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幸子归后

波多野雅子于六月十七日横死西多摩郡青梅的山中,这半年来,枝村幸子身边也发生了不少事。自从四月十三日在博多告别道夫之后,变动即接踵而至。

幸子于十三日中午过后飞抵羽田机场,下午三点才进杂志社。她从机场花了点时间回家,考虑到她手提行李、一身外出旅行装扮到公司,未免有失体面,便换了套衣服才出门。由于久未在东京享用美味午餐,她禁不住诱惑,又在途中前往赤坂的餐厅用餐。

她到杂志社的时候,编辑会议正在进行。她毫不在意地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总编辑瞪了她一眼,没有当场发难。幸子的年资长,远比大部分的男同事来得资深。真要算起来,她的前辈只有总编辑、主编及其他三四人,其他同事在表面上都对她敬畏三分。

总编辑一个月前才刚由其他部门调任至此,他不时严峻地盯着跷腿坐在椅子上、抬头大口抽烟的幸子,并未出声。

会议结束后,他把幸子叫到没有人的隐秘处。

“你知道今天下午一点要开编辑会议吧?”

总编辑一开始就摆出咄咄逼人的姿态,幸子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知道啊。”

“你为什么明知道要开会,还迟到两个小时?”

“我已经尽快赶过来了,还是来不及,就迟到喽。”她的眼神及言辞毫无歉意。

“你已经尽了力,还是迟到……有什么理由吗?”总编辑问。

“私事。这关系到我的个人隐私,恕无法相告。”她一心反抗,说话也跟着严肃起来。

“个人隐私啊。”总编辑讥讽地说,“你到昨天不是放了两天假了吗?”

“那是年假。”

“对,我同意那是你可以行使的权利。不过,今天这两个小时……准确说来,规定上午十点上班,算迟到了五个小时,这我就没办法不过问了。”

“您说这话就太不通情理了,根本没有人遵守上午十点上班的规定,您也是下午一两点才进办公室的啊。”

“我这么做有正当理由。我们的工作跟业务不一样,有时候需要配合作家的时间,在上班前先去拜访,或是为了采访晚进公司,没办法照规定行事。你要问我为什么迟到,我可以回答你是为了工作上的需求。以前你晚进公司,我从不过问,就是因为我认为你在外面忙着工作……但是,今天开的是讨论特刊内容的重要编辑会议,事前已经提醒过全员都要出席,就只有你晚了两个小时进来。而且还因为迟到,不清楚会议进行状况,没办法发表意见,只能坐着抽烟。你今天迟到两个小时,等于一整天都浪费掉了……所以我才问你为什么迟到,我可不接受私事无可奉告这种答案。”总编辑激动地一吐胸中怒气。

幸子目光炯炯有神地听着总编辑说教,嘴边泛起一丝冷笑,心想总编辑尽讲些漂亮的场面话。她私下听过关于总编辑的流言,他爱上酒吧,每次离开女人的公寓,总是一点过后才姗姗来迟。

“你这两天休假是外出吗?”

幸子没有出声,总编辑于是继续追问。他刚上任,早已预谋要先给部门内这位女强人一个下马威。

“出去啦。”

“我不问你去哪里,不过,回来总是需要搭乘交通工具。你刚才说,你已经尽快赶来公司,结果还是迟到了,难道你在这一路上遇到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挠,让你没办法顺利准时进公司吗?”

“……”

“国营铁路公司没进行斗争,也没听说私营铁路罢工,或是飞机发生意外……”

“好了,不要再说了。请从我的月薪里扣掉今天的薪水!”

幸子声音颤抖,怒气冲冲地从总编辑面前离开。

她下午五点就走了,其他同事都还留在公司,她这两天休假,也积了些工作待办,却没有心情处理。她今天原本打算晚上留下来加班,但总编辑那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叫她无法忍受。她的年资长,这对她而言是忍无可忍的莫大侮辱。

幸子对自己的工作能力有信心,也很适应这份工作。她做事比男同事干练,而且由于长年负责影视线,在演艺圈建立起了丰富人脉。在影视新闻这个领域里,最重要的便是人脉广,没有人脉就别想拿到好题材,杂志企划更是得不到协助。这算是一种特殊手段,公司职称的作用微乎其微,若是想凭此与其他杂志一较高下,只会落得铩羽而归的下场。

演艺圈属于她负责的领域,总编辑即使气焰再高也无能为力,其他同事再怎么努力追赶也只是徒劳。

(好,我这个月不管了。)

她决定这个月要放纵玩乐,效果将会反映在下个月份的影视专栏。影视专栏是女性杂志的重要单元,要是表现较其他杂志差,肯定会吓得总编辑脸色发白,后悔骂了她这位资深员工而像前任总编辑一样重视她。她这么想着,仿佛仇恨已报。

前任总编辑宠坏了枝村幸子。

她老早离开公司,却还是怒气未消。每当遇到这种情形,她总会打电话叫佐山道夫陪她吃饭,再回她的房间或是其他地方住个一晚。此时他人却在九州,无法陪在她身边,现在也不一定还住在博多的饭店。他明天受邀前往长崎当地的美发师聚会演讲,住宿由主办单位安排,到了才会知道住在哪里,无法与他联络。

她想到可以找福地藤子,拨了通电话到她工作的出版社。福地藤子归属周刊编辑部,打电话也不一定能找到人。月刊跟周刊的忙碌程度有天壤之别。

福地藤子接了电话,说今天是她这个星期以来最悠闲的一天,随时可以走。

“我想喝酒,你请客吗?”福地藤子发出男人般的声音。

枝村幸子和福地藤子约在新宿的餐厅见面。她们平常总是在高级餐厅畅饮洋酒,但幸子自从与道夫交往以后,经济状况日渐拮据,尤其往返九州的机票钱及当地的住宿费都是自付,钱包更是消瘦不少。

福地藤子不论声音、长相,甚至服装都充满男子气概。她剪了一头短发,那张鼻大嘴大的脸上没有化妆,穿的是黑色长袖毛衣,配上卡其色长裤。

“我能了解总编的心情。”

福地藤子喝了一口威士忌,露出全身上下唯一散发出女人味的金牙。她张着宽扁大嘴,眯起眼睛。

“咦,为什么?”

“就是说啊,因为你的工作表现好,新上任的总编辑为了不让你威胁到他的地位,给你个下马威。”

“是吗?这样也太坏了吧。”

“没错,就是坏,男人就爱虚张声势,他这么做其实是自卑感作祟。”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应该要反抗他,还是表面上故作温顺,这我可不服。”

“你不要理他,无视就好啦。”

“这可行不通,我每天坐在办公桌前都会看到他。老实说,我打算这一个月随便应付,搞垮影视专栏,这么一来应该可以让他醒悟。”

“原来你已经有计划了。这虽然是常见手段,可是真的有效吗?只怕总编知道个中缘由,怒意越升越高,惹得情势险恶一发不可收拾。他要是往上告到局长或高层长官那里,吃亏的就是你啦。”

枝村幸子还没考虑得这么周到。她以为率领下属无方,需追究总编辑的责任,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寻求解决之道,然而总编辑刚上任,尚不需负起监督职责。她不曾预设总编辑可能会一状告上局长或其他长官。

社长跟长官们知道她长年为杂志社服务,是专门负责影视新闻的资深编辑,不会轻易答应总编辑的要求,反而可能责骂前来告状的总编辑软弱无能。

“好啊,他敢这么做,我就辞职。”枝村幸子气愤地说。

“你说什么?辞职?”福地藤子睁开一双细眼,张大了鼻孔,看着幸子。

“对啊,我早就想辞了。一直当个低薪编辑也没什么前途,再说,女人不管工作再久,成就还是比不上男人。所以呢,我要成为自由撰稿记者。幸好我这几年负责影视消息,在这一方面已经奠定了基础,大家要是知道我独立,一定会支持我。我跟藤浪龙子的感情好,其他像是作曲家新井老师和久米老师、电影导演村尾老师,还有我之前负责的作家们都会挺身而出。这些人现在虽然有名,过去我可是为他们出了不少力。”

“噢,那不错啊。”福地藤子一拳打在桌上,“这些是你的财产,没有不加以利用的道理。你的文笔好,采访又出色,我每次看都觉得惊艳,像你这样的人才竟然被绑死在一个地方,真是太可惜了。”

她们不是到高级餐厅用餐,菜肴称不上美味,器皿也不讲究,但便宜的威士忌仍令人醺醉。福地藤子连叫好几杯酒,瞳孔的变化逐渐迟缓。她赞赏枝村幸子的才能,一再点头保证她绝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你看A·H子,那女人明明没什么才华,写出来的报道竟然大受欢迎,月入百万以上,真是赚翻了。还有S·R子,我们不常刊她的文章,不过,我确定她的月收入不下六十万,而且这还只是一般水准。有人到处兜售匿名文章,也有人跟两家左右的公司签约,拿固定价格。依你的能力,马上就能月入五十万,有署名的文章价格更高,大概可以到七八十万。我保证一定有这行情。”

“我真的可以吗?”枝村幸子故作谦逊。

福地藤子指名道姓举出来当例子的两位女性,她也有耳闻,并自认自己的才能比她们优越。

“那么我先把稿子投到你那边去?”幸子半开玩笑地试探福地藤子,语气中又是恐惧,又是谄媚。

“好啊,我随时等你的稿子。稿子拿来,剩下的交给我处理。我们现在是请A·H子写稿,老实说,我们正在烦恼她的文章千篇一律,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你要是能写稿子来就太好了,刚好可以换掉A·H子。”

“你是说真的吗?”

“我这个人不会说谎,捧你对我也没好处,难道你对自己的文笔没信心吗?”

“信心我多少有一点,至少写出跟A·H子差不多程度的文章不成问题。”

“你的自信应该不只这么一点吧?算了,算了,为了将来随时可以独立,最好是从现在开始四处打好关系,包括采访对象也不能疏忽。你跟藤浪龙子有交情,歌谣界方面应该没问题。工作辞掉之后,一定要闯出一番成就,让总编后悔莫及。”

福地藤子的建议,使枝村幸子越来越觉得成功在望。她本来就有自信,在博多的平尾山庄时,也曾向佐山道夫表达过独立的意愿,只是没听到他人的想法,总感到不安。她身为杂志编辑,无法由客观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况且她亲眼见证过许多自由撰稿记者的浮沉,能一路顺遂最好,一旦失败,后果惨不忍睹。她需要旁人提供意见协助判断,能得到像福地藤子这样一位内行人的保证,她终于拿定主意,接下来就是为将来巩固采访来源及客户。她心想,好,一切就从明天开始。

“你一个月赚个八九十万要做什么用,你一个单身女子,有那么多钱也没处花啊。”福地藤子咧开大嘴嘻笑。

“就是因为单身,才要趁现在,为老年进养老院先做好准备喽。”

“你真会找借口。那个老顽固总编辑骂你是因为你放了两天假又迟到,你到底是玩到哪里去了?”

“也没有啦……”

“哼,你的脸上写得一清二楚,这一趟玩得很爽吧?你要下定决心赚钱是不错,要是拿去养男人就太蠢了。”

“不劳您费心,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你好胜又聪明,挑男人的眼光看似严苛,其实一坠入情网就变成了个盲目、小心眼又老爱吃醋的女人,我说得没错吧?”

她们喝到十点半离开。她受到福地激励,但最后那几句话却挥之不去。那番话说中了一半,她确实因佐山道夫而怀有强烈妒意,按捺不住妒火中烧,却又怀疑,难不成佐山只是在玩弄她?

她起了确认的念头,脑子里骤然闪过一个实为猜疑的想法。她找到公共电话,翻出以前记在手册里的电话号码,拨了通电话到波多野雅子家。

“您好,我叫川上。抱歉这么晚打扰您,请问夫人在家吗?”

“夫人不在,她昨天出去旅行了。”

接电话的人似乎是女佣,声音里带着浓浓睡意。

“夫人去旅行了吗?请问她到了什么地方旅行?”

“夫人在大阪……”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或大后天。”

幸子走出电话亭,怒血直冲脑门。雅子去大阪的那一天,正好错开了自己回东京的日子。

幸子一见道夫,便追问他在长崎的住处。道夫从她的表情看出不寻常,由于早有准备,回答得不慌不忙。他怕要是顺口胡诌,幸子随时可能会打电话去确认。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道夫不堪其扰,露出厌烦的表情。

“因为你说谎。”幸子怒目相对。

过没多久,她的态度不再强硬,甚至有让步的意思。

“我怎么可能说谎,你又在怀疑什么了?”

“波多野雅子从十二日起就不在东京了。”

道夫大概猜到了是这么一回事。其实他早就从她的表情看出端倪,她也许打电话到波多野家打听过了。

“谁在不在东京都跟我无关。你知道她去哪里吗?”

“大阪。”

“谁告诉你的?”

“女佣吧。”

“如果是她出门时告诉女佣要去大阪,肯定不会有错。我可是在九州哦。”

“我才不相信她去了大阪。从日期推算,那天不正好是我回东京的前一天吗?”

“十二日那天,我们不是一直待在博多吗?如果她真的跟你猜想的一样跑来博多找我,我要怎么陪在你身边?你看,那天我们不是从早到晚都没分开过?”

“我十三日上午离开九州,说不定你马上就赶去跟她见面了。”

“别闹了。她要是为了我专程飞来博多,我怎么可能放着她不管,就算只有一个小时,甚至三十分钟,我也会挪出时间去机场接机。”

“你做事精明,或许早就安排好了。”

这场对话在各说各话中结束。幸子没有确切掌握雅子的去向,正因为有这致命的缺陷作梗,使她无法彻底追究。她一方面追问,又期望他并未和雅子见面。仔细想想,即使道夫安排再周到,也没那胆量同时约两个女人到同一个地方旅行。况且,她也不认为雅子会没事先约定就自作主张追到博多,如果有约,道夫不可能自找麻烦。雅子若于十二日到达博多,道夫只要照自己所说的,随便找个借口溜走就得了,他却从未离开一步。那天下午他抛开工作,一路陪着她从箱崎的旅馆,直到回平尾山庄。她回想起当时的情形,道夫的样子并未特别慌乱。刚开始他放不下剧场的工作,一知道赶不及,态度也随之从容。幸子反复寻思,逐渐无力反驳。

“我怎么觉得被你骗了。”

幸子露出一抹苦笑,表示退让。

“我想辞掉现在的工作。”

她提起目前最让她担心的问题,这问题占据她的心头,让她没有心情再逼问道夫。她无法同时挂念两件事。

“你在博多就说过要辞职,终于下定决心了吗?”道夫表现得漠不关心。

“既然迟早要辞,我想快点决定。”

“杂志社知道了吗?”

道夫看着幸子激动的神情,心想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还没正式提出。老实说,我跟总编辑吵了一架。”

“什么时候?”

“九州回来那天,我迟到了,不过,要不是总编辑欺人太甚,我才不会回嘴……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待下去,吵不吵都没差别。”

幸子以不同于向福地藤子抱怨时的亲昵语气,寻求慰藉似的迅速交代事情经过。

“被骂一下也不要紧吧。”道夫的反应不如幸子期待得热烈。

“当然重要了,对我来说,那可是无比的侮辱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辞职这件事,再多考虑一下比较好吧。”

“你叫我继续忍受在那个总编辑下面做事吗?”

“总编辑也算是杂志社聘请的员工,不会老占着同一个位置,总有一天会换人。我建议你不要一时冲动,意气用事。”

道夫建议她慎重行事。他对媒体的世界一窍不通,只不过担心幸子一辞职,会造成他时间上的负担。她的行动受工作限制,即使再自由都无法脱离这强大束缚,要是以后转为自由业,恐怕会全面介入他的生活。他现在已经感到应接不暇了,更进一步的牵连,怕只会使他自由和事业两头空。

“我也不年轻了,总不能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守着同一间公司。何况独立之后的收入会是现在薪水的三到四倍,机不可失,我还可以到处写文章提升你的知名度呢。”

“收入会增加这么多吗?”

“最少一定有五十万,而且我有信心可以赚到更多。我现在专属《女性回廊》,独立之后,可以帮各家杂志撰文,发表的舞台更宽阔。譬如说,我就算想写篇文章推荐你,一遭《女性回廊》的编辑会议否决,那篇稿子也就废了,但是,以后我可以把稿子拿到别家杂志刊登,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大利好。”

她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道夫有点心动,虽然烦恼她辞掉工作后可以自由运用时间,但这却是个能在媒体上大肆宣传的良机。如果她工作忙到没有闲暇时间,那更是求之不得。

“我的心意不会再改变了,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实际上,她已经开始与各方人士接触并拉拢关系。她前往别家杂志社,拜访那些熟识的总编辑,传达她今后将辞去《女性回廊》工作的意愿,届时请务必提供协助。她拜访的每一位都与她交情甚笃,当场答应她的请求,并表示随时欢迎她的稿子。

她不只拜托总编辑,也对其下编辑部的年轻员工示好。她向采访对象及合作作家表明去向,请他们多帮忙,每一个人都表示一定尽力相助。她也常请其他杂志社的编辑部员工吃饭,为将来投资。

她对外的准备工作渐趋繁忙,因而无暇顾及本业。她并不在意荒废工作,反正不久就要提出辞呈。比起当下,未来的人生规划更加重要。

“等你将来工作上了轨道,我想请你帮忙关照一个画家。”道夫说。

“画家?”

“其实是个设计师,画图的。”

“哦,我听你提过,就是你之前住在四谷的时候,隔壁的那对夫妻?”

“对,他叫冈野正一,现在是透过神田那边的设计事务所接案子,不过说穿了,是他的朋友把接下的案子,用低价外发给他。我虽然不觉得冈野的才能特别优秀,可是他为人忠厚,我想帮他一把,让他有成名的机会。就算只是让他在杂志里画一小张图,他肯定也会乐不可支。”

“你是说插画吧。好啊,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会想办法帮他一把。”

“他如果看到杂志上刊登自己的画作跟名字,不晓得会有多开心。而且就因为他为人忠厚,我打算把青山店的部分室内装潢交由他设计。”

“对了,青山店的开店计划有进展吗?”

“你提议让艺人加入会员出资的计划没什么成效,他们对无利可图的投资好像没什么好感。”

“我觉得这点子不错呢。跟你洽谈过的那些人反应如何?”

“顶多只有五六个人加入,而且每个人只拿出十万或二十万这点小钱,就算是藤浪龙子这些大明星也没拿出多少钱来。”

“我再来说服他们看看吧。”

“那就拜托了。”

他在这件事上看到枝村幸子值得信任的一面,若是情欲能再稍微淡一些,就更理想了。

有一天,枝村幸子这么说:“青山店的会员制很难推动呢。”

“我决定卖掉自由之丘店,把资金回转到青山。本来我是计划经营总店跟分店共两家店,可惜事情发展没那么顺利。”

“自由之丘店的价钱有那么好吗?”

“售价普通,不过,那块地比青山足足大上两倍。不够的部分我已经想到该去哪里筹了,我可以卖掉九州那边父亲名下的山地。”

“那就好。可是,你在九州还有山地吗?”

“有。”道夫答得斩钉截铁,“我父亲留下的地还剩一些,亲戚那边也都处理好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有纠纷。”

“幸好你早买下了自由之丘那间店。”

自由之丘店那块地在一个月前还登记在波多野雅子名下,那时他不能卖,也没办法拿去抵押。

一个月前,他谎称资金不足,借来雅子的印章,并以向银行借钱为借口,不消一天便将土地转到自己名下。

雅子为他选定开店地点,但那单纯只是“借”给他的土地,她从没说过要把地让给他。爱情归爱情,物欲归物欲。雅子没向他收取租金,一心期待地价飙涨。

道夫为雅子的贪婪而恼怒。雅子不曾明说要把地送给他,既然是为喜欢的男人开店,地理应归男人所有,至少,那是对“情夫”应有的态度。她没说出口,他便将此解释为双方互有共识。

然而,雅子从未表示要把地让出。他逐渐认清雅子打的如意算盘,怒不可遏,愤愤地想,竟然把我当成这块地的管理员,这块地必须为我有效运用,那女人简直是让这块地的利益机制付之阙如。

他盗用雅子的印章,私自卖地,涉嫌伪造文书及诈欺等两项罪嫌,一旦被起诉,势必会遭合并求刑数年。不过,道夫想,那是发生在不相干的外人身上,他和雅子的关系并非“外人”。

雅子尚未得知这块地已不再归她所有,倘若发现肯定会大发雷霆。道夫与买下土地的买主约定,在青山店完成之后,店家搬迁之前,自由之丘店先维持原状。店的外观不变,雅子自然不会注意到不管土地还是店面,都入了他人之手。

他将据点转移至青山后,雅子才会察觉有异。他告诉雅子,青山分店的资金由别处周转,她因此以为“总店”不会受到影响。事迹败露后,必定少不了激烈争执。

她究竟能把事情闹多大?她瞒着丈夫,私下筹钱买地,等于是偷丈夫的钱,再双手捧给情郎,她要吵要闹皆受限于此。她若是坚持追讨这笔钱,不仅证券公司社长夫人的位子不保,更会成为人们侮辱及嘲笑的对象。最后,她只能含泪吞下。

他打算要是雅子争吵不休,便威胁将一切摊开在世人面前,一句话就能让她闭嘴。

波多野雅子曾在九州旅行的途中催他还钱。她表示,她除了帮忙“垫钱”买地之外,还另外借了他不少钱,问他能不能多少还一点。他被要钱要得不明所以,追问之下才知道,雅子在股市惨赔,输得一败涂地。

她投资股市的盈亏都瞒着丈夫,不论是“借出”赚来的钱,或是逼他“还钱”,这些都不在丈夫的掌握之中。她没办法与任何人商量,拿不到钱,她只能暗自苦恼。

枝村幸子回东京后,道夫与前来催讨债务的肥女度过爱欲交缠的两天。他不是真心沉溺爱欲,只不过为了让她提不起追讨的念头,这是最好的方法。雅子的金钱欲确实因此变得迟钝。

这状态不可能永久不变。即使她色欲再强,一旦清醒,又会以自己的经济状况为主要考量。

道夫回到东京后,雅子催讨债务的态度越趋紧迫盯人。

与此同时,伪造文书及诈欺一事曝光的日子,也逐渐逼近。

道夫便是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与幸子见面,不,他见的人不只幸子,还有她和雅子都不知道的女人。

他的新欢名叫竹崎弓子,是一名赤坂日式料理店的老板娘,背后有财界人士提供资助。她只要借口店里业绩出现赤字,这位财界人士就会拿出一笔钱,其中每个月提供的资金以及额外的援助,都是由公司出钱,自己则是不痛不痒。每家公司都有作为政治资金运用的秘密账户,并以各种方式筹措款项,如通过分公司或厂商,操作手法极为复杂。除了表面上的金钱往来,另有私下流动,不向政治家收取捐款收据的秘密资金。从预定捐献上亿、上千万的政治献金中,即使挪用一千万,也只有少数关系人士知情。复杂的操作手法正有助于保密。

竹崎弓子对这内幕一无所知,只要开口要钱,钱便滚滚而来,从里面拨出一些给佐山道夫,也毫不心痛。餐厅经营有许多灰色地带,税捐处无从查起,资助者又对她言听计从,她经营的也算是间充满秘密色彩的企业。

青山店所需资金不足,大多由竹崎弓子提供援助,也就是由她补足卖出自由之丘那块地后的缺口。他唯一只怕会因为他要求的金额过高,让她一走了之,从商的女人自卫本能也强。

另一个女人是滨野菊子,二流制药公司的社长夫人。公司由于上一代经营者开发新药有成而日渐壮大,此一招牌药品,现在仍持续为公司创造亮眼的业绩表现。前任经营者过世后,丈夫立即抛开以往的自制,纵情玩乐。她的父亲是医学博士,曾协助开发新药,两人因此关系而结为夫妻。她从小就是个任性、耽于逸乐的女孩子,就读女子大学时,与男性友人的绯闻即不绝于耳。

菊子一听到丈夫外遇的消息,马上跟着有样学样。她不是会因嫉妒而哭闹的传统女性,她清楚如何以对抗来进行报复,既然丈夫在外面找乐子,她也不认输。

她购买大量的宝石及华服,尽情挥霍,只是衣服买得再多,依然无法填补内心空虚。现在不比婚前,与男性友人往来有损形象,她于是在常去的美容院里,选择道夫作为交往对象。她看上他的口风紧,不需要担心他扬扬得意地在人前大肆吹嘘,或是遭他胁迫。佐山道夫近来以发型设计师之姿受到大众关注,她因此判断,他为在社会上占有一席之地,必会珍惜自己的羽毛,不敢轻举妄动。

滨野菊子也为青山店出了点钱,金额虽较竹崎弓子少,不过,别的女人可拿不出五百万,再说她不在乎经营利润,正如他所愿。

他在青山开店的计划因此有望落实。他心中有个理想,简单地说,就是开一家实现女性梦想的美容院。现代日本的美容院仍残留着过去理发店的旧观念,只是帮忙梳整发型的店家,直到最近才终于开始重视气氛的营造,但仍有不足。在他的设计蓝图里,他要开设的是一定在各方面都能高度满足女性心理的美容院,青山的环境正好契合他的构想。依他的设计,这家店不能开在偏僻的地方。这是一场赌博。

他彻底隐瞒与竹崎弓子和滨野菊子交往一事,没让波多野雅子与枝村幸子知道,特别是枝村幸子,她一旦发现,必然又是妒火中烧。表面上,她富有涵养,但就某种层面上来说,她却是最毒辣的女人。

幸子聪明却不谙世事。邀请艺人成为青山店的特别会员,以集资筹措开店资金,这计划充其量只是纸上谈兵。这想法或许取自酒吧或夜总会的会员制度,却忽略了酒吧的客人多为假借公司名义饮酒作乐,加入会员的会费也由公司的交际费中支出。由于有这些假公济私的上班族,高级酒吧才得以生存。如果这些客人都是以个人身份来店,只会使倒债的情形日渐恶化,继而在短时间内走上倒闭一途。艺人的收入虽高,却不会浪费钱投资美容院,有这么一笔钱,不如雇用一位专属发型师,更能满足她们的虚荣心。更何况美容院的店长即使技术再高超,也不可能特地为了一位女客人随时待命,既然时间受限,配合客人行程便成了不可能的要求。艺人的钱超乎想象地难赚。

枝村幸子不了解状况。她进出演艺圈,周旋在文人之间,却只有做些表面上的采访。道夫没有明讲,不想拿这些有害无益的事破坏她的心情。枝村幸子今后将成为一位独立记者,似乎还有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