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藤子决定辞职。她在二十二岁入社,资历十三年,其中十年隶属于周刊编辑部,是位资深编辑。
她算是部里的奇人。一头短卷发,类西装上衣,男性长裤,十年如一日,都是这身打扮。刚入社的前两三年,她打扮得还像个年轻女孩子,后来或许受到刺激,她彻底放弃了女孩子的装扮,“变身”成现在这副模样,一变就是十年。私下有人嘲讽说,她突然有这么大的转变,是因为终于领悟到,自己那种长相根本不可能谈恋爱,更遑论结婚。也有人说,她是见到同年龄的女性朋友接连走入礼堂,所以自暴自弃。这或许正是促使她有如此转变的动机,她年轻的时候从没传过绯闻,也没听说她曾和人相亲。
福地藤子长年放弃妆扮自己的容貌,那头短发和打扮,远远不及男孩子气这词里形容的女性魅力,她连骨子里都彻底是个男人,而且还是其貌不扬的丑男。她说话时不见女性的娇柔,长年以充满男子气概的口吻与客户沟通,和编辑部里亲近的同事交谈时,不论男女,她都同样粗鲁无礼。
第一眼见到她的人,都认不出她竟是女儿身。她那身男性西装上衣及长裤,在本质上与时髦女性流行的中性风大不相同,更没有随着每年流行变化这一回事。
福地藤子因其独特的外貌,令人对她留下深刻印象。只要提到她的名字,不管记忆再差的人都能轻易想起,她就是曾见过一面的那位“男不男,女不女”的编辑。
她并非与结婚绝缘,只是她的条件极差,如非老男人的再婚对象,就得和低俗的小生意人或中小企业员工结婚。她因为工作关系,长期与名人往来,并且和知识分子站在同等地位,畅谈甚欢,那样的结婚对象只让她觉得颜面尽损。
福地藤子向编辑部主编表达辞职意愿时,主编以为她这一走,一定是为了转行成为独立记者。
“我是想过有空可以写一些报道。”福地藤子露出了羞怯的神情,“我想要过新的生活。”
她说话突然变得温柔有礼,主编在错愕中直盯着她。
“你要结婚了吗?”
他不禁大叫,一旁编辑部的员工全抬起了头。
“没有,不算是结婚。我不知道以常识而言,会不会有人认为这是结婚……”
这十年来,福地藤子头一次脸红。
“对方是谁?”
主编肩负全体员工的好奇心,兴致盎然地问。
“这还不能说。”
“难不成……该不会是公司里的员工吧?”
主编脑中闪过一位丧妻的高龄员工。
“讨厌啦,我才不会跟公司的人结婚。”
福地藤子说话恢复了女性的姿态。
她以轻蔑的口吻否定,主编诧异地以为她可能是钓到了金龟婿,再试探她。
“那个人我们认识吗?”
“应该是没有直接来往,不过只要听到名字……”
“就知道是谁了吗?呵,真有你的,是个名人啊?”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有名,只是偶尔会在女性杂志上露面。”
主编和其他员工都猜不出她的对象究竟是谁,到底谁是那个出现在女性杂志上的人,难道是那位在私下听她吐苦水的评论家吗?而且与常识上的结婚不同所指为何,这问题也搞得大家糊里糊涂。她才精神奕奕地踏出编辑部,已经引起轩然大波。
后来,据与福地藤子最亲近的同事表示,对方是现今美发界关注的新星,“鬼才”佐山道夫。他们虽然结合在一起,但并非一般世人所谓的结婚,也没有同居。他们各自尊重对方的生活与个性差异,进出对方家中过夜,偶尔过着形如同居般的生活。经过这样的夫妻生活之后,待双方达成共识,再回到常轨,举行婚礼。福地藤子如此解释。
“有个词叫作合约婚姻,你们这是合约同居吧?”
她的女性朋友一听对象是佐山道夫,先是不敢置信地表现出震惊,再追问两人将来的生活模式。
“怎么说呢,我也想不出来适当的名字,反正就是跟一般的做法不一样。不过,最后总是会结婚的。”
“你们会举行结婚典礼吗?”
“不会,我们不举行任何仪式,就只约亲朋好友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
离职的那一天,福地藤子留长了短发,脸上化着淡妆,身穿时下流行的套装,脚踩高跟鞋,到编辑部告别。
那时,冈野正一刚结束一审。
一年前,五月二十九日傍晚六点半。
福地藤子至美发沙龙二楼,造访佐山道夫的房间。
这间店长的房间装潢舒适且具现代感,营造出的氛围恰好融合店里的时尚风格。
“抱歉让你专程跑来,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佐山对着坐在椅子上大口抽烟的福地致歉。
“什么?你说晚上要请客我才来的哎。”
“我说到做到,我会请你到外面吃饭,可是,在那之前我有点事情要处理,七点半出门,不到一个小时就会回来了,你可以等我吗?”
“没办法用电话解决吗?”
“电话里讲不清楚,一定要亲自跑一趟,怕不当面谈会造成误解……七点半之前我都会待在这里,之后才出门,只要等我一个小时就好了。你就读读书,看看电视,等我回来,再一起到A饭店用餐。”
“真受不了。”
福地藤子勉强答应,但能和佐山一起到饭店用餐似乎颇具吸引力。
柳田在七点过后前来道别,楼下响起一阵离开的脚步声。佐山看了一下手表。
“一般店员七点下班,留到比较晚的会在三十分钟后到房间来,那时间我已经出门了,你可以大声讲话,假装在跟我聊天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
“店员看到你一个人留在我的房间里,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我不在乎啊。”
“可是,我怕他们看到我竟然把女人单独留在房间里,乱猜一通。”
“店长要在意的事可真多。”
福地藤子的表情有些羞涩。佐山望着她,从椅子上起身走向她身边,顺手搭着她的肩。“福地小姐,拜托你。店员走到这房间来的时候,需要打开楼梯入口的门,一听就知道有人上来了。你听到声音之后,再说一些话,装出跟我讲话的样子。店员只是按店里的规矩来道别,知道有客人来访,她就不会进来了。”
“……”
“她如果敲门,你再出面,告诉她我人在洗手间。”
“真怪。”福地藤子咕哝说。她觉得奇怪,不是因为怀疑佐山的行动,而是自己竟然需要防范店员胡思乱想。佐山的手放在肩上,既搔痒又沉重地压着她。
“不会有事的,不用担心,我马上回来。你可别让店员发现我出门了,只留你一个人在房间里。”
佐山就近凝视着福地藤子的脸庞,脸上挂着温柔笑容,放在她肩上的手又轻拍了两三下。
佐山出门后不久,走廊传来开门上楼的声音,上楼的是来向佐山道别的店员,福地藤子立即高谈阔论起来。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知识也没有,简直是无知。我们部里今年刚进来的新人满嘴政治理念跟沙特的反权力,讲得头头是道。真要他写篇报道出来,不只惨不忍睹,还让人怀疑究竟是不是日文,错别字一堆,字写得又丑,根本看不出来在写什么……对,你的工作不需要写字,没有这问题。不过,你别看那些气质高雅的客人一副饱读诗书的模样,说不定根本没什么内涵。”
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次传来了关门的声音。店员离开了。
佐山道夫在八点十分回到房间,福地藤子完全没听到他进房的脚步声或任何声响。他像是一路跑回来似的喘着气,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却很平静。
“你还真快啊。”
“对啊,事情一下子就处理好了。”
“幸子今天不来吗?”
“她不会来,好像是跟冈野有约。”
道夫站着匆匆抽了几口烟,脸上露出戏弄的神情。
“冈野可能会打电话来……他如果来电,你就接起来,尽量装出年轻女人的声音跟他对话。”
“又要装声音啦?刚才店员到房间外面,听到我在里面自言自语,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样啊,辛苦你了。”道夫笑着说,“那就再麻烦你了。等一下冈野如果来电,你就大声叫我。对了,最好是叫得亲昵一点,像是感情很好的样子。”
最后那句话听得福地藤子心花怒放,嫣然一笑。
“冈野真的会打电话来吗?”
“会吧,应该三十分钟内会打来,不然就得等到明天了。”
“他不是去找幸子了吗?”
“没错。”
“噢,我知道了。你是想让冈野以为有个年轻女子在你的房间里,再把这件事告诉幸子,让她嫉妒对吧?”
“就是这样。”
“有意思,幸子的嫉妒心可是很重的哦。我不想挑拨你们的感情,以后幸子知道那个人其实是我,就不会生气了。”福地藤子显得有些雀跃。
不到五分钟,电话响起。
“还真被你说中了。”她说完后,走到电话旁接起电话,“……是,请问哪位?”
福地藤子听到对方问“佐山在吗”,便故意装腔回问,她一听就知道那是冈野的声音。当对方回答“我是冈野”后,她没再响应,而是一手轻掩话筒,同样装出年轻女子的声音,大声喊:“道夫,电话。”
“谁打来的电话?”道夫的亲昵态度不输福地藤子。
“他说他叫冈野。”
“这时间打来,有什么事吗?”
福地藤子目光含笑,将电话拿给道夫。
“喂?”道夫说。
“喂、喂?”道夫再出声,并挂掉电话。
“怎么了?”
“没声音。”
“哎呀,电话坏了吗?”
“他没说话,不,说不定真的是电话坏了。”
“冈野离开幸子家了吗?我听到铜币掉落的声音,既然他打的是公共电话,你也没办法回拨,等一下再打到冈野住的地方好了。”
“没那必要,反正他明天还会再打来。”
道夫坐在椅子上发呆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事情。
“我们还不去吃饭吗?我肚子饿了。”
“现在几点?”
“八点半。”
“八点半了啊,对不起,再等三十分钟,我们九点走……对了,叫辆出租车来吧。”福地藤子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房间里待到九点。
“你在等电话吗?”
道夫坐在她的正对面,双脚交叠,指间夹着一根烟灰长到几乎要落下的香烟。
“等谁的电话?”
道夫一脸刚回神的模样。
“冈野啊。”
“嗯……对,他可能会再打来。”
烟还没叼进口中,烟灰已经掉在地毯上了。
“他会再打来的,你们刚才根本没讲成话嘛……应该快打来了吧。”
等了十分钟,电话不曾再响起。福地藤子不时看向电话,偶尔瞄着道夫。她倒入椅背,一只脚搁在膝盖上不停晃动,没想到和道夫两人独处一室的夜晚,竟让人如此难耐。她打扮成男人的模样,总以为自己是个男人,这内心的骚动却是如假包换的女儿心。她怀疑,莫非是受到刚才和冈野讲电话时演的那出戏影响。
道夫不发一语,只是抽着烟,使得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他没打电话来哎。”
又过了五分钟,福地藤子努力想恢复男人讲话的口气,却徒劳无功。
“对啊。”道夫回答,思绪却像是飘到了远方。
“好饿哦。”
道夫蹙眉,嘴巴一吐,将一小截香烟丢进烟灰缸。
“怎么了?”
“头有点痛。”
“头痛?”
“可能是感冒了。”
“天气这么好,怎么感冒了呢?”
“今天到傍晚前都还很正常,可能是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着凉了。”
“有药吗?”
“我这边没那种东西。”
“毕竟是男人住的地方嘛。”
她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正证明了她本性还是个女人。
“对不起。”道夫手按着太阳穴说,“今天晚上可能没办法出门了。”
“那倒是没关系。你还好吗?发烧了吗?”
“就快了吧,我一发烧就全身无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还是早点睡吧。”
“嗯。”
“我先告辞了。需要我打电话叫幸子过来吗?”
“不用了,你就算打电话过去,她也不在。她说八点多要去朋友家,冈野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早就离开了。”
“我还是打过去看看,说不定她还在家里。”
按着太阳穴的手掩饰着道夫,使他得以暗中窥视福地藤子拨出这通电话。她拨完号码,将听筒放在耳边,等待电话线路接通。电话先是响起一声接通的声音,接着又传出信号音。她手里拿着电话,不久又累得换手,眼神则看向道夫,仿佛在说,果然没人接听。
然而,福地藤子的漫长等待,带给道夫的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不住地颤抖,害怕枝村幸子起身接电话的恐惧,宛如无数细针刺遍全身,而他人替幸子接起电话的恐慌随后而至。如果有人在房间里怎么办?就算没人,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也会将邻居住户唤至死者所在的房内。时机还没到。快住手,道夫忍不住想向这迟钝的女人大吼。
“真的不在哎。”福地藤子总算挂掉了电话。“慢了一步啊。”
道夫自内心深处发出叹息,枝村幸子终究没有接起电话,她确实不在这世上了。
他趴在桌上,紧闭双眼,一声又一声地说着,谢谢,谢谢,我得救了,我终于摆脱那女人的掌控,恢复自由了。原本以为要一辈子当她的奴隶,受她压榨,那条绳子总算解开了。
她只不过帮了一点小忙,不对外说出我在波多野雅子遇害当天的行动,竟然就想逼婚,仗着妻子的身份掠夺全部财产。
“你是个艺术家,不用管店里的营运,只要专心工作就行了。你会越来越有名,至于店就交给我管理,我有经营能力,一定可以做出不错的成绩。我认识很多把事业交给老婆打理,自己则钻研创作,取得非凡成就的知名画家。我在《女性回廊》担任编辑的时候,采访过这些画家,他们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位善于经营的老婆。”
知名画家的老婆算什么,《女性回廊》又有什么了不起……
枝村幸子的企图正是掌握经营实权,道夫暗忖。
他所有的收入都掌握在她手中,对她唯命是从。她一手掌控财务,以经营的名义控制银行账户和股票。手中有钱就等于大权在握。
“我这是为了你好,不会害你的,你就放心工作吧。”
她摊开账本坐在桌前,露出高傲的微笑。美容院的收入以日计算,银行职员每天来访却只会和她接洽。她在适应后行为更是放纵,一开始还会跟他讨论,到后来成了单方面告知,最后是事后才征询他的同意。她是妻子,做起事来名正言顺,而且又是为了丈夫的利益着想,更不会引人猜疑。
她只想把我当成用人,道夫想。她只打算付给我微薄的薪资,就想差遣我工作。这不只是搞不清楚谁才是老板的问题,真正的实权都掌握在她这个负责经营的人手上。她想让我做白工,只要我跟她结婚一天,就得永远忍受她的压榨。我差点因为这个女人,成了一匹无用武之地的“死马”。
谁管什么知名艺术家。知名画家夫人确实会帮忙打理事业,以让丈夫专心工作的名目,由自己出面与画商交涉,决定画家的工作,画商因此不理会画家,反而巴结夫人。画家作画也不再经由画商委托,而是受夫人指使,由于收入全由老婆掌管,只能看老婆的脸色讨些零用钱,身无分文的画家于是偷偷画些小品和小幅作品交给画商,才能挣得一点小钱,减轻经济压力。多悲惨的“死马”艺术家啊,一位自由遭夫人剥夺殆尽、空有架子的“美神”残骸。枝村幸子在担任编辑时见过无数这样的奴隶,便想将这一招同样套用在他身上。
我们结婚吧。幸子并非因爱说出这句话,爱情在两人长久的相处中已逐渐消磨,取而代之的是算计。她就是这样的人,一个机灵又工于心计的女人,只要一抓住机会就想掐紧他的命脉,要他终其一生受她的不当压榨,成为无处可逃的奴隶。他如果有那么一点想逃脱的意思,她便露出揶揄的目光。
“你想从我身边逃走吗?那么你就要上死刑台喽,你觉得哪条路比较快活呢?”
这简直是太不合理了。枝村幸子在那件事上完全没帮上忙,没有出力,没有冒任何风险,不会被当成“共犯”。万一东窗事发,她也绝不会遭到牵连。
“藏匿犯人或依法逮捕拘禁之逃脱人或使之隐避者,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二百元以下罚金。”(刑法第一零三条)
“证人依法律宣誓而为虚伪陈述者,处三个月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刑法第一六九条)
枝村幸子的情形不符合以上条文,她既没有藏匿犯人也没有使之隐避,道夫是“凶手”一事未受到证实。幸子没有在现场目睹道夫杀害波多野雅子,未参与他的计划,他也没有事先告知自己即将犯罪,一切都只是她的“怀疑”。光凭“怀疑”,不足以构成“藏匿并使犯人隐避”的罪嫌。
幸子不曾因此事接受调查,没有犯下伪证罪,当然也不具有“依法律宣誓的证人”资格。
由于波多野雅子的死因确定为上吊自杀,从未展开“调查”,不论是基于法律或道义,她都没有将此“怀疑”告知警方的义务。
不过,他们对于“知其为犯人而沉默并藏匿其行踪”一罪互有共识,在这张依双方共识制作的损益表上,明显可看出他的亏损惨重。
他不欲与早已厌烦的女人结婚,还得一辈子受她剥削,容忍如此不公平的待遇。他无法忍受这个傲慢、善妒又贪婪的女人终其一生以正室自居,更遑论失去自由与财力,光想象都叫他头昏目眩,甚至有生不如死之感。
我还年轻,道夫想,未来有享之不尽的欢愉,而那个女人心老且肉衰,究竟何者可为世人贡献?我可以借由新技术开发,带给女性生存价值,使世间充满光明与欢乐。两相比较之下,得为此送上性命的人肯定是她,就算是神,也会认同这公平的行为。
“你还好吗?”
福地藤子见道夫一直把手放在头上,担心地靠近他身边,想看他是否安好。
“嗯,还是有点不舒服。”道夫一脸痛苦地说。
“烧得很厉害吗?”
“不知道。”
“有温度计吗?”
“这里没有那种东西。”
“真是的,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我来量量。”
福地藤子将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额头。
“咦,好像没发烧。”
她正想抽开手,却被道夫一把握住。他的动作从容,使得她一时之间反应不及,如急忙放手,似乎又显得是自己多心。
“再放久一点,我觉得自己真的发烧了。”
“是吗?”
福地藤子又将手掌贴着他的额头,掌心炙热如火。
“怎么样,发烧了吗?”
“我觉得还好啊。”
她看向别处,表情像是在确认温度,呼吸却不平静。
“那么就是体内发热,热气积在身体里没有散出来,我觉得好累。”
“早点睡吧。”她提出忠告。
“嗯。”
道夫听从她的话,从椅子上起身,准备脱下上衣,却连脱掉袖子都显得吃力。
“帮我一下。”他的声音带着倦意。
“需要吗?”
她绕到道夫背后,帮他脱下上衣,穿着白色衬衫的背部如庞然大物映入她的眼帘。“帮我把衬衫放到那边的衣橱。”
福地藤子依令行事。一打开衣橱,衣架上挂着一件又一件品位独到的衣服。她才放好衣服,道夫又将领带解开递给她。
福地藤子背对着将领带挂上衣架时,一股重量猛然从背后压住她的肩。他的双手环抱她的身体,正当她试图挣脱时,一阵湿热的气息袭上了颈间。
福地藤子欲言又止,茫然不知此时该如何应对。长久以来,她习惯以男性之姿示人,导致习性与本性在此时爆发激烈冲突。她毫不在意地参与男性编辑及作家的低级对话,却几乎没有实际经验。她听到心脏的声音正强烈震动着耳膜,她的脖子因男人的亲吻轻颤,无以名状的痉挛沿着血管窜奔至全身。她再也无法站立,肩膀不住抖动,张嘴弯下了腰,脑子昏沉。他轻啮着她的耳朵,疼痛激起她的感觉,使她不由自主地轻呼出声。
道夫开始脱福地藤子身上的西装,她有些抵抗,却像是失去了自由行动的能力。他脱去她身上的男性上衣,除下领带,将解开纽扣的衬衫褪到肩膀,露出了女性内衣。
他轻声呢喃着无意义的话语,男人在这种时候说的话大同小异。他对待福地藤子的态度虽有所不同,不久便了解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原先的迷惘消失之后,他终于可以为所欲为。
道夫牵起她的手走向床边,她则是神情恍惚,宛如患者将手交给医生般踩着碎步前行。
福地藤子一看到床便掩住了脸,任由道夫将她压倒,趴在床上。她并拢穿着长裤的双脚,两手掩面。
道夫关灯后,拉下她的长裤,虽然不怎么容易,却也并非难事。接着,他调整一下她歪斜的位置,抬起她的身体,让她的头枕在枕头上,再盖上棉被。棉被盖上后,她随即停止了挣扎。
他走向窗边,观察楼下的状况。路上没有人抬头往这边瞧,这也是理所当然,枝村幸子还躺在那房间里,警察不可能找上门来。
望着街灯,他拉上窗帘,回到床边,福地藤子正一动也不动地趴在棉被里,如不是看见肩膀的呼吸起伏,那模样简直和枝村幸子的尸体一模一样。
道夫在得到福地藤子身体的时候,讶异得知她曾有过经验,并为此大感意外。
福地藤子年过三十,一般来说,这年龄的女性不可能从未有过经验。不过她与众不同,论谁都会认为她仍保有处女之身。
这与她那貌不惊人和一身奇装异服有关,她将自己彻底变成了男人,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她不穿女性长裤,总是穿着男性的西装裤。她将所有吸引异性的特征摒除在外,就连说话也是男人的声调,这样的她不只是像个男孩子,她本身就是个粗犷的男人。那双细长的眼睛、单眼皮、扁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一看就是个丑男。反过来说,她自知不受异性青睐,为了摆脱屈辱,便转而将自己变成男人。因此她早已和异性发生过关系一事,给道夫带来莫大的冲击。
他对她当时的对象颇感兴趣,不只是惊讶于有个真心爱她的男子,纵使只是一时冲动,会选择她为对象,也令人难以置信。
沉睡在福地藤子身体里的女性本能因他苏醒,燃起熊熊热火。她的意志朦胧,生理的强烈渴望无耻地爬窜她全身。
令人感到反常的是,激情过后,在道夫面前,福地藤子竟像罪人般抬不起头。她感到羞耻,但却非“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羞涩,她愧于被人发现自己已非处女,宛如犯下错事,羞于见人。
道夫为了安抚福地藤子,也为使她的空腹获得满足,打电话叫来出租车,一起前往饭店。在出租车里,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般客人,绝不让出租车司机看穿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司机先生,请问现在正确时间是几点?”一上车,道夫就开口询问,像是要调整过慢的手表时间。
他即使到了饭店也一再确认时间,并且试图让对方记住自己的长相。
“餐厅营业到几点?”
他先将脸贴近电梯服务生询问时间,接着关心起饭店里住宿旅客的多寡。
在餐厅坐定后,他一直看着菜单,看得服务生心烦气躁,又反复询问每道菜的做法,并且向服务生指着手表问料理所需时间。即使到了这里,他对待福地藤子的态度仍如生意上的客人,不带任何私人情谊。他四下张望,观察周围有无熟人,一见到常光临美容院的女星,也不管同桌另有男伴,依然任意离席,前去招呼。
福地藤子不责备道夫的态度浮躁,行为莽撞。她就像只温驯的小猫,静静坐在桌前,甚至无暇思考道夫的行动可疑。
她的双颊仍泛红,没有随身携带化妆品这事让她后悔莫及,一个“男人”自是没有携带化妆包的必要。外表暂且不管,她的本质已经开始转变,逐渐回复女儿身。她鲜少与道夫交谈,始终低垂着头,端庄地将汤匙送到嘴边,优雅地握着手中刀叉。她的外形还是个男人,举止却是个女人。
佐山道夫清楚福地藤子的本性善良,她不曾以女性之姿与男性往来,心地依然纯真。她化为“男人”与男人相处,没有尝过女人的辛劳,终究只是个“天真的女人”。
这一点与固执又阴险狡诈的枝村幸子截然不同。
福地藤子不一样,她一边用餐,一边如梦般回想一个小时前发生的事。仿佛即使是梦境,亦要珍惜这突来的云雨。
福地藤子是他的女人这件事一旦传开,周遭的反应必定是目瞪口呆,惊讶他竟选了一个丑女,又或许会有人讽刺他这是眼光太高,最后只挑到别人剩下的残渣。
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那些人根本不了解他的用意。他没有娶她为妻的打算,但目前必会以妻子相待,他这么做自有道理,外人无从评断。
日后即使违背誓约,福地藤子也绝不会像枝村幸子那样气愤难平,反而会为曾在他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心怀感激。她从不敢奢想的幸运因他实现,最清楚这难能可贵之处的人就是她自己。
她兢兢业业,唯恐言行间有所冒犯,并自觉卑微,成为替他保守秘密的女仆,与枝村幸子完全相反。
即使姿色欠佳也得暂且忍受,貌美的女人俯拾皆是。福地藤子不被允许嫉妒,她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没有那个资格。
道夫搭出租车将福地藤子送到家门口,再回店里。她家位于中央沿线,四周环境幽静,房子陈旧且雄伟,她的母亲、弟弟和弟媳亦同住一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他不在的这段期间,房里没有任何变化,没有通报枝村幸子出事的迹象。
他冲了个澡,躺上床,感到疲惫不已。
床上还留着与福地藤子温存后的皱褶,她的肉体走进了他的思绪。原来她不是处女,他没多过问,今后也没兴趣,更不打算了解她以前的对象。她的身体充分满足了他本能的需求,这一点更是吓着了他。长期未与男性发生关系,她的体内出现既新鲜又紧张的反应,这反应一再刺激他,使他抽搐,不禁臣服于她的身体。
果实的外形越是丑陋,滋味越是甜美。上帝造物法则的神妙之处在于,不论果实或人,皆依循相同原则打造,两者皆是自然物。
因此,道夫有自信可以和丑女福地藤子和平共处一段时间,即使他人震惊,也不会感到受尽屈辱,至少他可以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
翌日傍晚,福地藤子匆忙赶到道夫的房间。她出现时,头发梳理整齐,脸上化着不明显的淡妆,不再穿着西装裤,而是女性长裤。
她的脸色因惊恐与激动而显得苍白。她发现房里没有其他人后,马上从口袋里拿出折好的报纸。
“这是今天的晚报,枝村幸子在家里遇害了。”
“我知道。”道夫眼神坚定地回望着她单眼皮眨个不停的双眼。“早上十点我就接到警察通知,刚刚才从她家回来。”
“听说是绞杀,真的吗?”
“好像是,报上写到遗体已经送往解剖,明天早上可以知道结果。”
“找到凶手了吗?”
“还没,警察也问了我一些事,都是关于昨天傍晚到今天早上的行动。”
福地藤子跌坐在椅子上,道夫走近她身旁。
“我没说出我们昨天晚上在这里做了什么事,没有说的必要。我是个男的也就算了,我不想让你也成为警察跟世人关注的对象。”
福地藤子神情一变,含泪带笑地低着头。他温柔地搂上她的肩。
“藤子。”他第一次亲密地唤她的名。
“我昨天晚上七点半有事离开了四五十分钟,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其实,那时我是去找民间借贷公司讨论贷款的事,对方刚好只有那时间有空……我因为开这间店跟银行借太多钱,只好求助高利贷。这事实在太丢人了,我没有脸说出口。”
“……”
“幸子昨天晚上被杀了,时间还不清楚,也有可能是我去跟高利贷借钱的那段时间。警察问了我的行动,可是我不想说出这件事,不只是为了店的信誉,这也攸关我的名声。这件事要是传出去,肯定会遭到同业攻击,与我为敌的人又多。而且……”
道夫用力地将福地藤子结实的肩膀搂在怀里。
“而且,我如果说出高利贷的事,警察一定会问我在那前后又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幸子遇害的确切时间是几点几分,这么一来,势必得说明你的事。这件事迟早会公开,只是现在还太早了点,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制造花边新闻,在回答警察之前,必须先经过慎重考虑。”福地藤子在他胸前点头,为了他保证总有一天会将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世,她感动不已。因为他表现出男人的诚意。
“至于冈野打来的那通电话。”他慢条斯理地说,务求她能完全理解,“他打来的时间是八点二十五分,那时候我刚从高利贷那边回来。”
“对啊。”
“冈野应该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警察如果问起,你就回答他确实有打电话来。不过,我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出事了,还装声音戏弄了他一下。你得要否认我们捉弄冈野,由你假装年轻女生的声音亲昵地跟我对话,以免引起误会,让人怀疑我们的关系。你昨天来是为了工作,也就是来采访我的,知道了吗?”
“嗯。”福地藤子响应的语气完全是个小女人,她忧心地抬头仰望。“可是这样会不会害了冈野?”
“冈野啊……”道夫沉重地说,“警方怀疑他就是杀害幸子的凶手。”
“咦,真的吗?”
“昨天晚上八点,他到了幸子家,刚好就是我去找高利贷的那个时候。冈野有杀害幸子的动机,我不想说朋友的坏话,可是他确实爱慕着幸子。”
“这我也有一点感觉,怀疑他是不是对幸子有意思。”
“幸子也有错,她好像在暗中引诱冈野。那女人就是这样,老想吸引男人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幸子的个性就是那样,可是你不是喜欢幸子吗?”
“怎么可能,起先是有那意思没错,不过,我越摸清她的本性,越觉得厌恶。她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尽如己意,甚至还强迫我跟她结婚,简直就是逼婚。”
“的确……她是任性了点,因为她总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嘛。”
福地藤子在说这话的同时,想起了枝村幸子曾交稿给她一事。
“我就是讨厌她这一点。她这一逼婚,害得我的将来一片黯淡,完全失去希望。”
道夫判断再毁谤幸子恐会招致危险,又把话题转回到冈野正一身上。
“冈野也因为绝望,随着幸子跟我结婚的日子越接近,他的情绪越不稳定。我听幸子说过,冈野一再求她中止婚约,她每次拒绝,冈野都会以自杀要挟。冈野在说这话时的眼神凶狠,她很怕冈野会在那之前先杀了她,叫我去劝劝冈野。但是我不相信冈野会做出那种事,没有找他出来谈过,况且他又是我的朋友,我说不出口。我知道冈野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只是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杀了幸子。”
“他真的杀了幸子吗?”
“警方还在调查,这件事似乎是真的。”
“天啊。”
福地藤子全身直打冷战。
“冈野既然下了手,再讨论下去也是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只有确保自身的安全。我不想没来由地被人怀疑,只要有那么一点嫌疑,都会毁了我的名声。即使之后发现真凶另有其人,信誉一旦失去就难以挽回。世人只会记得一开始造成的错误印象,何况这又是大家都有兴趣的话题。”福地藤子点头表示同意。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有现在的地位,我不想成为嫌疑犯,让对手有机可乘。我还要更上一层楼,取得更大的成就。”
“你可是天才呢。”福地藤子出言激励。
“拜托你,不管警察怎么问,都要回答你昨天整晚都跟我在一起。昨天六点半到九点多,我们待在这个房间里谈公事,接着到A饭店用餐后才分开。我会这么告诉警察,你也得配合我的说法,不能出任何差错。既然确定冈野就是凶手,我说什么也不想蹚这摊浑水。”
这套说辞虽然多少有些矛盾,福地藤子却在昨晚一夜缱绻过后萌生爱意,对道夫坚信不疑。由于许久未曾与男人发生关系,这突然降下的甘霖打动了她,使她相信完全服从就是爱的表现。
福地藤子与枝村幸子不同,她不因协助提供不在场证明要求回报,她是个不会害人,也不带危险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