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宗一生,唯一留下败战记录的是天正十六年(一五八八)的“大崎之战”。至于人取桥之战,虽然一度陷入苦战,但最后仍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从内在意义来看,这两次战役并无不同。但是,人取桥之战所造成的惨烈牺牲,终于使得政宗彻底悔悟,因此进攻大崎的行动,其实只是一种消极的表现罢了。
不可否认的,促使政宗决定攻打大崎的背后因素,与母亲最上义姬(父亲死后即改称为保春院)对他的憎恨有极大关联。
关于进攻二本松的问题,政宗在经过冷静地思考之后,终于做成决定。就双方的实力来做比较,伊达势当然远在田山势之上。然而,居于劣势的国王丸却因政宗的一再挑衅而爆发怒气,于是联合街道七家的兵力进攻小浜,致使伊达势在人取桥附近陷入了苦战。
所幸,自从常陆的佐竹援军由于必须对抗小田原的北条氏而撤退之后,其余的敌军也一一各自退去。
联合众的主力芦名义广和佐竹义重有同族之谊,因此一旦佐竹决定退兵,他当然也就跟着退兵。至于其他各家的势力,原本就是借着芦名的名号打伊达而已;芦名一退,他们也只好跟着退了。
“这些人都是嗜杀如命的恶鬼……”
政宗带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悔恨,迈进了天正十四年。在这一年里,他除了忙于为父亲兴建觉范寺之外,同时也拟定了进攻田山国王丸所在之二本松的计划。
这场经过冷静思考后所决定的围攻,果然使得田山国王丸及辅佐后主的新国弹正不得不放弃二本松城,狼狈万分地逃往会津投靠芦名氏……
当然,二本松还是依例派出了一名开城使者。此时城内的军民都知道,如果再抵死顽抗的话,那么最后必将遭到屠城的命运。因此,经过会商之后,他们终于在七月十六日开城投降,自此二本松城正式成为伊达家的属地。取得二本松城之后,政宗立即举行父亲死后首次的盂兰盆会,并且由成实担任城主。
在政宗的一生中,这是一次非常难忘的经验。由这次的战役中,他初次体会到行事的缓急会对结果造成很大的影响。不过,真正令他在意的,是母亲保春院与其兄最上义光间的密切联络。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对弟弟小次郎的宠爱有增无减,对政宗的政策却一律持反对意见。
当时中央的情势也有很大的变动。在同一个时期里,羽柴秀吉已经建筑了有“世界第一”美誉的大阪城,并被委任为关白之职。其后随着将胞妹嫁与德川家康为妻之事,秀吉统一日本的梦想又向前跨了一大步。反观伊达这方,甚至连生母及其娘家族人都无法掌握得住,这教政宗怎能不感慨万分呢?
武将关白一旦出现,必然会运用实力扫荡周围的反对势力,而且政宗相信,不久之后这股压力就会出现在自己的领地里。
身为战国时人,有些人对战略战术的缓急颇能运用自如,有些人则对社会的演变非常敏感,因而很容易产生焦虑。
正在进退维谷之际,伊达政宗突然决定开始“进攻大崎”。
导致这场战争的主因,乃是由于患有断袖之癖的大崎义隆之男色事件。
大崎义隆居住在名生城,辖下领有志田、玉造、加美、远田及栗原等五郡,与山形的最上义光交往密切。
此人拥有两名宠臣,其中之一名为里见隆景,另一位则是伊场野总八郎。在他人的眼中看来,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罢了;但是在义隆的眼里,他们却是人间罕见的绝世美男子。
两人互相争宠的结果,里见隆景终于萌生杀机,矢志要杀死伊场野总八郎。伊场野总八郎得知消息之后,立即逃离召生城,前往岩手泽(岩出山)向城主氏家弹正吉继求助。
氏家吉继担心大崎义隆会前来讨伐,因而紧急向伊达政宗求救。
“真是愚蠢之至!”
起初政宗只是一笑置之。
但是仔细想想,才发现事情的确比想像中严重多了。
毕竟,对身处于战国时代的人们来说,这种愚蠢的行为表现乃是一种现实人生之反映……仔细想想,在人的一生当中,不也经常发生许多无法用常理来判断的问题吗?
(对于这些现实问题,怎么可以冷眼旁观呢?)
如果要说愚蠢的话,那么所有造成战争的原因,几乎全部是愚蠢的。例如,假若母亲不是那么愚蠢地憎恨自己,或者一直想要光耀最上家的义光之计算不是那么愚蠢的话,自己也就不需如此困扰了。
最上义光因为畏惧政宗而与大崎义隆结交,固然是愚蠢的行为,而大崎义隆之喜好男性,则更是愚蠢之至。然而,一连串的愚蠢行为累积之后为政宗树立了大敌,却是不争的事实。
“好,我就帮助氏家弹正吧!”
政宗口里这么说着,心中却不断地想起这些愚蠢人类所表现的执拗行为,并且认为应该给他们来个当头棒喝才对。不过,政宗仍然希望能改变母亲及舅舅最上义光的想法,早日重拾天伦之乐。
……母亲,为什么你会如此痛恨政宗呢?
……为什么义光一定要把政宗视为最上家的敌人呢?
这些全都是来自无可言喻的愚蠢行为所引发。为了打破迷妄,因此首先必须攻打大崎义隆。
对政宗而言,大崎义隆根本算不上是一个对手……但是就目前的情势来看,似乎唯有如此才能使最上义光知所警惕。一旦义光的心结能够解开,那么母亲就可以得救了。
换言之,为了打开母亲加诸自己身上的憎恨之门,政宗答应了氏家弹正的救援请求。
当然,这是一场不必政宗亲临指挥的战争。于是政宗决定以留守政景为大将、泉田重光为副将,另外由小山田筑前担任军令之职,由小成田重长、山岸修理担任军监,共同率领三千名士兵前往岩手泽援助弹正。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原以为必胜无疑的战争,竟然为政宗缔造了首尝败绩的记录。自从天正十六年二月二日出兵以来,伊达部队即不断地陷于苦战;直到这时政宗才发现,当初向自己求援的氏家弹正根本不堪一击。
这么一来,原本应该要自我反省的最上义光,反而乘势而起,摩拳擦掌地准备出兵。
战争原本就是如此:由于某种愚蠢的因素作祟,以致双方反目成仇,甚至到了不得不刀剑相向的地步。同样地,政宗因为他人的男色纠纷而卷入战局,结果不但重拾天伦之乐的美梦再度破碎,而且反而使得最上义光和母亲保春院更加地看轻他……
“藤次郎毕竟也会有所疏忽啊!”
只知宠爱次子小次郎的保春院,对于政宗的胜负根本漠不关心;不过,对于这次政宗派遣留守政景出马作战却惨遭失败一事,她倒是觉得十分惊讶。
由于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最上义光亟思保春院能够依计行事,使伊达家逐渐纳入其手。
于是在义光所住的山形城与保春院所在的米泽城之间,密使往来十分频繁。在主君义光的授命之下,担任密使职务的鲇贝宗信使尽浑身解数说服保春院。
“主母,虽然藤次郎身为长子,但是他终究无法巩固伊达家的。依我之见,唯有改立小次郎为后嗣,才能与最上家永远保持合作关系,进而巩固双方的势力。”
正因为母亲和舅舅都有这种想法,因此小次郎一心觊觎兄长的地位,乃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知道母亲、舅舅和弟弟什么时候会联合起来背叛我?政宗经常在心里这么想道……
就在亲人联手背叛的内忧酝酿之际,相马与芦名眼见有机可乘,乃决定再度携手合作,一起对伊达家采取攻势……
“母亲大人,孩儿有事想求你答应。”
三面受敌的政宗带着弟弟小次郎来到保春院面前,准备开始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
对政宗而言,最上义光和大崎义隆并非足以构成威胁的敌人。事实上,只要能够全力以赴,那么在一年内必定可以将其收拾干净。然而,他的目标并不是北边。
已经完成讨伐九州任务的关白秀吉,目前对德川家康采取怀柔政策,因而政宗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出兵攻打小田原,进而将势力扩展到东北地区。
所以,政宗无论如何都必须出兵关东才行。
对于这个计划,政宗共有三层顾虑。
第一,如果要征服会津的芦名氏,那么就必须亲自带兵到黑川城(若松城)去。
当然,军队绝不能就此停战返乡。政宗原先的计划是,一旦控制了芦名以后,就以此为踏板出兵关东。这么一来,势必会和水户的佐竹发生激烈的冲突。
因此,征服水户的佐竹氏便被列为第二计划。
除此之外,还有第三计划。
在拟定此一计划之前,政宗就已经在心中画好蓝图,准备等攻打二本松的事告一段落时,就立刻进行。
(我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来到世间……)
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力说服佐竹,使其成为伊达麾下,然后再进攻小田原。
一旦决定要进兵小田原,那么就绝对不能甘拜下风,屈服于小田原的北条氏政及氏直。
另一方面,如果关白秀吉也要攻打小田原,那么政宗就必须站在和他对峙的立场,借以确保经营天下的实力才行。
如果北条父子只是愚蠢的杂草,那么自己就应该和秀吉握手言和,双方联手除去北条氏;反之,如果秀吉是个愚蠢之人,那么自己就应该和北条父子合作,给予对方迎头痛击。
总之,进攻小田原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要试探秀吉的人品究竟如何。
不过,在进行第三计划之前,还有一些事情急待解决。
由于心中已有腹案,因此政宗首先必须使弟弟小次郎竺丸心生畏惧。
“弟弟,你听说过有关织田信长与其胞弟信行不和的传闻吗?”
“没有啊!不过,那与我何干呢?”
“当然有关!据说织田信行自幼伶俐乖巧,因此颇得母亲的喜爱。”
“噢!”
“于是他就煽动母亲联合柴田胜家等重臣谋反,企图除去哥哥信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信长只好含泪杀了自己的同胞弟弟信行。”
小次郎怵然一惊,脸色刹时变得异常苍白。
“当然。你并不像信行那么愚蠢,而我这个哥哥也不像信长那么没有肚量。不过,最近我在家中听到许多传闻,说你准备杀了自己的哥哥。”
“有、有这样的事吗?……”
“是的。如果这件事传进母亲的耳里,她一定会感到十分痛心……让母亲担心并不是我们的本意,因此我希望和你一起去见母亲,让她了解那只是传闻而已,根本不必担心。此外,还要让母亲知道我们兄弟之间感情和睦,让她看看我们相处融洽的样子,知道吗?好了,现在我们就一起去见她吧!”
“呃……好……好吧!”
于是政宗便和小次郎一起来到保春院的面前,并且坚定地表示对母亲有所请求。
当极少来访的政宗带着在母亲的影响之下,一直将政宗视为讨人嫌的毛毛虫般的小次郎一起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保春院不禁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
“孩儿打算把米泽城交给小次郎掌管,相信他一定会很高兴地负起守护城池的责任才对。是吧?小次郎!”
“呃、是……是的!”
小次郎支吾说道,随后忍不住发出长叹。
人类之所以会产生反感、憎恶,多半是由于欲望所致。而方才兄长所说的那一番话,就有如刺刀一般,狠狠地刺中了小次郎的心脏。当然,保春院也有相同的感受。
“把米泽城交给小次郎掌管之后,我决定立刻出兵攻打芦名。据我所知,现在正是攻打芦名黑川城的大好时机呢!”
政宗毫不造作地挺胸说道:
“但是,家中的人一直谣传我和小次郎感情不睦,甚至说他有意杀我。如果我和小次郎真的不和,怎么会把米泽城交给他呢?因此我希望母亲能为我们作证,借以澄清外界的流言,对不对啊?小次郎。”
“对、对!我们相处得极为融洽……”
保春院的脸色微微一变。
“政宗,方才你不是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吗?到底是什么事?”
“我的第一项请求,是希望母亲当有人告诉你这些传闻时,你能够当场严厉地斥责对方。”
“哦?你要我斥责他们?好,那么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
政宗佯装侧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方才说道:
“啊,是这样子的。在我出城以后,大崎义隆很可能会来攻打米泽。万一事情果真如此,必定会使伊达蒙受重大的损失,因此我希望透过山形城的舅父,让大崎了解我们兄弟齐心,让他们切勿前来侵犯。”
“什么?透过最上家告诉大崎……”
“正是!否则等我前脚一走,对方可能就会率兵前来踏平此地。在我攻打芦名时,最感到担心的,就是大崎家会乘虚而入,因此希望舅父能代我说服对方。”
保春院有如被人当胸一击般地呆愣当场。这时她才醒悟到,原来政宗早就知道能够透过鲇贝宗信说动大崎义隆与最上义光的,除了自己以外别无他人。
事实上,她之所以如此憎恶政宗,主要是由于希望小次郎能够成为米泽城主,并使娘家最上家永远保持安泰。
(政宗居然带着小次郎一起前来……)
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奇袭。面对这个奇袭,甚至连保春院也慌得手足无措。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可以说是政宗才干的一种表现。
“是这样吗?这真是你的愿望?”
说到这里,保春院首次展露母亲的慈颜。
“虽然我的要求不尽合理,但是我希望在我离家之际,小次郎不要遭到任何攻击。”
“我知道了。放心吧!有关大崎、最上两家与伊达家的和睦,我一定会设法居中斡旋的。”
“真是谢谢你了!是不是?小次郎?”
“当然喽!”
“那么我就可以放心地倾全力攻打黑川城了。小次郎,你一定要好好地守护家园喔!”
政宗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避开了与大崎义隆之间的会战。表面上当然是由于保春院的居中斡旋,但事实上,在争战中能与敌人保持和睦,这也是政宗的成功之处。
政宗运用缓急之术出兵攻打二本松,结果终于在两年之后获得成功。在战国时代里,不但愤怒之战会招致众多人员的伤亡,即使是不含愤怒的战争,也往往因为许多错综复杂的愚蠢理由,而使得原本平静的战场掀起轩然大波。不过,由于有过这两种亲身体验,政宗乃得以立于不败之地。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政宗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生有如过客”。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生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只不过如同过客一般,终究是无法长久的。和家康的座右铭“任重而道远”一样,这都是超越时代的人生哲学,不论如何物换星移,它都能永远历久弥新。
如果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只是到这世上来走一遭的过客,自然就可以达到忘我的境界。如此一来,当然就能够保持应有的礼仪,不轻易发怒。换言之,人生唯有保持这种恬淡的心态,才能够进退得宜。
总之,从天正十四年—天正十六年,也就是政宗二十岁—二十二岁之间,可说是他大展身手的重要试练时期。当然,除了政宗以外,每个人在其一生当中都会有这样的试练时期。唯有通过这项试练考验的年轻人,才能不断地向前迈进。
“喂!小猫,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
这时正是天正十七年。政宗于积雪消退之后来到小浜城,对着正靠在书院廊柱上的饭坂氏阿茑说道。
此时,政宗在各个城堡之间已经拥有正室、侧室共四名妻妾。其中,他只对住在米泽城的正夫人田村氏直呼“爱子”之名,其余三人则一律以动物名称来称之。例如饭坂氏是猫、多田氏是虎,另一个柴田氏则是“鳟鱼”。这是因为她不像鲑鱼那么庞大,但也不像能被猫儿一口吞下的鲱鱼或沙丁鱼,故以“鳟鱼”来称呼她。
当听到新来的婢女称呼自己为“猫夫人”、“虎夫人”或“鳟鱼夫人”时,往往令这些侧室们苦笑不已,但是谁也不知道政宗为什么要如此称呼她们。
“什么有趣的事啊?”
已经大腹便便的猫夫人阿茑问道,随即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来到政宗面前。
政宗用两手接过汤碗,然后说道:
“你知道吗?女人的嫉妒心真是不可思议!当知道你怀孕的消息之后,米泽城的爱子也不肯服输地立刻怀孕了。”
“什么?主母也……真是恭喜!”
虽然猫夫人阿茑也是一只会嫉妒的猫,但是在言语上她绝对不会露出任何端倪。
“这对你来说,的确是非常值得庆贺的大事。不过,其他的女人好像都还没有……”
“什么?其他女人?”
“是啊!她们好像都还没有怀孕嘛!”
“原来这就是你的嫉妒啊?是的,她们都还没有怀孕。由目前的情势看来,首先生下孩子的人一定是你。能够在这件事上抢个第一,你一定很高兴吧?”
“不!即使我先生下孩子,但万一是个女孩,想必殿下也不会感到满意的。”
“我觉得事情愈来愈有趣了。你知道吗?你说的话竟然和爱子一模一样。”
“什么?主母也这么说?”
“是啊!她希望自己能生个男孩,以便将来继承我的事业。”
言毕,政宗立即把视线移到庭院中的小鸟身上。
“小猫,我希望你能先做好心理准备。万一你生的是个男孩,那么你将会变得非常寂寞。”
“我知道!反正女子生来就必须忍受寂寞……”
“话不是这么说!如果你生的是个女孩,那么你就可以亲手把她抚养长大;但如果是个男孩,那么就不能让你亲自抚养了。”
“这、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主母也是如此?”
“别忘了,你只是我的侧室。根据伊达家的传统,所有的男孩都是正室的孩子,因此必须由爱子来抚养。”
后来饭坂氏所生的,果然是个男孩。不久之后,正夫人田村氏也产下一女。政宗为长女取名为五郎八姬,后来并且把她嫁给德川家康的第六男松平忠辉为妻。
根据记载,政宗共有十四名子女。至于妻妾人数,则除了正夫人爱子之外,另有七名侧室。
当然,未列入正式记载的女性,恐怕还不止此数。在当时,甚至盛传政宗拥有一名西洋爱妾伴随左右。不过,这些传闻不但并未损及他的形象,反而使他更像一个豪气干云的英雄,更具有大将之风。
根据生母来说,政宗的十四名子女分别如下:
正夫人田村氏:(五郎八姬、嗣子忠宗、宗纲、竹松丸);
侧室饭坂氏:(宇和岛侯秀宗、饭坂宗清);
侧室多田氏:(宗信);
侧室塙团右卫门氏:(宗泰);
侧室柴田氏:(宗高、牟宇姬);
侧室芝田氏:(宗实);
侧室只野氏:(宗胜、姬,下嫁亘理宗实为妻);
侧室村上氏:(千菊姬)。
由此可见政宗的子女以男孩居多,共有十个男孩、四个女孩。此外,政宗也遵照伊达家的传统,将这些男孩交由正夫人爱姬抚养长大。
或许是有感于自己和弟弟小次郎之间的感情愈来愈疏远的缘故,因而政宗一向认为,让兄弟在不同的教育方式下接受不同思想的灌输,往往会使家族走向灭亡之路。
如果生下的是名男孩,那么就会被人从自己手中夺走……想到这里,猫夫人不觉脸色大变。
“殿下,你不肯把孩子交给我亲自抚养……难道你认为我不能胜任吗?”
她幽怨地说道。
“这么说来,你很肯定腹中胎儿是个男孩喽?”
“虽然我不能肯定,但是我却十分了解殿下的心理。”
在猫夫人的面前,政宗再也不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了。
这时的他,就像那个在母亲保春院面前脱下盔甲的孩子一样,显得非常温驯。
“既然你都知道了,是否打算回山里去呢?其实,这么做也未尝不可。”
“殿下,你怎么能这么无情呢?”
“并不是我无情,而是事实如此。想想看,你可以在饭坂的溪水中沐浴,捕捉鱼、虾、螃蟹,甚至抚养出一只优秀的山猫呢!”
“这么说来,你答应让我带着孩子一起去喽?”
政宗张口大笑:
“当然好喽!不过,你不妨先去问问将出生的婴儿,看他愿意当伊达家的儿子,还是饭坂的猫?……不!也许他会成为饭坂之熊也说不定哩!”
“也许你会生下一个强壮的女儿,将来长成一只母熊呢!当然,地也可能是一只大虎,或者只是一只猫也说不定哪!”
阿茑气得满脸通红,浑身不断地颤抖着。不过,在政宗的傲气下,她又很快地屈服,再度成为温柔的猫夫人阿茑了。
“就是这样了!”政宗大喝一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庭园。
“不论是男孩或女孩,都会使父母肩上的责任变得格外沉重。他们担心自己一旦跌倒,将会使子女受到伤害。就拿我来说吧!我也很担心会津的大熊会对孩子们不利啊!”
“殿下!”
“什么事啊?小山猫!”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照你的吩咐……”
“就这么决定了!”
政宗大声说道:
“你就听我的话,安心地待产吧!如果我死了,你们还能活在世上吗?所以,如果你生下的是个男孩,那么就把他送到米泽去,然后耐心地在此等我回来。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在会津朝着这边大吼的。”
对政宗而言,天正十七年无疑是他把自己的一生当作赌注、孤注一掷的时期。
根据来自中央的情报,政宗知道秀吉即将出兵攻打小田原已是无法避免的事实。而在自己这一方面,也已毫无后顾之忧,万事皆备了。早在去年,也就是天正十六年的闰五月里,他就曾经出兵帮助夫人的娘家田村氏与相马义胤作战。但事实上,这是岳父田村清显死后内部诸侯纷争的延长。
清显的夫人之所以背叛政宗而投奔相马家,完全是由于受到相马派重臣的怂恿,这和伊达内部的情形极为类似。
对此事颇感意外的政宗,当机立断地予以裁决。六月,政宗在郡山与佐竹、芦名的联合军开战,但不久之后又告休战。到了天正十七年,政宗终于决定等春天来临时,就要放手一搏。
不久之后,北国的春天终于到来。这时,政宗按照预定的计到,故意激怒芦名氏,并且阻断街道筋的岩城常隆与会津之间的通路。
岩城常隆对于这项挑衅行动自然极感愤怒,于是亲自率领大军攻打三春的田村支城,结果果然势如破竹般地从夏目川上游的小野开始,顺序攻陷乡田、原田、鹿股及田村等城堡。而在政宗这一方面,则只是默默地任其为所欲为。
这是因为,固守小野乡支城的田村梅雪,原是田村家中相马派的领袖。换言之,政宗之所以蓄意激怒岩城常隆,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敌人的军队来削弱宿敌相马家的实力。
更何况这么一来,政宗可以以岩城军队攻打田村领地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发动攻势。
一直默默地暗中观察情势的政宗,终于在四月二十三日发觉时机已经成熟,并决定在五月四日正式出兵。此战的奉行由原田长成担任,至于大将,则依例由伊达藤五郎成实和片仓小十郎景纲共同担任。在政宗的授意之下,藤五郎和小十郎率领二千五百名精锐朝与田村郡相反的阿武隈川西部前进,准备攻打安积郡的阿古岛城。
阿古岛城又名“黑川东馆”,地处会津领域之内,是芦名盛兴特地在猪苗代湖东边建筑的要冲。
正当芦名氏还在为街道筋之争而气愤不已时,政宗却出其不意地朝芦名义广的足胫攻去。
由于事起仓促,因此芦名的城将阿古岛治部大辅甚至还来不及整饬军队,敌人就已经兵临城下了。眼见情势不妙,阿古岛只得匆匆弃城逃跑。
在阿古岛逃走之后,藤五郎成实的家臣远藤骏河很快地便攻进了城内。
而在这时,芦名氏根本都还弄不清楚伊达政宗身在何处呢!
翌日,也就是五月五日当天,政宗又派遣桑折点了斋为战奉行,另外率领四千三百名精兵包围位在阿古岛城之前的高玉城。
高玉城即今以温泉著名于世的热海,当时则位于奥州安达原的内部。由于伊达家所采取的作战方式,是出其不意的奇袭,因此城内的守兵毫无作战准备。
高玉城的城主乃二本松田山义继的同族,名为田山太郎左卫门义直。对于伊达氏的猛烈攻击,义直始终咬紧牙关抗战到底。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替义继报仇,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认为国王丸在芦名的庇护下,一定可以有惊无险地度过难关。
当然,田山也是为了祖先和同族的名誉而战。不过,由于敌我的实力相差悬殊,以致太郎左卫门义直不得不亲手杀死妻孥四人,然后在城内力战而死。
随着战事的推展,伊达军正逐渐进逼猪苗代。而芦名氏首次察觉对方的动向,则是在高玉城陷落之时。
来自各地的芦名密使,飞奔而至黑川城。
原已撤消联手护卫的街道七家,刹那间又因政宗的兵临城下而再度面临危机。
首先是岩城常隆离开了原已被他占领的田村氏支城小野乡而来到田村城,因为田村氏已正式和政宗合并。
“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时政宗原本正在大森,神态悠闲地研究兵力布署图;但是当他知道岩城常隆已经逼近三春城时,立刻又发布了两道新命令。
其一是命令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阿古岛的伊达成实与片仓小十郎带着白石若狭固守三春。至于政宗本人,则率领五千三百名兵力,来到与会津相反方向的相马展开反击。
政宗所采取的反击战术进退有节,威力绝对不亚于上杉谦信,同时还兼具了信长的敏捷作风。
除此之外,政宗还在辗转奇袭之间,命伊达成实劝诱猪苗代盛国加入伊达家的阵营,致使芦名义广在即将兴兵之际,股肱再度遭到重创。
如此卓绝的军事策略,甚至凌驾老谋深算的芦名义广之上,在在显示出他的确是位不凡的武将。
结果正如原先所料,政宗在两边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胜利。
在攻打相马这方面,政宗特命互理重康担任战奉行,于十九日首先攻陷驹峰城,翌日又接连攻陷新地、谷津、小屋诸城。其中,新地由互理重宗之父元宗、丸森城由高野匕歧负责守护。决定了守城人选之后,政宗又继续领兵朝小豆、田冢前进。
战争如火如荼地展开。挟着庞大的军力,伊达军在田冢附近斩杀了相马盛胤的三子高胤,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目标转向中村的本城。
相马义胤果然大吃一惊。原先他一直以为政宗会带兵救援田村,因而早就和岩城常隆连络,准备攻打三春。
但是如今这么一来,他只好立刻引兵返回本城守护,以致攻打三春的计划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几年以前,猪苗代盛国曾经有意追随政宗,后来终因其子盛胤极力反对而作罢。
因此,当他们知道伊达军已经攻陷阿古岛、高玉两城时,内心不禁感到十分害怕。
伊达军挟着胜利的余威,即刻向猪苗代进攻乃是理所当然之事。盛国知道,在藤五郎成实及片仓小十郎所率精锐的猛攻之下,再加上政宗也将亲自临阵指挥的情况下,除非有奇迹出现,否则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获胜的。更何况,纵使自己决心拚死护城,芦名义广的援军也不可能及时赶到。正当人心惶惶之际,成实居然派遣使者三藏轩前来求见。当然,三藏轩之所以膺此重任,主要是由于他与盛国相当熟稔。
“我要见猪苗代盛国先生。”
头上包着布巾,随身只带两名年轻侍者同来的三藏轩,脸上的表情有如赏花一般地非常悠闲。
“现在正是两军会战之际,你到这儿来有何贵干呢?”
“废话少说,我是来为你献上一计的。”
三藏轩缓缓地坐了下来,然后笑着对盛国说道:
“米泽的大将并未忘记数年前的约定,因此他坚持不能攻打猪苗代。”
“呃,你所谓的大将是指政宗公吗?……”
“正是他!前几年你们之间曾有过男人的约定,现在我们正准备攻打芦名,所以特地先来跟你打声招呼。”
“你是说,政宗公只是要通过此地而已,并不准备攻打猪苗代?”
“是啊!不过,以武士的情操来说,你们怎么可能毫不作战就让我方通过呢?”
一言甫毕,盛国突然喜极而泣。
“政宗公的气度远在芦名义广之上,我真是深感惶恐。”
“这么说来,盛国大人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喽?”
“我怎么敢忘呢?虽然犬子曾经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只要有我猪苗代盛国在,就一定会很高兴地开城迎接米泽殿下的到来,并且与伊达家携手合作,共同对抗顽敌。”
“你所谓的携手合作,是指愿意和我们一起攻打黑川城吗?”
“那是当然!此外,我还会递上降表,并且愿意以犬子龟丸充当人质。我的这番心意,希望你能代我转达给殿下知道。”
这么郑重其事的道歉,实在出乎三藏轩的意料之外。更令他感到讶异的是,盛国居然愿意以自己最钟爱的幺儿充当人质,借此表明与伊达势合作的诚意。
事已至此,三藏轩总算可以圆满地达成任务了。原先,三藏轩还准备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说辞,同盛国说明政宗与芦名义广的优劣,借以说服对方投诚。孰料三藏轩都还来不及把这番话搬出来,对就已经坦率地表明愿意追随政宗的诚意了。
在盛国这一方面,不但将三藏轩奉为上宾,待之以礼,而且还不断地为前些年其子盛胤的无礼表示歉意。
“伊达政宗公是近世罕见的名将,甚至连奥羽诸雄地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如今,既然政宗公有意与我修好,我当然也很乐意为他效犬马之劳;不过,还望殿下大人大量,原谅犬子盛胤先前的无礼。”
说完,盛国便将呈给成实、景纲的降表及充当人质的龟丸一并交给了三藏轩。
于是三藏轩让年幼的龟丸乘着轿子,在二十名士兵的护卫下,悠然地返回阿古岛城。
当驻扎三春的伊达成实与片仓小十郎的精锐部队突然调转马头进入猪苗代时,政宗也已将相马义胤包围在中村城中,并以令人眩目的速度返回阿古岛城。
至此,攻打芦名的根据地黑川城之准备工作,终于告一段落。
紧接着的,就是神出鬼没的野战攻击。
芦名义广是在须贺川城接获猪苗代城已经落入伊达势手中的消息。须贺川位于郡山以南,义广之所以来到此地,主要是为了和生家佐竹义重、岩城常隆取得联络,以便联手捕捉兴兵前来的政宗。
然而,政宗的形迹神出鬼没,根本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有人说他正准备攻打相马,有人说在三春看到他的人马,也有人说他在安达原出现。
“没有关系,反正现在才五月嘛!在今年之内,我一定要把这只野鼠抓到手。”
义广是一位自视甚高的大将,经常自认为奥州第一的名家,再加上生家佐竹氏的显赫威名,更使他目空一切、骄傲自大。
大体而言,凡是生长在武将世家的孩子,对于野战都应该十分拿手才对。以政宗为例,能够在人取桥的大风雪中得胜归来,即证明了他的才干远在一般将领之上。
义广自信满满地认为政宗一定会来到此地,因而将本阵设在须贺川附近,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将政宗像只“袋中的老鼠”般地生擒活捉。
当然,义广对于政宗必然会为了解救田村而来到三春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这么一来,芦名就可与海岸北边的相马、南边的岩城相互呼应,进行其瓮中捉鳖的计划。万一战况不利,也可以就近获得佐竹义重的支援,更何况中央部份还有石川与白川两大势力倾力相助呢!
因此,当他接获岩城常隆已经攻陷三春领内的小野城,而伊达军队也已火速赶到三春的消息时,不禁眉飞色舞地拍着膝盖说道:
“这么一来,我们可真是胜券在握了。接下来的,只要封紧袋口就可以了。”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只野鼠居然会咬破袋口,一溜烟地跑掉了。不!他只是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进入袋中,但实际上却跑去攻击完全相反方向的会津之黑川城。
当芦名义广知道自己这方面的第一线阿古岛城已经陷落时,不禁感到大吃一惊。而当他接获第二阵的高玉城守将田山太郎左卫门刺死妻孥,然后力战而死的消息时:
“太郎左,你未免死得太早了吧?”
惊讶之余带着无限的惋惜。
然而,当他知道第三阵的猪苗代城也已降服于伊达家时,不禁脸色大变,并且当即下令全军严阵以待。
决战之地并非在须贺川附近。
事实上,猪苗代与黑川城之间的距离,远比高玉城近得多。
“野鼠!我一定要让你尝点苦头。”
于是他率领军队通过湖南,沿途毫无所取地回到了黑川城。岂料原本想要倚赖的相马,已被伊达氏封锁在中村城内动弹不得,而岩城也和田村陷于苦战之中。
当此之际,身为芦名的当家主人,如果连自己的根据地都无法保住而被野鼠夺去,那么在面子上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当然,义广也不愿坐困愁城,使自己陷于苦战之中。因此在回到黑川城之后,义广随即发动了总攻击,企图夺回猪苗代城。
如此一来,战场便由原先的须贺川附近转移到猪苗代湖附近了。
在猪苗代湖的北侧,伊达家的军队与芦名家的部队狭路相逢,于是一场激烈的野战由此展开。
这场野战的主要战场,是位于磐梯山下的摺上原。
虽然神色匆忙地率领部队从二阶堂盛义的居城须贺川返回黑川城,但是芦名义广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遭到失败。
“盛国真是岂有此理,居然忘记历代的恩义舍弃旧主,把猪苗代城拱手让给政宗。”
正因为心中积忿难消,所以义广才会立即率兵赶回黑川城,企图一举攻灭背叛芦名的猪苗代。
另一方面此时伊达政宗正在阿古岛城的马场里,教导猪苗代盛国之子龟丸骑马。
“双手握住缰绳,当马跑步时,必须配合腰部的跃动,同时还必须注意调整姿势。”
当他看到年幼的龟丸时,总会忍不住联想起幼年时候的自己,因此格外地疼爱他。
“还可以吧?龟丸?如果你学不会骑马的话,就不能回到父亲的身边去喽!假如你很想念父亲,那么就一定得要认真地学习骑马。”
“好!”
“万一摔下来了,可是会死的喔!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学习,多加努力才行。”
此时天气虽然晴朗,但由于已经进入梅雨季节,因此仍可看到蔼云低沉,使得远处的山脉难以辨认。
“一旦我学会了骑马,你就会立刻让我回猪苗代吗?”
“是的。不过,从这里骑马到猪苗代至少需要花两天的时间,你认为自己办得到吗?”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
“好,那我们就来试试看吧!准备好了吗?开始跑喽!”
就在这时,老臣桑折点了斋带着一名小厮来到两人面前。在桑折的请求下,政宗命令小厮指导龟丸骑马,而自己则回到大厅里去。
政宗一边擦着汗一边走进大厅。
“主公,芦名义广似乎有意即刻出兵攻打猪苗代喔!”
这时政宗才发现,原来小梁川泥幡斋早就摊开地图在厅内等着他了。
“我早就料到了。老实说,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我还会感到惊讶呢!”
“然而如今猪苗代的兵力单薄,就算把成实、景纲的部队计算在内,兵力也不足五千哪!”
“这点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不过,从须贺川引兵返回黑川城的芦名氏,兵力据说在一万六千人以上。以一万六千人对五千,这未免太……”
政宗苦笑道:
“我知道,我会调兵遣将的,放心好了。”
“可是,你打算从何处调兵呢?”
“远水救不了近火,所以我决定亲自到猪苗代走一趟。”
这对政宗而言,是一开始就有的打算,因此他故意将八千余骑由相马移到阿古岛来。
“不,千万不行!这么一来,岂不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吗?”
根据点了斋和泥幡斋的说法,一旦芦名义广得知政宗要亲自前往猪苗代,一定会联合岩城、佐竹、石川等势力袭击田村的三春城。
“如此一来,无异于告诉敌人,我们的本阵就在阿古岛。此地正巧位于三春和猪苗代之间,更重要的是,所有的人都想知道殿下究竟身在何处。”
换言之,如果政宗亲自临阵的话,无异于以身诱敌,为田村氏招来危机。因此,对于政宗亲自临阵的计划,大臣们都坚决地表示反对。
当然,这只是理由之一。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目前伊达家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援助猪苗代。
此即意味着,这场战争乃是芦名义广与伊达政宗在有限的智能和兵力上互相较劲。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成实和小十郎被杀,而自己却一动也不动吗?”
“微臣惶恐之至!可是殿下可别忘了,你可是伊达家的命脉啊!为今之计,只好请猪苗代自求多福,让成实和景纲的部队尽快退回此地与我军会合,然后再加以处置吧!”
政宗蹙起眉头,佯装正在认真思考的样子。
虽然他的外表给人一种陷入沉思的印象,但事实上其内心所想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事情。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由于芦名义广突然领兵返回黑川城,因此现在正是取得自己一心想要夺取的摺上原之大好机会。如果现在不及时把握,那么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然而,对于可能突袭此地的敌军兵力,政宗势必得要派出相等的人数才能与之对抗,进而获胜。
“你的意思是说,正因为我是伊达家的主人,所以不能带兵前去救援吗?”
“是的!请主君忍一时之气,为日后做永久的打算吧!”
“也好!不过,首先必须问问藤五郎和小十郎的意思如何,了解他们有没有打败芦名势的自信,如果有自信,那么就请他们留在原地,不必退回来了。”
“确实应该这么做才对!那么,就派布施长成前去吧!”
“很好!”
此时政宗早已胸有成竹。
如果放弃这个一决雌雄的机会,那么就永远不可能讨伐芦名了。如此一来,伊达政宗势必得在中央及芦名、最上的控制之下,做个奥羽的土豪罢了。
到了黄昏时刻,天空里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在滂沱大雨之中,布施长成策马奔向猪苗代城去了。
对于布施长成所将带回来的答案,政宗早已了然于胸。
政宗深信,对于个性刚直的成实及关怀主人的小十郎而言,即使明知自己将会陷入苦战,也绝对不愿让政宗身历其险,亲自率兵前去救援。
(唯有抱着必死的决心,才能战胜敌人……)
这天夜里,政宗下令全军好好休息一晚,然而自己却彻夜未眠等待长成归来。
在黎明将至时,布施长成终于冒着倾盆大雨回来了。久候多时的政宗,迫不及待地来到城门口迎接他。
“他们怎么答复你的?”
政宗急切地问道。
“他们说杀鸡焉用牛刀,殿下只需在阿古岛城坐阵指挥就够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立刻率兵前去援助他们。”
“这……但是他们说杀鸡焉用牛刀……”
“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你这个笨蛋!赶快吹起号角,下令全军立刻朝猪苗代出发。如果我猜的没错,小十郎和藤五郎一定正等着我们的到来……快去办吧!”
“是……是的!不过……”
“废话少说,快出兵吧!大家动作快一点,今天一定要赶到猪苗代才行,因为明天我们就要进攻摺上原了。”
经过一夜好眠的伊达士兵们,置身于安达原清晨的空气里,和着规律的号角声,朝气蓬勃地向前迈进。
政宗的决定,与出兵田乐狭间的信长、出兵川中岛的谦信之计算一样,都是事先经过一番冷静的思考才做成决定的。
老臣们以为,根本不需要为了解决他人诸侯内部的纷争而大费周章,却忽略了政宗最大的心愿。
当然,他们也忽略了伊达士兵的士气。
事实上,政宗之所以派遣布施长成前去,目的乃是为了让担任先锋部队的成实和景纲了解到当前情势紧迫,必须有所觉悟。
“援军不会来了。”
这个决心不论是对片仓小十郎或伊达成实来说,都是非常痛苦的。
但是,他们绝对不愿眼见政宗陷于危险而不顾,因此两人均觉悟必须拒绝援军前来救援,而依靠自己的力量拚死一战。
换言之,他们都已决心要背水一战。
但是政宗对阿古岛城的老臣们所说的,却是完全相反的话。
依目前的情势来看,一旦政宗亲自率兵前往猪苗代救援,则佐竹家的兵力势必会从背后攻向三春。如此一来,在政宗离去以后,留守的人就会陷入紧张状态中。
在此情况下,不论是出兵者、留守者或打头阵者,全都会保持高度的紧张应战。在战术的运用上,其精密、细致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事情还不仅如此。
当政宗离开阿古岛城时,甚至还带着当初由三藏轩带来当作人质的猪苗代盛国之子龟丸,准备把他还给猪苗代盛国。
“盛国,你真是太客气了。不过,我并不是一个会夺人之子作为人质的小气男人,所以现在我要把龟丸还给你,请你收回去吧!”
政宗边说边注视着紧抱龟丸的盛国之表情,发现对方的眼中夹杂着惊讶和不敢置信。
这么一来,数以千计的猪苗代兵力和领内土豪千人等,都摇身一变而为决死的勇士了。
因此,当政宗出兵摺上原时,总共拥有一万五千名兵士,和敌军的一万六千人大致相等。不过,政宗却对外宣称拥有两万二千余骑,然后浩浩荡荡地朝磐梯山出兵了。
这是天正十七年六月五日的早晨。
在日桥北丘上严阵以待的芦名义广,将己方的部队分为十三队,然后沿着山道前进,准备对高森用兵。至于政宗这方面,则以猪苗代盛国为先锋,片仓景纲、伊达成实及白石宗实等三将殿后,中军共分为左、右两队,由政宗亲自坐镇指挥,并由浜田景隆担任后卫。此外,还派出一小队在山下埋伏,另外三队则沿着松林前进。盛国与景纲原本打算在摺上原开火,但是却与芦名的先锋富田将监在渡过日桥以后的湖上不期而遇。
两军全部使用火枪作战,双方你来我往,一场白热化的激战由此展开。在一阵枪响之后,湖水早已变成一片嫣红。起初猪苗代与片仓的军队似乎不敌,但是当伊达成实和白石宗实的部队从左右挟击过来之后,芦名势立即显露败迹。
怒气冲天的芦名义广,特地由八之森领军前来攻打伊达家的军队。
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担任先锋部队的猪苗代盛国之旗帜。
“混蛋!这个背叛旧主的家伙。”
他忘我地跳了出来。殊不知在白热化的战争之际,统帅并不适合亲自出马。此时的他,就和人取桥之战时的政宗一样,理智早就被愤怒给冲昏了。
政宗与埋伏在松林中的部队,一起冷眼旁观两军对阵的情况。
当义广正准备下令攻击猪苗代势时,伊达成实适时地介入了两者之间。然而,面对理智已为怒气所淹没的芦名义广,成实似乎有点招架不住般地节节后退。就在这时,政宗突然挥舞着手中的指挥刀高声叫道:
“时机到了,大家冲啊!”
一声令下,松林中立即发出了第二波的枪声,紧接着埋伏的军队又由四个不同的角落齐声呐喊,并且迅速地朝芦名军队袭去。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使得士兵们的内心更加激奋昂扬。而士兵们的吼叫声及刀剑的碰撞声,更使得四周笼罩在一片肃穆的杀气之中。
溃散的军队重新整合,但随即又被击溃。由目前的情势来看,芦名的兵力必败无疑……就在这时,乱军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伊达家的士兵们,不要退怯呀!如今生力军已由猪苗代城出发了,我方的兵力将可达到两万二千人,因此我们必须奋力作战,绝对不让芦名势逃走一兵一卒。”
在这场白热化的激战当中,生力军即将参战的消息,使得伊达家的战士们士气大振。
原以为拥有一万六千名士兵即可稳占优势的芦名军队,在发现敌人的兵力居然胜过自己时,内心的惊恐可想而知。于是,站在第一线上的小兵们,纷纷弃械逃亡,再也无暇顾及芦名家的胜负了。
“就是现在!大家赶快冲啊!绝对不要放过任何人。”
伊达家的军队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事实上,不仅是景纲和成实,甚至连原田宗时、白石宗实等人,也都自认为是这场战争的名人。
除了伊达旗下的侍卫大将以外,连心怀感激的猪苗代盛国也感到与有荣焉。
发现芦名军队已经逐渐溃散时,盛国立即下令停止攻势,如幽灵般地消失在山林中。
待察觉到盛国何以消失身影时,敌人早已迅速地逼近日桥附近,准备渡桥退兵了。
然而,此时日桥早已被抢先一步绕道而来的盛国放火焚毁。当芦名军队察觉时,已经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了。
由于正值梅雨季节,因此桥下的水流湍急。随着火势的蔓延,被困在桥上的士兵们纷纷掉落桥下,被无情的大水所吞噬。
借着此一契机,摺上原的决战已由政宗这一方面获得完全的胜利。
芦名军的死亡人数达二千五百人。为了让死者心安,政宗特地于翌日选择一处地方将这些尸体加以掩埋,这就是现在众所周知的三千冢。这一天,芦名义广在七、八名侍卫的保护下,狼狈万分地回到了黑川城。
摺上原的大获全胜,使得芦名与伊达均衡的态势为之一变。
首先是固守大盐城的河原田盛次弃城投效伊达,接着横泽齐三郎、河原田丰前、生江主膳、渡边伯耆等著名的武士,也都陆续投到政宗的摩下。
此外,金川、盐川、三桥等三城则在原田宗时领兵攻向桧原时自动请降。至于会津的家老富田美作、平田左近等人,则纷纷派遣使者向进入三桥的政宗乞降。
雪崩之势并不仅限于会津的周围,甚至还波及三春城。挟着胜利余威的伊达势,在政宗的亲自率领下到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相马及盐城的士气均为之低靡。
处于众叛亲离状态下的芦名义广,由于担心麾下叛变,于是连夜带着三十四名亲信逃离了黑川城,时为六月二十七日。
翌日,政宗不费一兵一卒,便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黑川城。
在战国史上,这是极为罕见的全胜记录之一。
织田信长以奇袭战略在田乐狭间打败今川义元,是在二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而其致胜的关键,主要是仰赖天候之助。相反地,年仅二十三岁的政宗之所以能够获得胜利,既非由于采用奇袭战略,也不是凭借运气,而是由于事先的精密计划,并且自己择定战场所致。
因此,政宗在入城之际,受到了战士们的热烈欢迎。
当此时刻,政宗也忍不住意气风发地写下了一首歌谣:
是倾盆大雨?
是茅野之雨?
雨呀,雨呀!
无声无息地到来。
这首即兴歌曲一写成,立即被士兵们传诵、吟唱,使得胜利的喜悦达到了顶点。
“大家快来庆祝这次的胜利啊!”
如果这是在近畿附近,那么恐怕就是一场瓜分天下的战争了。
当黑川城陷落的同时,街道七家的命运也已然决定。
十月五日,岩城常隆率先投降,而须贺川的二阶堂氏也在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之后,于二十六日开城投降。
得知石川昭光弃甲投降的消息之后,白川义亲也在十一月六日自动前来请降。同年十一月十八日,政宗领兵攻打下野那须郡的关和久,并且在此筑城,由伊达成实与白石宗实共同担任守护之职。
翌年春天,政宗更试图以此地作为攻打佐竹领地的最前线,准备一鼓作气出兵攻打佐竹义重。
到了十二月五日,政宗又将居城由米泽移到了黑川城。
这时,任谁也不敢再把政宗视为伊达的小鼠,认为他只会吹嘘。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同时也是自藤原氏以来唯一的英雄。
不过,所有加在政宗身上的赞美之词,都显得恰如其份。因为,此时政宗所统有的领地,东起三春、西至越后、南迄白川二毛、北及出羽;如果以俸禄来计算,则总数达两百数十万石以上。
而且他的年纪才只有二十三岁……
基于上述原因,难怪天正十八年正月进入黑川城的政宗,会显得格外意气风发。
元旦来临之际,政宗在城内接受诸将的道贺,并且振笔疾书内心感怀于小册之上:
七草皆成手中菜
所谓的七草,当然就是指七位大将。如今,街道筋的七将对政宗而言,都只不过是任其采摘的早春之菜而已。
他的志愿比当初所预定的十年计划,足足提早三年实现。
不过,虽说已经“完成心愿”,但是距离他的目标却仍有一段距离。
紧接着统一奥羽的十年计划之后,当然就是进兵中央的几年计划了。
“殿下,属下有事禀告。”
当元旦的庆祝酒宴结束之后,片仓景纲向政宗提出忠告。
“俗语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因此微臣有些话想要告诉殿下。”
“嗯,说得好!那么,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
“敢问殿下,你认为今年应该攻打哪些敌人呢?”
“今年的主要攻打对象,不用说当然就是佐竹。因此,首先我们必须出兵到那须野原才行。”
“但是我们的敌人并不是佐竹啊!”
“什么?难道有人想侵犯我们吗?”
“是的,最大的敌人已经出现了,希望殿下多加注意。”
接着景纲取出数封他与京畿施药院全宗、富田一白等人来往的信件。
政宗依次阅读:
“芦名氏一再地请求关白秀吉殿下,甚至由于一己之私,而不断地攻评诋毁政宗殿下,谓秀吉殿下宅心仁厚,但伊达家却丝毫不感念其恩德,企图招致秀吉殿下的愤怒。如今,他们更是极力鼓动殿下攻打伊达氏……”
政宗不经意地笑了起来:
“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呢?”
“殿下切勿掉以轻心,请继续看下去吧!”
“好啊!噢,这是全宗寄来的。”
略加流览过后,政宗不禁发出低吟:
“来春三月,关白殿下将大举出兵攻打小田原。”
这么一来,奥羽之地当然也会遭到池鱼之殃。因此,全宗建议伊达军队尽早投降丰公。
“如果关白秀吉果真在明年三月出兵,那么我们就无暇攻打佐竹了。”
“嗯!”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敌人。”
“啊?除了关白之外,还有其他敌人吗?”
“是的。这个敌人不是别人,而是最上义光和保春院。据我猜测,这两个人一定会震慑于关白的威势,进而改变自己的立场……”
政宗下意识地耸动肩膀。
逃离黑川城的芦名义广会不断地怂恿秀吉,请他以关白的身份来干涉这场战争,这原是意料中的事。
不过,在他干涉之前,首先必须使政宗无法动弹,才能造成既成的事实。同样地,对方的计划也是可以预见的。
问题是,政宗的十年计划比预定的缩短了三年,而且如今也已进驻黑川城,然而秀吉征讨九州的计划,却花费更多的时间。
(今年三月要攻打小田原……)
这么一来,奥羽之地当然也会受到波及,甚至发生激烈的动摇。
“难道秀吉他会招降最上义光吗?”
“或许吧!”
“这么一来,母亲一定认为我背叛了关白殿下……”
“而且她还会认为你是败坏伊达家、应该受到诅咒的孩子。”
政宗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天井。
(我生得太晚了……)
这是令他难以释怀的悔恨。
在秀吉与自己之间,共有三十年的差距。虽然三十年只是人生的一部份,但是却足以使时代完全改观。如果自己早生几年的话,或许还可以凭着智慧和才干闯出一番天下,然而如今却只落得招致“不知唯命是从”的非难之词。
“这么说来,今年的敌人应该是关白秀吉喽?……”
政宗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在银炉上烤着,然而心里却屏气凝神地倾听窗外的降雪声。至于站在一旁的片仓小十郎景纲,则两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政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