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一个探望的动作很快,丁老太自然是不觉见,二和同田大嫂对面对的说话,自然也不会介意,依然跟着这话向下说去。因道:“你无论喜欢我不喜欢我,我待人总是这一副心肠子,你若是把我这个意思误会了,你就瞧不起你老嫂子。”说着这话,把斟的那杯茶,将手罩住了杯口,眼看了二和,带着笑容,把杯子递过来。二和两手接住,弯腰道着劳驾。田大嫂也没言语,再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丁老太面前,笑道:“老太太,你喝这杯茶,新沏的好茶叶。”丁老太道:“大嫂子,你太客气了。”说着,站起身来接那杯茶。田大嫂牵了她衣服,让她坐下,笑道:“你根本就是老长辈,我当然要恭敬你。再说你的眼睛又不大方便,我伺候伺候你,这算什么。”
一言未了,外面有人叫道:“大嫂回家罢,大哥家里有事呢!”田大嫂一伸舌头道:“他回来了。”只交代了这四个字,匆匆地便已出门而去,二和对于这个举动,依然也不曾介意,自在家里作晚饭吃。饭后,扶了母亲进屋子去,就在炕沿上坐着,同母亲闲话。因为丁老太没有一点倦容,也只好没话找话的,老是这样的陪了坐着谈下去。这就听到王大傻子在跨院门口叫道:“二哥,咱们出去洗个澡罢?”二和道:“不去了,我陪我们老太聊天呢。”丁老太道:“你去罢,我坐一会儿子也就睡了。”王大傻子道:“那没关系,回头我言语一声,请田大嫂子过来坐一会子得了。来罢,我有要紧的话同你说呢。”这句话,是很可以打动二和的心事的,便带了一些零钱在身上,应声走了出去。
二和出门去不到十分钟,田大嫂子笑着走进来了。看到那盏煤油灯放在旁边小茶几上,这就把灯移到炕头边小桌上,把灯芯扭着大大的,手上拿了毛绳,就着灯光打起手套子来。口里说道:“老太,咱们总算有缘,我在家里坐一会子,惦记着你,又来了。”丁老太道:“二和出去洗澡去了,我也打算睡了。”田大嫂道: “我也就听到他出去了,特意来同你作伴。”丁老太道:“田大哥不在家吗?”田大嫂道:“他回来了,喝了一口水又出去了。”丁老太道:“那不丢了你家二姑娘一个人在家吗?”田大嫂笑道:“不,她也找张家二姑娘在家里聊天哩。本来我也要找她一块儿来的,可是我有几句话和你谈谈,不愿让她听到。老太,你猜,这是什么事呢?”丁老太微微地笑着道:“田大嫂,你可别和我打哑谜,我这个人笨得很。”田大嫂笑道:“你是个观音菩萨,我们咳嗽一声,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有一个猜不出来吗?你瞧,二和一出门去了,就把你孤孤单单的扔在家里。你若是有个常常作伴的,在家陪伴着你那就好了。”丁老太微微笑着,微微点了几下头。田大嫂道:“老太,白天我说的那番话,你瞧怎么样?”丁老太笑道:“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吗?不过现在这年头,男婚女嫁全得本人拿主意。二和这孩子,在这两天,过得昏天倒地的,这个日子……”田大嫂拦着道:“二和那里,你交给我了,我一定有法子把他说得心服口服。”丁老太笑道:“我这位大嫂子,真是一个好心的人。”
田大嫂以为她在这以下,必定有一番解释,可是她只这样说了一句,就没有下文。自己把毛绳子连打了十几针,心里连转了几个弯,才道:“您早知道我是个老实的人吧?我也不说不对。就为了这一点,常是为着别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这件事要是您们府上全乐意的话,我们那口子的话,还得好好儿的去同他说呢。” 丁老太笑道:“这就是为了别人家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锅了。可是我还望你别炸破自己的锅才好。”田大嫂顿了一顿,笑道:“我是说的闹着玩的,真是彼此作亲,我们那口子有什么不愿意?”丁老太觉得她的话自己有些转不过弯来,老是追着向下说,也是叫她为难。这就拉扯着别的事情,开谈了一阵,把这话撇开。
过了~会子,却有~个男子的声音,在跨院门外叫道:“夜不收的,你还不该回家吗?”田大嫂道:“什么夜不收的!还早着啦。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我同她作伴。”丁老太道:“是田大哥说话吧?你也该回去了。”田大嫂站起来笑道:“我们两口子,都成了老帮子了,他还是这样管着我。”她口里这样说着,可是人已拿了手上的活,走到房门边了。回头望了丁老太道:“老太,您也睡下罢,我给您带上跨院的门。”丁老太道着谢,却偏了头用心听着他两口子说些什么。果然唧唧哝哝的,他们很有点唇舌,不过他们慢慢走远了,只听到田大嫂大声说:“你是属曹操的?这么大的疑心。”
丁老太把话听在心里,就没敢睡。二和洗澡回家来,也就十二点多钟了,见母亲没脱衣服歪靠在床上,便道:“你怎么还没睡?”丁老太皱了眉道:“咱们惹下祸事了。”二和突然愣住了,很久才道:“祸事?”丁老太道:“可不是!就为了这一程子你老不在家,田大嫂总是在咱们家作伴,田大哥对这件事,好个不乐意。你走了,田大嫂来了,和我谈了个把钟头,田大哥直嚷到院子门来,把她找了回去。据看,恐怕两个人要拌嘴。”二和道:“怪不得了,刚才我由大院子里经过,田家屋子里,还亮着灯,里面嘘嘘地有人说话,敢情是夫妻两口子闹别扭。我听听去。”他说着话,悄悄地溜出跨院门,挨着人家屋檐,走到田家窗户边去。走来就听到田大哥道:“不管你存着什么心眼,你这样成日成夜的在他家里,我有点不顺眼。我现在是两条路子,我找着丁二和同他讲这门子理!凭什么他可以喜欢我的媳妇,他要回不出所以然来,咱们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不,我算怕了那小子,找房搬家。”田大嫂道:“冤家,你别嚷罢,这样深更半夜的,你这样大嗓子说话,谁听不到?你不顾面子,我还顾面子呢。那没有什么,明天出去,找房得了。”田大哥道:“嘻,我料着你,也只有走这条路。我对你说,明天要踏到那跨院门一步,我就要你的命!”
二和听了这些话,站在人家屋檐下,倒抽了一口凉气,心想:这话也不必跟着向下听了,在这大院子里,要碰到其他的院邻,却是老大的不便。依然顺着人家的屋檐,慢慢地溜回来。当时也没有把话告诉母亲,闷在心里,自上床睡了。当然,在这晚上,二和睡在床上,非常的难过。
可是难过的,不止他一人,田家二姑娘睡在床上,比他心里难过还要加上一倍。在田大嫂同丈夫吵嘴的时候,她睡在床上,不由得翻来覆去的想着,只埋怨大哥说话不尽情理。丁二和那样老实的人,他会调戏我的嫂嫂?他自己的女人,毫不在乎,喜欢和人们开玩笑,那就不提了?最后听到大哥说要搬家了,暗暗想着:“也罢,大嫂以后不能到这里来,自己到这里来,有的是老街坊,哥哥就干涉不到了。”心里这样的转着念头,觉得坦然了,这才安贴的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觉得天色兀自不肯天亮,在炕上扒着窗户台,由纸窟窿里向外张望着,满院子泥水淋漓的,天空里飞着细雨烟子,风一阵阵的吹着,卷了那雨烟头子,向窗户外屋檐下直扑过来,虽然那窗户纸上只有几个窟窿小眼,可是那冷风吹了进来,人身上凉飕飕的。听听隔壁屋子里不断的有碗盏刀砧声,便隔了墙屋问道:“大嫂,你已经作饭了吗?”田大嫂道:“你应该起来了吧?已经十点多钟了。”二姑娘披衣开门出来,见大嫂已经变了个样子,头发蓬着,脸上黄黄的,高卷了两只袖,在小桌子上切菜,只看了二姑娘一眼,依然在切菜。二姑娘道:“大哥呢?”田大嫂将嘴一撇道:“他呀,哼!”手上的刀切着菜下去,碰着砧板,卜卜乱响,二姑娘微笑道:“大哥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他是个有口无心的人。”田大嫂道:“有口无心人?可是心里害着脏病。他已经出去找房子了。”二姑娘自取了脸盆来,将炉子上放的水壶,倒着水洗脸,很不在意地笑道:“你还生气啦?”田大嫂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二姑娘将洗脸盆放在方凳子上,弯了腰洗脸,还是不在乎的样子道:“你两口子昨晚上闹到什么时候?”田大嫂道:“全是他一个人瞎说,我没有理他。”二姑娘道:“我是不便劝解,其实人家真是老实人。”田大嫂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问道:“谁是人家?人家是谁?”二姑娘红着脸,不敢把话接着向下说,洗完脸,缩进房去了。
这天的天气,是越来越阴沉,到了下午,更是牵棉线似的,下着一阵阵的雨点落到屋上和地上,哗啦作响。二姑娘坐在炕上,把两只手套子,比着大小,带着微笑,正在出神,却听着有人在院子里嚷道:“怎么着?没有听到说,二哥就搬家了?”二姑娘被这句话惊动着,向外面张望了去,只见二和的马车套好了马,停在大院子里,车上除坐着那位老太太而外,却是箱子铺盖卷儿,堆了不少东西,在上面盖了两张大油布,雨水直淋,情不自禁的就“啊哟”了一声。田大嫂在对过屋子里睡午觉呢,被她这一声“啊哟”惊醒,便问道:“二妹揍了什么东西了?”二姑娘已是走到中间屋子里,两手叉了门,向院子外面望着,因道:“你瞧,这不是丁老太搬家了吗?”田大嫂在自己屋子里,已是隔着屋子看见了,先就嚷起来道:“干吗啦,这大杂院里出强盗吗?怎么冒雨搬家呢?”二姑娘道:“这可透着新奇。” 她姑嫂俩隔了屋子在这里议论着,二和身上披着油布雨衣,头上戴了破草帽,正由跨院门里走出来,钻进雨林里,就拿了马鞭子跳上车子的前座去。
二姑娘顾不得害臊了,也冒着雨追出了院子,这一下子,可种下了彼此之间,一种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