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禁论

    闰四月十一日,鸿胪寺卿黄爵滋递上了关于严禁鸦片的奏文。这一天正是林则徐在武昌欢迎怡良和予厚庵,叙旧畅谈的日子。

    这篇奏文似乎要使“发情期”的皇帝更为兴奋,上面写着对吸食鸦片者要“罪以死论”。

    1

    道光十八年闰四月。

    第一个四月——这个时期如果阳光不足,则影响农事。而这年湖北、湖南地方雨水过多。

    看一看湖广总督林则徐当时的日记,就可以了解他是多么关心天气。

    四月六日早晨阴,东北风。午雨,至夜不息。

    四月七日黎明诣城隍庙行香祈晴。早晨尚有微雨。午后雨息仍阴。东北风。

    四月八日黎明仍至城隍庙行香祈晴。早晨天气颇见开朗,仍是东北风。午后风转西南,阳光大照。但申刻(下午四时)忽又微雨,数点即止。夜阴。

    四月九日黎明仍至城隍庙祈晴。巳刻(上午十时)忽雨一阵。东北风。终日皆阴。晚又有雨数点。

    林则徐就是这样每天到庙里去“祈晴”。它表现了在以农为本的国度里,真诚的为政者的面貌。

    十一日,好不容易“畅晴,东南风”。但这为时极短,接着又是连日阴雨。

    四月十八日,初夏的太阳难得地在碧蓝的高空照耀着武汉的街市。恰好这天从北京送来了题名录——会试及格者的名簿。林则徐在上面发现了长子汝舟的名字。

    “只中进士,还不是一个人应走的道路。”——尽管林则徐这么想,但在现实中如不踏入仕途,那就没有办法发挥经世之才。

    林则徐突然想到了王举志。即使像林则徐这样担任要职的大官,也不是不能听到“山中之民”的呼声。正因为他能听到,所以才托付王举志来集结这种力量。

    自己的儿子将来要做大官,参与国政,他与“山中之民”的力量将是什么关系呢?他对这个问题的推测过于正统了。

    他希望是合作的关系。但是,王举志似乎认为这不可能。“要养活人,就只有掠夺官府。”——如果按这个结论发展,那就不是合作关系,而是对立关系。

    这些姑且不说,这一时期的林则徐,可以说是他一生中的黄金时代。

    四月十八日以后,连日晴天,林则徐没有必要一清早就去“祈晴”了。而且旧友接连来访武昌。——尽是令他高兴的事情。

    在接到汝舟中进士的喜报的那天,林则徐又收到女儿普晴的来信。她嫁给了表哥沈葆桢。从信上看,婚后生活似乎很幸福。

    闰四月十一日,予厚庵和怡良来到了武昌。予厚庵曾作为税吏,在江苏辅佐过林则徐;怡良历任江苏按察使、布政使,也在林则徐担任江苏巡抚期间协助过他。怡良现任广东巡抚,予厚庵任广东海关监督,他们是在去广州赴任的途中,路过武昌。

    林则徐款待两位旧友,畅谈江苏时代的回忆。

    “关天培先去了广州。当年江苏的朋友统统都跑到那儿去了。说不定不久我也会去哩。”林则徐说道。这在当时当然是闲谈,可谁知就在这年的年底,竟决定派他担任钦差大臣去广州。

    予厚庵和怡良离开武昌后,连维材又来了。

    在招待连维材时,林则徐的房间里挂着朱绢泥金的对联:

    桃花先逐三层浪

    月桂高攀第一枝

    这是朋友为祝贺林则徐的儿子及第而赠送的。连维材面对着这位幸福的父亲,联想起监禁在广州的承文:“抽不上鸦片,在受罪吧!”

    他曾经听说过,抽鸦片的人在发烟瘾时近似于神经错乱。他想象着这种场面,承文痛苦地在那狭窄的小房间里遍地打滚,急促的气息就好似触及维材的面颊。那是像热风一般的气息。“这样对他有好处!”他暗暗地提醒自己。

    连维材是沿长江而下,到上海去见温翰,路过这里。

    连维材走后不久,又来了幕客石时助。

    石田时之助形容憔悴。他曾留在苏州寻找清琴的去向,最终没有找到。他最后死了心,决定再回到林则徐的门下。

    本来就是雨量大的季节,而今年的雨水尤其多,长江涨得满满的。据说水势比冬季要大数倍,不过,几乎感觉不到流速有多快。

    连维材乘坐一只名叫“五板船”的快船。这种船是“川船”的一种,一般装载四川省的盐顺长江而下,返航时载回下游地区的大米。船是柏木造的,船身涂着桐油。尽管如此,仍令人感到船是悠然地漂浮在茫茫的大江上。

    逆航的船,一般靠近水势和缓的江岸航行;往下游去的船,为了乘上快速的江流,一般都在江中心航行。

    过黄州不久,水色澄清起来。因为巴河的清流在这里汇合。不过,很快又变成浑浊的米黄色。这条大江就好似是中国历史长河的象征。

    单调的景色在九江附近突然被打破了。原来是庐山耸立在眼前。庐山顶上罩笼着紫烟,山麓好似描着的眉黛。从江上的船中望去,山容在缓缓地变化。

    河是母亲,山是父亲。

    “我们的山河啊!”连维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心里这么想着。

    连维材到达上海后,在金顺记分店同温翰商量了今后的方针。他们谈到扩大上海分店的计划以及在台湾建立茶场。

    “把统文打发到台湾去吧。”连维材说。不管到什么地方去,马上就能同周围打成一片,这是统文唯一的长处。

    连维材一边在上海的江岸上漫步,一边跟温翰搭话说:“把这一带的土地统统买下来,您看怎么样?”

    “没有多大油水吧。”老人回答说。

    “为什么?”

    “要花十年的时间才能见效。”

    “等它十年不成吗?”

    “恐怕不到十年就会被政府收买去了。”

    “政府!?我们的政府有这样的眼光吗?”

    “不,外国人会强制政府这么干的。将来肯定会是这样。他们要在上海建立居留地。就在这江岸。政府必定要给他们提供地皮。”

    “那就算了吧。”连维材这么说后,爽朗地笑了起来。

    商船从北方的天津,南方的台湾、厦门、广州——从各地齐集上海。当时正是官粮由河运改为海运的时期,其中也夹杂着这样的船只。不过,世界各国的商船在不远的将来也将齐集到这个港口。连维材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描绘出未来的这幅情景。

    当地的人们现在都骄傲地说:“上海最近也热闹起来啦!”不过,他们难以想象的大发展,正在等待着未来的上海。

    2

    这时在北京,军机大臣穆彰阿挂着一副闷闷不乐的面孔。他是一个奇怪的大臣。当皇帝倦于政务的时候,他却像得水的鱼似的,精神振奋,当皇帝勤奋起来,他却无精打采了。

    道光十七年,也许是亲人中没有死人的缘故,道光皇帝每天都勤奋努力。

    这是变化无常的道光皇帝周期性的勤奋期。而穆彰阿在底下却把它称作“发情”,心里感到很不痛快。

    道光皇帝的发奋期,在穆彰阿的眼里等于是猫狗的发情期。他心里想:“得啦,马上就会平息下来的。”

    要是在一般的时候还不要紧,而这次发情的时间很不利。在这个即将煽起鸦片弛禁论的重要时期,皇帝却“发情”起来了。真叫他无计可施。

    穆彰阿是个擅长权术的人物,但他的这种本领,过去主要在皇帝的暂时消沉期才能得到发挥。他以为马上就会平息下去,可是鸦片严禁论的势头却不能等到那时候。

    闰四月十一日,鸿胪寺卿黄爵滋递上了关于严禁鸦片的奏文。这一天正是林则徐在武昌欢迎怡良和予厚庵,叙旧畅谈的日子。

    这篇奏文似乎要使“发情期”的皇帝更为兴奋,上面写着对吸食鸦片者要“罪以死论”。

    “这可糟啦!”穆彰阿心里想着,顿时感到束手无策。他企图维持现状,认为政治应与现实妥协。根据他的这种想法,那就应当弛禁鸦片。他认为现在如果要实行对鸦片的严禁政策,就会引起大乱,就好似在平静的海上扔进一块大岩石,现状就不得不改变,而且其波动一定会涉及很远的地方。

    他不由得对黄爵滋痛恨起来:“多管闲事!这家伙平时尽说一些吓破胆的话。……”

    黄爵滋,字树斋,江西人,道光三年进士,四十五岁。

    据说他喜交游,夜闭阁草奏,昼出走,与诸友人、名士饮酒赋诗,意气颇豪。——可见是个快男子。

    他与林则徐、龚定庵、魏源等人有亲交,有志于穆彰阿最厌烦的“经世之学”。在不定庵的常客中,也是屈指可数的论客。他不仅思路清晰,声音之大也超群拔众。

    他是直谏之士,敢于大胆上奏,是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人物。他历任科举的考官、福建监察御史,道光十五年提升为鸿胪寺卿。

    黄爵滋的奏文确实具有历史意义,通过它决定了严禁鸦片的大政方针;派林则徐赴广东,可以说是它的副产品。华长卿的《禁烟行》说:“鸿胪一唱人鬼惊。”可见是一篇纪念碑式的奏文。

    黄爵滋首先谈到漏银问题说:边境的防卫费所需多少呢?巡幸的费用多少呢?修造的费用又多少呢?与过去相比,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差别呢?……过去制钱九百文至一千文换银一两,现在银一两值钱一千六百文。这并非是银用于内地了,而是漏于外夷了。

    接着叙述了鸦片流行的现状,然后说明过去对策失败的原因:

    第一,严查海口,但无效果。——原因是沿海万余里,到处都可进入。

    第二,禁止通商,仍不能防止银流出海外。——因为鸦片本来就是禁品,“烟船”停泊于外洋,自有奸人搬运。

    第三,惩罚鸦片贩卖人也不行。——因为各地的贪官污吏与富豪大族的不肖子弟勾结,庇护同好者。

    第四,放松栽培罂粟之禁,对防止漏银也不起作用。——假定如弛禁论者所说的那样,国产的鸦片温和,吸之不致上瘾,这样,吸食者将会千方百计地获取强烈的外国鸦片。

    真是文如其人,他的论点去掉了一切冗词赘句,极其明快。

    那么,鸦片之害是不是就不能禁止了呢?黄爵滋说:“臣谓非不能禁,实未知其所以禁也。”

    他认为银流出海外,是由于贩卖鸦片盛行;而贩卖鸦片之所以盛行,是因为有着吸食鸦片的大众;如果不吸食,就不会有贩卖,这样,外夷的鸦片自然就不会来了。总之,国民如能不吸食鸦片,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因此就得出了黄爵滋奏文关键性的结论——“吸食鸦片死罪论”。他建议:

    自今年某月日起,至明年某月日止,准给一年期限戒烟,虽至大瘾,未有不能断绝。若一年之后,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乱民,置之重刑,……查旧例,吸食鸦片者,罪仅枷杖。……皆系活罪,断瘾之苦,甚于枷杖……故甘犯明刑,不肯断绝。若罪以死论,是临刑之惨急,更苦于断瘾之苟延。臣知其情愿绝瘾而死于家,必不愿受刑而死于市。……诚恐立法稍严,……必至波及无辜。然吸食鸦片者,有瘾无瘾,……立刻可辨。……故虽用重刑,并无流弊。……

    黄爵滋还引用余文仪的《台湾志》说:爪哇人原为轻捷善斗之种族。红毛人制造鸦片,诱使吸食,因而元气大衰,终被征服。红毛人在本国如有吸食鸦片者,则在众人环视下,将该人缚于杆上,用大炮击入海中,因而谁也不敢吸食鸦片,所以各国只有制造鸦片之人,而无吸食之人。……以外夷之力,尚能令行禁止,况我皇上雷电之威,赫然震怒,虽愚顽之人,也会断绝鸦片。……这样,既可防止银外流,银价也不会再涨。然后讲求理财之方,诚天下万世臣民之福也。

    奏文的结尾说:“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谨奏。”

    清代的地方自治组织,称作“保甲制度”,规定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其代表人分别称作牌头、甲长、保正。黄爵滋建议利用这次禁烟的机会,清查保甲,让他们互相负连带责任。

    同牌或同甲中如有吸食鸦片的人,同组织的人应当揭发;如隐匿不报,事后发觉,罪及负连带责任的人。至于来往客商等无定居的人,则令旅馆、商店负责。如有容留吸食鸦片的人,则按窝藏匪贼治罪。

    文武大小官吏如有吸食鸦片者,本人死罪自不待言,其子孙不准参加考试。在兵营内也建立与保甲同样的联保制度。

    这个建议确实十分厉害。不过,如果不采取果断的措施,鸦片的病根是不可能断除的。

    这篇奏文果然打动了道光皇帝的心。他命令内阁,把黄爵滋这篇奏文的抄本分送盛京(奉天)、吉林、黑龙江的各将军(东三省即满洲地方,一向实行军政)以及各地的总督、巡抚,要他们陈述自己的意见。

    根据皇帝的命令,各地长官的意见在当年的秋季大体都征集齐了。有二十几名高官复奏,其中全面赞成黄爵滋意见的仅有四人:

    湖广总督林则徐

    两江总督陶澍

    四川总督苏廷玉

    河南巡抚桂良

    在当时的地方长官中,后来与鸦片战争有关的有两广总督邓廷桢、直隶总督琦善、云贵总督伊里布和浙江巡抚乌尔恭等人。他们认为吸食鸦片者处以死刑不妥当。不过,他们并不主张弛禁。他们说鸦片必须禁止,但处以死罪太过了。

    另外,从当时的疆臣表来看,这些地方长官中,半数以上是满洲旗人;而赞成派的四人中,满洲人仅有正红旗人桂良一人。

    3

    不定庵里公羊学派集团的话题,暂时自然集中到黄爵滋的奏文上。黄爵滋本人也气宇轩昂地经常在不定庵里露面,照例用他那响亮的声音,谈笑风生。

    吴钟世到处奔忙,调查对黄爵滋奏文的反应。

    “我说这话也许有点轻率,老大人死在好时候了。”龚定庵来访不定庵的时候,跟吴钟世这么说。

    林则徐来北京看望之后不久,吴钟世的父亲就死了。所以老子可以不判死罪,儿子也不用担心受牵累了。

    “我不觉得是轻率。我也正这么想哩。现在我想到父亲时,尽量只想他未吸鸦片以前的事情。吸鸦片以后简直是一场噩梦。”

    “现在正在作噩梦的人,在我们的国家有几十万、几百万吧!”

    “要救我们的国家,只有坚决消灭鸦片。”吴钟世的话中包含着实际感受。

    “对奏文的反应如何?”龚定庵问道。

    “博得极大的喝彩。出乎意料。”

    “是呀,琉璃厂的书店里,刊印黄爵滋奏文的小册子卖得飞快。”

    刊印奏文,有泄漏国政机密的可能,所以是不准许的。不过,在没有报纸杂志的时代,要了解时事问题,最切实的办法就是看奏文。因此往往把奏文刊印出来。只要不是特别机密的奏文,一向默许私自刊印。

    “不过,我今天去一看,所有的书店一册都没有了。”吴钟世说。

    “哦,卖得这么快呀!”

    “卖是卖了。是穆党的人把书店里的存书全部都买去了。”

    “他们害怕严禁论的扩大。”

    “当然是这样。不过……”

    “小动作!这样就能牵制舆论吗!?”龚定庵这么说着,不高兴地抱着胳膊。

    “不过,对方也在拼命地活动。皇上征求各省总督、巡抚对黄爵滋奏文的意见,听说穆彰阿也在悄悄地作周密的部署。”

    “是想用金钱收买人出来反对吗?”

    “不,那些人毕竟是总督、巡抚,恐怕不那么容易叫他摸到底细。再说,这种事也关系到他们自己的顶子呀。”

    “大概是叫他们手下留情吧。穆彰阿现在所进行的活动,是希望这些人这么复奏:不能急,要一步一步地走。”

    “我想大概是这样的。”

    向皇上呈递奏文是要负责任的。即使被收买也不能随便乱说。黄爵滋的强硬主张被采纳后,以前上奏过弛禁论的许乃济就被革职了。在这点上是很严厉的。

    龚定庵脑子里想着黄爵滋的奏文,想着这个衰世,辞别了不定庵。可是一走到默琴家的门前,他的心思马上就变了。

    不能随意地见面,这反而更加引起他对默琴的思念。不能随意见面还可忍受,无法忍受的是穆彰阿却可自由地上默琴那儿去。

    “我要把默琴从他的手里夺过来!”他盯视着默琴家的大门,心里这么想着。

    默琴这时已在家里躺下了。穆彰阿架着腿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军机大臣的那双灰面上绣着蔓草花纹的缎靴,戳在默琴的眼前。靴子还不停地抖动着。穆彰阿在抖着二郎腿。

    “我是听说你病了才来的。没想到你还很精神。这我就放心了。”军机大臣说。

    默琴感到心里发凉。她本来是装病。这一下说不定是真病了。她觉得就这么离开人世该多么好啊。

    “谢谢您!”她小声地说,闭上了眼睛。

    “鸿胪寺卿胡说八道的奏文,弄得我头昏脑胀。照他说的那样做,就会天下大乱。”

    默琴虽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希望军机大臣就这么忙下去,再也不到她这里来。

    “这家伙是想把大清朝搞垮。”穆彰阿继续说道,“对,肯定是这样。清朝垮了,他们还会活着,可以建立汉族的王朝来代替。可是我们满洲人必须跟清朝同命运、共存亡。所以要慎重。皇上对这一点并不太清楚。所以我要做许多工作。真忙啊!……”穆彰阿接着解释了他不能经常来看她的原因。

    “哦,原来是讲黄爵滋先生的那篇奏文。这我从定庵先生那儿听说过。”她终于明白了穆彰阿说的问题,心里这么想。

    据穆彰阿说,这是叫王朝毁灭的异端邪说。可是据定庵说,如果不实行这些政策,这个国家就无法挽救。她总觉得自己是被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男人搂抱着。她对自己这种身份感到十分悲痛。

    “汉人竟然这么不负责任地胡说八道。岂有此理!”

    默琴一听这话,心里难受极了。她就是汉人,而穆彰阿竟然肆无忌惮地在她的面前咒骂汉人。在穆彰阿的眼里,默琴根本就不算是什么汉人,只不过是他养的一个女人。这是她难以忍受的。因为定庵已经给她灌输了一些人道思想。“如果不结识定庵先生就好啦!”这样,她起码可以感到庸人的幸福,继续生活下去。

    4

    穆彰阿并不是什么都不干,只等待着道光皇帝的“发情”平息下来。表面上他好像是个笑嘻嘻的老好人,实际上一刻也没放松做背后的工作。在皇帝倦怠的时候,这种工作做起来很顺手。但在皇帝的勤奋期,就有点儿费劲了。——需要花很多时间。可是,这次严禁鸦片的闹腾,把他置于比以前更困难的处境。

    如果等待,严禁论所点起的火种,就会熊熊地燃烧开来。要扑灭这场火是异常困难的。他通过各种渠道和关系,向各地受命复奏的总督和巡抚传达了这样的意思:鸦片确是祸害,肯定要予以禁绝。不过,突然提出要处以死罪,未免有点过激。他认为这样的问题,要给予充分的时间,稍为缓慢一点解决。在这一点上,希望能予以理解。

    给这些大官儿做工作,采取现金战术是不大容易奏效的。要采取“向阁下的至诚忠心呼吁”的方式进行。同时要悄悄地示意,在下次的人事变动上,要力争对他们有利,以作为报偿。

    这种宫廷外交式的活动,是穆彰阿的拿手好戏。

    另一方面,又不能露出弛禁论的马脚。他编写了宣传文件,指责严禁论的片面性,说什么禁烟应极力和缓地进行,以严刑峻法来对待,不是真正的政治。

    搞宣传战术,穆彰阿不太擅长。这方面的工作主要由他的同党中最有实力的直隶总督琦善来担任。

    但是,在举世滔滔的禁烟舆论中,这种免费散发的调和论的文件是没有市场的。当时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的身边没有抽鸦片的大烟鬼。目睹他们遭到侵蚀的精神和肉体,只要是还有一点良心的人,都会倾向于严禁论。

    与穆彰阿的期待相反,道光皇帝一个劲儿地“发情”不止。

    “连朕都戒了鸦片,其他的人不会戒不掉的。”道光皇帝变得十分严肃起来。他首先从自己身边的人“开刀”,把帝室中抽鸦片的人拿来当靶子。

    最大的人物是庄亲王。对他进行了处罚。接着剥夺了溥喜“辅国公”的称号。

    名字带“溥”字的,从乾隆皇帝算起是第六代,辈分相当低。从辈分来说,和同样带“溥”字的清朝末代皇帝溥仪属于同辈。溥喜家是以乾隆长子永璜为始祖的公爵门第。继承乾隆皇帝帝位的嘉庆皇帝是乾隆的第十五个儿子,他出生时,长兄永璜已在十年前死去。永璜的长子绵德继承了门第。以后四代都是由长子继承,所以世代交替进行很快,早在道光年间就由“溥”字辈的一代来继承家业了。

    这两人都是皇族,另外还处罚了三等伯爵贵明,剥夺了他的爵位。在男爵级当中,处罚了特古慎。

    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奴隶——宦官,也有大批的人受到处罚。这些人失去了性的欢乐,大概鸦片是他们唯一快活的源泉。

    道光皇帝就是这样首先从身边的人开始清理。

    各省的长官也把逮捕和处罚鸦片犯的报告,陆续送到中央。

    穆彰阿脸色阴沉。他说:“没有道理嘛!在这个太平盛世,嗜好点什么,也是想干点什么事业嘛。本来可以放置不管嘛!……”

    他想委婉地规劝皇帝,可是怎么也说不通。在有关鸦片的问题上,道光皇帝有着充分的自信。

    剩下的问题只是实行严禁的方法。皇帝认真地研究了各地长官的复奏。

    有一天早晨,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了军机大臣,跟他们说:“看来还是湖广总督的复奏最为妥当。”

    “啊,他是林则徐。臣认为他是当代罕有的人才。”王鼎答话说。

    穆彰阿心里很不高兴。他一听林则徐的名字,就感到浑身哆嗦。他心里想:“早一点把这家伙搞掉就好了。……”

    他早已放出了密探,刺探林则徐周围的情况,可是抓不到足以陷害林则徐的证据。而且林则徐的周围已有了一道保护墙,很多人都拥护他,军机大臣王鼎恐怕也是这道保护墙上的一块坚石。

    “穆彰阿,你怎么看?”

    皇帝一叫他,穆彰阿马上跪伏在地上说道:“嗻!臣也认为湖广总督的意见是妥当的。”

    同意黄爵滋的鸦片犯处死意见的,只有林则徐等四人。复奏的将军、总督、巡抚有二十多人。

    当皇帝问穆彰阿的意见时,他本来是想同意最温和的意见。但他早已看出现场的气氛不能这么回答。穆彰阿在这些方面是十分机灵的。

    因为皇帝已经倾向于最激烈的林则徐的看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提出相反的意见是明智的。除了上述四名赞成者外,其他人的意见也各不相同。如两广总督的复奏虽不同意死罪,但也相当严厉。

    穆彰阿不得已回答林则徐的意见最为妥当。但这绝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两广总督邓廷桢的意见,认为死罪太残酷,建议在抽鸦片的人的脸上墨黥。

    中国人重面子,而且孝道观念深入人心,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脸上墨黥之后流放远方,等于是彻底为社会所抛弃。这种刑罚虽不如死罪重,但比枷、杖要重得多。

    “哈哈,邓廷桢还提出了墨刑哩!……”皇帝早已把各地长官的复奏都记在脑子里。他说:“想得很好。不过,欠彻底。不忍杀死罪犯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正如林则徐的复奏中所写的那样,规定死刑之法,目的是希望处死的人逐渐断绝。周书中就有‘群饮拘杀’一条,连古代的圣人也不得不严于立法。从现在的鸦片流毒来看,墨刑太温和了。”

    皇帝看起来是在向大臣咨询意见,其实他的主意早就拿定了,现在连他说的话也引用了林则徐的复奏。

    “真糟糕!……”穆彰阿内心暗想。

    林则徐的复奏虽然全面支持黄爵滋的奏文,但他还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措施。例如:把一年的限期分为四期,令抽鸦片的人自首,分期递加罪名。第一期自首者,宽恕无罪;在第二、三期自首者,虽免罪,但要酌情处理;过了第四期而不自首者,或自首后重犯者,则“置之死地,诚不足惜。”过了一年的限期,开鸦片馆者、贩卖鸦片者、制造烟具者,与吸食者同样处以死刑。

    他认为严刑峻法容易使无辜之人负罪,但对吸食鸦片的人不必有这种担心,甚至无须审讯嫌疑犯,让他静坐在那儿就可以了。真正的大烟鬼,一到时间就会发瘾,“情态百出”。这是最容易判明真伪的审讯。即使有人想进行陷害,揭发无辜的人,真相也立即可以大白。这种“揭发”人应当受到惩罚。

    林则徐还说:“若犹泄泄视之,是使数十年后,中原几无可以御敌之兵,且无可以充饷之银。兴思及此,能不股栗!”

    “林则徐的这些话,绝不是夸张。应当好好地想一想。”在召见军机大臣的席上,一谈到鸦片问题,几乎是皇帝一个人在表演。

    “陛下说的是。”穆彰阿不得不这么回答。

    “快把林则徐叫到北京来。关于鸦片问题,朕想让他全权处理。”

    “是。臣立刻命令吏部派特使去武昌请林总督。”王鼎回道,他感到皇帝的话很合自己的心意。他跪在地上,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穆彰阿一眼。王鼎早就知道穆彰阿反对林则徐。这位爽直的军机大臣并不想隐藏他对穆彰阿的幸灾乐祸的心情。

    穆彰阿的脸色更加阴沉了。

    这一天,直隶总督琦善来访穆彰阿。琦善是一等侯爵,正黄旗人。

    直隶即现在的河北省。但直隶总督除管河北省外,还兼管河南、山东两省。直隶总督负责皇城附近一带的统治,所以在所有的总督中名列第一,往往由最有实力的人来担任。后来的曾国藩、李鸿章都担任过直隶总督。

    穆彰阿和琦善关系密切。琦善因服丧停职三个月时,他的职务曾由穆彰阿代理。他们是同忧之士。

    “糟啦!”穆彰阿跟琦善说,“关于鸦片问题,皇上打算全权委托林则徐。”

    “那不行!”琦善的眉头也笼罩着乌云。

    “你不是曾经推举过林则徐吗?”穆彰阿撇了撇嘴唇说。

    “是呀。”琦善说,“这个人确实有才能。不过,我的意思最多把他放到按察使、布政使的地位上。因此我才推举了他。”

    琦善在道光初年,前后担任过三年两江总督。当时林则徐在江苏担任按察使和布政使,很得琦善的赞赏。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当总督吗?”

    “就是这个意思。当上总督就会变成危险人物。他的政绩确实很显著。他具有果断的实行能力,因而有点独断专行的味道。如果当按察使或布政使,掌管工作的范围有限,独断专行、麻利爽快地处理工作,利多于害。不,恐怕应该说,如果不让这种级别的官员独断专行,那就干不了事情。……可是,一当上总督,尤其是委以全权,那就叫人感到可怕了。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呀!”

    “是呀,我也担心这一点。看来他是个有信念的人。这可不行呀。他要是蛮干起来,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娄子呀!……这次他到北京来,你能不能提醒他注意一下呀?”

    “你刚才说了,他是个有信念的人,我说的话,他恐怕也不会听吧。”

    “你毕竟曾是他的上司嘛。总会有点效果吧。一切都是为了大清朝嘛!”

    “我知道了。到时候尽量牵制吧。有没有效果,姑作别论。……”琦善点了点头。

    5

    这时,公行成员正在广州怡和行聚会。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悲痛的神情。去年就发现了两家商行负了巨额的“夷债”。所谓夷债,就是负外国商人的债。

    兴泰行负夷债二百二十六万西班牙元。天宝行约一百万西班牙元。

    兴泰行的严启昌,在律劳卑事件中遭到意想不到的牵连而被关进监狱。为了弥补释放活动费,做了一些很不合算的买卖。这成了他破产的致命原因。

    道光十七年,外国债权人向两广总督邓廷桢呈禀申诉。

    总督命令进行调查,公行方面要求以十五年为期,分年无息偿还。但债权人方面不承认这个条件。后来公行虽把十五年的期限缩短为十二年,而对方坚持不得长于六年。公行向外国债权集团扬言,如过于威逼,将否认一切债务。

    债权人方面于道光十八年三月再次禀呈总督申诉。同时致函本国的外交大臣巴麦尊申诉。于是导致了正式的纠纷。

    公行的理由是,给营业不振的商行充裕的时间,使其能够恢复元气,乃是商业上的人情之常;而且公行过去就把这种人情给了外国破产的商行。不过,这种人情过去主要是给了美国商人。

    英国拥有东印度公司这样庞大的组织,而美国商行并没有这样的后盾,大多是弱小商行,其中有的是由公行为它们出资,濒临破产的还曾经请伍绍荣的父亲救济过。

    但是,这次两家公行的债权人几乎都是英国商行。其名单如下:

    英商查顿—马地臣商行二一五八三四九元

    英商颠地商行九二二元

    其他九家英国商行四三八四元

    二家帕斯人商行二四九七元

    二家美国商行七八###八元

    一家瑞士商行三四一四元

    美国商行的债权还不到总额的百分之三,所以搬出过去对美国商人的情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经过一段迂回曲折,这次负债问题好不容易才达成了以下的协议:

    兴泰行的负债期限八年半无利息

    天宝行的负债分年偿还,十年还清利息六分

    现在公行的成员在###,就是为了听取这次达成协议的报告。

    “公行的基金全部都叫强制性的献款和给官吏送礼掏光了。今后请诸位不要再考虑依赖公行了。”伍绍荣作报告的声音不时地停顿。最后,他以这句话结束了报告,坐了下来。

    “唉!如果能实现鸦片的弛禁,……”有人叹了一口气说。

    如果能实行弛禁,公行就能垄断鸦片,获得大量的利润。

    “弛禁已经不可指望了!”伍绍荣的语气不觉粗鲁起来。

    弛禁的气氛一度确实弥漫了广州。但在严禁论无情的进攻下,现在已凄惨地溃败了。提出广东复奏的总督邓廷桢和巡抚祁,曾在倡导弛禁论中起过一定的作用。但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提弛禁。在反对鸦片的严厉的舆论面前,他们不得不闭上嘴巴。

    弛禁法既可防止目前最紧急的白银外流,公行又可通过鸦片垄断获得巨利,这对公行确实是大好事。可是,这样的一个好办法,却一下子被埋葬了。这对大多数公行的会员来说,确实是不可想象的。

    归根结底,是由于他们根本不了解他们以外的世界。在公行成员的世界里,认为弛禁是无可指责的、前景无限美好的、理想的政策。他们禁闭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根本体会不到屋子外面强烈的风暴。

    了解外面世界的,恐怕只有伍绍荣。连他的助手卢继光也说:“北京方面说,现在形势不妙,要暂时等待。我们要稍微忍耐一点。”卢继光坚信自己的世界,坚信大力支持这个世界的枢臣穆彰阿。

    只要垄断鸦片成功,区区两三百万元债款马上就可以还清。——在同外国债权人的谈判中,卢继光曾多次透露出这个意思。他说:“请稍微等一等,形势一定会好转。”

    可是,外商对外部的世界比公行的人要了解得多。裨治文和威利阿姆兹等人,千方百计地搜集奏文和上谕等,翻译成英文,在外商中散发。所以他们十分了解,形势并不像卢继光所说的那样乐观。

    会上发言的人很少,会议在阴沉的气氛中结束。

    “希望大家努力坚持!”最后伍绍荣大声地鼓励大家。这也是对他自己的鞭策。

    他的脑子里闪现出连维材的面孔。那是一张凛然的男子汉的面孔。接着又出现了一张纸片。那是前几天收到的金顺记发出的一张五万元的汇票。——连维材已经发觉承文的借款是来自公行,因此照数奉还,以示威风。

    大家回去之后,伍绍荣独自坐在空旷的客厅里。

    “要战胜连维材!”——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的生活才有意义。他心里想:“只要能战胜他,那就完成了我的夙愿。除此之外,我再也不祈求什么。不过,这个对手,用普通的手段是击不败的。”

    伍绍荣感到自己的身上突然产生一股生命的力量。这股力量要求他采取某种狂暴的、邪恶的、阴险的,而且是切实的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