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返旧地

当幸子搭上上午十一点的飞机时,道夫松了口气,仿佛这两天的暴风雨终于远离。

他坐在机场大厅,茫然地望向眼前人潮。忙碌的人群,内容充实的对话,商务与日常生活正生气勃勃地运作。原本他也应该在人潮中走动,现在却像是身处不同世界,唯有他的周围围绕着与众不同的低沉气压。

幸子与雅子都是沉重的负担。两女缠身,令他自觉可悲,又无法与她们断绝往来。他们的关系不是爱情,不是情欲,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感,却遭同样的行为束缚,一是为了地位,一是为了钱财。要斩断双方的关系不难,只是新的关系尚未建立。其中波多野雅子的身上再也捞不到油水,接下来只剩善后工作。

再想下去也只是自寻烦恼。打起精神来,现在正走运,得把握这个时机。再撑一下,总有办法解决。

道夫走向公共电话。

“早安。”柳田像是在等他来电似的打招呼。

“有电话吗?”

“有。武藏温泉那边八点来过电话,就只有那么一次。”

“只来了一通电话?”

他为此深感意外。原以为她会频频来电,一大早就把柳田吵得不得安宁,况且柳田的声音听来也是有气无力。

“对,她交代在她来电前,别打电话到旅馆。”

波多野雅子那边出什么事了?

道夫决定先回饭店。柳田从隔壁房间现身,望着老师的眼神像是迎接浪荡子归来。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很辛苦吧?”道夫坐在椅子上,伸长了脚,微笑地问。

“是,情况很严重。”柳田深谙作为弟子的规矩,言辞恭敬。

“怎么了?”

他虽然已经在电话里头听过一遍,当面见到柳田,还是想再听他说一次详细的情形。

然而,柳田的描述只比电话里头清楚一点,没有进一步详情。

“草香田鹤子说不会再拜托我了吗?”

“是,可能因为她在气头上,才会说出这种话。她真的很生气。”

草香田鹤子大概不会再和他有任何往来了吧。她和她身边的人必定会在东京到处向人毁谤他,不得不提防。他想到了枝村幸子,她现在应该正经过大阪上空,看来要跟她断绝关系还太早,他需要媒体的力量帮他抵御这些恶意的风评。只要地位稳固,那些无关紧要的责难自然会销声匿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外界将会评他为特立独行的天才。诚实是凡人的行为,人格缺陷反成为独特风格,博得高度评价。他唯一的目标只有赢取胜利,胜利可支配一切。枝村幸子还有利用价值。

道夫想着,对草香田鹤子这事的怒气也消了,甚至放弃回东京后向草香道歉的念头,反倒认为应以高姿态示人。

“老师,那位夫人……”柳田观察道夫的脸色说。

“嗯,我再打电话过去。”

“可是,她请您等她联络。”

“她为什么会这么说,有告诉你原因吗?”

“没有,她什么也没讲。不过,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说起话来很小心。”

“小心?”

“对,就好像有人在她旁边一样……”柳田窥探着道夫的神情说。

她身边如果有人,那一定是她老公,难不成是老公追到九州来了?

柳田在机场见到的只有雅子,或许她老公是在机场前到处问等着载客的出租车司机,问出他们前往武藏温泉一地。丈夫来此是因为发现妻子在外偷情,打算抓奸在床,问个水落石出;而雅子告知将会主动来电,可能是为趁丈夫不注意,与他商量此事。

道夫再度陷入焦虑。一旦情势发展危急,会比没有前去为草香田鹤子打理发型一事更严重。

雅子的老公在外面有女人,说不定会将老婆外遇拿来作为分手的借口,免不了要闹上台面。纵使对老婆无情,通奸却又是另一回事,憎恨外遇对象是为人丈夫共同的心理。这事要是传开成了丑闻,最近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周刊,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佐山道夫这名字好不容易打开了知名度,况且,男性发型师现正是世人好奇的对象。

若是让杂志拿来借题发挥,就算是枝村幸子,也无法挽回。

不过,这一切或许是他庸人自扰,也许雅子这一趟来并无要事。他又想,没有必要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我要打个电话过去,你把武藏温泉那间旅馆的名字跟电话写给我。”

“这样好吗……”

柳田有点担心地在饭店提供的便条纸上写下“俵屋”以及电话、房间号码后,离开了房间。

他打了直拨电话,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似乎是旅馆总机人员。

“请问是哪一位?”

“我叫杉山。”

杉山是他与雅子联络用的假名,虽然和本名只有一字之差,这个姓却普遍多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雅子的声音。道夫诧异,她一开口就是轻细且顾虑旁人的嗓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也把手捂在话筒旁,直截了当地追问。

“柳田没把我的话转告给你吗?”波多野雅子急忙问道,声音在掌中回响。

“我就是听他说了,才会打这通电话。”

“我不是说,等我联络之前,都不准打电话来吗?”雅子低声斥骂。

“嗯,可是我想早点听到您的声音。”

他以计试探,如雅子回应的语气与平时同样娇媚,那表示无须担心,如严肃以对,便是事态严重。

“我也是哦。”女人说。道夫因此恍然大悟。

“你现在在哪里?”

“博多的饭店。我刚回来。”

“我昨天打电话给你,你都没回电。”雅子语气匆忙地责怪他。

“对不起。我一直把这件事挂在心上,可是在后台工作的时候,我因为贫血,身体不舒服。柳田去接您的时候,我正被人从剧场送到医院,昨天整个晚上都住在医院里。躺在病床上,我一直挂念着您捎来的电报。一个小时前,好不容易出院了,听到柳田说不能打电话给您,只能坐在这里空等。可是,不管我怎么等,就是等不到您来电,所以才决定打这通电话……”

道夫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首先便是为昨天晚上不见人影这件事找借口推托。

“这样啊……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雅子问。

道夫听着她轻声而担忧的口吻,不再那么担心。“没什么大碍了。我工作太忙,医生也说是因为过度疲劳。”

“太好了。”

雅子愁眉舒展似的吁了口气。道夫也为总算过了一关而感到安心。不过,似乎有人与她同行,仍不能掉以轻心。

“请问您能马上过来吗?”道夫再进一步探问。

“嗯,我也很想……”

雅子明显有些踌躇不决。

“我在饭店等您。柳田已经告知您饭店的位置了吧?”

“有……那个,我现在不方便。”

她说这话时似乎正留意着周遭情形。

“为什么?”他故作惊讶。

“我有认识的人来了。”

“认识的人?”

“是我那个二十六岁的单身小姑。”

不是她老公。道夫完全放下了心口大石,不需要再杞人忧天了。他把听筒贴在耳边,视线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

“咦,为什么她会跟来呢?再说柳田去机场接您的时候,您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她故意不让我发现我们搭同一班飞机。因为她戴着深色太阳眼镜,我也没注意到。我跟柳田上车之后,她坐上别辆出租车,从机场尾随我到了这家旅馆。我一看到她的脸,简直是吓到快无法呼吸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骗我说她跟着我来,是为了要吓我一跳……一定是我老公派她来监视我的。”

“他为什么要监视您呢?”

“他注意到我的样子不对劲了。”

“咦,真的吗?”

“他都派人监视我了呀,之前他从来没这么做过。”

“他怎么发现的?”道夫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情绪,再度翻腾。

“我挪用五千万日元的事情曝光了。”

“……”

“就是花在自由之丘的那七千万啊。那笔钱里面有我的私房钱,你之前又还了五百万,最后被他发现有五千万不见了……”雅子像是在他耳边呢喃。

“那些钱不都是您的私房钱吗?”道夫忍不住大声反问。

“你以为我那么有钱吗?就算我老公是证券公司的社长,说到底还是个上班族……其实是他翻开了银行存折,原本这两年来他把一切都交给我打理,根本不管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所以她的小姑才会调查起她的行动。他从雅子这番话搞懂了现在的状况,还有问题的棘手程度。

“嗯,所以说……”雅子怯生生地说,“你可以再还两千五百万吗?”

“……”

“只要有那笔钱,应该可以应付过去。剩下的我会想办法。”

照在窗上的阳光逐渐昏黄。道夫控制住怒意,深呼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像是在叹息。

“喏……可以吗?”雅子以央求的语气说。

“您现在要我筹出两千五百万,这很难……”

起先雅子提起这笔钱的态度是要将七千万全数交由他处置,没有谈到归还,顶多只要他赚了钱之后分红。也就是说,这只是投资,不是借贷。再说,这笔钱大部分都用来花在买地,而那块地正登记在她的名下。

如果是借贷,她只需要明讲就行,却连一句话也没提到。她装慷慨来施恩于人,于是他也心怀感激,卑躬屈膝地收下这笔钱。她解释说他们俩的关系特别,有金钱借贷等生意往来反而别扭,实际上那本来就是一笔有去无回的借款。他们之间持续了三年以上的肉体关系,也就是说他容忍与屈从了三年之久。

道夫这才知道,在这又像免费奉上、又像借款的模糊界限中,潜藏了波多野雅子狡猾的企图。幸好业绩蒸蒸日上,他之前给雅子的那五百万并不是“还债”,而是谢礼与利润。他以这笔钱将金钱往来一笔勾销,没有再多还钱的意思,甚至认为五百万给得太多。他在形式上说“还钱”,那只是相对于形式上的“借款”,他以为这是他和雅子的共识。

雅子现在才开口,想必是舍不得这笔钱,又看他店里生意稍微有起色,起了“回收”的念头。她对外表现出手大方,其实不过是个吝啬又胆小的普通中年妇女。她对金钱与肉体一样有强烈欲望。

她推托说受到丈夫怀疑,银行存折里的金额短缺被丈夫发现,难以判断这些理由是否属实,但光是丈夫把存折交给妻子两年都不曾过问,这点就让人觉得奇怪。

也许她为了强调事态严重,演出老公派小姑监视她的戏码。他甚至连实际上有没有这一位小姑都觉得可疑。柳田到机场的时候,雅子身边没有人同行。雅子称小姑戴着太阳眼镜上机,从机场搭出租车尾随他们到武藏温泉,入住同一间旅馆,这故事不切实际,反像是由粗糙的惊悚剧取得灵感改编而成。

道夫在回话前这不到一分钟的沉默里,一心只想着这些事。

“不管怎样,我现在就过去。”

他打算亲自前往拆穿雅子的骗局。

“不,不行,你别过来,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现。”雅子慌张地说。

如果有危险,她不可能讲这么久的电话。

“我到旅馆附近再打电话给您,她要是在的话,我们就约在外头碰面。”

“唉,别这么做。伤脑筋,你别这样……”

道夫挂上了电话,听筒里仍有声音传出。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服侍那个肥婆三年?道夫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开始觉得,枝村幸子有用多了。

左侧一座高山和缓耸立,右侧低矮山丘群集蜿蜒,两侧山脉中间有平原,上头延伸出一条白色的道路。道路尽头处,左侧山脉沉落地面,露出宽广天空。

出租车奔驰在白色道路上,道夫不明白自己怎么特地跑来这个地方。他可以与波多野雅子约在博多见面,没有必要专程跑这么一趟。她有事,理当由她登门造访,怎么会是他主动前往?然而这一趟不是出自雅子邀约,是他自作主张。

其实钱的事可以搁在一边,如果有问题,雅子会主动来烦他。他搞不懂自己的心思。他因为雅子跟他要钱,气冲冲地要去揭穿被小姑监视那种显而易见的谎言。这么做完全没有意义。拆穿她的谎言,不仅无法解决金钱纠纷,反倒可能使情况更糟。假装毫不知情,敷衍应付才是明智之举。

他会生出这样愚蠢的念头,或许是有神秘的力量作祟。他从刚才起便介意着,比起此行前往与雅子会面的失策,使他身处在这景色中的因缘更令他郁闷。

道夫偶尔瞄向车窗外右手边低矮的山丘。他假装不感兴趣,眼神却逐渐像是在窥视一个令他在意的物品。他的身边没有乘客,后视镜也照不到他的脸。他故意坐在后视镜照不到的角落,无须在意他人的目光,可以尽情欣赏眼前风景,用不着偷偷窥探。然而,那座较群山高大、山顶长满茂密树林的山带给他不祥的感受,不想正面相对。

他记得那座山,不过,不是这个角度,他曾经由别处仰望。不管是由哪个方向,他对这座山都没有好感,无论山的形状或色彩都隐藏着怨灵诅咒的阴影。菅原道真以雷电之姿由山顶飞往京都杀敌的传说,仍留存此山。

道夫重新振作起精神,根本没什么因缘、灵魂,这么想岂不是认输了。他再访武藏温泉是为了解决金钱问题。人在气头上,不管什么地方都会去,再怎么厌恶的地方都不惜一探。他这一趟不是为了回老地方。管他是天拜山还是哪里,他都要用这双眼好好看个仔细。

“客人。”司机看着后视镜,“前面就是武藏温泉哩,您要到哪一间旅馆呢?”

神奇的是,在人声干扰下,眼前景色的神秘性竟也随之消失。

“不,不用开到旅馆。”

他回过神来,面向前方。道路两旁及山脚下的温泉旅馆招牌林立,其中也有“俵屋”的招牌。

“您不到旅馆吗?”

“嗯……”

他思考着有没有方便打电话的地方。

“要去车站吗?”

车站前面有公共电话,比咖啡店安全多了。

司机将车子开进二日市,停在车站前。

他走进电话亭,拨打柳田写下的电话号码。他告知房间号码后,趁雅子出声前,深呼吸般吐了口气,刚才在出租车上的那股异常激昂的情绪,还没完全冷静下来。

雅子说了声:“喂。”道夫没有马上出声。他有些喘不过气,想先平复一下心情。

雅子再出声催促:“喂、喂……”她早料到来电者的身份,一开始便压低了声音。

“是我……”道夫简短说了声。

“啊,你来了吗?你在哪里?”雅子问。那个为难地说着“不行啦,你不能来这里”的女人,意外沉着地应对着。

道夫又不作声。他怕无法控制随时可能脱口而出的高亢声调。

“喂?你在哪里?”

“车站前面。”

“车站?哪里的车站?不会是博多车站吧?”

“这边的车站。”

“二日市车站吗?好,我马上过去。我已经都准备好了。要搭出租车,还是走路过去比较快?从这边走过去会很远吗?”

“不远。”

“你好像不太对劲呢……你说在车站等,是在车站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外面吗?好,我现在就过去,这地方我不熟,你待在那里别动哦。”

“好。”

“我们会合之后要去哪里……算了,先见面再说吧。”

他一走出电话亭,在外面等候的中年男子便急忙走了进去。

他站在离车站出口稍远处,点了根烟,凝视家家户户屋顶上头的那一座山。

仰头,他对着山吐出烟雾。

(我这一趟不是重回“现场”。)

他这么告诉自己。

等了三十多分钟,波多野雅子终于搭出租车出现了。她身穿两件式的卡其色套装,裙子在腰际间被撑了开来,身材较四周来去的女子显得更为肥胖。她东张西望,扭动着她那肥厚的脖子。

道夫从车站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哎哟。”她站在原地瞪大了眼,又立刻靠上前去。在这里,不需要特别在意周遭的目光。“你等很久了吧。这个乡下地方,出租车叫了也不马上来。”

他忍住没说,既然嫌弃这里是乡下地方就别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在电话里说……”

他直盯着雅子,由上往下俯视着她。她似乎走得很匆忙,鼻头冒汗,特地化好的妆花了,粉下的皱纹惨不忍睹。这张脸让他彻底看到她的老态,老得让他在阳光照耀下无法直视。

“呵呵,对不起。我太急着出门了。”雅子含羞带怯地表现出娇媚。

“您小姑在哪里?”

“她现在不在。我跟你讲完电话之后,她就来我房间了。我想这下糟糕,就把她骗出去玩了。我想两个小时左右应该没问题。”

雅子的模样看不出来正在为钱心烦。道夫安心事情发展如他所料,又对她玩弄这种下贱的把戏感到怒火中烧,甚至认为自己是被拐骗到了这地方。

“可是,她不是负责来监视您的吗?这样也算尽责吗?”他讽刺地说,雅子却不在乎。

“就是说啊。她比我年轻,总是会想一个人到处去玩,人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姐呢。”她轻蔑地笑着。

“您在电话里提到的事是真的吗?”

讲电话时见不到对方,见了面,要讲什么都简单多了。

“当然喽。”

她微微蹙眉,语气中有些烦忧,却不像是事态危急。这使得她的话听起来毫无真实性可言。

“这么说,您这一趟是来向我要钱的吗?”

也许她说的话并非谎言。不过,真正目的应该还是以此为借口,来和他幽会。他这么猜想,决定随便应付了事。

“对啊。”雅子瞥了眼道夫的脸色,往他身边靠了过去,“我们去别的地方好吗?”

“别的地方?”

“站在这里没办法好好谈事情,大家都在看呢。”

“要走也行,可是您不是没什么时间吗?”他试探性地问。

刚才她说小姑两小时后会回旅馆,如果这话不假,雅子的行动理应会受时间限制,若是谎言,三五小时她都有可能说出口。

为了情欲,她放纵贪婪。

“现在几点?”

“快十二点了。”

“至少可以到两点吧。”

现在还无法妄下断言,说不定等到两点过后,她会再改口,把时间延后。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安静的地方呢?”

“乡下安静的地方多的是,到处都是田地。”

“不要啦,很煞风景呢,没有什么景色优美的地方吗?”

“这样啊,车站反方向过去是太宰府天满宫,很有名的哦。”

“不行、不行,不能去那里。我小姑去了那个地方玩,会碰到的。”

她说的似乎是真话。

“我们去那边看看好吗?”雅子猛一指,指向正前方。

“那里吗?”他不自觉地心生畏惧。

“好嘛,是旅馆的女服务生跟我推荐了那地方。”

“她说了什么?”

“她推荐我去天拜山,说那里是《菅原传授手习鉴》的发源地。我好喜欢那出戏哦,像是车引那幕真是美极了。难得到这里来,我们就去看看嘛。”

“好啊。”

道夫带着一决胜负的气势,毅然决然地走向停在车站前的出租车。

出租车停在大马路尽头。虽然身处山中,仍可见许多农家,以及路边的公车站牌。

“要请司机在这边等吗?”

“不用了,让他回去吧。我想跟你慢慢聊,让车子在这边等,我定不下心。”

雅子付了车资,又添上一百日元的小费。她习惯给出租车司机百元小费。

“这地方好偏僻哦,到处都是山嘛。”雅子四下张望。

“我们就在山里面啊。”道夫怒目瞪视眼前风景。

他欣喜地发现恐惧并未侵入他的心。树林在山坡燃起青色火焰,山谷间落下漆黑阴影。

“那里有座寺庙呢。”雅子看着消失在杉木林后的石子路说。

“噢。”一股冲动在他体内冲撞,冲出了口,“过去看看吧?”他凝视着雅子的嘴,想告诉她,她现在听到的不是他的声音。

“好啊,走吧。我喜欢到寺庙走走呢。”

“那只是一座山里的寺庙哦。”

“好像是呢。咦,你怎么那么熟,之前有来过吗?”

“看那样子也知道,用不着来过。”

道夫奋勇走在前头。

“等等,好恐怖啊。”

道夫回头。

“我们一起走嘛,我怕路上有蛇。”

雅子挽住道夫的手臂。她那双粗腿踏着高跟鞋,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头路上,全身重心挨在道夫身上。杂草钻出石头缝隙。

杉木林里枝叶渐多,行路幽暗,空气冷冽潮湿。

(我这一趟不是重回老地方。我这一趟是带女人来玩的。)

现在,他正一步步走进怨灵盘踞的山麓。

“道夫。”

雅子猛然用力拉了下他的手臂。道夫一停住脚步,她的唇立即迎上。她的呼吸急促,两手搂着男人腰间。阳光透过繁密的树丛枝丫洒落满地。

(跟那个时候简直一模一样。那个女人用尽心思,就是为了不让我离开这块土地,粉碎我的梦想……我还是再观察一下好了。)

雅子终于移开双唇。“我好想你。”她将脸靠在道夫肩上。

“为了钱吗?”

“你说话真刻薄。”

“可是,您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这也是一个原因……讨厌啦,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

雅子攀在他臂上,像是任由男人拖行般走着。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竟然严重到有人来监视您的行动,不会是发现我了吧?”

“我确定我老公开始怀疑我了。”

“您说需要钱,那是真的吗?”

“讨厌,这件事我们之后再慢慢谈嘛。现在我什么也不想想,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就只有这样。”

雅子摇头,闭上眼睛。

“总之,我们去庙里逛逛吧。”

雅子压住他的手,上半身弯了下来,两腿并拢,无法再继续前行。

“哎,到寺庙好像还很远呢。我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好吗?”

她用全身瘫软来表达她的疲惫不堪。

道夫看向一旁。红土上有一条小径,消失在阴暗的树林深处。

“我们到那里吧。”

雅子毫不迟疑地点头。

(跟那时候像极了,一点儿都没变。)

他牵着女人,地上杂草被他一步步踩在脚下。

(我跟这女人是第一次来,我不是再回到这里,有哪个白痴会回以前跟女人睡过的地方。)

——凶手必定会重回犯案现场。

雅子仰起她那张白净的脸庞,伸长白皙的脖子。在干硬的竹林与树叶中,那是唯一柔软嫩滑的物体。道夫抗拒着往她咽喉掐下的冲动。她的颈项肥胖,使得那股潜藏憎恨的冲动,更强烈地诱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