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和今天来探月容,只愁着自己闹得太寒碜了,她见了会不高兴,真想不到跑来会扑了个空,十分地懊丧。当他叹过那口气之后,王傻子就问道:“你这是怎么啦,埋怨我带你白跑了一趟吗?这没有甚么,她到田大嫂子家里去谈过,她的下落,田大嫂子所知道的总比我们所知道的多。明天你问问她去。”丁二和道:“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我和老田闹过别扭,你是知道的。现在教我到他家里去,不是找上门去碰钉子吗?”王傻子道:“老二,不是我说你,这是你的脾气不好。在外面交朋友,遇事总要容忍一点儿,其实老田是个本分人,说不定有时会闹上一点傻劲,可是过个一半天,他就全忘了。事后他知道你搬家,是为了他几句话气走的,他直过意不去。你去打听月容的下落,那还在其次,我说托他替你在公司里找一份事的话,那可更要紧,我瞧你这份小买卖,简直不够嚼谷,你也该早打主意。再说,你们老太太,到底有了年纪了,又是个残疾,你只让老人家赶夜市,这不是玩意,有一天不小心,车儿马儿的撞着了,你可后悔不转来。”
二和手挽了那个花生筐子,只是跟了王傻子走,一面唧唧咕咕地谈话。王傻子是挑了担子向回家的路上走,二和也就跟着他走。跟走了一截路,二和猛可的省悟过来,便站住了脚道:“大哥明儿见罢,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你走,多走了不少冤枉路。”王傻子道:“你就同我一块儿到老田那里去罢,大家一见面,把话说开了,什么隙都没有了,免得你一个人去,又怪不好意思的。”二和道:“今天去,明天去,那都没什么关系。只是我家老太太,她赶夜市去了,我要去接她回来。”王傻子道:“这不结了,你为了家境贫寒,才让老太太去上夜市作生意,你要有了事儿,就别让老太太在街上抛头露面了。”二和叹口气摇了两摇头道:“一个人要走起运来,那是关起大门也抵挡不住的。反过来,一个人要倒霉,也是关门所抵挡不住的。万想不到,搬家不到一个月,那匹结实的马,会一病就死了。自己一生气,又病了半个月,落到了这步田地。我假使有一线办法,我不会让我的瞎子老娘出去作小生意。”王傻子道:“你们老爷子作过这样的大官,到你们手上,怎么会穷得这样一塌糊涂,说起来,真是鬼也不能相信。”二和摇摇头道:“别提了,大街上背起历史来怪寒碜的。明儿见着说罢。”回转身来自向珠市口走,因为今天的夜市,又改向珠市口了。
王傻子在后面站住了,提高了嗓子直嚷,明天必得来,二和也没答话。一鼓劲儿跑到夜市上,见自己母亲,靠了一根电杆站住,举了手上的纸花,直嚷贱卖贱卖。二和老远的叫了一声妈,走到面前问道:“你怎么不在那当坊门口石头上坐着?这地方来往全是人,让人撞一下子,真找不着一个人扶你起来。”丁老太道: “今天买卖不好,我想也许是坐的地方太背了,所以请了这里摆摊子的大哥,把我牵到这里来站着。”二和道:“没有生意就算了,咱们回去罢,明天的伙食钱,大概是够了。”丁老太两腿,也站得有些疼痛了,就依了二和的话,扶了他的肩膀,慢慢儿地走了回家。
到家以后,这两条腿更是站立不起来,坐在床上,就躺了下去,在躺下去的时候,又随着哼了一声。二和正点着屋子里的灯,拨开白炉子上的火盖,将一壶水放在上面。把水煮开了,在花生筐子里,找出几个报纸包的冷镘头,也放在炉口上烤着,自己搬了一张矮凳子,正对了炉子向火,以便等着馒头烤热。无意之中,又听到哼了一声,回转头来看时,却见母亲躺在叠的被服上,紧闭了双眼,侧了脸子在那里睡。因问道:“妈,您怎么啦?刚才听到您哼了一声,我忙着茶水,没有理会。现在又听到您哼了一声了。”丁老太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哼”,抬起一只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捶着自己的腿。但是只捶了三四下,她也不捶了。二和走到她身边来,手按了床沿,俯着身体向她脸上望了道:“妈,怎么样,您身体不大好吗?”丁老太微微的哼了一声,还是紧紧地闭着双目。二和伸手在她额角上抚摸了一下,觉得还是很烫手心的,不由得怔了一怔。
然后再坐到矮凳上去,看看这一间小屋子里,正面放一张铜床,四周堆了破桌子烂板凳。两只破箱子,索性放在铜床里面,真有些不相衬。等水开了,对一壶茶,左手取了馒头嚼,右手握了茶壶柄,将嘴对了茶壶嘴子吸着,两眼不住的对屋子四周去打量。在这时候,便看到门框上悬了自己父亲的一张武装相片。在那相片上瞪了两眼看人的时候,显见得他对于坐在这里的穷苦儿子,有了深切的注意。也不知是何缘故,仿佛身上连打了两个冷战。
热茶馒头吃喝足了,又走到床面前,伸手抚摸了老娘额角一下,觉得头皮子更是发热。在她那两个高撑起来的颧骨上,还微微透出两团红晕呢。于是轻轻地和丁老太脱去了鞋子,将她扶着直睡过来,牵了被条,轻轻儿的在她身上盖着。丁老太竟是睡得十分沉熟,凭他这样的布置,全不知道。二和皱了眉头,环抱着两只手臂,怔怔的对床上望着,但是丁老太只是鼻子里呼吸有声,仰面睡着,什么也不知道。二和看这情形,颇是不好,哪里睡得着,和了衣服,在外边小木架床上,牵了小被条子将下半身盖了。一晚上起来好几回,丁老太始终是睡了不曾醒。二和是提心吊胆的,直到天亮方才安睡。
等自己醒过来时,丁老太却坐在里面屋子里椅子上。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摸到了一串佛珠,两手放在怀里,只管捏着捏着,低了头,嘴唇皮有些颤动。便一个翻身坐起来,瞪了眼问道:“妈,您好了吗?怎么坐起来了?”丁老太道:“昨晚上我是累了,要是就这样病下去,你还受得了吗?”二和道:“病要来了,那倒不管你受得了受不了,总是要来的。”丁老太叹口气道:“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娘儿俩到了现在,手糊口吃,也就去死不远了,老天爷再要用病来磨咱们,也就透着太狠心一点儿了。”二和先且不说话,把水火各事都预备得清楚了,就端了一碗热茶,给丁老太喝,自己在她当面椅子上坐。
丁老太道:“你该早点上街去了,今天我是出去不了的。”二和道:“妈,我跟您商量一件事。”丁老太道:“你是要到老田那里去吗?昨天王傻子来,我就劝你去了。”二和道:“不是那件事,你想,咱们住这破屋子,是什么人家?这张铜床放在这里,不但是不相衬,人家看到,这也有些疑心。”丁老太道:“疑心什么呢?反正不能说是偷来的吧?这东西根本没法儿偷。我在你丁家一辈子,除了落下一个儿子,就是这样一张铜床。你那意思,我知道,是让我卖了它。当年买来的时候,北京还没有呢,是由香港运来的,真值好几百块钱。如今要卖掉,恐怕十块钱也值不上。卖了它的钱,在家里吃个十天半月,也就完了。救不了穷,一件纪念的东西却没有了。那何苦?”二和道:“救穷是不行,救急是行的。现在我生意不大好,您又病了,每天都过三十晚。若是把床卖了,多凑合几个本钱,我也好配一副担子挑着,多卖两样东西,也许比现在活动,您要吃点什么补的,也可以买。”丁老太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的想法。这张床是我同你父亲共有的,只有这张床能替我同你父亲作纪念。我每天无论怎样的苦,晚上睡到床上,碰了这床柱子响,我就恍然在二十多年前,还过着那快活的日子一样。我只凭了这一点儿梦想,当了我一点安慰。没有床,我每天晚上就连一点梦想也没有了,你忍心吗?再说,我还有一点痴想,等你好一点,你娶亲的时候,把这张床让给你们夫妻睡。那时我虽听不到床响,但是我有了别的事情安慰我,我也用不着梦想来安慰了。”二和道:“这样说,我们就穷得要饭,也要留着这张床吗?”丁老太道:“你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能跑,也能挑,总也不至于走上那一条路吧?”二和道:“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丁家人虽然一败涂地,能过日子的,不是没有。我明天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无论怎么着,说起来我们总是骨肉之亲。”丁老太突然站了起来,倒不问他的儿子是不是坐在正对面,却连连地将手摇了几摇道:“这话再也休提。他们那班人,若是有万分之~的良心,也不让我们吃这样的大苦。我早就说过了,要饭吃,拿着棍子,走远些。”二和道:“这话不是这样说,老田是朋友,闹过别扭呢,你还教我去找他;找自己人,丢脸是丢在自己人面前,为什么不让我去呢?”丁老太道:“听你这话,好像是很有理,你把当日分手的时候,他们那一分刻薄的情形想想,也就知道我拦着你是大有原因的。”二和扶着他母亲坐下,低低地道:“我自然可以听您的,我今天出去慢慢的想法罢。”丁老太道:“你要是个好孩子,你就得听我的办法。觉着田家大嫂子和她二姑娘,到底是好人。”二和听了他母亲的话,也只有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