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政宗的独眼,历来有各种不同的传说。由于相传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此后人认为如果不采用疱疮失明说,就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同。
奇怪的是,政宗失明的那只眼睛,并非紧闭不开,而是左右都能正常地同时睁开,只是其中一眼没有黑色瞳孔。
据说政宗对于自己的独眼十分介意,因而日后在塑造自己的木像时,曾坚持两眼均必须保持完美。有人认为,政宗的这种举动,是为了求取内心的平衡……但是这些推测,毕竟只是传闻罢了。
当然,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只拥有一只眼睛而感到喜悦。但是在其少年时代里,并未因此而特别自卑,而且周围的人也不曾因此而轻视他。换言之,政宗依然以悠闲的态度睥睨周遭的一切,并且充份伸展自己的才能。
梵天丸因疱疮而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脸上留下了许多淡淡的斑痕,但却奇迹似地保全了性命。
有一天……
“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义姬吩咐负责看护的乳母政冈道。于是政冈为年仅五岁的政宗化上淡妆,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义姬对屋的庭园里。当然,片仓小十郎及当时只有四岁的堂叔伊达藤五郎(后来的成实)也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不!除了小十郎和藤五郎之外,还有被称为枪之助左的冈野春时,也扛着枪、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躯跟在一旁。
初秋的空中万里无云,久违了的阳光恣意地照射大地,使得万物展现出蓬勃的生气。在义姬的庭园里,到处开满了芙蓉花,而素有米泽城名物之誉的大百日红树梢上,仍然残留着淡红色的花影。
“或许主母是要他们兄弟一起参加煮芋会吧?”
助左轻声对乳母说道。
“在这么晴朗的日子里,我相信竺丸少爷的心情一定很好。”
气候宜人的秋天总是转眼即逝,而酷寒的严冬不久也将来临了。因此,除了春天的赏花会以外,伊达家习惯利用短暂的秋天,在伴随着霜气的枫树底下举行煮芋会。政冈心想夫人或许就是为此而召梵天丸前来,因而特地为他薄施脂粉,借以掩饰脸上的癞痕。
但是当义姬看到打扮整齐的梵天丸时,脸上的表情居然十分凝重。更令人讶异的是,到处都看不到与藤五郎同龄的竺丸,而且树下也没有任何吃的东西。
“梵天,到我这里来!”
义姬不等梵天丸踏进房内,即自行走到庭院当中拉住梵天丸的手。
接着她便走向最令伊达家人引以为傲的百日红花下。当然,乳母、枪之助左、小十郎及藤五郎等人也都紧跟其后。
待义姬和梵天丸在花下站定以后,其余的随从人员则跪在地上。
“梵天,你还记得这样东西吗?”
义姬张开右掌,朝梵天丸面前伸去,原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粒葡萄。
梵天丸迷惑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却不知道母亲何以有此一问,因此只好仰着小脸看着母亲。
“这么说来,你是不知道喽?既然你已经忘了,那么妈妈就再告诉你一遍,好吗?”
“好啊!”
“这是你左眼的眼珠。”
梵天丸再次低下头看着母亲的手掌。
“那是因为你爬到这棵树上,结果在掉下来的途中被树枝刺伤眼珠所致。当时你……”
听到这一番话的政冈和枪之助左,都忍不住屏气凝神,年仅四岁的藤五郎当然不解其意,就连片仓小十郎也迷惑地瞪大了双眼。
“我想你应该有点印象了吧?当时你从树枝上取下眼珠,然后拿到我这儿来。”
“哦?”
“你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这原本是母亲送给你的,所以你又把它送回我这儿来。”
“母亲大人!”
梵天丸突然抬头问道:
“当时梵天有没有哭呢?”
“像你这么不孝的人,怎么会哭呢?打从你出生开始,就为我带来无限的痛苦,所以现在我要把你的眼珠吃掉。这原是母亲赐给你的,现在就让它再度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吧!”
“是!”
“那么我就这样把它送回去喽!”
义姬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把葡萄送入口中,并且故意发出夸张的吞咽声。
“没别的事了!政冈,把他带走吧!”
对于夫人这种怪异的举动,政冈和助左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当此之际,自岩城礼聘而来的相田康安,已经开始指导梵天丸和藤五郎默读孝经。事实上:早在康安于梵天丸两岁时来到米泽城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展开教育工作了。
当然,这些年幼的弟子虽然口中念念有词,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不过康安相信,当孩子们的理解能力随着成长而增加之后,自然就会了解其意。由此可知,康安所采取的教育方式,是一种天才教育而非死板的填鸭式教育。当然,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不相同,因此同一章,甚或同一句话的意义,各人的理解程度也会有所差异。在课业方面,政宗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据说他规定自己必须每天默读二十页,否则不准吃饭。
但是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对他所做的独眼训示究竟有何含意呢?
依照常理来看,一个可望成为性格豪迈、顶天立地的武将之人,必须有许多能够符合其身份的轶事传闻,但如今母亲的这一番话,却为他冠上不孝的罪名。这对政宗而言,无疑是一种诅咒、束缚。
根据辉宗的解释,梵天丸之所以失去一眼,乃是因为他是圣者万海上人投胎转世之故。
在这一点,文殊堂的法印不愧是一位具有独到见解的宗教家。除了亲至米泽城拜访清顺执事,请他务必保守梵天丸出生的秘密之外,法印又在翌年亲自拜访资福寺的新住持虎哉禅师,殷切地向他提出保密的请求。根据历史记载,两人是在元龟三年的初秋首次会面。
法印与新寺院的方丈约在秋花丛下相见,于是这场百世难得一见的修行者与禅僧之对话,便在虫声的伴奏之下展开。
“贵僧不远千里而来米泽城,完全是为了梵天的出生,因此法印特来参拜。”
这一天,文殊堂的法印居然一改常态,表现得十分殷勤。当时虎哉禅师虽然年仅四十三岁,但是学问之深,却是法印所无法比拟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也有一般年轻人少年得志的那股自负、傲慢气势。
在听见法印的开场白后,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视线却依然停留在秋花丛中。
“少主梵天乃是大圣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希望你能把他教育成胸怀慈悲心肠的盖世武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当然,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呢?现在就让我把事实全部告诉你吧!梵天少爷就是修验道的始祖,亦即神变大菩萨的化身万海大圣人所投胎转世,因此他就是神变大菩萨,是异于一般凡人的。”
“哈哈哈……他只有一只眼睛,当然与众不同。”
“真高兴你也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从只有一只眼睛的事实来看,不正意味着日后即将统治天下的瑞兆吗?如今,上天把他的两眼视线合而为一,正是天无二日的最好证明。身处在这动荡不安的战国时代,纵使拥有不动明王的利剑,也必须接受像你这样的名师指导,才能具备护持大日如来(太阳)及如来功德的学问。”
说到这里,法印突然降低音调说道:
“身为一名修行者,我必须向你忏悔,事实上梵天少爷是在其母刻意安排下出生的。”
于是他把义姬下嫁伊达家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虽然受到恶鬼的驱使,以致凡事都必须唯唯诺诺,但是身为役之行者,法印从来不曾对修验道的祈祷稍有懈怠。令他感到安慰的是,祈祷也的确产生了效应。根据以往的经验,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经常出现在护摩修行中。
最好的证明就是,当法印正在思索梵天丸到底是何者的化身时,突然在护摩的烟雾当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眩目的影像,那就是万海大圣人。
当然,祈祷的效验是无庸置疑的。不过,像万海这样的大圣人,真的会转世成为一个浑身充满罪孽的武人之子吗?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法印的脑际。就在这时,第二个奇迹再度出现,那就是梵天丸的疱疮。根据法印的说法,当他在梵天的枕边进行护摩时,大日如来又在眼前出现了。
“不必担心,我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能够把他治愈。但是,由于这孩子的祖先个个罪孽深重,因此他必须和万海一样,以一只眼睛做为补偿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将具有和万海一模一样的独眼姿态。”
听完法印的叙述,虎哉禅师不禁一阵愕然,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对方的双唇。而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早已为苦涩所代替。当法印谈到大日如来不知何故又将梵天丸的眼睛还给母亲义姬时,虎哉突然开口问道:
“你、你说什么?大日如来又出现了吗?”
“是的!”
法印在胸前合掌为什,然后说道:
“夫人把梵天的眼睛吞入腹中;换言之,她要代自己的孩子承担伊达家历代祖先的罪过: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尽管梵天并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却不计前嫌,愿意代子承担祖先所犯下的过错……”
“我明白了!法印,你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物!看来,我得要好好招待你这位文殊堂的大师才行喔!”
于是虎哉立即吩咐寺僧备酒,两人就在这混合着虫鸣的树荫底下,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从那以后,这位正直的修验者将提供虎哉各种情报。
“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梵天少爷!”
法印不时地叮嘱对方。每当邻近的武家或长者家有丧礼时,这位头上泛着光芒的高僧,必然会亲自前往,为他们诵经超度。在羽黑三山的修行者中,固然有许多意志坚强的年轻人,但是像他如此诚心的人,倒是相当罕见。
“今后我就把这奇妙的币束(梵天)交给你了。”
虎哉宗乙听完了他的话,脸上并未露出不快的表情。虽然当初聘请他来的,是东昌寺的康甫及其侄儿伊达辉宗,但是真正希望把这孩子教养成顶天立地男子汉的人,却是文殊堂的法印。
(修验道的确有其可敬之处。)
原本佛教并没有所谓的恶魔或神,只有生存于天地之间的各种复杂之人类。而授与人类正确的知识,并将其变成一种智慧应用于生活当中,这就是佛教对人们的教诲。凡人只要能够正确地了解,便可以达到所谓“成佛”的境界了。问题在于,虽然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并非所有的凡夫俗子都能做到。严格说起来,这就是一种效验、一种利益,必须透过各种磨练,才能有所觉悟。
(真正的利益应该会越来越大……)
如今,上天竟然透过一个平凡的修道者,将修验道的币束及被周遭人们视为神童的教育责任交给自己,这是多么讽刺的因缘啊!
(这个币束将会为自己带来多么繁重的工作呢?)
将文殊堂的法印送出山门之后,虎哉再度凝视着秋空中的明月。在这微寒的秋夜里,月光映照在树梢的露珠上,不时透出一股寒光。尽管人世间有无数的月影,但实际上却只有一个月亮能够照亮黑夜。因此,即使是神圣无比的教育工作,往往也蕴藏着无限的欲望。想到这里,虎哉不禁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事实上,虎哉并不是真正的虎,而是一只温柔的猫。不!也许他只是看起来像猫,但实际上却是一只虎也说不定。
怒吼及斥责与其说是为了鼓舞人类的勇气,不如说是为了使人退缩。同理,一只温驯的猫在完全松弛了对手的警戒之后,往往摇身一变成为凶猛的虎豹。因此,人在温和之余,还须适时地咆哮一阵,借以展现自己的威武。
当然,如果本质上就是一只老虎的话,那么即使不大声怒吼,也会虎虎生威,令人望而怯步。在资福寺内,梵天丸的书房已经陆续建造完成。而极受敬重的儒者相田康安也曾数度造访,与虎哉商讨讲授儒学事宜。经过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学科方面由康安负责,而虎哉则负责梵天的人格形成教育。
自从虎哉来到资福寺后,辉宗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梵天丸送来,然而虎哉却断然予以拒绝。
“我初来乍到,对这个寺院一无所知;更何况等我熟悉之后,还必须去了解乳母及其他家臣……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你再送他来吧!”
“谨遵圣教!”
在文殊堂法印来访后的第三天,虎哉首次与乳母、枪之助左和片仓小十郎等人见面。至于相田康安,则由于梵天丸之父辉宗对于这次的见面十分慎重,因此也陪同前来。
禅师以温和的声音延请一行人进入书房,并且亲自为他们调配麦茶。
“在少爷来此之前,首先我要向各位说明一件事情。”
对于虎哉那缺乏阳刚之气的温驯语调,枪之助左及小十郎均感到失望。
“我想各位对古老的经文,如自灯明、法灯明等应该都有所了解吧?乳母你呢?”
“呃……是的!我一向……嗯,我是略知一二。”
政冈面红耳赤地回答之后,虎哉颔首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不论我们如何诚心,都无缘与释迦会见,只能不断地聆听他的教诲。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则佛经里的故事。有一天,释迦召集众弟子来到面前,然后告诉他们:‘弟子们,你们必须使自身灯明,必须懂得如何自处,绝对不能存有依赖之心。’‘是……’弟子们回答道。话虽如此,但是他们本身并未其有足以照亮世间的灯明,因此当然必须根据法理、依赖他人才行。所谓的法,就是天地的自然,也就是宇宙间的真实。其他方面尚可以依赖他人,但是在法这一点上,却一定得靠自我修行,否则永远地无法借由自己的灯明看清周遭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说,人不能心存依赖……”
“正是!事实上,心存依赖是成就不了大事的。在这纷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馀暇去帮助别人呢?可笑的是,有些人却因为得不到他人的帮助而变得愤世嫉俗,于是纷争便由此产生:情况严重时,甚至会拳脚相对。一旦拳脚相对的话……”
“就会招致怨恨。”
相田康安接口道:
“大师的意思是:人若不靠自己努力,就无法存在于世间,对吗?”
这时,猫突然摇身一变而成为虎。
“住口,你这多嘴的家伙!是谁允许你到这儿来打扰我的说教呢?你的臆测根本于理不合,谁说拳脚相对就一定会招致怨恨呢?在这芸芸众生当中,也有很多人因慈悲之鞭而感到喜悦哩!”
“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我要说的就是,一旦拳脚相对的话,将会使你的手脚感到疼痛……总之,最重要的是不要想依赖他人,凡事均必须借由法灯明努力学习。法句经中曾经说过……自己必须先做自己的主人,然后才能成为他人的主人:自己必先能调适自己,然后才能产生力量。如果一定要恳求的话:那么就恳求自己、砥砺自己。今后我将以此来教导少爷,并且避免一切的打扰。”
“我们都了解了。”
辉宗低下头来。
“现在我要问各位一个问题。一个无法无天的人在一口关系着无数人性命的井中,丢下了一颗大石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井水的出口被大石堵住,以致人们面临无水可喝的窘境,请问这时应该怎么做呢?侍卫,就由你来回答吧!”
虎哉用手指着枪之助左。
“我会设法把大石头取出来。”
“那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会派二、三个人进入井中,然后命其合力搬起石头,再用绳索慢慢地将人和石头吊起……这样没错吧?乳母!”
“到底该怎么做呢?”
虎哉的声音又提高了。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事,只要找来一群和尚,请他们捻香向上天祷告说:‘石头哟!赶快浮起来,赶快浮起来……’,那么不需沾湿任何人的手,就可以使石头离开井中了。”
小十郎闻言不禁笑了出来。
“方丈,我认为这么做绝对不可能让石头离开井中。”
“没错,小家伙!佛教的教义正是如此,你能够了解这个重要关键,实在非常难得。同理,少爷也和石头一样,并不是你要他浮起来,他就会浮起来。好啦!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各位请回吧……”
不论是为人师表或为人弟子,都是由于某种奇妙的因缘才能相遇,在这当中,即存在着无限的生命通路。如果伊达政宗的人生没有虎哉宗乙参与。那么他的一生或许不会如此辉煌。当然,虎哉也不可能终老于此。当初若不是东昌寺康甫的一再请求,虎哉根本不会来到米泽城;但也正因为他来到此地,所以才会与政宗衍生不可割离的师生情感。足以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政宗确实吸收了他所教导的一切,而成为功业彪炳的一代名将。
原本人类就和天地自然的大生命一样,皆是同根而生。因此,只要彼此有缘,就可以得到正果;如果无缘,那么就无法遭逢良师,而像枯草般地腐化于尘土当中。事实上,不论是吸取的一方或给予的一方,都是同出一源的。
虎哉于元龟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来到资福寺后,即一直担任教化梵天的工作,一直到庆长十六年(西元一六一一年)以八十二岁高龄圆寂为止,总计陪伴政宗达四十年之久。
政宗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四十五岁为止,始终都有良师在旁指导。对一个身处战国时代的孩子而言,他实在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由于相处的时日很长,彼此间的影响也相当深远,因此旁人根本分不清两者之间有何差别。事实上,政宗的佛学知识、汉学及五山文学的教养,全都得自虎哉的真传。如果虎哉是位武将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也曾在其薰陶之下,成为一代武将。
此外,两人的气魄与个性也十分类似。如果硬要区分两者之间的不同,那么我们只能说,虎三分、猫七分的是虎哉:而虎四分、猫六分的,则是政宗。
梵天丸政宗初次与虎哉见面的日子终于到来。
这一天,只有枪之助左及两名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旁,乳母并未陪同前来。大体说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通常都只有梵天丸及堂弟藤五郎、片仓小十郎等三人结伴同行。
“师父,这是父亲要我送给你的。”
梵天丸的怀中抱着一束桔梗花。
“好漂亮的花啊!请代我向令尊道谢!”
虎哉伸手接过花束,然后紧闭着双眼,像盲人般地用手触摸花瓣。这时,站在一旁的梵天丸忍不住讶然问道:
“师父,你的眼睛不好吗?”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嗯,真好,不过,这到底是什么花呢?”
“这是盛开在庭园里的桔梗花,大部份都是深紫色的。”
虎哉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你看见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可是,这和我手捧着它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我并没有问你花的颜色。事实上,现在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它,而是用心。”
“心也能看见花吗?”
“比眼睛所看到的更美呢!你也可以用心来看啊!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跟我有相同的感受。”
“真的?”
于是梵天丸依言闭上眼睛,模样显得相当可爱。
“嗯,很好,很好!由此看来,你也是一个有心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保存本心才行。”
“是!”
“好,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藤五,把这些花放到井边的水桶里吧!”
虎哉把花交给藤五郎后,随即张开双眼,用手召唤小十郎。
由于小十郎已经不是初次会见虎哉,对他的脾气略有所知,因而只是静静地来到师父的面前,等藤五郎从井边回来。
“小十郎!你站在这里,然后用力拍手。”
小十郎依言用力拍手,于是在这充满树香的天井里,很快地响起了一阵拍掌声。
“嗯,声音十分响亮。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小十郎是拍右手,还是拍左手呢?你们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纵使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没有关系。等到有了答案以后,就到我这儿来,悄悄地把答案告诉我。现在我要到隔壁的方丈寺去,为你们准备习字的范帖,所以你们不必马上回答我。”
于是,这一天的教学活动就此结束。待老师离开以后,三人立即聚在一起讨论,并且实地拍打双手,但是却没有人能找出答案。
当三个孩子带着习字范帖回家以后,虎哉随即把梵天丸送来的桔梗花放入青竹筒中,然后在花前打坐。
在虎哉的眼中,梵天丸似乎过于纯朴。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吧?他的身体看来并不怎么健康。除了坐时膝盖会不时摇动之外,在走出山门之后的回家途中,他还会数度回头。
如果他只是想要成为奥羽的名门(藤原氏),那么四肢就不需要非常强健。但是做为一名武将,除了掌形必须十分勇武之外,额头也不能过度开展。
一旦额头的宽度超过颅顶部时,即表示此人略带神经质,而且脾气十分别扭:虽然富于计划,但是却欠缺情绪反应。
谈到性格,在此必须补充说明一点。
成为武将的第一要件,不用说当然就是统率力及包容力。有些人会把妥协力与包容力混为一谈,但事实上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是过于妥协的心,容易流于谄媚;一个谄媚的人,绝对无法获得他人的信任。至于包容心,则是指在出类拔萃、豪迈不羁的性格之中,包含着慈悲心,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会同流合污。在人世当中,唯有这种人才能赢得他人的信赖。
(虽然素质良好,但却过于柔弱……)
想来这过于柔弱、纯朴的性格,你是得自其父辉宗的遗传。
(一定要让他多接受磨练才行!)
文殊堂的法印不是说过吗?
“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如果不能勇敢地把被树枝戳伤的眼珠放在掌上,表现出豪迈的一面,那么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战国儿女。
想到这里,虎哉不禁暗叹梵天之母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奇女子。他知道义姬的用意,是要发掘梵天的本能,因此所谓的万海上人,必然也是由这位母亲一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
(好,我就从培养坚忍性格开始教起吧!)
一待教育计划确定之后,虎哉立即派人送信至辉宗处,表示他将利用二十一天的时间,在资福寺举行霜之接心会。
在这二十一天当中,梵天丸及其侍从均必须住在寺内,开始进行荒疗治(强迫治疗或教育)。
此时,八月出生的梵天丸已经六岁了。但是,当师父要求他住到资福寺来时,乳母却也带着大批的换洗衣物及点心一起来到寺中。当虎哉看到这个情景时:
“梵天少爷,请到我这儿来。”
待梵天丸进入方丈寺后,虎哉立即大声斥责道:
“你居然敢说谎!你看,你不是说这些花是美丽的紫色吗?你看清楚,这是紫色吗?”
说完就用力把花扔到梵天丸的脚下。梵天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天前他送给老师的那束桔梗花。经过五天以后,花不但变成了白褐色,而且都已经枯萎了。这时,虎哉仍然厉声叫道:
“怎么啦?梵天少爷!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用那对虎眼凝视着梵天丸,使得对方几乎屏住了气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说!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恐惧刹时笼罩梵天丸的全身,于是他不自觉地紧闭着双眼。讵料如此一来,反而使他那原本可爱的童颜变得紧绷起来。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你这个胆小鬼,居然敢对我撒谎!”
突然,梵天的口中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是紫色,一直都是紫色!我用心灵之眼来看,它们确实都是紫色的。”
“好!”
虎哉用力一拍膝盖。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既然你用心灵之眼来看,花还是紫色的,那就表示你并没有骗我。好了,我知道了。”
梵天丸奋力睁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禅师,全身仍因过度激动而不停地抖动着。被称为胆小鬼不但使他觉得非常懊恼,同时全身的神经也因而紧绷。
“哈哈哈……”
禅师觉得心底有股想要上前拥抱他、亲他脸颊的冲动。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根本不是什么胆小鬼,而是一个很好的别扭者。哈哈哈……”他又再度捧腹大笑起来。
大自然自有其意志存在,而且这种意志会与人类的生命结合,然后传送到世间来。不论传送的方式如何,均有其一定的轨道;一旦脱离轨道,那么人类便无法继续在世间生存。
换言之,当人类不能依循轨道而生存时,生命便失去了意义。因为,每一个生命所其有的独特个性,都已遭到抹杀。
“天地之间,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尽管人类无法脱离既有的传统,但却必须具备突破不良传统的勇气及不违传统而生存的能力。唯有能够了解这一点,才能悠然生存于大自然与人类轨道之间。
不过,在开创调节的能力之前,首先必须进入“孤独之门”才行。
“何谓父母?”
“何谓家臣?何谓敌人?何谓同志?”
“何谓学问?何谓武艺?”
人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会听?为什么会哭……这些都有一个通俗化的妥协,但是也各有瑕疵。换句话说,在这个广大无比的智慧袋里,仍然存有许多破绽。
这种禅者的修行,即是完成人格养成教育,达到“不立文字”之境的秘诀。真正的教育,是无法用学问或道理来说明的,而必须在人类的心与心、魂与魂偶然逊遁之时所产生的电击火花间,才能领悟出来。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禅者把这种以心传心的方式,称为“承法”。不论是传授或继承的一方,都必须以全身全灵相互遇合,才能完成传承的任务。
这和刀枪的短兵相接是不同的。后者会对双方造成伤害,但是前者却有助于培养慈悲之爱。
“少爷,我想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性格怪僻的人。”
虎哉集中大爱,把自己所知所学倾囊传授给梵天丸。他告诉自己的学生们,疼痛时要说不痛,想哭时则必须笑;热时必须说冷,冷时则反而喊热。
虽然这种教育方式并不符合自然的原则,但是根据虎哉的说法,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疼痛、寒冷、饥饿、“火奥”热等五体五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纵使不曾特意教导,也会在出生时即具备这五种感觉。同样地,不论你如何刻意避免,人类的命运始终摆脱不了疼痛、悲伤等情感上的纠葛。
既然已经知道无法避免,那么就必须经由教导,学习如何去克服疼痛、饥饿、寒冷及哀伤。事实上,这就是人类必须代代传承的教育,也就是不自然教育的本质。
“最重要的是,这是造物主托负给释迦的工作。人类的身体,从手脚到五脏六腑,均必须非常强健。如果有一处不够强健或无法了解使用它们的方法,那么就会丧失功能。”
对于梵天丸的教育,儒者相田康安与虎哉和尚之间,曾数度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冲突。
康安的教育方式固然过于严苛,但是虎哉和尚却经常用一些不合情理的事物做为比喻,使得对方哭笑不得。一天不工作就一天不能吃饭……和尚带着梵天丸到菜园时这么告诉他。此外,虎哉还要求梵天丸必须赤脚工作。结果,于心不忍的康安特地带了一双义姬亲手缝制的皮靴送给梵天丸。
“梵天少爷,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是鞋子啊!妈妈怕我在菜园工作时脚会受伤……”
“你已经穿着鞋子啦!把这东西脱掉!”
虎哉接着又说道:
“好吧,好吧!既然是令堂亲手为你缝制的鞋子,那么你就穿着它,直到磨破为止吧!不过我得事先声明,等到这双鞋子破了以后,你就得穿回原来那双鞋子。”
两个月后,这双皮靴的底就磨破了,于是梵天丸只好又赤脚走在菜园中。
“怎么样?还是原来的鞋子比较坚固吧?”
在午休时间里,和尚边喝着麦茶边问梵天丸。这时,只见梵天丸得意地拍着那光溜溜的脚底说:
“嗯,这双鞋可是愈穿愈坚固呢!师父,我想这大概就是释迦佛祖所留下来的魔法鞋吧?”
虎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太过饶舌喔!”
他轻声斥责道。
“坦白说,释迦佛祖也会偶有疏忽。虽然他脚上穿了一双不沾泥的鞋子,但有时却忘了洗脚就直接回家了。”
“嗯,他可真是一个别扭的人啊!”
“是的。不过,他却很能体会鞋子的伟大。现在你认为自己的鞋子愈穿愈坚固,但事实上母亲为你做的鞋子,才是真正的鞋子。只是,母亲或许忘了你有一双与生俱来的鞋子。”
这时梵天丸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应该这么说吧!女人是十分轻率的动物,有时候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生孩子。”
“你、你说什么……”
在资福寺求学三年以后,九岁的梵天丸不仅变得黝黑、健壮,而且长高了不少。而那仅存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师父时,总是不时流露出精明、锐利的特质。
有关伊达家的历史记载,绝大部份都来自政宗的少年时代。从这些史传看来,对政宗影响最大的两人,莫过于负有守护之责的远藤基信及乳母政冈(片仓喜多女)。
远藤基信并非伊达家世代相传的家臣,其父是一位曾经接受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及大宝寺执事庆俊法印之教诲、名叫金传坊的修道者。而认为金传坊之子基信颇有才能,并且予以拔擢任用的,是对政宗之出生抱持强烈野心的中野宗时。
最初,基信只是跟在宗时的身旁担任书记一职,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完全清楚中野宗时真正的想法了。
身为伊达家的首要重臣,宗时除了不断制造辉宗的祖父植宗与父亲晴宗之间的摩擦之外,对于最上家的父子之争也暗自窃喜,甚至还故意离间辉宗与义姬夫妻之间的感情。
宗时认为,人世只不过是毒素与虚伪的凝聚罢了……不论是主从或夫妇、父子、兄弟关系,事实上都只是巧妙地运用彼此的关系而已。因此,最高的荣誉应该属于最怀的恶徒;而真正的胜利者其实才是真正的坏蛋……这就是宗时的人生哲学。在内心深处,宗时始终认为梵天丸是役之行者投胎转世,亦即万海大圣的再生,所以他希望义姬能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把梵天丸掳回最上家。讵料此时义姬竟又再度怀孕,以致整个计划因这件意外而告失败。
义姬不但无法带着梵天丸出走,反而因为过于宠爱次子竺丸而迟迟不忍离开米泽城。如此一来,中野宗时难免担心她会背叛自己,甚至把预定的计划告诉辉宗。
于是他的歹念再起,并且决定要斩草除根。这一次,他派遣贫穷的修验者之子远藤基信前去暗杀义姬。
“如果找不到机会刺杀义姬夫人,那么用毒杀的方式也可以。总之,你必须尽力博取辉宗夫妇的信任,然后找机会把两人杀掉。不过,如果情况不允许你杀两个人的话,那么就把义姬夫人列为优先考虑的对象。”
接着他又说道:
“你认为如何?想要借着向神佛祈祷而得到正果的人,其实都只是自我欺骗罢了。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当主君的命,终其一生作威作福;而有人却屈居家臣之位,必须一辈子忍气吞声……这样公平吗?因此,我认为每个人都应站在平等的地位,凭自己的计略、手腕来取胜。你看看中央的情势吧!恶名远播的织田信长非但未遭天谴,势力反而日益坐大,难道这就是天意吗?既然为恶之人也可以成为一国一城之主,那么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做一个任人欺压的好人呢?”
于是远藤基信带着主君中野宗时所交负的任务,来到了米泽城。但是在接近义姬之前,他就自动把宗时的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原来他并不相信宗时的邪恶哲学,而且认为真正的神佛仍然存在于天地之间。虽然宗时认为其父的行为愚不可及,但是在他的眼中看来,却是极其崇高、神圣的举动。
当时梵天丸年仅二岁,而宗时及其子牧野久仲却已开始进行叛乱的准备。结果,父子俩在与相马作战之际,相继为敌军所杀。由于这次的事件,远藤基信顺利地获得辉宗夫妇的信任,除了拔擢他为伊达氏的家臣之外,还派他负责保护梵天丸的安全。
基信的心中早就做好打算,当辉宗亡故以后,他将追随其后切腹殉主。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教育政宗的一大功臣。为了政宗,他可以肝脑涂地,不计任何后果。
尽管如此,基信对于教导政宗的虎哉和尚之指示,却也从不违背。事实上,他早已拜在虎哉门下,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至于政冈片仓喜多女,则具有与基信完全相反的性质。对于从来不受母亲疼爱的梵天丸而言,政冈就是他的母亲。这个脾气倔强的茂庭周防之女与其同母异父弟片仓小十郎两人,均是政宗一生当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无法获得亲生母亲喜爱的梵天丸和政冈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与其生母浅井氏、乳母春日局之间的情形一样,政冈愈喜欢梵天丸,则义姬愈是生气。
或许她的内心也在暗暗嫉妒政冈与政宗之间的良好关系吧?
不论如何,梵天丸还是在众人的照拂下顺利地成长了。可惜的是,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奥羽之地仍然无法摆脱战乱的阴影。在这数年当中,身为父亲的辉宗及其弟弟留守政景,经常奔驰于战场之上,为保家卫国奉献自己的心力。
事实上,自梵天丸两岁,也就是永禄十一年起,辉宗即公开与相马显胤为敌,双方你来我往,终年征战不绝。起初,双方只在小岛浅川作战,结果互有胜负。到了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年)五月,战场逐渐扩及东根;两年以后,也就是天正四年八月时,战场又转移到伊具附近。
相马显胤与伊达家原本有深厚的血缘关系存在,据说显胤之妻乃辉宗祖父植宗之女,也就是辉宗的姑母。由这层关系来推算,可知辉宗与显胤之子盛胤乃是表兄弟,而这也正是伊达家对这场战争感到失望的理由。
相马显胤根据岳父伊达植宗的遗言,认为自己有权统领伊达郡的一部份,但是辉宗却不予承认,因而挑起了战火。这场姻亲之战不但造成了重大的伤亡,同时也使得人们对彼此间的信心大失。
在整个作战过程当中,显胤总是带着儿子盛胤一起来到战场,并随时不忘提醒伊达家的士兵。
“我们是伊达家的女婿及最受植宗宠爱的孙子盛胤,凭什么不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家臣呢?事实上,这原本是大老的意思,而我们父子俩只是想要完成大老的心愿罢了。如果身为孙子的辉宗仍然不肯纳我方为家臣,那么岂不是违逆了大老的旨意吗?”
他的这一番话,确实使得伊达家的士气大幅滑落。于是,基层的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心中急切地想要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面对这种情景,辉宗自然十分希望梵天丸早日陪他同赴战场。毕竟,相马盛胤只是外孙,而梵天丸却是血浓于水的内曾孙,而梵天丸深受曾祖父植宗宠爱的事实,更是远近皆知,因此他希望借着梵天丸来否定祖父的遗言。
“基信,你代我问问禅师,现在让梵天丸上战场是否太早了?”
辉宗有意透过远藤基信的游说,让虎哉禅师答应让九岁的梵天丸陪他同赴战场。
“蠢材!难道你们只想把他训练成一条会打架的狗吗?”
远藤基信在虎哉的怒斥下悄然隐退,从此绝口不提此事。但在另一方面,相马显胤的野心却日益扩大了。
“除了伊达郡外,外公还表示要把信夫郡的一部份送给我们。”
在相马父子咄咄逼人的攻势下,辉宗简直无法招架了。面对如此纷乱的局势,他不禁怀疑祖父生前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为了帮助主公解决困难,远藤基信忧心忡忡地找乳母政冈商量。
“希望你能设法说服禅师让少爷出阵,以便解开目前的僵局。”
这时正是梵天丸十岁那年的岁末,天空中已经开始飘雪了。当乳母政冈来到资福寺时,梵天丸正在阴沉的天空下堆着雪人。
听完乳母说明来意之后,虎哉和尚凝神静思了好一会儿。他颇能体会辉宗的困难,但梵天丸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战场上又能有何作用呢?
“好吧,我答应让他到战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为他施行冠礼。”
虎哉略一思索后又道:
“身为名门伊达家的嫡子,如果不举行冠礼就迳赴战场的话,那么将会产生反效果。”
“什么反效果?”
“试想:伊达辉宗带着年仅十岁的孩子同赴战场……这不正好落人口实、提高敌人的士气吗?所以我决定在正月为他举行冠礼仪式。”
“正月……这么说明年就可以上战场喽?”
“还早得很呢!”
虎哉不悦地说道:
“在出战之前,他必须得到杉之目城祖父的祝福,并且通告天下,伊达郡和信夫郡都是属于他的……首先必须站稳脚步,到了战场以后才能发挥作用。”
“你说得对极了。”
“然后还要为他找一房媳妇。”
“你是说为这孩子……”
“你认为太早吗?当然,他看起来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适合娶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孩子适合到战场去吗?……既然决定要让他上战场,那么就必须使他看起来像个男人、像个顶天立地的战士。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必须有个妻子。”
“说得也是!”
“那么就等到冠礼仪式结束之后,再为他娶妻吧!一旦选好对象,就尽快把她接到米泽城来……相信在这段时间里面,他一定可以逐渐长大成人。即使他尚未长大成人,但只要一有了妻子,人们就会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一旦大家都这么想时,无形中就会产生一股战力……因此,上战场固然重要,但是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会使少爷对战争充满恐惧,甚至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临战而惧的胆小鬼。”
为了早日上战场,因此梵天丸的冠礼仪式在天正五年正月十五日,亦即刚过十一岁不久就举行了。
今年的雪并没有降得很多,但米泽城内外仍为新雪所覆盖,因此每当太阳出现时,四周便成为一片闪着白色光芒的美丽世界。但在不见阳光的日子里,不但天气阴霾,北风呼啸,就连米泽城的大客厅里也显得灰黯无比。
“恭喜!”
“恭喜……”
依照往例,小正月的十五日通常都是一个大晴天,但是今年却意外地显得十分阴沉,令人不禁连想到这是否意味着伊达家的前途险峻呢?
自一大清早开始,素有三圣之称的修道者长海、庆俊及清顺三法印即联袂来到城中,准备为即将举行冠礼的梵天丸祈福。
文殊堂的长海还是秉持一贯的乐天态度,悠闲地坐在护焕椅上说道:
“真是吉星高照哪!你瞧,在火焰燃起的那一方,大日如来已经出现了!因此,我相信伊达家开运的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按着他又像往常一样,不时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并且大口、大口地喝着祝酒。
至于另外的两位法印,则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因为,为了今天的仪式而特地由资福寺赶回来的梵天丸,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年幼了。
在仪式即将举行之际,原本应该出席今日盛会的留守政景(辉宗之弟),却派人由信夫郡的杉之目城战场传回一则令人丧气的消息。按照当初的计划,政景应该陪着梵天丸的祖父晴宗前来参加今日的仪式。
“敌军正企图侵入信夫郡,而父亲晴宗也因操劳过度,而在数天前病倒,以致愚弟不克分身前往米泽。今特地派遣快马送来薄礼一份,愿侄儿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尽管信中特别附上晴宗的亲笔信函,表明将伊达郡及信夫郡交给梵天丸的意思,但美中不足的是,政景和晴宗均无法前来。
“什么?父亲和政景都没有来?”
当一马当先由战场赶回来的辉宗移动着他那壮硕的身躯走进客厅时,随即讶异地询问列席的人员,但是家臣们大都沉默不语。这时,坐在辉宗身旁的远藤基信,突然表现出深受动摇的神色。
(敌人真会染指信夫郡吗?……)
一旦成服仪式完成之后,梵天丸这个乳名即告消失,从此以后改用伊达家代代相传的“藤次郎”来称呼他。此外,辉宗又在“藤次郎”以外为他冠上“政宗”的名号。
这个“政宗”的由来,主要是承袭在伊达家十七代的历史当中,素有“中兴之祖”美誉的九代政宗之名。
当十一岁的伊达藤次郎出现在厅中时,在座的人全都变得鸦雀无声。
这个少年真能承袭九代政宗的豪放与经纶吗?所有的人都心存怀疑。毕竟,他只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啊!更何况除了父亲辉宗以外,藤次郎的单眼并不能增加别人对他的信服力。
这一天,藤次郎的脸上又再度化上淡妆。
在其身后,则站着只比他小一岁、腰间背着家传宝刀的伊达藤五郎。
负责为梵天丸剪去前发的片仓小十郎,此时已经长得十分健康,看起来像一名年轻的武者。和他比起来,藤次郎和藤五郎更像个年幼的小孩。
当小十郎剪去藤次郎的前发时,乳母咬着双唇低头不语。
此刻她的心中百感交集,根本分不清是喜还是悲了。而由不时响起的干咳声看来,远藤基信必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每一位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正常的情况下长大成人;然而,迫于情势之无奈,原本年幼的藤次郎却必须提早结束自己的童年生活。对孩子本身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一个小大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父亲辉宗以严肃的表情,在小大人“伊达藤次郎政宗”的头顶加上头冠。
“恭喜!”
在家人、来宾的同声祝贺之下,整个元服仪式宣告完成。
紧接着的,是父子一一向重臣们敬酒,并且举行庆祝酒宴。
“恭喜!”
“恭喜!米泽城的年轻大将终于诞生了。”
根据当时的传统,小孩子一旦行过冠礼之后,即表示他已长大成人。事实上,这种成服仪式和现代父母在孩子二十岁时为其举行的成人式并无不同,只不过政宗是提早在十一岁,实际上只有九岁五个月时举行罢了。讽刺的是,虽然众人口中不时交换着恭喜之类的贺词,但是心里并不如此认为。
当然,对于这种违反自然原则之仪式最感懊恼的,莫过于虎哉和尚。
(今后再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教育了……)
尽管内心感叹不已,但是虎哉和尚并未说出口来。
“少爷!从今以后,虎哉必须把你当成人对待,让你接受每个成人都必须经历的各种磨练。”
在座的人都知道虎哉这一番话的含意,对于已经成人之米泽城年轻大将来说,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资福寺内,而且也不能再赤着脚在菜园里工作了。
“但是,我很希望能继续以往的学习。”
于是从这天开始,藤次郎必须每天整理行装,大老远地从米泽城赶到资福寺求学。
但是,这场违反自然的成服仪式所带来之不便,并不仅于如此。随着时代潮流的改变,社会对人们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在太平时代里,冠礼仪式通常在十五、六岁举行,然后才论及婚姻大事。但衡诸当时的情势及伊达家所面临的困境,却不容许他们等到梵天丸长大成人。
为了代替出城作战的父亲,刚行过冠礼仪式的藤次郎政宗必须夸示留守的战力,同时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家中的政治及经济状况有所了解。
春日里的某一天,当虎哉禅师看到骑着马来到山门前的藤次郎政宗时,不禁被他那身怪异的打扮给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藤次郎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件红底的织锦铠甲,并随意地披在自己那瘦弱的身躯上。
“少爷!你这是学谁啊?”
虎哉瞪大了眼睛问道。
“坦白说,我对你骑着马来感到很不高兴,因为你任由母亲送给你的珍贵鞋子(指脚)日渐衰弱。一旦鞋子的力量削弱了,那么万一要用到时该怎么办呢?”
藤次郎微笑着说道: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
“早知道你还这么做?”
“你听我说嘛!这匹桃花马就是我的鞋,穿着它我会日渐成长。”
“那么,你身上穿的又是什么怪东西呢?”
“是伊达衣裳!”
“伊达衣裳?……”
“相传比我早八代的伊达大膳大夫政宗曾经披着它往来京畿大路,因此后代的伊达家人,都会借用这件铠甲,对敌人造成压迫的气势,使敌军魂魄俱丧。”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符合了父亲的期待喽?”
“是的!我要尽快成长,让父亲觉得我比以前更加成熟。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倔强的表现。”
“不要再跟我谈倔强了。我希望你认清一点,一旦成为大人以后,倔强的程度就必须有所限制,否则就会过于偏执。”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注意的。”
“嗯,很好!不过,这件奇怪的红底织锦铠甲配上这匹桃花马,看起来确实相当显眼。我想,伊达家的人或许把这当作孝顺的表现吧?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孝顺固然很好,但是千万不可太过显眼,否则只会使自己成为刺客狙击的目标。当你穿着如此显眼的服装时,刺客一眼就会认出你来,因此如果刺客预先埋伏在路上准备袭击你时,可能连枪之助左也救不了你,懂吗?”
藤次郎轻轻抚摸桃花马的鼻子,然后说:
“但是我认为这双鞋子也很好,因为在逃跑的时候,它能发挥很大的功能呢!”
“你说什么?逃跑!?”
“为了日后着想,有时难免要改变方向来穿它。师父不是说过吗?三十六计中还有走为上策哩!”
“好,进来吧!今天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呢?”
“你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老师曾问你们三人一个问题呢?当时,我曾命小十郎用力地拍手。”
“弟子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那么我问你,小十郎拍响的,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呢?”
藤次郎再度合眼笑道:
“父亲每天都盼望着藤次郎赶快长大,而我也果然不负众望。如今,我不但了解孤掌难鸣的教训,而且牢牢地把它记在心中。”
“什么?你把教训藏在心中?”
“是的!”
“既然你把它藏在心中,那么想必现在还在那儿喽?现在我要你把它拿出来,放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瞧瞧!”
虎哉和尚伸出右手,气呼呼地朝政宗逼近。
希望孩子尽快成长的父亲,并不止伊达辉宗而已。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三春城主田村清显的身上。
如果把辉宗和清显放在一起比较,那么前者似乎比后者幸运多了。因为,伊达辉宗除了藤次郎政宗之外,还有次子竺丸,但是田村清显却只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
三春位于陆奥国田村郡,亦即今之福岛县郡山市东北的三春町。
“当今的镰仓大草纸及田村庄司,是在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磨、陆奥守下乡之际,留给在此出生的一名子孙,并赠以‘村之庄司’的封号,从此代代相传。此外,本地并不隶属关东,代代拥有自主之意志。”
这就是三春城的由来。
自南北朝以来,坂上田村磨的子孙就和后醍醐天皇方、北田亲房等势力共同负起勤皇的任务。但是,如今这个家世显赫的家族,却只剩下一个女儿。在这个战国乱世里……
“势必难逃被人掠夺、并吞的命运。”
田村家的大臣多半如此认为。因此,为了免于被并吞的危险,他们只好向强者进贡。
“孩子啊!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呢?”
现代人普遍认为,男女双方必须拥有感情基础才能结合,否则婚姻便无法持久。但是对于身处战国时代的人们而言,如果不能拥有一个足以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就只有灭亡一途。因此,对田村清显来说,只要有人能为他生下男孩,则不论是怎样的女人他都会欣然接受。
然而,他所拥有的,仍然只有爱姬一个女儿。
或许是出自补偿心理吧?清显从来不叫女儿爱姬,而是称她为“爱子”,由此不难了解他内心的期待。
所谓爱子,乃指极受宠爱的孩子,当地人又称为“爱儿”。
一心想要有个男孩来继承家业,结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儿,田村清显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
更令清显感到失望的是,女儿并不是一个足以驾驭丈夫、守护城池的人才。
如果她具有最上义姬那样的气魄,那么田村清显一定会很快地为她物色丈夫。
到了天正六年,也就是爱姬十一岁时,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当然,爱姬的才气并不比别人差,而且面貌姣好;性情温柔可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具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每当听到他人的不幸时,一双剪水秋瞳里总是盈满了泪水,好像自己就是悲剧故事里的主角似的。
“怎么会有这样可怜的人呢?”
清显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像个女孩,感到十分悲伤。因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女继承人,是绝对不适合生存于战国时代的。
人生在世,并非只要能够排除阻碍而求得生存就已足够,还必须具备忍耐各种挫折的能力,否则一切终将化为虚无。
“爱子啊!为什么你不能表现得像个桀傲不驯的孩子呢?”
就在田村清显长吁短叹之余,突然听说一件足以令他重新燃起希望的传闻。
那就是伊达家的嫡子藤次郎政宗正在寻找联姻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