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的田村清显又被称为大膳大夫,和中国的毛利家属于同支。他们享有和伊达家同等的荣誉,可以自将军的姓名中取一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例如植宗的“植”、晴宗的“晴”或辉宗的“辉”。
(由女方亲自上门提亲,会不会太奇怪了?)
但是既然女儿不可能有所作为,他也只好面对事实了。
在当时,借着儿女的婚姻进行政治交易的,并非只有田村清显。生存于战国时代的人们多半认为,婚姻只不过是一种政治买卖,幸福与否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求得生存,并且保持势力稳定。当然,在安定之馀,往往还其有扩张领土的野心。
总之,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而被讥为“缺乏子嗣”的田村家,不但必须忍受敌人的轻视,而且还必须面对各种不利的情势。
当时,直接表明觊觎清显家之意图者,有边界相邻的须贺川之二阶堂盛行及白川之结城义亲。而暗中蠢蠢欲动者,则有会津的芦名、常陆的佐竹及石川的石川等势力。这些强敌的兵势不断扩增,对清显造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依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战争可能随时爆发。
“内匠,我有要事相商,立刻召集重臣们到大厅来。”
清显一声令下,向馆内匠立即召来田村梅雪、大越显光、桥本显德及常盘景正等五位家老在议事厅里共商大计。
“我听说伊达家的嫡子正在择偶配婚,但不知此人人品如何?”
一待主君说完,大越纪伊显光立即摇手说道:
“和伊达联姻的想法千万使不得!我认为与其和伊达缔结姻缘,倒不如选择相马或芦名。”
由于他的语气过于严厉,致使清显面有不娱之色。
“纪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当然!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那么,我曾经问你是否要和对方结亲吗?我只问你,伊达家的儿子人品如何,不是吗?”
“我并不了解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但是听说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相书里,自幼即失去一只眼睛乃是恶运的前兆……”
“住口!既然不知道对方的人品好坏,就不要妄下断语。梅雪先生,你是否听说过有关这孩子的传闻呢?”
“启禀主君,我曾听人提起……据说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而只有一只眼睛。”
“是吗?伊贺,你认为如何?”
清显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常盘伊贺景正。
“是的,我也听人这么说过,而且我还听说此人豪胆无比。”
“你是说他的胆子很大?”
“是的。据我所知,他是在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而失去了左眼。”
“哦?他五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独自溜到庭院里爬树,结果在爬到比屋顶还高的树梢时不慎跌了下来。”
“什麽?他爬到比屋顶还高的地方……”
“是的!虽然侥幸没有摔死,但是他的左眼却被小树枝挑掉。据说当他发现左眼珠被树枝挑掉之后,竟然十分镇定地把它拾起放在手上,然后来到母亲的身边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什么,他说眼睛跑出来了?”
田村清显并不是一名轻率的男子,但是却很喜欢听这类传闻。
他瞪着持反对意见的大越纪伊及同族的田村梅雪,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我决定了!”
按着他又用力一拍膝盖说:
“爱子的丈夫,一定要是伊达家的儿子。”
这时,桥本刑部显德突然高举双手说道:
“主君慧眼独具,为爱子公主觅得如此佳婿,真是可喜可贺啊!”
此话一出,无异杜绝了所有的反对言论。
当然,他是因为察觉到清显希望他这么说,所以才特地选在此时发表意见的。
“哈哈哈……什么独具慧眼,这也没什么嘛!不过,我希望女儿嫁给伊达家的儿子之后,两人所生的孩子能有一个来继承田村家的事业,使田村家的香火历代不绝。各位想必也都知道,自从坂上田村磨公以来,我们家就不曾再出现像他那么勇猛的武士了。但是,根据方才各位的叙述,我确信伊达家的儿子必定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勇士,因此我决定要他成为田村家的女婿。好了,内匠!就由你负责去和辉宗商量此事吧!但是我必须特别提醒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像一般的媒人那样,尽说些不实的话语;相反的,我要你把一切事情据实以告,不必有所隐瞒。记住,撒谎是田村家最不屑的行为。”
此时,向馆内匠并未察觉自己已经成为撮合这桩政治婚姻的重要人物。
事实上,他仍然沉醉于家中亲芦名派与相马派的嘴巴被人封住的愉悦当中,根本不知道主君到底说了什么。
“你明白吗?内匠!”
“啊?……明白什么?”
即使是在毫无秩序可言的战国时代里,田村家的老臣们对于要亲自把主君唯一的女儿,以婚姻买卖的方式送到伊达家一事,仍然感到难以启齿。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向馆内匠,也开始变得仓惶、犹豫起来。
“撒谎是田村家人最不屑的行为。”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谎言了。但是,由主君的这一句话,他可以体会出加在自己肩上的任务,是多么地重大。更何况,即使被伊达家拒绝了,也必须顾及田村家的面子问题,否则今后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因此,他事先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然后寻找解决的方案,之后又一再地演练,务求届时能有最完美的结果。
这天,内匠一回到家中,就立刻以水净身,然后坐在佛坛前对着祖灵喃喃说道:
“祈请各方神明赐予弟子智慧吧!”
事实上,内匠并没有特定的信仰对象,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习惯在神坛前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之后,田村一族的血统已经相当混乱,因此祖灵能否听见他的祷告,还在未定之数,但是既然田村大膳大夫对他推心置腹,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田村家的祖灵说明此事。
“田村家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公主身上,因此希望各位神佛能够赐予弟子智慧。”
内匠的祖先原本就不是属于智慧型的人,因此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也就不甚高明。
但是,在慢慢走向位于米泽城的伊达家时,向馆内匠终于决定了进行的方式。
内匠到达米泽城时,藤次郎政宗正好到资福寺上学去了,因而由老臣远藤基信负责接待。
“我家主君田村大膳大夫始终秉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正直乃为人的第一要件,因此以下我所说的,绝无半点虚假。”
听到内匠这一番话的远藤基信,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眉毛,然后静待对方继续发言。或许,他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吧?
“坦白告诉你吧!三春家的公主,不论是品性或容貌,都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啊?你说什么?”
“每当她出城时,路上的行人总是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就连家臣们也一致认为,像她这么娉婷可人的美女,的确是世所罕见。”
“那、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话绝无半点虚假,你可别认为我言过其实了喔!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们,正因为我家公主是天下第一美女,所以我们也要为她找一个足以匹配的夫婿……”
内匠由于过度紧张,以致原本想要先夸赞政宗的计划,一变而为夸耀自家的公主。
“我家公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于烹饪、茶道更是拿手。最值得敬佩的是,她虽然贵为公主,却从来不曾对家臣们怒目相待。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非常适合。”
远藤基信具有整军经武的卓越才能,对于几千名士兵作战几天所需要的米粮、多少匹马所需要的粮秣,都能毫不迟疑的计算出来,然而对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
“对不起,我要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这位美丽的公主与什么东西很适合呢?……”
被对方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内匠的脸色整个都变了。此时,他的内心也许正在低喊“糟了”呢!一向达观、轻率的他,原本是计划要好好夸奖藤次郎政宗一番的,而且当他在城门口徘徊时,还特地默念了几十遍,谁料临到头来,竟然把这些话给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就算要改口,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内匠也和向来不肯服输的战国人一样,每当面临窘境,就会充份展现蛮横的习性。
“什么?我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居然还问我跟什么东西适合?……我向馆内匠是自四道将军以来,少数几个和田村家具有血缘关系的武士之一,因此如果你要赶我出城,那么我就当场切腹自尽,知道了吗?”
“但是,刚才你只说三春家的公主是天下罕见的美女而已啊!……”
“住口!在这之前,我已经说了几十次……不!我说得嘴巴都干了,难道你都没听见吗?”
“你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礼啊!!你说你讲得嘴巴都干了……请问,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你真是太奇怪了,居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我!不过你要先弄清楚,向馆内匠是绝不退缩的,就算你割下我的舌头,我也不会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因为我已经说过了。”
“哼!原来如此。依我看来,你用来描述公主的那一番话大概也是胡诌的吧!”
“什么?我才没有胡诌呢!你休想借故结束话题好赶我走。”
“你说的是什么话?”
“好吧!我就坦白告诉你好了。我来此的主要目的,是要跟你讨论两家的婚事。”
“婚事?那么你方才所说的话是……”
“没错,正是谈论婚事!现在我先把大概的条件告诉你,我家公主今年十二岁,因此她的夫婿最好是十三岁。当然他们不可能很快就生育子女,但是我们愿意耐心等待。不过,一旦有了孩子以后,不管是第几个都行,总之一定要有一个孩子来继承田村家的香火。我们的要求只有这点,希望贵方能够答应。”
远藤基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谈论婚事的。
不过,他并不赞成这桩姻缘。
(和田村家缔结姻缘会对我方造成损失……)
一旦和田村氏联姻,则无异于与二阶堂、结城公开为敌,同时也会间接得罪会津的芦名及常陆的佐竹,真可谓得不偿失啊!
转念至此,远藤基信开始很有技巧地转移话题。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方才你说贵方所要的女婿是十三岁,但我家少爷只有十二岁啊!”
“不,十三岁!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不,不,不!是十二岁。十三岁的那位,是我家的长公子藤次郎政宗,他的弟弟小次郎(竺丸)才是十二岁。”
“什么?你以为我们要和小次郎……远藤先生!谁说我们要和身为弟弟的小次郎缔结姻缘来着?”
“但是你只告诉我,你们想要一个女婿啊!如今藤次郎贵为伊达家的继承人,怎可能娶三春家那位娇贵、罕见的小姐呢?……”
“住口!”
“我一住口,不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吗?既然是要谈论婚事,当然得要两个人谈才行,因此你叫我住口根本不合道理。如果你不想和我谈的话,那么就请回吧!”
“我不回去!你居然敢说我家公主要和十二岁的小次郎结婚……我知道你故意这么说,好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地回去。但是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中计的。”
就在他扬言要切腹自尽之际,城主辉宗回来了。
辉宗问明详情之后,自然也感到十分生气。事实上,远藤基信之所以搬出小次郎的名字来搪塞,完全是为了顾全对方的颜面,谁知向馆内匠居然无法理解,而且还在他人的城中大叫大嚷,并扬言切腹自尽,企图迫使伊达家答应其要求。这种蛮横的做法。教人如何不感到震怒呢?因此,辉宗告诉基信,如果向馆内匠还是坚持要自尽的话,那么就让他自尽好了。不过,等他死了以后,一定要把尸体丢到羽黑川去,以免沾污了米泽城的土地。
如果这一天不是仲秋的十六夜,那么恐怕向馆内匠的一生便要就此结束了。在这天夜里,米泽城依照往例举办了一场以赏月为主的连歌会。
资福寺的虎哉和尚也在藤次郎政宗的陪伴下来到了米泽城。无可讳言的,这两人的出现无异于拯救了向馆内匠的性命。
“父亲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政宗与虎哉的追问下,辉宗只好苦着一张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真有意思!不过,既然是少爷的终身大事,为什么不让少爷自己去解决呢?”
虎哉认为,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教育。当他眨着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众人时,就连辉宗也无以反对。
“大师的见解固然不错,但是可有较好的计策呢?”
“我没有任何好计策,不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千万不可轻易错过。我认为让少爷去见见这位顽固的武者,让他自己设法打发对方回去,不正好可以磨练他的智慧吗?”
既然虎哉都这么说了,辉宗也只好表示同意。
“好吧!就让你去见见他,设法让他乖乖回去。不过,你要懂得随机应变,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连圆滑的远藤基信都没辙了,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不过,尽管心中存疑,但辉宗还是答应让儿子去试试。
“好吧!如果你有任何好方法,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现在,你是要基信陪你去呢?还是独自一人……”
“我一个人就够了。”
政宗坚定地回答道。
于是他紧闭着双唇,大步地朝叫嚷声不断的客厅走去。
自从踏入客厅之后,藤次郎政宗就不曾再回过头来。
在他踏进厅内的同时,口中随即说道:
“我是政宗!先生远道而来,本人欢迎之至。”
他很镇定地朝内匠颔首为礼,然后说道:
“基信,这件事交给我,你退下吧!”
基信离开以后,立即赶往辉宗的房内,向他报告少爷与内匠会面的情形。不过,藤次郎和内匠到底谈了些什么,连他也无从得知。令人惊讶的是,向馆内匠的吼叫声很快地平息下来,显示双方的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经过了良久以后,藤次郎却还是不见归来。
忧心如焚的辉宗不时地对基信使眼色,示意他去探个究竟,但是却被虎哉拦了下来。
“大人,你放心好了,我想他们正谈得高兴呢!现在,我们不如边下棋边等他吧!”
于是虎哉拿出棋盘,和辉宗对弈起来。这时已是日暮时分,辉宗每下一子,就侧头望望基信,整颗心根本都不在棋盘上。
当藤次郎政宗终于出现时,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怎么样啦?藤次郎。”
辉宗迫不及待地问道,而基信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答应回去了。不过,由于天色已经很晚,所以我留他在资福寺暂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回三春城去。”
“什么?你留他住在资福寺……”
“这样很好啊!”
虎哉静静看着棋盘说道:
“这么说来,三春家的这个莽夫已经被少爷摆平喽?”
“你到底说了什么才使得那个顽固的家伙答应回去呢?”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一个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
“什么?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么说来,他还会再来喽?”
藤次郎慢慢地摇了摇头。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今年内最好的日子,所以我决定在这天娶亲。”
“什……什……什么?”
辉宗用力把棋子抛向棋盘,然后气愤地站起身来。
“你、你说的可是当真?”
远藤基信苍白着一张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像少爷这种说服法,再顽固的人也会乖乖回去的,他无奈地想道。此时此刻,只有虎哉仍然不改其镇静的本色,微微笑着说道:
“真是令人佩服!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让对手高高兴兴地回去啊!”
这时,基信爆发似地打断了虎哉禅师的话。
“原来禅师早就知道少爷的决定了!他这么做,向馆内匠当然会很高兴地回去,但是你应该知道,少爷的婚姻大事必须先和父亲及重臣们商量,并且得到大家的认同才行啊!如今他的这种作法,不但会引起家臣们的不满,而且还会招致很大的损失。”
藤次郎的单眼炯炯有神。
“基信,我自有打算。”
“既然你有打算,何不说出来听听?”
“我问你,万一这个顽固的家伙真在此地切腹自尽,那么将会导致何种后果?”
“那会……也许会与三春家成为仇敌吧!”
藤次郎再度慢慢地点了点头。
“三春的田村只是一股小势力,真要打起仗来,我们当然不会输它,但是我不希望特意与之为敌。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为了避免树敌;事实上,我绝对不怕与人为敌,只是我所要树立的敌人,是强大之敌,而不是像田村这样的小敌。这是因为,一旦敌人的势力太弱,则我方兵士的警觉性就会降低。当警觉性降低时,又如何能成就伟大的功业呢?”
基信哑口无言地看着辉宗,又看看藤次郎。
“现在你知道我的打算了吧?我所要树立的,是像织田信长那样的强敌……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和田村或相马之类的小势力为敌。在我认为,与其和这些人为敌,倒不如拉拢他们成为同志。”
“可是……你谈的是婚姻啊!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既然三春家的爱子小姐一定要嫁给我,而我又可以趁此机会树立芦名、佐竹等强敌,使紧张的情势扩大,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
“芦名和佐竹……但是,难道你没想过,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造成强敌环伺的结果吗?”
“那样更好!你别忘了,愈是处在危险的环境里,人的警觉心愈强,愈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我完全了解少爷的用意了。”
基信拉拉辉宗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的用心固然良苦,勇气也很令人敬佩,但是如今我们对于相马父子侵略信夫、伊达两郡的野心都无法制止,怎么还能刻意与芦名、佐竹为敌呢?如此岂不是与令尊的心意相违了吗?”
“是的,的确稍有违背。”
“既然知道稍有违背,为何还要这么做?”
“我认为在平定信夫、伊达两郡之前,最好避免激怒三春的田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啊……”
“另外一个理由是,三春家只有爱姬一个孩子。”
“难道你只为了这个,就要和对方结亲吗?……”
“我所以会答应婚事,完全是站在父亲的立场来考虑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既然三春家只有一个女儿,那么把她掌握在手中,不正是最好的人质吗?……这么一来,不但可以控制三春的心,而且能够巩固伊达及信夫二郡……”
“胜负由此可知矣!”
虎哉笑着拍打棋盘。
“就把婚礼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吧!如果有人不服,就告诉他们这只是一桩人质婚姻……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问题才对!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对这桩婚姻可是举双手赞成喔!总之,少爷能够想出这么成熟的解决方案,真不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嗯,也好……”
辉宗信步走到摆着佛像的书架前,喃喃说道:
“这一定是大日如来的恩赐……不,也许是文殊的智慧吧!总之,我完全赞同藤次郎的说法。事实上,与其让那个冥顽不灵的向馆内匠在此切腹自尽而激怒了田村清显,不如与之结盟,共同对抗强敌,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啊!”
基信仍然露出不甚赞同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如原先的计划,藤次郎的婚礼于当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在米泽城举行。
根据双方议定的条件,在藤次郎和爱姬所生的孩子当中,必须有一人继承田村家。当然,以当时的情势来看,爱姬和三春势必也会因此而效忠伊达家。从经济效益的立场而言,这桩婚姻不但增强了伊达家的势力,同时也有效地遏制了田村家内部相马派与芦名派的策动。
这种洞烛先机的智慧与决断能力,虽然早在虎哉和尚的预料之中,但是却让父亲辉宗大开眼界。
(这真是藤次郎所做最好的一件事……)
大凡人类之集大成者,最怕遭到年少耽于逸乐之毒害,而虎哉和尚也警觉到这一点,因此特地在婚礼将届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把藤次郎叫到方丈室里。
“少爷,很快你就要和三春家的女儿缔结鸳盟了,但是你明白娶妻的真谛何在吗?”
“弟子不太了解。”
“关于这一方面的事,虽然我很想教你,但很遗憾的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一直不敢问你。”
“纵使如此,我还是有些话要告诉你。坦白说,当我还年轻时,也曾想要找女孩子。”
“既然有这种冲动,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那是因为,我所想要的东西,其实还有很多,例如做学问啦、和释迦佛祖较量、学习书道、绘画及收几名好弟子等。虽然这是世间的贪欲,但是我却希望能够按照次序一一达成,因此对于女子的渴求,也就不断地延后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你到现在仍未放弃吗?”
“那当然!你要知道,欲望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放弃的。所以,等到我不再害怕我的师父时,我打算娶全日本最聪明的美女。”
“你的师父?”
“是啊!就是释迦佛祖。等到我自认为比释迦佛祖还要伟大时,自然就不会再怕他了。到了那时,我会四处寻找一个聪明的女子为妻,然后生儿育女,为世间多制造一些聪明的人类。在我看来,目前生存在人世间的孩子,都只是一群庸才罢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藤次郎也是一个庸才喽?”
“毕竟你还听得懂我的话意。尽管很多人都夸你聪明伶俐,但事实上你却黑白不分。举例来说吧!当有人问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时,你只会说热水是烫的、冰水是冷的,然而这只不过是些表面的知识罢了。”
“那么师父是说,热水可能变冷,而冷水也会变热喽?”
“正是!当你在寒天里把热水放在户外时,它很快就会变冷;至于冷水,则只需用火加热,就会变成滚烫的热水。同理,人也会因为周遭事物的影响而不断地改变。以铜为例,同样是由铜所制造的器物,但是药罐因为经常被火焚烧而不受重视,而供奉在本堂的金铜佛像,却为人们所焚香、膜拜……换言之,要使你的妻子成为药罐或铜佛,完全要看你的努力程度了……”
“师父请放心!”
“你有何打算呢?”
“在我不再害怕老师之前,绝对不去碰我的妻子。”
“可是,娶了妻子却不能抱着她睡,不是很可惜吗?事实上,只要你经常勉励自己勤于修行,那么即使抱着她睡也无所谓。不过,你所谓的老师是指谁呢?”
藤次郎政宗顽皮地眨眨眼,然后用手指着虎哉。
“噢,原来你怕的是我啊!那么我就再教你一个方法吧!既然你已经娶了妻子,当然就必须和她同床共枕才行。可是你必须牢记一点……虽然同是女子,但不论在何时何地,你都只能和妻子一起睡觉。”
“睡觉就睡觉,还有什么好分的呢?”
“当然必须分清楚才行!你知道吗?和女子睡觉的男人,绝对不能随便躺在其他地方睡觉,否则就是愚蠢之至。因此你必须立下心愿,如果不是和女子在一起,绝对不能睡觉。”
“你说不是和女子在一起,就……”
“是的,这才是男人本色。总之,你务必记住,睡觉时一定要和女子同睡,而且我所谓的女子,就是指你的妻子,懂吗?当妻子不在身旁时,你绝对不能躺在床上或在战阵睡觉,即使非常想睡也不行……你只能坐着假寐一番,绝对不能躺下来。换言之,除了妻子以外,你的睡姿绝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唯有贯彻这个心愿,才能使你成为真正男人中的男人……”
藤次郎侧首望着虎哉,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他觉得师父似乎非常担心自己在三春家的女儿面前表现得过于儒弱,以致受其欺侮。
“可是,有时候我非得躺下来不行啊!”
“我知道,例如在感冒、头痛等情况下,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躺下来。但一旦你这么做了,将来就很难统率三军。吾师释迦佛祖的睡姿,和涅磐像中所画的一模一样。事实上,他很少真正睡着,有时甚至只是借着坐禅打一会儿盹。因此,只要你能遵守这个约束,那么你就不会害怕我了。”
藤次郎笑着拍拍胸脯。
对于这桩婚姻,虎哉所叮嘱的注意事项,就只有这点而已。
(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然而,对政宗本身而言,师父的这个训示可真令他终生受用无穷。
据说在他于七十岁死亡之前,从来不曾在家人面前横躺着。换言之,只要房内有其他人在,藤次郎一定会坐起来面对对方,就连死亡时也不例外。这种死亡姿势,和坐着气绝身亡的幕府剑士山钢铁舟及传说中的万海上人之死,简直如出一辙。
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远藤基信奉派来到梁川,准备迎接由向馆内匠护送而来的新娘爱姬公主。
梁川位于米泽城东,自桑折与逢隈川分而为二,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在这座小城里,仍然留有伊达家所建的碉堡。
为了避免送亲行列发生意外,辉宗特地派遣基信率领两百名士兵前来迎接花轿。
此时虽未天降大雪,但是四方山头却已微微泛白,而田间、菜园及森林中,也都留有点点残雪。面对如此酷寒的气候,坐在花轿里的十二岁新娘,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啊,终于来了!恭喜,恭喜!请各位先喝杯欢迎酒吧!”
基信以大酒杓舀了一瓢酒,然后慢慢地走向花轿,企图一睹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向馆内匠连连夸她是日本第一美女,不知是否属实?
“小臣特地献上温酒一杯,还望新娘子笑纳。”
内匠快步走来,一把接过基信手中的酒瓢。眼见对方已经洞悉自己的意图,基信只好尴尬地苦笑着。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顽固。”
“那当然!在见到新郎之前,谁都不准偷看新娘。不过,我会代你把酒送给新娘子的。”
“那就谢谢你啦!不过,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真心接受我的祝贺。”
“那么我就做一首连歌当作回礼,你看如何?”
“如此风雅之事,敝人当然求之不得。”
于是向馆内匠自怀中掏出数枚水晶球,并且不停地在蓝空下挥舞着。按着,他又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不时地皱起眉头,似乎正在用心思索。
“呃,水晶,水晶……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好,接下来该你了。”
基信几乎忍不住要喷饭了。伊达家写作连歌的风气一向很盛,但是从对方所展现的程度看来,田村家人显然很少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好,让我想想……数珠祈祷万世繁昌。”
“嗯,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数珠祈福万世繁昌……嗯,很好,很好!两者之间的意义完全相通,真是可喜可贺呀!”
(他真的为这桩姻缘感到高兴吗?)
远藤基信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万分。看来对方是真心地希望借着这桩婚姻,奠定双方和平、团结的基础,然而我们却只想把新娘当作人质……
在这寒冬的旅途中,一杓温酒的确能使寒意尽去,让冰冷的身体再度暖和起来。当然,花轿里的新娘也因为这杯酒的作用而停止了颤抖。
一行人稍事休息后,接着便由远藤基信取代向馆内匠担任宰领之职。当迎亲行列抵达米泽城时,基信这才发现路旁早已挤满了急欲一睹新娘芳容的民众。
头戴婚冠的新娘子款步通过客厅来到翁姑及夫婿面前,依序向他们致意,然后准备掀开帽子。
在这一瞬间,全城突然弥漫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紧张气氛。当然,对于即将要揭晓的答案最感紧张的,是身为婆婆的义姬。
这时,义姬同时也是两个女儿的母亲。由于她已经为辉宗生下两男两女,因此当然不可能离开米泽城。
(藤次郎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多年来,这种爱憎夹杂的情绪一直啃噬着义姬的内心,使她感到痛苦万分。另一方面,占据全家人注意力的藤次郎之地位愈稳固,则弟弟小次郎的影子就更薄弱。面对这种无奈的情景,义姬更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是神明对她的惩罚。而加深她这种信念的,则是由于后来所生的两个女儿,自幼即体弱多病……当然,最令她不悦的,乃是藤次郎与田村家的婚事。
对于这桩婚事,义姬当然持反对意见。因为不论就血统或家世而言,三春都无法与伊达家匹配。更何况,三春氏曾经藐视义姬娘家的权威,这叫她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婚事呢?不过,即使没有这个因素,她也一定会反对到底。事实上,只要是有关丈夫和伊达家的事,她都会彻底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反感而反感,这就是全身燃烧着仇恨的义姬。
在爱姬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间——
“哇!好漂亮啊!”
义姬身旁的政冈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这决非夸张、做作的表现,而是一种忘我之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就在同时,义姬却突然站了起来。
由于这并非意识所能控制的行为,因此义姬的样子显得非常狼狈。正当宾客们议论纷纷之际,义姬突然冲口而出:
“还早!”
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令人不禁连想到杜鹃的悲鸣。
“还早!还早!这桩婚事最好等二、三年后再说。藤次郎,我不赞成你这么早就结婚。”
由于这桩婚事事先并未征求自己的意见,因而积压在义姬心中的愤怒情绪,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地一倾而出。
“政冈!把三春家的公主带到我房里去。”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宾客们都瞪大了双眼。
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大人,但是十二岁的爱姬却已然具有女子的温柔、婉约之美。说早确实是还太早了点,但是对这两个似成熟又未成熟的孩子来说,要他们分开居住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情。
突然,藤次郎挥手示意远藤基信来到面前。
“基信,把我准备好的礼物交给爱姬公主。”
“遵命!”
基信站了起来,然后捧着盖有红布的托盘来到爱姬面前。
“这是少爷送给你的礼物,请小姐过目。”
“谢谢!”
没有人知道爱姬对婆婆的异常举动有何感受,但是当她揭开红布的刹那,却毫无造作地喊道:
“哇!好漂亮喔!”
她的双眸绽放着喜悦的光芒。
义姬的表现已经够旁若无人了,但是这个像洋娃娃般的可爱女孩却犹有胜之,似乎完全无视于他人的存在。
这时,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爱姬及装有藤次郎所送礼物的托盘上。原来盘中装着的,是藤次郎的曾祖父植宗由上洛根来聘请的涂漆师父所制造的大红“玩具”。这是一些美丽、精巧的烹饪玩具,举凡厨房用具,如锅、碗、瓢、盆,大至有盖饭桶,小至纸罩、烛灯等器物一应俱全。
(到底还是个孩子!)
父亲辉宗松了一口气。不过,当他看到儿子送给新娘的礼物之后,对于妻子坚持三年后再谋两人圆房的提议,倒也颇引以为然。
“哇!真的好美!”
“你喜欢吗?”
“喜欢极了,真是谢谢你!”
“喜欢就好!不过,你得每天作饭给父亲、母亲吃才行。”
“你是说用这些……”
“是啊!不过,在你还不太熟练使用这些器具之前,我一定会尽量帮助你的。虽然我们的正式婚礼必须等二、三年后再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先熟悉这个城市。”
按着藤次郎又眨眼对爱姬说道:
“爱姬,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爱姬这才将视线由大托盘移到藤次郎的脸上,但是她的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藤次郎的长相与父亲清显先前所描述的并无两样。
“在三春城里也有卖达摩吗?”
“当然有!”
“那么,你所买的达摩是不是都只有一只眼睛?”
“是……是的!”
“我也只有一只眼睛。你知道吗?我把另一只眼睛暂时放在母亲那儿,将来要是能够有所作为,那么母亲就会把它还给我。”
爱姬未置一辞,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他所说的,原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但……)
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而言,会有这种想法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此,希望你经常为我祈祷,让母亲早日把眼睛还给我吧!”
“是……是的。”
“还有,你必须记得每天模拟作饭给母亲吃。”
直到这一天,辉宗和基信才真正察觉到藤次郎的成长。
虽说早在谈论婚事之初,虎哉和尚就已经察觉这项事实……但今天换作是他在场,恐怕也会被这些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呢!
事实上,藤次郎对于母亲偏爱弟弟小次郎一事,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她设想,认为这是母亲教育自己的一种方式。
(母亲一直在等待时机好为我画龙点睛……)
想到藤次郎把母亲收着他的一只眼睛解释成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辉宗不觉胸口一热,只好假装咳嗽借以掩饰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了,没事了!大家喝酒吧!今晚是少爷和小姐大喜之日,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现在我希望各位能够抛开一切礼仪禁忌,尽管开怀畅饮吧!基信,倒酒,快倒酒。”
趁着众人不注意时,他偷偷地撩起衣袖拭去泪水。对父亲而言,藤次郎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孩子。
(这都是大日如来和文殊菩萨的恩赐……)
三日后,藤次郎在爱姬的陪伴下来到了资福寺。在离城之前,两人首先来到屋外,接受民众的祝福。虽然这一天大雪纷飞、路面积雪盈尺,但是仍然有许多热情的民众站在道路两旁,向这对新婚夫妇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恭喜!恭喜!”
“春天一到,必然会普降甘霖。”
“愿你们的心灵永远像白雪般纯净。”
此时,伊达辉宗也根据伊达家的惯例,在接受领民们为庆贺长男婚礼所进奉的年贡后,留下来与民同乐。
当两人抵达资福寺时,辉宗的叔父,也就是东昌寺的康甫和尚也在场。
“啊!你们来了,快进来吧!”
两人在康甫的引领下来到客殿,并由虎哉亲自招待茶点。在喝茶之余,虎哉和康甫并未露出欢愉的表情,但在私底下,他们对于这桩姻缘都感到非常高兴。不过,虎哉对于义姬坚持这两个未成熟孩子的圆房之期必须延后一事,也颇有同感。
“恭喜新郎、新娘,贫僧谨祝你们的婚姻如天地之妙味、涅磐之妙音一般,亘古恒常。”
但是,当两人来到书房时,虎哉却突然问道:
“少爷,你知道方才我说的妙味、妙音是指什么吗?”
“弟子愚昧,仅得一知半解。”
“嗯,很好,你很诚实。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很纳闷呢,东昌先生?”
虎哉突然转头问康甫和尚。
“爱永远是爱,憎恨也会变为爱。”
这句话所指的,当然就是义姬。至于其含意,则是指义姬对藤次郎的憎恶表现,不但不会消磨他的意志,反而有助于锻炼其心性。
“但是,有时也会出现完全相反的结果。换句话说,爱会使人堕落,憎恨也会使人堕落。”
“但这句话只适用于他人身上。以母亲为例,在憎恨之中往往含有爱的情怀在内。正因为这种圣洁的情操,天地才得以孕育而生,人类才得以达于至妙之境。”
“我懂了!”
藤次郎用力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般地说道。
“今后弟子一定配合这种至妙不断地努力。”
“很好!”
这是一种顿悟。天地的意志主要乃借由慈爱的方式来表达,而慈爱的表达则来自父母。因此,即使母亲憎恶自己,为人子女者也不能在意;事实上,憎恶只是母亲担心孩子迷失方向的表现罢了。
“如果你真的明白了,那么我要让你见一个人一位云游四海的高僧。”
接着虎哉用力拍手,并且高声叫道:
“出来吧!你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天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少爷,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遵命!”
话声甫落,方丈室里随即传来一阵衣物磨擦的悉索声,接着一位年轻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原来他是一个来自京城的修行僧。在当时,五山的云游僧们经常来回全国各地,接受地方寺院的招聘,然后把京都的消息传达给德高望重之僧侣。换言之,这些云游僧所扮演的角色,即相当于现代的外交官或情报员。
一年当中,通常会有二、三名云游僧前来资福寺拜谒虎哉和尚。
“大师要告诉我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贫僧要说的,是有关上杉辉虎入道谦信死亡一事。”
“据我所知,谦信是在前年约三月三十日亡故。如今,有意并吞天下的野心者又少了一个。”
“还有其他人想要并吞天下吗?”
“正是!据我所接获的情报来看,这些有意并吞天下的野心人士,包括以收复京都为名的将军足利义昭及声势日隆的织田信长。其中,信长虽说已被拜为右大臣,但是却有许多人表示不服,并且愤而请辞。”
“这么说来,有人准备要讨伐义昭喽?”
“那当然!在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相继死亡的情况下,这些人自然而然被视为义昭并吞天下的绊脚石。如今,小田原的北条出兵挡住德川家康的进路,而一向宗徒也准备出兵讨伐织田信长。此外,还有传闻指出,自从惑星松永久秀在大和信贵山自尽之后,安艺的毛利也有意出马与信长争霸。”
“安艺的毛利……那么武田胜赖有何反应?”
藤次郎倾身向前,仅存的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年轻的云游僧。
面对如此急迫的眼神,云游僧这才知道藤次郎仍然不脱血气方刚的少年本色。
“根据我的判断,这些人很可能会对京师出兵。以目前的情势看来,在武田、北条及德川、织田两大同盟中,后者的胜算较大。”
“这是因为组织成员不同的缘故吗?”
“不!除了结盟对象不同之外,双方的武力也有很大的差距。毕竟,双方所拥有的火枪(用火绳点火的前膛枪)数目相差太远了……”
“什么?火枪?”
“是啊!由于信长已经下令火枪部队加入作战,因此这场战役的胜负已决。”
按着藤次郎又不断地询问有关作战的事情,似乎非常关心这场战争。
这是因为,他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国家”这个大前题之上,只是他人无法察觉罢了。
“如此说来,织田与毛利之战是在所难免的喽?”
“应该是吧!根据最新的消息指出,新近在织田部将中崭露头角的羽柴筑前(即丰臣秀吉)侍卫大将,正由播磨前往备前、备中,准备讨伐安艺的毛利。”
“信长似乎打算在安土筑城?”
“没错!安土素有‘世界第一城’的美誉,战略地位非常重要……除了其他城堡所没有的九层高楼之外,还有景色怡人的琵琶湖。每当夕阳映在湖面时,整座建筑便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之中,显得无比庄严……”
“所以织田认为掌握此城即可掌握天下?”
“正是如此!”
对于藤次郎所提出的问题,云游僧起初并不敢畅所欲言,只是不时地看看虎哉,似乎希望获得他的指示。了解到这位年轻僧人内心的惶恐后,虎哉于是笑着鼓励他勇于发言。
“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个秘密,据说大约十年前,五山的硕儒即曾预言,将来会有十二个人出马争夺天下。”
“是哪十二个人呢?”
“在这十二个人当中,有些已经寿终正寝,有些已因战败而销声匿迹,目前仅剩下北条、武田、德川、织田、毛利、明智及羽柴等七人。”
“但明智和羽柴不是织田的部将吗?”
“很多人都不解何以四国的长宗我部、九州的岛津未能列名十二群雄之中,却由织田的两名部将雀屏中选,殊不知此乃意味着织田信长无法取得天下。”
“什么?织田无法取得天下?”
“正是!硕儒们曾坦白指出,这是由于信长无法信任他人的缘故。据说在其早年时代,其母曾企图夺去他的性命,迫使他不得不手刃自己的同胞弟弟。这项打击不但使他变得冷酷、无情,而且从此不再信任任何人。”
藤次郎有如被人重重一击般地苍白着脸色。其生母曾试图夺取他的性命……这句话使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
“人生在世,如果连其亲生母亲都想夺取他的性命,那么此人必然是天地所憎恶的孩子。在命运的作弄下,有人企图谋反、企图暗杀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果真如此,则起兵叛乱、打倒信长的人究竟是谁呢?难道会是这两名部将?”
“也许吧!”
“由于硕儒们是根据各种现象,并配合天时、地利等条件而作出此一结论,故其可信度极高。至于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据硕儒们表示,除了目前正负责攻打中国的羽柴筑前之外,还包括与织田有姻亲之谊、目前正率兵攻打武田的德川家康。”
“你也认为织田不可能取得天下?”
“是的。此人既然不肯信任他人,当然不会受到神佛的庇荫及万民的拥戴,因此终必会遭遇挫折。”
“所以羽柴和德川会起而谋叛,甚至夺去他的性命……硕儒们是如此认为的吗?”
“这个嘛……既然是预言,就表示也可能不是这两个人。一个人如果连神佛都放弃他、不再庇护他了,那么他有可能从马上掉落摔死,甚至连吃饭都可能被噎死。总之,这是出自五山硕儒们的预言。”
“嗯,经由大师的详细解说,弟子确实受益匪浅。那么,天下会就此趋于太平吗?”
“那当然!事实上,除了五山的硕儒之外,其他的占卜家也如此预卜。也许再过个两、三年,就可以瞧出一丝端倪来了。”
虎哉暗中观察藤次郎的反应。而在另一方面,听到这一番话的爱姬,却痛苦地紧咬双唇:
这个表情非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因为出现在右颊上的酒窝而更加惹人怜爱。
人类到底是由谁孕育而成的呢?一般人的答案不外是:最初由父母供应食物,由老师传授知识,于是身体自然就会不断地成长。
然而,要将智慧配合个性,使其不断地成长,则必须配合所谓的“天时”。
藤次郎之所以十一岁就勉强举行冠礼,乃是因为父亲希望他能早日临兵对阵。而在十三岁娶妻之后,却因母亲对他的憎恶而以一句“太早了”为由,迫使他与妻子分隔两地……所幸这股憎恶非但没有打垮藤次郎,反而使他加速成长,变成一名年轻有为的青年。
当然,年纪轻轻就和异性交欢的结果,的确容易影响正常的成长发育,有时甚至会使人耽于女色。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处于青春期的藤次郎眼见美女在前却无法享用,就会设法使自己尽快成长。换言之,爱姬即等于促进其生长的酵素。
不待他人建议,藤次郎本身也希望能早日上阵杀敌,因此他必须使自己成为一个具有活跃生命力的年轻人。
三年之后,也就是天正十年(一五七二年)正月,藤次郎终于与爱姬圆房,成为真正的夫妇了。当时藤次郎政宗十六岁,而新娘爱姬则是十五岁。以当时的社会标准来看,这是非常理想的适婚年龄。
自从两年前安排云游僧到资福寺直接会见政宗之后,虎哉和尚即开始让他广泛接触这类情报。
“少爷,请稍安勿躁!难道你不知道焦躁只会招致失败的道理吗?”
“啊?我的焦躁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是的!你没听说过,悍马想要奔跑之前,总是会不停地啃啮辔绳吗?只是它万万没有想到,如此一来反而会被其他的马抢去先机。”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弟子今后一定会多加注意。只是我很怀疑,天下真的会就此太平无事吗?”
“话虽如此,但是我敢确定,日后能够平定天下的,绝对不曾是杀害先师快川大和尚的织田信长。”
“为什么不呢?我倒认为应该是他……”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大和尚不畏个人生死,甚至在临难之前,还以虔诚的心高喊水是冷的,这就是圣僧与武人之不同。毕竟,织田信长因为憎恨武田而放火烧死大和尚的迁怒之举,是无法获得世人认同的。”
“这么说来,事情真会像云游僧所说……”
“是的,所以找希望少爷也能提高警觉。虽然我曾在天正二年,也就是八年前向主上进言,建议他暗中与信长取得联系,但绝对不能因此而感到心安。所以,前几年我再度建议令尊与德川交往;到了今年天正十年,我认为和羽柴筑前守之间也必须加强联络。”
“据我看来,天下大势还未定呢!”
“那当然,一定还会有次大转变的。”
这番对话是在米泽城例行的连歌会上,也就是正月七日当天所展开的。
由虎哉的谈话内容来看,大意是指身为一名武人,如果毫无尊重人命之心及禅让之心,则肯定成就不了大事。毕竟,这是一个人与人必须互相依赖才能生存的世界,如果不能信任他人,则无异于生活在地狱里。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们,往往会借着自己的手,创造出无数的恶鬼。
“憎恶的哲学,即是‘砍向他人之刀,必定返回自己身上’,这是不变的天理,而非人力所能主宰。因此,现在我要你闭上眼睛仔细想想,心中是否有憎恨的人?”
“你是说我一定要恨某个人吗?”
“是的。唯有如此,你才够资格上战场去。”
“这么说来,我得憎恨敌人喽?……”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才对!人的心中所以会有憎恶之情,皆是出自阿修罗作祟之故,任何人也拯救不了。身为一名大将,不能光是想要歼灭敌人,而应设法使敌人降服。换句话说,在战场上所要想的,是怜悯而非憎恶。唯有打破迷梦,帮助对方了解真理所在,才是真正的降敌之道、致胜之要。也就是说,在攻城掠地之余,应该留给战败之人一条活路,否则就不能称为真正的大将。遗憾的是,信长正是那种不肯留人活路的武者。”
这个训诫深藏在藤次郎政宗的心中,对其一生产生莫大的影响。
事实正如虎哉和尚所言,当年(天正十年)六月二日信长果真在本能寺被明智光秀袭击,并且愤而切腹自尽。
在此之前,藤次郎的心情一直十分焦躁。
(绝对不可以太过焦躁!)
虽然他一再地约束自己,但是担心天下就此平定的心情,却使他显得更加心烦气躁。
藤次郎所担心的是,一旦天下底定之后,势必得要遵从某个领袖的指示,而那些只会盲从强权的投机份子,也会很快与中央取得联络,以便及早划分势力范围……如此一来,正义必将永无伸张之日了。
(难道我真的要接受他人的指挥与束缚吗?)
这个年轻人的心中仍然充满了霸气。
不过,在正月七日的连歌会上,藤次郎并未表示要亲临战场。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个性比藤次郎还要焦躁的辉宗,这天竟然意气风发地作了一首连歌:
“明日出兵相竞争”
说出这句颇令人引以为傲的佳句之后,辉宗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
“谁能接上联呢?”
这时,远藤基信很快地在纸上写下:
“今日夺魁一枝梅”
看到这句话时,藤次郎当即下定决心。
(好,我已经行过冠礼、也娶了妻子,现在该是我临阵出兵的时候了。但是正如师父所言,既然不能憎恨敌人,那么就只好设法降服他们了。)
主意既定,藤次郎随即向同席的爱姬招手,请她把写在纸上的东西交给父亲。这时,辉宗以为藤次郎所写的是一首连句,因而笑道:
“啊?连藤次郎也写啦?”
但是当他打开纸条一看,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十分凝重。
原来上面所写的是:
一、十一日展开军事评定会议。
二、头阵由藤次郎政宗亲自率领。
三、确实记录当天报到人数。
天正十年正月七日
藤次郎要求父亲在纸上署名。
辉宗略一思索,随即提笔在中央一行加上了几个字,然后在纸上署名。原来他认为,让初次临兵对阵的藤次郎打头阵并不适合,因而取消了第二项中“头阵……”等字,而改写成“藤次郎政宗初次领阵”,之后才把纸条交由远藤基信等在座的重臣们依序传阅。
对这项决定最感兴奋的,是比政宗小一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
“哇!终于决定要上战场啦?太好了,我一定要送你一副上好的盔甲。”
片仓小十郎也不停地微笑着,只有虎哉和尚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
他知道藤次郎一定是在与自己谈论“即便是敌人,也不可以憎恨”的这番话后,内心有所省悟才会下此决定。
就在这时,义姬突然露出不豫之色。
“为什么上面没有小次郎(竺丸)的名字呢?小次郎都已经十五岁了,请你下令让他领军出兵吧!”
“还早!”
辉宗一改以往遇事犹豫的态度,毅然加以拒绝。
“目前小次郎有病在身,我看还是等到秋天再说吧!何况,让两个孩子同时领兵上阵,似乎不太恰当。”
“可是他已经十五岁了呀!”
“那么就先为他讨个老婆吧!你认为如何呢?小次郎?”
任何人只要一看藤次郎与小次郎的外表,就会发觉两人之间有极为明显的差距。自幼在母亲身旁长大的小次郎,看起来像个富家公子般地娇贵、奢华;在日益成熟的外表下,仍然不脱稚气。
“好,那么我就等到秋天吧!”
小次郎此话一出,义姬也就不便再表示意见了。
在这新年的宴席上,气氛总是十分热闹,家人们暂时抛却一切俗务,尽情地作着连歌。即使是在战国,真心向往驰骋在战场之上的,其实只有心怀壮志的年轻武者。因此,每年一到军事会议召开之际,家臣们的心情总是显得格外沉重。
然而,今年的情形却完全改观。举例来说,自从政宗决定出阵的消息传出之后,表明参战意愿的部将,就比往年增加了许多。
往年参战的部将人数,顶多只有两万人;但是今年在十一日的报到首日,除了拔得头筹的十五岁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之外,还涌进了大批的报到人潮。当报到时间截止以后,总计人数已经超过了四万三千七百人。
看到这种前所未有的盛况,原先还心存犹豫的辉宗也就无话可说了。
(他真的是大日如来所赐……)
眼见藤次郎如此受人爱戴,身为其父的辉宗突然觉得嫉妒起来。
当时,公开与伊达家为敌的相马义胤,已经和田山义继及大内定纲等势力组成联合部队,准备一等积雪溶化即朝伊达郡进攻。
紧接着,来自梁川的城主伊达宗清及川俣城主樱田景亲的求救信函也相继送达。
在决定天下谁属之前,每个人都想尽可能扩张领土,为自己取得绝对的优势。
正月十一日这天,共有一百零三名部将聚集在米泽城的大客厅里。
辉宗正襟危坐地坐在主席台上,其右为远藤基信,其左则为藤次郎政宗。当全副武装的部将全部到齐之后,主席随即宣布评定会议开始。
就在这时,辉宗突然觉得心中一片茫然。他很意外地发现,当家臣们看到藤次郎也出席这项会议时,眼中都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藤次郎,从今年开始,就由你来担任军事评定会议的主席吧!”
“遵命!”此话一出,俨然具有粗犷、豪迈的大将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