弛禁

    许乃济的这篇奏文,一开始也列举了鸦片的弊害,认为“诚不可不严加厉禁,以杜恶习也”,但认为从现状来考虑,严禁鸦片说起来容易,实际上不可能实行。

    弛禁论是一种现实论、妥协论;其根源是来自维持现状或渐进改良的思想。

    1

    龚定庵带着连维材托付与他的理文,在琉璃厂一带漫步。

    北京正阳门外所谓前门大街的西边一带,人们称为琉璃厂。不定庵和昌安药房在前门大街的东面,离这儿不远。

    顾名思义,琉璃厂是过去烧制琉璃瓦作坊的遗址,据说从十三世纪的元代开始,这里主要烧制盖宫殿用的彩色瓦。明末的吴梅村有过这样两句诗:

    琉璃旧厂虎坊西,月斧修成五色泥。

    过去这里有通往西山的河道,把作为原料的陶土由水路运到这里。现在这里已无水路的遗迹,但附近的很多地名带有“桥”字。

    这里原来只有官营和民营的砖瓦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逐渐有了市集。市集是摆在窑的旁边,所以出售的都是古董。古书也作为古董的一部分在这里出售。大概是在明朝万历年间(一五七三—一六一五),这里不仅有露天市场,还开始出现了店铺。

    不久这里便成了书店街。除了书店之外,出售字画、碑帖拓本、铜器、纸墨笔砚等店铺也集中到这里,成了文化区。这大概是由于它的位置靠近读书人集中的官衙地区的缘故。

    很多文人墨客把在这条街上漫步当作无上的乐趣。林则徐的日记里就写着他在京期间经常上这儿来购买物品;到了现代,鲁迅的日记中也经常出现琉璃厂的名字。

    定庵走进了一家名叫“二酉堂”的书店。理文吃惊地在堆满了书籍的店堂里东张西望。

    “书真多啊!一辈子也读不完!”理文好像有点扫兴的样子。

    “嗨,必须要读的书也不那么多。再说,重要的是思考,不是读。”定庵说道,他的眼睛并未离开书架。

    他的这种感慨是真实的。最近他很多时间用在思考上。默琴要见他愈来愈困难了。过去给他们从中撮合的清琴,说是要养病,到暖和的江南去了。来了新的佣人,遇事都不方便。只有在借口学习写字,带着心腹侍女外出的时候,才能跟他有短暂的幽会。

    幽会越是困难,越发引起他的思念。想念情人的心与慨叹衰世的忧愤,在定庵的身上化成一团烈火,越来越分辨不清。

    理文被万卷书籍惊呆了。

    定庵同二酉堂的主人攀谈起来。

    在清朝末年,由各个书店刻印的古书流行,称之为坊刻本。二酉堂以刊行《四书章法》和《说岳全传》而著名。

    理文虽生长在商业家庭,但他对这种买卖还是很感新奇。

    定庵跟主人谈完话,往店外走的时候,理文跟他搭话说:

    “同样是做买卖,这样的买卖才叫棒!我要是当商人的话,我就愿意经营书籍,不搞什么茶叶、丝绸。”

    定庵走出店外,回头看了看二酉堂说:“不过,理文,你当不了书店老板。”

    “为什么?”

    “因为你是福建人。”

    “为什么福建人就不成?”

    “只有江西人才能在琉璃厂开书店。”

    “有这样的规定吗?”

    “不是规定,是习惯。”

    “习惯就不能破吗?”

    “这个问题嘛,你听我慢慢地说吧。”

    当时乡党意识的强烈,现代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它大概带有生活权自卫的意义。

    总之,琉璃厂的各家书店,从老板到小伙计,一向都是由江西人来当。这是一条毫无例外的、严格的惯例。其他省的人进入书店业,是在鸦片战争发生二十多年后,由河北省的南宫和冀州的人开创的。这些新起的河北派书店绝不录用江西人,另外组织了同业公会,同江西派激烈竞争,甚至发生了诉讼。

    开书店这样一种带文化性质的买卖,对理文这样的少年很有吸引力。其实它的内幕也是排外的、丑恶的。

    定庵边走边这么解释,启发这个聪明的少年。他接着说:“不过,如果惯例是打不破的,那就糟了。你刚才问这样的习惯能不能打破。这种精神是十分宝贵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我说的话也许对你的未来有点不利,因为要当商人,遇事不妥协是干不成事业的。”

    “这也不一定。……”

    “不,你说的是少数例外。对于未知的世界,还是少说为妙。”定庵眯着眼睛看着理文。

    看到这样尚未成熟的、有着各种发展可能的少年,确实是一种乐趣。定庵曾经在诗中说人生的黄金时代——少年时期“心肝淳”、“忧患伏”,歌颂他们“万恨未萌芽,千诗正珠玉”。他喜欢人的未成熟时期。

    少年的性格是不屈服于人世间一般的常规的。理文说“习惯就不能破吗”,他对这样的提问感到很满意。他心里想:“这个小家伙也许能成器!”

    理文叫定庵一看,羞怯地低下头来。但定庵仍然定神地凝视着他。

    2

    定庵回到斜街的家里,吴钟世早就在等着他。

    理文跑进比他大三岁的定庵的长子龚橙的房间里去了。这位龚橙是一个以扭曲的形式继承了父亲性格的青年。定庵的曲曲折折的忧患性格,以直截了当的虚无主义的形式传给了儿子;诗人的自由奔放的性格,儿子却以主观独断的形式继承了下来。

    “理文君,你接着昨天教我吧。”龚橙拿着英语课本,催促着刚刚回来的理文。

    要说经学,年长的龚橙确实要高明得多。可是叫龚橙嫉妒的是理文懂一点英语。理文就学的家塾是飞鲸书院,它的特点是教授任何书院都不教授的“洋文”。

    最近好强的龚橙抓住理文,开始学起了英语。

    在另一个房间里,客人吴钟世把今天的“礼品”递给定庵说:“许乃济奏折的抄本弄到手啦。”

    “哦,那我可要拜读拜读。”定庵接过一本草草装订的小册子说道,“这可比王玥的要详细多了。”

    当年(道光十六年,即一八三六年)五月,湖广道监察御史王玥曾就弛禁鸦片上过奏折。王玥的奏折这样说:一旦沾染上鸦片,恶习就不容易洗除。其间官吏受贿,外夷大赚其钱。看来士农工商等有正当职业的人不会沉溺于鸦片,吸食者都是“闲荡之徒”。他们自己缩短自己的生命,乃是自作自受,不足为论。……但是,军队内鸦片流行,令人不胜忧虑。一兵必有一兵之用,严禁吸食鸦片可否在军队内实行。

    王玥的这个奏折,定庵早已看过。到了六月,太常寺少卿许乃济又向皇帝上奏了弛禁论,博得了好评。但定庵还没有看到它的全文。

    吴钟世带来的“礼品”就是这篇奏文。

    “据说皇上动了心。……”定庵一边这么低声说着,一边开始默读许乃济的奏文。所谓弛禁论,也并不是肯定鸦片,就连王玥也主张首先把禁烟的重点放在军队。

    许乃济的这篇奏文,一开始也列举了鸦片的弊害,认为“诚不可不严加厉禁,以杜恶习也”,但认为从现状来考虑,严禁鸦片说起来容易,实际上不可能实行。

    弛禁论是一种现实论、妥协论;其根源是来自维持现状或渐进改良的思想。

    许乃济的奏文与王玥的奏文有所不同,其特点是极力渲染现实的经济问题。许乃济这样来展开他的论点:

    ……乾隆以前,(鸦片)列入药材项下,每百斤税银三两,又分头银二两四钱五分。……嘉庆年间,每年约来数百箱,近年竟至二万余箱。……(鸦片)岁售银一千数百万元(西班牙元),每元以库平七钱计算,岁耗银总在一千万两以上。夷商向携洋银至中国购货,……近则夷商有私售鸦片价值,无庸挟赀洋银,遂有出而无入矣。……向来纹银每两易制钱千文上下,比岁每两易制钱至千三四百文,银价有增无减,非银(因购入鸦片)有偷漏而何?鹾(盐)务易盐以钱,而交课以银,盐商赔累甚重,遂致各省鹾务,俱形疲敝。州县征收钱粮,其赔累亦复相同。以中原易尽之藏,填海外无穷之壑,日增月益,贻害将不忍言。

    或欲绝夷人之互市,为拔本塞源之说。在天朝原不惜捐此百余万两之税饷,然西洋诸国,通市舶者千有余年。贩鸦片者,止英吉利耳。不能因绝英吉利,并诸国而概绝之。濒海数十万众,恃通商为生计者,又将何以置之?且夷船在大洋外,随地可以择岛为廛,内洋商船,皆得而至,又乌从而绝之?比岁夷船周历闽、浙、江南、山东、天津、奉天各海口,其意即在销售鸦片,虽经各地方官,当时驱逐,然闻私售之数,亦已不少,虽绝粤海之互市,而不能止私货之不来。

    ……

    3

    许乃济的奏文以《许太常奏议》而闻名。称他为太常,是因为他担当的职务是太常寺的少卿。

    “寺”并不是一般所理解的寺院,而是官衙的名称。不过,它不是行政机构,而是像宗人府或内务府那样,主要是掌管有关帝室的事务。

    太常寺是司掌祭祀的机关。另外还有管理食膳和金钱出纳的光禄寺,司掌朝廷仪典的鸿胪寺,司掌马政的太仆寺等。只有掌管刑狱的大理寺的性质略有不同,但总体上可以说是皇帝的私人机构。各寺的长官称为卿,副长官称为少卿。许乃济是太常寺的少卿,正四品官。

    后来黄爵滋著名的《黄鸿胪奏议》,驳斥了这种弛禁论,使摇摆不定的道光皇帝倾向于严禁论,终于导致了鸦片战争。这位黄爵滋就是鸿胪寺卿,和林则徐同属于改革派中少壮有为的人物。

    现在再回过头来谈许乃济的奏文。太常寺少卿许乃济接着数说了禁止鸦片所产生的弊害。他说:禁愈严,私售的方法愈巧妙,渎职官吏所受贿赂愈多。现在趸船(鸦片母船)停泊在水路四通八达的伶仃洋上,私买者到夷馆交纳银款,领取“票单”,然后用快蟹船或扒龙船到趸船去领货。这些护艇均备有枪炮,快速如飞,所过关卡,均有重贿。兵役巡船如欲拿捕,辄敢抗拒。另外还有内河的匪徒,冒充官吏,藉搜查鸦片之名,肆意抢劫,良民受累者,不可胜数,这些流弊都是发生在严禁以后。……

    接着他说出了两句“名言”:“海内生齿日众,断无减耗户口之虞。”理由是“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游惰无志,不足重轻之辈”。他建议:“准令夷商将鸦片照药材纳税,入关交行后,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夷人纳税之费,轻于行贿,在彼亦必乐从。洋银应照纹银,一体禁其出洋。”

    他接着说:

    ……至文武员弁士子兵丁等,或效职从公,或储材备用,不得任令沾染恶习,致蹈废时失业之愆。惟用法过严,转致互相容隐。如有官员士子兵丁私食者,应请立予斥革,免其罪名。……或疑弛禁于政体有关,不知觞酒衽席,皆可戕生,附子、乌头非无毒性,从古未有一一禁之者。且弛禁仅属愚贱无职之流,若官员士子兵丁,仍不在此数,似无伤于政体,而以货易货,每年可省中原千余万金之偷漏,孰得敦失,其事了然。……

    接着他又表白说:

    臣以一介菲材,由给事中仰沐圣恩拔擢,历官中外,前任岭表监司,几十年报称毫无,深自愧恨。而于地方大利大害,未尝不随时访问。因见此日查禁鸦片流弊,日甚一日,未有据实直陈者。臣既知之甚确,曷敢壅于上闻,伏乞皇上敕下粤省督抚及海关监督,密查以上各情节,如果属实,速议变通办理章程,奏请宸断施行,庶足以杜漏厄而裕国计。

    许太常奏议的末尾还涉及罂粟问题。由于禁止栽培罂粟,国内没有人敢种,日益为夷人所垄断,他慨叹“利薮全归外洋矣”。

    据许乃济说,中国的土性温和,种罂粟制鸦片,不仅价值便宜,而且药力微弱,对人体伤害不大。他说:

    ……前明淡巴菰,来自吕宋,即今之旱烟,性本酷烈,食者欲眩,先亦有禁,后乃听民间吸食,内地得随处种植,吕宋之烟,遂不复至,食之亦无损于人。今若宽内地民人栽种罂粟之禁,则烟性平淡,既无大害,且内地之种日多,夷人之利日减,迨至无利可牟,外洋之来者自不禁而绝。……广东省情形言之,九月晚稻,刈获既毕,始种罂粟,南方气暖,二三月便已开花结实,收浆后乃种早稻,初无碍于地方,而大有益于农夫。……

    定庵看完了奏折,把它放在桌子上,说道:“哼!外面都传说这篇奏文理路清晰。表面看来是这样。……可是,在议论的过程中却偷汤换药了。”

    “对!在最关键的地方,把鸦片同酒色、附子放在同等的地位来展开他的论点。”

    “太不像话了!他说我国土性温和,所产的鸦片对人体的危害不大。这一点我感到怀疑。”

    “我也觉得奇怪。”吴钟世歪着脑袋说道,“咱们请教请教哪个专家吧。”

    附子和乌头是把附子的籽和根晾干做成的药材,含有毒性。阿依努人日本的一种少数民族,主要居住在北海道。的毒箭上涂的就是这种毒药。但也可作为治病的药来使用。许乃济的意思是说,从未禁止过这样的毒药,唯独要禁止鸦片,未免有点不公平。岂不知鸦片和附子的性质是根本不同的。

    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许乃济的论点实在太野蛮了。他认为唯有统治阶级的士大夫阶层和为他们效劳的军队不能沾染吸食鸦片的恶习,愚蠢贫贱的老百姓则可听任他们自生自灭。但这种残暴的观点在当时并不被人认为多么违背人道。

    不过,定庵早就漠然地预感到“山中之民”的力量。他从这种观点里清楚地看到了统治阶级的专横和卑劣。

    “他举出了具体的数字,这可煞费了苦心啊!”吴钟世发表评论说。

    “要说一千万两,这可抵得上国家全年收入的四分之一以上。”

    “听说皇上也动了心。这篇骗人的文章看来也还有力量。”

    “恐怕应当批驳它,把它驳倒。”

    “据说皇上已经根据许乃济的奏请,命令广东,进行调查。”

    “这样下去不成。我们应当赶快邀集一些人,就这个问题交换意见,商量对策。”

    “我已经作了这样的安排。”吴钟世说,“今天我到你这里来,就是来邀请你的。”

    “是么。什么时候碰面?”

    “后天晚上,在不定庵。”

    4

    道光皇帝励精图治的时间,仅仅从道光十三年起持续了两年。

    他每两年就要失去一个亲人。这种不幸连续发生了四次。到第五次的道光十三年,死了皇后。但这一次使他振奋了一下,折断了大烟枪。

    不过,道光皇帝的勤奋,总的来说是不能持久的。到了道光十五年,紧张的情绪终于又松弛了,唯有鸦片没有重吸,但又开始倦于政务了。

    这年正月,曹振镛去世。这位老军机大臣向来把向皇帝进谏当作自己的使命。前面已经说过,这位枢臣所关注的只是字要写得端正。皇帝赐了他“文正”的谥号。文正这个谥号绝不是讽刺他。恐怕再没有别的谥号更符合他的为人了。

    曹振镛,字俪笙,安徽省歙县人。嘉庆十六年(一八一一)他担任会试的正考官。林则徐就是这一年进士及第的。当时的惯例,进士要把自己考中那年的主考官,当作自己的恩师。所以尽管没有直接受过他的教诲,林则徐仍称他为“曹师”。

    曹振镛对道光皇帝简直就像一团烟雾。他的死也可能是道光皇帝倦怠于政务的一个原因。死去了大臣,当然是令人惋惜的。但皇帝却觉得头上的一团烟雾消散了。首先每天晚上可以不必干那种用朱笔改正文字的蠢事了。“啊呀呀!好啦!”道光皇帝尝到一种解放的感觉。

    同年七月,满族的军机大臣文孚辞职。他跟一般的老年人一样,耳朵背了,已经不能胜任他的工作。两位老臣就这样几乎同时离开了军机处。

    曹振镛与文孚的后任是七月以后决定的,他们是赵盛奎和赛尚阿。

    军机处是当时清国的政治中心。龚定庵曾经谈论政治体系说:“军机处乃内阁之分支,内阁非军机处之附庸。”确实是这样。定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军机处本应是内阁的分支,但实际上它已凌驾于内阁之上。军机大臣和大学士不一样,他主要是凭实力,而不是靠资历。军机大臣多从各部的侍郎中任命;有实力的侍郎就可能进入军机处。

    道光十五年任命的两位新的军机大臣都是现职的侍郎。——赵盛奎是刑部侍郎,赛尚阿是工部侍郎。他们是新上任的年轻的军机大臣,当然没有勇气像老臣曹振镛或文孚那样批评皇帝。道光皇帝感到松了一口气。

    驰禁鸦片论就这样钻了道光皇帝这种情绪松弛的空子而放出来了。

    紫禁城里的绿树开始染上了金黄色。北京的秋天,秋高气爽,气候宜人。

    穆彰阿从乾清宫里出来,在休息室饮茶。把他看成宿敌的王鼎,背过身去不答理他。其他的军机大臣都是新到任的。

    穆彰阿用得意的眼光看了看那些在查阅文件或书写公文的章京们。绝大多数的章京都仰承他的鼻息,对他唯命是从。唯有一个最近刚当上军机章京、名叫丁守存的家伙,抱着胳膊,摆出一副不把军机大臣放在眼里的面孔。

    “世上也真有怪人!”穆彰阿心里这么想。

    不为利所动的人是不好对付的。这个精通天文历算的丁守存根本不买穆彰阿的账。

    “早晚要把丁守存革掉!”穆彰阿脸上笑眯眯的,心里却在考虑着各种整人的花招。他在喝茶的时候,脑子还在转个不停。

    就连穆彰阿也深知鸦片弊害的可怕。但他担心严禁的体制如果继续维持下去,一定会出现过激的事情。政治应当适应现实。现实是这样一个舒适快活的世界。柔软温暖的被褥,摆满紫檀木桌子的山珍海味,侍候得无微不至的仆人,前呼后拥的冰肌玉肤的美女,富贵的生活,一片名声与地位的喝彩声。——现实的这种状态,要千方百计地保住。

    以公羊学派为急先锋的改革派们,却想用政治来改变现实。现实是不能改变的。应当坚决斗争。——在穆彰阿和善的表情的背后,燃烧着强烈的斗志。

    一些称作“苏拉”的打杂的少年,提着茶壶在休息室里转来转去。这些苏拉是从十五岁以下不识字的少年当中挑选出来的。军机处的文件都是国家的机密,在这儿干活的勤杂工最好是文盲。

    一个苏拉把一篇密封的奏文递给了章京海英。海英拿着它走到穆彰阿的身边说:“广东的奏文到了。”

    “哦,……”穆彰阿面带笑容。他不用看奏文,内容早已知道了。广东奏文的抄本早在两天前就到了他的手里。

    5

    吴钟世不愧是那一行的能手。他早就把广东复奏弄到了手。

    许乃济主张弛禁,并要求命令广东调查实际情况。他上奏的这些内容已获得批准,圣旨已发往广东。其实许乃济事前已与广东当局取得了联系。穆彰阿的密使也同时奔赴广东。所以广东当局在所谓实际调查基础上所复奏的意见,一开始就决定了赞成弛禁。

    不定庵里,在京的同人们聚在一起,正在讨论这个广东复奏。

    “广东显然与穆党通了气。”

    “前段列举的所谓严禁鸦片的流弊,完全是许太常奏议的翻版。”

    “看来是公行一手包办的。”

    “从章程的第四条来看,这是很明显的。”

    “那么,咱们该怎么办?”

    “仍按以前商定的方针办。不过,看来似有进一步加紧的必要。”

    在上一次的聚会上已经决定了上奏对弛禁的驳议,甚至已作好了部署,决定先由内阁学士朱嶟放第一炮——上奏严禁论。

    广东复奏认为松弛对鸦片的严禁,设立新规是妥当的,并提出以下九条新章程方案:

    1采取以货易货办法,不用银交易。

    即使鸦片进口过多,其不足部分也不付款,超过部分暂存公行,在下一个贸易季节来航时,归还夷商。

    2水师的巡船不得借口查禁,出洋肇事。

    3夷商可携银来充当运费及其他费用,但只准带回携带金额的三成。

    4鸦片已公认作为药材进口,因此应和其他商品同等对待,委交公行,没有必要设立专局。否则将会产生垄断所带来的流弊。

    5税率仍按旧制,无必要增额。税轻则冒险走私者将会减少。

    6如实行弛禁,价格必然下降,不应事先规定鸦片的价格。

    7用船将鸦片运往全国各省时,应交付广东海关的“印照”。无印照者将被认为是走私。走私是漏银产生之根源,应严加取缔。

    8对民间栽培罂粟,略微弛禁。只准在山头角地和丘段等地栽培,良田不得栽培罂粟。

    9严禁官员士子兵丁吸食鸦片。

    “看来对方是在有计划地干啊!”

    “应当及早准备在朱嶟先生之后放第二炮。”

    “许君,你来怎么样?上奏弛禁的许乃济跟你同宗,你来奉陪一下吧!”

    “好吧,我来试试。”说话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三角脸。此人名叫许球,是兵科给事中,有上奏的资格。

    接着就是反复琢磨批驳弛禁奏文的草稿。在修辞用字上,龚定庵提出了不少意见。

    正事一完,就转入闲谈:“不管怎么说,吴钟世先生的情报可快得惊人。”“看来搞侦探大有长进了。”

    闲谈了一会就散会了。定庵走出门外。旁边就是静悄悄的默琴的住宅。跟她已经十多天没有见面了。他回想起上一次幽会时的情景。那温暖的肌肤!那发出像白瓷一般光泽的肤色!

    “一到晚上,真是秋寒刺骨啊!”定庵缩着身子。秋夜的凉风吹着他火热的身子。

    默琴家的灯火都熄了。

    同人们回去不一会儿,吴钟世听到敲门的声音。

    “这时候还有谁来呀?是谁忘掉东西了吧?”他这么想着,开门一看,军机章京丁守存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啦?”

    “突然想来见见你。”丁守存摸着他的大下巴说。

    “好吧,你先进来吧。”

    丁守存跟在吴钟世的身后,飘然走进会客室。

    “让你上我家里来,有点不合适。”吴钟世皱着眉头说。

    “那为什么?”

    “让人知道我跟你往来,我就不能从你那里弄到情报了。”

    “那有什么要紧呀。”

    “你不要紧,我可要紧。”

    “哈哈哈!谁也不知道我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对你家平时监视很严。不过,刚才许多人从你家一走,监视的人也一下子都不见了。现在任何人出入你家都不要紧。”

    “那你有什么事吗?”

    “什么事也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吴钟世把丁守存的话重复了一遍,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

    “不。说实在的,”丁守存伸出他的大下巴说,“我想钻进遭到严密监视的人家而不被任何人发现。我早就想这么干它一家伙。今天晚上是个大好机会。”

    吴钟世望着丁守存,小声说:“你那儿有点不正常吧!”

    刚才不定庵的同人都佩服吴钟世最近的情报既准确又迅速。其中是有原因的。因为军机章京丁守存把一切情况都透露给他了。

    丁守存,字心斋,山东日照人。他是道光十五年的进士,任户部主事后,担任军机章京。

    他当章京时,吴钟世才去接近他。几乎所有的章京都日益仰承穆彰阿的鼻息,获取情报极其困难。吴钟世认为丁守存迟早也会被穆党所笼络,但觉得在未受笼络之前也许可以利用,因此并未抱很大期望,只是接近试试。而这一来,丁守存却突然说道:“你是想从我这儿搞到军机处的情报吧?”吴钟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丁守存马上接着说:“我一看你的脸就明白。我想我大概是猜中了。好吧,那我就协助你吧。”

    “啊?协助!?……”丁守存说得太爽快,吴钟世一下子愣住了。

    “我需要钱。”丁守存说,“但要的不多。我有要干的事情,遗憾的是钱不够。”

    丁守存提出的金额确实不多。吴钟世半信半疑地同他一联络,情报之准确,令人吃惊。

    章京跟军机大臣不一样,不可能仔细阅读保密奏文。但他的脑子构造特殊,不管多么长的文章,只要一过目,就能记住不忘。就拿这次的广东复奏来说,他并未作笔记,却能在吴钟世的面前一口气把全文说出来,吴钟世拼命地把它笔录下来。

    “真的没有什么事吗?”吴钟世又问了一句。

    “是的,真的没有事。不过,很有趣。勉强说的话,嗯,那恐怕就是我想干点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对。我把军机处的各种机密透露给你,这也是有趣的事。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有趣的事。”

    丁守存喝了一杯茶,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真是个捉摸不透的家伙!”吴钟世一边关门,一边摇着脑袋。

    这个喜欢有趣事情的丁守存,对士大夫阶级必修的学问根本不屑一顾,却沉浸于天文历算,喜欢制造各种器具。在鸦片战争期间,就是他制造了地雷火。另外他还制造了石雷、石炮、竹筒泵等等新奇的东西。在他的发明中,最“有趣的”是一种名叫“手捧雷”的、外形像书信的炸弹,把信匣一打开,它就会爆炸。

    这位奇人著有《造化究原》、《新火器说》等书。另外还有《丙丁秘龠》十分有名,但因献给了皇帝,未曾流传到外界。

    “有趣的事!……这也是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一种方式吗?”吴钟世歪着脖子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