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冈野的转变

冈野正一这阵子几乎无心工作。

他的工作量比以前增加许多,却无意工作。他在夜里辗转难眠,白天昏昏沉沉,脸色难看。

桌上堆积着一张张无人理睬的纸条,上头记录着海报、手册设计、插画等来自各方委托的工作,即使面对交件期限逼近而前来催稿的广告公司和印刷厂,他也无动于衷。他坐在桌前,手抵着头沉思,烟一根接着一根抽。

妻子和子担心丈夫,又不敢在他心情低落的时候随便开口。

冈野的工作增加,收入好转,和子辞去了酒吧的工作。刚好公寓隔壁空出房间,冈野便租下作为工作室,由和子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冈野工作时,她又充当助手,帮忙整理资料。

设计师的资料整理与文字工作者不同,非常琐碎。大至全开海报,小至标签、贴纸,另须依报纸杂志的广告内页、画册、写真集分门别类保存,并按照风景、人物、风俗、动物、鸟类、建筑物、家具等分类再细分,剪贴上需要耗费不少心力。

他算是大器晚成,才华终于受到业界肯定,成为独立接案的设计师,不再需要依靠神田的友人介绍工作。他乐于工作,奋发向上。外界的肯定让他充满自信,工作表现也较以往优秀。

参与佐山道夫在青山开设的美发沙龙设计,更打响了他的名气。与当红人物合作有莫大好处,连他也能沾光。女性杂志与周刊大肆报道佐山的新店,除提及以建筑设计闻名的山根事务所,也以设计师身份介绍冈野正一。报道的宣传效果极佳,即使没有因此知名度大开,至少也让他打进了设计师的世界。在专业的世界里,能占有一席之地极为重要,工作量递增便足以证实。

工作多,他也更加勤奋,但就在佐山成立的青山店接近落成之际,他陷入了萎靡不振。和子大概知道原因,问题出在他和山根设计师不和。

“山根不懂我的设计概念。”冈野常抱怨。

当他和山根意见分歧时,他总会回家发泄不满。

“他还以为我是街头上的画家,看不起我的能力。他自己才是风格过于前卫,自以为是,自我意识强烈。”

他每天都在与修改设计奋战,艰辛的程度连和子看着都觉得于心不忍。

“我总算跟山根达成共识了。”冈野改到最后,眉开眼笑地回到家里,“佐山说服顽固的山根,才终于让他折服。”

“佐山先生还是那么亲切,真是好人。”

听和子这么一说,冈野的唇边泛起怪异的笑容,问起奇怪的问题。

“女人都这么认为吗?”

“哎呀,不只是女人,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啊。何况他又是你的朋友,从他住在这间公寓的时候就有往来了。”

“嗯,说得也是……不过,名声会改变一个人,佐山也不例外。那时候他还很单纯的啊。”

和子不明所以,问了冈野也没回答。

“女人都觉得佐山亲切吗?”

丈夫的这句话令和子耿耿于怀。

她不懂这句话究竟有何含意,却依稀听出话中有话,或许是在影射佐山道夫的性格改变。

“人一出名,过去的纯真也就跟着消失了。”

他也曾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在他心中,伴随佐山名声日渐响亮而来的是人性丑恶的一面。

她不知道丈夫是否受此影响。总之,他的行为举止从那时候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只是当时并不明显,事后回想才觉得不对劲。

例如他晚上常工作到一半,说要出去散步就抛下工作不管。这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只是他偶尔会散步到很晚,半夜才回家。

他的理由是为了找灵感忘记时间,或是不小心走远了,有时候回来又说,他去银座跟赤坂一带收集最新的时尚流行趋势。

以前他总是埋首桌前,不常在夜晚出门,纵使外出,顶多也只是到神田的朋友那里洽谈工作,每次出门都有明确目的。和子赞成他出去散散心,就是不忍看他像过去那样整日为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她唯一只有一点不解,丈夫每次晚上回家,衣服总会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

和子曾在酒吧兼差,一闻便知那是十分高级的香水。浓郁的香味残留在他身上,但不是来自与女人的亲密接触,而是坐在女人身旁,香味自然飘进了衣服。由此可知,这一丝香水味来自室内。

冈野从年轻时起便对自己的长相缺乏自信,更因为自卑,对女人提不起兴趣。与他结婚的和子非常清楚这情形,甚至颇为怜惜。

面对带着香水味回家的丈夫,她总是一笑置之。他就算是铸下大错,也绝不可能跟女人发生关系。

一天晚上,和子终究还是问了。

“这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冈野满脸通红。

“老实说,我认识了一位模特儿出身的年轻女设计师。她帮忙青山那边一间咖啡店的室内装潢,我看菜单封面跟火柴盒的标签设计都蛮有意思的,跟店里的人称赞了两句。她知道之后,到店里来跟我道谢,我们聊了一下,她的想法很特别,不过,那张脸还真是丑得不像话。”

冈野怕妻子介意,强调对方是位丑女。和子明白他的用心,只觉得可笑。

他后来又与女设计师在咖啡店聊了几次。年轻人掌握现代潮流的尖端,有各种新奇的想法。他听了有趣,请她介绍她的朋友,结果来了四五个女人,组成一个同好会。

“所以说,我跟她不是单独碰面,她们每次都会来三四个人。听她们说话不只好玩,对工作也有帮助,好像接触到了新的领域,让我受益良多……现在想想,也不能老怪山根先生,可能我真的落伍了。”

“既然对你的工作有帮助,你就多和她们往来吧。”

和子由衷鼓励,冈野却曲解了她的意思,神色紧张。

“你别误会了。”他窥视着和子的反应说。

“我怎么可能误会呢。我很高兴看到你没有把自己关在家里,出去找人聊天,而且这么做不只可以放松心情,还有助工作,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再说你没有女人缘,我也不担心,只是有点在意你总是带着香水味回来而已。”

丈夫听到这话,一时乱了手脚。

“那个女孩子,不,我一开始认识的那位女设计师身上香水味很浓,我们大家在讨论的时候,她就像主持人一样,提醒大家上次的讨论内容。因为她每次都坐在我旁边,味道就是这样传过来的。”

丈夫的辩解听起来既幼稚又慌乱。和子知道,这是因为他缺乏与女人来往的经验,深谙此道的男人解释起来从容不迫,她的丈夫没有这本领。

和子以为他的烦恼来自工作不顺遂,实际一问,只见他搔着头发说:“我没有灵感,一想到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我身上,我就没了斗志。惨了,我惨啦。”然后又叫着,“啊啊,我果然是没有才华。”在榻榻米上翻来滚去。

和子原本认为丈夫是苦恼于工作受阻。他拼命努力,好不容易获得的成就却绑住他的手脚,使他无法尽情挥洒。恐惧占领了他的心灵,让他变得神经质。

“你要不要暂时停下工作,静养一阵子?”她提议。

“白痴!你知道现在推掉工作会导致什么下场吗?他们会骂我,说我有了点名气就耍大牌,我好不容易才要开始走运,这么做一切就完啦。”他怒声驳斥。

“但是你如果工作进度落后,带给对方困扰,结果不是更糟吗?”

“不是赶在期限内交出作品就行了。现在跟以前不一样,所有人都带着严格的目光审视我的作品,作品一定要优秀。我为了想出好点子,绞尽脑汁,才会需要这么多时间。”他解释着。

“你可能觉得我无所事事,到处闲晃,其实我都快想破头了,拜托你少讲几句,安静一点,我耳朵快冲出血来了。”他生气地说。

他一说要找灵感就出门,晚上更是一溜烟地跑出去思考构图,每次回来,不是坐在桌前工作,而是躺在地上叹息。他凝视着天花板,烟不离手,对和子不理不睬。并且开始服用安眠药,不论和子再怎么劝阻,他也不理。

在无法如期交件的状态下,工作量也跟着减少。

神田的朋友出于担心,跑来问和子:“冈野怎么了?”

那时候,丈夫正好外出,说是要去参观画展,作为工作上的参考。

“他的个性软弱,我看他是不敢面对工作吧。”和子笑说。

“我能体会他的心情……可是再这么下去,他的前途就毁了。好不容易有机会一展长才,我们这些做朋友的也在旁边帮他紧张……难不成是有其他原因?”

他暗指外遇。

这么说来,最近他出门回来,衣服上没有之前的香水味了。

“怎么可能呢,他满脑子只有工作啊。”

和子刻意敷衍,即使可以透过这位友人得知丈夫是否偷腥,她也没兴趣。

丈夫就算谈恋爱,也不可能顺利。况且,他似乎失恋了。对方疑似他之前提到的“年轻女设计师”,不论是谁,这段恋情已经在单恋中画下了句点。

这件事就年龄来看或许有些奇怪,然而没有恋爱经验的丈夫与一般男人不同,仍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失恋了,可以说是解除了危机。这段感情如果继续加温,只会带来伤害,如今,遇挫的丈夫反而显得可怜。

和子以大姐的心态安慰丈夫,失恋带来的打击应该不会长久。再怎么说,他的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不久便能东山再起,比以往更加热衷于工作。

她的期待成真了。

丈夫突然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好,我接下来要更努力工作。”他边说边挥舞着手臂。

变化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枝村幸子在与道夫商量过后,将婚期定于六月中旬,没有刻意挑选好日子。蜜月旅行以巴黎为中心,长达三周。这一切都是由幸子主导。

离结婚典礼还有三个月。

举行结婚典礼及宴客会场的饭店由幸子决定,饭店的等级远远不及佐山道夫现在当红的地位。

“外界一定以为我们结婚会挑最高级的豪华饭店,”幸子说,“而我就是要让他们跌破眼镜。你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让人们惊讶。现在就连普通上班族都会在高级饭店举行结婚典礼,根本达不到宣传效果。”

道夫刚知道场地时也有些许不满,但幸子的话也非强词夺理。

他于是赞成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至于邀请的宾客可就要慎选了。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全请到高级饭店,不如将名流聚集在普通饭店的效果来得大。受邀的宾客因为经过精挑细选,他们自然会产生一种优越感,而且这场婚礼与众不同,媒体一定会争相报道。”

其实,幸子的目的只是要节省不必要的开销。婚礼由道夫出钱,至于这些钱过没多久就会变成她的财产。她希望他的钱在成为夫妻共同财产前,可以尽量减少支出。

“巴黎只要待四天就好了。”

“只待四天吗?”

“四天就够啦,不过,对外得宣称这次蜜月旅行只到巴黎。反正你又没有去那边长期学艺的打算,依你的手艺也没那必要。你只需要观察个两三家美容院,了解最新流行趋势,就是街上的女孩子们也够你参考的了。只是为了磨亮你的光环,得让大家以为我们一直待在巴黎。”

“巴黎之后要去哪里?”

“我想到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瑞士,还有到希腊走走。”

幸子想进行一趟古典艺术之旅。第一次到欧洲旅行,她选择避开一般路线,而是以自己丰富的知识涵养及虚荣,带领道夫前进。不只海外旅行,今后的生活方式也将依循相同规则。

她亲自走访旅行社,请她们提供多种行程规划,尽可能选择便宜饭店。距离出发时间,还有三个月。

考虑到道夫在当地无法沟通,她于是利用旅行前的时间,到一对一的家教班上课,快速学会英语与法语会话。这行为让道夫感到极度自卑,她企图养成他将来凡事依赖的习性。

有一天,道夫说:“有人跟我说,你挑的日子不是大吉,而且日子也不好。”

“你听谁说的?”

“店里的客人。”

“反正一定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婆吧?我们不相信那些迷信,难道结婚日子不好会出事吗?”

“嗯,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会影响婚姻生活,不是离婚,就是其中一方早死。”

“这两种情形都跟我们无关嘛。”幸子的口吻充满自信,“我们不可能离婚,我也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等我们结婚之后,你就会渐渐发现你有多么需要我。你需要我在后面盯着,不,不只是在背后,我得要出来掌控大局,你才有成名的机会,并且在将来成为日本发型界的代表人物。光有手艺不代表成功,你瞧,不是有很多技艺高超的高手,最后都陨落了嘛,可是也有些人没有实力,却能站上大师的地位。成败的关键在于如何规划,在这个世界,规划就是力量。这你做不到,得靠我出面才行。”

她稍微换了下语气。

“其中一个人会早死啊,这也跟迷信没有关系。你的身体健壮,而我又健康。我从来没生过大病,也有医学常识,你的健康管理就交由我负责。我在《女性回廊》的时候,因为工作关系常拜访T大的有吉教授……喏,就是T大医院里那个著名的有吉内科啊,我们的交情不错。你如果生了什么重病,我可以找他商量,他应该会提供最诚恳的建议。”

幸子说到这里,口气又变了,连表情也和刚才截然不同。

“可是呢,人不只会因为生病而死,还有可能发生意外丧生,像是交通意外,这就得好好注意了呢。”

“该怎么注意?”

“这个嘛。”幸子的眼神里带着讥讽的笑意,“你只要眼睛不看其他女人就行了,外遇很有可能导致意外发生的哦。”

枝村幸子仍住在以前的大厦,道夫的起居则在青山店里自己的房间。近来新大厦林立,幸子住的地方也不再值得她引以为傲。

“我是个有操守的女人。”幸子说,“我不做伤风败俗的事,最近流行婚前同居,我讨厌那样。”

她对操守的坚持来自她高傲的自尊,所谓矜持注重的也只是形式。幸子常到道夫店里,在他的房间过夜,或是叫他来家里住个一晚。不在同一张床上长期逗留,就是她对操守的定义。周遭的人,譬如道夫店里的员工,对还有三个月就要与道夫结婚的未婚妻到经营者的房里共度春宵,他们不觉得稀奇。他们的关系已长达三年之久,并非最近才刚开始交往的情侣。

幸子到青山店的目的不只是在道夫的房里过夜。白天,她坐进他的办公室,在长谷川经理和会计面前翻阅账簿。

“结婚之后,为了让佐山先生专心磨炼手艺,由我负责沙龙营运。不过,不能等到婚后再学看账、记账的方式,那样太迟了,从现在起就要打好基础。”

她没告诉道夫,她打算在结婚的同时,将自己登记为青山店这间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

依法人组织规定,社长每月领固定薪资。

“这些是佐山先生的薪水,交际费不需要太多,剩下盈余提作公司的公积金。基础要稳固,才能预防将来受到经济不景气冲击,以后就由我负责公司决策。”

她事先告知长谷川,经理的权限也遭她缩减。

“你用不着担心公司管理,你要成名,就得配合我的方针,不要以为结婚之后,你就能当个独揽大权的丈夫。男人只要有点能力,特别容易得意忘形,把赚来的钱随便乱花,现代经营管理不容许这样松散的行为。另外还要预先做好完整的税务规划。”她这么向道夫解释,“你知道要储备秘密资金吗?”

“当然知道喽,我已经交代长谷川要妥善处理。”道夫答。

“不行,不行,不能太信赖外人,说不定你什么时候被背叛了都不晓得呢。”

“一直以来都是由长谷川担任经理,他非常尽忠职守。”

“我不是说他不好,只不过人是感情的动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为了什么事跟你翻脸。到时候难保他不会向税务署告密,揭发内幕,要是因为那样被追缴庞大的税金,我们就完了。报纸上不是常有公司逃税曝光的新闻吗?那些都是内部的人,起内讧而跑去向税务署告密,我曾在《女性回廊》做过采访,对这一方面的情形,可是知道得非常清楚。”

一提及在《女性回廊》工作时的经验与知识,幸子的脸上立即绽放光彩。

“不能相信别人吗?”

“我是要你别把重要大事交代出去,他人毕竟是他人,只有自己的妻子可靠。”

“你会处理吗?”

“对,秘密资金的事也由我负责,我准备找个专业会计师来处理。”

简而言之,她一手掌控所有会计事务。

幸子每到店里,都会一一向客人寒暄问候。

“欢迎光临,您好。”

她弯腰鞠躬,展现十足的亲和力。

“您的发质真好,真让人羡慕呢。”

遇到无法称赞发质的客人时,她则改为赞赏对方的容貌,或是在服装打扮中找出特色,而大肆夸赞对方“年轻”绝不会出错。

然而,她的眼神却隐藏着几分冷淡。女性顾客的反应特别敏锐,清楚她这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对来店的顾客品头论足。

“她是谁?”不明详情的客人偷偷向店员打听。

“她是即将要与老师结婚的女性。”

“哎呀,是未婚妻啊。”

未婚妻却以女主人自居,四下招呼客人,幸子将这奇怪的举动解释为,她想尽快和店里的客人建立良好关系。她这份热心待客的“好意”,却招来客人私下反对。

“老师,还是别让枝村小姐常到店里来比较好……”柳田察觉气氛有异,战战兢兢地向道夫诉苦。

“嗯,我尽量劝她。”

幸子甚至会就每一位客人的发型向道夫提出建议,不可能轻易听他劝告。

结婚的日子正一天一天逼近。

道夫处心积虑要逃避与幸子结婚。一旦结婚,他得一辈子受恶女纠缠,遭受监控。

幸子将他和他的“女人们”一个个拆散,耍弄的手段比任何一位律师还巧妙且“狠毒”,将来也绝不容许他结交新欢。身为一个男人,这样的生活有何乐趣可言。她至今仍心存怀疑,一一清查他的交友关系。

她对金钱的执着异于常人,简直到了令人惊骇的地步。为使公司稳健经营,她一手掌控财务,并借此看紧他的零用钱,以防他在外偷腥。要与女人来往并且维持关系,都少不了钱。他的收入需由会计“负责人”幸子检视,就连每一笔钱的用途也都要经过详细审核。

长谷川经理受幸子指示,交出全部账本,她因此查出这家店的资金高达两亿日元以上,其中包括变卖自由之丘那块土地所得、银行贷款与个人资产,另有将近一亿日元来源不明。她知道,出资者是波多野雅子、竹崎弓子,以及滨野菊子。

“快讲清楚,你还有从别的女人那里拿钱吗?”

除了银行,借钱给他的全是和他有关系的女人。道夫矢口否认。

“算了,雅子跟弓子都不在这世上,菊子也逃了……既然不用还,这些钱就全收下喽。”幸子揶揄笑道,“得在账本上动手脚,想办法把这笔钱转成秘密资金才行。”

道夫惊觉,所有的钱都握在幸子手中,他一年只能领两百四十万,换算成月便是每个月二十万日元的“社长交际费”。他凭借一己之力一年赚进好几千万,却只能和同年纪的上班族领相同月薪,任由幸子坐享其成。而且,这样的关系将会持续一辈子。

——难道我这一生都要成为任她榨取的劳工了吗?

她借由稳健经营及长期资本管理的美名,套牢他所有工作所得利润,并以夫妻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将所有财产占为己有。至于他,不过是宛如行尸走肉般活着。

如拒绝配合,将导致杀害波多野雅子一事曝光。现在的生活总好过被判处死刑或在阴暗的监狱终老,这里比监狱自由,又有我这女人,监狱里可没办法跟女人缠绵呢,幸子说。

“你想从我身边逃离。”某天晚上,两人共枕时,幸子轻抚着道夫的头发说,“不过,我绝不会放手,而且你也很清楚,逃走等于是自毁前程。你的脖子上缠着一条肉眼看不见的绳索,而绳头就握在我的手中,长短由我调节。你要是胆敢逃走,绳子自然会拉紧,勒住你的脖子。”

“真恐怖。”

道夫挤出违心一笑。

“很恐怖的呢,像我这种女人……”幸子说,“我清楚你的一举一动,没有一件事瞒得过我。你别再喜欢上外面那些怪女人了,你这毛病由我来治。”

正因为有冈野正一搜集情报,才让他瞒无可瞒,道夫心想。其实你是靠冈野打听的吧,他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必须谨慎,不能随便亮出底牌。虽然还不是十分肯定,但佯装不知她与冈野的关系,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人在当下找不到明确理由的举动,往往已隐约预告了将来的发展。

——对了,我也利用冈野不就得了。既然冈野在那之后避不和我见面,那就由我来主动接近他。

“喂。”道夫说,“关于冈野,我是说冈野正一。”

“……”

幸子心惊,以为道夫发现她利用冈野,然而他的语气开朗,甚至神情愉快地泛起微笑:“我想帮他的事业更上层楼。”

“更上层楼?”

“嗯,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我算是幸运,有了点成就,可惜的是他一直没有机会发挥,我想帮忙推他一把。”

“好是好……”

疑云仍盘踞在幸子的心底。道夫这提议来得过于突兀,或许是知道她和冈野之间有联系,借此试探她的反应。

冈野今后依然是侦察道夫行动的重要人物,不能轻易据实以告,只有尽量装糊涂。

“我在学艺的时候,受到冈野夫妻诸多照顾,冈野太太尤其亲切。我不会忘记在那段艰苦的日子里,曾经接受人家的好意。”

“……”

“冈野太太那时候在新宿的酒吧上班,回家的时间晚,总会帮冈野和我买份猪排三明治。当时我还只是个穷小子,半夜常饿肚子,特别高兴。虽然便宜,但那真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猪排三明治了。不止猪排三明治,还有馒头或章鱼烧,总之她非常照顾我。”

在成功大道上阔步前行的男人,中途停下歇息,回首来时路,谈起过往的困苦。在现今的辉煌成就映照下,这么一段过去显得格外不切实际。

——那时候,他晚归是因为和波多野雅子在饭店幽会,有时亦将幸子搂在怀中。这些记忆已随风消逝,就是在本人面前也不愿想起,最终留下的只有“痛苦而美好的过去”。

幸子放下戒心,他要说的事情似乎与她料想的不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把这家店的设计交给他,就是为了报答那时候的恩情吧?”

“对,我想尽点微薄之力。”

“他不正因为这样有了点名气,工作也变忙了吗?”

“多少是收到了一点成效,不过,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现在这只是基础,我希望他将来能飞黄腾达。”

“怎么做呢?”

这话题正投幸子所好,她也欠冈野一份人情。

“他需要的是在媒体上大量曝光的机会,不只是属于我领域内的美发专业杂志,还得通过一般大众杂志宣传,将他打造成一流设计师。”

“……可是,他有这才能吗?”

“他没什么本事,才能平庸,最大的优点就是认真、有毅力。”

“嗯,这种人放在媒体上宣传好吗?”

“没问题的,他本人如果有身为一流设计师的自觉,自然能激发出潜力,大案子也会源源不绝地找上门来。提升地位后才能获得发挥机会,有好的舞台才衬托得出好的本领。”

“这么宣传会不会操之过急了?”

“你怕他没实力吗?”道夫摆出自信的笑容,“刚起步总是困难了点,可是宣传的力量不容小觑,再差劲的作品通过宣传都能达到美化的效果,画坛里就有些画家在媒体炒作下,摆出大师的架势。宣传可以蛊惑大众,他如果有决心,就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总有一天会建立起自信,成为名副其实的一流设计师。”

“可是他有这气度吗?他那么懦弱,我还真有点担心。”

他差点没冲着她说,既然担心,你可以去鼓励他啊。

“我不只要杂志介绍他,接下来还会视外界的反应,帮他接工作。”

幸子完全不明白,道夫为何会一时兴起,如此热心地为冈野的前途打算,但看他那样子又不像是心怀诡计,于是她将他刚才的发言,解释成他想帮助怀才不遇的友人,男人常有这样出其不意的想法。

“你也拜托一下认识的杂志编辑吧,而且最好是周刊,效果最快。”

幸子想到了福地藤子。之前她因为退稿的事不快,这一笔账就记在藤子身上。

她想,这件事需要先跟冈野正一讨论,便打了通电话到他的公寓,报上常委托冈野工作的一家小广告公司女职员的名字。

她很久没请冈野到家里。她传达了道夫的话。

“我没那能力,怕辜负了期望。”冈野一开始就表现出退缩的态度。

“没关系嘛,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呢。”幸子劝他接下。

“这的确是个大好机会,不过,实在是太遥不可及了,我只要能有一点小成就,就很感激了……”

“反正佐山会再找你,你到时候再考虑吧。”

“好。”

“我要提醒你一点,拜托你帮忙调查的事别说出去了。”

“知道了。”冈野点头。

“我怕他听了不高兴。”

“是。”

“我跟佐山就快结婚了……”

冈野低下头,由正面只看到一张憔悴的脸。

“都到了这关头,我还是没把握。”

她以对结婚生活的担忧为诱饵,而这担忧正指向破碎的婚姻。佐山今后还是会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她已经能预见这场婚姻将以离婚收场,希望到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助她一臂之力。

“他怎么会想提拔我呢?”

冈野也觉得这举止可疑。

“他可能是事业顺利,心有余力可以帮人了吧。他说想报答你过去的好意,其实是想炫耀自己的能力,你就默默接受,也不用挂在心上了。”

“是……”

“我也会为你加油,希望你能成功。”

幸子这话听在冈野耳里,像是暗示成功是她离开佐山后投靠他的条件之一,给了踌躇不决的冈野莫大的勇气。

或许就像幸子说的,每向上登一级阶梯,就能获得新的力量。光站在阶梯下往上观望,只会心生畏怯,裹足不前。——冈野因此相信自己的才能将会觉醒,这带给了他更为坚定的决心。

“我会帮你的。”见到冈野心志动摇,幸子又推了一把。

“我对自己没信心,可是既然有这机会,我会好好把握。只不过,我还是觉得害怕。”

“没问题的,打起精神来。”

“说不定还没成功,我就精疲力尽了。”

“别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丧失斗志就是自愿服输。我支持你,以后也会再跟你见面,帮你打气。”

“您还愿意再见我吗?”

“对不起,最近忙到没时间找你,以后我还是会常约你出来见面。”

“这肯定能让我勇气倍增。”

“我一定要见你,结婚之后,我还得拜托你像现在一样帮我盯着佐山。”

婚后,她仍希望能暗中掌握佐山的一举一动。冈野则自以为,幸子想得知佐山的出轨行为,不是为维持婚姻长久,而是想与他尽早离婚。

后来,佐山在酒吧说出要帮他成名的时候,他装出初次听闻的模样,万分感激,完全不提早已从幸子口中得知这消息。唯一真诚的,只有他心中的那份谢意。

“我跟两三家杂志社谈过了。”佐山手拿酒杯,兴冲冲地说,“说不定改天会有编辑跟你接洽。什么嘛,别担心,现在什么都要靠宣传,大家看你的眼光不同,你的能力也会跟着提升。过去你受人左右,以后就换你左右别人啦。在艺术的世界里,被动跟主动的立场有如天壤之别,一边走向日渐凋谢,另一边则是大放异彩。自信可以帮你下笔有如神助,进步飞快。”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能耐,总之拜托您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冈野低头致意。

“你答应啦,我也会尽量帮忙。对了,有别人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没听过,您是第一个跟我提起的人。”

冈野极力掩饰内心慌乱。

“那就好,我也还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个计划。这种事如果太早泄漏出去,影响到接下来的安排就麻烦了。”佐山以像是在嘲笑冈野的表情说。

事后回想起来,冈野正一正是从答应佐山这件事之后,便意志消沉。

自从枝村幸子决定与佐山结婚,不再和他见面后,他便情绪低迷,工作上一事无成,妻子和子与友人都为此忧心不已,后来与幸子恢复来往又使他重振精神,没有人知道他心境转折的真正原因,和子只高兴能看到丈夫再度提振精神。

即使同样是情绪萎靡,前后的原因及本质却各有不同。

后来果真有杂志记者前来采访冈野,杂志本身的名气不高,报道亦不醒目,却总归是让冈野正一这位新秀首度正式公开亮相。

杂志的报道引起关注,就连周刊杂志的女编辑也亲自来访。

这位外表难辨男女的编辑递出一张写有福地藤子的名片,指挥随行摄影师拍下冈野和狭窄公寓房间里的工作室,流畅地询问冈野的意见,并频频记录。

“冈野先生,请问你认识枝村幸子小姐吗?”全身散发出男人味的女编辑最后问道。

“……嗯,算认识吧。”冈野答得胆战心惊。

“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也没什么关系……我跟佐山有交情,幸子小姐又是他的未婚妻,他曾介绍过我们认识,就是这样而已。”

“这样啊……其实这次请我在杂志上推荐你的是幸子小姐。”

福地藤子回去后,冈野一心期望自己讲的话不会传到佐山耳里。他只想尽量避免亲口提到幸子的名字。

“没关系,我马上就去提醒她别说出去。”

冈野找幸子出来商量,幸子于是如此回应。

“您认识那位女编辑吗?”

“对啊,她是我的朋友,我还在《女性回廊》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我拜托她在杂志上推荐你,那本周刊的发行量大,肯定会有不错的效果。”

“真可怕,之前已经有两三家杂志社来采访过我了。”

“那是佐山动员的,而且都是些小杂志社吧,这种时候还是得靠大型的杂志社才行。”幸子说这话宛如在夸耀自己的实力。

“我那间脏乱的工作室竟然要刊在杂志上,这真是太丢脸了。”

周刊上刊登了两页关于冈野的报道及照片,经过福地藤子的妙笔吹捧,冈野成了被埋没的奇才。他的才华在这故步自封的世界更显珍贵,并预言他的出现将会刮起一阵旋风,而那狭小脏乱的工作室照片便成了他天才的象征。现在的顶尖设计师多坐拥豪华的个人工作室,极尽奢华之能事……

“这篇报道不错,周刊的效率高,发行量大,效果更佳,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回响了。”佐山在下一次见面时说。

两周不到,佐山打电话约出冈野,再次提到回响。

“天大的好消息。我店里有个客人是航空公司高层的夫人。我趁她来做发型的时候,帮你美言了两句,她又将你的事告诉丈夫。刚好那位先生读过周刊上的报道,最近正为了没有适用的观光海报烦恼,想把这工作交给你。喂,A航空公司哦,这案子够大了吧。成功的话立即跃升一流设计师,世界各地都可以见到你的作品。”

冈野正一猛地跳了起来:“A航空怎么可能采用我的作品。”

“别这么没志气,还不赶快动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跟夫人的交情好,说服她给你这个机会,由她建议丈夫选用你的作品,这方式不只快,也已经谈妥了。”

“咦,谈妥了?”

“没错,总之你先画个一次来看看,不过时间很赶哦。”

这便是导致他情绪再度失控的主因。

A航空将第三次提出海报的期限往后延了一周,冈野正一却仍无法顺利完成构图。由于前两次提出的作品被退,使他自信全失,无法尽情发挥,思绪紊乱。

好不容易得到A航空这么一个华丽的舞台,倘若无法赶上截稿期限,幸运将永不再为他敞开大门。这件事已经在同行间传开,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如果因为赶不及交出作品而失去机会,不只可能被视为理所当然,甚至还会有不少人拍手称快。A航空的主要合作对象皆为大师级人物,一位毁约的“新人”将不会再受到青睐。

离一周的期限只剩五天,冈野熬夜到两眼充血,在桌前环抱双手苦思,沉着脸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他始终不与和子交谈,就连她因为担心他的状况所做的饭菜,他也几乎不曾动筷,这两三天来都处于近乎绝食的状态。

他看遍可作为参考的大师和名家作品,以及外国画家作品集,却完全没有方向或技法上的启发。他费心思量,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因此只觉得心浮气躁。

现在的他与不久前的地位大不相同。杂志推荐他为新进设计师,他不再是一般画家,不能轻易反悔,更何况他也需要对替他争取成名机会的佐山负责,以及响应枝村幸子的殷切期望。

他祈求神明相助,助他渡过眼前难关,开启璀璨前程。

只剩下四天了。制作至少需要三天时间,必须在这一天决定方向。他紧张得汗流浃背。

和子让他心烦,他怒斥她的每一句话,嫌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碍眼,忍不住怒火中烧。他没有到外面散步整理思绪的闲情逸致,而是暴躁地在房里来回踱步,东西一看不顺眼就随手乱丢,一下子在地上打滚,突然又站起身,他急得就要七窍流血,直想走上自杀一途。

期限剩下三天的那一晚,他终于有了想法,决定了方向。这是他一心赶着在期限之前完成,垂死挣扎的结果。

第二天一早,他面对门板般大小的画板,开始在上面的画纸作画。连日来他几乎不曾合眼,却没有睡意,一感到头昏脑涨,就大口灌下咖啡。和子也鲜少入眠。

那天晚上,工作进度完成了三分之一。他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但在结果尚未明朗之前,不能掉以轻心。

隔天傍晚完成了一半进度,总算有把握能如期交件,设计也让人满意,或许神明真在他走投无路之际,拉了他一把。他虽然疲惫,仍聚精会神工作。工作进行到一半,最后的成败还是未知数。

傍晚六点半,公寓管理员前来通知有来电。

“安西小姐打电话找你。”

安西是枝村幸子与他联络时用的假名。冈野阻止了准备下楼的和子,亲自到楼下管理员室接起了电话。

“是我,我有事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当面跟你谈,八点到我家来好吗?”幸子说。

“呃……”

冈野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挂念着手边的工作,担心这一去耽误了工作时间,赶不及如期完成。然而他却无力抵抗,只要幸子开口,他就会排除万难前往赴约。

更何况只要与幸子见上一面就能赶走疲劳,恢复精神,为深陷不安与绝望的自己带来勇气。

接连几天埋头苦干,肺里充满浑浊污气,使他渴望到外面呼吸夜晚寒冷的新鲜空气,如此工作必能进展得更加顺利,更为得心应手。

冈野答应八点到,幸子因此答道:“好,抱歉要你专程跑一趟,我会在家等你。”

他回房又画了一会儿将工作告一段落。刮胡子的时候,连他都注意到自己精神奕奕。他以外出见客户为由,瞒过了和子。

和子见到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总算松了一口气。

“慢走。”

和子欣慰地看着准备外出的丈夫。

“白痴,工作都快做不完了,怎么可能慢慢来,来不及交件就糟了。”

冈野正一打算跟幸子短暂见面后就马上回家。

——你几点离开“公寓”?(检方侦讯笔录)

“我那时候看了手表,记得很清楚是七点三十五分。我在五月二十九日晚上七点三十五分离开了公寓。”

他招了辆出租车前往枝村幸子家,而且正好在八点抵达。他想到说过要在八点到,结果还真的准时到达。

幸子家在四楼。电梯里有四五个男人,其中三人撇过脸,和冈野一起在四楼走出电梯,默默朝走廊另一头走去。幸子曾板着脸抱怨,前面最近开了一家怪里怪气的男同志酒吧,害得出入这栋大厦的人员复杂不少。

往对面走的那些男人正是要到那家店的客人。

冈野敲着幸子的房门没有回应,于是转动了门把,房门应声打开。他以为幸子知道他八点来访,才没将门锁上。

他走进房间,灯亮着,但是没看到幸子。他站在门口,不敢贸然进房,等了两分钟后,他悄悄唤了声:“晚安。”幸子仍未现身。

他常来访,已经摸熟了幸子家里的环境。他往房间里走了几步,看了看周围,发现沙发旁有个黑色物体。他又靠近了一点,这才明白那是落在地上的女人头发。他以为幸子身体不舒服昏倒了。一旁的家具丝毫不见凌乱的迹象,桌面整齐,椅子摆在原位,窗帘依然紧闭。

绕过沙发,他见到了卧倒在地的枝村幸子。

他蹲在她身边,叫了声:“枝村小姐,枝村小姐。”摇晃她的身体。她的背跟着动了,脸却依然朝下,他以为她趴着是因为身体虚弱。

他把手搭在幸子肩上,让她的头靠住自己的手臂。明亮灯光清楚照出一张紫黑色脸孔,她的鼻孔出血,嘴里流出浊白色的呕吐物,瞪大的双眼不见瞳孔转动。然后,他这才发现有一条蓝色丝巾缠住了她的脖子。

他一松手,她的头跟肩膀顺势被抛了出去。丝巾的结就绑在颈后的头发下方。

慌乱中,他审视着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想到了妻子,本能地奔向门口,脚步凌乱,心里只有尽快逃离现场这个念头。他像是身处于逃跑的梦境之中,双脚瘫软无力,仿佛就要失去重心跌倒。

他头昏眼花,耳鸣不止,心跳难平。为怕与人同乘一台电梯,他选择走楼梯下楼。下楼时,他遇到了上楼的女性,并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刻意撇开了脸。

终于走出大厦,干冷的空气打在他身上,他却浑然不觉。一回头,只见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电视里传出阵阵音乐声。后面无人追赶,也没有路人多注意他一眼。

冈野跌跌撞撞地走进眼前的公共电话亭,费了一番力气才从钱包里拿出十日元铜币。他的手指颤抖,像是丧失了正常功能。

拨号两次都没成功,他只想尽快通知佐山这件惨事,佐山是幸子的未婚夫,这个想法迫使他尽告知义务。六月十五日是他们的大喜之日,喜帖都已发出了。

铜币掉落的声音响起,听筒另一头传出声音。

“喂,您好。”是女人的声音。

他拨打的电话号码直通青山店二楼佐山的房间,那或许是有事到房里找佐山商量的女店员。

“佐山在吗?”他连声调都变得怪异。

“是,你是哪位?”女店员的应对粗鲁,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女子。

“我是冈野。”

对方没有响应,而是朝远处唤了一声:“道夫,电话。”听得出来她将手掩住了话筒。

女人直呼道夫,冈野因此知道她不是店里员工,没有店员敢这样随便乱喊老板的名字。

“谁打来的电话?”佐山的声音从远处传进听筒。

“他说他叫冈野。”

店员大多知道他的名字,女人不认识他,才会以此方式相告。

“这时间打来,有什么事吗?”

他听到佐山边说边朝电话走近的声音。

“喂?”

佐山的声音直接传入耳里,冈野一时没有出声。

“喂、喂?”

佐山再唤了两声,冈野依然沉默以对,只有喉咙微微颤动。

“……奇怪,没声音啊。”佐山对着女人说。

“怎么会这样呢,刚才明明还有声音的啊。”

冈野挂掉电话,走出了电话亭。

如果佐山一开始就接起电话,或是女店员的对应谨慎,他也许会立刻将幸子出事的消息通知佐山。然而,当发现有个与佐山态度亲密的女人在场,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几点走出“电话亭”?(检方侦讯笔录)

“我看过手表,那时候是八点二十五分。”

——你为什么看表?

“我在电话里听到佐山说:‘这个时间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所以看了一下表。”

——你几点离开枝村幸子家?

“应该是八点十四或十五分过后,我走得很匆促,没有看表。”

——也就是说,扣除你搭乘电梯上楼和走楼梯下楼的时间,你在枝村幸子家里共待了十分钟左右。

“我那时候很混乱,不知道自己究竟待了多久。”

——当时为什么没有马上打电话向警方报案?

冈野也曾想过报警,然而他的立场并不单纯,甚至可能被怀疑涉有重嫌。他非常明白,即使洗清了嫌疑,还是需要以重要证人的身份接受侦讯。

后天就是A航空的交件期限,在这节骨眼上一旦遭到警方拘留,势必无法如期完成,幸运一闪即逝,更无法履行与佐山之间的约定。这虽然是间接因素,却比对A航空负责更为重要。

倘若不是为了这份工作,他会毫不犹豫地报案。他想着,还有两天,至少再给我两天!

他在九点多回到家,和子雀跃地迎上前来,他的模样却让她愣在原地。

“我以为他难得外出,一定会精神饱满地回来,可是他却脸色苍白,一脸呆滞地回到家里。看他那样子,我知道他在外面承受了非常大的‘打击’,可是因为他之前为了工作‘情绪不稳’,性格暴躁,我什么也不敢问。我端出热茶,他叫我拿冰水来,他一口气灌下‘一整杯水’,然后又回到工作室,眼神空洞地坐在画板前,看着还没画完的作品,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隔天早上,我才发现他的‘衬衫’袖口上沾了一点血渍。”

和子这样告诉地方检察院的检察官。

冈野认为妻子并不知道这件事。即使他与枝村幸子没有发生肉体关系,他却一再隐瞒,私下与幸子见面,蒙骗自己的妻子,不管妻子怎么胡思乱想或恶言相向,他都只能默默接受。他急忙离开枝村幸子家,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打电话报警,其中部分原因正是出自于此。

隔天下午,两名警察前来带走冈野。画作有了点进展,但显然是一幅失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