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山信尔原本打算和妻子在武藏温泉停留两天,不料隔天在福冈与以前的前辈和同事见面时聊晚了,只好在市内西公园附近的旅馆落脚。由于法院及检察院相关人员到这里出差时,常住在这间旅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把这里当成了指定住宿的旅馆。
他们早上要前往熊本县玉名市,不到十点就请旅馆叫了出租车。
与旅馆签约的出租车行派来一个皮肤黝黑、眉毛浓密、年过三十的男性司机。他手脚利落地将桑山夫妻的行李由玄关搬进后车厢。
司机默默听着桑山与妻子闲聊,等到车子行经天神,在等红绿灯时,才开口询问:“请问你们是东京来的吗?草香田鹤子在东京有名吗?”
“很有名呢。”妻子微笑着替丈夫回答。
“说得也是,她歌唱得好嘛。”司机点头,“昨天跟前天,草香田鹤子在这里的剧场连办两天演唱会,场场爆满哩。我刚好有机会去后台,看到草香小姐本人就在我面前化妆。她没化妆就已经够好看了,化了妆更漂亮,我看得目瞪口呆。”
看来司机是想向客人炫耀他进入草香田鹤子演唱会后台一事,妻子也配合地跟他聊了起来。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你是草香的歌迷吗?”
“对啊。昨天晚上我拿到免费票,也让我老婆跟她妹妹进去看演唱会了。”
“你认识她的经纪人吗?”
“我不认识经纪人,不过帮草香弄头发的是我朋友哩。对了,您知道佐山道夫这位发型师吗?”
信号灯转绿,车子随即往前开去。司机转动方向盘,像是正在等待客人回应。
桑山的妻子朝丈夫瞄了一眼。
“嗯,算知道吧……”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素昧平生的司机这个问题,只好随口敷衍。司机没将这话解释为他们私下有交情,而以为那是由于佐山道夫是位“名人”,他接着又说:“我想也是,佐山道夫很有名嘛。”
“你怎么会认识佐山先生?”
“我们是老朋友哩。”
妻子想起村濑店长说过佐山在九州出生,悄悄告诉丈夫。
桑山看了下驾驶座上的名牌,司机名叫“江头善造”。桑山在福冈检察院处理案件时得知,江头这个姓氏在佐贺县很普遍,而且发音不读“ETOU”,而是读“EGASHIRA”。
“哎呀,这样啊。因为佐山先生也一起来了,你是去见他的吗?”
在由东京出发的飞机上,桑山和妻子都看到了佐山道夫与一群打扮华丽的艺人同行。
“没有,不是我去见他,是宫坂他碰巧坐上了我的车。”
“宫坂?”
“啊,那是佐山以前的名字。我跟他认识的时候的……”司机说得结结巴巴。
“在九州的时候,佐山叫宫坂这个名字吗?”桑山首次出声。
“对,没错。我前天见到他的时候,他说佐山是他母亲的姓,他因为喜欢,就拿来用了。”
“噢,原来是这样。”
这并非无前例可循,一些艺人或需要吸引顾客的行业常这么做,发型师同样有身为艺术家的自觉。
“你跟佐山是怎么认识的?”
“噢……没有啦,没什么好说的。”
司机为了穿过前方吴服町的绿灯而加快速度,但他那双厚唇再也没张开过,似乎是不想再多说。他这行为可视为出于友情,为在东京成功闯出一番名堂的朋友隐瞒不光彩的过去。
他们只是过客,司机不会深谈,桑山也清楚这点,因此没有再继续追问。
过吴服町后,马上到了博多车站。
他们搭上车后,桑山的妻子主动谈到了佐山道夫。
“我们在飞机里头遇见佐山,搭出租车又碰到他以前的朋友,世界这么大,其实还蛮小的呢。”
桑山点头同意。他不反对,而且也认同这样的想法。
“不晓得佐山之前在这里做什么工作。”
妻子对这话题依然充满兴趣。
“这就不知道了。”
“那个司机说他们一起工作过,所以应该也是司机喽。”
“这很难说。毕竟佐山也是靠自己的努力,才有今天的成就,说不定他觉得过去的工作见不得人,其实就算出身低也不见得有影响,要是他的成就更高一点,反而会成为力争上游的典范。”
“你说得也没错,不过,那位司机好像是为了保护佐山的名誉,故意不讲清楚的呢。”
“那是出于友情吧。”
“可是,过去的经历越是困苦,大家越会肯定他的努力,不是吗?”
“那倒是,只是佐山还正在努力的阶段,名声不够大。那位江头司机可能觉得这件事要是曝光,只会带给他负面的影响吧。”
“你竟然知道司机姓江头?”
“驾驶座上有名牌啊。江头这个姓氏在佐贺县很常见,一下就记住了……我们刚才讲到,佐山的地位越高,的确会像你说的,过去的悲惨经历越能替他增添光环。可是,他的地位还没稳固,这只会变成其他人拿来攻击他的话题。听说在他们那行业里,互相扯对方后腿的情形很激烈。”
妻子接受了这个说法。
“这么说,那个司机很为朋友着想呢。”
“他不一定考虑到东京这边竞争激烈,不过,这么做总是为了故乡的朋友。”
过了水城,左边窗外可见大野山,右侧浮现天拜山。桑山凝望窗外,直到天拜山在眼前消逝。
“喂,今天几号?”
“你忘记啦,今天是十三日,四月十三日……”
那时出门散步的那天是四月八日,已经过了八年又五天。
桑山从皮包里拿出世界审判资料集,继续昨晚未读完的部分。
在自白导致误判的案件当中,以一八一九年九月加拿大维蒙镇最高法院负责审理的波尔案最为著名。案件概略如下:
波尔兄弟因涉嫌杀害罗赛·柯宾,依杀人罪嫌被起诉。柯宾为被告表兄,身体羸弱,有轻微精神异常,因而遭抚养他的兄弟嫌弃。波尔兄弟于柯宾失踪当天至远处从事耕稼,柯宾也在现场,并与两人发生争执。兄弟俩其中一人以棍棒重击柯宾后脑,致使其倒地不起。有人怀疑柯宾在当时已惨遭杀害,两三个月后,自案发现场的田地里头发现柯宾的帽子,更加深了犯罪嫌疑。
后来,随着犯罪嫌疑日渐减轻,波尔家隔壁一名住户却表示曾多次梦见柯宾遇害,梦中清楚出现柯宾的死状及藏尸地点等场景,指证历历,一举揭发波尔兄弟罪状,一般相信他们即为杀害柯宾的凶手。
当局经过缜密调查发现,田地里有个老旧地窖,从中搜出两片指甲及为数众多的骨头,据判断应为人类尸骨。被告波尔兄弟因此事实及其自白——被告人杀害柯宾,并将其尸体藏匿于地窖及树洞,被判有罪,宣告死刑。
被告波尔兄弟于宣判当天立即提出上诉,要求将死刑减轻为终身监禁,结果仅有其中一人获得减刑。
因此被告兄弟推翻自白,发出悬赏奖金寻找柯宾下落。后柯宾于新泽西被人发现,立即送回波尔兄弟家,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兄弟免于死刑。
柯宾长期受到波尔兄弟虐待,唯恐遇害而潜逃他处,至于之前发现的骨头则为其他人的尸骨。
被告于自白造假,无非是以为既已定罪,虚伪自白可助减轻罪刑,挽回一命,因此受当局利诱,以为唯有于自白中表现悔改之意,才能享有此一恩典。
审判中可见许多超自然且不合理的自白,甚至有因恶灵附身而巨细无遗地描述各种怪异且不可置信的情形,证人做证时也可见到相同现象,这种现象显示此位陈述者若非骗徒,即为精神错乱。
桑山检察官将书搁在膝上。
妻子由于搭上佐山道夫老友开的出租车,亲身体会“世界看似广阔,实则狭小”,这其实是一句接近常识的谚语,这一类谚语的出现是由于巧合一再发生,并依“经验法则”成为普遍常识。也就是说,超自然的巧合经由“常识”淡化其神秘性,“因缘”即与这类常识相关。若证人于供述时受此超自然常识影响,产生异常自信,究竟会演变成什么局面……
天拜山的残影存留在他脑海,他回过神来,发现“超自然”的幻觉正潜藏于意识之中,他兀自左右摇头。
空中可见袅袅炊烟,眼前是大牟田,熊本县就要到了。
那年十一月中,桑山信尔受邀参加前辈儿子的婚礼,地点在市中心的饭店,下午三点开席。
他在约两点半进入饭店的婚宴会场,入口处设有会场指示板,今天是结婚吉日,指示板上列有十对左右于不同时间宴客的新人名称。
桑山确认过前辈的喜宴场地后,无意间将眼神移向一旁,看见黑板上以白色粉笔写下的优美字体:
波多野·久保两府喜宴 芙蓉厅
宽敞的大厅对面有三个宴会厅,桑山参加的婚宴在最里面一厅举行。大厅设有宴会接待处,其中“波多野府”的接待处人潮汹涌,最为气派。白色礼桌上放有分送来宾的谢礼,一个摆入小朵手工菊花的高雅木盒,上面印有公司名称“波多野证券股份有限公司”。
桑山思考着波多野证券这名称似曾耳闻,一路走到前辈的婚宴接待处,并在签完名后由走廊进入会场。他行经芙蓉厅前,穿着礼服的男子在门口闲晃,似乎尚未开席。
他走了过去,进入来宾休息室。多位法务人士由于与新郎父亲的交情聚集于此,他一手拿着鸡尾酒杯,和人聊天,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
在和最高检察院的检察官前辈闲聊时,桑山突然记起刚才那件事。
波多野证券股份有限公司,那是妻子之前在村濑美容室时,偶尔会遇到的“波多野太太”的老公开设的公司。他记得妻子曾说过,波多野夫人的先生是证券公司社长。
他即使无法断定举行婚宴的波多野证券就是那位先生的公司,但波多野这姓氏虽多,成立证券公司的却仅限于这一位。
假设推测无误,这场婚礼应该是波多野的儿子或女儿结婚喽?桑山怀疑,他们的小孩是否年纪已大到可以步入礼堂。
半晌,饭店工作人员请他们移步至宴会厅,众人陆陆续续起身往外走向走廊。
走到外面,芙蓉厅也几乎于同时开场。桑山不经意地看向右手边,新郎、新娘正由休息室列队进入会场。一看到新郎,他不禁感到讶异。
新郎年约五十有五,发丝稀疏,额秃。虽然他身形臃肿,穿起礼服更显威严。紧随在后的新娘梳着西式发型,身上是日式礼服。他匆匆一瞥,判断新娘的年纪约莫三十出头,她的体态纤细,身材高而修长,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
桑山从未见过波多野夫妻,然而由年龄推测,芙蓉厅的新郎正是波多野社长本人,接待处才因此特别铺张。
“波多野太太很胖,中年发福可真伤脑筋啊。”
他想起妻子的话。
婚宴中,桑山一直惦记着波多野社长的婚礼。这事虽无关紧要,不过,既然知道对方早已娶妻,他无法不将这事挂在心上。宴会进行的时候,隔壁不时传来鼓掌及欢笑声。
桑山一回到家,马上告诉妻子这件事。
“好奇怪哦。听你这么说,那应该是她老公没错……”妻子皱眉苦思,“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离婚了吗?搬到这里之后,我就没有再去过村濑的店了,对波多野太太的事也不清楚。”
他们在半年前搬到阿佐谷,妻子也改去附近的小美容院整理头发。
妻子说很久没到村濑店里了,明天再过去探听一下。隔天傍晚桑山回家后,她立刻向桑山报告打听来的消息。
“听说五个月前波多野太太死了。”妻子瞪圆了眼睛说。
“果然。”桑山想起昨天在饭店见到的情景,再婚的新郎满脸洋溢幸福。“是因为宿疾吗?”
“不是,是突然过世的。”
“是什么病?”
“村濑说他也不清楚。因为那位太太的体型肥胖,他猜可能是脑出血或心脏麻痹这类的疾病。我也是这么想,看她那身材,血压一定很高,心脏也不太健康。”
“她有那么胖吗?”
“嗯,不过,也没有胖到很夸张的地步。她是个时髦的人,对自己的外貌和穿着打扮都很讲究。”
“她多大?”
“你是说年纪吗?嗯,四十左右吧。”
这就对了。步入饭店宴客会场的男性年纪约五十过半。
他身后的新娘年纪尚轻,两人看起来相差二十来岁。新娘窈窕娇弱,他能理解,在又老又胖的老婆死后半年,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便迫不及待公开新婚妻子的心情。
“老婆才死半年就再婚,波多野先生的做法未免过分了点。”
昨晚听丈夫说到喜宴情形,妻子又责怪起波多野的作为。
“不管他再怎么喜欢那个女人,都必须等到周年忌过后才能举行婚礼,这是常识啊。”
“那是老一辈的做法,现在什么都变喽。”
“可是他跟这一任新婚妻子好像交往很久了,所以说根本就不需要着急,至少也要顾一下自己的颜面嘛。”
“哦,他跟那女人早就有往来啦?”
“这是村濑告诉我的。波多野太太的先生是证券公司社长,在外面花天酒地,也有个情妇。从波多野太太的语气听起来,他们夫妻的感情不是很融洽。”
妻子站在正义的立场,谴责男人迅速扶正情妇此一卑劣的自私行为。
“村濑也蛮同情以前的客人的嘛。”
“也不是这样。他好像觉得发生这种事情也无可奈何。”
“他对死去的人还挺冷淡的。”
“不只是这样,我想主要还是跟生意有关。”
“噢,因为波多野夫人很少到店里吗?”
“这一定有影响。本来村濑就对佐山出去开店颇有怨言,佐山现在名气又高,他更看不顺眼了。村濑太太甚至大剌剌地讲佐山的坏话,说波多野太太在背后资助佐山,自由之丘那家店的资金都是她出的。”
“那是真的吗?”
“先不管金额,这件事好像是真的。村濑太太说,佐山一直在私下策划要离开村濑美容室,自己开店,而且还是跟波多野太太合谋。店里员工早知道他的计划,只是瞒着店长夫妻。”
这么听来,波多野夫人与佐山的关系匪浅。男发型师与女客人,这样的关系带给人另一种想象空间。
“她说她不清楚实际情形,不过,佐山跟波多野太太绝对不是普通关系。一出手就砸好几千万在自由之丘那家店,怎么可能只是资助这么单纯,何况她还是背着老公,偷偷筹了一笔钱出来。”
“有好几千万这么多啊?”
“这么说是夸张了点,但就算只有一半也是笔巨款。她老公在股市赚了不少钱,她才有这财力的吧。”
靠股票致富这论点虽然过于单纯,但他的财力雄厚毋庸置疑,波多野夫人因此拥有非比寻常的高额私房钱。
“就因为这样,对于波多野太太在死后半年丈夫就把情妇娶进门,村濑不怎么同情。”
说不定他反倒觉得大快人心。
“村濑太太还说,这下让佐山占到便宜,好几千万都不用还了,她老公应该也不知道这笔钱。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还有,听说佐山要在青山开店喽。”
桑山检察官约九点四十分上班。十一月中的日比谷公园内,满树生枯,枝叶落尽。早上的天气阴暗,稍寒。他走进公园旁的检察院办公大楼,搭电梯到七楼。他和几位地方检察院检察官搭上五楼,其中有熟人,也有生面孔。桑山在调任福冈检察院前,是东京检察院的检察官,以前的同事约有三分之一留在东京,其他则分调各地,只有检察事务官不受人事调动的影响。
桑山想找樱田事务官。他看着地方检察院的检察官们在三、四、五各楼层停靠时走出电梯,不管以前还是现在,他们手里总是抱着一大袋以布巾包裹的记录文件。由静冈检察院的新人检察官调至东京时,桑山也是那副青涩模样,那时候的大楼还没这么现代化,然而如今这栋大楼仍是战后最破旧的一栋建筑物。
他在六楼和两位同事一起走出电梯,只留下一位白发苍苍且瘦骨嶙峋的最高检察院副总检察长。他独自搭电梯上七楼,身影更显孱弱。
六楼有一半的空间为地方检察院公安部,另一半则为高等检察院刑事部。宽广的办公室里开着暖气,七八位同事正三三两两在闲谈。
每一张桌上都摆有标示各检察官姓名的塑料桌牌,凌乱桌面上高高叠起判例集及文件、法律书籍等,壁垒分明。桑山在便条纸上匆促写下两三行字,放进信封,再叫来女职员。
“你到楼下的地检刑事部,把这个交给樱田先生。”
信封上的收件者为樱田事务官。桑山在担任地方检察院检察官时认识樱田,四十二岁的他是位资深搜查员。
十点左右,所有检察官都到齐了。他们原本与一般公司职员无异,闲聊着报纸上的体育新闻或是批评电视节目内容。一到十点,需出庭的检察官把文件夹在腋下走向法庭,或有人埋首桌前调查记录。谈话声至十点戛然而止,办公室里寂然无声。
电话来了。
“请问是桑山检察官吗?我是樱田事务官。”
“早。”桑山检察官说。
“早安。”樱田的声音低沉,他在歌艺方面颇有才能。
“我刚才收到您的信了,我十二点二十分之后有空。”
“我们到附近一起吃个饭吧,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是。”
电话挂断后,桑山喝了一口茶。
他的耳边响起在福冈遇到的那位出租车司机江头的声音,他感激地说着因为老友佐山道夫介绍,不只在剧场免费观赏草香田鹤子的演唱会,还进了后台。他身处其中,当红的草香田鹤子看在他眼里,或许明星风姿更盛,以发型师身份随行的佐山道夫,更是飞黄腾达。他仗着老友关系,谈起他人事迹宛如炫耀自己的成功。
“宫坂是佐山以前的名字。我前天见到他,他说佐山是他母亲的名字,他因为喜欢就拿来用了……没有啦,没什么好说的……”
妻子打听到,波多野夫人与佐山有特殊关系,她之前给了佐山一大笔钱。这虽然是佐山之前待的那家店的村濑店长夫妻口出恶言,但也并非完全不可采信。
既然波多野夫人是因为急病发作丧生,与佐山无关,理应没有可疑之处。他在今年四月十一日前往九州,佐山也在同一天到了博多,假使波多野夫人没有与他同行,那也不构成问题。何况她是在那两个月之后过世,两者之间更是毫无关联。
桑山莫名挂念着这件事。或许是因为近来日子闲散,手上没有急于处理的案件。
下午四点,桑山又接到樱田事务官来电。
“刚才真感谢您。”
樱田在为午餐道谢。平常他们总是到楼下法务省的员工餐厅,点一份五百日元左右的简餐,今天中午他却请樱田到附近的餐厅用餐。
“我回来后马上帮您查了。因为时间不多,详细情形有待进一步调查,我想先向您报告现在的调查状况。”
“劳烦你在百忙之中帮我这个忙,真谢谢你。”
“请问您今天大概几点下班?”
“我打算五点走。”
“那么我在靠近有乐町那边的公园门前等您,我会在那附近随意逛逛。”
桑山表示了解。
五点,桑山收拾桌面。高等检察院刑事部设十一名检察官,平时需协助地方检察院侦办案件,提供事实认定及法律解释等意见,但这时间不会再有地方检察院的人来访,今天也没有会议。
五点已是天色昏暗。樱田事务官那矮小的身影在门前徘徊,马路对面的霓虹灯和车灯照着他的帽子闪闪烁烁。他的头发少,总是戴着一顶毡帽。
“我们去喝杯啤酒吧。”桑山边走边说。
他们走进有乐町的小餐馆,人声鼎沸的场所反而适合讨论这件事。
“波多野证券股份有限公司社长波多野伍一郎,五十三岁,与前妻雅子结婚二十二年,膝下无子。他们是同乡,波多野先生家境贫寒,雅子女士的父亲照料他直到毕业。这是很常见的情形。”樱田喝着啤酒,向桑山解释他调查过的户籍。
樱田不是在向桑山提出正式调查报告。桑山也不是出于职务,而是靠以前的交情,私下拜托他这件事,现在正在听取回复。他了解樱田的个性,认为他是个可以信赖的帮手。
“雅子女士在今年六月十七日登记死亡,死因不是疾病,是意外致死。”
“意外?”
“正确来说是自杀。递交给新宿区政府机关的死亡证明书,是由西多摩郡青梅市诸冈医院的院长诸冈秀太郎签署。”
“死亡的地点在青梅吗?”
“她在青梅市郊外的御岳山中上吊自杀,死后一个礼拜,村民才发现她垂吊在树上。用来上吊的绳子是麻绳,她的手提包里放着印有波多野证券股份有限公司的空信封,因此确认了死者身份。”
“这是诸冈医生说的吗?”
“我打电话问过了。”
“验尸的时候没发现疑点吗?”
“没有。当地警方验尸后判定为自杀,将遗体交给了丈夫伍一郎先生。好像很多人在那附近森林里头自杀,听说就算是现在走在山里,都还可以看到身份不明的尸骨。”
桑山也听说过这件事。他在东京检察院担任检察官时,在青梅的山林小径中发现了骷髅头,引起社会大众哗然。原本以为有分尸命案发生,调查后才发现,那是自杀者的尸体腐化后,遭野狗从颈部咬断。
“领取遗体的是伍一郎先生吗?”
“对,因为死状凄惨,遗体是交由当地火葬场火化后带回。”
“没有遗书吗?”
“衣柜的抽屉里有封署名给伍一郎先生的遗书。他不了解详细死因,家庭环境似乎相当复杂,据闻雅子女士在遗书里头写下了跟先生道歉的话。”
桑山想起妻子打听来的消息。
“那封遗书现在在哪里?”
“伍一郎先生烧掉了。可能有什么隐情,不想让人看到吧。”
妻子因为与别的男人发展出暧昧关系而自杀,身为丈夫,当然不愿见到写有这种内容的遗书流传出去。
“另外,伍一郎先生最近结婚的对象是酒吧老板娘。她的名字叫作久保澄子,在银座经营了一家‘绮梦’酒吧,伍一郎先生是赞助人,两人的关系长达三年。因为雅子女士自杀,情妇也就名正言顺地扶正。听说等不及一周年忌日,急着要举行婚礼的人是伍一郎先生。”
妻子横死不过半年,波多野伍一郎就正式迎娶长年以来交往的情妇久保澄子,桑山认为从新妻的姿色便可窥见其中缘由。他没见过前妻雅子,据妻子描述,那是一位肥胖的妇人。这么看来,伍一郎算是有幸娶得窈窕又年轻貌美的妻子。他能体会伍一郎急着举行婚宴的积极心态,而久保澄子有这福气,正式成为证券公司的社长夫人,自是不会反对。不过,也许他们两人在举行婚礼时,多少有顾及时机过早带给世人的看法。
可是又何必顾及世人的目光?八面玲珑,最后失去自我,这样的生活就某种意义来说,愚不可及。日子久了,流言也就逐渐为人淡忘,最后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之中,世人也会接受此为既定事实。死者是唯一的受害者。波多野伍一郎的朋友大概会半开玩笑地说,他是个“走运的家伙”。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桑山不愿屈服于一般人所认为的事实真相。辖区警员判断雅子为自杀身亡,他怀疑这判断的真实性,而且这件事跟妻子打听来的雅子与佐山道夫的绯闻必有关联。
“波多野雅子登记六月十七日死亡,那是在青梅的山里发现尸体的日子,还是她离家的日期?”桑山往樱田的杯里倒啤酒,一边问着。
“六月十七日是发现尸体的日子。尸体在死后一周被人发现,而且还因为绳子腐朽断裂,滚下了山坡。检验无法判断她是在离家那天,还是过了一两天后自杀,波多野家于是决定将发现尸体那天定为忌日。”
虽然无奈,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在哪一天离家?”
“六月十日。据辖区派出所向伍一郎询问的结果,雅子在那天下午两点外出,称有事要到朋友家一趟。当时伍一郎不在,回答的是在家的女佣。”
“雅子没告诉女佣去找哪一位朋友吗?”
“她没有交代。”
“她外出需要用车,那是自己家里的车吗?”
“她不是搭家里的车出门。家里的车是供伍一郎放假时驾驶的,平时停在车库,上班则由公司派车接送。雅子通常是叫车或坐出租车,那一天她是搭出租车出门。”
“搭出租车就查不出去向了。”
“由于警方已经判断死因为自杀,没有再就这一方面进行调查。”
“你说雅子留下的遗书没人见过,那里面提到对伍一郎的歉意又是什么?”
“我跟当地警方只是以电话联络,还没问到这么仔细。我想因为伍一郎在外的女性关系,他们的家庭生活并不和谐。雅子常借机跟丈夫大吵大闹,最后明白无法挽回丈夫的爱,而走上绝路。通常女人在写遗书的时候,除了抒发憎恨之外,还会对过去自私的行为表示抱歉,传达忏悔之意。伍一郎在向别人提起的时候,应该特别强调这个部分吧。”
“六月十日到十七日,这段时间的气候如何?”桑山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我查过了。连续好几天高温,青梅附近的平均温度为二十七八摄氏度。”
“雨势呢?那时候刚好进入梅雨季吧?”
“对,不过,今年梅雨来得晚,十五、十六这两天下的是小雨,二十日才正式进入雨季。”
曝尸在外期间高温多雨,加快了尸体腐烂的速度,勒在脖子上的绳子,也因雨腐朽断裂,使得尸体硬生生落下斜坡。
“发现尸体那地点常有人自杀吗?”
“是。那附近有溪流,景色优美,适合休闲游憩。星期天或法定假日常有人开车来,搭电车来的人也多,算是非常热闹。这些人选择在观光景点自杀的心理真是令人难以理解。”
“很多人都会选在著名景点自杀。陈尸地点是深山里吗?”
“不是,也没那么深入山里。沿着溪流有一条走道,由那条走道再往山里走约五十米就是陈尸地。一般人不太会注意到那地方。”
桑山认为,警方根据尸体腐烂程度、常有人于当地自杀、丈夫伍一郎知晓妻子自杀原因等理由,判定雅子是自杀。其中,丈夫所提的证词特别具有影响力。
“那附近都没人看到雅子吗?她的体型肥胖,走在路上应该很显眼。”桑山继续问。啤酒已经开了三瓶。
“我还没问到那么深入,明天我再连同这件事一起询问负责警员。需要的话,我可以去当地探一下情形。”
樱田疑惑地看着桑山检察官,不懂他为何一再追问这起自杀案件。桑山于是告诉樱田:“警方既然已经判定是自杀,遗体也烧成了骨灰,这案子是不可能再重新调查了。不过,这起自杀案确实有点可疑。”
“您是指雅子不是自杀,有他杀的嫌疑吗?”樱田事务官凝视着桑山。
“这个我还没办法断定,只是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件事会不会跟情妇久保澄子有关?伍一郎为了早日将情妇娶进门,而杀害妻子,就算本人没有亲自动手,也有方法可以达到同样的结果。”
在检察院承办的案件当中,为与情妇长相厮守而杀妻的例子不胜枚举,不过,像波多野伍一郎这类高居社长职位,社会地位崇高的凶手,却不常见到。樱田似乎单纯以为,令他起疑的是伍一郎急于迎娶情妇一事。
“我刚也说过了,事情还不明确。”桑山说,“要把这起案子定为自杀案,还有些疑点需要厘清。虽然翻不了案了,我还是希望能查尽量查,图个心安。”
“您想调查什么呢?”
“首先是六月十日雅子离家,一直到十七日发现尸体,这段时间内波多野伍一郎有什么行动。尤其雅子离家后的头两天最为重要。”
“好,伍一郎如果出差,我会再查他去了什么地方。”
由东京都内至青梅,不论搭乘电车或开车往返都需要将近四个小时,再加入犯案所需时间,共约五个钟头。证券业必须随时与外界保持联系,社长除非有正当理由,否则不可能会有五到六个小时的空当。樱田口中所说的“出差”,指的正是他的“借口”。
“嗯,这确实有必要。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跟久保澄子有关。她结婚之前住在什么地方?”
“她在三年前由伍一郎资助,住进了青山的大厦。”
“你帮我问管理员,查出她六月十日之后的行踪。你千万小心,别让她跟她身边的人察觉到异状。”
“知道了。”
“澄子跟伍一郎年纪相差二十岁。她既然经营酒吧,跟伍一郎发生关系之前,肯定有别的男人。她跟伍一郎交往后,是否还继续跟别的男人来往,关于这点你也帮我了解一下。”
常有女人与情郎共谋夺取男人财产,久保澄子若正式成为伍一郎的妻子,由于伍一郎没有子嗣,澄子可分得全部财产。桑山解释,这可能是其中一个“动机”,樱田也表示认同。
“另外关于自杀身亡的雅子,”桑山说,“既然雅子知道丈夫有别的女人,天天吵得家里不得安宁,那雅子平常的行为又是怎样?我想拿来作为参考。”
桑山刻意不提佐山道夫,就是希望樱田在调查雅子的人际关系时,这个名字会主动出现,因此他认为不需让樱田有先入为主的想法。
“您是说雅子平常的行为吗?确实她没有金钱方面的困扰,又没有小孩。她因为老公外遇这件事心烦意乱,于是向外寻求慰藉。既然老公能随心所欲,老婆索性也在外风流快活。”樱田讪笑。这也是常见的情形。
“还有四月十二日跟十三日这两天,波多野雅子在不在东京?”
“四月十二和十三日吗?”话锋一转,樱田瞪大了眼,“那两天怎么了,那不是雅子死前两个月吗?”
“对,基于个人兴趣,我想知道雅子在四月十一日的前后两三天在不在东京。你再帮我确认一下。”
樱田没有再过问。检察官与事务官之间习惯依令进行调查。这件事看似公务,实则为桑山个人的请托,然而这样的委托却使樱田重新意识到自己与桑山检察官曾建立的关系。
那天晚上,桑山没有和妻子聊到波多野雅子与佐山道夫,亦未提及自己正在调查雅子“自杀”一案。这样的举动使他对这件事的关心更添公务色彩。
维也纳近郊施瓦兹伯格,有一已婚妇人玛莉·赫廉,自五十米高岩壁坠崖,身负重伤,送至巴登的医院。由于妻子入院,丈夫陷入绝望深渊,悲泣到几近发狂。维也纳警方接获此一消息,访查后得知,赫廉曾于出发前随口向邻人泄露:“要是我们这趟旅行一去不回,房子就要被亲戚接收走啦。”且赫廉与一女同事外遇,经确认双方已互定终身。赫廉自夏天与女人至意大利旅行后,婚姻便出现裂痕。
法院调查发现,在案发现场附近的安全场所有许多赫廉试图折下的树枝,他却刻意深入悬崖折取,经由一再追问,赫廉招供他挑选生长位置危险的树木折下树枝,那是为引诱妻子靠近的手段。妻子由于他的身体探出悬崖,在冲动驱使下奔向他身边,他再出手一推,将妻子推下悬崖。(S.Nelken,Verbrechen und Versicherung)
桑山正读着国外的《伪装杀人犯罪实录》。
法务省是维持基本法制、制定法律、维护国民权利、统一处理与国家利害有关的诉讼的行政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