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潮山房主人

    ——那只船来了。

    维材走到窗前。

    风平浪静的金门湾海面上,阳光灿烂,闪闪发亮。水天相接处已经出现了船影。用望远镜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只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吨,是道地英国造的东印度型的洋帆船。

    维材凝视着它,也极力地抑制着兴奋。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1

    清道光十二年三月二日,公元一八三二年四月二日。

    地处亚热带的福建省厦门城,从早晨起就被酷热的阳光所笼罩。

    厦门是由岩石构成的岛屿。岛上的名胜——无论南宋大儒朱熹所创的白鹿洞书院,还是大虚法师开基的南普陀寺——无不以奇岩怪石而著称。

    城区的东郊有一座豪宅,庭院里也罗列着各种奇石。

    住宅的正门上并排挂着两块匾额:“鸿园”、“飞鲸书院”。

    字写得很潦草,很难说写得好,甚至应当说是败笔。边角上署名是“定庵书”。

    路过的读书人,都会抬头看看这两块匾额,往往摇头说:“这么豪华的宅子,门匾写得如此拙劣!”

    这天早晨,一顶轿子从门前经过时,揭开半边轿帘,露出一张眼角下垂的半老的男子的脸。

    “暴发户!”此人抬头望了望宅子说,接着吐了一口唾沫,猛地放下轿帘。

    这宅子是厦门的富商——金顺记老板连维材的别墅兼家塾。宅子建造在山岗的斜坡上,园内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好像堆叠在一起似的。

    《飞鲸书院志》上记载说:“依山而建,其形如笔架。”

    就是说,这宅子呈阶梯状,好像搁笔的笔架,那样子好似在卖弄、炫耀它的奢华。

    大门的左边一带,就是名为“飞鲸书院”的家塾,其余部分都是连家的别墅。

    家塾是四进式的书院,前座为门楼,二座叫文昌堂,三座是讲堂,后座为经明阁,两侧的厢房作为寝室和书库。书院的名字取自白鹿洞东边的名胜玉屏山上的名岩“飞鲸石”。

    书院隐掩在杉树林中,经明阁的上面还有一座建筑物,门上的木匾上写着“望潮山房”四个字,笔迹和大门上匾额一样。

    蝴蝶瓦的屋脊向上翘起,这是一座中国传统式的建筑物,但内部却完全采用了西方样式。

    金顺记的老板连维材和账房先生温翰正在这座山房的一间屋子里。

    连维材打开四面带莲花花纹的玻璃窗,举着望远镜,正瞅着外面。

    镜头落到了大门前掀开轿帘、仰望宅子的那个男子充满憎恶神情的脸上。

    “金丰茂的老板在大门外吐唾沫哩!”连维材回头朝着温翰说道。

    “把望远镜给我看看。”温翰伸过手来。

    “他已经放下帘子了。”

    “不,我要看海。”温翰接过望远镜,对着大海。

    从这座山房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它起名为望潮山房就是这个缘故。

    纵目望去,东面是金门,西面是鼓浪屿,南面有大担、青屿、梧屿各岛,一片和平景象。连维材把手放在额上打起凉棚。

    连维材,四十三岁。浓密的粗眉毛嵌在他那紧绷着的微黑的脸上,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使他的身边飘溢着一股严峻的气氛;不过他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冲淡这种气氛的温和的眼神。这可能是他做作出来的。

    温翰则刚过六十,辫子已经雪白。厚嘴唇,眯缝眼,一副平凡的面孔,令人感到不像老板连维材那样严肃。他俩的相貌完全不同,但两人确有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所造成的那种严峻的气氛。

    看来温翰本人也很了解这一点,就好像连维材极力想在自己的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眼神一样,他也在自己的唇边经常挂着微笑。

    “还没来吗?”连维材问道。

    “还没有。”温翰把望远镜转向下面,“嗬!金丰茂……坐着阔气的轿子哩!”

    “管他呢!他爱坐什么就坐什么吧!”连维材轻蔑地说。

    接着两人回到屋子的中央。

    室内的家具几乎都是西洋式的。边上刻有蔓草花纹的乳黄色穿衣镜是法国货,椅子之类是英国制的,桌子是荷兰商人送的。

    东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小型的波斯画。连维材瞅着这幅画。画中一个戴帽、王子模样的男子,紧挨着一位躬身的贵妇人,旁边有三头鹿在嬉戏。

    他转过身去,看着西墙。那里挂着从英国人那儿得来的大幅世界地图。

    “我一进这间屋子,就有无限的活力,就像给火上浇了油一样,熊熊地燃烧起来。”连维材自言自语地说。

    “您说得对!”温翰把怜爱的眼光投向连维材说,“在您的前面有一个世界。跟金丰茂的较量早就定局啦!”

    连维材走到世界地图的前面。

    地图上清国的疆域涂成黄色。印度、美国、欧洲大陆、英国是淡红色。涂成草绿色、邻近清国的狭长岛屿是日本。

    他长时间凝视着地图。

    2

    温翰不知何时又回到窗前,举起望远镜。他突然大声说道:“是桂华,她刚进了大门。”温翰看厌了大海,偶然把望远镜转向下面时,一个正要迈步跨进大门的女子的形象进入了镜头。

    “什么!是姐姐?”维材的目光离开了地图。

    他走到山房的后面,从竹笼中抱出一只信鸽。这座山房是不准闲人进来的,有什么紧急事需要跟宅子里的人联系,一向都利用鸽子。

    他把一张匆忙写成的字条塞进信筒。纸上写着:最多可借给姐姐八千两。

    放开的鸽子迅猛地飞起来,振搏着的翅膀受到朝阳的照射,发出微微的光芒。

    他从面对世界地图而胀大起来的梦想的世界,一下子被拖进了世俗的事务。

    快近中午时温翰才离开窗边,慢慢地向维材的身边走过来。老人压抑着内心的兴奋,尽量装出平静的样子。但是维材一看他的脸,就已经了解了他的心。

    “出现了吗?”维材问道。

    “终于来了。”温翰用沙哑的嗓子回答说。

    ——那只船来了。

    维材走到窗前。

    风平浪静的金门湾海面上,阳光灿烂,闪闪发亮。水天相接处已经出现了船影。用望远镜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只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吨,是道地英国造的东印度型的洋帆船。

    维材凝视着它,也极力地抑制着兴奋。

    “新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船看起来好似静止在那儿,其实是在慢慢地移动。从船头伸出来的斜樯,缓缓地劈碎海面上的阳光,直朝着厦门港开来。

    温翰轻轻地走到老板的身边。两个人轮换地拿起望远镜望着。

    “能够登岸吗?”维材眯缝着眼睛说。

    这时房后发出翅膀扑打的声音。“大概是鸽子回来了。”维材走到房后,查看了一下飞回来的鸽子身上的信筒,一张折叠着的纸片上,妻子的笔迹写道:姐姐说因家事需要五千两,已答应借给她这笔款子。

    当维材回到窗前时,温翰问他情况如何。

    “五千两。”维材回答说。

    “给金丰茂擦屁股,真麻烦。可那家伙并不认为得到了您的帮忙。简直是……”

    “姐姐没有跟他说吧。”

    “真可气!”

    两人又望着海港那边。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怪寂寞的。”维材突然说。

    “没有法子呀。”温翰安慰他说,“咱们生逢这样的时代嘛!”

    “反正时代的浪潮会推着我们往前走吧……对,听之任之就是了。”

    “不过,这一点您可办不到。您的性格是要乘风破浪前进。您可以说是一只船的船头。”

    “船头!?”维材闭上了眼睛。

    在辽阔无边的大海上,独自破浪前进的船头确实是很寂寞的。

    3

    “甲板船来啦!三根桅杆的!还有外国旗子哩!”

    成群的孩子,在厦门的街上到处嚷嚷着。他们的辫子沾满了灰尘,变成了灰色,在背后跳动着,脸因汗垢和尘土而显得黝黑。

    厦门过去曾是开放港口,在对外贸易上有过繁荣的时代。但从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清朝政府限定广州一个港口对外贸易以来,厦门的繁荣就消失了。现在它仍然是个港口城市,商船对它来讲并不稀罕,三四百吨的近海航船经常有几艘麕集在港内,只是难得看到有千吨以上的洋帆船入港。

    “甲板船!甲板船!甲板船!”从胡同小巷中传来的尖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已带上了节奏,变成合唱了。

    所谓甲板船或夹板船,本来是一种在船舱之上铺船板的船,而现在是作为“洋船”的同义语来使用了。

    在孩子们的嚷嚷声中,市民们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了。在那个很少有娱乐、刺激的时代,群众总是希望发生什么耸人听闻的事件。

    甲板船大摇大摆地入港来了!这对厦门市民来说是一个特大的新闻。

    自从被广州夺去对外贸易以来,已经七十多年了。尽管经常有一些洋船躲在岛屿的后面,偷偷地进行鸦片走私买卖,但像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港内,还是前所未有的事。这种行为显然是违反了天朝的禁令。

    “是不是吕宋船呀?”有人这么说。对吕宋的贸易,在厦门也是准许的,所以来航的很有可能是西班牙的大甲板船。不过厦门作为一个商港,其规模已经日益缩小,这种吕宋船是不太愿意来的。据记载,吕宋船自道光三年(一八二三)入港以来,已经九年未露面了。去年从越南来了一艘甲板船,简直轰动了整个城市。

    人们聚集在海岸上议论纷纷。

    “听说不是吕宋船。”“那旗子是哪个国家的呀?”“是不是荷兰呀?”“听水兵说,叫什么英吉利。”

    在这个厦门城,多少有点外国知识的,恐怕只有与水师有关的人了。

    这里在明代就设置了中左所(海军基地司令部),与海军的关系很深。清朝也在厦门驻有水师提督。当时的水师提督是猛将陈化成。他指挥福建海域各营兵船约三百只,兵力二万余人。

    现在陈化成登上了望楼,正在盯着那只违犯禁令、非法闯进的洋船。“哼,他妈的!”他的言谈不像一个高级军官。他放下望远镜,说:“真他妈的要进港哩!”

    接着他探出身子,吐了一口唾沫。风很大,唾沫被刮飞了。“狗的英国佬!”提督狠声狠气地骂了一句。你以为他在发脾气,其实他的面颊上还挂着微笑。

    陈化成,号莲峰。据《清史稿?陈化成传》,他投身行伍时是一个普通的水兵,二十三岁时提拔为相当于下士官的“额外外委”,二十八岁才当上相当于尉官的“把总”,可以说是大器晚成。

    他现年五十八岁,由于终年剿伐海盗和在海上巡逻,面孔晒得黝黑,好似熟牛皮,皱纹又多又深。他又瘦又矮,确实没有什么风采。他本来就出生于孤门微贱,言谈举止当然缺乏长袍大袖者的风雅。他被任命为提督这一最高的军职已经两年,仍然没有一点大官儿的派头。在十年后的鸦片战争中,他担任江南提督,同英国舰队作战,在吴淞壮烈牺牲。朝廷赐他谥号“忠愍”,诗人们为他写了许多赞歌。

    林直的《壮怀堂诗初稿》中有一首《陈将军歌》,其中有一句说:“生来自具封侯相。”这句诗有过于美化殉节提督之嫌。陈化成的相貌,不但没有封侯之相,恐怕应当说就像个海边的老渔翁。

    “真他妈的欺人太甚。开出兵船,把它包围起来!”这位粗鲁的提督大声发出命令。

    旁边一个文官,瞅着望远镜,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船名的拉丁字。

    “怎么,你认识船屁股上的洋文吗?”提督问道。

    “是。”文官回答说。他手边的纸上写着:LORDAMHERST

    “船叫什么名字?”

    “罗尔?阿美士德。”文官用汉语报告说。

    “罗尔?阿美士德?”提督学着说了一遍,大模大样地歪着脑袋说:“嗯,这个名字我听说过。”

    4

    当天晚上,从水师提督陈化成将军的房间里出来的勤务兵,在走廊里碰上迎面走来的同僚。

    “老头子还穿着那玩意儿吗?”来人问道。

    “该脱了,可是他还恋恋不舍哩。”

    “金顺记的老板突然跑来了。”

    阿美士德号来到厦门港,这对陈将军是穿正式军装的最好借口。这位提督很有点孩子气,他心心念念想穿那已经落后于时代的甲胄。

    能够穿正式军装的机会,平日一年只有一次——在所谓“秋季大阅”的阅兵式上。而近来连秋季大阅也流行一种狡猾的做法:把头盔和铠甲放在轿舆里,让仆人抬着,自己则轻装去参加。他对这种倾向感到很不满。

    他在当水兵的时候,在一次同海盗蔡牵的战斗中,所乘的兵船被海盗的炮弹击沉了。就在他觉得已经无救的时候,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还是他的上司在阅兵式上戴的那顶头盔。

    “啊!真想戴上那个玩意儿啊!哪怕戴一次也好啊!”他在水里这么想。

    他脑子里所描绘的那位军官的头盔,其实是很蹩脚的劣等品。

    现在他已经晋升为水师提督。提督头盔的顶上插有雕的羽毛,盔上镶绘着金光灿灿的花、云和龙,周围垂着貂尾,还有十二个缨子。低一级的“总兵”的头盔拖着獭尾,不允许插雕的羽毛,而且没有云、龙,不准镀金,只能镀银。至于铠甲,根据军制,提督在护肩与军衣相接处镶有金龙,副将以下则为银龙。

    他在海上漂流时所梦寐以求的军装,现在总算穿戴上了,遗憾的是一年只能穿戴一次。

    英国船犯禁开进来了!——这可是披戴甲胄的好机会啊!陈将军穿戴上了他那套很不舒服的正式军装。

    清军在乾隆朝以前经常披挂甲胄。在嘉庆以后——即进入十九世纪以后,甲胄变成了仪仗队的服装。这是因为战争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过去军装里面要系上铁片或贝壳以防刀剑矢弹。自从甲胄变成礼服之后,这些东西都被摘除了。以前军装的面上像绣着水珠花纹似地镶着“铜星”,用作防御,现在却用刺绣代替了。

    甲胄虽然变成了装饰品,大大地退化了,但还是很漂亮的。陈将军穿上了军装,心情十分高兴。

    那些远远地瞅着他的下士官和水兵们,咕咕哝哝地在议论他:“这是准备同英国船开仗吗?”“连身子都动弹不了,还打仗!?”“看他皱巴着脸,是汗流进了眼睛吧。啊呀,也够他受的啊!”

    不过,这些背后的议论绝不是对他的憎恨,人们的话语中包含着亲切的感情。部下一向把他称作“老佛”。他经历过长期的下层生活,能够体会部下的劳苦。尽管表面上他大声地叱责人,但内心里还是充满了对人的关怀。

    提督抚摸着胸前闪闪发亮的护心镜,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在装模作样。“我脱掉它就去。让他等一会儿。”他命令来传达的勤务兵,然后从容不迫、恭恭敬敬地摘去了头盔。“想用这玩意儿来打扮自己,也真有点儿可怜啊!”他居然自我反省起来了。

    来客连维材是提督所喜欢的人物。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人,但提督敬佩他是厦门难得的人才。“刚刚用金光灿灿的军装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又去会见平民中了不起的人物。这真是一个讽刺!”提督感到很有趣。

    陈化成与连维材两人的性格没有一点相同之处。连维材凭自己的力量积攒了万贯财富;他长于权术,观察形势敏锐,思想灵活,喜怒哀乐不太流露于外。与他相反,陈化成是个直炮筒子,始终未离开过军界,以粗鲁而闻名;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权谋策略,高兴的时候放声大笑,伤心的时候泪流满面。

    也许是因为他们俩的性格恰恰相反,反而更容易互相接近。“因为我和他年轻的时候都吃过大苦吧。”陈提督这么简单地解释他与连维材的情投意合。

    关于连维材,提督了解到以下的情况。

    连维材是厦门的名门连家的一个侍妾的孩子。母亲原来是女佣人,加上正妻十分厉害,所以连家从不把他当作家里人看待。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连家经营的“金丰茂”店铺里像牛马般地供使唤。正妻只有一个儿子,名叫连同松,在父亲死前,游手好闲,吃喝玩乐。父亲死时,维材十七岁。同松从北京游学回来,把维材赶了出去。同松从来不准比他小十二岁的维材称自己为“哥哥”。维材被赶出金丰茂之后,赤手空拳独自创办了“金顺记”店铺。金顺记和金丰茂同样都经营茶叶和其他国内贸易。当时账房先生温翰这个了不起的人物也辞去了金丰茂的工作,成了维材的左膀右臂。可能是温翰有着识人的眼力,因此他才和同松断了关系。二十五个年头已经过去了,维材的金顺记把主力放在广州,取得了惊人的发展,现在他已成为厦门首屈一指的富豪。

    维材如此艰难辛苦的前半生,与自己当小卒的时代很相似。提督极力想从这里找出他俩的相似点。其实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着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人格都很有魅力。

    在那样腐败透顶的清国军队里,不行贿赂,不拉关系,不搞阴谋诡计,不阿谀逢迎,却由水兵提升为提督,这确实近似于奇迹。这种奇迹之所以产生,除了他在剿灭海盗中立下大功之外,陈化成人格的魅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的为人比金钱、权术具有更强大的力量。不过,他本人并不了解这些。

    他换上了便服,急忙朝连维材等待着的房间走去。他性格耿直,对自己喜欢的客人则感到高兴,对不喜欢的客人,也不想掩饰自己厌烦的情绪。陈提督现在满脸笑容。

    5

    连维材被领进房间后,一直站在那儿等待着会见。提督一进来,连忙拱手深深一揖说道:“在军门大人公务繁忙的时候来打扰,很感不安。”

    “好,坐下吧。”提督向维材劝坐。

    “由于英船入港,一定会有种种……”

    “是呀。我准备把那只船包围起来,一个人也不准上岸。”

    “今天不能上岸,还有明天哩。”

    “明天、后天、永远不准……”提督话说了一半,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连维材的眼睛猛地一亮。

    “只要军门大人在这里,他们恐怕是不可能上岸的。不过,厦门不成,他们还会瞅准别的地方的。他们终归是要达到目的,反正都是一样。”

    “目的?”

    “我曾跟大人说过,他们正在寻找英国商品的出路。”

    “不过,国法如山,他们能在登陆的地方找到买家吗?”

    “不,我的想法是,这次英船的目的恐怕只在于侦察。”

    “哦,侦察?”

    “他们一个劲地要捅开我国广州以外的港口。时机一旦成熟,恐怕使用武力也在所不惜。”

    “武力!?”通过长期的军务生活,他深知清朝的军事力量,而且也了解英国的海军力量。清朝的旧式海军是敌不过英国战舰的,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

    “这是将来的事情。不过,恐怕是不远的将来。他们会用武力迫使开港的。”连眉毛也不动一动,就说出一些重大的问题,这是连维材一贯的作风。这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寻常的说服力。

    “难道就没有什么对付的办法吗?……”清国被英舰的炮火粉碎的木造兵船和淹没在海中的官兵的惨状,掠过了提督的脑海。

    “英国武力的可怕,军门大人恐怕也是了解的。对付他们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自己要强大起来。要造炮台,造坚固的军舰。”

    “咱们既需要炮台,也需要军舰。可是,那要花很多的银子。——当然啰,据说京师的一次赐宴,就足够造几门大炮。——问题是银子呀!”

    “能弄到银子,不就行了嘛。”

    “那是你的事。”

    “关于这次英船,”连维材把话题拉了回来,说,“刚才说到侦察的事,看来重点可能放在民情、军事设施和军队的士气等上面。”

    “老子可不愿让他们看到这些。”提督的话突然粗鲁起来,露出了他的本性。

    “您说得对。不过,这艘英国船的背后有着巨舰大炮啊!如果我们没有东西能与它匹敌,即使在这里能阻止他们上岸,那又能顶什么用呢!?”

    提督凝视着连维材的脸。

    厦门过去曾是个风纪紊乱的城市,有所谓“大窑口”的鸦片批发庄和“小窑口”的鸦片零售店,在去年五月湖广道监察御史冯赞勋要求严禁鸦片的奏文中,曾举出厦门的名字,作为开设大窑口的事例。厦门当局为了挽回名誉,才不得不打击了鸦片商人。一部分商人转入了地下,表面上总算不敢公开进行鸦片的交易了。

    “现在正好嘛,”提督歪着嘴唇说,“厦门暂时还算是模范城市。再说,还可以让他们看看我的军队嘛。不会那么丢人的。”他本想把话说得俏皮些,可是说到后来,话音有点儿发颤了。

    当时清国的军队极其腐朽,尤其是世袭制的满洲八旗的官兵更是不像话,不会骑马的骑兵并不罕见。跟他们相比,厦门的水师确实是很杰出的。装备姑且不说,士气还是旺盛的。这与当时海盗猖獗,他们经常参加实际作战大有关系。总之,福建的水师是名震天下的。这一传统在清朝灭亡后仍然继承了下来,现代中国海军的高级军官很多是福建人。

    这支军队确实如陈化成将军所说的那样,让别人看看也不会那么丢人的。

    “其实,今天晚上来造访,并不是为了说这些煞风景的话。明天晚上如果有暇,想恭请大人光临鸿园……”连维材改换了话题,拿出了请帖。

    “哦,公子要外出?”提督接过请帖,打开一看,上面写道:小儿统文年已十八,将赴北方游学,特设薄宴,恭候光临,并请赐教。

    “大驾能光临吗?”

    “根据目前情况,明天晚上还没有安排。不过,因为那只可恶的英国船,还不能明确地答应你。我尽量地挤时间吧。”提督的脑袋中,一直在考虑另外的事情。

    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但在军务之暇还是学习了很多东西。他自认为是一介武夫,其实他不单纯是这样的人物。在那个闭关自守的时代,在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外国的情况下,仅就他看见过外国船舰这点来说,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外国通,即便跟那些很有教养的达官贵人谈话,一谈到外国的事情,对方也等于是白痴。

    关于英国船进入厦门港,那些达官贵人们是不可能采取妥当的措施的。

    “好吧,这事由我来处理吧!”提督这么想。

    6

    连维材离开提督官署,坐上了轿子。当天晚上他没有回鸿园,决定住在城里金顺记的店铺里。

    在去店铺的途中,他一直闭着眼睛。“寂寞啊!”他低声地对自己说。

    这种孤独感来自何处呢?

    关于阿美士德号来航的问题,在整个厦门知道其真相的,仅有他和温翰两个人。这当然使他感到寂寞。不过,更难忍受的寂寞,是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潜藏着一种魔鬼似的破坏欲望。

    阿美士德号船长对清国官弁说是因为避风而入港的。但那是假话,其实它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偷偷派遣的侦察船。

    当时英国把对清国贸易的垄断权给了东印度公司。这种许可垄断的证书再过两年就要到期了。新兴的工商市民已通过产业革命得势,成了国会的主人,看来要延长许可证书的期限已经没有什么希望,新的领导阶级现在高举的是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旗帜。

    东印度公司不能不考虑留点什么纪念品,为今后侵入中国的个人贸易家把中国的门户打开得更大一点。还有比这更好的纪念品吗!?

    东印度公司广州特派委员威廉?布洛丁,为他伟大的公司锦上添花,早就筹划对广州以外的、禁止外国人接近的海岸进行侦察。

    侦察最好有内应的人。布洛丁选中了清朝商人中最进步、最有实践才能的连维材。连维材把总店设在厦门,但他一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住在广州和澳门。布洛丁在澳门会见了连维材,要求他协助侦察工作。

    “请您不要误解这是对国家的背叛。我想您也会理解,对外开放才是贵国应当选择的正确道路。所以您协助我们,不也就是为您的国家效劳吗!?”

    “我承担吧。”连维材当场答应了。看起来他好像若无其事地答应了,其实他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开放当然是他所希望的。不过,他答应协助英国的侦察船,并不仅仅是为了开放,还因为他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巨大破坏的前兆。

    破坏一切!——在他心底深处蕴藏着连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欲望。这也许是一种天真的期待,希望能在一切都毁灭的废墟上萌生出新芽。——他是这么想的。

    这也可能是一种诅咒。现实的世界曾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他至今尚不能忘记,十七岁时身无一物被赶出金丰茂的日子。

    “喂,丫头的小崽子!”孩提时,他经常要挨异母哥哥这样的咒骂。这种骂声至今仍在他的耳边回响。

    父亲的正妻生了几个女孩子。但除了比维材早生十天的姐姐桂华,都和同松一样不承认维材是自己的兄弟。为了表明不承认,她们欺侮维材并不亚于长兄。

    现在距他被赶出家门已经二十五年,本家金丰茂已负债如山。金丰茂之所以还没有破产,是因为对维材比较友好的桂华偷偷地从维材那里借了钱,又隐瞒着钱的来路,接济了哥哥。

    同松作为买卖人确实是个低能儿。但金丰茂如此一败涂地,实际上是因为维材在买卖上给了它彻底的打击。打的是他,接济的也是他——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用温翰的话来说,较量早已定局了。那里已是一块平坦的土地,只等待着萌发新芽。

    尽管对方还冲着自己的住宅吐唾沫,但维材已不把它当一回事了。已经破坏了的地方,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温翰早就在金顺记的店里等待着他。

    “情况怎么样?”

    “提督很明白事理。简直太明白了。”

    “那太好了。”

    “今年秋天广州的事一完,我想抽空去北京玩一玩。”

    “是去玩吗?”

    “想去见一见定庵先生。”

    “您是感到寂寞了吧。”只有温翰才能说这样的话。温翰能够理解维材的孤独。因为是他这么教育维材的。

    维材回到自己的房间,读起定庵的诗:

    故物人寰少,犹蒙忧患俱。

    春深恒作伴,宵梦亦先驱。

    不逐年华改,难同逝水徂。

    多情谁似汝?未忍托禳巫。

    诗的大意是这样的:人世间的故物(不变的事物)很少,唯有“忧患”却永远缠着我。在春深的时候它紧紧地挨着我,在夜梦中它首先露面。岁月流逝,这样的状况却依然如故,不能像流水那样一去不返。恐怕再没有别人像我这样多愁善感了!它虽像缠人的妖魔,但我还不忍请巫婆来把它赶走。

    扎根在维材心中的“破坏的欲望”,正是龚定庵所说的“忧患”。即使想把它除去,但它已渗入自己的血肉,不可分开了。而且维材很难想象自己失去破坏的欲望将会是什么样子。正因为有了它,才成其为“连维材”。

    他把这首诗反复读了好多遍。