想不到的话。
“我认为伊达大人是个男子汉,因此希望你能解救德川家。”
“啊……你说什么?”
“如果天下在大御所死后下到一年就发生大乱,那么德川家必将烟消云散。因此,希望你能帮忙拯救德川家。”
“这、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大御所对政宗……可说是恩重如山啊!”
“你知道吗?德川这棵大树上附有太多白蚁了。”
“你所说的白蚁是指……”
“将军的身边有亲蚁,而大御所身边则有子蚁……”
“你所说的亲蚁是指本多正信,而子蚁则是其子正纯,对不对?”
政宗的内心感到相当失望。
(原来他要谈的,还是和本多父子之间的派系争斗……)
忠邻以急切的语气继续说道:
“我绝对没有半点私心。正因为我的心意神明可鉴,因此我必须向你坦白。”
“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暂时把大御所监禁在我那儿。”
“你、你说什么?把大御所……”
“是的,监禁在小田原。”
忠邻断然说道:
“这绝对不是谋叛。事实上,自从曾祖父以来,大久保家世世代代都是奉公守法的忠贞之臣。”
“哦!”
“我希望你能了解,伊达大人。这些白蚁在主人贫困之际,总是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直到发现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主人时,才又回到原来的主人家。所以在我看来,他们只是一群蠢蛋罢了。”
“这件事我也听说了……”
“当他们重回主人家时,家父和我都曾为其美言……但是如今他们却要反咬我们父子。”
“……”
“不久之后,大久保家和伊达家必然会在德川家之前被灭,因此我认为现在正是男子汉奋起的时候。”
“什么?你说连大久保和伊达家也……”
“难道伊达大人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忠邻以不敢置信的眼神望着政宗。
“我真是不敢相信……伊达大人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在旗本之间已有许多类似的传闻出现了。”
政宗谨慎地保持沈默。
尽管忠邻说了许多理由,政宗还是无法理解忠邻怎么会想出“监禁大御所”的方法来……
忠邻的居城位于小田原,与江户之间往来频仍,因而家康也有可能在小田原城借住一宿。
“你不相信吗?伊达大人……想想石见守长安吧?他不是很快就被击溃了吗?”
“哦!”
“大御所和将军都下想把事情扩大,但是那对白蚁父子却不肯罢手……如果任由这种情形继续下去,那么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起而谋叛了。”
“的确如此……”
“如今大御所身边的老臣们似乎被白蚁父子抓住了小辫子,因而到处散播伊达和大久保共同推举忠辉意图谋叛的谣言……他们认为忠辉大人还年轻,有很多不同的想法,所以首先以他为枪靶子。再加上将军的家臣们不断地在旁鼓噪,久而久之就会弄假成真,真的发生谋叛的事情来……接着长安事件又可能再度爆发,届时伊达大人和我都会陷于地狱之中……事实上,他们早就拟好这个计划了。”
“……”
“因此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才行。值得庆幸的是,大御所正巧到江户来了。在他返回骏府的途中,我会派人拦截……一直到监督为止,都不必麻烦你亲自动手。事实上,只需动用三河一带的旗本,就已经足够了。”
直到此刻,政宗才体会到忠邻脸色之所以苍白的原因。
把如此重要的计划告诉政宗以后,万一得不到他的支持,那么岂不是全盘皆输了吗?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不过,忠邻毕竟还是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不该让本多佐渡守知道自己前来拜访政宗……
“你觉得这个计划好不好?我先把大御所掳来当做人质,然后再和将军展开交涉。”
“那么,你打算如何和他交涉呢?”
“你该知道的嘛!除非他们把白蚁父子赶走,否则我是不会释放大御所的。”
“相州大人,你这句话就不合道理了。白蚁父子究竟做了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为什么非要把他们赶走不可呢?既然我不了解其中的原由,那么又怎能和你同心协力呢?”
“哦?你还不了解吗?……”
忠邻以茫然的眼神看着政宗。
“对于这件事,我就非常地了解。第一条大罪是,导致将军家不得不进攻大阪的原因,是由这对白蚁父子一手所造成的。”
“进攻大阪的原因……?”
“就是禁止天主教嘛!白蚁父子希望挑起两者间的战争之现象,也曾出现在镰仓幕府的北条父子身上。”
“哦?他们的企图心居然……”
“他们想要一手遮天,挑起世间的骚动,并利用禁教来制造宗教暴乱。首先,他们利用冈本大八事件点燃火苗……迫使有马晴信切腹自杀,然后又设计陷害石见守长安,甚至将陷害的对象扩展到忠辉殿下和你、我二人。”
“哦!”
“如果事情不致演变成目前的关东、关西之争的话,那么我当然会安安稳稳地过着隐居生活,然而这对父子的阴谋却永无止尽,甚至想出经由禁止天主教的方式,把信徒们赶进大阪城内,使他们无路可逃。”
“的确如此……”
“这些被困的信徒们为求自保,当然会召集牢人和大名,并且煽动秀赖母子……结果使得丰臣家的家老也无法动弹……我很清楚大御所的想法。事实上,大御所根本不希望演变成战争的局面……但是白蚁父子却不断地设法改变大御所的想法。因此,如果我不以大御所为人质,迫使将军疏远那对父子,然后再和大阪方面交涉,那么大御所最后必然会被逼得非进攻大阪不可。如今世间盛传佐渡表示进攻大阪是大御所的决定,他虽努力制止,但却无济于事。然而,佐渡这番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大久保忠邻。因此,目前唯有将白蚁父子从将军身边赶走,然后由将军或伊达大人出面,派遣忠辉殿下进入大阪,首先解除禁止天主教的命令,其次说服秀赖母子,事情才能出现转机……否则必将一发不可收拾。当然,这次事情过后我会自行切腹谢罪。居然胆敢监禁大御所……我不敢奢望能被赦免,但是大久保家世世代代都是奉公守法的忠贞之臣……”
说到这裏,忠邻不禁流下两行清泪。
政宗觉得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是吗?……能有这种想法和做法,确实非常难得……)
一股澎湃的情绪在内心涌起,这就是三河武士的英勇信念。
他想监禁家康、发动政变,然后更换老臣,以新面孔和大阪方面展开交涉。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此外,忠邻也深知家康不愿发生战争的心态。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事实上,政宗也认为这场战争在所难免,所以才派支仓六右卫门出海求援去了。
这时,政宗的眼前不断地出现被监禁在小田原城的家康的脸和支仓常长和菲利浦三世交涉时的紧张表情。
“伊达大人,拜托你了。这么一来,除了拯救德川家之外,也许还能拯救丰臣家呢!我唯一能够把这件事坦白告知的,就是忠辉殿下的岳父,亦即和我一样同为那对白蚁父子所仇视的伊达大人你。除此以外,再也没有人能……你觉得如何呢?请坦白告诉我吧!拜托你……”
政宗下意识地双手抱在胸前,缓缓地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